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更新日加礼物 GOODLUCK卡妙相关 aoa good luck

Good luck

西绪福斯永不言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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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刻的第一印象有时来自印象接受者的个人偏好,大多数人与陌生人谈话,会下意识地确认某个位置——头发、指甲盖、胸部、腹部、臀部——是否符合他们的喜好。古代希腊人习惯看男性的胡须,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喜欢看女士的腰,在几世纪前的中国,男人会下意识地想知道女人脚的尺寸。反过来说,凸显身体上的某种优势也是拥有个人魅力的重要途径,在二十一世纪,亚洲的明星们试图以身体的某一部分留住人们的注意力,因为他们的面部太过相似,也有人就天然长相和某一部分的特色申请过相貌专利。”

“这种局部优势体现既有先天遗传因素,也有赖于人类生长环境。局部优势表现在智力上,最明显的例子是世人口中的天才,他们在某一方面有超越人类水平的思维力,但在另一方面却远远低于人类平均水平;在个人气质上,有些人生来有亲和力,令人信赖,有些人相反;有些人特别能吸引小动物,有些人则带了猎人气息,让它们不敢靠近;有些人讨长辈喜欢,有些人始终无法给师长留下好印象,即使他们并未做错什么。这都是局部优势的例子。”

三分钟提醒铃响了,讲台上的年轻女教师有些扫兴,简短而急促地收了口:“所以人类所表现的基因特征永远不是扁平的,它就像一张揉皱了的纸,就算重新铺平,也是高低起伏,千沟万壑,这就是基因与生命个体的本质。本节作业:就局部优势写一篇小论文,下周一交给我。自由讨论后下课。”

教室里的学生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女教师蕾雅很乐意享受这浓郁的学习氛围,不时回答他们几个问题。她看向教室后排那个墨绿头发的男孩,男孩低头飞快地写着什么,她看过男孩的笔记,流利工整,重点突出,最重要的是每一课都有考题预测,因为这男孩在考试前会把笔记复印很多份赚外快,他是个猜考题的高手,笔记总是不愁销路。

接收到女教师的注目礼,卡妙毫不犹豫地抬起头,回了个半是挑衅半是漠然的眼神,他打量了今天的蕾雅一眼,个子不高所以穿高过八厘米的鞋子,胸不大所以胸前一堆繁琐的花边装饰,再加上夸张的大波浪假发,她的姿色注定她没有收到学生情书的麻烦。至于课程内容,他始终怀疑,蕾雅在信口胡说,但学生们偏偏认为她的话比任何老师都有趣味和哲理。

完全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下课铃响了,他顺手把笔记扔给旁边的亚尔迪,亚尔迪正在为他没听懂的单词挠头,如获至宝地开始逐一对照,不意外的,在笔记下端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作业:特殊性癖好的成因,自恋与物以类聚,或,基因突变造成的缺陷。”

亚尔迪笑了笑,继续补充他的笔记。

卡妙躺在床上发呆,这是间不大的双人宿舍,为了节约空间,一左一右摆放两套整体床铺:上边是床下边是书桌,外加书桌两侧书架和阶梯式储物柜。他的左书架是状似崭新的教科书,右书架是一排排的笔记,统一规格、封皮、只是薄厚略有不同,封脊上贴了科目名称。此时他用床边的电脑支架夹住自己的电脑,枕着双臂对着屏幕凝神思考。

今天他让维纳斯飞向米洛岛,但并没有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他觉得自己还是太过轻率,不成熟的表现比比皆是,继续这样下去,他的生活永远都是一团糟。

“卡妙,你是不是有难题?我可以帮你一起想。”床的另一边,正在书桌旁拿着字典和一本名著苦读的亚尔迪插嘴。

“我有难题为什么找你们联特调商量?”卡妙反问。

亚尔迪哈哈两声,尴尬地说:“卡妙,这个……”

“闭嘴。你先解释一下这个女人为什么出现在男生宿舍?几次了?”

房间里另有大圆桌一张,上面摆放着医药箱和一堆凌乱的试管,喝得醉醺醺的蕾雅老师坐在桌边,她眼泪汪汪地抬起头说:“世界上的好男人果然只剩下卡妙了,卡妙,你长大了娶我吧?我博学多才,活泼开朗,除了平胸没有任何缺点。”

“年龄是我的年龄乘以二还要往上加。”卡妙的目光一直没离开电脑屏幕,“还有,不要每次相亲失败都来这里耍酒疯,一个女老师来未成年男生宿舍喝酒,你违背了多少条校规?”蕾雅立刻板起脸说:“听着,如果我不给你的出勤记录作弊,你能得到奖学金?做人不要忘恩负义,会遭报应的!”

卡妙丢了一个白眼给她,开始用手指划着电脑上的地图,蕾雅得胜般地站起身,又失意地坐了下去说:“所以卡妙你娶我吧,我不介意等。”

“蕾雅,你别烦卡妙,帮我看看今天的作业吧!”亚尔迪递了张打印纸过来,蕾雅一边抹眼泪一边习惯性地从包里拿出红笔开始修改,亚尔迪坐在她身边不时提问。蕾雅一边讲解一边哭,身为一个优秀教师,她夹杂在哽咽中的语法、生词、例句依然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举一反三(法语、英语、希腊语),卡妙不由认真听了起来。

卡妙不喜欢蕾雅的讲课方式,却经常被迫听到大半夜,他不止一次地讽刺联特调连个驻巴黎办公室都没有,只能借用初中男子宿舍。蕾雅抓住这句话就给亚尔迪分析语法和读音,亚尔迪又重复了几十遍,他们一个孜孜不倦,一个勤学好问,嘟嘟囔囔中的大笑声与日俱增。亚尔迪那带着泥土味的口音被飞速地改造着,脸上也早就看不到初见时凶狠戒备的表情。蕾雅带着他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闲逛,边逛边讲,逼着亚尔迪说个不停,这方法让卡妙鄙视了翻了几万回白眼。这是抄袭!她有什么资格用这种方法教学生!

当亚尔迪结结巴巴地表示他受益匪浅,蕾雅笑着说:“差得远呢。”只有卡妙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不会夸奖这种自知之明。

蕾雅是学校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她总爱在星期日组织学生们去野外,去动植物园,认识花草树木,和各种动物相处。这倒是她的原创教法,亚尔迪也最喜欢,他对自然情有独钟,跟动物比跟人类更谈得来,蕾雅就跟他大谈动物保护、自然遗迹、濒危物种。到了假日,三个人开着车去搞生物勘测,他在车里看着亚尔迪像个白痴似的跟在蕾雅后面,看着他渐渐找回属于十三四岁的笑容,不由分析这究竟是山川河流的感染力还是蕾雅那滥情母性的作用。

卡妙没有忘记,他也喜欢过蕾雅那种母性的感觉,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还曾经很直率地问过那个人:“你会娶蕾雅吗?”得到肯定的否定答案,他还曾经惋惜过。后来……卡妙疲倦地看着天花板,他的思维线总是如画线一般上下曲折,一个延长就连上了卢浮宫的那些传世名作,耳边的嘟嘟囔囔也依稀变成了低沉悦耳的讲解声。

“卡妙的启蒙教育是世界上最奢侈的,他从小就泡在卢浮宫里,他的老师用世界上最珍贵的艺术品做教材,给他讲解语言、历史、美学、逻辑、建筑、几何、着装规则……”蕾雅这样对亚尔迪说,卡妙还沉浸在某年某天那个人给他讲的带翼女神、希腊神话、柏拉图学派、萨福诗歌、亚历山大东征。他的启蒙教育,就是每天从卢浮宫开馆一直到闭馆,不停地看,不停地听,不停地想,不停地复述法语、英语、希腊语,有时候还加上德语或瑞典语,海绵一样吸收各种五颜六色、纵横交错的知识。这样的教育的确称得上奢侈,他太幸运了,也许把一生的好运都用完了。

临近中午或傍晚的时候,他就有点心不在焉,想着蕾雅的盒饭会不会来。蕾雅亲手做的花样百出的盒饭,诱惑力远大于背包里的干面包和白开水。“卡妙这么小,应该多吃有营养的东西。”蕾雅这样说服他们。——一眼瞥见蕾雅那半是怀念半是哀伤的表情,卡妙真想大骂:“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一起怀念他!”常年不动声色的习惯,让他把这句话忍住了。

但蕾雅感受到了,她飞快地转移话题,又和亚尔迪讨论起长耳兔与折耳猫的耳朵结构,卡妙却再也进不去回忆里的那个卢浮宫了,这让他讨厌蕾雅的理由又多了一个。他干脆开始思考明天如何在米洛岛接近目标。

亚尔迪用他半生不熟的法语说:“卡妙,你到底有什么麻烦?”

“我在想你们联特调的人难道都是这么大摇大摆地监视目标人物吗?”卡妙讽刺。

亚尔迪和蕾雅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们一个粗神经,一个习以为常,蕾雅开始讲监视器的种类,亚尔迪说:“以前我在游击队的时候,要观察一个村子的情况,只需要盯着一个特定的村民,他最好个性简单,情绪外露,看着他就能知道村子到底有没有异状。”

卡妙翻译了一遍亚尔迪说的话,亚尔迪跟着学,纠正那颠三倒四的句子。重复三遍,确认无误后,卡妙才继续研究他的地图,思考亚尔迪的办法也许是个好办法。他没留意亚尔迪和蕾雅正看着他偷偷笑。卡妙将米洛岛的地图翻来覆去地研究好几遍,这个曾经的度假胜地早在一百年前就变成了私人岛屿,几经易手,现在是希腊富豪美其司家的私宅所在地。美其司夫妇的独生子就叫Milo,而养子则叫Aphrodite,卡妙觉得这是有意思的巧合。

蕾雅完成了今晚的任务:耍酒疯和教课。她摇摇晃晃地从窗口消失,伴随着亚尔迪担心的目光,伴随着她告别时那声“goodluck”。他还记得小时候曾经问蕾雅,为什么不说再见而要说good luck,为什么说goodluck而不说bonnechance。蕾雅解释,这是联特调调查员的习惯,联特调的任务都是危险的,所以告别的时候要祝福对方好运气;用英语,是因为联特调成立后的第一个任务在英国进行,调查员都说英语。后来,亚尔迪也问过这个问题,蕾雅的回答连个字母都没变,变的只是她本人。

卡妙有时怀疑那个干练利落、意气风发的年轻的蕾雅根本没存在过。当他再一次看到蕾雅的时候,她有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气,并且有节制地酗酒。多年前,卡妙每次看到她,都能感觉到她穿着她认为最漂亮的衣服;现在,却很明显地知道她每天早晨只是随便抓起一件晾干的衣服罩在身上。时光为她遗留一些过去的姿色和着装习惯,但在街上来来往往的精致巴黎女郎中,她太黯淡了。开始当老师后,她振作了一些,特别是和亚尔迪相处久了,她似乎想做一个出色又漂亮的母亲了。可惜那漂亮被她自己糟蹋光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被自己多年前毁了的爱情毁了。

要不是不得不面对蕾雅,卡妙根本不想分析蕾雅的现状和内心,自己也随着煎熬一番。卡妙很想问蕾雅:“你后不后悔那天见死不救?”却始终说不出口。那些清楚的事实和后果,让人生看上去就是一部赤裸裸的讽刺小说,每个人都在劫难逃,成了别人的笑话,他却笑不出来。卡妙狠狠地敲着电脑屏幕,他不喜欢自己从小养成的深思习惯,他强迫自己离开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熄灯时间到了,房间的电灯自动熄灭,亚尔迪连忙扭开书柜的照明灯,卡妙打个呵欠说:“在你睡觉之前,应该把今天说错的所有话各写二十遍。”

“好好我知道了,卡妙你真严格!”

卡妙没回答,亚尔迪以为他累了,就把书灯调低了一个亮度,轻手轻脚地开始写句子。卡妙郁闷想:为什么他要监督这个人的学习进度?真是自找麻烦,但他的脸正对着亚尔迪魁梧而认真的背影,他看了一会儿,干脆翻了个身。

他不情不愿地打开电脑上的一个聊天软件,指纹与虹膜识别之后,进入一个聊天页面,一条消息自动弹了出来。是艾尔扎克,他一直在留言,这个认真又有人情味的孩子不在乎卡妙一直以来的不理不睬,每周都会按时、交作业一般地发来消息。学校里遇到什么人,交到了会吹笛子的朋友,做错了什么事,看到一条风衣很适合老师穿……流水账般地记录着自己的生活和心得。冰河没这么烦,只在重大节日才会发一条简短的消息。

卡妙并不希望两个徒弟对他有过于深刻的依恋,心理上的依赖和行动上的无意识模仿,都不是好事。何况,他的行为根本不值得模仿。但这又怎样呢?他偶然照顾的两个小孩就像偶然喂过的狗,从此完全信任他,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看上去有一种驯良的忠贞感,看来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有深刻的基因局部优势道理,它们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论文就写这个吧。艾尔扎克和冰河信赖的眼神挥之不去,他构思不下去。

卡妙认为自己不是个好老师,好老师至少要有表达欲望,有良好的表达技巧,而他的表达总是生硬的,照本宣科,把脑子里储备的未加锤炼的知识拿出来塞给两个学生,二流教师都这样。这种填鸭式教学一定来自他的魔术老师的影响,那个暴躁的老头将复杂的魔术演示一遍,问他:“学会了吗?”倘若他摇头,老头就指着他大骂:“驴!”几年后,他终于被这老头扫地出门,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要是能再成熟一点,他的生活是不是就能变得好一些?卡妙翻了个身,亚尔迪还在奋笔疾书,小声背诵那些句子。他也有过这样的日子,睡觉的前一秒还要拿着词典拼命背单词,不是勤奋好学,是害怕一旦脑子或嘴巴或手的活动停止了,过去就趁虚而入,让人失去所有力气。所以整夜都睡不着的时候不能去思考,必须做点什么,亚尔迪背法文,若干年前的他背的是俄文。

当蕾雅也在这个宿舍的时候,她负责活跃气氛,但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三个人突然静下来,各自想各自的心事。比起过去的恩怨,未来的麻烦,卡妙更愿意想他那个永远都要藏起来的梦想,那里有无数奇妙的念头,连绵不断。他尽情地畅想一番,再将它更深地藏起来。他想这个秘密到死都不会有人知道。

思维转了个徒劳的圈,他又开始想论文,亚尔迪见他没睡,就把刚写好的作业拿给他,让他帮忙修改。他坐了起来,拿起红笔边改边骂那些颠三倒四的句子。亚尔迪的作文很简单,说他喜欢面带笑容的人,如果一个人总是带着温馨的笑脸,他也会心花怒放。——瞧瞧这愚蠢得可怕的修辞!改完作文,卡妙又想到自己似乎也有类似的癖好,他认识一个人会下意识注意对方的手,如果修长、洁白、细腻、灵活,就会心生好感。

因为看上去就像那个人的手。那个人的手无论擦拭,修理,烹饪,放唱片,上子弹或是抚摸他的头,都优雅温暖而有力,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真想看那双手弹钢琴。”但他却只能想到一副静态的画面,那个人穿着那件黑风衣,坐在钢琴旁,一只手放在琴键上。卡妙不知道如何才能让那副画动起来,消失的东西永远凝固,这就是死亡的寓意。

“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蠢,就去看书;觉得自己丑,就去看画;觉得难过,就去听音乐。”那个人说过很多话,卡妙忘了一大半,某些话却会偶尔自己跳出来,提醒他其实那个人并不是温柔型的。卡妙揉揉眼睛,他睡了个好觉,和亚尔迪住进一个宿舍后,他们似乎都能睡几个安稳觉了。

“巴……巴赫……”卡妙迷迷糊糊地说。

他听到了钢琴声,是他小时候经常听到的曲子,在地下室,那个人整天放音乐,有时也拿曲子当教材给他讲课。离开巴黎后,卡妙也离开了音乐,在俄国的日子没有一天适合听音乐,演出排练时那些火热嘈杂的背景音乐,从没给过他耳朵上的享受,他要牵着企鹅躲开前边的傻帽狮子。那些企鹅啪啪啪地四下跑开,他和另一个演员手忙脚乱地抓,年长的演员们边骂边看笑话,谁也倒不出手帮他们,激烈的鼓点和机械的旋律让现场越来越混乱。生长环境太吵,他才越来越不爱说话。

亚尔迪在大桌子旁叫了好几次,卡妙才彻底醒过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哪儿来的巴赫?

