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吻的左脸颊1文/桃子夏 左脸颊长痘的原因

初吻的左脸颊1

第1节:楔子
  楔子
  Siva,若干年后,如果将时光电影一幕一幕重新回放,或许我不会相信在图书馆里陌路相遇的你,或许我不会去喜欢半是明媚半是危险的你,或许我不会诋毁那个用毁灭的方式来庇护我的长辈,或许我不会违抗捕魂者的话去插手谢落微的案件,或许我不会一意孤行去往那个隐匿在雪山里的未知世界。
  当众神灰飞烟灭;
  当万佛俯首称臣;
  当风停,电止,雷住,当宇宙光影俱寂;
  当这人世间的所有爱恨都轰然老去,分崩离析……
  Siva,我真想谢谢你。
  是你,用最残忍的温情,将我一步一步推往这个浩瀚隐秘、没有爱的帝国。

第2节:第一幕【溺蓝】(1)
  第一幕 【溺蓝】
  Siva,超人气美型小说家。
  17岁时以一部长篇小说叩开读者心门,拿下当年最高文学大奖,光速成为全民偶像。
  幻黑短发。瞳色幽蓝,清澈又深不见底。沉迷于牙买加蓝山咖啡、大片大片无瑕疵的深蓝和干净到剔透的美好事物。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访谈节目时,他穿一件Gucci的黑色小外套,把里面银灰色的开衫袖子微微往上卷,露出25厘米左右的手部皮肤,凝成一个寂寞的姿势。
  那一刻我端着咖啡迟迟收不回目光,青绿火焰刺破坚硬的壳,在心内安静温暖地燃烧。我暗暗地想,真不容易找到手指和手腕都这么修长纤细、温润干净的男生。
  这样一双手天生适合写缠绵悱恻的小说,一个字一个字敲中你内心的柔软。
  他说"Siva"这个笔名出自印度教里的"破坏之神",颠倒众生,兼有摧枯拉朽和复苏万物的旷世之力。在现实生活中认识Siva一年后,我回过头去读了他当年出道时写的那部获奖长篇小说,扉页上印着几行纤长静默的字迹--
  爱是什么?
  有人说,爱是含笑饮砒霜。
  爱情至美,砒霜至毒。
  深爱一个人失去自己,才会痴痴凝望他无邪的笑脸,一小口一小口饮下他递过来的毒酒。
  情意从字里行间流出,恍然觉得他这是在写我。命运是诡笑的魔术师在暗处布下千回百转的局,人世间所有因果缘分在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Siva,如果我有预见未来、洞悉一切的能力,就能阻止后来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后来的你也就不会消失了。
  Siva,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初遇Siva的那一年早春,图书馆外的梨花开得特别好,汽车驶过时惊起一小团明媚雪白的雾气,花瓣簌簌地落满了挡风玻璃,说不尽的妩媚妖娆。我是SZ大学一年级学生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整天围着"功课"、"社团活动"和"咖啡馆兼职"转。
  他走进自习室的时候引起了一阵细小的骚动,女生们窃窃私语,都不敢贸然上前搭讪。他把书放在我对面的桌子上,轻轻抽出椅子坐下。我抬头望一眼对面的不速之客:校园里少见的混血儿,黑发碧瞳。他的眼神很安静,瞳色幽冷清澈。与他相比,周围世俗的一切立刻黯然失色。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清澈又深不见底的眼睛了。  
  头晕脑涨的我一眼认出对方是谁,0.1秒内心脏狂跳10拍。他迎上我的目光问我是不是上官星见,没等我回答又拿起桌上的散文稿翻了翻,目光挑剔。趁他还没毒嘴,我一把抢过来说:"我是星见,什么事?"
  "很少有女孩子敢这样注视我。"
  "那当然,谁见着妖孽不怕啊?"谁知道这句随意的调侃让他脸色一沉。我翻了个华丽的白眼。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他递过来一张照片,"这是我女朋友的照片,你看认识吗?"
  我接过照片细细端详。
  相片中的女孩子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深蓝校服小短裙,抱着高中课本。清亮明丽的眼瞳里水色潋滟,仿佛随时会掉下晶莹的泪滴。下巴尖俏,左脸颊上依稀有一颗细小的泪痣,风吹乱了她的额发,笑容里隐约有妩媚的邪气。
  突然想起高中同桌的口头禅--"家有妖孽初长成。"
  电光石火间闪过脑海的字句是"电视台整人节目"、"这照片怎么流出去的"和"名人也有疯狂时"。这根本就是我的照片,他怎么会有?
  从前只知道有个叫Siva的名作者,原来也不过是个无聊的人。我觉得失望,沉默地把照片还给他,收拾书本准备闪人。
  他从我的神色中看出端倪。
  "上官星见,你误会了,听我解释。"
  "误会?"我冷笑一声,"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不但知道我的名字,还拿着我高中时的照片说这是你女朋友,问我认不认识!"
  "你真的误会了,她只是跟你长得很像。"他拿出一个蓝色封皮的学生证,里面白纸黑字地写着:
  姓名:谢落微
  性别:女
  出生年月:1991年3月7日
  籍贯:广东省广州市
  学号:04870103
  第一学期注册:(公章)深圳市××中学
  第二学期注册:(公章)深圳市××中学
  ……
  表格旁的证件照上又是那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头发往后梳成马尾,笑得清甜。
  "她是我的女朋友,谢落微,四年前在一场意外里丧生。"
  "意外?"我很好奇,停下收书的手。
  "准确地说,是一场凶杀。"他竭力平定情绪,"四年前的7月11日晚上6点多,我们一起看完电影后,我送她回家,然后目送她走进小区门口。谁知道几分钟后,她就被凶手杀死在电梯里。"
  "杀死……在电梯里?"我毛骨悚然,满背冷汗。
  "是的,她被人从背后掐住双手,割喉放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当时电梯里没有其他人,摄像头被破坏,没能录下任何画面。唯一的线索是她出事前曾给我发过的一条手机短信,还有她手里死死拽着的一张塔罗牌,牌面的图案是"倒吊男"。"

第3节:第一幕【溺蓝】(2)
  "等等!那条短信跟她的死有关吗?"我耸耸肩,"或许短信里会有线索?"
  "她说"有东西在跟着我,我好害怕"。"
  "跟着她的,会不会就是凶手?"
  "我也这么想。"他苦笑,"可是警方顺着这条线索查不到任何东西,后来他们找我做过几次笔录。两个月后结案,他们最终判定凶手是住在她家楼下的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这名患者本人无法承担刑事责任,只判定其家人监管不力,将他送往医院强制治疗。"
  "就这样?"我认为很不值。
  "对,就这样。"他抬起头望着我,眼神明亮摄人,"可是我不相信,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真正的凶手说不定现在还逍遥法外,我要把这个人找出来。哪怕是一丁点儿线索,我都不会放弃。"
  一股阴郁的血液涌进我的心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我打断他:"你看过《地藏菩萨本愿经》吗?"
  "我不信佛。"他摇摇头。
  "我也不信,只是《地藏菩萨本愿经》里说那些作恶者"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坏人自有恶报,你既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凭什么去抓他们?"
  "业报太迟,我等不及了。"他把那张照片递给我,"无论如何,你跟落微长得这么像,总算是一种缘分。照片请你留着,如果有什么关于这件事情的线索或是消息,告诉我好吗?"
  "好。"我接过它,随手放进外套口袋里,心里愤愤地想:
  什么电梯杀手?
  什么神秘虐杀?
  就算被害人跟我长得相像,那又关我什么事?难道要我也蹚上这趟浑水?请原谅我这么现实,穷人家的小孩听不起爱情故事,更玩不起风花雪月。
  这个"爱情故事"已经占用了我25分37秒的时间,接下来我还得去还书,找老师借备课笔记,胡乱啃几片饼干后火速去校门外的咖啡馆打工。
  我嗖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拾桌上的书,准备闪人。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你比落微高,高很多。"
  "那当然。"我骄傲地一挑眉毛,"你那个女朋友也就一米五几吧?我171厘米,比班上好几个男生都高。"
  他不答话,像升国旗一样缓缓地站起来,渐渐高过我的肩膀、下巴、眼睛、头顶……直到比我高出足足半个头。真是长江后浪踩前浪,前浪踩成沙茶酱。我顶着一张"老娘就是沙茶酱"的臭脸,很不痛快地火速闪人,临出馆前还狠狠一回头,检查他有没有跟来。
  果然,他跟来了,一路跟到我打工的那家咖啡馆。
  92℃咖啡馆,校门口那条街上最拉风的咖啡馆,以"味道极其销魂,环境极其优雅,价格极其不靠谱"享誉江湖。
  来这家咖啡馆的第一天老板娘就告诉我,人们在舒适惬意的时候,体温会略略上升0.2℃,也就是37℃。煮咖啡刚好相反,100℃的沸水太过火,唯有略略低出8℃--92℃水温煮出的咖啡,味道最是倾心。然后她啪地抽出一支温度计递到我手里,从此开启了我每天拿着温度计测量咖啡温度的生涯。

第4节:第一幕【溺蓝】(3)
  这天是周六,约会的小情侣们一对接一对的,整个下午我忙得快飞起来,眼睛还不忘记时不时瞟一眼独自坐在窗户边喝咖啡的Siva。
  他点了一杯蓝山,侧影落寞孤独。
  某一瞬间,心被那个侧影惊动,就像封闭多年的黑暗罐子猛地被撞翻,掠过艳丽美妙的光线,让心无限欢喜雀跃,在这渺然的天地间期盼到久违的光明。
  我拿出那张他女朋友谢落微的照片,第一次用"不,这不是我"的念头去端详它。
  尖俏的脸庞。
  微微上翘的唇线。
  还有眼神里的那一抹诱人妩媚。不不不,与其说是妩媚,不如说一种半人半魔的神秘气息。眼神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一旦凝视着你,你的灵魂都快要出窍。令人着魔的,还不是神圣感,是带着惊恐的臣服,好像世界末日就只能指望她了一样。
  幽暗华美,绮丽妖媚。  
  我相信了他说的那个故事,那个"前女友谢落微被神秘凶手虐杀在电梯里"的故事,尽管五官如同双生儿,可我的眼神里永远流露不出这么汹涌的妩媚。
  她是谢落微,她是跟我长着同一张脸的谢落微,她是四年前被虐杀在电梯里、警察至今抓不到凶手的谢落微。
  她是让这个风度翩翩的男生思慕至今、无法忘怀的谢落微。
  她不是我,她不是倔强的上官星见。
  我把照片翻过来,背后有一行清瘦字迹:"Siva,137××××1177。"
  "星见!"工友撩开制作内间的帘子,朝我说道,"你的手机响了很久了!"
  "噢噢,谢谢!"我跑过去摁下接听键,"喂?妈?"
  对方不是我妈的声音,是邻居王婶。
  "星见!你快回来!你妈妈刚刚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摔?摔下去了?"手里的咖啡壶一晃。
  "对啊,你妈拎了好多东西上楼梯,不知怎么的就摔下来了,吓得我们……喔唷,你是不知道,你妈当时脸都白了,捂着胸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现在呢?"我冲着电话吼,"她现在呢?"
  "现在在床上休息,她缓过来了,怕花钱,不肯去医院……"
  "我马上回来!"
  赶回家时,王婶和几个老邻居守在我妈身旁,用冰过的湿毛巾帮她扭伤的脚做冷敷。妈的脸上有了血色,说话也有力气了。
  "星见,你怎么回来了?"她惊讶,"你不上课?"
  "是我叫她回来的,你刚摔下去的样子真是吓人。"王婶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
  "妈,走,去医院。"我想抱她,她一把推开我。
  "不去不去,哪里去得起医院。"她摸着扭伤的脚踝,"又没什么大事,就是崴了脚,敷一下就好了。"
  我心里一酸,很不是滋味。

第5节:第一幕【溺蓝】(4)
  "不花什么钱,我们去找医生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开点治跌打损伤的药。"我安慰她,"上周我去交了水电费,卡里还有1000来块。"
  妈叹了一口气,说道:"卡里没钱了,昨天我去交了这个月的房租。"
  "我,我在打工,我有钱。"
  "你那份兼职一个月就800块,在深圳这种地方哪够用啊?"她慈爱地抚摩我的脸,"星见,你不要操心家里的事情,有空打扮打扮自己,跟同学们出去玩。我看楼上跟你一起念大学的那两个小姑娘每个周末都化了妆,穿得漂漂亮亮地出去跟男孩子约会……"
  "我是您的女儿,就是不化妆也比她们漂亮。"我捉过她的手,"您等等,我找点东西帮您包扎。"强忍喉咙里的哽咽走进客厅,刚刚离开她的视线,眼泪就刷地淌了满脸。
  胡乱擦了擦。在茶几上扯了一些干净的纸巾,从药箱里翻出双面胶、消毒药水、纱布、小剪刀。王婶好心地回家拿了一瓶正骨水送来,其他邻居陆续散去。
  我撕开纱布,叠成一个小方块,倒上正骨水帮妈包好脚踝。
  她咬着牙,不喊半句疼。
  晚上她很早就睡去,我握着她的手在床边坐了许久许久。她血气不足,手心一直暖不过来,皮肤比从前粗糙了很多。
  一个女人无论怎么悉心保养,一过40岁她就真的老了。我妈年轻时是个数一数二的美人,在京剧团里唱花旦,尤爱《霸王别姬》这一出。一直记得她在《霸王别姬》演"虞姬"那个扮相,青丝三千,忧愁万年,眉目间泪光点点,顾盼生辉。台下的人们看得痴迷,听她婉婉柔柔地唱--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待听军情报如何。
  ……
  她在台上有一种古典的光芒,让观众挪不开视线,想必我父亲当年就是被她的光芒吸引的吧。20年前,我母亲跟着剧团去香港汇报演出,认识我那个好吃懒做、装大款的父亲,后来舍弃剧团的工作跟着他留在了香港。他们结婚一年多后有了我。我满月的时候,父亲去澳门豪赌,欠了一大笔赌债后跑得无影无踪,从此我们母女俩相守度日。1997年香港回归后,我们辗转来到深圳。
  那时候她背着3岁的我去幼稚园,走到门口交不起学费又折回家;为了给我买新书包,她周末顶着八号风球去公司加班,当晚就发高烧。
  小学一年级我得了"三好学生"奖,在全校大礼堂里领奖,她坐在第一排望着我欣慰地笑,笑容里泪光闪闪。
  初三时我跟同桌的男生早恋,她追着要打我。巴掌还没落下来,她自个儿先哭了。

