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大江一 天涯明月刀江南折之江

宣统三年的春天,对贝家大公子贝志城来说,是个风和日丽,仿佛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这一年因为父亲重病,连拍了十二封电报,贝志城终于决定结束在美国的学业,回国去探病。虽然他明知道也许父亲的病是佯装,家里对他籍游学为名滞美迟迟不归,已经颇有微词。但一想到母亲在偌大的家族中处境尴尬艰难,他还是收拾行李,订了船票,搭上豪华邮轮“凯瑟琳”号,返回太平洋另一端的故国。

经过两个多月的漫长航行,经过无所事事只能在船上俱乐部打扑克,和绅士们玩弹子的偌干枯燥日子,西历1912年的5月3日,凯瑟琳号终于抵达了天津港,随着悠长的汽笛声,贝志城站在头等舱的露台上,看着渐渐靠扰来的码头,伸出港口长长的防浪堤,渤海浑浊的波浪拍打着凯瑟琳号洁白的船身,引航的小火轮突突的冒着黑烟,晨雾中渐渐清晰的海岸线,还有,那曾经熟悉却又陌生的故国……

到底是回来了啊……

他并没有觉得欣慰,也并没有觉得惆怅,只是头痛待会儿可能见到的场面——听说他要回国,母亲执意派管家坚叔带着仆人们到码头上来接他,而那套世家繁琐礼节即将在码头上上演,他简直可以想像到那幅场面,同船的美国绅士们一定会视作东方奇异的风俗,然后兴致勃勃拿出相机打燃闪光灯大拍特拍,而自己已经剪了头发穿着洋装,只怕到时候坚叔一见就会嚎啕大哭……

不过,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呢。贝公子十分洒脱的耸耸肩,就像个美国人那样乐天好了。

船终于停稳在码头边,从头等舱高高的露台望下去,码头上的人就像蚂蚁一般密密匝匝。对于天津港来说,凯瑟琳号也是一艘罕见的巨大豪华邮轮,远处货运码头上,扛着大包的苦力也朝这边仰望着,凯瑟琳号这是第一次执行远东航线,它抵达的甚至比预计的要略早几天,在檀香山补充淡水给养的时候,船长在晚宴上就曾经提过这点。

负责这一层的船员来请头等舱的客人们优先下船,其实这个船员小伙子只是想要讨要一些小费,贝公子礼貌而体面的交给他十块美金,小伙子高兴的两眼放光,立刻表示会将贝公子的行李提前送下船去,而贝公子只是道了一声谢,就沿着那刚放下的长长的舷梯,一直朝着低而平的码头走去。

头等舱的客人并不多,对于这个世界上大部分来说,跨洋航线的头等舱船票,还是一笔昂贵的支出,除了美国那些爱好旅行的富翁,很多人都无法支付这样一笔旅费。这样也好,贝志城轻松的想,起码,不会有太多人看到码头上的那场面。

隔得这么远,贝志城都已经看见了坚叔带着一部汽车,还有三辆骡车正等在码头上,十来个男仆穿着一色的青褂子,整整齐齐垂着手,是所谓世仆的样子。只有坚叔在张望舷梯上的人,但很明显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贝志城身上——贝志城不仅剪了头发,穿了洋装,他连走路的姿式都已经像个美国人,世家子不兴这样大步流星的走路,而且他还戴了一幅墨镜,挡住了一半的脸。

贝志城突然起了顽性,他可以像小时候那样作弄一下这位管家,一路就在坚叔的眼皮底下走到他面前,然后拍一拍他的肩膀,叫一声“坚叔”,那么坚叔会吓坏了吧,但愿他没有心脏病。

突然舷梯上响起了一阵喧哗,有人用英语大声嚷嚷什么,贝志城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让他停下了脚步。原来是个年轻的中国人——虽然像他一样剪了头发穿着洋装,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但那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中国人,那人正用英语说:“我有急事所以必须此时下船!”

船员讲一口地道的美国南方腔英语,无礼而傲慢:“头等舱还没有下船,你们不可以先下船,你们中国人,就是不守规矩!”。那人英语虽然说得很流利,但是反驳起来并不是理直气壮,贝志城忽然想起自己刚到美国的时候,英语说不流利,被房东欺负,却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那时候他才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在美国漫长的岁月里,这种孤独其实一直挥之不去,生长在中国最旧式的大家庭里,上面有祖父祖母,有父母还有一群长辈姨太太们,下有一群仆人,到处都是人,到处都隔窗有耳,他本能的逃离开那人海一样的家庭,人海一样的故国,以为那样就可以逃避人群获得清静,但事实上,在美国是清静也是孤独的,只是那孤独恰好的被热闹掩盖了,年月既久,甚至都已经习惯了。