愣了几秒钟,他才确认音乐来自他左耳里的小耳塞,耳塞的另一边是维纳斯身上的监听设备。他竟然就这么睡着了,电脑还开着,设备也晾着,他竟然这么懒散!卡妙愤愤地坐了起来,打开监视屏,一大片绿色迎面而来。他熟练地启动遍布鸽子周身的复眼监视设备,筛选上下左右的画面。

他看到一个巨大的洞开的窗子,就像一个古朴的舞台布景,窗子里有人在弹钢琴。卡妙调整着维纳斯的位置,以便看得更清楚。

他首先看到的是十根长手指在黑白键盘上飞一样地起伏,那柔软灵活的感觉让他“呀”了一声。电脑飞速地工作,发回的照片自动进行空间分析,这是一个建在别墅后面的琴房,窗台只有半条腿高,很适合坐在上面发呆;那扇很有特色的大窗子让弹琴的人则可以毫无遮拦地看外面的树林和远处的大海,窗外的人则可以对琴房内的状况一览无遗。

“真是方便监视的设计。”卡妙想。此刻他正盯着弹琴的少年发呆,这少年应该不是阿布罗狄,长得符合希腊审美理想,弹琴时姿势很稳,没有任何不必要的摇晃,表情也简练,紧抿的嘴唇透露他正在思考着什么。卡妙放下床头的小桌子,将头歪在手臂上看了半天,他被这少年的演奏抓住了。太久没听过如此高品质的音乐,他晕晕乎乎,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也暂时忘了。

少年弹的认真,脑门上沁出汗水,身体绷得越来越紧,卡妙也紧张起来,直到少年弹完最后一个音,吁了一口气,他也跟着松懈下来。少年随手一组音阶,懒洋洋地放松手感,他也无意识地接过亚尔迪塞到床上来的牛奶,边喝边不眨眼地看少年还要做什么。

少年站了起来,拿起放在镜子一样的琴面上的戒指,一个接一个地戴在手指上,三个戒指都是粗大厚重的款式,戴在骨节分明的手上很有美感。看来,他今天不打算再弹了。卡妙有些失望。

“阿布罗狄!”少年飞扬跋扈地叫了一声。

卡妙竖起耳朵,连忙调整画面。另一个少年捧着一束玫瑰花,牵着一匹老马走到了窗台前。卡妙呆呆地看着那少年,一时间移不开眼睛。

“他就是阿布罗狄。”卡妙呆滞地看着那张美丽得有点不真实的脸,阿布罗狄任命地抬腿进了琴房,把花插进墙角的花瓶,拿起一块软布开始擦钢琴,方才弹琴的少年颐指气使地叫唤:“一粒灰都不能留!快擦!”

“他把他当仆人使唤吗!”卡妙立刻生气了。但阿布罗狄没有任何不悦地表情,反而笑了起来,弹琴的少年说:“擦完琴你还要给我擦车!”阿布罗狄笑着点头,弹琴少年也笑了,顺手拿起另一块软布,和阿布罗狄一起擦钢琴。卡妙注意到,阿布罗狄洁白纤长的手指上也戴着几个戒指,他顺手在琴键上按了几下,说:“真不方便,你祈祷蒂娜早点忘记这件事吧。”弹琴少年夸张地烦恼着:“大概还要几个月吧?”

“他就是美其司家的那个叫米罗的独子吧。”卡妙终于冷静下来,开始挑剔地看米罗,尤其是他那有点乱的卷发。米罗已经跳过窗台,和那匹老马亲亲热热地说话,喂它糖块,搂着马脖子大笑,那马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一瘸一拐,卡妙辨认着马的外形,好不容易才确定这曾经是一匹赛马。卡妙对动物的个性有足够的了解,它们全部贪吃,多数狡诈,少数有人情味,眼前这匹马悠闲地甩着尾巴,惬意地被米罗摩挲着,漂亮的眼睛脉脉含情,马脸和人脸不时蹭在一起。会和人类真心相待的动物智商都不高,这马的智力水平毋庸置疑。又看米罗的蓝眼睛专注地检查马身上掉毛的地方,那悲伤的眼神让卡妙心头一颤。

“马是不是快死了?”卡妙想。

但米罗随即又笑了出来,眼睛一眨又变得明亮活泼,情绪变化比地球自转还快。他开始咬一个红色的大苹果。阿布罗狄问:“你想好晚上弹什么了吗?”卡妙又把画面调到阿布罗狄身上,阿布罗狄扔掉那块布,竟然也即兴弹了一段《吉普赛回旋曲》,米罗就跟着那旋律转起圈来,阿布罗狄越弹越快,米罗越转越快,最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阿布罗狄歪着身子看着外面笑,卡妙的眼前一黑,几乎看不清屏幕,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没错,这一定是他才会有的感觉。

“不错,今晚就这么弹!”米罗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草,卡妙看着阿布罗狄,从他身上寻找着记忆的蛛丝马迹。其实并没有那么像,而且阿布罗狄的钢琴弹得真差,和米罗没法比。卡妙胡思乱想,又听到两个娇滴滴的女声在打招呼。一对美丽的双胞胎出现在视线里。

“哟,这胸是新做的吧?”米罗不怀好意地说。

“哟,处男还能辨别手感?”两个女孩同时说。

“这两个又是谁啊?”卡妙狐疑地查找着资料,查了半天才理清了他们的关系。这两个女孩是维也纳音乐学院院长的外孙女,米罗是这位院长的学生,他们是朋友?卡妙皱着眉看着阿布罗狄一左一右地亲吻两个女孩,女孩们回过头大叫:“我们快气死了!米罗!帮我们出气!那个男人竟然想脚踏两船!”

卡妙一边咬饼干一边听两个漂亮女孩的抱怨,大体内容是这对双胞胎第19次同时追一个男人然后这男人表面不答应私下里和她们分别调情,米罗嘲笑她们几句,就开始出一些如何让男人倒霉让女人解气的不地道的主意,卡妙听得寒毛直竖,把这个叫米罗的人横看竖看几十次。说了半天两姐妹还不满意,自己想出了一套SM兼3P的方案,卡妙又把那对看上去高雅漂亮的双胞胎横看竖看几十遍,他已经没勇气再去看阿布罗狄了。

亚尔迪见卡妙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以为他正在思考论文,事实上卡妙同学正在飞速回忆他曾经读过的看过的关于纨绔子弟那些纸醉金迷的下三滥生活情节,他厌烦地想要合上电脑,又耐住性子继续调取米洛岛各处的照片,回来的时候,阿布罗狄又在拙劣地弹琴,米罗正和一个女孩拼命转圈跳双人舞,卡妙的身子不由也跟着摆了摆,阿布罗狄弹琴水平真差。

卡妙不断地翻看阿布罗狄的每一个表情,想从画面极其细微的变化上寻找情绪,但在那笑容上找不到“快乐”和“不快乐”,他决定多观察一段时间再说。他的监视画面又溜到了米罗身上,他坐在篱笆上吃三明治,和双胞胎说着——谢天谢地,他总算说了几句正经的——音乐,那对SM双胞胎也正经起来,三个人竟然似模似样地谈论节拍问题,双胞胎说她们最近认识一位神父:

“他的无伴奏,完美的无法形容。”

“难道是因为神父从信仰上更加接近巴赫?”米罗问。

“说不清,你下次和我们一起去瑞士吧,保证能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

卡妙听着他们的讨论,也想说几句,他也喜欢巴赫,有一次在莫斯科街头听流浪艺人的无伴奏大提琴,也认为那是信仰上的接近,流浪者的信仰比教徒的更动人。巴赫有些曲子中那种反复上升的感觉,很像他理解的人生。

“卡妙,你一个早上一动也不动,是不是该下来了?”亚尔迪的声音让卡妙回过神,他终于合上电脑,准备去上课。他一直在溜号,脑子里不断出现那个玩得很开心的米罗的样子,他初步判断米罗是那种人缘很好的孩子王,所有小孩都想跟他一起玩,把和他当朋友当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此外,他应该还有满肚子的坏主意让伙伴们觉得刺激,还有巧舌如簧的本领把闯下的祸推给别人,还会用甜言蜜语哄父母和老师减少自己的责罚……卡妙就这样在课堂上想着世界艺术长河中那些著名的顽童形象,思维一直漂流到大西洋那一边的密西西比河,确定米罗在被糜烂生活吞没之前应该是活泼可爱的。——手中的笔却一刻都没停记着老师的讲义。

密西西比河一个转折就成了塞纳河。自从回到巴黎,确切地说,自从蕾雅重新走进了卡妙的生活,他的一切感觉都变得冗长麻木,提不起任何精神,只是依照一种刻苦的惯性在做他必须做的每一件事。他那早就被马戏团压制,被西伯利亚冷却的怒气重新聚积起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不知不觉,下课铃声响了,他将笔记摔给亚尔迪,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室。走到饮水机旁,他就开始后悔,他的行为算不算迁怒?但他真希望联特调的任何一个人都能远离自己的生活,消失得无影无踪,偏偏他们就是要以暧昧不清的身份在他身边。

他真希望遇到一个简单的人。

他想起他第一个朋友,一个总是带着调皮表情的小男孩,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地说马戏团里的新闻,把偷来的果酱分给他,和他一起训练企鹅转圈,一起挨骂,逗他说话,总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然后,为了一个跟随大魔术师学习的机会,欺骗他,出卖他。等到两个人都被罗宾选中,又真诚地向他道歉、检讨。

卡妙从此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看都不愿看他一眼。几年后,卡妙明确对老师说:“我不会登台演出。”他用眼角余光扫过其他四个人,有人惋惜,有人想要劝说,有人无所谓,那位“朋友”脸上闪过了转瞬而过的窃喜表情。直觉和真实相连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脏还是被锐利的针扎了一下。如今卡妙远离了魔术世界,偶尔在广告屏幕上看到师兄师姐们年轻的脸,罗宾一生收过的徒弟不超过十个,他们则是“罗宾男爵晚年的四个嫡传弟子”,他是被逐出师门的第五个。

他不怕坏人,只怕有动机的同行者和有苦衷的好人。在他还天真的时候,他说:“你再忍耐一下!我看到蕾雅了,她会想办法的!”那个人虚弱地摇了摇头,说:“我希望你永远这么善良,但你要更有智慧才行。”——他怎么能原谅蕾雅呢?他到最后一刻还希望蕾雅来帮他们!托蕾雅的福,现在的他一个人都不相信。

卡妙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蕾雅又来了,捧着厚本的法文词典和亚尔迪练起了速记,蕾雅严格起来就没有半点女人味,那苛刻的“不对!”“重来!”“错了!”不断在四面墙壁上回响,亚尔迪急得直冒汗,不放弃地默写单词,却永远跟不上蕾雅的速度。

“抄袭!”卡妙愤愤地想。这分明是他当年记单词的情形。他还记得书页翻动的时候下意识握紧笔杆,对会写的单词,如获至宝;对记不清的单词,如临深渊。他的手心手背不知道被打了多少次,卡妙忍不住想,为什么记忆里的那个人那么温柔?死亡把卡妙对他的不满都带走了,被体罚、被责骂、被关禁闭的那些回忆也不见了,要是没有蕾雅,他根本想不起来。记忆会作弊。

他的手下意识地打开电脑,启动监视屏,不是丘比特的而是维纳斯的。他骂了自己三秒钟,关掉维纳斯启动丘比特,确认自己方圆百里一切正常,又迫不及待地打开维纳斯。从双胞胎的对话里他知道,今晚是米罗的生日,宴会在一艘游轮上举行,他请了不少朋友。一只鸽子不能飞进宴会大厅看热闹,就算停在船上也太过显眼,只能藏在甲板上的一堆救生设备里。这堆东西在两个舱门的中间位置,来来往往的人都会经过,卡妙逐一确认着客人们的身份,他想看看阿布罗狄的生活环境究竟怎样,又怀疑其实这些人只是米罗的朋友,和阿布罗狄无关。

等到夜深人静,船上的灯光不断熄灭,亚尔迪筋疲力尽地瘫在桌子上,蕾雅无情地问候他的智力水平,卡妙第三次逐客:“你是不是该走了?”蕾雅充耳不闻,又让亚尔迪背诵完一篇蒙田和一篇帕斯卡尔才离开。卡妙一边在脑子里翻阅那两篇文章的大概内容一边准备启动两只鸽子的自动维护系统。突然,米罗和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孩出现在甲板上。

确切地说,是米罗被女孩拦住了。那女孩三下两下把衣服扔向海面,里边什么都没穿,她赤裸着对米罗说:“好冷。”

虽然对着监视器的只是女孩的背影,卡妙还是狠狠将头扭向墙壁,脸上像发了烧。物以类聚,这个米罗肯定不是好东西!再看米罗,正信手解着衬衫的扣子,卡妙的嘴角扯了扯,开始收拾床上的书本,准备关电脑休息。

正在检查论文纸的顺序,听到女孩惊讶的声音,卡妙抬眼一看,米罗的衬衫已经披到了那女孩肩上,“别着凉。”他亲切地说,摆摆手转身向舱门走去。

“小心……”卡妙忍不住小声提醒。眼睁睁看着一只高跟鞋砸到米罗头上,——这是女孩身上唯一剩下的装饰。——接着另一只高跟鞋也砸了过去,女孩红着眼转过身,胸前扣子根本没扣,卡妙差点惊叫,狼狈地再次扭过头,雪白的墙壁就像他那被十万吨可燃垃圾倾倒的心灵。只听到脚步声,摔门声,卡妙红着脸缓缓转过头,屏幕里只剩米罗,一脸倒霉相。

那表情……太滑稽了……

“你怎么了?在生气吗?”亚尔迪看着扭头面对墙壁抽搐的卡妙,不解地问。

卡妙装模作样地哼了两声,亚尔迪继续读他今天写错的那些单词。

卡妙抱着双臂看电脑里那个倒霉蛋,决定多看一会儿再去睡。米罗还在甲板上吹冷风,一个双胞胎推开舱门走了上来,手里拿了一件外套,米罗伸手抢了过去。

“女权运动开展了多少个世纪,为什么男人在被性骚扰之后还要被打?”米罗边穿衣服边忍不住抱怨。

“性别平等只是个神话哟。”女孩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也被米罗抢了去。

“帮我把这双鞋拿去还给她。”米罗弯身,手指勾起那造型奇特的凉鞋的鞋跟。

“你已经让她没面子了,还想让她恨你吗?”

米罗甩手将鞋子扔进海里。

“其实她不错。”女孩双手扶着栏杆,这样一看,她倒像个白纸般的大家闺秀。

“是不错。”卡妙看不到米罗的表情,他的声音也被海风吹得模糊。

“所以?”

“但我对她没有一个男人对一个美女生理以外的感觉。”

“所以你就连生理感觉都克制住,这是一种爱情至上的禁欲主义吗?”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希望未来的爱人遇到我之前,感情生活一片空白,她的嘴唇一直等着我去吻,她的身体一直等着我去摸,所以在那之前,我最好也空白着,免得将来她不停跟我翻陈年旧账。”

“米罗你特别纯。真想知道你会爱上什么样的人,必须像你一样纯洁吧?”那美女挽住米罗的胳膊,两个人情侣一样走进舱门。卡妙脑子里一股脑地冒出了古往今来以纯洁为标签的女人们的画像,从特洛伊的女预言家到法国、俄国、英国的诸多贵妇,或者海黛一样的少女,甚至远至遥远东方的被男人从小包养到死的日本美人,这些女人大多如一片透明的树叶摇晃几下就飘落,偶尔几个有力度的,不是女疯子就是女异端,这就是男人心目中的女人。至于女人心目中的女人,连层挡纱也没有,那些纯洁女性脑子里翻滚的念头全都惊世骇俗。真不知道女人被男人糟蹋得更厉害,还是被同性毁灭得更彻底。如果书上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个米罗要肯定要单身一辈子。

米罗的想法经常出现在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身上,他们的世界永远有太阳和月亮,所以没有黑暗。他们有一种柏拉图式的上帝意识,认为神参照某种理念完成了对事物的创造,于是他们也规定了那么多必须遵守的条件,在还没遇到那个人之前,这注定他们将来不是要幻灭,就要忿忿不平地认为自己受了委屈,当然,如果他们愿意照照镜子,也许会发现上帝对他们挺好的,是他们自己努力地让自己更不幸福。

尽管如此,卡妙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值得赞美的愚蠢。特别是米罗提倡的那种基于账目平等的自律。根据概率,他也许有机会遇到同样的傻瓜,这就是世世代代被歌颂的前置定语:理想主义。看浪漫主义者谈恋爱是读一本通俗小说,开头结尾一望而知;看现实主义者谈恋爱是翻账本;看理想主义者谈恋爱最有意思,那简直是侦探小说。

那么问题依然是这种求全责备的择偶标准并不可取,卡妙开始反思自己对他人是不是也一样太过苛刻,生活不是背单词,他却经常认为别人“错了”、“不对”,但人很难看到自己的不对,除非有足够的阅历和自省,或者身边有人愿意指点。卡妙又开始反省不该对亚尔迪摔笔记,他放下手中的笔,合上做好的数学作业,满怀内疚地对亚尔迪说:“把错的词写二十遍太少了,你应该写五十遍!懒得要命还能学外语?”