第6节:第一幕【溺蓝】(5)
  高三时我交不起资料费和补课费,她逼不得已去敲邻居家的门借钱。
  ……
  一个女人带着她不懂事的女儿,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
  她这辈子只想嫁个好男人,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天寒地冻时有个温暖的家就可以了。这么好的女人为什么还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我突然很心寒,血和泪都往肚子里咽。
  人这一辈子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兜兜转转一场,到头来都是捕风。
  等妈睡熟后,我回房间写作业,一摸口袋,又把谢落微的照片拿了出来。坦白说,我真羡慕她,去世经年,还有这么优秀的男生一直怀念着她。
  不是没有过初恋。15岁那年跟同桌男生易佳南放学后手拉手逛街,他偷开表哥的跑车载我去南澳的海边。那时我是班里最孤傲的女生,只有小易亲近我,教我说普通话。在海边他轻吻我,两个人在熔金的夕阳里羞得满脸通红。
  当时我以为那个落在左脸颊上的吻,就是爱。
  15岁生日那天小易带我去一家法国餐厅,侍应生端上鹅肝,我举着叉子不知道怎么下口。小易细心地帮我切好放到盘子里,说鹅肝是一种很残忍的食物。
  农夫先选好一批肥鹅,每天给它们喝酒。鹅中了酒精毒,肝脏一天天不健康地长大,变成原来体积的数倍。农夫这时候就杀鹅取肝,鹅肝的价值远远超过鹅本身。
  "好残忍,那我不吃。"15岁的我放下叉子。
  小易说:"你听我讲完。据说天天负责喂鹅喝酒的,是农夫美丽的小女儿。她发丝金黄,眼瞳像湖水一样碧蓝。有一只鹅对她一见倾心,虽然知道喝下醇酒之后,肝会一天天变大,它会一天比一天承受更多肉体的痛苦,但为了爱,它还是含笑喝下毒酒。它每天盼望女孩出现,在她怀里,喝她所赐的酒。它的肝一天天变大,痛苦也一天天地加剧。但每次她出现的时候,它仍然是最勇敢去喝酒的鹅。它的肝开始硬化,体积已经达到要求。当女孩捧着酒壶出现,鹅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喝她亲手灌下的酒了。明天,农夫便要把它的肝拿出来。鹅喝下最后一壶酒,在湖上为女孩跳出最后一支舞,湖水也为它悲伤。第二天,鹅被杀,新鲜的鹅肝被送到一流的餐厅里。餐厅里吃下鹅肝的人们,突然明白了爱情是什么。"
  我好奇地追问:"是什么?"
  小易笑着说:"你没看过一个叫Siva的人写的书吗?他说爱情就是含笑饮砒霜,明明知道眼前的是杯毒酒,因为是心爱的人递过来的,还是会心甘情愿地喝下去。"
  那是我们最甜蜜的时光。后来小易考去美国加州的高中,我们有11个小时的时差。我总在凌晨时接到他的电话,脆弱地问:"你什么时候有假期回来看我啊……"

第7节:第一幕【溺蓝】(6)
  再后来电话渐渐少了,语气冷淡,说话有一搭没一搭。不用他开口,我识趣地说了分手。是啊,情已至此,给自己留个忧伤的台阶下。分手那晚梦见他坐夜间航班回来了。他在门口放下箱子,一把搂住我,喃喃地说:"星见,我不走了,再也不会走了。"
  在梦里我感动地在他肩头抽泣,醒来时看到的是自家漆黑的天花板。那一刻,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绞,疼得发涩。我怕惊动家人不敢出声,躺在床上眼巴巴等着天亮,在黑暗里默默流泪,终于明白了他告诉我的那个鹅肝的故事。
  爱是什么?
  爱是含笑饮砒霜。
  爱情至美,砒霜至毒。
  深爱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痴痴凝望他无邪的笑脸,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喝下他递过来的毒酒。
  那是寒冷的2005年冬天,从那时候开始,我再没有交过男朋友。
  我不敢爱了,我真的真的不敢了。
  谢落微之于Siva,小易之于我,都曾是我们最熟悉的那个人。我们所熟悉的人,背对我们走进沼泽,穿越渺然漆黑的森林,将我们抛在脑后,渐渐失去踪迹。我选择忘记小易,Siva选择寻找真相。我猜他对谢落微的爱已淡,他欠的是对那段感情的一个解释。
  一个让他彻底相信对方已经消失的解释。
  想到这里我很惭愧,现在这样执著痴情的男孩子还剩下几个?能帮就帮吧。我从床上爬起来,给他留下的号码发了条短信:
  我是上官星见,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他很快回复:
  我明天开签售会缺一个助理,你过来帮忙吧。
  缺助理?这小子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我撇撇嘴,把手机搁到台灯下,一头扎进被子里睡了个昏天黑地。在梦里那个叫谢落微的女孩站在床前,伸出血淋淋的右手轻轻摸我的脸。她不停地哀求:"星见,星见,我们对换身份好不好?我想活下来……"
  "不!"猛地从床上坐起,额上的冷汗一滴接一滴,幽暗华美的夜雾从窗外飘进,一丝一缕,细碎宛如光线。当时的我还未发觉自己已经搅进了一个参不破的棋局里,Siva、谢落微、我……还有后来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这局里身不由己的小棋子。只等着棋盘摔碎的一刹那,在惊如夏花的生命里狠狠燃烧自己。
  纵使玉石俱焚,誓必光耀满堂。
  签售会设在本市人气最旺的书城,上午9点30分,Siva开车来接我。跟想象中张扬的明星作家不同,他开一辆低调的月光银色跑车,侧脸从旁边看去精致得无可挑剔。我忽然想起电影《赎罪》里那位眼瞳蔚蓝的士兵罗比,他们有同样诱人的静默。
  1940年6月1日深夜,这个往后开满儿童花朵般笑颜的日子,在那天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敦刻尔克大撤退。身患败血症的罗比在战壕里手握大叠明信片和信笺死去,永不瞑目。混杂着汗水、泪水、泥土和血迹的信笺是他一封一封写给恋人塞西莉亚的,字字深情,纸页摩挲得残破。在那些炮火纷飞、鲜血淋漓的时光里,他和恋人都是牺牲在战争中的渺小棋子,身不由己。

第8节:第一幕【溺蓝】(7)
  一个客死敦刻尔克,一个在家乡郁郁而终。
  他们的故事是阳光下晒干的鸢尾花,被大风吹散,只有塞西莉亚的妹妹怀抱赎罪的心情用毕生心血写下这个名为《赎罪》的故事。
  如果没有这个故事,没有这部电影,大抵没有人会记得在1938年,或是1939年,他在炮火连天中为她深情地写下这样的字句--
  Dearest Cecilia,the story can resume. I will return, find you,love you, marry you and live withoutshame.
  (亲爱的塞西莉亚,故事会继续下去。我会回去,找到你,爱着你,这一生与你厮守,无悔地生活。)
  温柔溃不成军。
  如果Siva就是身陷战火中的罗比,他会为落微写出怎样的句子?抑或语言都是累赘,他只愿她不要像昙花凋零得那么早。哪怕落微不爱他了,哪怕他们分手,只要她好好地活着,还活着就好。
  大抵文人都是多情种子,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逝去不可追回的一切,当如一夜噩梦醒来,极早忘记为好。可Siva不肯,他执拗地攥着那份感情里的温暖不放手。我好奇谢落微究竟是怎样的女生,让他如此迷恋。
  书城正门挤着大堆排队等待签售会开始的粉丝,他们为Siva而来,在冷风里盼望偶像的出现。Siva把车从后门开进去停好,然后跳下来帮我打开车门。
  "带签字笔了吗?"他问。
  "签字笔?"
  "拜托,这是助理该干的活。夏吉没有通知你?"
  "没有,谁是夏吉?"我无辜地问。Siva不置可否,10分钟后伴随着4英寸JimmyChoo高跟鞋与地板的摩擦声,"公主病"患者林夏吉同学出现。
  在林夏吉同学的世界里,男人只分两种:一种是爱慕她,一头拜倒在她美丽的石榴裙下的;另外一种是睁眼瞎,压根不知道什么是美女的。她就是那亘古闪耀的恒星,出现在她周围的男同学、男同事,哪怕是高速公路上的男性收费员,只要人家多说了一句"谢谢",她就在心里冷笑:又多了一个仰慕者,真是想不受欢迎都不行。林夏吉看不起爱慕者,又需要从他们爱慕的眼神里汲取活着的理由。被万人疼爱地捧在手心,才是她生命里最大的快乐。
  唯一的例外是Siva。
  Siva在林夏吉心里非比寻常,他是她唯一不敢轻视的人,仿若不可亵渎的神。
  戴安娜王妃生前最爱JimmyChoo的4英寸高跟鞋,每个女人都应该有一双踩在足下妖娆。夏吉的车刚开到会场,门童就忙不迭地帮她开车门。JimmyChoo的4英寸鞋跟落地前脚踝妩媚地一扭,她躬身下车对眼泛桃花的门童嗲声说"Thanks,honey",电飞了他的魂魄。夏吉在人海里一眼瞄见心仪的Siva,欢喜地扭着小腰、踩着小碎步过来,又一眼望见Siva身旁的我,脸色骤然一沉。

第9节:第一幕【溺蓝】(8)
  --脑电波里嗞嗞刻出"情敌出现"几个醒目的大字,随后收到的大脑指令是"消灭她"。
  Siva自然不会发觉这些女人们的小心思,他大方地介绍:"星见,这位就是我的经纪人林夏吉。夏吉,这是我的朋友上官星见。"
  "Nice to meetyou."我伸出手。她没有搭理,目光上下挑剔地打量着我。直到确定我从容貌、身材、气质各个方面都不及她妖娆耀眼后,她才轻蔑地一笑,妩媚地递给Siva一张行程单:"Siva,签售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中午我们与主办方一起用餐,午休40分钟后赶去城北的另一家会场,那里的签售活动在下午2点半准时举行。你看,这么安排有问题吗?"
  "嗯,都交给你打点。"
  他们开始聊起上午签售会的具体流程,而我的右手还尴尬地悬在半空。想了想,我收回来,双手插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抵我无法融入他们。
  粉丝们的热情可以用山呼海啸来形容,台上只设Siva一人的座位。无须夏吉和男主持人一起炒热气氛,现场自行high到沸点。等候签名的队伍蜿蜒排出三百多米,在马路边匍匐成一条沉睡的长蛇。
  "终于见到他了,本人比电视上还好看啊。"
  "你也喜欢他啊,我今年大一,你还在念高中吧?"
  "我妈都喜欢他,说他年轻有为,才貌双全。"
  ……
  台上的Siva埋头签名,偶尔站起来跟粉丝合影。夏吉在一边不停使眼色,要他显得有亲和力一点,哪怕是微笑30秒也好。
  可是他连30秒的微笑也吝啬,不是真开心的时刻不会露出半点笑容。我曾听一位当红歌手说,小时候她最爱幻想自己踏上万人演唱会舞台的那一刻。
  千人万人为她而来,那时她一定不会再感到寂寞。
  真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错了。站在容纳几万听众的会场,当苍白炽烈的聚光灯凝聚在她一个人身上,面对数以万计期冀的目光时,她忽然发现自己是孤身一人。
  这注定是一条寂寞的路。因为要引领别人,所以自己需要比他们走得更远,走到世界的尽头俯身凝望空幽漆黑的深渊。
  想必此刻的Siva也能感受到同样的孤独,作品不代表作者本身,大批的粉丝中只有极少数人能感受到作者的灵魂。相同磁场的人们远隔千里也能发现彼此,无缘者擦肩而过也形同陌路。
  "你好,你要签哪几本?签在哪里?"我问读者。
  "这本,这本……嗯,还有这本,都签在扉页上。"
  "好的,请等等。"我守在埋头签名的Siva身边,把一本一本书翻到需要签名的页面递到他跟前,尽可能减少读者们排队的时间。
  "Siva,Siva,我好喜欢你,下午跟我们班同学一起去唱K好吗?"时不时会出现这样天真的家伙,邀请Siva唱K、烧烤、生日聚会,甚至是约会,更有大胆的女粉丝抱着大把钻石玫瑰,脸色绯红地涌上来索吻,被Siva一掌挡开,轻描淡写地说:"你,离我远点。"

第10节:第一幕【溺蓝】(9)
  我怀着乡下人头回进城的激动心情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摊开一本又一本等待签名的书递到他面前,看着他龙飞凤舞地画下大概是名字的诡异符号后,再将这些镀了金一般的书交还给激动得热泪盈眶的读者。
  "亲爱的们,我们的签售会还有20分钟就结束了,Siva一定会帮每一位到场的亲都签名留念的,请大家耐心等待哦。"夏吉像只花蝴蝶在台上如鱼得水,时不时蹿到Siva身边发出一声嗲得我汗毛都酥了的惊叹:"MyGod,我们家Siva的签名真是帅哎。"
  我们家Siva?
  心里对"我们家"三个字有些不爽,恰好这时夏吉"不经意"地后退,她尖如锥子的4英寸高跟鞋不偏不倚地扎进我的右脚脚背。
  一阵锥心之痛。
  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签售台木地板上。
  忍痛捡起书,耳边响起林夏吉落井下石的讥讽:"哟,连本书都拿不稳,Siva,下次你还是请个专业点的助理来吧,便宜没好货。"
  "夏吉,星见是我的朋友。"他正色道,林夏吉讨了个没趣,不解气地凑近,又是送过来"不经意"的一脚,这次我机敏地躲开了。她用力过大,一脚扎进台上的木地板缝里,鞋跟半天拔不出来,表面保持优雅微笑,心里已经痛得龇牙咧嘴的。
  林夏吉狠狠地剐了我一眼,那眼神我一辈子都记得。接下来是签售会的最后一个环节--在场读者写下心愿,扔进事先准备的木箱里,然后现场抽出三名读者的心愿,由Siva亲自帮他们实现。最后一名读者捧着签名书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所有人死死盯住主持人林夏吉手里的木箱。
  "现在有请我们的Siva抽取三名幸运读者,来……"夏吉把木箱递到Siva面前,"请你给予这三个人幸运吧。"
  现场音效响起,鼓声雷动,台下所有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有女生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冷面男Siva点点头,仍旧没有笑意地从箱子里拈出三张纸条,递到夏吉手里。
  全场肃静,鼓点在夏吉打开第一张纸条时戛然而止。今天她化的是粉色芭比妆,背投镜头落到她涂满粉色Dior的双唇上。那双唇就像一朵娇艳的蔷薇,刺痛了我的眼睛。
  "第一位幸运儿是……"她停住,环视台下数百双殷切期待的目光。这一刻,膨胀的虚荣心让她恍惚觉得这不是Siva的签售会,而是她--美丽的公主林夏吉的个人演唱会。
  沉溺愉悦的幻觉10秒后,她从贪恋的深海重新潜上水面,呼吸到现实空气,转头看往座位上的Siva。
  他微微颔首,示意她不用迟疑,直接念纸条,大家都在洗耳恭听。夏吉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偶娃娃,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暖场乐队再次奏响鼓声。

