爱华网无根的痛楚
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
它只能够一直飞呀飞
飞累了就睡在风里
这种鸟一辈子才下第一次
那就是在它死的时候。
---电影《阿飞正传》
在香港电影史上，《阿飞正传》有着不容低估的地位，它是王家卫时代开始的标志，同时也是张国荣第一次真正发现自己，并自觉地以一位艺术家的标准来参照自己的一座里程碑。然而对于整个香港人而言，《阿飞正传》似乎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那是有关香港人的归属感和漂泊感的一种精神历程。
故事以六十年代为背景，但折射出的不仅仅是60、70、80、90年代人们精神的困惑，更可以说是整个现代社会中整个人类群体的困惑。故事围绕一群迷茫中的年轻人，在现代都市各自追寻爱而不可得的痛楚、希望和失望。相对来说，几个年轻角色并没有本质上的利害冲突，即使是艳舞女郎梁凤英和卖汽水的少女苏丽珍，放荡不羁的旭仔和中规中矩的警察超仔也没有，甚至是感情上对立的人物也在某种程度上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所以我们可以把这几组人物做一个整体的关照，其实所谓的“阿飞”并非仅仅指旭仔。无脚鸟的象征意义遍布整个电影的场景和内蕴。只是主角旭仔表现得更加强烈而已。
旭仔渴望高飞却始受困于现实，飞不起来也便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似乎看起来他的无赖和轻佻皆出于精神的空虚和对现实的反叛，在他引诱了两名女子之后又将其抛弃，他似乎事后冷酷无情，却又满含深情。比如说，在他去菲律宾前把舞女留给歪仔，而在火车上又祝福超仔和苏丽珍，足见他是真正爱着她们的。他的风流而任性和其他社会青年有着本质的区别，他的冷酷和无情除了对现实的反叛，更有着对自我灵魂的审视和否定，于是他才决定出走。
而出走意味着寻找精神之母，我们不仅要问：影片中的养母和生母到底象征着什么呢？为什么他对养母的极端痛恨中又显出无限怜爱？对于养母，我觉得并非养育之恩那么简单，首先养母是导致他堕落和放纵的直接根源，交际花的过往经历和地位使她生活极端淫乱和腐化。她的精神是更加空虚的，因此他需要一个象征性的儿子来满足他的精神，他竭尽所有，希望通过锦衣玉食、香车宝马留住儿子。这反而更加重儿子的憎恶，然而儿子对他的爱呢？到底根源何处呢？这便是旭仔作为一个小资阶级对旧生活的留恋和挽救，他不可能完全摆脱小资的情调和生活，于是便希望通过改良养母来拯救自己。但这种拯救太不彻底甚至可笑。他便期望寻求生母来重新营造自己。其实旭仔很清楚，所谓的生母和养母没有本质的区别（最后的一个场景片段：旭仔的生母和养母在一个圆形大厅的窃窃私语似乎意味着养母和生母的某种契约，再从生母不肯见儿子，我们可以想见出所谓的生母并非精神上的母亲），因此看来精神之母只是一个象征的含义而已。他代表香港人或者说现代人的一种精神归宿。这样我们再去看旭仔的生母和养母，其实他们是一种文化的代言。而二者的关系就可以说是两种文化的一种冲突和契约。我们都知道香港人的自我意识特别强烈，香港人爱香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于中国人爱中国。但是英国的殖民文化和香港文化的碰撞和融合中，势必产生激荡，香港人面临着英国人、中国人、香港人的三重精神的身份凭证，中国的归属感是其痛苦的根源。所以旭仔（香港人）其实是生母和养母及精神之母冲突后的一个产物。
但是特殊又特殊在，这部影片带有王家卫自我情感的烙印，所以从小范围来讲，也可以说是王家卫上海情结和97情节的一个隐喻。让我们仔细回味旭仔养母和舞女路路及旭仔对话的情景。养母说话有一段上海话和广东话交替着说。参照如下：