亚尔迪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背单词。

接下来卡妙开始反省他对自己的徒弟缺乏耐性,虽然他们一个比一个笨,笨得让他寝食难安,但一个优秀的教师理应有蕾雅的善意的迁就,降低自己的智商迎合对方的水准,以达到沟通的目的。卡妙又去看艾尔扎克的留言。很巧,艾尔扎克正在那边长篇大论地打字。

“老师!我发现一件事!”

大呼小叫,没有半点礼仪上的庄重。

“冰河在谈恋爱!”

那个恋母的傻子还能恋爱?

“我今天问了他很长时间!”

你们聚在一起竟然讨论这种不务正业的问题?

“他坦白了,说那个人特别可爱。”

那是当然的,想要在世界上找出一个比他还不可爱的人,是不可能的。

“有一种特别纯洁的感觉。”

怎么又是纯洁。

“发自内心的善良,愿意为任何人着想。我认为这和老师你很像,但冰河喜欢的人比老师要坦率的多。”

¥%#@&%¥#@!

“冰河的恋爱不太顺利。”

废话,那种看上去像是在以为天下人都欠他钱的模样,做什么能顺利。

“对方恋兄。”

一个恋母一个恋兄,公平。

“而且好像不喜欢他。”

什么?

“冰河单恋很久了。”

什么?

“他在考虑要不要去追求。”

哈姆雷特式的蠢货。

“因为障碍很多。”

标准意义上的懦夫。

“他很烦恼。”

他还好意思烦恼?

“老师,我听了也很烦恼,不知道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想把你们两个一起逐出师门。

“冰河说过段时间让我见见对方。晚安,老师。”

卡妙生气地关上软件,他竟然教出如此没用的、延沓的、贫血的废物。卡妙翻来覆去,将冰河从头到尾地骂了几十遍,认为那女孩不喜欢他简直是圣经一般的真理,他的确一无是处。最后卡妙“啪”地打开电脑,自分别后第一次给艾尔扎克发了一条消息:“姓名,照片。”

他一定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生,眼界高得如此过头,简直岂有此理。

一连几天,卡妙在宿舍晨读,伴随着米罗的钢琴。

他们的作息时间几乎一致,米罗很早就起来练琴,各式各样的曲子让卡妙恍惚找回了在巴黎地下的那种家的感觉。阿布罗狄不常出现,卡妙不敢让维纳斯乱飞,倘若被阿布罗狄注意到,结果难以预料。今天他倒是出现了,依然牵着那匹老马散步。然后坐在矮矮的窗台上听米罗弹琴,这样的画面很适合构思一出魔术,布景简单却完美,阿布罗狄所在的位置恰好吸引了观众的注意,魔术师可以从另一边上场,然后……

没然后了,米罗的练习结束了,他一个接一个地戴上粗大的戒指,这个动作卡妙已经看了好几天,真不明白一个钢琴家为什么要戴如此累赘的戒指。阿布罗狄却安静地看着米罗的动作,表情称得上温柔。他问:“是不是特别麻烦?”

“她喜欢,我有什么办法!”米罗抱怨。

卡妙将前因后果归纳演绎一番,得到的结论是他们的母亲蒂娜喜欢儿子戴这种戒指,于是米罗和阿布罗狄只能戴着。继续推理,这位母亲一定是合格甚至优秀的,不然叛逆期的儿子不会这么听话。再继续推理,和这样的女性一起生活,阿布罗狄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卡妙有点满意。他还觉得那几个戒指很好看。

阿布罗狄抬起手,张开手指,手指上也有两个戒指,他翻过手掌说:“我的一个女朋友问我你每天练习多少时间,练习谁的曲子,学一个曲子平均要多久。”

“问这种问题说明你的这个女朋友没多大出息,不去拼命弹琴却盯着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米罗开始吃苹果,不客气地说。

卡妙这几天没闲着,查到米罗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朋友,而阿布罗狄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女朋友。他纳闷阿布罗狄明明应该最讨厌和女人接触,怎么交了这么多女朋友。

阿布罗狄说:“这种攀比的小心思不是很可爱吗?我告诉她你每天都练习巴赫。其余随机。”米罗耸耸肩,卡妙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刻薄。有天赋的人在这一点上特别残忍,他们轻而易举做到绝大多数人不易做到的事,并且总在无意识地嘲笑着那些人的笨拙。

天才米罗果然无意识地彰显着自己的优越感,他说:“他们这样亦步亦趋不累吗?倘若音乐不是朋友,不是爱人,而成了马的缰绳,驴的鞭子,边演奏边呼哧呼哧,那还是音乐吗?音乐是心灵上的东西,他们本末倒置,当成手工活儿,真胡闹。”

卡妙咬住了嘴唇,米罗太好玩了。

“你以前也不止一次地说过再也不想弹琴了,练琴是私刑,是父母用高雅的方式虐待儿童,等等等等。”阿布罗狄说。

“也对啊!多少音乐乐趣都被父母扼杀了。”米罗想了想,倒是没有反驳,点头承认了,这让他看上去更有趣了。他走过来和阿布罗狄面对面地坐着,指着阿布罗狄说:“说起来,你当年躺在床上听蒂娜读童话的时候,我可是每天都被克里斯监视着弹琴,每天九个小时,他就在我旁边一边工作一边听,弹错一个音就会挨打!有时候手都被打红了,还要继续弹!”

“你好像没经历过反抗期,很多人在这个阶段就放弃了音乐。”阿布罗狄说。

“因为那时候穷。”米罗说。

卡妙竖起耳朵,这倒是个新鲜论调。

“你看那些贫穷家庭的孩子学音乐,在琴房多一个钟点都感激涕零;富家子弟学音乐,因为条件太好总觉得是受罪,反而要父母刀枪棍棒地监视着。可见人都对自己没有的东西非要竭尽全力,而触手可及,反而成了睁眼瞎,看也不看。”

阿布罗狄点头:“也是,那时候家里太穷了。”

“是啊,那时候还能有钢琴,还拼命省钱报了雅典钢琴诗人的课,说真的,让我反抗,我可没那么厚的脸皮。”米罗又一次耸肩,“等我们又有钱了,我的反抗期也过了,不用监督也知道自己练琴了,说起来我还真走运!”

这是一种值得欣赏的自知之明,卡妙想。幸运者之所以幸运,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幸运。他翻着手中的资料,资料上标明了美其司家曾经经历过一段低谷期。米罗脸上没有苦难的痕迹,是因为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困难,还是因为他开朗乐观?阿布罗狄和米罗坐在一起说说笑笑,那种自然而然的亲密感,是长年累月的共同生活才能积累的。

他很幸福吧。卡妙看着阿布罗狄,被他恬淡的笑容安慰了。

米罗热情起来,建议阿布罗狄告诉那位女朋友一定要每天练习巴赫,因为巴赫是最严格的导师,每个学音乐的人都可以在巴赫的规矩里看到自己的缺点。他谈性大发,又说了一堆音乐家,他推崇奥地利和德国的那些大师,特别瞧不上法国,说法国人在音乐上只会小打小闹,给音乐的世界加一个还算美观的花边。

卡妙皱起眉,瞧瞧这属于十几岁的狂妄吧,不论说什么都像说自家院子里的杂草,在最适合学习的年龄的人却基本学不会谦虚。卡妙认为这种态度就该骂上一顿。又想起他当年看魔术大师录像时也要把那些老大人们挑剔个没完,活脱脱一个乞丐在指点富人们的生活。他立刻沉浸在强烈的自我厌恶之中,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接过了亚尔迪递上来的牛奶。

阿布罗狄说他的女朋友最近要参加一个国际大提琴比赛,卡妙的脑细胞翻腾了一阵,才明白他说的是另一个拉大提琴的女朋友,而不是刚才那个弹钢琴的。米罗烦闷地按着琴键说:“真不明白克里斯的想法,我也想参加比赛!我一次都没参加过!”卡妙吃了一惊,又想到米罗的资料上的确没有获奖记录,他还以为这个人狂妄到不屑于在老古板评委们面前弹琴,换取他们煞有介事的评价,看来,他高估了米罗的高洁程度。

“克里斯说这个年纪参加比赛除了助长傲气,毫无用处。而且,对于美其司家来说,名气随时都可以有,不需要用比赛积累。他还说你越晚出道越贵气。”

“商人总是头头是道!”

“挺有道理的啊。”卡妙温和地想。

“克里斯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想过让你抛头露面去弹琴,现在更不会让你轻易登台。死心吧。”

“他早点让我出去,家里有那么困难吗!”

“他们就是要让你的音乐从头到脚和金钱没有一丁点关系,这不是挺好的?”

“好个屁,他们纯属矫枉过正,巴赫啊莫扎特啊那些好曲子听着也和金钱无关,其实都是为了养家写的。紧迫一点有什么不好。”

“的确,养尊处优也不是好事。”卡妙理智地想。又对着米罗打量了一番,这个人有福不想想吃苦,有一种值得尊重的受虐心态。阿布罗狄勾起嘴唇笑了,说:“你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吧?”

米罗立刻蔫在了钢琴上,软骨病一样用下巴压着琴键。

“我收回刚才的话。”卡妙高傲地想。

“那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吗?”米罗突然直起身子问。

“不知道。”阿布罗狄严肃地回答。

“做……做……”卡妙如临大敌地想。

“看吧!你也不知道!”米罗昂起头,以示胜利。

“幼稚。”阿布罗狄说。

“幼稚。”卡妙鄙夷地想。

“没有几个人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米罗竟然正经起来了,“多数人一辈子都找不到目标,只是依照祖祖辈辈的方式生活着罢了。多少叛逆少年最后回到正轨,过父母规定给他的人生。那是因为他们发现了自己的所谓梦想并不是那么合适,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小孩子总以为父母在干预他们的人生,其实父母才期望孩子们能多点主见以及和主见相吻合的能力,那要让他们省掉多少力气。多少父母都在为孩子能有一个稍微体面一点的未来而绞尽脑汁,这哪里是父母的权利,是天性强制的义务。”

“有的时候他还挺成熟的。”卡妙实事求是地想。

“那么你会乖乖地走克里斯给你准备的道路?”

“我不想,那毫无乐趣,但我没有其他目标。”

“真是可怕的诚实。”卡妙挑剔地想。

“人活着要是没乐趣,是不是可以死了?”阿布罗狄问。

米罗立刻沉下脸,卡妙截了一张图,米罗很好玩,像小孩子和动物,每个表情都直白、明确、毫无深刻含义,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愤怒、鄙视、揶揄、狡猾、烦恼都如教科书一样标准,卡妙已经截了很多张图,这可以设计一套魔术,名字就叫《标准》,带领麻木的大都市观众体验一下单纯的感情,全场的观众都在不断做同一个表情,这是场中场,又高一级。

米罗一直沉着脸,卡妙的幻想突然也停住了,下意识地盯着阿布罗狄。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卡妙忐忑地想。

阿布罗狄轻松自在地说:“不过,我认为我们未必猜到了克里斯的想法,他们真的想让你当一个音乐家吗?父母和孩子互相猜不透,也没法开诚布公。”

“因为他们都还没想明白。”米罗的脸色终于好了一些。

“没错。”卡妙赞同地想。

“活着也许很无聊,但只要有条件我就要活着。”米罗说:“因为我怕死。”

卡妙从没想过有人能把这句话说得如此坦然——在米罗这个年龄的人,想找一个承认自己怕死的少年并不容易,因为他们把无所畏惧当美德。说这句话太丢脸了,但米罗显然觉得只要是真话就和丢脸无关,真实战胜了一切。

卡妙觉得敢说这句话的人才算无所畏惧,他就不敢说。

米罗和阿布罗狄去吃早饭了,蕾雅也按时出现,拿着亚尔迪一星期的所有作业,来势汹汹,气急败坏,卡妙习惯性地抗议:“自重点,别随便进男生宿舍!”蕾雅冷笑道:“我连你光屁股的样子都看过,小毛孩。”卡妙一愣,回忆了一圈才说:“胡扯!”蕾雅已经开始狂风骤雨般的补课。

卡妙放维纳斯随便飞,自己软在床上,看天花板发呆。他想米罗和阿布罗狄说的问题。父母希望孩子做什么?孩子自己想做什么?——他究竟想做什么?那个人希望他做什么?他又在庞杂的大脑中尽情搜索一番,发现这的确是这个艰难的问题,心理学太急功近利,解决不了这么高深莫测的疑问,有必要向哲学求助,但哲学只是聪明人的安慰剂,从来没有解决过实际问题。他边想边看德文诗集。

“他希望我做什么?”回忆里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还没有到需要父母安排人生的年龄,那个人就不在了。卡妙的手下意识地摸索到胸前,抓紧睡衣的衣领,那个坚硬的坠子隔着布料被握在手心里。

“卡妙,对不起,不能看着你长大。”

卡妙闭上了眼睛,身体轻轻地颤了几下。

亚尔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蕾雅逼他大声读写错的句子,说这样更能培养语感。

“恰当的语言让说话的人舒服,错误的语言会让自己也觉得别扭。”蕾雅说。

亚尔迪用更大的声音读了起来,读完错的再读对的。

卡妙看着亚尔迪,他认为亚尔迪一定知道自己将来该做什么,他心中一定有目标,所以才能如此努力,如此发奋。

再看一脸认真的蕾雅,卡妙突然觉得烦躁极了。

“蕾雅。”卡妙说。

蕾雅吃惊地抬起头,这是重逢之后,卡妙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你这么尽心尽力地教导他,”卡妙面无表情地问:“就是要把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调查员吗?”

蕾雅的脸一瞬间苍白了,亚尔迪放下书说:“闭嘴,卡妙。”

卡妙哼了一声,继续看他的里尔克。

卡妙知道蕾雅正在酝酿怒气,她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人,果然,蕾雅冷冷地问:“他尽心尽力地教导你,就是要把你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液冰保管员吗?”

“蕾雅!”亚尔迪不知何时成了三个人中最有威严感的人,他口气不悦地批评:“你怎么能和小孩子吵架?”

一场战争就这么平息了,卡妙气哼哼地看书,蕾雅气呼呼地讲课,亚尔迪烦躁地背单词。卡妙认为自己的初衷并不是恶意的,但亚尔迪这种直线思维的人怎么会了解呢?需要解释一下吗?他才不要解释。抬手敲着键盘,不知不觉又把画面调到了米洛岛,米罗吃完饭又在琴房练琴,他大概要趁着休息日练上一整天。卡妙戴上耳塞,一个曲子一个曲子地听,今天他弹的都是舒伯特。中途休息的时候他不知从哪儿把阿布罗狄拽到琴房,于是他弹琴,阿布罗狄玩电脑。

“你不会是在网恋吧?”米罗问。

“网恋?”阿布罗狄抬起头。

“笑得真恶心。”米罗瞪眼睛。

阿布罗狄不理他,继续对着屏幕笑,不时打字。

“你不会在网恋吧?”蕾雅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卡妙吓了一跳。

蕾雅举着一个饭盒问:“表情真微妙。吃吗?”卡妙扭头不理会。蕾雅也不勉强,和亚尔迪一起吃午饭。不知不觉,半天的时间过去了。卡妙只想知道下午米罗会不会继续弹琴。他从床头翻出一包压缩饼干,继续盯着屏幕。

“蕾雅为什么加入联特调?”亚尔迪问。

“家庭原因。我的曾祖父是第一代联特调调查员,代代相传。”蕾雅回答:“而且,除了当调查员,我还能做什么呢?”