第11节:第一幕【溺蓝】(10)
  "第一位,第一位幸运读者就是--"鼓点戛然而止,夏吉宣布,"恭喜278号同学!你是本场签售会的第一位幸运儿!"
  台下一声狂喜的惊叫,女生捂住发烫的脸蛋,举起手里的号码牌兴奋地向四周叫道:"是我哎,真的是我哎。"
  夏吉笑容美好地请她上台来,展开纸条念给所有人听:"Siva,你好,从你出第一本书开始我就是你最忠实的粉丝。如果能得到你的拥抱,就是我天大的快乐,那我此生无憾了呀。"
  台下的同学开始起哄:"拥抱拥抱拥抱!Oh!Oh!拥抱!"起初喊的只有几个人,渐渐地所有现场读者都开始有节奏地喊"拥抱",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这整齐划一的声音--"拥抱"。幸运儿羞红了脸,站在台上死命地揉搓裙角。
  夏吉问她:"你的心愿就是得到Siva的一个拥抱?"
  幸运儿害羞地点点头。
  "那好,我们现在有请男主角隆重出场。"夏吉佯装征询Siva的意见,"Siva,她想你抱抱她,可以吗?"
  此话一出,我听到台下无数女生咕咚咕咚咽口水的声音。
  "OK!"Siva从座位上站起来,人群中发出阵阵成分复杂的惊叹。大抵这些人都羡慕那个幸运的女生,更羡慕Siva拥有的一切。
  只有极少数人明白--他那华美衣衫下隐藏着一个流淌深蓝汁液的伤口。
  音乐由缓渐急,在Siva一步一步走近幸运儿的时候,夏吉美艳的瞳里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嫉妒。她垂下浓密的假睫毛,不断告慰自己:这只是个与读者交流的活动,一定要把自己这点小情绪掩盖住。台下观众们的嫉妒和羡慕却是赤裸裸的。
  在由数百人的嫉妒燃烧起的橙色火焰中,Siva走过去,轻轻将幸运读者揽进怀里,下巴抵住她头顶柔软的发丝,手轻拍她的后背,然后温柔地抱紧。
  这样温存节制的拥抱,亦父亦兄亦恋人。
  "希望你快乐。"他对她说。
  整个身心沉浸在拥抱的甜蜜中的女生感动到落泪。在被抱紧的刹那,她听到了Siva的心跳,如此真实有力。
  浸在光芒中的偶像不再像可望不可及的恒星,变成触手可及的温暖。她把头贴在Siva的胸膛上,此生终于无憾。
  Siva背对着我,所以我看不见他的神情。我只见到女生眼里汹涌的感激和温情,忽然觉得这拥挤的签售现场似乎空无一人。风吹过,揪心地冷,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凝望着别人的拥抱心冷如冰。她有这样甜美的拥抱而我没有,莫名地失落。
  "OK!"夏吉充满元气的声音终结了这一场世纪拥抱。台下无数人和我一样从恍惚中回过神,Siva松开了环抱的双手。
  "下一位,下一位幸运儿是72号--"她拉长了声音,鼓点适时地敲开了。

第12节:第一幕【溺蓝】(11)
  第二位幸运儿听到夏吉叫她的号码牌时,几乎是跳着草裙舞狂喜地飞到了舞台上。离Siva只差一步时,她因为激动过度啪地一脚踩空,摔了个四仰八叉,又以彪悍的速度迅速爬起来冲主持人伸出一根手指。
  "吻,我要一个吻。"
  这个天怒人怨的要求在台下一群吃不到葡萄的人们中间激起了最华丽和广泛的愤怒。大家捏紧拳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偶像千真万确地亲吻了第二位幸运儿的额头。
  幸福得晕晕乎乎的女生在嫉妒和仇恨的目光中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心满意足地下台了。其余人在抱怨"好白菜都被猪啃了"的同时,开始华丽地期待最后一位幸运儿的公布。
  这是今天最后一次零距离接触偶像的机会了。
  "这位读者真是全场最幸运的人,他抓住了最后一个与Siva亲密接触的机会。前两位幸运儿分别要求拥抱和吻,这一位想要的又是什么呢?"夏吉边说边拆开纸条,鼓声中所有人期冀的目光都落在她即将宣布答案的双唇上。
  是谁呢?
  谁能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呢?
  他的心愿又是什么?会不会让所有人羡慕得抓狂?
  "这,这位……"看着纸条上的心愿,夏吉突然变得吞吞吐吐,结结巴巴。震惊、惊恐、恐惧、惧怕,这些表情一个接一个地蹿到她的脸上。她握麦克风的手微微颤抖,眉头紧皱,杵在台上,喉咙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声音。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怎么会?
  担忧像盘旋的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纸条上的文字像巨大巢穴里喷涌而出的蚁群,一只一只爬过她的眼睛。
  "怎么不念了?幸运读者到底是谁?"
  "是不是主持人不认识字啊?"
  台下焦躁的读者不耐烦了,我见势头不对,赶紧溜到夏吉身边,偷偷替换掉她手里的纸条。她回过神来,重新念出新的幸运儿名字。随着人群爆发出的阵阵艳羡的尖叫声,又一名幸运儿蹦上台。她眩晕地站在Siva面前,手足无措……
  趁全场焦点集中在Siva、幸运儿和夏吉三个人身上时,我背过身,悄悄展开刚才让见过无数大场面的夏吉也目瞪口呆的纸条。
  洁白的纸面上是蓝色中性笔字迹。写这张纸条的人想必练过硬笔书法,字迹苍劲有力,怨恨透及纸背。他说--
  无耻的白痴们,你们崇拜的Siva不过是个杀人犯。他在纽约念高中时开枪杀死了同班同学。这种败类凭什么叫"作家"?Siva一定会有报应,我要等到报应到来的那一天,笑着看你们哭。

第13节:第二幕【苍绿】(1)
  第二幕 【苍绿】
  杀人犯?
  在纽约念高中时开枪杀死了同班同学?
  一枚石子砸进平静的心湖,激起雪白浪花,浓郁的迷雾从苍凉的山顶一路环绕到脑海。静默干净如Siva,怎么可能开枪射杀自己的同班同学?我宁愿相信这是嫉妒他的人在血口喷人、无事生非,却忽然想起夏吉在看到这张纸条时脸上复杂的神色。隐藏在惊讶下的恐惧似乎意味着她也知道纸条上说的这一切。
  或许她也知道这个秘密,并且帮助Siva一起隐瞒大众,所以当秘密被揭穿在众人面前时,她才会手足无措,一扫往日的傲慢。
  签售会在钢琴曲《Remember》中结束,最后一位幸运儿得到了Siva的随身小物一件,满足了亲近偶像的愿望。所有冒着粉色小星星的目光和温暖绯红的脸蛋背后,是蛰伏在深海、急待证实的秘密。
  我将那张小纸条揉成一团塞进牛仔裤口袋里,急匆匆地跑到桌子边跟书城工作人员一起揭海报、打扫桌子,收拾凌乱的签售现场。Siva的人气无可比拟,两个小时卖出三千多本新作品,以前的经典作品也被崇拜者扫荡一空。签售会结束后,还有迟迟不肯离去的读者开始高价购买刚刚被Siva签了名的书。
  "刚才的纸条呢?"夏吉把我拉到巨型海报后,小声地问道。
  我从牛仔裤口袋里翻出那张纸条递给她,假装平淡地问:"上面说的是真的?"
  她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眼,抱着双手轻蔑地答道:"这哪轮得到你来问?"
  如果是在私人场合,我早就一杯水泼在她那张跟哈根达斯冰淇淋一样嘶嘶冒冷气的脸上,直接杠上了。可惜现在众多读者在场,顾及Siva的颜面,我忍着气不理她,继续帮工作人员搬椅子。一边搬,我还一边诅咒她下辈子长个肉包子脸,只要出门就被大街上的流浪狗跟在后面流哈喇子。
  这么想着我心里爽了很多,不一会儿就没事人似的带着书城主管去休息室找Siva。休息室与签售现场是冰点与沸点的两个极端。窗帘撩开,明亮的一角漏进丝线般的光芒。闭目养神的Siva半张脸明媚,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如同他的美好外表和谜样过去,浮现出截然不同、对立的两种色调。
  这个人,到底是明是暗?
  被推门声惊醒的他礼貌地站起身,与书城主管互相祝贺今天签售活动的顺利完成。年届40、挺着肚腩的主管笑得嘴角都快合不拢了,寒暄几句后,他就找财务总结"劳动成果"去了。
  Siva目送他出门。待门关好,他回过身安静地凝望我。他的目光还是像以前那样,清澈又深不见底,干净得让我不忍心提及那张纸条,没话找话地要他送我一本签名书。
  "上次在自习教室看到你写的散文,感觉不错。星见,你想不想也走写作这条路?"他问。
  "写作?怕是太寂寞了。我记得《简·爱》的作者夏洛蒂曾经写信给著名诗人罗伯特·骚塞,讨论文学天赋的问题。骚塞说:"写作不能成为、也不应该成为女人的终生事业。""
  "但是星见,你本来就不是普通女生,不必掩埋自己的天赋。我有一个叫蔷蔷的朋友马上要出写真集,需要一个文笔好的人帮她配些文字,你去试试吧。"

第14节:第二幕【苍绿】(2)
  "谢谢。Siva,你抬举我了。我的文笔很生涩,不及你想象的一半好。"我犹疑着该不该问他纸条的事情。
  "是不是有什么想问我?"他看穿我的心思。
  他如此坦荡,反而让我心生愧疚,支吾半天,只好尴尬地说:"今天签售会上有人写纸条,说你曾经在纽约杀过人。"
  房间里安静如初,时针拖着悠长的光晕在我和他的眼瞳里刻下迷雾的痕迹。Siva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霎时天地明亮。炽白清冽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洒在他的脸上、肩膀上和修长的手指上,在皮肤上开出小朵小朵雪白的仙人掌之花。
  美好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抬手遮着喧嚣的阳光,却恍然发现Siva的眼神里写着宁静的悲哀。他不反驳,不解释,只暗自对我的质疑心生失望。
  Siva的背影被光线模糊了边界,他缓慢回过身看我的刹那,眼里是格外寂寥的神色。
  "星见,你相信我吗?"他问,语气恬淡安静,所有的猜忌诅咒于他都成了一场盛大的浮躁。我紧张地捋开遮眼的额发,语塞片刻,随着血液涌出脑海的字句是--
  "相信。"
  相信他,冥冥中的直觉指引我相信他。
  总有一些人让你产生想接近的念头。因着他与众不同的磁场或是某时某刻不经意泄露的光芒,在你心里发着光,于是想悄悄拥有,哪怕是接近一些也好。
  Siva即是这样的所在。
  仿若掉进绚丽迷离的万花筒里般眼花缭乱。他冷漠,他深不可测,他犹豫,他似隆冬凄冷苍白的迷雾,清冽,裹满深蓝的暗语。他是惊世未解之谜,尘封在千年桃木匣中,等待开启的那一瞬涌现惊艳的万丈光芒。他是睡在我掌纹中的那道黄金线。多年来,一直静默沉睡在手心,等候某时某刻的遇见激发出微妙的化学反应,让它映照樱花的粉色光泽。
  我对他半是危险的好奇,半是潜在的好感。从未有一个男生在第一次遇见时就让我注意到他修长纤细的手腕;更从未有一个男生处在这么危险离奇的背景下,我还是一心惦念着想接近。不顾危险,忘记害怕,哪怕前方是万丈悬崖,我也小心翼翼地探头往悬崖下张望。
  再多言语也无法表达,想必这就是宿命。
  "相信,当然相信你。"我自嘲地笑笑,"我真笨,这明明就是有人故意给你的签售会添乱,我居然当真了。对不起,Siva。"
  对不起,不应该怀疑你。
  与我的尴尬自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Siva犹豫的脸,他欲言又止,在一整片明媚的阳光里默然地凝望我,说:"不,纸条上写的是真的。"
  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他接着说:"五年前我在纽约念高中。是我开的枪,是我杀了他……"如此忧郁的语气掘开了他深埋的内心。

第15节:第二幕【苍绿】(3)
  冰山一角暴露在晴空下,所有隐瞒经年的秘密重见天日。
  "那,那个,那个人是谁?"我问。
  "他是……"话到嘴边被突兀的推门声打断,林夏吉扭着4英寸JimmyChoo高跟鞋风情万种地闯进来,拽起Siva的胳膊就走。
  "God,原来你在这里,真是让我好找哦。乖,书城的几个领导都入席了,大家就等你了呢。"她言语婉转,声音娇媚。将Siva推出门后,她在掩上门的瞬间回头剐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窗外阳光温暖,我却打了个彻骨的寒战。
  那口型我读懂了,她说:"少管闲事。"
  高跟鞋磕击地板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夏吉跟在Siva身后走着,仰望他宽厚的背,忽然觉得伤感。即使朝夕相处,彼此熟悉,这个男生却从无一刻属于她。哪怕是短短的一秒,也没有。
  她终于忍不住问:"Siva,你刚刚准备跟那个上官星见说什么?枪击案?"
  "是的。"
  夏吉一下子急了。
  "你疯了?!要是她传出去怎么办?你认为内地的读者会接受一个人生有污点的作者吗?!"
  原本走得很快的Siva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看着林夏吉惊慌担忧的眼睛。
  "夏吉,原来连你也认为那件事--是我人生的污点?"
  第二天,我在教室里意外地接到了当红影星蔷蔷的电话。她从Siva那儿了解到我的文字功底不错,希望我帮她的新写真集配一些文字。我们约在"GreenHouse"喝咖啡。
  中午,我刚赶到"GreenHouse"门口,立刻有服务生凑上前询问:"请问是上官星见小姐吗?"
  我点点头。
  "司徒蔷蔷小姐等候您很久了,她和朋友在仙踪林阁,请跟我来。"服务生礼貌地扬手示意"Thisway",带着我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门,直至最深处的VIP会员专区包厢。
  "就是这间,请进。"顺着服务生推开的门走进,风格典雅高贵的房间里只有两人在喝咖啡,迎面沙发上靓丽的女主角抬眼轻轻一笑,自有烟视媚行的味道。
  "上官星见?你终于来了。"司徒蔷蔷不摆架子,"来,坐我旁边。好久没有女孩子陪我说说体己话了。我的身边啊,都是些臭男人,是吧?"
  她娇媚地瞥了一眼在旁边独坐的男生,分明就是欲说还休的勾引。那男生穿着白色衬衣,衬衣解开了两粒扣子,露出他胸口平滑的皮肤。五官秀美如女生,戴一枚小小的十字架耳钉。
  我在蔷蔷身边坐下,点了一杯卡布其诺。
  蔷蔷的身边从不缺男朋友,更不缺钱。她18岁时一片成名,从此倾倒众生,片约和广告纷至沓来,赚得盆钵满满。倘若把她赚的钱换成金砖,不知道可以拍死多少仰慕者。

第16节:第二幕【苍绿】(4)
  "想不想认识这个MM?"蔷蔷指了指我,故意试探在一边独坐的男生。
  男生轻笑,不说话。
  这时我才看清楚他:20岁左右,天生一张嫩脸,举手投足间显露出曾受过极贵族的教育,优雅得像个女生。
  之前就传出过蔷蔷与一些男模交往甚密的绯闻,估计这又是蔷蔷在哪个男模赛上看中的小男生,放在身边陪她玩的。我忍不住鄙视,好好的一个大男人做什么不好,偏偏出来当小白脸。
  见他不说话,蔷蔷捉过我的手开始聊她的出书计划。
  从17岁出道到现在27岁大红大紫,她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了10年,见惯了风风雨雨,一掷千金,如今心倦了,想出本"写真心情文字"的书纪念自己这一段时光。
  "你以我的口吻写,尽量写美妙点。你知道的,我最爱漂亮的啦。"蔷蔷一手搭在我的膝盖上,一手不经意地拨弄头发,风情万种,"稿子要得很急,三个星期定稿,OK?写完你交给我的助理,稿费就是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那个数。有问题吗?"
  "有,我需要一些关于您的图片和资料。"
  蔷蔷一怔,大笑着摆摆手:"跟我说话不要"您"啊"您"的,把我说得好老哦。"
  我的脸发烫。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资料和图片之类的事情,找我的助理Judy。我只要你把我写得美美的就好了。"她轻轻捂脸扮害羞的少女,可掩饰不了那份养尊处优下的沧桑。
  毕竟是见过江湖世面的女子。
  我点点头,对面一直沉默的男生终于开了口。
  "你要这个女孩子帮你写传记?"他是藏在暗处的狼,喜欢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的猎物。
  "瑾尚,你不准打星见的坏主意。"蔷蔷巧笑。
  "姐姐,又管住我?"瑾尚孩子气地撇嘴,"你下个月就要跟那个钻石大亨订婚了,还管我这种小开做什么?你不是在那么多娱记面前笑得一朵花似的对他说"老公,我好爱好爱你,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吗?"
  蔷蔷摇摇头,神色隐约流露出无奈和苦涩:"你不懂,我有自己的苦衷。在这个圈子里混饭吃,没个靠山怎么行?"
  见他们亲昵起来,我赶紧找了个借口闪人,老娘可不想当人形电灯泡。
  两天后的下午,正在学校教室上课的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
  "是上官星见吗?"对方熟稔地叫着我的名字。
  "你是?"我很奇怪,因为在上课,所以只好压低声音简洁地问。
  "上次蔷蔷找你商量出书的事情时,我们在VIP包厢里见过一面的。"
  "哦,你就是那个……"记忆被唤醒,原来是当时坐在大明星身边的那个清秀男生,"你怎么有我的电话号码?"