不过贝志城决定帮助这个中国人,也许是因为他年轻而稚气的脸庞让他想起自己刚到美国的时候,也许是他乌黑的眼睛让他想到这是自己的同胞,也许,他只是单纯的打算帮一帮忙,就如同一个真正的绅士那样。

贝志城对那趾高气昂的船员,平静而从容地用英语说:“这位绅士是我的朋友,是和我一起的,请让他和我一同下船。”

那船员听他这样说,立刻谄媚的弯一弯腰,让出了通道。那人拎着牛皮箱子追上来,向贝志城道谢。贝志城略微颔首,那人却十分诚恳的说道:“鄙姓江,单名南。今天实在是有急事,多谢您出言相助,不知道尊姓大名,府上何处,到时候一定前去拜谢。”

贝志城说道:“些微小事,何足挂齿,拜谢就不必了。”

江南听他这样说,也不强求,只是行了一个西洋式的鞠躬礼,便拎着行李箱匆匆而去。这时候不远处的坚叔也终于认出了贝志城,他几步抢上舷梯来,按礼先磕了个头,然后再起身请安,是最老派的那种双安,口里还说:“老奴给大少爷请安!大少爷一路平安康泰!”贝志城一看他这样子就头痛,坚叔果然老泪纵横,带着哭腔只说:“大少爷您怎么把辫子都剪了?这……这可怎么见祠堂里的列祖列宗……老爷看到您这样子,怕不要请家法……”

贝志城最烦“列祖列宗”四个字,便脚也不停,只顾往前走,说道:“电报里不是说老爷病得起不来床么?还怎么请家法打我?”

坚叔一时语塞,只好一溜小跑追上来,说道:“大少爷您慢些走……仔细脚下……”

码头上的诸男仆一见了他们俩下舷梯,果然齐刷刷行请安礼,其中一位年长的男仆,因为是贝太太陪房的缘故,还特意给贝志城磕头。码头上的人都像看西洋镜一般看着他们,几个头等舱的旅客,也都诧异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贝志城略微有些头痛,因为其中好几位绅士都曾经和他一块儿玩过扑克牌,贝志城极力的向他们解释游说,中国也是个文明大国,只是它的文明和西方的文明是不一样的,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传承,但它并不是传说中的那样保守和不可理喻,但现在,大约自己的解释都化为烟云了吧。码头的空气带着略微的海腥味,贝志城就在这种复杂而矛盾的心情中登上了汽车——其实贝家是著名的洋务派,颇为理学和清流不齿,所以当年他要出洋的时候,父亲倒并没有阻止。师夷长技以制夷,那时候朝野之间都是这种论调。

不过离家数年,似乎一切都并没有改变,贝志城微微叹了口气。坚叔也登上汽车,告诉汽车夫:“先送大少爷回去,我在这里等大少爷的行李。”

“不,我跟行李一块儿走。”贝志城说:“箱子里有给太太的衣料,还有给妹妹们的香水,我怕他们弄坏了。”

其实他只是想在码头上多耽搁一会儿,多留片刻。凯瑟琳号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码头,阳光照耀着这艘新船,流线一般的船身,高高的烟筒,长而平稳的甲板,还有巨大的火力锅炉。许多码头上的闲人,笼着袖子对这艘船啧啧赞叹。而他们眼中,更多的只是好奇。贝志城隔着车窗玻璃默默看着这艘庞然大物,在船上的时候他只觉得百无聊赖度日如年,可是下船之后,他竟然觉得离这庞然大物更近一分,似乎就离西洋文明更近一分。对于近在咫尺的家,对于隔着烟云岁月的家,他是越晚一刻回去越好。

可是船员收了小费,十分迅速的就将他的十余个箱子送下了码头,仆人们将箱笼装进骡车上,这时候二等舱的客人们已经开始下船,一群扛大包的苦力冲过来揽活,一时间码头上乱得像一窝粥,到处都是人,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嘈嘈切切说话的声音,还有人直着喉咙嚷嚷——这才是故国,贝志城苦笑,他对汽车夫说:“走吧!”

可是这时候码头上已经塞得水泄不通,走是走不了了,汽车夫只好按喇叭,缓缓在人海中挤出一条出路,就像摩西劈开红海,但这一条狭缝很快又被更多的人填满,车子陷在人海里,怎么也挪动不了半分。这时候突然一阵喧哗,紧接着又像是哪里放炮仗,噼噼啪啪一阵乱响,人群像炸了锅的马蜂一般疯狂拥挤起来,有人站在高高的大包堆上,一手拿着长枪,大声用官话高嚷:“直隶总督衙门捉拿逃犯!闲人散开!”