“做老师,你是好老师。”亚尔迪说。

卡妙咬着饼干,他还第一次听到蕾雅的家庭,原来她也没什么具体的目标,只是走上了先辈的道路。卡妙又想起他们方才争论过的问题,蕾雅对亚尔迪的关心是不假的,但倘若亚尔迪只是一个普通的、从巴西逃难来的学生,蕾雅会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吗?答案是明显的。卡妙不喜欢这种不纯粹的感觉,亚尔迪似乎不介意这些。他一边想一边将一首诗翻译成法语,译笔生硬,毫无可取之处,垃圾一样。

“当老师是不错,可惜,我发现的太晚了。”蕾雅不无遗憾地说。卡妙撇了撇嘴。

下午米罗又弹琴了,继续弹舒伯特,他似乎要把舒伯特的曲子一个一个弹过去,钢琴上堆满了乐谱,阿布罗狄陷在一个看上去很舒服的圆形大沙发里,拿着电脑解一个程序。卡妙的心情变好了,舒伯特的曲子特别有感情,恰到好处地舒缓着他的情绪。他想这也有演奏者的功劳,米罗对待每个曲子都全神贯注,当音乐线条有些滞涩的时候,他的表情也带点迷惑,似乎在思考曲子的深意,卡妙能听出他每一次犹豫,以及即兴发挥。比起流畅华丽的演奏,他更喜欢听米罗的练习。

一个下午,蕾雅叫了他好几次,他一次都没理会。他听蕾雅低声问亚尔迪:“他为什么还在生气?”亚尔迪说:“因为你不会哄孩子。”蕾雅故作忧郁地说:“不当妈妈怎么能学会哄孩子呢,不结婚怎么当妈妈呢。——卡妙你娶我吧!”卡妙第一万次诅咒蕾雅不检点。直到夜深人静,米洛岛寂静无声,宿舍里也只剩下两个人,卡妙才问:“你想做什么?”

“什么?”

卡妙有时候怀疑自己的表达能力有问题,他说的话别人经常听不懂。

“以后,你有想做的事吗?比如,未来的职业,之类的。”卡妙还是觉得自己没说明白。

但亚尔迪好像听明白了,他低头思考了好一阵子,才说:“我也不知道。”

卡妙没再说话,他有些吃惊。他以为亚尔迪一定有确切的目标,比如,他的祖国,他的理想,他可以重新开始的生活,他难道不是为了这些才努力的吗?灯熄了,卡妙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他睡不着,亚尔迪一定也没睡,他们被这沉重的问题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见比起宇宙原点,星河漂移,地壳演变,物竞天择,流年似水,国家民族,原则立场,自由平等博爱,人生才是最大的问题。

或者,亚尔迪其实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不愿意把做不到的事说出来,就像他一样。卡妙想起离开莫斯科那一天,和他一起学习的大师兄劝他不要走,“你是不是因为老师总骂你,才认为自己不适合魔术?其实老师私下里对我说,你是我们五个人里资质最好的,也是他的所有徒弟中资质最好的。”卡妙不知道该如何跟好心的师兄解释,做错事的人本就应该被骂,天经地义,他放弃魔术另有原因,是什么原因?

因为在同一天,他在天台上和师兄一起练习双人魔术,突然看到罗宾送一位客人上车,那位客人的背影他见过,在他离开巴黎的那一天,同样的背影,同样的加长车型,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莫斯科?出现在罗宾的身边?他下意识地躲到胖胖的师兄身后,不知道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又想对他做什么,巴黎的大火,车祸,地下城的关闭,塞纳河倒灌的水,死亡……卡妙惊恐地看着师兄,看着他身后的排练大厅,大火和鲜血的幻觉将他吞没了。

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对罗宾说他不适合魔术,不出意外,罗宾暴跳如雷。他火速买到车票,拙劣又无礼地敷衍了来劝他的师兄,趁着天黑跳上了去西伯利亚的火车。没有任何行李,他在衣袋里发现一个塞满钞票和金币的钱包,他想破头也猜不出这是谁给他的。想到罗宾的评价,他在难过中又得到了一点安慰。谁都不会知道这件隐秘的往事的重量,它像幽灵一样逼问:“你怎么能放弃我?”得到答复后叹着气离开,伺机卷土重来。

如果要在读过的书里找一个命运的同志,他想到的人是西绪福斯,每当一个梦想即将有一点值得欣慰的成果,就一定会有外来力量将那成果推进深渊,一切努力化为泡影,双手仍是空的,上面还留着沉重的手感和一堆水泡。这个过程不断地重复,他们都是被霉运选中,被好运抛弃的人。不论逃跑还是努力,都只有一个结果。他们不愿接受这结果,就只能连滚带爬地逃到安全地带,储足气力后回来继续做苦工。

他听到自己和亚尔迪同时叹了口气。

卡妙重新想到他和亚尔迪谈论的问题,也许对他们来说,理想和未来都虚幻的不值一提。他们曾经想过哪儿也不想去,哪怕死也要死在的那个地方,最后还是离开——逃开了。在死亡逼近的时候,人就加倍地眷恋生命,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他们都怕死。但卡妙不认为这是怯懦,又觉得这种“不认为”本身也有狡辩的成分。

他想跟亚尔迪多说几句,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亚尔迪想必也如此。“你在离开巴西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卡妙想知道答案,但他们立场不同,关系微妙,根本不适合推心置腹。或者他不需要答案,从那声叹息中,他隐约猜到当时的情形:视线是倾斜的,恨不得连呼吸都没声音,恨不得夜再黑一些,车子再快一些,红灯不要亮,一刻也不要停,他们就要追上来了,快点,再快点,他们就要来了!

没有咬牙切齿的仇恨,没有忍辱负重的决心,没有对光明自由的渴望,被背叛的愤怒,从此无依无靠的伤感,全都没有,只剩本能的恐惧和一身僵硬的冷汗。他当年就是这么离开巴黎的。这些他一直回避的心事,一旦承认,他轻松多了。他发现自己其实也可以像米罗那样直白地生活,只要……再诚实一些,再勇敢一些。

更何况,他终于回到了巴黎,在确定自己得到了足够的求生经验,锻炼了身手,有可以支配的灰色货币,他就不再逃跑,重新回到巴黎,和那个人一样穿着梅拉伦黑风衣,向这城市抛出臆想中的白手套,要求决斗。那个人说过,逃跑并不可耻,在弱小的时候,逃跑是智慧。“我呢,希望卡妙你在没有足够能力的时候,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甚至能和仇人谈笑风生。”

卡妙相信现在的自己完全达到了那个人的要求。可是,接下来呢?

卡妙认为应该观察一下美其司夫妇,他想知道那个人究竟希望自己做什么,蕾雅又希望亚尔迪做什么。也许从美其司对待子女的期望中,他能或多或少地猜到那个人或蕾雅的心思。对此,他不报太大希望,因为太过沉溺于思考的人很少能找到答案。但什么也不做,是十恶不赦的懒惰,更加可耻。

美其司家的主人,男的肉麻女的爱撒娇,他不只一次看到男主人搂着儿子和养子的肩膀,叫他们“我的小蛋糕”,“我的小木偶”,“我的小章鱼”;女主人更是卡妙此生见过的最懂撒娇也最适合撒娇的女人,出神入化的撒娇技术令卡妙在屏幕的另一边都觉得半身酥麻。

“你们看!新裙子!”她正穿着一套很典雅的裙子转圈,这小女生的举动由她来做却显得很曼妙,她陶醉地叫:“J的衣服!我有七件了!和那位亚德里亚女士一样的数目!七件!”卡妙一边听一边艰难地查着资料,终于搞清楚J是一个个性服装设计师,欧洲名媛们以穿他的衣服为荣,他对顾客挑三拣四,只爱给美人做衣服,这说明他找的不是顾客,而是有钱又爱作秀的模特。这是多么成功又有创意的营销思维。

此外,这家人热爱肢体接触,相互拥抱和亲吻是家常便饭,时不时还要来个全家睡在一起,简直莫名其妙。阿布罗狄这种个性的人能在这样的家庭生存下来,想必也要克服一些难以承受的心理障碍。看得出他并没有乐在其中,但至少习惯了,时不时要对女主人甜言蜜语一番,让女主人喜悦地大叫,抱着阿布罗狄不放手,喜欢到骨子里,卡妙想如果是自己被这样拥抱,大概也不反感。

卡妙不奇怪世界上有视养子如亲子的母亲,他不解的是,这家人自私又排外,平日说起他人十句话有五句戒备,四句嘲讽,剩下那句有时是如何让对方倒霉,有时是如何让对方掏钱。男主人像只终日巡视的老虎,女主人像只贪多的貂,米罗像只护食的狗,他们竟然能容忍阿布罗狄这只白眼狼在领地里养伤,实在有违族类原则。这个问题显然有更深的隐情,思考无用。卡妙放弃思考,他不喜欢浪费时间。

男主人和两个儿子都热衷宠女主人,于是女主人加倍地骄纵起来,她是一个特别世俗的女人,热爱自己的美貌,喜欢漂亮衣服,追求生活享受,而这虚荣恰到好处,刚好不让人讨厌,这挥霍也适可而止,不至让人觉得铺张刻意。美其司家的财富来自一张天文数字彩票,是典型的暴发户,却没有暴发户那种拼命遮掩的自卑,也不去学习新贵族的生活做派,张扬地粗野着,他们只过自己的生活。

卡妙挺羡慕这种心态。

一连观察几天,卡妙才明白米罗和阿布罗狄对母亲的惟命是从有深刻的现实原因,这个妈妈视儿子为生命,她最爱做的事是赚钱,赚钱是为了让儿子们能一辈子衣食无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她必须拼命赚钱,钱是永远不够用的。她老公最爱做的事也是赚钱,和老婆不同的是,他把赚钱当成事业。按道理说,这么财迷的夫妇应该早早地培养孩子的经商能力,比如带到董事会旁听,带到宴会交际,但夫妇俩在儿子们面前,半个“钱”字都不提。

卡妙能理解,米罗和阿布罗狄一看就是浪费粮食的败家子,管不了公司,提了也没用。

每天晚上,这对夫妻关起房门,在他们硕大的办公室里讨论如何赚更多的钱,两个人对坐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两侧,各自浏览一堆文件,一人手里一个计算器,讨论即将上市的产品。这几天他们讨论的是腰带,为了做好这个腰带品牌,蒂娜走访了很多公司,认识了一堆腰带设计师,每天都把“打孔的位置”挂在嘴边,地板上堆着一堆样品。卡妙百思不得其解,以他们的资金实力,为什么不直接创立一个服装牌子?他留心地听成本,计算成本,看到计算器最后出现的数字,他才明白市场是什么,赚钱是什么。

蒂娜和克里斯一心赚钱,没有任何幻想,只用数据说话。他们分析提案的时候,一手拿资料,一手不停按计算器,接下来就会出现经典动作:将手中的计算机向着对方,举到齐胸的高度。另一个人飞速地按着计算器,核算无误,提案通过。他们以苛刻的标准节约成本,以铺张的调查确定顾客群体,卡妙听得心花怒放,看来他只把笔记、考试猜题卖给本班同学实在是一种短视行为,他应该建立一个完整的销售网络,覆盖巴黎各大初中。在美其司夫妇身上,他充分学会了什么是商人的本能,什么都应该与金钱挂钩,没有什么东西不能当做商品,任何行为都可以成为价值创造的形式,每一件事都有最经济的做法……

卡妙买了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计算器,这计算器昂贵的不像话,但作用美妙。他费了好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对他人做出美其司夫妇的那个经典的举计算器的动作。他早上听米罗弹琴,晚上听美其司夫妇的商业讲座,早就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观察这对夫妇。等他们工作完,男主人就要对女主人说几句肉麻话,女主人用一根手指勾住男主人的衣领拉向自己,卡妙连忙红着脸飞走,这家人太不正经了!

白天他观察的对象是阿布罗狄。

米罗去上课,美其司夫妇去公司,阿布罗狄有时上课,有时要请病假。他时而乖乖躺在床上养病,挂着点滴;时而消失在树林草丛深处。卡妙意识到米洛岛也有地下设备,而且,绝对不是普通的地下室。美其司一家三口显然不知道这设备的存在。

阿布罗狄有时候消失一整天,家人要回来的时候,他才满身是汗,一脸煞气地出现,冲进浴室洗个澡,躺在床上继续生病。他的身体的确不怎么样,但却不放弃去他的秘密基地。卡妙猜想,那个地下设备里应该有单兵训练设施之类的东西,这些设施都是成套的,他在俄罗租用过类似的设备。

更奇怪的是,有一次他看到米罗在那个林子东翻西找,却什么也找不到。

“你找不到的。”卡妙想,“除非有口令,否则谁也别想找到。”他很佩服米罗的直觉,也很同情米罗的徒劳无功,更希望他赶快去弹琴,别做蠢事浪费时间。见米罗一脸郁闷,他安慰道:“不要这么不高兴,谁让你笨呢?”亚尔迪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卡妙,你自言自语什么呢?能帮我看一下作业吗?”

卡妙跳下床,戴上护目镜,坐在蕾雅经常坐的那把椅子上,亚尔迪的作文像扔进油桶里的烟,作文纸上那些难以理解的逻辑错误和奇形怪状的词语连接,让他忍不住一句接一句地骂亚尔迪,亚尔迪听了半天才说:“卡妙你真不适合骂人,骂来骂去就那么几个词。你以后还是别骂了。”

卡妙把作文纸按在桌子上,一脸不悦地盯着亚尔迪。但在亚尔迪的看来,卡妙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卡妙奇怪脑子里明明有花样繁多的形容词,骂出口的时候却都被浓缩了,他干脆拿出口袋里的计算器,啪啪啪地按着,把最后的数目推给亚尔迪,严肃地看着亚尔迪,当然在亚尔迪看来,他依然面无表情。

最后亚尔迪拿出一些打工店铺卖剩的蛋糕塞给他,平息了他那看上去并不存在的怒火。又拉着他去学校学生养动物的地方看生病的兔子,那些笼子里的动物看到亚尔迪跟看到亲爹似的,挤挤挨挨,此起彼伏地乱叫,亚尔迪手忙脚乱,卡妙只好用他丰富的喂动物、治疗动物和恐吓动物的经验帮忙。

一整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卡妙依然用面无表情来表达他的不悦,亚尔迪正在喂保温箱里的一堆虫子,卡妙摇摇脑袋,回想刚认识亚尔迪的时候他那阴沉的脸和全神戒备的神情,和眼前这个高大的初中生完全不像一个人。亚尔迪说:“卡妙你和刚认识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问。

其实他有点好奇,别人眼中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很容易相处。自律,可靠。认真努力。”

“你在夸你自己吗?”卡妙生气地问。

亚尔迪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句反问,愣住了。半晌才说:“我说的是你。”

“你就是在夸你自己。”卡妙不容置疑地说。他这辈子都不觉得自己容易相处,也没听过这种滑稽的评语。

“真的是你!”亚尔迪着急地拍拍后脑,他一着急又找不准语序,只能断续地说:“当时,我问蕾雅,要怎么样才能变得和你一样?”

卡妙瞪大了眼睛。

“像你……每天都努力……严格……困难很多……一样……积极。”亚尔迪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词:“积极地生活。”

卡妙好不容易才等来一个法国人听得懂的句子,没想到内容荒谬又肉麻,这是在讽刺他吗?!他这辈子都没觉得自己积极!也没听别人这么说过!

“当时我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你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卡妙耐着性子问。

“你每天都忙个不停。”亚尔迪说:“而且,蕾雅也总说你的事。”

“她说我?”卡妙警惕地瞪着亚尔迪。

“她总是……说着说着话,就说到你,然后炫耀你。”亚尔迪说完又觉得用词不对,他试图解释:“用炫耀的,词语,夸奖你。”他还是觉得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整,又说:“她整天夸你,对你的所有习惯一清二楚,我还以为你是她儿子呢。”

卡妙有破口大骂的冲动,终于面无表情地说:“那她一定是继母。”

亚尔迪大笑起来,彻底放松下来,说话也流畅了不少:“你每天都把自己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从不为了情绪浪费时间,关心人,任何时候都冷静,聪明,慷慨,而且,你从来不抱怨任何事,我觉得特别佩服。——你怎么脸红了?”