第17节:第二幕【苍绿】(5)
  "我苏瑾尚要找的人从来不会找不到。"他自信满满,"蔷蔷要我转交给你一些资料。我现在在你们学校门口,你有空出来一趟吗?"
  原来是蔷蔷拜托她的手下来跑腿。
  女生天生的警惕性略略放下一些,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这节课还要上10分钟,我下了课就过去找你。"
  "OK,我开一辆白色的车,停在马路右边。一会儿见。"他利落地挂了电话。
  听到对面的嘟嘟声,我迟疑了一刻,情不自禁地支起额头,揉了揉太阳穴。最近常常莫名地心烦,不是因为大姨妈,像是在遇到某些奇异事件之前身体做出的预警。
  15分钟后我一路小跑到校门口,来不及张望就听到女生们在议论纷纷,一辆白色的跑车被无数女孩子围得水泄不通。我一眼瞟见车里那个招摇的家伙,索性拨开人群,一拉车门跳了进去。
  瑾尚悠闲地扔掉手里的烟:"你来了就不让你抽二手烟了。去哪儿?"
  "开开开!"恨死了这家伙的招摇,"开得越远越好,只要不挡在校门口。"
  "遵命,我的女王陛下。"他嘴角调笑,一打方向盘,将车开上了校门右边的马路,转眼就来到了一家私人会所。
  "你真把我载到这里来了,我等会儿还要回去上课呢!"我无可奈何,"做你们这行的,不知道我们穷孩子的时间有多宝贵。"
  "做我们这行的?"瑾尚一愣,"我做哪行的?"
  我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想:这人脸皮怎么比猪脸还厚啊?
  罢了罢了。
  "蔷蔷要你给我的资料呢?"我冲他一摊手,"给我吧,谢谢你跑一趟。"
  "别急,你跟我来。"他兀自往前走,料定我会跟着他。
  经过无数转角,我们来到了一个清幽淡雅的房间里。房间里燃着檀香,藤椅上搁着主人未读完的书。我走过去拿起一看,是岩井俊二新出的小说--《华莱士人鱼》
  奇异的爱情和命定的寂寞,现实和幻想交织的一本书。
  "你也喜欢?"我很惊讶,原本以为小白脸都是不看书的,"我一直想买这本书,以为还没上市呢。"
  "改天我送你一本吧。"他笑起来很讨喜,比一般男生阴柔,"这本不可以,我对自己用过的东西都有感情,绝不送人。"
  我重新打量眼前的瑾尚。
  五官不如Siva精致,自有一种妖娆的妩媚。是的,就是妩媚。这个原本属于女性的词语用在他身上一点儿也不突兀。瑾尚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骨子里缓慢渗透出的优雅贵族气质,不瘟不火,不急不缓,一切恰到好处,宛如最甜美的毒药一丝一缕地诱惑你的咽喉。
  这时服务生小心地递进茶水。
  "尝一下,上等铁观音。"他递过一小盏茶,"其实我平时极少喝咖啡,我爱茶。茶的清净悠远是咖啡没有的,自有一番意境。"

第18节:第二幕【苍绿】(6)
  我低头抿一小口。
  嗯。唇齿留香,果然上等。
  喜欢读书喝茶的人,灵魂会那么不干净吗?
  我暗暗责怪自己刚刚对瑾尚的态度太冷,不该看不起他,给他脸色看。说不定瑾尚是逼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的。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茶盏见底了,瑾尚为我倒满,他清了清嗓子问:"星见,你从小最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礼物?"我笑,"5岁生日时想要个最新款的芭比娃娃,不敢跟妈妈说;10岁时最想要老师的表扬;15岁时想要爱;如今快20岁了,还是想要爱;不管是以后25岁、30岁……这一辈子里我最想要的就是爱,那种狠狠的、汹涌的、足够淹没我的爱。"
  他不吭声,迟迟没有从我的话里回过神。像苏瑾尚这样生得俊秀、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男孩子,想必是从来不缺爱。
  他一会儿工夫后又恢复到平时玩世不恭的神情。
  "星见,你有没有男朋友?"瑾尚斜斜地倚在沙发边,笑容慵懒诱人,"最好是没有。要是有男朋友的话,就甩了他。"
  "资料在哪里?"我重重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告辞,"没有的话,我去上课了,再见。"
  "等等。"他一把抓紧我的手腕。
  力气很大,不容我挣扎。
  "星见,当我的女朋友,我包你什么都有。"他一字一句地说,料定我会答应。
  "当我的女朋友,我包你什么都有。"
  "当我的女朋友,我包你什么都有。"
  "当我的女朋友,我包你什么都有。"
  我看着眼前俊秀的瑾尚,他狭长的眼睛让万籁俱寂。我很想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扇在这张脸上,想想又忍住了,用力地甩开他的手:"苏瑾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走出房间的时候我鼻头发酸,一个声音不断在内心反问:难道我看上去就那么廉价?
  "等等!星见!"瑾尚追了出来,挡在我面前,"算了。你不愿意就算了!"
  他一耸肩:"抱歉,我从没追过女孩子,有点笨。刚刚的事情就当玩笑忘了吧,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道歉?我不接受。"我结结实实地觉得自己被轻贱了,"再见。不,是再也不要见了。"
  "我送你回去。"
  "担当不起。"
  "那就披我的外套回去,天气转凉了。"他满怀歉意,"对不起,刚刚是我太唐突了。"
  我停下脚步:"不是唐突。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后也不会有交集。再见。"
  他怅然若失地看着我远去。
  很久很久以后,苏瑾尚告诉我,那一整晚他都在为这件事情恍惚不定,就像心脏的拼图遗落了一块。我离开后,他独自开车去了雷光夏驻唱的酒吧。雷光夏是个有1/8意大利血统的地下乐团主唱,跟瑾尚念同一所大学。瑾尚点一支烟,斜倚在沙发上,听他唱了一晚上的歌。台上的雷光夏抱着贝司,散发着盛大的光芒。他注定是要成为巨星的人,等待的只是一个机会。

第19节:第二幕【苍绿】(7)
  演出完了,光夏把贝司交给兄弟,直接跑来吧台找瑾尚。
  "Hey,今天晚上怎么有空来?"
  瑾尚静了一刻,斜倚在沙发上答非所问:"哎,我问你个事。"
  "嗯?"
  "你最想要什么?"
  光夏想都没想:"当然是乐团成功出道,发专辑喽。"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说她想要爱,这一辈子最想要的就是爱,狠狠的、汹涌的、足够淹没她的爱。"瑾尚魂不守舍地问,"你说,爱一个女生到底是什么感觉?"
  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光夏身上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喂,少肉麻啊你。等等,你刚才说……"他醒悟过来,"你喜欢上女生了?你终于可以喜欢女生了?苏瑾尚,你可以忘记过去了?"
  忘记过去?
  瑾尚眯起眼,掩饰眼眶里潮水般汹涌的回忆。
  他喝一口"血腥玛丽",想起了异国的初恋。那年北美洲的冬天寒冷干燥,他最爱的男生裹紧大衣回身冲他暖意融融地笑,睫毛上落满雪花。
  电吉他刺破瑾尚的回忆。
  "光夏,你为什么喜欢我妹妹?"他想不明白,"她那么刁蛮,一点儿女人味都没有。换谁都受不了,你怎么还当她是个宝贝似的?"
  光夏怒了,揪住他的衣领:"苏瑾尚,我警告你啊!别以为你是瑾年的哥哥,我就得给你面子。你再说句她的坏话试试!"
  "好了好了……"他坏笑着挪开光夏的手,"知道你是三好男朋友,坚贞不二。那你说,她到底好在哪里?"
  提到瑾年,光夏的脸上绽放孩子气的神采,跟台上那个桀骜的少年判若两人。
  "瑾年很好,很好很好,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恭喜您,雷光夏同学。"瑾尚敬他一杯酒,"您彻底被苏瑾年同学的魔爪包围了。"
  光夏懒得理他,翻出手机上网,在搜索引擎里打上"苏瑾年"三个字。
  结果出来26条消息,第17条消息是:"苏瑾年,××集团董事会成员,现在就读于法国××大学经济学院,主修经济学。"
  看到这个,他一笑。
  世界就是这样的奇妙。这个17岁就开始参加家族企业的管理、号称"少女计算机"的冷感美少女就是他的女朋友。
  瑾尚还是不满意他的答案:"坦白说,如果她不是我妹妹,她不是身价上亿的董事长的女儿,你会喜欢她吗?"
  光夏神情失落。
  "我宁愿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让我好好地疼爱,每天两个人牵着手去上早自习,一起去上课,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瑾尚,我经常想,像你们这样家世的人,小小年纪就要站在那么孤高的位置上,会不会常常感到寂寞?"
  瑾尚惊住,迟迟不回答。
  是的,会寂寞。当然会寂寞。

第20节:第二幕【苍绿】(8)
  没有人可以摆脱生命里深不可测的寂寞。
  幽蓝如丝绒的星空下,一架私人飞机宛如飞鸟刺破夜的华丽,悄然降落在郊外的机场。所有空乘和地面人员恭候国宾般地迎接客人的到来。
  一位披着黑色长发的冷艳少女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下这架刚从法国回来的飞机,从下飞机到坐上轿车的这5分钟时间里,她签了公司的三份文件,确定了秘书的五个邀约。
  她就是苏瑾年,今年才17岁的苏瑾年。
  在无数人的眼里--
  苏瑾年拥有一切,美貌、才智、财富、地位,一切的一切。
  她是荆棘中冶艳盛开的野玫瑰,幽暗华美;她是一本情节构架完美到极致的小说,愈读愈吃惊,愈逼近愈美丽。她压倒一切的魅力让所有人都疯狂地迷上了她,迷上关于她的这本书里的所有情节。像坐云霄飞车脱轨,飞到云朵里再直坠而下,狠狠地摔得遍体鳞伤后,还带着疼痛后的满足感,庆幸这辈子曾经遇到她。
  很多人都中了苏瑾年的毒,包括雷光夏。
  瑾年在车里继续看文件,直到车停在家门口,管家亲自帮她拉开车门说:"大小姐,您回来了。"
  "您辛苦了,这么晚还要出来接我。"她点点头,"您去休息吧,我会照顾自己。"
  管家受宠若惊:"那怎么敢呢?大小姐,您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一切按照您离开前的样式布置。"
  "有劳费心。"她点点头,把文件交给助理,问管家,"夫人最近还好吗?"
  "还好……夫人还好啦。"管家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夫人现在在楼上休息。"
  "带我去看看。"
  "是……"管家带瑾年到二楼最偏僻的房间。
  "你去休息吧。"瑾年支开他,轻轻推门。
  啪--
  "贱货--"
  迎面而来的不是母女重逢的拥抱,是狠狠的一巴掌扇在瑾年的左脸上。
  她抬手擦掉嘴角的血丝。
  "贱货!抢别人老公,你要不要脸?贱女人,我打死你!贱女人……"苏夫人不依不饶地挥手扇过来,瑾年擒住她的手腕,压低了声音。
  "妈,是我,瑾年。"
  "贱女人!我打死你!"苏夫人不由分说地劈头盖脸猛扇,瑾年的脸上马上分明地显出一道道指印。自从几年前苏夫人发现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后,她的神智就常常陷入癫狂。
  "没见过你这么贱的!街上没有男人吗?为什么要抢我老公?为什么要抢我老公啊?"
  "安静点,妈妈,我不是那个坏女人,我是瑾年。"瑾年抚摩着母亲的脸,宛如在安慰一只受惊的小羊,"我是瑾年,你女儿瑾年,我回来了。"
  "……瑾年?"头发松散的苏夫人直勾勾地瞪着眼前的瑾年,仿佛终于想起了什么,"瑾年?瑾年……"

第21节:第二幕【苍绿】(9)
  "是我,是瑾年。"瑾年搀着母亲到床边坐下,倒水给她服下今天该吃的药,"乖,好好休息。"
  苏夫人吃了药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她伸手捋开母亲额前的发丝,把脸轻轻贴在母亲的脸上--像所有小女儿一样,体味着母亲可以给予的温暖。
  从踏入这个家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仿佛掉进了冰窟,心里寂静寒冷,再也没有走出来。
  安慰母亲睡下后,瑾年退出房间,轻轻合上门,还没转身就被瑾尚从背后抱了个正着。
  "哈哈,抓到美女一只。"
  "又闹?你以为自己还未成年啊?"
  "哎呀,不小心暴露身份了,我就是传说中的18岁美少年呀。"
  瑾年被哥哥那一声娇滴滴的"哎呀"雷到。
  "苏瑾尚!老黄瓜刷绿漆,你就装嫩吧你。"
  "嘴真毒啊。真不知道雷光夏怎么会那么死心踏地地喜欢你!"
  瑾年眼神一软:"你又去找光夏?"
  "是啊,被一个美女拒绝了,找他借酒浇愁。"
  "你喜欢女人了?"瑾年吃惊不小,她以为哥哥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gay的身份,不料这个世界上真有能降伏他的女生,"她是谁?"
  "自然是上等货色。"
  "货色?"瑾年不吃哥哥这一套,"我讨厌你用这个词。"
  "我喜欢你这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憎恶喜好,哈哈。"他突然看到了她脸上未消的指印,眼睛被刺痛,"她……又打你了?"
  "哦。"瑾年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还有些疼。
  瑾尚看着眼前的妹妹,一阵心酸。
  "来,我抱你一下。"
  "干吗?"她习惯了装坚强。
  "就想抱抱你,抱抱我妹妹。"瑾尚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自己的怀抱里。瑾年温顺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身体微微颤抖地喊:"哥……"
  轻柔的一声唤,像是呜咽。
  那场签售会后,Siva来咖啡馆找过我几次,被女顾客认出,成了这里的头号"闪亮生物",常常是喝一杯咖啡的时间就招惹好几个大胆的女顾客凑上前索要签名。我偶尔跟他聊几句天就成为女生们的视线秒杀对象,不知道千刀万剐下油锅多少回了。
  就这样,我和他一来二去熟悉了很多,终于可以不拘谨地只聊落微的事情。
  这个男孩子,常常冷眼观世,却未曾绝望。对陌生人冷漠,熟悉后就话多了,喜欢跟熟悉的人斗嘴或是激怒对方。偶尔很温柔,偶尔会害羞,偶尔会体贴地为你披外套,偶尔也会从桌子下伸出一条腿害路过的你摔一跤。
  与所有见过Siva的人一样,我也中了他的毒。传说苗家有种蛊术,一旦施蛊成功,中蛊之人便不受自己控制。我仿佛就是那中蛊之人,只有Siva这剂药才解得开毒性。好几个他没有来的下午,我在咖啡馆里忙得晕头转向,偶尔抬起头,看到窗户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时,总怀疑Siva说"是我开的枪,是我杀了他……"的那一幕是一场没有根由的梦境。