更多的捕快将现场围起来,挥着鞭子不许人群散去。那拿着长枪的人大声道:“各位父老稍安勿燥,我们是来捉革命党的,一个一个往外走!以免我们错拿了好人!”那人跳下大包堆,就走到汽车旁边,敲了敲车窗。

坚叔打开车门走下车,看那人全套公服,是个游击官职,便行了礼,说道:“官爷,鄙上姓贝,今天是来接我们家大少爷下船,请行个方便。”

那人一听便满面笑容,说道:“原来车里是贝公子。我怪道说,这样气派的汽车,城里再没第二家有的。”便隔着车窗向贝志城请了个安,贝志城不过点一点头,那游击便挥手下令:“放行!”

汽车缓缓驶出了人群,拉着行李的骡车跟在后面,贝志城看着那游击指挥人将缺口重新堵上,不禁若有所思。坚叔说道:“这些革命党,成天嚷嚷造反,真不怕杀头。”

贝志城懒得说什么,靠在汽车座椅上闭目养神。汽车风驰电掣,一路穿街走巷,很快就到了租界。贝家老太爷告老归田之后,并没有回福建老家,而是在租界里头寻地盖了幢别墅养老,被当时的清流大大讥讽了一番。这幢别墅又被称作贝家花园,贝志城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看到熟悉的门墙,汽车停在了马号之前,这也是洋为中用的地方——虽然建筑是西洋式的,但是正门循例是不开的,角门之侧另有马号,预备主人们出门的汽车和骡车,都停在这里。

贝志城下车的时候,因为太过唏嘘感叹,所以很习惯性的,就直奔车尾,想要打开后备箱——在美国的时候,他学会了开汽车,也常常开着汽车跟同学们出去玩,香槟野餐篮,都放在后备箱里,所以他一下车,就习惯性的打开了后备箱,但刚刚掀起一条缝隙,他的身子突然就僵住了。

后备箱里有一个人蜷缩在那里,身形高大所以蜷得很紧,但目光熠熠,手中拿着一柄西洋火枪,正指着贝志城的胸口,所以贝志城就以一个奇怪的姿式弯腰僵在了那里,那人舔了舔嘴唇,目光中有几分嘲弄,像是见到猎物的猎人。这个人是会杀人的,真正的亡命之徒,一瞬间贝志城头皮都紧了,他见过这样的亡命之徒,在冒险家的乐园纽约,那里有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或许只为了行人口袋里的五元美金。

明月照大江(一) 天涯明月刀江南折之江

那人将枪用力向前顶了顶,枪口便微微陷进贝志城胸口的肌肉里,贝志城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虽然自己是贝家的公子,但父亲的政敌不可能派一个刺客来刺杀自己,那么此人说不定是码头上被追捕的那个革命党!不知何时混到了自己车上来……一瞬间贝志城脑海中涌入无数念头,但坚叔已经慌慌张张下车,叫着“大少爷”直奔这边来,贝志城不及多想,将后备箱的盖子往下一阖,然后镇定的转身。

坚叔说道:“行李都在后头车上呢……”

贝志城说道:“哦!你看着他们将行李拿进去,别人我不放心。”

这句话有点牵强,但在码头上的时候,贝志城就表现了对行李的不放心,坚叔便也就对固执的大少爷请了个安,然后转身出去张望拉行李的骡车了。贝志城支开了坚叔,又打发汽车夫走开,重新打开了后备箱,这次,没有枪再顶着他的胸口了,只见蜷缩在那里的人脸色苍白,已经昏阙了过去,贝志城凑近了细看,原来那人胸腹间有枪伤,鲜红的血浸透了衣衫,正缓缓的涌出来。

贝公子觉得真是棘手的麻烦啊!

又不是个猫儿狗儿,活生生一个革命党,把他交给衙门里的人,这个人被砍头倒也罢了,只是自己刚从美国回来,就弄了个革命党混在自己车上,父亲的政敌们岂不欣喜若狂,狂上奏折巅倒黑白声称贝家私通革命党。那帮御史从来是唯恐天下不乱,可是如果要把此人放走……也是后患无穷。

贝公子皱起眉毛,面临人生中前所未有的艰难选择。

事隔多年之后,唐家三少忽然问起贝公子:“当年你怎么就决定救我呢?”

贝公子轻佻的以折扇挑起唐家三少的下巴,说道:“如此绝色,我怎么忍心不救呢?”

唐家三少十分粗暴的拍开他的折扇:“滚!我只后悔当年没一枪打爆你的头!”

其实当时贝公子连唐家三少的脸都没看清楚,不过他是绝不会说实话的,如果说当年他纯粹是因为不想给贝家落下私通革命党的口实才救了唐三,那么以唐三的火爆脾气,是真的会一枪打爆他的头的。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贝公子悠悠叹了口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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