“能不脸红吗!”卡妙狂躁地想。他根本不认识亚尔迪说的这个人!在他本人看来,他每天的生活都一团糟,所有事都不按计划走,让他手忙脚乱,而且他什么时候关心过别人?他只会在别人给他添麻烦的时候骂几句。冷静,是在说他面无表情吧?聪明,以对方的智商做比较,倒是个可以接受的结论。慷慨?他穷得都快被巴黎扫地出门了,对谁慷慨?——至于抱怨,卡妙立刻说:“我难道没抱怨过那个很像你妈妈的蕾雅?”

亚尔迪摇摇头。

“真的没有?”

“我看得出你很生气,但你更像在抱怨自己。”亚尔迪说。

卡妙不想和亚尔迪说话了。他想扭头就走,没想到亚尔迪竟然又拿出一些蛋糕说要感谢他的帮忙,于是他坐下了。动物们闻到食物又开始骚动起来,亚尔迪只好又喂了一圈。卡妙想起他认识亚尔迪的时候,亚尔迪一言不发,整夜整夜躲在卫生间里抽烟,不知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双眼布满血丝,他不禁问:“蕾雅对你说了什么?”

亚尔迪不解地看他。

“你的那个问题。”卡妙耐着性子提醒。

亚尔迪好不容易才捡回了几个回合之前的问题,关于“如何才能像卡妙”的那个问题,他笑着说:“蕾雅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你可以做到。首先,你必须戒烟。’”卡妙默默地思索一番,的确,亚尔迪在某一天开始不抽烟了,然后就用功学习语言和一切课程。他们的关系也从那个时候开始,越来越,什么?卡妙不愿意找词语。

从他和亚尔迪分到一个宿舍时,他当然不会糊里糊涂地和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共处,他查了亚尔迪的资料,知道这个人有沉重的过去,有资格痛苦,当亚尔迪整夜抽烟的时候,他很想和他说些什么,但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怎么做。他还没有找出恰当的方法时,亚尔迪自己振作起来了。卡妙难以形容自己的惊讶,他被亚尔迪土地一般的品格吸引了,亚尔迪的努力、善意、对每个人的坦诚和忠厚,都让他佩服,他甚至想要交一个朋友了。——他很难形容那种奇妙的感觉,像听到戈德堡协奏曲最后那几个音。

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亲切地问候他,告诉他一个“有趣的消息”。

他挂断电话,坐在宿舍里等亚尔迪回来,手里翻着德文字典,一个字母也看不进去。

亚尔迪推开门,将图书卡挂在门后,换鞋,这是卡妙很喜欢的地方,他喜欢讲卫生、在细节上有规矩的舍友,他以前为什么没想到,一个在山村长大的小孩如果无人指导,不会在刚住宿舍就特别留意这些事。

“你是联合国特别调查结构的调查员?”他问亚尔迪。

“是。”亚尔迪显然惊呆了,但他没有回避,他眼睛里有很多种情绪。

“你的任务是接近、监视液冰携带者?”

“是。”

卡妙起身从衣橱的暗格里拿出一个背包,又从门后拽下学生卡,关门离开宿舍。

他随时可以离开任何地方,一切东西都可以不要。

他在无人处反省自己的不成熟,为什么要离开?他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留下,从亚尔迪那里套取联特调的计划,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为什么他不愿意做?

蕾雅找到他的时候,他并不惊讶。亚尔迪说“是”的那一刻,他就猜到了背后的人一定是蕾雅。但他看到蕾雅的时候还是愣住了,他们分开没几年,蕾雅整个人颓败了。而且,他进一步意识到,也许他的行踪一直都在很多人的把握中,他就在天罗地网里努力了这么多年。

“你别退学,也别换宿舍。”蕾雅开门见山地说:“别做没意义的事。”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亚尔迪今天早上来找我,他说要对你坦白自己的身份,他说他想和你做朋友,朋友之间不能有欺骗。我是他的直接负责人,不能坐视这种破坏纪律的行为发生,我劝了他一上午,他还是要这么做。”蕾雅看着卡妙:“但他说晚了。——谁告诉你的?”

“不认识。”卡妙别过头,他不想看蕾雅,脑子被这个巧合弄得天翻地覆,他知道蕾雅没说谎。

“他还是这么喜欢玩弄别人。”蕾雅苦笑。

“他是谁?”卡妙问,他想到了一个人。

“你现在没必要知道,那只会让你更危险。你被动的时候冷静地逃走,一旦觉得自己有了一定能力,一定会主动出击。但你现在根本不是那个人的对手。——总之你别退学。”

“相信你们联特调的话就不危险吗?”卡妙讽刺。

“的确,联特调在利用你,甚至要控制你,但你必须清楚一件事,联特调不会伤害无辜,除非迫不得已。你以为联特调真的没办法从你手里拿到液冰吗?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从头到脚烧成灰!你和你父亲比还差得远呢!”

卡妙无话可说,他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恼羞成怒,常年的历练,让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接受事实,考虑最恰当的方法。蕾雅替他说了:“你必须读书,既然你在哪里读书都躲不过联特调的监视,还不如留在巴黎,至少你熟悉我,亚尔迪对你没有任何恶意,在这里,你还拥有一部分主动权。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用脑子想想。”

“你做这种事,难道不违规吗?”卡妙恶意地问。

“卡妙……我……”蕾雅艰难地说:“你和亚尔迪……是我……”她说不出话来,但卡妙用目光逼她说,她只好找了一句不那么可笑的话:“你们需要朋友。”

“我不要有一天会‘迫不得已’的朋友。”卡妙回答。

第二天他回了宿舍,蕾雅飞速地成了学校的女教师。宿舍没换,亚尔迪没再主动跟他说过话,情绪低落。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又开始帮亚尔迪纠正读音和批改作业了,也许是从蕾雅来宿舍耍酒疯之后就开始了。卡妙咬着蛋糕,随手把蛋糕渣喂给几只喋喋不休的仓鼠,他终于能冷静地回味亚尔迪的话,突然有点得意。原来被一个自己认同的人认同是这样的感觉。虽然他们不能成为理论意义上的好朋友,卡妙依然决定今天要和颜悦色一点,他对亚尔迪说:“你的法语简直没半点进步,竟然还有闲心喂动物!”

亚尔迪认命地点点头,没说话。卡妙依稀察觉又有什么东西不对劲。等到他们回宿舍,蕾雅正在调试一台音响。卡妙上前盯着音响的每一个部件,还拿出一台监视器测试仪反复检查,蕾雅没好气地说:“别查了!没安摄像头!没安窃听器!没安热感应器!”然后把一堆唱片塞到了亚尔迪的抽屉里。

“谢谢蕾雅。”亚尔迪不好意思地说。蕾雅经常给亚尔迪买东西,各种书籍,本子,电脑软件,办公共实验室的月卡,所有她能想到的初中生可能有用的东西,她还买过滑板和自行车。卡妙也不是不能理解,蕾雅本来就有点母性泛滥,亚尔迪又是个让人看了就想帮他的老实孩子,简直一拍即合。亚尔迪最初不太好意思,但他显然明白当没有能力报答的时候,坦然接受就是对一个善意的人的最好答谢,结果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了,亚尔迪明显地依赖着蕾雅。

“你们要多听音乐,音乐能让你们更高雅。”蕾雅说。她当教师没多久,已经得了职业病。

“而且要考高师的话,一定要有足够的知识储备。”蕾雅继续说。

“谁要考高师?”卡妙问。

“你们,你啊。”反倒是蕾雅一脸惊讶,她问:“你以后不考高师吗?你爸爸就是在那个学校毕业的,你不知道吗?”

卡妙一愣,他还真没听那个人说过。原来他是巴黎高师的学生,难怪对巴黎那么熟悉。他不太高兴地看着蕾雅,蕾雅竟然知道他不知道的事。蕾雅以为他想问更多情况,就详细地说了那个人在高师所修的专业,得到的学位,正说着,亚尔迪突然插话:“高中我要自己选。”

卡妙和蕾雅同时看着他。

“高中我要自己选。”亚尔迪重复了一次,他担心自己用错了词。

“好样的。”卡妙想。他很担心亚尔迪太依赖蕾雅,准备被蕾雅安排一辈子,看来,亚尔迪有自己的想法。——越和亚尔迪接触,就越能发现这个人看似听话,却很有主意,更可怕的是他还沉得住气,想到他今后不知还要为蕾雅找多少麻烦,卡妙心情大好。

蕾雅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苦笑,随即拍着亚尔迪的肩膀说:“好!你自己选!”

卡妙心脏一颤,他相信等亚尔迪选好高中,蕾雅非要费尽心思地欺上瞒下一番,说不定还要受处分。蕾雅的表情,就像街头经常看见的贫穷的母亲,当孩子指着橱窗里的玩具耍赖时,她们先是苦笑,随即就慈爱而坚定地说:“好。”对孩子,她们竭尽所能地慷慨着。

卡妙爬上床,打开电脑,没想到米罗也正在美其司家的女主人胡搅蛮缠,先是甜言蜜语,再是故作悲伤,继而愤怒地控诉父母对自己不够好,表情一分钟能变六十个,他上蹿下跳,目的是让他妈妈给他买一辆跑车。

“他怎么这么好玩。”卡妙忍不住想。

蒂娜不是贫穷的母亲,她故作严肃地指责米罗浪费,米罗表示这是最后一次,母子俩讨价还价一番,阿布罗狄在沙发另一侧拿着一张纸写字,上面写满了他想要的物品,并表示他有平等的属于一个孩子的敲诈父母的天赋权利。这两兄弟同时表示蒂娜是他们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比赛谁更恋母或者谁更无耻。最后蒂娜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他们的所有要求,欢天喜地找她老公哭诉去了。

“她看上去很高兴。”卡妙纳闷地想。又看蕾雅,正看着低头苦苦寻找正确单词的亚尔迪笑呢,带着占有性的欣赏和宠爱,留意到他的视线,就看向他,笑容没有一点变化。卡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继续思考为人父母以奉献为喜悦的生物本能,他们究竟在高兴什么?卡妙一边看一本荣格的著作,直到睡觉前,他还是想不通,但那种高兴货真价实。类似现象还有诸如父母最疼孩子们中最不是东西的那个,老师对问题小孩青眼有加,情人追求最麻烦的那个情人,主人对宠物倾注超乎伦常的爱,依此类推,等等等等,结论:人类靠爱麻烦来确定自己的品格和存在感。

这结论和父母之爱似乎没什么关系,一定是思考步骤出现了标准错位,卡妙决定明天重新想一次。他合上书的时候在思考他有没有让那个人高兴过,在他遇到过的所有小孩中,他是最不可爱的一个,唯一的优点大概是听话,但这不是小孩子应该具备的传统优点。他到底有没有让那个人高兴过?这个问题让他忐忑起来,他觉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不论怎样糟糕的小孩,在他们的父母眼中都有一堆他们根本不具备的优点和完全被忽视的缺点。

临睡前他不忘看一眼电脑,艾尔扎克竟然还没把照片发过来,废物。

今天米罗弹了贝多芬的曲子,弹一会儿停一阵儿,托着腮思考很长时间,阿布罗狄牵着那匹叫阿尔法的老马出现了,问他:“你为什么一弹贝多芬就死机?”米罗答非所问道:“我特别喜欢他,但总觉得表达的东西不对。”说着跳出去喂马糖块,换阿布罗狄坐在钢琴边弹了起来。卡妙觉得他不应该歧视阿布罗狄,虽然阿布罗狄没有技术更没有感情,最可恨的是明明差得要死还不知道努力。但他应该基于尊重好好地听一听。最近阿布罗狄常在米罗练琴后也来练几遍,弹的是卡朋特兄妹的老曲子,目的大概是泡妞。

卡妙重拾了他对音乐的喜爱。他和音符就像久别的老友一般,那些贴着心脏的旋律让他空白起来,托着他去了另一些世界。每一首曲子都像一个小世界,作曲家是世界的主人,指着几万英尺高的穹顶,铺着金光的云层,嬗变的幸运,精灵的乐队,幽深的密林,被封锁的城堡,广阔的牧场,摇篮里的吻,情人的窗口,激流中的帆,跳舞的动物,游乐场和气球……演奏者将这世界的钥匙塞在听众手中,有时牵着听众的手散步、行舟或飞翔。当然,也有一些演奏者蹩脚的很,听众成了他们驱赶的驴,或者填饲料的肥鸭,他们挥汗如雨,听众痛苦不堪。

米罗从来不会给人这样艰难的感觉,卡妙认为这不仅因为他有流畅的表达技巧,还因为他那洋溢着热情的心。卡妙也喜欢听米罗随手弹奏的自作曲,大多是一些灵光一现的片段。很有味道。卡妙还愿意看他偶尔练习小提琴时随意的样子,有时候正经地在琴房里拉,有时候坐在窗台上,有时候靠在树上,拉着拉着就闭上眼睛,有时候干脆停下来,自顾自地笑了出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有的时候,他突然悲伤起来,眉头紧皱,表情变得烦躁,这个时候他很明显地按捺住情绪,继续拉下去,在音乐里镇定下去。

米罗并不是一个严格的琴童,他每天的练习没有计划性,总是想到谁就弹谁。卡妙一直期待米罗弹贝多芬,没想到弹起贝多芬米罗就成了哲学家,思考个没完把正事忘了。他有些着急地帮米罗分析这些停顿,得到的结论是贝多芬对米罗来说有点沉重,但无疑,米罗喜欢贝多芬,和他有灵魂上的共鸣,只因为少了生活上的挫折,暂时缺少沟通的方法。

“我可以弹出壮丽的感觉,但不是真的。”米罗对阿布罗狄说,阿布罗狄说:“你的要求太高了,难道为了弹出这种感觉,你要先去当个英雄吗?”米罗没回答,却露出迷惘又向往的表情。半晌他说:“我觉得做英雄也不难,一个人能对生活始终保持热情,他就不会被打败。这样的人不就是英雄吗?”