第22节:第二幕【苍绿】(10)
  每晚不断在搜索引擎上搜寻他曾经的消息,面对搜索结果中不计其数的消息,一个页面一个页面地打开细看。
  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离他的心又近了一些。
  考完英语四级的那天,我又一个人待在寝室里上网,室友们都忙着跟男朋友约会去了。我习惯性地打开搜索引擎,输入"Siva"几个字母后,出现3909214项搜索结果,惊讶地发现很多官方网站和论坛都转载了"超人气美型小说家Siva涉嫌枪击案,偶像形象崩塌"这样一条爆炸性新闻。
  我在里面搜寻最近所有关于Siva的不利传言,突然看到在前一天凌晨由一个神秘ID发表在各大文学论坛上的帖子--
  无耻的白痴们,你们崇拜的Siva不过是个杀人犯。他在纽约念高中时开枪杀死了同班同学。这种败类凭什么叫"作家"?Siva一定会有报应,我要等到报应到来的那一天,笑着看你们哭。
  这个帖子一出来,犹如一石击起千层浪,读者和媒体的矛头都指向了平素低调的Siva。国内知名网站、报社和杂志社一边质疑这则爆料的真实性,一边疯狂转载。瞳孔里掠过一页页新闻,背脊后的凉意油然而生。
  除了"Siva,超人气美型小说家"这类人云亦云的介绍资料外,Siva所属的出版公司对他真实的过去讳莫如深。他的真名、年龄都被刻意地屏蔽了。除非他自己愿意说,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搜索结果前42页陆续看完,打开第43页,看到第一项。
  --这是一个署名"Siva711"的人于四年前的8月14日在一个论坛上发出的问题。
  "如何让死去的恋人复活?"
  悬赏分:200 --该问题已结束。
  她前天因为遭遇歹徒袭击在电梯里遇害,失去她的瞬间我才明白这个女孩对我而言,是无可比拟的重要。我每天都活在失去她的痛苦里,生不如死,一日不替她找到凶手我都无法安睡。
  作为一个成年人,我知道"希望死去的恋人复活"这种念头是幼稚的,可一连三天没合眼后,我实在没有办法再承受这份痛苦了。
  不管什么方法,克隆、大脑冰冻或招魂、拜佛、受洗皈依,无论生物科技还是神魔鬼怪,只要是有用的,请一定要告诉我。
  我这辈子没有求过任何人,在这里拜谢大家。
  回答:(共17条回答)
  唉,哥们儿,我同情你,坦白跟你说,真想再见她一面的话,还是下辈子吧。
  回答者:key1987 - 高级魔法师七级
  1. 肉体不能复生。
  2. 灵魂可以复生。
  3. 找牧师或是法师帮忙。
  祝你好运,如果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专一的男朋友,死都值了。
  回答者:晚晚晚晚 - 进士出身九级

第23节:第二幕【苍绿】(11)
  完成她没能完成的梦想,去看她一直想看却没能去看的风景,永远把她放在心里面,逢年过节去拜祭她。至于复活……呃,兄弟,我劝你还是别指望了,那玩意儿不靠谱,弄不好容易被哪个骗子公司给忽悠了。
  回答者:正版奥特曼 - 千总 五级
  楼主,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呀。当年我妈妈去世的时候,我每天都要靠吃安眠药睡觉,特别痛苦。熬过不适应没有她的那段日子就好了,现在我觉得我和妈妈还是可以交流,我难过时会去安葬她的地方说说话,倾诉完心里就舒服了。
  楼主啊,"失去"和"得到"的距离只是你心里的一个坎,过去就好了。
  回答者:BoBi - 助理 三级
  这位施主想必已失去本心。凡事皆有前世因缘,她离你而去是你们这一世的缘分已尽,小施主何必如此执拗?
  活不活在呼吸之间尔,她不会为你活过来,你更不是因她的存在而活着--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更不是。万象皆空,施主无须苦恼,活在当下,活在你现在所写的这些文字中即好。她已奔赴下一世轮回,这一世灰飞烟灭,施主何必介怀?
  回答者:释戒痴 - 秀才 二级
  "她已奔赴下一世轮回,这一世灰飞烟灭,施主何必介怀?"看似柔软实则决绝的句子,扎进我毫无防备的眼睛里。若不是参透佛法或看破世事、心如死灰,几个凡夫俗子能对挚爱的死去无动于衷?
  时针指向晚上8点,夜色像潮水无声地填满房间每一个缝隙,只有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发出莹莹光芒。我独自坐在黑暗里沉寂良久,用"星沉河底隔窗见"的ID在这篇四年前的问题后留言: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多么羡慕她。
  回答者:"星沉河底隔窗见"- 见习魔法师一级
  回复后页面跳转的瞬间,一个特别的回答引起了我的注意。倒退回去点开刚刚的页面,果然,有人在Siva的问题后说:
  我有办法,联系我。
  回答者:我是God - 千总 五级
  在众多劝慰的回答中,这一则格外刺眼和直接。这个人说他知道让死去的恋人复活的办法,是开玩笑还是真有其事?
  我猜不透也看不穿,这件事的迷雾越来越浓。我像是飘浮在宇宙里那些吞噬一切的黑洞前,稍不留意就会被吸进去,坠入无涯的黑暗里。

第24节:第三幕【幻黑】(1)
  第三幕 【幻黑】
  夜色的柔软容易让人忘记那些被它掩盖的罪。
  我在网络上搜寻新闻的时候,林夏吉正跟一帮男男女女在pub里醉得翻天覆地。觥筹交错间,一个男生借着酒意凑近她问:"夏吉,你真是越看越美,做我的女朋友吧!"
  林夏吉嬉笑着将手里的半杯红酒兜头泼过去:"就凭你?!"
  男生丢了面子,十分醉意醒了七八分:"我知道你心里只有Siva那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纽约杀过人……"
  夏吉一惊,花容失色。
  她刚想问"你怎么知道",话到嘴边临时换成了"你胡说什么",好险好险。夏吉强装镇定:"Siva的传闻很多,这次怎么会说到杀人?真是太过分了。"
  对方故意激她:"你心疼了?心疼还不赶紧回家上网,现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有人爆料,Siva开枪杀死了高中同学……"
  "好了好了。"神色恍然的夏吉拎起随身小包火速步出pub,挥手拦下一辆taxi直奔公司办公室。时值深夜,她喘着气走进办公室,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了一下"Siva",果然,铺天盖地都是他的负面消息。再看看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难怪没有人通知她。
  时针旋转至凌晨1点,夏吉愁眉不展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按理说那么私密的事情不可能会传到网络上,这次到底是谁要陷害Siva?对方的目的是想毁掉Siva的前途,还是想毁掉他这个人?
  越想越慌乱,夏吉赶紧坐下来用私人邮箱给那个人发了一封E-mail请求帮助。事到如今,只有那个人救得了Siva了。
  屏幕上的光映照在林夏吉俏丽疲倦的脸庞上。
  有人无声无息地走近,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放在她的右手旁边。夏吉抬头望见Siva关切的眼神,忽然无限脆弱地想哭。她捧起那杯温暖的奶茶,吸着鼻子问:"你还在?我以为你们都回家了呢。网络上的新闻,你有没有看?"
  "看了。"
  "你不着急?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
  "传就传。"Siva倚在窗边眺望远处的锦瑟霓虹,"那本来就是我做过的事情,是我开的枪,隐瞒又有什么用?"
  "Siva!这是规则,这是游戏规则。没有人会去喜欢一个有污点的作者!"
  "我生为光,便不可为影。"他早就将一切想得很透彻,"与我心灵契合的人,自然会愿意相信我,我也会是他们的光。"
  "你,你……"她想说他太完美主义,又支吾着说不出口。正是因为这份与尘世格格不入的性格才成就了他斐然的人格魅力。夏吉暗自想,这次只能靠"那个人"帮忙打点媒体和幕后黑手了。如果过一段时间网上的喧嚣还没压下去,就必须要开一个记者招待会澄清。
  "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件枪击案……"夏吉说出了她的担忧,"我担心的是散布消息的那个人,他到底还知道多少,会不会连后来的那些事情都知道?Siva,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个人会不会也是那个世界的人?那座声名远播的梅里雪山,去过的人很多很多。"
  夜色正凉。
  Siva用力捏紧手里的玻璃杯,指节发白。

第25节:第三幕【幻黑】(2)
  砰。玻璃杯被捏得粉碎,波尔多干红顺着指缝淌下来,一滴接着一滴,像极了死者的鲜血。
  转眼,校园的梨花消失殆尽,我坐在图书馆自习时,再也不会有雪白花瓣落满眼前摊开的书页。
  这天晚上8点,天气忽然变冷,呼啸的海风不断从咖啡馆的门帘里吹进来。客人们都说冷,我赶紧跑过去关门。门外30米就是一片漆黑的海面。
  我冻得牙齿格格响,伸手关门时不经意地抬头,望见头顶满天闪耀的星辰,像大把大把扔出去的碎钻石,在深蓝的天幕上灼灼其华。
  真是至死也会记得那份清冷孤傲的美。
  有脚步声渐近。
  来不及转头,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我的肩膀上。Siva托住我的肩膀,把我轻轻往门里推。
  "外面太冷,我们进去聊。"
  "不不不,我还没下班。"我递给他菜单,"你想喝点什么?"
  "蓝山,谢谢。"他微笑,避开我的目光。
  又是蓝山,这个只喝蓝山的男人。
  10点半,擦干净最后一张桌子,顺利收工。Siva拿起外套开车送我回家。他开一部内敛低调的日本车,不说话,静默的侧脸融在夜色中。
  我注视他良久,想问他为什么只字不提网络上的那些负面消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只问他为什么只喜欢喝蓝山。
  Siva说,蓝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酸苦兼备还能让人觉得享受的咖啡,喝下去就明白了。它在阳光下泛着浓郁的金色光泽,喝起来顺畅滑润,那份感觉像宝石一样弥足珍贵。
  我忽然明白了。
  "落微也喜欢蓝山吧?"
  "上官星见,你真是直白得可耻。"他停在环海路边,打开车门,我跟出去。
  "Siva,你心里明白落微已经死了,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忘记过去?"
  "你以为……有那么容易?"他的声音很弱,又是安静的,仿佛漂浮在水面,只是空气扯了那么一丝一缕让它游进我的耳朵里。
  "落微走的前几天……"他回避说那个"死"字,"我们还一起打闹,一起去看电影,讨论将来要是有了我们自己的家,该养一只什么样的宠物狗。你知道吗?落微胆子特别小,怕黑,怕打雷,怕陌生人,总是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
  我耸耸肩,走到海边,趴在花岗岩栏杆上。
  "嗯。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性格和我完全不同哪。"
  他点点头:"是啊,落微遇到困难只会哭。要是当时遇到这种事的是你,你就算逃不掉也要跟对方同归于尽吧?不然,至少也会狠狠咬凶手一口,给破案的警察留下点线索。星见,你太坚强了,让别人想保护你都找不出理由。"
  "你也一样,Siva。你太淡定了,面对网络上那么多爆炸性的新闻都能只字不提,好像没事人一样,让人想安慰你也找不出理由。"

第26节:第三幕【幻黑】(3)
  "枪是我开的。人是我杀的。"他摊摊手以示无可奈何,"事实摆在这里,有什么好解释的?"
  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论坛和贴吧里那些死忠粉丝们正拍着胸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们家Siva绝对不可能杀人",或是发起"万人签名大行动",要是她们亲耳听到Siva刚刚说的这句话,会不会想死?
  眼前的这个人忽然变得神秘可怕。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更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是正当防卫。"他说,"那个同学在下课后5分钟,忽然从包里拿出一把手枪朝人群扫射。当他的视线转移到教室外的时候,我趁机夺下了他手里的枪,两个人在拉扯的时候子弹击中了他。"
  "那是枪走火?"我问。
  Siva安静地说:"无论是走火还是我扣动的扳机,结局都无法改变。他死了,死在我手里。"他吸了吸鼻子,看得出这一段经历对他的打击很大,让他至今心有余悸。假如是别人跟我说起这些事情,我会把它当成一个不高明的冷笑话。
  但是他跟我这么说,我就死心塌地地信了。
  Siva在11岁的时候便去纽约念书,枪击事件发生后,他在家人的安排下回国,掩埋了从前的一切回忆和经历,开始全新的生活。他以为那段可怕的经历已经过去,没料到数年后又有人将深埋在地底下的它挖了出来。
  "夏吉说,下周会帮我举行一个小型的记者招待会,将这件事情澄清。"他收拾起情绪,轻描淡写地说,"以后我们不提这些麻烦事了。要不要到我家喝杯咖啡?顶级蓝山。"
  我激动地按住心口,两眼冒着粉红色小星星,这就是传说中超人气美型小说家的华丽邀约吗?正好可以去看看作家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不如顺便请我吃个饭嘛……"我扶墙做"东风无力百花残"状,"你最体贴了不是吗?呃,我眼前一片漆黑,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就爬着去。"
  "啊啊啊,你就这样对待美女……"我挥舞着拳头想揍他一拳,冷不防被这小子拦腰抱起来,走几步往车里一扔。
  "你好轻,天天减肥?"
  "没,本姑娘天生身材好。"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上官星见,你要镇定,镇定。
  他打量我一眼,扑哧一笑:"苦瓜界的选美冠军,够干瘪的。"
  我脸一红,脑子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喂,你在想什么?"他察觉到了,担心地说,"上官星见,我警告你,一会儿到我家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可不许对我乱来啊。"
  我……
  事实上也没有乱来的机会。
  他家在一栋48层商务小区的最高层,没开锁就听到门里飘出音乐。他松了一口气,回头肯定地对我说:"我家里有人。"