（上海话）我不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要找自己的娘是吗？有本事自 己去找呀。我养你这么大，我要说的话早就说了。我以前不说，是因为我舍不得你，我现在更加 不会说了，我觉得不值嘛。我告诉了你，你去找她，我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你也不会记得 我。干什么？干嘛瞪着眼睛看我。好哇，我就要你恨我，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广东话）对 我好点吧，（上海话）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否则想也甭想。
这段对话并不是凭白无故地瞎诌，它暗示了旭仔或者说王家卫心中那段难易割舍的情结和精神缎带。从而折射出整个香港人在97香港回归前心灵上的风云变幻。
此外，影片中还有一些特写值得注意，一是旭仔在居室内独绝而暧昧的舞蹈。几乎看过影片的人都会说张国荣的性感和忧郁。不羁的背后深藏的绝望和孤傲居然能同时展现给观众，这是旭仔的超绝，从某种程度上是这段经典舞步让我们把旭仔与张国荣的形象很自然地联系起来，甚至产生了阿飞即是张国荣，张国荣即是阿飞的幻觉。因此这也是张国荣的魅力所在。二是旭仔梳头的动作与神情，他极力追求的完美、保持自己完美形象的动作有多强烈，也就暴露其掩饰自己有多强烈。这短短几分钟镜头其实是在深刻地掀动人物潜意识里剧烈的风暴，至于其中蕴含的深意则是需要懂艺术的人慢慢品味，可味而不可言。至于三，对我来说应该是拍摄的手法及场景的渲染，杜可风的摄影似乎有一点超现实主义的意味，影片中时空和时间没什么大的切换，但是王家卫的空间错位引起的对比效果却是相当强烈的。再加上老式的钟表、火车、电话亭以及阴暗的楼道和逻辑性不强的故事片段的切割、缝合。故事随着人物的心理时间流转，很让人产生一种美的绝望，艺术的绝望之美。
而最让人争议的似乎是片尾最后三分钟梁朝伟以赌徒的形象出现，很多人以为是为《花样年华》做铺垫，听来是有一定道理，但这样的解释总显得太浅薄。记得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里曾说，工人们的悲剧不在于每天忙忙碌碌地工作，只有当工人变得有意识的偶然时刻它才是悲剧性的。同样旭仔死了，会有更多的阿飞出现，梁朝伟饰演的赌徒便是一代表。但是生活中千千万万的阿飞又不完全是旭仔。只有当这些阿飞作为一个主体，能够能动地意识到自己灵魂空虚，并企图改变超越时才是悲剧的，倘若做不到这一点他的悲剧至多是一种死的悲哀而已，赚取了观众的眼泪却清醒不了自己。
如此看来，《阿飞正传》里的旭仔是幸福的，因为他的悲剧使他超越了众人，从而获得自己精神的天堂。然而据说王家卫也为旭仔的悲剧安排了两种不同的情况：一是我们看到的旭仔在列车上被仇家（暴徒）开枪后缓缓走向死亡的过程，后者是旭仔在列车上跳桥坠落殒命（最后被王导用前者换掉了）。至于前者无需再论，而倘若《阿飞正传》真以旭仔跳桥殒命终结，又会是什么情况呢？那似乎意味着绝望的阿飞真正脱离小资的情调和精神的虚空状态。他的一跃改变了他在列车上窝囊的死法，使其死去有一种崇高的美，从而净化人的心灵也更引起人的同情。而这也意味着，最后梁朝伟出现的那三分钟结尾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似乎合情合理，但是对于一个电影作品来讲，这样的结局未免太庸俗了。也与整个电影内在的精神不相一致，阿飞是一个动荡时代的抽象的主体精神符号。他的命运不可能超越他所在的整个时代，而他的悲剧而“窝囊”的死法也更能暗合现代主义的审美心理，透露出整个现代社会精神的困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