卡妙琢磨着米罗的话,愣住了。等他回过神,米罗在给阿布罗狄讲舒伯特和贝多芬的关系,一路跑题越说越远,最后米罗让阿布罗狄拿了一本萧邦的谱子,练了一首。

卡妙意犹未尽。他一整天都在想米罗没弹完的贝多芬。晚上,索性从亚尔迪那里借了一套《合唱》放进蕾雅买的音响里。将一副耳塞扔给亚尔迪,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听了起来。亚尔迪也学着他的样子,放下正在看的书,专心听音乐。卡妙一头扎进交响海洋里,亚尔迪却连门都找不到,好不容易才听进去。

卡妙上一次听《合唱》是和那个人在一起,当时他根本听不懂,但那个人听得很动情。如今卡妙能懂一些了,那来自方方面面的灾难和重压下坚韧的意念,摧毁不能带来寂灭而带来了生机,渐渐变成了远走的英雄,现在的米罗些微理解却还没触及的英雄。贝多芬经历过什么,传记作家写不出万一,他的曲子里才有答案。在第三乐章的某个时刻,卡妙终于闭上眼睛,感觉眼泪落了下来。

他慌张地左看右看,却发现亚尔迪和他同样慌张,脸上和他有同样的眼泪。

他们都有点不好意思,转向自己的书桌,继续听音乐。

卡妙觉得,就算有一天亚尔迪真的“迫不得已”做了什么,他也不会怪他。就为他们同时落下的眼泪,以及他们在那个瞬间,共同体会到的东西。他们根本不需要交流感想,他们未必懂得贝多芬深刻的乐曲,却懂了对方。

听完曲子,两个人谁也没说话,静悄悄地做着自己的事。亚尔迪被一个电话叫走了,卡妙还在床铺上忙碌。他习惯性地查看宿舍四周的状况,又点开米洛岛。今晚美其司一家人在海边烧烤,玩到深夜,正在收拾工具。卡妙落在米罗的窗户外,看着米罗床上放的几本教材,他睡不着,想在米罗身上找一点睡觉的灵感。他并没有一直看那个房间,而是用电脑里的语言学习设备做着德语单词测验。

不知多久,他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很低,断断续续,卡妙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画面。米罗靠着床,灵活的手指活动着,眯着眼镜,表情很舒服地喘息着。卡妙如遭电击,紧张地把电脑塞进被子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黑夜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还是不放心,又看了好几遍,才将一只手塞进被子,下了很大的决心碰到电脑,刚碰到手就弹了回来。他坐在床上惊慌失措,脑子里各国各类伤风败俗有辱斯文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喷泉一样涌出来,耳塞里传来细微的声音,让他捂住耳朵,结果那声音变得更细致微妙。

这种事卡妙不是没见过,在赌场打工的时候,底层的客人鱼龙混杂,每天都有不堪入目的表演,他对这种事的印象永远是不洁和不舒服。他也有一些尴尬的难以启齿的疑问,却没有任何人可以询问。卡妙摸索着电脑,他没忍住好奇,又看了几眼。为什么类似的行为,米罗却给他一种纯真干净的感觉,像阳光一样和暖,不让他觉得厌恶。他决定观看完整的过程,这关系到他对人类行为的准确定位。当看到米罗歪着头,将头靠在肩膀上的松弛表情,卡妙还是移开了目光,米罗却像弹琴时一样自然。

卡妙和电脑一起躲在被子里,脸皮滚烫,偶尔才看上一眼,等他回过神来,米罗吹着口哨去洗澡了,他呆呆地胡思乱想,聊天软件响了,他连忙打开这根救命稻草。

艾尔扎克那个拖延的蠢货终于把那张传说中的照片发给他了,照片上的女孩纯真美丽可爱,他用挑剔的眼光看了半天,仍然觉得这个女孩看上去很不错,但还是没有从她的脸上找到什么比他的徒弟更优越的地方。

艾尔扎克发了条消息过来说:“他叫瞬,是不是特别像女孩子?今天我看见他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他?他?他?卡妙的思考能力在外太空绕了一圈,才终于鼓足勇气抓到重点。他将那张照片放大缩小,缩小放大,古希腊的哲人和文艺复兴的画家和巴黎高师的那些学者排着队地对他重复一句话:“这不算什么。”他被这群人包围着,拿起床头的水壶喝了口水,决定冷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艾尔扎克继续写道:“他们从小就认识,都是城户财团,城户光政的养子。”

卡妙的思考能力去了河外星系,不太有勇气回来。他观摩着天狼星和猎户星的宇宙大战,激光炮在无垠黑暗中噼里啪啦地交织出光网,炸裂声此起彼伏。城户财团的养子,那不是……那不就是……

“冰河喜欢的是他的弟弟,这真是太让人伤脑筋了。”

卡妙惊恐地看着各国轶闻野史纷至沓来,一些远古的希腊神,远古的希腊人,还有欧洲各国影影绰绰的公爵、国王、公主、艺术家等人物异口同声地开导他:“乱伦也不算什么大事!”古希腊的神祇尤其丧尽天良,从石块画布里跑出来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为首一神夸张地问:“乱伦?乱伦是什么?”其他神一齐丧心病狂地大笑起来。卡妙不得不修正他之前对徒弟的那些谩骂,这的确不是一件靠勇气和努力就可以解决的事。

“老师,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啊?”艾尔扎克在另一边求助。

卡妙毫不犹豫地关掉了电脑,跟他说有什么用,那个蠢货又没有烧杀抢掠,难道还能把他逐出师门吗?反正就是一个恋爱而已,又不影响科技进步和世界和平。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解决,真是废物!卡妙烦躁地翻着身,又想起那个不知检点的米罗,他惊恐地钻进被子里,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精神涣散地下了床,镜子里有布满血丝的眼睛,头突突地疼。学校提供的免费早餐已经不能安慰他的心灵,他不得不花了一点钱买了一杯咖啡。人是不是都是这样,想破脑袋也不知道答案,必须哪一天有一个砸下来的苹果,疑问才有可能有决定性的突破。卡妙反复想着冰河和他的小男朋友,以及米罗那些伤风败俗的动作和声音,前者很快被他消化了,后者折磨他一整天。

晚上回宿舍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恢复正常,重新接受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看来那些与欲望有关的行为并不值得羞愧,是一种合理而健康的存在。他觉得奇怪,很多让他觉得难堪困惑的事,因为看到米罗做了,听到米罗说了,就变得合理起来。这真是太奇怪了,他从没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事。

一连几天,卡妙不敢看米罗的脸,每天早上只敢远远地躲在树上听他弹琴。直到周末,他也没勇气陪米罗和阿布罗狄抬杠,闷在房子另一边听克里斯和蒂娜分析股票,这本来是他感兴趣的东西,无奈今日不在状态。他收起电脑,决定和亚尔迪一起出门逛逛,帮他选几套衣服和一款香水。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同学在背后抱怨亚尔迪是个乡巴佬。他只能以冷笑和翻白眼表达对这种行为的鄙视。他想米罗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处理这种事。

蕾雅不在,据说要开会,不知是学校的会还是联特调的会。卡妙很久没逛过巴黎了,有点半生不熟,但巴黎的大街小巷没什么变化,他很快就如鱼得水一般左转右转起来。对地上巴黎,他还残留着惧怕和厌恶,而地下巴黎,他还回不去。他强打精神帮亚尔迪挑完东西,无精打采地回了宿舍。一整天,他看哲学书打发时间。

蕾雅来了,没喝酒,脸色不太好。亚尔迪一连问了几遍“你怎么了”,她才犹豫地说:“一个同事,爱上了他的任务对象,可能会背叛我们。”她不可能说得更具体,只是连连叹气,说那是个好男人,她见过,太可惜了。卡妙不客气地打断她说:“你们联特调应该建造一个洗脑室,专门清洗调查员的七情六欲,以防他们对调查对象动心,害人害己。”

蕾雅沉下脸,一言不发。

卡妙心绪不佳,将手中的黑格尔翻得哗哗作响,亚尔迪见惯了两个人的冷战,干脆闷头抄笔记,小小的屋子里只剩写字声和翻书声。

“如果是你,你怎么做?”蕾雅突然说话了。

“什么?”

“如果是你你怎么选!一边是你的信仰,一边是你爱的人!告诉我你选哪个!说啊!”像是忍耐已久,蕾雅一下子爆发了。

亚尔迪站起身,拿起挂在门后的学生卡推门走了。

蕾雅和卡妙谁也没说话,屋子里的光线从明到暗,风吹着窗子,声音越来越大,卡妙回过神来的时候,蕾雅幽灵一样自言自语:“那一年,我们的任务对象不是你父亲,是另一个人。他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故意把液冰的消息给了我们,于是,我才会到巴黎,才会认识你们。这就是你父亲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事:联特调为什么知道他持有液冰。”

“那天,那个人一面控制了我们在巴黎的据点和好几个同事,一面让我看到你们有危险。他像猫玩弄老鼠一样,给我一个选择机会,说我可以救其中一方。结果……你有权利恨我。——这些事你不知道更好,但你早晚会知道,不如我来告诉你。”

“他放过你了?”卡妙问。

“你和你父亲一样冷静得可怕。”蕾雅惨然一笑:“我以为他会杀了我,我当时根本不想活下去。但他冷笑着说:‘我最讨厌不干脆的女人,死太便宜你们了,你们只适合痛不欲生地活着。’”

“所以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卡妙想。他看着蕾雅,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那些让他费解了很多年的疑问被解开了,他没有得到答案后的轻松感,相反,他突然觉得更沉重的东西压了下来。蕾雅不忍地看着他,正视他说:“我知道,不让你知道真相,你会更轻松。因为你……总会同情别人,但是,人必须经过苦难才能变成更好的人。他……你的父亲,也希望你变成更好的人。”

“不是更糟糕的人吗?”卡妙故意打量蕾雅。

“你不会。”蕾雅悲伤地笑了,卡妙后悔打量了她。

回过神来,蕾雅不见了,亚尔迪也没回来,卡妙的手有点抖,在黑暗中摸索着电脑,耳塞,他想听点什么,耳朵里传来米罗的琴声,他把脸埋进枕头里。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以为人生已经是个死胡同,原来还有更凶险的局面。

他没法想象那样一个场景,两边全是他在乎的东西,这问题太极端了,像是小说里的情节。命运的恶意比小说更极端,但卡妙不愿意逃避问题。根据他长年累月的经验,人如果害怕难题,就像警察怕尸体,医生怕病菌,兽医怕动物,失去了最基本的从业资格。遇到问题必须思考,哪怕越想越悲观。卡妙捧着卡夫卡读个没完,那上面都是极端而荒谬的人类真理,他时而扔下书时而继续拿起来读,恨不得书上的单词一个都不认识。——倘若他需要面对这样的难题,他会怎么样?他只能去死了。当然,他不会自杀,但依然会去死。

想了好几天才得到这么一个没出息的结论,卡妙对自己非常失望。但他不对自己说谎。这样看来,蕾雅比他强大,她选了,还活下来了。从今以后,他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讨厌蕾雅了,蕾雅一脚将他踢进了一个更大的世界里,体积是原来那个世界的一倍,因为他被迫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面。

他认为自己应该爱憎分明,不论蕾雅有多少苦衷,都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若不如此,每个坏人都值得同情,每个错误都有苦衷,甚至每桩罪行都有个可歌可泣的序曲,艺术家成了世间的法官,所谓正义不复存在。卡妙想起某一年他走在西伯利亚雪原上,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雪,没来由地开始感性。他对人的理想就像白雪冰川,要么纯白要么透明,没有任何杂质,但人的心真的可以永远纯净吗?

卡妙又希望找个人聊聊这个问题,但他没有一个可以谈心事的对象,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对象也不会出现,他只能继续读书听音乐,在别人的知识体系里搜罗自己的砖瓦。他冷静地迷茫着,因为那个人告诉他任何时候都要冷静,特别是被动的时候。

这段时间他没事就凑在米罗身边,研究米罗弹琴时偶尔出现的迷茫眼神。尽管米罗衣食无忧,生活美满,但他也有烦恼,这烦恼并非不值一提。卡妙愿意看米罗,是因为米罗骨子里有一种扑不灭的热情,经常在他弹琴时迸发出来,化成一连串激越的音符,每当弹出这样的音色,米罗就露出得意的表情,卡妙也跟着畅快起来。卡妙觉得自己容易伤感,才会特别喜欢接近米罗这种本质明朗的人。他相信米罗即使遇到了困难,或者命运恶意的陷害,依然会保持他那火焰般的生命力。

日子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蕾雅照样醉醺醺地来给亚尔迪补习,亚尔迪通过了法语考试,他也通过了德语考试。蕾雅还给他提供了一个打工机会,在全球最大的数据集团的巴黎分公司的拉丁区办事处负责打扫卫生,换句话说,他被塞进了一个清洁公司当廉价的短期工。能够借此接触新知识令他迅速振作起精神。蕾雅笑话他“知识饥渴”,又对他说:“你能不能改改你的表情,整天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亚尔迪和班上同学关系融洽了不少,也听到了相关传闻,他说:“女生们都觉得卡妙特别酷。”蕾雅问卡妙:“你自己听着不难过吗?”

卡妙只希望他们赶快消失,蕾雅,亚尔迪,多嘴的女生,他最近学一门数据课程,还要抽空听米罗弹琴和美其司商业课,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时间。难怪亚尔迪认为自己积极,比起他们来,他的确积极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恢复了精神,也许从米罗的某一首曲子开始的吧。米罗像苹果树,是他生活的灵感。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米罗的马死了。

卡妙从一家人的谈话中了解了马的来历,这匹社得兰马在一场比赛中伤了腿,米罗可怜它,吵着要把它买回家,于是这匹叫“阿尔法”的马成了米洛岛的宠物,瘸着腿陪伴了他们好几年。卡妙一直奇怪米罗正值胡闹的年纪,却肯每个周末乖乖呆在家里,现在恍然明白,他只是想陪那匹马。

米罗在马棚里抱着那匹马,凌晨的时候,它断了气。卡妙也一夜没睡,他看着米罗低垂的脸,浓密的刘海挡住了那双调皮热情的蓝眼睛,米罗抱住马,终于哭了出来,卡妙一下子就慌了,局促地在黑暗中坐起来又躺下,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摆放。米罗哭得安安静静,卡妙慌乱地调整着画面,反复看那匹马,它真的已经死了。

卡妙不喜欢看到别人哭,他深知眼泪没有用处,他有时虽然伤感,却没哭过几次,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连怎么哭都快忘了。他不知道在别人哭的时候应该做什么。安慰?对,这个时候应该有人在旁边说一些软绵绵的废话,让哭的人更难受,直到他们不好意思继续哭。

卡妙尽力回想他生命中那些快乐的时刻,希望从回忆中得到一些灵感。最快乐的日子是和那个人一起度过的,没错,和家人在一起,再大的困难也不算困难。卡妙扑腾着翅膀去看阿布罗狄的房间,阿布罗狄也没睡,和平常一样对着电脑,心不在焉,没了平日的全神贯注;卡妙又去蒂娜他们的窗外,蒂娜唉声叹气,夫妻俩商议如何安慰孩子,得到的结论是再给米罗买一辆车。

“他们是故意把最后的相处时间留给他吗?”卡妙明白了。

卡妙飞来飞去,在夜风和海浪声中继续搜索自己的记忆。他还有一段快乐的时光,是在罗宾的魔术团里度过的。魔术团有精明能干的经纪人,业务一流的舞台设计团队,包罗万象的道具组,形形色色的被雇佣的魔术师,也许是物以类聚的原因,这所有的人几乎都和罗宾一个脾气,性子急行为暴躁,每天都十万火急地忙碌着。

此外还有罗宾的五个关门弟子。卡妙是最小的一个,他们五个人每天都在罗宾的监督下勤学苦练,罗宾不着急让他们登台献艺,而是把他们做为未来的台柱精心培养。卡妙一边练习一边留意别人的工作,他喜欢这种忙碌充实的氛围,和每一个努力的人。但他几乎没和人说过几句话。他和他的师兄师姐们唯一一次对话是这样的:

大师兄是个像是面包做成的英国胖子,看上去软绵绵暖呼呼的,他是罗宾的远房亲戚,从小就跟在罗宾身边当助手,一直有当魔术师的愿望。罗宾嫌他手脚笨资质也差,但被他质朴的心地和多年的忠诚感动了,终于收他当弟子。这位师兄人好,经常被团里的人当小工使唤,他也不介意。他最大的愿望是早日登台赚钱,和他的女朋友结婚组建家庭。这一天他趁着和师弟们等待老师的空档,说起了他想买的钻戒的款式,其他人帮他出主意。

大师兄注意到卡妙在角落里对着镜子练扑克,他大概觉得冷落卡妙不礼貌,就主动问道:“卡妙,你觉得呢?”卡妙回头说:“你为什么要娶那种差劲的女人?她刚过二十就已经像普希金写的那个贪心老太婆,又浅薄又势利,她会像吸血鬼一样榨干你,你们的婚生子大概不会跟你有血缘关系。你娶她还不如娶二师姐。”

其他四个人听得脸都白了,大师兄连忙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卡妙看了二师姐一眼,她是一个性感美艳的俄国女郎,不到十岁就被父母卖进一家酒吧跳脱衣舞。她最大的志向就是进入上流社会做贵妇人,至少也要做个阔太太,于是她到处学习体面的技艺。她曾经试图当演员,但演技太差。罗宾偶尔发现了她的魔术天赋,收她为徒。她志得意满起来,以为只要登台就能得到某个富商青睐。卡妙说:“为什么不可能?她有野心没脑子,身败名裂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没有男人愿意要她,你就可以娶她了。”

其他人的脸色更难看了,三师兄试图打圆场,他是从美国来的印第安人,尖脑袋个子矮,只有十四岁,却留着卓别林那样的小胡子,口才很好,每天都滔滔不绝。卡妙打断他源源不断的形容词,说:“你废话太多了,难道你不以后不是要当魔术师,而是从事脱口秀?多练练你的技术吧。”

没人再说话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谁主动跟卡妙说话了。一直很和气的大师兄被那个老太婆勒令不准给他好脸色;团里的人都说卡妙是目中无人的高傲小孩;二师姐提到他不说名字,只说“那个僵尸一样的小鬼”。

卡妙对此不无郁闷,他想破脑子也不明白大师兄和二师姐好不容易有点出息,却要忙不迭地娶垃圾一样的女人,嫁火坑一样的男人;也不明白三师兄为什么每天都本末倒置地卖弄着口才而不是挖掘他那双灵活的手和丰富的表情。他们三个的智商和情商加起来也比不上那个年纪不大的四师兄的十分之一。更难以理解的是他们竟然不接受他人的忠告。

后来卡妙认为自己也要对这结果负责,他反复思索之后,确定是他的表达方法出现了问题。如何改善,他毫无头绪。每个人大概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相对于他完整的思索体系,他的表达能力就像多纳泰罗的某只永远摆不对位置的手。他词不达意,面部僵硬,表情干涸,这是罗宾经常挂在嘴边骂的话。

他又想到有一次罗宾又出了刁钻的练习题,扔给他们一堆画集,让他们随便选择一位画家来编排魔术。他毫不犹豫地拿起康定斯基,说了一个空间视觉魔术。罗宾拍着他的头说:“你要是不做魔术师,谁能知道这个驴脑袋里装了这么多好东西?”