第27节:第三幕【幻黑】(4)
  嗷。我在他心里就是一只披着纯情羊皮的大尾巴狼。
  推开门,一大片蓝色汹涌袭来,争先恐后地挤进我的视线。深蓝的天鹅绒窗帘后是远方辽阔明丽的海面,海面上缀满璀璨的星光。家具和墙纸都是淡漠的浅蓝,层层叠叠,交相辉映。我在他身后小心地瞥见这一切,心想这家伙真是个偏执狂。
  喜欢蓝山就点滴不沾别的咖啡。
  喜欢蓝色就满视线全是蓝色。
  "少爷,你回来了?"来打扫的钟点工急匆匆地取出两双白色拖鞋,毕恭毕敬地跪下摆在我们面前。
  "我没有约你,是她叫你过来打扫的?"Siva边换鞋边问。
  钟点工把他的ball鞋收进柜子里:"是啊是啊。"
  "她?"我脑子里的八卦小天线噌噌地竖起来,"她是谁啊?女朋友?"
  "我单身。"Siva懒得理我,走进客厅里把嘈杂的Rap换成了莫扎特的《小步舞曲》,外套搭在衣架上,衣袖习惯性地微微卷起,露出手腕以上25厘米的皮肤。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他时,他也是这样卷起袖子露出手腕。当时想,手指和手腕都这么修长纤细的男生还真是少见。
  他的肤质真好,干净清透,一点点油腻都没有。
  我问:"你用什么化妆品?"
  "不用。"
  "天生的?"我凑过去仔细看,皮肤比女生还白皙细嫩,蓝色眼瞳更加明亮摄人。正看得出神,恍然发现两张脸的距离不到10厘米,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呼吸时温热的气流一阵一阵地喷到自己的脸颊上。
  Siva轻轻抬起手,温柔地帮我捋开遮在额前的发丝。
  他的瞳色清蓝清蓝,瞳孔那么清澈透明,又深不见底。我掉进他眼里那汪湖水里,恍然间不知所措,任由他一下一下地帮我捋开恼人的发丝。
  那么细致温柔。
  钟点工已经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四周流淌着优雅的《小步舞曲》,落地玻璃窗里倒映出我和他对望的身影。高大英俊的男生和不知所措的女生默默相视。玻璃窗的那一面是寂静如深渊的夜晚,远处的海水在星光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黝黑的礁石。
  这夜晚真是美好,似乎会发生点什么。
  脸颊在发烫。
  不不不,是从脸到耳朵到脖子统统在发烫。
  如果这时有人往我脸上扔一个鸡蛋,那一定是即扔即熟。不过我关心的不是"如何用脸接鸡蛋"这个问题,此刻的上官星见小朋友脑子里满是漫画中那些男女主角在星光下温柔对视,然后相拥的粉红色画面。
  Siva抚着我的额头。
  他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但非常温柔:"嗯,你的皮肤比我的差多了。额头上还冒了颗痘痘。"
  嗷。我浪漫美好之夜的梦想随着他这句话啪的一声彻底破灭,粉红色小泡泡碎得满地都是。正在我努力修补自己破碎的心时,冷不防又听到他说:"哟,你还有白头发。"

第28节:第三幕【幻黑】(5)
  于是我的心这次是破碎得连补都补不起来了。
  原来蓝山真的很好喝。
  说好喝笼统了些,准确地说是有韵味。细细一小口,整个口腔里都是醇厚地道的咖啡滋味。就像他说的那样,喝下去就明白了,蓝山是像宝石一样珍贵的咖啡。
  "好喝,还要一杯。"
  "真是好养活的小孩。"Siva帮我满上,"大一就出来打工的女生很少,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
  "家里穷,出来补贴家用。"
  我不觉得羞耻,凭自己的双手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
  Siva停了停,仿佛在记忆里搜寻什么。
  "星见,你小时侯最想要什么?"他问。
  正在喝咖啡的我,恍然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又想不出在哪里听过。一定是有人也曾这么问过我,刻在记忆的罅隙里,被紧接其后浩瀚的时间淹没了。
  我仔细想了想,淡淡地答道:"很小的时候想要什么不记得了。5岁生日时,我想要最新款的芭比娃娃,可是太贵了,不敢跟妈妈说;10岁时最想要班主任老师的表扬;15岁那年学会交男朋友了,最想要他的爱;现在快20岁了,想要的还是爱;以后25岁、30岁,直至这一生我最想要的都是爱,狠狠的、汹涌的、足够淹没我的爱。"
  Siva幽蓝的眼瞳里起了深白的浓雾,他靠过来,将我轻揽进怀里,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上,轻抚那些柔软的发丝。
  "上官星见,你是个缺爱的孩子。"
  我不知道这个介乎朋友和恋人之间的拥抱到底意味着什么,抑或它只是一场同情,是我自作多情。
  高中一年级那年,有男生给隔壁班女生写情书。他说,每个人的心都是一颗寂寞的小行星,独自徜徉在浩瀚的宇宙里。寂寞的小行星一旦等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出现,就会摆脱无涯的孤单。
  原来真是这样。
  每个人都曾是天使,不知道该怎么展开自己的羽翼,只能在时光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们;每颗心都是一颗寂寞的小行星,只有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才能终结这份美丽的孤单。
  如今在他怀抱里脸颊绯红、心跳加快的我,忽然发现从前灰暗的一切柳暗花明,处处草长莺飞。小王子疼爱他的玫瑰花,狐狸日日在田间等待他的经过。
  小易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敢再爱,可爱情从来就是突如其来的事情。从这一刻开始,我的心上住进了一位爱上玫瑰花的小王子。
  为了掩饰内心的秘密,我玩了命地喝咖啡。眼见咕咚咕咚喝下三大杯,Siva担心地说:"喝三杯以上会心悸。现在都晚上10点了,你今晚不睡觉了啊?"
  "不睡了,反正明天上午没课。"我翻着桌上大叠大叠的书和杂志。作家就是作家,房间里到处都是书。

第29节:第三幕【幻黑】(6)
  "嗯,你继续喝。我洗澡去了。"
  "呃?!"鼻血喷在咖啡里,我颤声问,"你洗澡做什么?"
  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不纯洁、不吉祥的画面。
  起身去拿衣服的Siva回头狠狠瞪我:"……笨蛋。刚煮咖啡把衣服弄脏了,我心里不舒服,一定要洗个澡。"
  原来是个偏执狂加洁癖症患者。我暗暗舒了一口气。
  客厅里的我,丝毫没注意到Siva把厨房里剩下的咖啡全部倒进了下水道。他趴在水池边拼命洗手,直到确信洗净了手心的罪恶,才满怀心事地去浴室。
  Siva洗完澡后,整个客厅里都是沐浴露清新的香气和古龙水的味道。我深深深呼吸,瞥见窗外夜幕下的大海,一时间内心又激荡又安静。
  "走。送你回家。"他整理好衣服,拿出车钥匙,"不然你家人要担心了。"
  "我妈走亲戚去了,今晚家里没人。"难得一个晚回家也没人管的晚上,我心血来潮地提议,"喂,我们去唱K怎么样?"
  他一脸冷飕飕的表情。
  "什么?唱K?"他说,"好土。不要。"
  "那么,去pub?"我从没去过那种地方,很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Siva停了停,走在前面甩着车钥匙。
  "去唱K。"他再次警告我,"Pub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女生不要去。"
  "为什么?"我问。
  "女生就应该像白色的百合花一样,干干净净的,养在清水里。"他说。紧跟其后的我愣了愣,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KTV里小包全满,Siva索性开了个大包给我开个人演唱会。一连十几首火树银花、春光灿烂的歌唱下来,我感觉有点口干舌燥,咕咚咕咚喝了好多水。从头到尾Siva只唱了一首Guns N"Roses 的《Don"tcry》--
  Come the morning light nowbaby.
  And don"t you crytonight.
  There is a heaven above youbaby.
  And don"t you cry.
  ……
  他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拖沓温柔。伤感的词句像一颗颗青绿色的珠子滴滴答答落在我的心里,麻酥酥的。我歪在沙发上安静地听他唱歌,唏嘘这样的好男生真是世上难找。
  回家时,车沿着红树林的那片海急驰,我趴在车窗边狠狠记住了头顶那片美得惊心动魄的星辰。夜色温润,海面升起苍茫的薄雾,映照这一面的人间灯火。处在这微妙的海与夜的交界中,人会有庞大的孤独感。年纪越大,记忆就越来越丰厚,许多曾经刻骨铭心的事情渐渐也会不记得,空空地留下无限怅惘。
  记得从前看《Les chansonsd"amour》,爱上了电影里干净的画面和男主角的迷离怅惘。两个男主角在影片里安静地对唱《As-TuDéjàAimé》,所有盛开在风里的爱,都陷落在温婉的字句里--

第30节:第三幕【幻黑】(7)
  怎么那么多年过去,一切还是不安定?
  火车经过江户川,
  火车经过伦敦桥,
  火车开来巴黎塔,
  都没有开到将来。
  ……
  眼眶里沉甸甸的。
  "这不像你。"Siva一手开车,一手递过纸巾,"我认识的上官星见又漂亮又强势,为了亲人什么苦都愿意吃。你懂得这个世界的玩法,永远不会愁活不下去。那天你母亲出事,也没见你有多慌张。"
  "你跟踪我?"我一惊,他什么都知道。
  "我没有。"Siva腾出手揉我的头发,"缺爱的孩子,你太多心了。"
  我性子来了,索性陷在座位里没好气地说:"嗯,没错。缺爱的孩子就是小心眼。"
  他不计较这些,也不安慰我。海风清凉,Siva闲闲地问我是否知道:如果有一天你打匿名电话给别人,你不说话对方也能第一时间猜出你是谁,那说明他是爱上你了。
  说完他翻出我的手机拨通了他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把电话递给我。我茫然地将手机放在耳边,听到那边传来的彩铃是Guns N"Roses的《Don"t cry》。
  他外套口袋里的电话在响,Siva当着我的面接通电话。
  未等我开口说他无聊,他已经"猜"出我的名字--"星见?"
  "星见,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你打匿名电话给别人,你不说话对方也能第一时间猜出你是谁,那么说明他已经爱上你了。"他合上手机放进外套里,朦胧的车灯下隐约可以看见他发红的耳朵和脸颊,"刚刚我猜出你的名字,所以,所以……"
  我一时惘然,太过突然,分不清是感动还是质疑。
  他停了停,终于踏踏实实地把安慰的话说出了口:"所以,所以你不是个缺爱的孩子了,至少你还有我。"
  其实只是偶然的对话,可不妨碍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记得这一幕。因为那时的他有极干净的笑容。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光线就在他唇边勾出恰到好处的弧度,纯真得像午夜里凝神开放的仙人掌花,白色的,绝美。
  我闻到空气里充盈着以前从不曾有过的甜蜜芬芳,心脏被轻轻刺了一下,酸酸的,温柔的。在满心甜蜜酸涩、以为爱情突如其来的前一刻,他笑着揉揉我的头发,说:
  "星见,希望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言语温存,亦兄亦友亦长辈。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汹涌到胸口只差一秒就要说出的那句"是啊,你也不缺爱,你也至少还有我"被硬生生地压回去,支吾尴尬地换成一个"嗯"字。
  再不用多说。Siva,如果友情也是一种爱的话,我会爱上你;如果友情不是一种爱,我也愿一直深爱着你。
  拿纸巾擦擦鼻子,扔进废纸箱。我竖起外套的领子,双手双脚冰冷得如同寒冬降临。对比他心无旁鹜的坦荡和他所说的"好朋友",我内心的那点小念头简直可笑至极。我别过脸假装望着窗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酸涩的眼睛和发红的鼻头。

第31节:第三幕【幻黑】(8)
  不该有奢望。他是谢落微的,永远是她的。
  上官星见,你自作多情了呢,十八九岁了还不明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身份、地位天差地远的两个人,终究是不同轨道上的小行星。茫茫宇宙如此浩瀚,他有他的大轨道,我有我的小航程。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摁下接听键后对方迟迟不说话,我只好挂了。Siva阴沉着一张脸边开车边问:"是谁啊?我刚跟你说电话的事就真有人打给你,想不到你也有仰慕者。"
  "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去了。"我没好气地说,"我看是你的仰慕者打电话过来追杀我。"
  话音刚落,那电话又打过来了。
  "喂,蔷蔷?刚刚网络好像有点问题,我听不到你讲话。哦,周六晚上是吗?有,有时间,那好吧,周六晚上见。"我合上电话叹气。蔷蔷邀我参加她和朋友们的周末party。
  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上我。
  "蔷蔷?"Siva问。
  我点点头,老实地交代:"对,她邀请我参加周末party,周六晚上在蔚风阁7号公馆。"
  "蔚风阁7号公馆?"他扭头看我,"你确定?"
  "当然确定,她说那是她家。"
  Siva拍一把方向盘,右转弯:"见鬼,那不是她家。"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她家?"
  "我当然知道。"他肯定地点头,不肯再说更多。夜空下Siva的脸俊美得无懈可击,离我有一光年之远。
  果然,周六的party根本不是蔷蔷的好友聚会,蔚风阁7号公馆也不是她的家。我见她身旁那一群腿长、脸小、胸还特别大的女孩子时,心里惨叫了一声:"妖哇!"
  葡萄美酒水晶杯,柔软的小夜曲,小妖精们10英寸的细带高跟鞋和水漾美唇,法语、英语和韩语混杂在一起的暧昧调笑声,风中慵懒舞动的薄纱,闪着光泽的海鲜……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匡威布鞋和白色棉外套,突然觉得不该来,简直就是自己找不爽。
  "星见!"苏瑾尚同学的最大特长就是"在最不应该出现的时候突然出现"。
  "你怎么也来了?"我打量他,该死,他穿着一件收身西装,很隆重的样子。
  "我怎么不能来?"
  "听说今天蔷蔷的未婚夫会来。"我抬头望一眼那边,天哪,那个胖男人已经来了,他们俩在旁若无人地接吻秀恩爱。
  "他当然要来,是我邀请他来的。"瑾尚不由分说地牵过我的手,"走!我们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喂!你疯了!"我挣扎不开他的手。他疯了啊?那是蔷蔷的正牌未婚夫,他算什么?
  他苏瑾尚只是一个妖媚的小白脸。
  两分钟后,我料想中的群殴场面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蔷蔷、她的未婚夫和瑾尚三个人端着高脚杯聊得一派祥和。我在"老娘被耍了"的屈辱感下明白了一个事实:

第32节:第三幕【幻黑】(9)
  --原来,蔷蔷只是瑾尚认的干姐。
  --原来,苏瑾尚不是小白脸。
  --原来,是苏瑾尚拜托蔷蔷找借口把我约来的。
  --原来,苏瑾尚才是这个party的真正主人,他是儒商苏之含家的二公子。
  知道真相后,我决定当场挖一个深坑把自己活埋了,或是赶紧吹个热气球环绕地球80天见见世面。
  铁门已经关了,出不去。我端着高脚杯四处晃荡,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坐坐,不知不觉顺着后花园缀满小天使灯的回廊走到了二楼天台。
  天台边有个房间里飘出轻柔的弦音,灯光橙黄温暖。我踱步过去,发现房间里没有人,只有檀木家具和书桌、一整面墙的古籍书,还有玉器珍玩无数。
  八音盒里放的居然是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字正腔圆,高亮脆甜。墙上挂着一把红鞘宝剑。外蒙红鲨鱼皮,首尾镂雕吉祥图案。此情此景就应该持剑起舞,长舒水袖,唱一曲悲壮的《霸王别姬》--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不错,不错。"
  背后响起赞誉和脚步声,我吃惊地转身,看见一个看似三十七八岁的男子。他面容和善,气质儒雅,戴一副无边框眼镜,目光锐利。
  "喜欢它吗?"他朝我走过来,"这把是"乾隆地字一号",出云剑。"
  难怪。
  从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至乾隆二十二年(公元1757年),清宫造办处共造刀和剑各30把,这是"地"字号剑中的第一把,主要供乾隆皇帝收藏和把玩,工艺登峰造极,是宝剑中的上品。
  "出云剑?"我禁不住比画几下,"真品吗?"
  "收藏和赏玩,你认为它是真品它便是真品,在你心里价值连城。"他笑,"我没有打算再转卖给他人,管它呢!"
  是个豁达的性情中人。
  我把剑放进鞘里,挂回墙上。
  "你看起来很寂寞。"他盯着我的脸,"楼下那么热闹,为什么不跟蔷蔷还有那些女孩子们聊一聊?"
  "聊什么?"我耸耸肩,"她们关心LV新款包包,嫌弃Versace,讨论上个月的风尚大典上谁谁谁的阿玛尼小西装是多么修身。这些牌子我别说买了,连摸都没摸过。酒会后还要跳舞,我真怕把瑾尚的鞋底踩穿!"
  "呵呵。"他端起高脚杯,微抿一口,"你很坦白,也很可爱。"
  "谢谢,你赞我可爱我不会开心。"我继续坦白,"一般男人看到不错的女孩子会赞她漂亮;如果实在是不漂亮,那就说她有气质;如果碰到那些又不漂亮又没气质的倒霉鬼,就只能赞她可爱喽。欧巴桑都可以被赞可爱,小姑娘家的,怎么会不可爱呢?"

第33节:第三幕【幻黑】(10)
  "不,你说话可爱,外形……很漂亮。"他说话时音调很缓,每一个字都透着缓慢的威严。
  可惜我不怕他。
  萍水相逢,我没欠他,也不指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为什么要怕?
  "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有很多追求者。这次来的贵公子很多,不妨去认识几个。"他善意地劝说。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脑子处于微醺的状态。我轻轻地笑,渐渐放肆,笑得泪水沉在眼眶里。
  "怎么了?"他很抱歉,"是不是我刚刚那句话有些失礼?"
  "不,不失礼。"我说,"你只是比我更加坦白。你一定认为,像我这样除了年轻什么也没有的女孩子,要想摆脱现在的窘境,最快的办法就是找个有钱的男朋友。"
  "不,你误会了。不必这样看轻自己。"
  "没关系,你这么想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黯然,"我除了年轻,什么都没有。常听人说,爱一个人要爱上他的灵魂,这份爱才足够真诚。可惜的是,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肯花那么长的时间去了解一个人的灵魂呢?爱情真是太无望的东西。"
  "如果有人肯花钱买下你的爱情,给你幸福呢?"
  我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我的爱情,拿什么也不换。"
  他愕然,久久凝视我的眼睛。
  "鄙姓苏,敢问姑娘芳名?"半晌后,他绅士地问。
  God,我大概有一万年没听过有人这么文绉绉地说话了。尽管我写文,尽管我偶尔也装一下文学小青年,可文坛里骗子远比才子多。
  "我复姓上官,名星见。"我大方地和他握手。瑾尚告诉我,他有一个哥哥叫苏瑾瞳,一个妹妹叫苏瑾年。从这个男人的年纪、姓氏和气度看,我猜他就是瑾尚的哥哥苏瑾瞳。
  果然,他"不经意"地问:
  "你是瑾尚的女朋友?"
  "不,普通朋友,这是第三次见面而已。"我笑,"瑾尚的女朋友一定很多,家里人都分不清哪个是了。"
  他摇摇头:"错,瑾尚没有交过女朋友,他是个对感情很认真的孩子,希望你不要耽误他。"
  耽误?这是哪里来的话?
  "谢谢提醒,我对苏瑾尚这个人完全没感觉,也没做什么春秋大梦要嫁入豪门。"我起身告辞,"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永远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处于什么位置就做什么事。"
  "等等,上官小姐。"他很抱歉,"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说,瑾尚他很认真,但他不适合你。"
  不适合我?
  这句话真是太委婉了,潜台词是:不要指望做他的女朋友,你不配。
  我竭力忍住内心的翻腾。
  "我明白,再见。"
  正在这时,焦点人物苏瑾尚好死不死地出现在房间门口:"星见!原来你在这里啊?找你大半天了。"

第34节:第三幕【幻黑】(11)
  一股怒气呈螺旋状地冲到头顶,我拎起外套朝他扑去。
  "苏瑾尚!我要用怒气消灭你!"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瑾尚看到那个中年男人后脱口而出:"爸,你也在啊!这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女孩子,上官星见。"
  爸?
  "你刚刚叫他什么?"
  "爸爸啊,他是我爸爸,苏之含。"瑾尚一脸无辜。
  我在心里惨叫一声"翻滚吧,上官星见",翻滚着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要来了。
  苏之含儒雅得体地说:"瑾尚,刚刚我跟星见聊了一会儿,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
  瑾尚很开心:"哈哈,她很不错吧!我正想把她引见给瑾年。"
  "瑾年?"我受到了严重的惊吓,早就听说过这个苏瑾年不简单,"她从法国回来了?"
  瑾尚的十字架耳钉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很晃眼。
  "对,她昨天晚上突然回来的,你和她真是有缘啊。"
  是孽缘吧?
  我心想着,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苏之含端着酒杯站在房门口,目送我们下楼。《霸王别姬》的音乐盒里梅兰芳的高亮唱腔缭绕不绝。
  一圈一圈,像千年的水草将我们的双手缠绕。

第35节:第四幕【黯红】(1)
  第四幕 【黯红】
  楼下一片笙歌燕舞,有钱人永远不缺乐子。
  繁华即使是假象,至少看上去也是温暖祥和、华丽美好的。
  "瑾年!瑾年!"瑾尚拉着我在人群中穿梭,他真像个小孩子,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无限欢喜。
  "瑾年!瑾年!"
  人群那边有面容清丽的女子轻轻抬手示意。
  17岁的苏瑾年留着BOBO头,肤色白皙如月,瞳孔漆黑,仿佛藏着整个深邃的银河系。这一家人的遗传基因真是好,个个生得面容清雅、气质脱俗。
  她穿一件黑色抹胸小礼服,同色的细带高跟鞋,鞋边镶嵌着细碎的水钻,低调华丽。她见到跟在瑾尚身后的我,不急着打招呼,而是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嘴边荡漾起轻笑:
  "身高171厘米左右,体重大概51千克。"
  果然是传说中的少女计算机,随便看一眼就准确估出我的身高、体重。
  我笑:"我是上官星见,苏瑾年?"
  她点点头,笑容妖娆。
  服务生端着盘子凑上前,瑾年亲自帮我拿了一杯酒。这时瑾尚的电话突然响了。
  "见鬼,爸爸找我。瑾年,你帮我照顾一下星见啊,我上去一下就过来。"说完,他就急急地走了。
  瑾年看着哥哥的背影,闲闲地对我说:
  "我哥哥含着金钥匙出生,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希望你不要让他受伤。"
  "你太抬举我了,我没那个功力。"
  "不,你有。"哥哥一离开,瑾年就变得牙尖嘴利起来,"别以为你穿白外套就显得纯良,你眼睛里那种媚气是逃不出我的眼睛的。"
  我随手拿起一块草莓慕斯蛋糕往嘴里送:"那敢情好,您就用您那一双法眼把我看个通通透透吧,我自个儿还不知道我是妖哪。"
  我边吃还边招呼旁人:"各位随便吃随便吃,不要客气啊。"
  "你你你……"瑾年怒了,她生气的时候眉目间有天真的神情,"喂,上官星见,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那当然,你们家个个都拿我当想要鲤鱼跳龙门的柴火妞,我干脆就走柴火路线得了。"
  "死老太婆。"
  "我只比你大两岁,亲爱的小妖孽。"
  比起那个穿阿玛尼小礼服的优雅苏瑾年,我更喜欢这个牙尖嘴利、跟我抬杠的苏瑾年,比较真实。
  我不喜欢这个宴会上衣冠楚楚、装绅士淑女的那些人,他们人人带着千篇一律的面具,扒下面具也看不到鲜活的眉眼。
  瑾尚从父亲的房间出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宴会散场后他送我回家。
  "我爸他……反对我们在一起。"他边开车边郁闷地说。
  "那是当然的。"没有哪个父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交往,何况这个女孩子还斩钉截铁地说对他儿子没感觉。
  "星见……"瑾尚很不是滋味,"你怎么老一副没所谓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我这么喜欢你,你一点儿都不在乎我。"
  "你喜欢我吗?"
  我看着窗外福田中心区的高楼大厦,世界500强企业在中国的分部基本上都集中在这里。
  "不,瑾尚,你只是偶然在路边遇到一个看得上眼的洋娃娃,觉得不错想收起来。你只是想得到,并不是爱。"
  "那什么是爱?你觉得我要怎么做,才是真正地爱你?"
  他索性把车停在路边。
  作为一个20岁的大男人,苏瑾尚真是天真得可耻。
  "我……也不知道,至少我对你没感觉,你不要老把我跟你扯在一起!我们只见过三次,你不要把事情搞得好像我们要私奔了似的。请你也关注一下我的感受,问一句我是不是愿意!你们家那样的场合让我觉得很累。我只是个平头老百姓,你就让我过自己的小日子,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好了。"我故意把话说得很决绝,他需要用一次伤害来使自己成长。
  瑾尚怔怔地说:"你,你好狠心,我打搅到你了?"
  "对,你打搅到我的生活了。"我狠下心说。
  他太天真了。
  瑾年说得没错,瑾尚含着金钥匙出生,想要的东西从没失手过。虽然20岁了,可心理年龄还是个小孩子。
  "星见,我是真心想对你好,你看不出来?"他几乎快哭了,声音哽咽。
  我不吭声。
  我不是瞎子,也不是木头,谁真心待我好,谁是虚情假意,我会不知道吗?

第36节:第四幕【黯红】(2)
  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我不爱他,就不能拖着他不放手,不如狠心一刀两断,长痛不如短痛。他以后会明白我的心意的。
  我沉默了许久,最终咬咬牙,违心地说:"对不起。我感觉不到你对我的好。我们没有缘分。"
  瑾尚的眼神一下子就暗了下去:"不!什么叫没有缘分?我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别傻了。"
  他不死心:"星见,我们打一个赌怎么样?如果我的车可以连过三个路口不遇到红灯,你就要承认我们是有缘的。"
  开什么玩笑?
  他以为在演偶像剧里的"宿命的约定"吗?
  不等我回答,车已经开了出去。
  一连两个路口都绿灯大开,瑾尚悬着一颗心直往第三个路口开,远远看到红绿灯的数字在跳。
  离红灯还有03秒。
  02秒。
  瑾尚踩油门想冲过去。
  01秒。
  灯的颜色变了,我们的车停在白线的这一边。
  我长舒一口气,靠回椅子上。
  瑾尚转头看我,他的神情涨满澄净的忧伤。
  "跟我在一起就这么不开心?我会对你好的,星见。时间长了,你会爱上我。"
  我淡淡地说:"不会的。我除了年轻什么也没有。我可以卖笑卖艺卖劳力,可是我的爱情,拿什么也不换。"
  他神色一变,大少爷脾气上来了。
  "我从没这么求过人,上官星见,你太过分了。"
  我不吭声。
  "上官星见,你下车!你马上给我滚下车!!"
  我立刻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瑾尚的车开出去20米又倒回来,他摇下车窗,难堪地道歉。
  "对不起,星见,我太冲动了。"
  我只管走路,不想搭理他。
  "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不,谢谢。"
  "别生气了,上车好不好?"他停下车,推开车门。
  "不用,你走吧。"我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去找别的女孩子吧,以你苏大少爷的实力,哪个妞泡不到手啊?我高攀不起。"
  "上官星见,你不要这么倔。你以为你是谁?"瑾尚真的生气了。
初吻的左脸颊1文/桃子夏 左脸颊长痘的原因
  "对,你以为你是谁?苏瑾尚,我不稀罕你。你走吧。"
  瑾尚脸色一沉,踩下油门,这次没有再回头。
  已经是晚上9点了。
  路灯一盏接一盏,从身边一直绵延到看不到尽头的都市深处。我顺着深南大道一直往前走,根本不知道最近的地铁站在哪儿。
  天空中细细碎碎地落下雨滴,滴在我的鼻尖。
  我收紧了外套,第一次觉得深圳冷。
  很冷,很冷。
  有情侣依偎在一起从我的身旁经过,我恍然地回头,羡慕他们怀抱里那份温存的心心相印。路旁的鲜花店里玫瑰花开得熙熙攘攘,王菲柔软的歌声顺着潮湿的空气绵延到我的耳朵里--

第37节:第四幕【黯红】(3)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
  用一种魔鬼的语言。
  ……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手心突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
  我后背发凉,心灰意冷。5岁生日时,我想要最新款的芭比娃娃,可是太贵了不敢跟妈妈说;10岁时最想要班主任老师的表扬;15岁那年学会交男朋友了,最想要他的爱;现在快20岁了,想要的还是爱;以后25岁、30岁,直至这一生我最想要的都是爱。
  狠狠的、汹涌的、足够淹没我的爱。
  遇到一个彼此相爱的人有多难?
  会不会我这一生都遇不到,注定一辈子就这么孤独地过下去?
  "星见?你怎么一个人?"
  那辆熟悉的车停在我的身旁,驾驶室里的Siva摇下车窗关切地问。看到他的脸,一股熟悉的暖流突然涌上我的喉咙。
  像是落魄时突然遇到亲人,我哽咽着点点头。
  "嗯。我一个人。"
  "去哪儿?上车,我送你。"
  我乖乖地上车。
  有的男生就算认识10年也只能一起吃吃饭,看看电影,保持不近不远的朋友关系,比如苏瑾尚;有的男生只是认识几个小时,见过一两次而已,就仿佛相识整个前世今生,熟悉到每根骨头的每一个罅隙里,可以相拥入眠、生儿育女、天荒地老。
  比如,他。
  Siva送我回家,我坐在他身边看他开车。路两旁的霓虹灯不停闪烁,不一会儿,我就窝在座位上沉沉睡去,整晚的心焦和疲累都卸了下来。
  虽然只见过几次面,却好像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般地熟悉。在他的身边,这样宽心,这样安然。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我在他的副驾驶座上做了个梦,梦里从未谋面的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在漫无边际的海水中,突然一脚踩空掉进深海里。四面潮水汹涌,水波包裹住我的眼睛,耳朵里气泡在小颗小颗地炸裂。天顶透下洁白的光,在水里聚成一个一个圆柱。
  我屏住呼吸,顺着那光线的踪迹潜去,钻出水面看到Siva伸过来救我的那双大手。
  带我走入海水里的父亲却不见了,我甚至没看清他的模样。
  从小就不知道有父亲照顾是什么感觉,我也想缠着他给我买漫画书,我也想第一天上学有他接送,我也想在家长会上让他听到老师对我的表扬,我也想……也想一直当个有父亲疼的小孩,可是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回不了头,再也回不了头。
  醒来时没有到家,Siva的车在加油站加油。
  "撑不住睡了……"我捋了捋头发,看着车窗外Siva一个人的背影,突然想去看看几年前落微出事的地方。
  "你不害怕?"他问。