卡妙又回到了马棚,米罗还是一副难过的样子,哭的时间长了,眼泪半落不落的。卡妙觉得米罗的表达方式很丰富,他口才不错,就连骂人都能把俚俗语和脏话排得错落有致,让人听着觉得爽快酣畅,领略语音的美感。而且他还会能用钢琴表达最细微的心事。如果他去安慰人,一定有出其不意的功效。

但人很难自己安慰自己。

卡妙用右手的一根手指点着屏幕。

表达。安慰。

他想起那一年,一群动物解放者冲进马戏团,到处抢动物,马戏团失去了所有会飞的鸟类,一匹骆驼,一只猴子,还没训练几次的一笼兔子,九只猫和十几只狗。他奋战不力,被抢走三只企鹅。一些鸟陆续飞了回来,狗全都自己跑了回来,最聪明的猴子和最听话的骆驼一直没下落,猫一向喜欢忘恩负义,不负众望地不知所踪。他站在马戏团门口,想着那三只企鹅能不能也像狗一样回来。

一个八字胡老头儿路过,对他左看右看,蹲下身拿出一块糖说:“小朋友,你不开心吗?来,这块糖给你。”

他戒备地盯着那个老头儿。

“你偷我的糖!”老头儿突然板起脸,他手里的糖竟然不见了。

“我没有!”卡妙反射性地大叫。

“那块糖就在你兜里!”老头指着他的左衣袋,笃定地说。

卡妙下意识地去掏那个口袋,竟然抓出了一把亮闪闪的星星。

“那就是在这边!”老头儿指着他的右衣袋大叫。

卡妙的右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鲜花。

“你藏了这么多东西啊!”老人笑了,摘下头上的礼帽,手一翻,帽子里跳出一只白兔,踩着卡妙的头跳到地上,跑了。老人右手一转,那些星星被牵引一般环绕起来;左手一转,花朵也圈成圈,他将星星缀成一条项链挂在卡妙脖子上,花朵三下两下成了花环,戴在卡妙头上,又把礼帽塞到卡妙怀里,卡妙低头一看,帽子里放满糖果。老头眨眨眼,很绅士地走了。

卡妙整个人都童话了,他研究一番,很快知道星星的秘密是磁,花朵的秘密是胶线,但阻止不了他文艺。多么神奇的老绅士,左手挡住黑夜,繁星满天;右手挡住冬天,春暖花开,整个世界都会笑。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被骗得心旷神怡。他抱着那个帽子,一次次回味当时那种快乐的感觉,体会到了酒鬼和瘾君子的心情。他充满力量。

可惜他不能留在那个世界。他下决心忘记和魔术有关的一切,好几年不做任何练习,任由手指松弛,为的就是彻底的告别。只有把那个世界彻底地和自己割裂,才能把它藏起来,让它不再有任何危险。

他操纵着维纳斯,扔了几根羽毛,微小的爆破声让米罗抬起头来。

米罗站起身,长筒靴包裹着那双正在拔高的腿,夜风吹起的凌乱的头发,还带着一点稚气的脸,漂亮的少年的线条,伴随着充满了整个画面的雪白,卡妙收回右手,看米罗看着周身的雪片,光斑,萤火或者烟花,不知来自地面还是来自夜空,这无数的微小的光明将他包围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终于,他不受控制地笑了。

就是这种表情。卡妙想。

他一直都想成为,能让所有人露出这种表情的神奇的人。

蕾雅最近在教亚尔迪弹吉他,她说亚尔迪到了找女朋友的年龄,需要懂一些浪漫的把戏。越来越多的同学和亚尔迪接近了,这是早晚的事。亚尔迪说:“她们只是托我把情书转给卡妙。”卡妙仍将他早晨精神白天用功晚上物质的日子过得不亦乐乎。说到恋爱,他实在没胆量询问蠢货徒弟的恋爱到底有没有结果。

卡妙最近每天都和亚尔迪一起晨练。晨练后他轻巧地爬到床上,利落地打开电脑,边咬面包边熟练地调整画面,今天米罗弹他批评得一无是处的法国曲子,阿布罗狄在一旁玩电脑,一看那故作乖巧的态度就知道他有事要求米罗,大概又是什么考试作弊之类的。卡妙沉下脸,不学习还想得第一欺骗父母,简直大逆不道。卡妙认为阿布罗狄的时间安排过于畸形,为什么不把交女朋友的时间拿来读书?想想这背后可能的原因,他又觉得不应该苛责阿布罗狄。

阿布罗狄似乎解开了一个困难的程序,满意地合上电脑,把注意力转移到米罗身上,他盯着米罗看了一阵子,说道:“你以后会找什么样的女朋友?”

米罗抬起头说:“你说呢?”

“初恋情人那样的?”

米罗没说话。

“他不是要求未来爱人是白纸,怎么还有初恋!”卡妙嫌弃地想。

“其实爱厄斯那种俗不可耐的女人根本不适合你。”阿布罗狄一摊手。

“爱厄斯……那不就是……?”卡妙瞪大眼睛。

“你才俗不可耐!”米罗立刻反驳,不满意地用力敲琴键。

“我的确俗不可耐。”阿布罗狄大言不惭地承认说:“爱厄斯可不懂你弹的琴,除非音符里边有密码或者方程式。你跟她说巴赫,她和你说函数堆栈,文学?美术?咖啡?宠物?情调?爱?她全都不感兴趣。”米罗一针见血地为他的初恋情人辩护说:“她可爱,这就行了。”阿布罗狄问:“当你为她创作一首歌,她听得直打呵欠,你还觉得可爱吗?”

米罗不说话,阿布罗狄又说:“你适合那种心灵丰富的人,有艺术细胞,读过很多书,走过很多地方,感性又温柔,脑子里奇思妙想层出不穷。”米罗的眉毛拧了起来问:“一大早你抽什么风?”“我有个女朋友托我向你表白。”“滚。”

“说得好。”卡妙慢条斯理地开始喝牛奶,一边挑拣今天上课需要的教材。

“说起来,我最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米罗说。

“看你的人很多,从A班到F班。”阿布罗狄站在米罗身后,讨好地帮米罗拍打肩膀。

“不是在学校,是在这个岛上。”米罗上看下看一番,“挺奇怪的感觉。不过,不讨厌,不危险,你说是不是阿尔法的灵魂?”说完自己也觉得荒谬,继续弹琴。

“人在经历他人死亡之后,总会心神恍惚好一阵子。”阿布罗狄说。卡妙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手中的牛奶杯翻了,他一阵手忙脚乱,亚尔迪奇怪地问:“卡妙你怎么了?”

到了上学时间,阿布罗狄说他身体不舒服,让米罗帮忙请假,卡妙立刻对亚尔迪说了同样的话。趁着蒂娜握着阿布罗狄的手嘘寒问暖的间隙,慌里慌张地回收他让维纳斯洒在各处的羽毛。还好,他有及时回收的习惯,羽毛并不多,很快收缴完毕。米罗他们刚一离岛,阿布罗狄就从床上跳下来,飞速打开他房间里的大电脑小电脑。又去那个不知确切位置的基地拖出一套反监听探测设备,大有掘地三尺的架势。

阿布罗狄一直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卡妙没想到他做起事来竟然如此心狠手辣不给对手半点余地,美其司一家三口要是知道自己养了一只这么好用的看家狗,一定觉得自己没白花饲料钱。卡妙让维纳斯混在美其司家的鸽子群里,阿布罗狄却连鸽子都不放过,他只好躲在马棚的草堆里。看得出阿布罗狄手里有先进的卫星侦察设备,24小时对米洛岛进行监控,但维纳斯身上的反侦察设备才是世界上最高级的,这点阿布罗狄做梦都想不到。

“别找了,就算你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卡妙忍不住抱怨,阿布罗狄还在迅速地进行地毯式搜索,卡妙几乎要抱头鼠窜。阿布罗狄找了整整一天,直到报时器响了,才愤恨收工,一脸誓不罢休。卡妙又担心他的身体,又觉得维纳斯被折腾得太可怜。看到阿布罗狄洗了澡躺到床上,还要拿着电脑一脸严肃地敲敲打打,卡妙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看来,他真的喜欢美其司家。”

卡妙看着阿布罗狄,终于想起了他观察米洛岛的目的,他是来看阿布罗狄的,看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他几乎沉浸在米洛岛的生活节奏中,就像当年沉浸在魔术世界,快活地忘了自己是谁。卡妙叹了口气。他意识到,倘若他继续这样留意米洛岛,早晚有一天,蕾雅也会留意,蕾雅口中的那个危险人物也会留意。他差点将米洛岛拖进危险之中。

“还好。”还好他及时发现了这一点。

能够保护这家人的唯一方法,就是离他们越远越好。

亚尔迪和蕾雅回来了,亚尔迪走门蕾雅走窗户,亚尔迪给醉醺醺的蕾雅泡茶,卡妙正坐在书桌旁写作业。蕾雅今日去相亲,对方有眼无珠不中意她,她又一次感叹不能嫁人的悲哀,然后大叫:“卡妙你娶我吧!”卡妙没好气地说:“自重行吗?”蕾雅为老不尊地说:“反正你也要在找女朋友吧?你那么倒霉,找到的女朋友还不一定是哪个组织派来的呢,还不如选我。”

亚尔迪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卡妙的火气腾腾上窜,非要气她:“我不找女朋友,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没机会!”蕾雅大受打击地站起来,又愤愤不平地坐回去,亚尔迪还在消化这句话,蕾雅冷笑:“你有男朋友?一定是不知哪个组织派来的差劲的男人。”

“不好意思,知根知底,没有乱七八糟的背景。”卡妙倨傲地反驳。

“是吗?年龄多大啊?”蕾雅问。

“初中生。”

“身高呢?”

“和我差不多。”

“相貌呢?八分以上吧?”

“废话。”

“懂艺术吧?”

“当然。”

蕾雅问了一连串问题,卡妙信口胡诌,蕾雅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一个小电脑按个不停,“啪”地一声将电脑摔在桌子上,“符合你条件的至今性向不明的男生,全欧洲只有这几个!说!是谁!”卡妙和亚尔迪同时看那电脑,四只眼睛瞪得浑圆,那是一个奇怪的数据库,看上去高级详细又机密,他们从没见过这种表格分布方式。卡妙以最快的速度记下页面的所有内容包括边角的页码,才开口说:“有你这种调查员,联特调真是岌岌可危。”

“闭嘴!说,哪个是你男朋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卡妙不屑地说,蕾雅已经开始动用权限查秘密资料,就像婆婆要将未来媳妇调查到三代基因。卡妙一眼瞥见米罗的照片,差点没笑出来。亚尔迪说:“蕾雅别闹了,卡妙怎么会有时间谈恋爱。”卡妙抬着下巴故意说:“我可以谈网恋。”蕾雅又闹了起来,按着那个电脑要继续查,卡妙趁机大看特看,亚尔迪在一旁好言好语地哄了半天,发誓他从来没听过卡妙打论文以外的字,卡妙添油加醋地夸耀自己的“男朋友”。

蕾雅终于察觉到卡妙今天特别多话,连忙把电脑合上了。

“小滑头!”蕾雅骂道。

卡妙得意地哼了一声,挺着下巴走开,跳上床开始回忆看到的表格,弄出图片,但他还是搞不懂这表格的构造原理。亚尔迪终于明白卡妙到底做了什么,又大笑起来,好不容易哄走蕾雅,亚尔迪批评卡妙:“下次不要开这种玩笑。”

卡妙不置可否,问亚尔迪:“你呢?不打算恋爱吗?最近有不少女生盯着你。”

“她们只是在倾诉被你拒绝后的烦恼。”亚尔迪说。

卡妙冷哼。亚尔迪对女生有一种对待小动物的耐心,也许在他眼中,两者没区别。

“卡妙你呢?”

“什么?”

“你不谈恋爱吗?”

卡妙觉得这是一个新鲜的话题,他从来没想过。他的脑中开了花一般出现古往今来的恋爱故事,莎士比亚的存在感尤其雄壮,举凡单恋通奸私奔暗杀移情自虐所有这些歇斯底里可歌可泣的情节,都像没事闲的。卡妙将主角换成自己和一位面目模糊但柔软芳香的少女,做为一个英勇浪漫的法国人,他理所当然地为她骑白马握长剑,披荆斩棘,万里跋涉,扬帆出海,焚城屠龙,还种了一树林的花,想了几千种魔术,一系列的想象完成后,他也累得不想动了。当然,这篇故事一定要有一个命定的结尾,根据他对命运的了解,这结尾不外乎那少女感动地流下眼泪,对他说:“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然后挽着别的男人的胳膊走了。

“我不谈。”卡妙终于说话了。亚尔迪理解地点了点头。又问:“如果有一天没有液冰,你会谈吗?”

“会,争分夺秒。”卡妙坚定地说。人生就应该抓紧时间做能做到的一切事,否则太不划算了。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一阵沉默后,他们又开始做各自的事。卡妙照例要对难题鞭辟入里地思考一番。现阶段,他不希望遇到可能喜欢的人,否则,他要如何把一个大活人藏起来?让她在变化莫测的命运中安然无恙?他十指如飞,研究着那张奇怪的表格,依然毫无头绪。

“阿布罗狄大概有办法。”卡妙想。这也是阿布罗狄唯一的用处,阿布罗狄实在太不努力了,这么多年竟然只懂电脑,还有交女朋友。

卡妙无奈地关上电脑,他不能去找阿布罗狄,阿布罗狄属于米洛岛,他用他的方法保护家人,家人们用各自的方法保护他,他们已经密不可分。他们一家四口最好一辈子过着自我又快活的肉麻日子。

“以后就听不到他弹琴了。”不知怎么,卡妙想到了这件事。

他觉得难受,有点像就像当年决定不再学魔术的那种难受。但他忍得住。如果米罗以后成为一个音乐家,演奏家,指挥家,随便什么家,他依然有机会听到那琴声,那时候,大概是更娴熟更华丽的旋律吧。卡妙相信米罗一定不会和音乐分开,即使中途他厌倦过,怀疑过,甚至放弃过。长年累月地沉浸在一件事物中,很难有最初的激情,但这种沉浸本身就是激情的线索,循着它重新寻找,就会看到最初的心愿,然后,人就会一次次重新振作,前往那个……最想去的地方。

卡妙不愿意承认他有些伤感,于是好几个自己十万火急赶来聚在一起,有大的有小的,有穿小丑装的有戴魔术帽的,和现在这个自己一起讨论如何攻克眼前的难关。最后还是最小的那个他占了讨论会的上风。他看不清那小孩的样子。那小孩拿着一本加缪的书,听那个人讲课。那个人的黑风衣,那个人的长头发,那个人的长手指,那个人的声音,都能让卡妙尽情怀念一番。那个人说:“快!用一句话概括加缪的存在主义!”

卡妙忍不住抿起嘴唇,他看见幼小的自己紧张得四肢僵硬,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西绪福斯永不言败!”

“好样的!记住这句话!”那个人对他鼓掌。

于是他永远地记住了这句话。在需要告别的时候,就把它搬出来,至理名言一般。他被这个最小的自己,救过很多次;那个最小的自己和那个人离的最近,所以不断提醒他,要做一个有梦想的人,就先要做一个不那么自私的人,像那个人一样。

卡妙决定给米罗写一封信,表达对米罗演奏的看法,以及对他的感谢。做为告别。

阿布罗狄正在捧腹大笑。

卡妙很希望阿布罗狄能多笑笑,但今天他不太喜欢阿布罗狄的笑。

“你在笑什么?”米罗问。

“我给你读一封信。”阿布罗狄清了清喉咙,摇头晃脑起来,卡妙盯着看了一会儿,他觉得阿布罗狄并不适合这些动作,但这些动作让他看上去比平常可爱一些。他有点紧张,阿布罗狄要读的一定是他寄过去的信,他有这种感觉。

在米罗神秘的钢琴生涯中,曾做过一个有名的曲子,在他的学校所在的罗德岛弹过几次琴,也有一些拥护者会寄邮件到他的公共邮箱。卡妙谨而慎之地编了个借口,做为一个“看过你的弹琴录像”的听众谈了一些看法。——米罗自己不留意邮箱,阿布罗狄却经常帮忙阅览并回复,偶尔捡几封信出来读读。

“尊敬的米罗·美其司先生。”阿布罗狄秘书开始读信:“你琴弹得不错,放得开收得住,有大魔术师的意境,轻松都开一块布,观众就看到一大片星空。”

米罗疑惑地看阿布罗狄,似乎在问这有什么可读的,这又有什么可笑的。

“但你的音乐用来哄哄外行还算合格,今后大概也能忽悠住几个滥情的乐评家,你未来的风格就是不切实际的华丽和惺惺作态的野蛮,以及细节上的过度钻营,当然,人们会将它称之为恢弘和力量,还有细腻。但它依然是不切实际、惺惺作态和过度钻营,在你由一个还算有天赋的演奏家蜕变为一个庸俗的音乐码头工人之前,请仔细考虑我的建议。”

米罗放下苹果,瞪着阿布罗狄,阿布罗狄忍着笑,一本正经继续读道:

“你最大的问题是卖弄。毫无节制地炫耀天赋和暴发户一样庸俗不堪,而你丝毫没有节制的自觉,这让你的灵感再无美感可言。多少世俗的天才被自己的才华绞死,你明显走上了这条自视甚高的路。对美的感悟也许能够拯救被你糟蹋得奄奄一息的天赋,读附录1列出的1000本文学艺术类书籍,虽然这远远不够。

“你更大的问题是浅薄。你的演奏里充满希腊式的夸夸其谈,这固然是你的民族无从选择的根性。你们希腊人爱把嚼舌当成智慧,你也反复显摆着最琐碎无趣的渣滓,以为一块小石头真能打翻大海,一根杠杆真能撬起地球,一点华丽的小伎俩真能打动人的灵魂。会出现这种错误皆因你不学无术,过分注意工匠的手艺而忽视艺人的心。我友情建议你精读以下500本学术专著,它们也许能拯救你贫瘠的学识,书目见附录2。

“你更严重的问题是轻浮。这想必来自你无原则的生活状况和拒绝深度的人生追求。你以为你的听众会永远歌颂你的狭隘?除非他们和你一样愚蠢而缺乏建树。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是看名人传记,我给你列了100本,建议你仔细研究真正的伟人如何构建人生,有助于帮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书目见附录3。

“你无法克服的难题是你情感上的局限。你不明所以地搬弄着作曲家的感情,掺杂着自己不着调的理解,那些作曲家和你无冤无仇,你不是绑架就是阉割,有时还要谋杀,不觉得惭愧吗?一个艺术家没有对世界的同情,他的作品也会沦为刽子手的背景音。多去各地走走吧,多接触自然和动物吧,多交点朋友吧,至少多看点摄影集子和生态纪录片吧,才能改改你自以为是的其实是冷血的冷静。附录4里有1000本摄影集和画册以及100部纪录片的目录。”

“你的任性更让人难以忍受。最年轻和最年老的艺术家最容易把任性当做风格,其实质不过是少年人的小聪明和老年人的破罐子破摔。难道求新求变就一定要往形式的怪圈里钻?你的赋格简直成了帕尔尼尼的石头衣褶,满足听众的猎奇心理却经不起任何一种情感上的推敲。我不得不建议你去看看那些刚开始学琴的小学生,看看他们恭敬的态度和热诚。哲学也许能遏制你那自我骄纵的恶习,让你学会在深刻中求创新。300本,书目见附录5。”

“还有一个问题我不得不提醒你——”阿布罗狄还在滔滔不绝的读,米罗气得七窍生烟。卡妙不禁想此人和绝大多数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一样,缺乏听取他人建议的心胸。

那封长长的信终于读完了,米罗也气饱了,他看阿布罗狄兴致勃勃地打着字,不禁吼叫:“你在做什么?”

“帮你订书啊。”阿布罗狄眨眨眼。

“订什么书!马上给我把这个人揪出来!马上!”

“我已经找过了,这个人高明得很,没有留下任何让我追踪的线索。”阿布罗狄说。卡妙有些得意,想躲开阿布罗狄,还真费了他好一番心思和力气。米罗眯着眼睛盯着电脑说:

“你现在就查——法国,巴黎那几个一线城市,大型的图书馆,或者博物馆,音乐厅,在这类地方工作的员工,性子差,情商低,独来独往基本没朋友。找不到这种人再查各大学遭学生投诉最多的文科或艺术科教授。还是找不到就给我查各个大学、高中分数前十名人缘奇差无比的学生。还找不到就查初中!”

卡妙僵硬了足足一分钟。

“可是,米罗,你为什么确定对方是法国人?”阿布罗狄问。

“法文腔的希腊语,还有行文时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还有书目,一看就是法国人列的。”米罗双手将阿布罗狄的头发揉得一团乱,大叫道:“快点查!”

卡妙决定今后一定要跟米洛岛划清限界,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早上起床,米罗会站在他门口。

“查他做什么呢?这个人根本不想认识你。”阿布罗狄说。

“废话!这个人说我是低级没品位的暴发户,卖弄技巧的小丑,连小学生都不如的弱智,缺乏人性的刽子手——”卡妙有点生气,他没有这些意思,米罗怎么能冤枉他?他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列出那些书目,精挑细选,费尽心思。米罗怒极反笑:“但我做了什么呢?——在学校礼堂弹了一首曲子,一首曲子!你说他有脑子吗?”

阿布罗狄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卡妙讪讪地别过头,不太敢继续看米罗的脸,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文字表达又出现了问题。阿布罗狄一边下订单一边查找,卡妙没忍住又调了画面,阿布罗狄入侵的数据库远不如蕾雅那个全面简洁,阿布罗狄说:“恐怕找不到,符合这类条件的人不算少,特别是巴黎的那些大小艺术家,或多或少都有你说的这些特点。就算真把目标固定在几个人身上,找到他们,他们恐怕也不会承认。”

卡妙松了口气,米罗气呼呼地死盯着电脑,阿布罗狄安慰道:“这个人说的也有点道理,你就把这些书都看了吧。”“我不看!”“看吧。”“你陪我一起看!”“我……”“不然我不看!”“好好好我陪你看……”

米罗从背后伸出一只胳膊搂着阿布罗狄,把头搭在阿布罗狄的肩膀上,两个人一起研究电脑里的名单,不时猜测“你说会不会是他”,然后两个人一起没礼貌地刻薄一番。这时,蒂娜来叫他们吃饭,看到阿布罗狄乱糟糟的头发抱怨几声,拿一把梳子给阿布罗狄梳头发,对同样乱糟糟的米罗说:“你坐在那里等,怎么能把头发搞得这么乱呢。”

卡妙看她皱着眉头,熟练地梳着儿子的头发,突然想到蕾雅。和亚尔迪一起出门的时候,蕾雅发现亚尔迪的头发太乱,也会露出这样抱怨的神态,两只手帮亚尔迪整理,亚尔迪不会像米罗那样埋怨个没完,而是矮下身子,让蕾雅更方便地把十根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卡妙特别喜欢看这个画面,他想到自己小的时候,像做体操那样模仿那个人穿衣的顺序、梳头的动作,甚至会在那个人刮胡子的时候,用手指刮自己的脸,逗得那个人直笑。有时候,那个人会帮他将乱七八糟的鞋带打开,重新系得整齐漂亮。

“别总这么恶狠狠地看着我们!”不知道哪个回忆里的蕾雅说。

画面如白泡沫一样碎掉了,卡妙坐在宿舍的床上,对着电脑,亚尔迪把牛奶递给他。

“如果有一天,”卡妙问亚尔迪:“蕾雅欺骗了你,或者利用了你,你会恨她吗?”

亚尔迪没想到卡妙会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他仔细思考,然后摇了摇头,认真地对卡妙说:“我也不可能满足蕾雅每一个愿望。但她依然对我很好。”

“这就是宽容吗?”卡妙想。难怪他会不经意地留在亚尔迪身边,他们的学生卡总是并排挂在门后面,那温厚的力量总让他觉得温暖。卡妙觉得亚尔迪在他身后推开了一扇门,他有点想走进去瞧瞧。他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不再那么固执片面地看一个人。

他还有一个总是忍不住要去的地方。

卡妙看向屏幕,美其司一家已经吃过早饭,夫妻二人等待直升机,米罗和阿布罗狄穿着干净的制服,等待来接他们的船。卡妙不止一次看过这场面,他知道这个时候阿布罗狄会抓紧时间和女友讲电话,米罗会一个人在海边漫步,寻找灵感,小声哼着曲子。

维纳斯飞了一圈,卡妙迅速地将米洛岛的景物看了一遍,又看着米罗正在看的大海,卡妙奇怪这么长时间,自己还是第一次认真看这片浩瀚湛蓝的爱琴海。他认真地看,认真地想,阿布罗狄是幸福的,米洛岛是完好的,米罗会去看那些书,所有的监视仪都已经回收,他又看了米罗一眼,米罗走在海边上,看到鸽子,开心地吹着口哨。

维纳斯拍打翅膀,向远方飞去。

卡妙关掉电脑,平躺在床上,他猜西绪福斯一定也在什么地方,把神都不知道的秘密藏了起来,所以才能那样轻松地继续推石头。——卡妙闭上眼,又听到了海浪声,起伏如米罗在钢琴上滑动的双手。

尾声

卡妙没想过他能看到米罗。

在布拉格的街头,他正穿着一套白熊公仔服,向来往的游客发着马戏团的传单,米罗突然撞到了他身上。他想也没想,一把将米罗抱在怀里,就像抱住失散多年的宠物。随即又快速地将米罗推到一边。米罗不慌不忙地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好亮的眼睛。”卡妙想。从屏幕里看不出来,米罗的眼睛有一种特殊的亮度。

一年多没见,米罗的头发变长了,看上去成熟了一些,着装风格也变了,眼睛却还是那么透亮。

卡妙不由想起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命运依然是恶意的,他刚刚习惯了学校里平静的生活,想要在闲暇的时间学一种乐器,却突然遇到了一堆麻烦,只能在欧洲到处跑,不时回学校听听课考考试,还要被亚尔迪强迫着接受治疗,欠了不少人情和医药费。——最近好不容易才到了平静期。命运也需要休息,养精蓄锐后才能继续耍着他玩。他就趁着这个机会在学校补各种功课。

这段时间他总和蕾雅母子混在一起。他们谁也不想相信谁,互相监视的结果就是经常一起行动,这种情形很容易形成怪异的温情气氛。在外人看来,他和亚尔迪是蕾雅老师的得意门生,不论去哪里,蕾雅都把他们带在身边。这一天蕾雅带他们来布拉格,卡妙刚巧遇到了以前生活过的马戏团,那些企鹅、狮子、骆驼、狗对他还挺亲热,他吃了从前同事们递上来的食物,只好帮他们在街头发传单。

他还是觉得生活糟透了,他的计划依然无法打败变化,他又经历了几次不大不小的幻灭,免不了神情恍惚几天。但他知道心灵上最迷茫的那段时间过去了。那时他重新回到严酷的巴黎,重新遇到蕾雅,遇到了一个心思单纯身份复杂的室友,那是他一生中最为敏感,易怒,焦虑,躁动的时期,这些情绪却全都被米洛岛那个美满的家庭抚慰了。特别是米罗,在他的琴声和笑声里,一切迷惑都变得简单、清楚、干净起来。当他真正承认自己的软弱、痛苦、恼怒之后,他竟然更强了。这难道也是一种魔术?

他站在布拉格街头,真没想到会看到米罗。

听说今晚布拉格有个音乐节,米罗大概是来看这个的。阿布罗狄不在,米罗和他的几个朋友说说笑笑地走了,从打扮上看,他们像一个乐队。

“他好像很开心。”卡妙想。

米罗走远了,卡妙还是能看到他的背影。米罗一只手无意识地扶了一下后腰,腰身很好看,手指上依然有粗大戒指,手指看上去更长,动作优美。

很快,卡妙继续发手中的传单。

卡妙希望米罗永远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做那个蓝眼睛的纯真小王子,而他要在充满恶意的倒霉世界里,继续当永不言败的西绪福斯,直到无坚不摧。

那么在那一天之前,Good luck,Milos。

(完)

番外插图 作者:M


下面为大家正式介绍卡妙同学神奇的思维结构

遇到简单问题:小说绘画影片音乐一切艺术混搭袭来,脑中呈有序会议状态。

遇到稍难问题:思维发散直到外太空,大脑呈风暴模式。

遇到大难题:向知识发出SOS信号,无数大人物轮番出主意。

遇到重大抉择:各个阶段的自我形象火速到来,集体开会,交提案给现任卡妙参考。

以下插图即为“重大抉择模式”,作者:M



————————————

本番外另有插曲一首:

请到http://5sing.kugou.com/2869116/default.html

学派音乐主页收听,第一首就是。

歌词:

西绪福斯永不言败

选曲:《巴赫旧约》

法语念白:加缪《西绪福斯神话》(中文:郭宏安)

填词:SUIXINSUIYUAN

首唱&演唱:抹雾

念白:他吃吧那

Les dieux avaient condamné Sisypheà rouler sans cesse un rocher jusqu'au sommetd'une montagne d'où la pierre retombait par sonpropre poids. Ils avaient pensé avec quelqueraison qu'il n'est pas de punition plus terrible que le travailinutile et sans espoir.

(神判处西绪福斯把一块巨石不断地推上山顶,石头因自身的重量又从山顶上滚落下来。他们有某种理由认为最可怕的惩罚莫过于既无用又无望的劳动。)

黑风衣掩去行迹,白手套掷向巴黎

地图电码持枪的手一一就绪

莫斯科向南以西,狙击三千公里

争夺下一个街区

瞳孔里筑高堡垒,心脏上架满武器

阴谋中重新索取一线生机

在命运进逼之前,先扣下扳机

当争论蔓延道路分歧战火在洗礼

这城市流血颠覆变革再一次屹立

前一秒信仰划分了等级

后一秒强权独裁了对立

归来吧,无处容身的真理

你知道,他一直爱你

伤口和家门都已经关闭

爱与恨沉睡在塞纳河底

时光一路飞去,他从未忘记

À chacun de ces instants,où il quitte les sommets et s'en fonce peuà peu vers les tanières desdieux, il est supérieur à sondestin.

(当他离开山顶、渐渐深入神的隐蔽的住所的时候,他高于他的命运。)

生存是最低意义,立场是最高纪律

对与错之间多少种怀疑?

那山顶只有叹气,山脚没有休息

转过身又是地狱

巨石滚落到谷底,回声消失在耳际

绝望吗?渺小的三百万之一

徘徊在纸醉金迷,万恶的土地

忧郁的凡人,终身拼凑,平庸的传记

尊贵的故人,只需一行,不朽的诗句

上一秒骄傲轻蔑过哭泣

下一秒怀念洞察了畏惧

前进吧,无路可退的记忆

你是他拥有的唯一

松开手重量突然就远离

闭上眼温度还那样熟悉

他是西绪福斯,他不会逃避

Si la descente ainsi se fait certains jours dans la douleur,elle peut se faire aussi dans la joie.

(如果在某些日子里下山可以在痛苦中进行,那么它也可以在欢乐中进行。)

即使梦想不能对谁说起

即使幸福只能当做秘密

即使生命是无尽的苦役

会有下一次相遇

松开手重量突然就远离

闭上眼家门早已经关闭

时光一路飞去,他从未忘记

邂逅过冰雪极光和暴雨

陪伴过西伯利亚的孤寂

抗拒过目的否定悲和喜

对死亡扬出战旗

眷恋是他沉默的谜底

世界是他深爱的秘密

他是西绪福斯,他不会放弃

那辆列车即将抵达巴黎

地图街堡武器准备就绪

巨石滚落在万恶的土地

圣母院钟声响起

暂别吧,所有他爱的秘密

出发吧,奔赴下一场战役

他是西绪福斯,永远不放弃

Il faut imaginer Sisyphe heureux.

(应该设想,西绪福斯是幸福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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