第38节:第四幕【黯红】(4)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害怕,所以才要你带我去……"声音越来越弱,"有时候我的胆子也是很小的。"
  他见鬼似的盯着我,满脸的难以置信。
  "很少有人敢这么盯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Siva学我一挑眉毛:"那当然,谁见着妖不怕啊?"
  真是有样学样,这死小子。
  他从车里翻出一顶棒球帽扣在我头上。
  "干什么?"这么晚了还要我戴帽子。
  他看着我的脸叹气:"你和她太像了,大半夜的突然出现在她家附近,我怕吓死一两个邻居。"
  原来是这样,我迅速翻了个华丽的白眼向他抗议。
  谢落微住的小区和四年前无异。
  唯一不同的是,原来居住在A栋17楼A座里的幸福已经不在,带血的记忆藏在建筑的罅隙里轰鸣。
  藏不住的不只是记忆,还有Siva的心慌。我看着这个重回故地的男生,心头突然涌过一丝凄凉。Siva的心思停留在四年前的谢落微身上,永远不会注意到我。庆幸那晚没有对他坦白自己的心意。有些关系一旦挑破了只怕连朋友都没得做,像现在这样陪伴在他身旁,虽然没有亲吻,没有拥抱,没有甜言蜜语,至少能看着他,帮助他,祝福他。
  快乐着他的快乐,忧伤着他的忧伤。
  4月了,她家楼下的樱花在午夜纷纷扬扬落满大半个庭院。Siva在风里沉默地走着,肩头落满樱花花瓣。他像是翅膀有伤的鹰,挣扎着收不拢羽翼。等待电梯的时间里,Siva半倚着扶杆,戴上耳塞,微微闭上眼睛。
  耳旁《火霄の月》的音乐流淌,他在音乐中突然听到女生熟悉的声音--
  "Siva,来啊。从这些塔罗牌里随便抽一张,我帮你算运势。"
  "Siva,抽一张嘛,我算这个很准的哦……"
  "就抽一张嘛,好不好?"
  这温柔的撒娇声在经年后猝不及防地袭来,尖锐地击中心脏最脆弱柔软的那一块。
  "Siva,以后你会不会把我们的故事写成小说?"
  "它发行的那天,就是我们的爱情纪念日。"
  ……
  逝去的情话尤为温柔,一次又一次地像钝器狠狠敲击他的心脏。被记忆突袭的Siva脸色煞白地摘下耳塞,捂住嘴,竭力让自己从回忆中挣脱。
  下了晚班或打完麻将的居民进进出出,各自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琐事,房子、小孩、爱情、学业……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外表斯文干净的男生内心的惊涛骇浪。
  就像脚踏在大陆上的人们永远不知道一只飞在天上的鸟儿曾一路扑扇着翅膀经历了怎样的千难万难、山呼海啸。
  落微酷爱塔罗牌。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她几乎每天都缠着Siva要他抽牌来算。她是当时年级中最受欢迎的女生,皮肤比常人白,因此映衬得眼瞳更加乌黑明亮,仿佛两颗温润的黑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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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第四幕【黯红】(5)
  她也的确是柔弱得让人不得不疼爱的女孩子,怕猫、怕狗、怕一切可以怕的东西,常常梨花带雨地躲到Siva的身后怯怯地低声说:"Siva,我害怕,你保护我啊。"
  Siva想要保护她,可尽了全力还是没有保护好她。
  四年前的谢落微只有15岁,花苞尚未绽放的年纪。自从那件事情之后,落微的年龄永远停驻在泪雾朦胧的15岁,再也没能往前走。
  正如Siva再也不想看到塔罗牌这种东西一样,他再也不愿想起四年前落微出事的一天。
  --可记忆总是一次又一次把他往那里推,他逃不脱,也跑不了。
  四年前,摆脱枪击案阴影的Siva从纽约回来,在文学比赛中一举成名,是如日中天的当红偶像。这天他摆脱女粉丝的追踪后跟落微一起去看电影。像所有热恋中的年轻小情侣一样,两个人买了可乐和爆米花,陷落在黑暗的座位里拥吻,甜腻地以为恋爱大过天。
  电影散场已是下午6点多,Siva把落微送到小区门口放下后,自己开车回家。才不过5分钟,突然收到落微发来的手机短信--
  我好害怕,怎么办?!它在跟着我!
  Siva马上回过去短信--
  什么?什么东西跟着你?
  落微没有回。意识到不对劲的Siva赶紧掉头回到落微住的小区,下车后因为跑得太急在她家楼下还撞倒了一个陌生女孩子。Siva顾不上扶起对方,匆匆忙忙扔下一句"对不起啊",一路跑到落微家楼下的电梯间。
  两台电梯中的一台已经升到17楼,正好是落微住的那一层。另外一台刚好降到4楼。等它落到一楼后,Siva赶紧跳进去摁下17楼的键。
  17楼。
  17楼。
  17楼。
  他站在电梯里,死命盯着跳动的红色数字,突然听到整栋楼警铃大作。四处是嘈杂声,居民们纷纷打开家门互相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保安们边听对讲机里的调度边赶往某个地点,楼层和楼层之间有了忙乱的脚步声。
  电梯升到11楼时上来了三名保安,他们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电梯里的Siva,又发现他摁的键是17楼,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您不像是本区的住户,请问您去17楼是找哪一位?"其中一个礼貌地开始询问。
  Siva的心脏里突然流过某种阴郁的血液,他有不好的预感。
  "我找17楼A座的住户,她叫谢落微……"
  话音未落,三名保安惊讶地重复了一下他刚刚说的名字:"谢落微?!"
  他们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Siva竭力压抑住不安:"是的,我找她!我担心她。"
  "你担心她?"其中一名保安警惕地再次打量了他一番,"小兄弟,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

第40节:第四幕【黯红】(6)
  叮咚。
  电梯在此时停住,17楼到了。
  电梯门徐徐打开,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扼住所有人的呼吸。
  17楼早被邻居和保安人员围得水泻不通。电梯里的三名保安撞开他,走出去开始工作。Siva仿佛有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迟疑着步出电梯……
  另外一台电梯也停在17楼,有人用铁撬将它固定住了。刚刚步出这台电梯的Siva看不清楚里面的状况,胆大的住户三五成群地围在那台电梯门口,有人惊恐,有人感叹,有人唏嘘。
  "怎么会这样?以后怎么敢让我女儿一个人回家?"
  "物业公司要对这件事情负责!"
  "警察怎么还不来?"
  "喔唷,真是太惨了!"
  ……
  Siva浑身战栗,他一手捂住嘴巴,竭力忍住喉咙里翻滚的刺激感,一手撂开挡在面前的两个住户,往电梯里看去……
  只一眼,他就觉得眼前突然一黑,丧失了意识,直直地往旁人身上倒去。
  那是Siva第一次晕倒,在死去的女友面前。
  之前他曾无数次在心底发誓,如果哪天落微有危险,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哪怕是豁出性命。他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伤心的模样。
  当他亲眼看到落微死去时,只觉得有股重要的力量从躯体里抽离,魂魄消散,一时间世界颠倒翻覆。他直直地倒在地上,泪水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落微脸色苍白地躺倒在电梯里的样子,他永远无法忘记。
  她侧卧在电梯里,身体微微蜷曲,全身苍白得像一只脆弱的千纸鹤。她眼瞳里残存的绝望有一种让人惊艳的妖魅感,徜徉着整片翻覆的海水,青蓝青蓝的,美轮美奂。
  仿佛那次死亡是无痛的,带着解脱的快慰。  
  根据后来法医的报告,落微是被人割喉放血,失血过多而死。当时电梯里没有其他人,摄像头被破坏掉了,没能录下任何画面。唯一的线索是她出事前发给Siva的那条短信,还有她手里死死握着的一张塔罗牌,牌面的图案是"倒吊男"。
  这个案子在全市引发了学生和家长们的恐慌,尤其是那些有女儿的家长们。案子一日不告破,家长们的心就一日不得安宁,害怕自己的孩子也遭受跟谢落微一样的恐怖事件。那段日子Siva始终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他不相信落微真的就这么离开了,却又每天都要面对这个残忍的事实。
  警方找他协助调查过几次,做了笔录就让他离开,不肯透露半点有关案件进展的消息。半个月后一切答案揭晓:警察最终判定凶手是住在落微家楼下的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该患者本人无法承担刑事责任,只判定其家人监管不力,将他送往医院强制治疗。

第41节:第四幕【黯红】(7)
  事情似乎就这么尘埃落定。
  自从落微死后,她的家人就搬离了这个城市,一切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没有意外发生过,没有人记得曾有一个叫"谢落微"的女孩子死得那么惨烈。
  时钟从四年前拨回到现在,当初Siva心内压倒一切的痛苦渐渐转化为巨大的恨意,像一团苍白的火焰每时每刻都在炙烤着他的心脏。
  他根本不相信落微的死因那么简单。她死前说的"它"到底是什么?是人,是鬼,还是其他?那张紧握在手里的塔罗牌又代表着什么意思?
  整整四年来,这些疑问一直缠绕着他,一刻也没离开过。
  "叮咚--"
  电梯停在17楼,我一脚迈出去,忘记了害怕。
  "就是这里?A座?"我指指正对着电梯的那一户人家。
  Siva点点头,回答道:"对,他们已经搬走了。这里三四年没人住了,也租不出去。"
  "真可惜。"我走近,随手一推那房门。
  吱呀--
  深邃悠长的一声后,门居然开了。
  "这,这里……"我惊愕不已,这里不是没人住了吗?
  我和Siva一时都怔住,半晌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巨大的恐惧像食人花黏稠墨黑的汁液般粘住了我们,让我们的身体动弹不得。
  门口的人脸幽幽暗暗地出现……
  像胶片在显影水里一点一点地清晰……
  是人。
  有人站在那门后。
  不知道什么时候,Siva赶过来把我挡在身后,护着我。
  啪。
  房里的电灯被摁亮。
  门后神情疲倦的女人看到深夜拜访的Siva和我,眼睛里有细微的吃惊,随即又泯灭了。
  她累了,麻木了。
  "你来了?"她向Siva点点头。
  "是的,伯母,您怎么回来了?"Siva很尴尬,落微的父母早就搬走了,现在怎么又回来了?
  原来是落微的母亲。
  客厅里摆设精致,只是茶几上落着薄薄一层灰,杯子等杂物收拾得过于整齐,提醒我们这个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
  她母亲端出两杯温开水。
  "抱歉,厨房很久没用,茶叶坏掉了。先喝点白开水吧……"她叹着气在我们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眼角的细纹在忧愁中愈加明显。
  桌上散放着几沓谢落微的照片,我顺手摘下帽子拿起几张仔细看,突然觉得不对劲,抬头看到阿姨正惊愕地望着我。
  "微微?微微?"她凑过来死死拽住我的手腕,力气好大,我的骨头一阵发麻。
  "微微?微微,你没有死?!微微!"她泪如雨下,一张被岁月折磨的脸又有了鲜活的神色。
  "微微,妈妈好想你好想你!你走了以后,我和你爸怕触景生情搬了出去,可我每个星期都忍不住来这里坐坐。微微,妈妈和爸爸都好想你……"

第42节:第四幕【黯红】(8)
  我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女儿死了,都死了四年了。她见着我的时候,难道就不害怕我是鬼魂?
  或许天底下原本就没有母亲怕女儿的道理,就算真是死去女儿的魂魄回家,母亲见着了也会忘记害怕,只会满是疼惜地拥抱着,泪如雨下。
  这样一想,我便由着她抱在怀里。
  待她情绪平静一些,才轻轻推开她。
  "伯母,我不是落微,我叫上官星见,只是长得跟落微很像而已。"
  "不可能,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么相像的人?"她握住我的手不肯松,"我的女儿,我会认错?"
  Siva在一旁解释道:"伯母,她真的不是落微,她是上官星见。我在网上寻找线索时,发现她跟落微很像,可她们之间确实没什么关系。"
  他的话起了作用,思女心切的母亲松开了紧紧攥着我的手,但她还是有点不相信,喃喃地念叨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么像……"
  桌上都是落微的照片,一张比一张笑得清甜动人,我拿起来细细看,越看越像自己。
  不。
  不只是像。
  简直就是同一个人,连左脸颊上那颗小小的泪痣都如出一辙。
  如果不是警察局卷宗白纸黑字地记录着这桩案子的存在……
  我真怀疑是有人在耍我。这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时间已近午夜,Siva不想耽误我明天的课和兼职,拉着满腹狐疑的我匆匆告辞。一路上我眼前都是谢落微那张清甜的脸。
  除了相像以外,那堆照片似乎还有什么问题是被我们忽略了的。
  我知道有问题,可一时间说不出问题到底在哪儿。
  "就送你到这里了。"Siva把车停在我家楼下,体贴地帮我打开车门。
  他很抱歉。
  "今天一定很累了吧?回家好好休息,我们手机联络。"
  "嗯。"道完晚安后,我拖着疲倦的步子上楼。
  照片……
  那些照片拍得那么美,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对劲?
  照片……
  光顾着出神,脚下一个趔趄,脑子里电闪雷鸣。
  --我想到了。
  我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楼道灯光昏暗,已经是凌晨1点,邻居们大多睡了。
  我拨通了Siva的电话,他还在路上。
  "Siva,刚刚桌上那些照片里,为什么没有一张是她小时候的?甚至连10岁前后的照片都没有!全部都是念高中后拍的,这是巧合还是……"
  他也觉得奇怪,以前去落微家也从没见过她小时候的照片。
  似乎她的人生就是从高中开始,从萌芽到盛开到凋谢。
  浓缩在高一年级这一年里。
  "一个母亲不可能不留下自己女儿小时候的照片啊,Siva,我们过两天……"话没说完,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到地面投射过来的阴影。

第43节:第四幕【黯红】(9)
  嗵。
  像是心脏狠狠落进深不见底的潭里,连气泡都没有,猛然沉下去。
  "喂?星见?星见?"Siva在电话那头问,"怎么不说话了?两天以后怎么样?"
  "我……"
  说不出话来,手指瑟瑟发抖,既而绵软蔓延到全身。
  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呆呆地看着灯光后那个离我越来越近的阴影。
  那是个不知何时尾随着我到楼梯角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围上来,逼近我。
  邪风黑羽,像极了死神的警示。
  心里最后出现的一行字是--
  我,这次逃不过了。
  黑暗中开出硕大的死亡之花,花瓣粘在我的脸颊上,甩不脱,扔不掉。恐惧引爆的血管在太阳穴上突突地跳。
  我缓缓地转过身,眼睁睁看着离自己鼻尖不到10厘米的地方跳跃着一团青绿的火焰。火焰忽上忽下,仿佛有生命,涨满诡异的灵气。
  火焰后的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明晰,夜晚微弱的星光居然勾画出那团操纵火焰的东西--
  是一双同样青绿的手。
  灰白的指甲修长犀利,像是一双死去的人的手,玩弄那团火焰于股掌之间。
  ……
  这次逃不过了,对方,不是人。
  我内心有分明的预感,对方不是人类,他奔我而来,绝对不只是为了吓我。
  他的目的,要么有事相求,要么……就是索命。
  我相信命运了。
  我死心踏地地信了。
  我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命运,它让我活就活,它让我死我不敢说"不"字。
  焰色恍然间由青绿转为苍白,双手以上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清晰--皮肤粗糙的手腕,煞白的人骨镯子,漆黑飘逸的衣衫,嶙峋的锁骨,尖削的下巴,诡笑的唇,鹰勾鼻子和洞悉一切的白色瞳孔。
  那双白色的眼瞳乍一看仿佛是瞎的,仔细留意才看到瞳孔里投射出自己渺小的身影。
  "你是……上官星见?"他说话拖沓,有一点黏腻的沙哑。
  "嗯。"我点头。
  步子挪不开,腿一直在抖。
  "我知道你最近在查谢落微的事情。"他把玩那团火焰,"别怪我没有警告你,不要再查了,谢落微已经死了。"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你知道那件事情?到底是谁杀了她?!"
  他轻笑一声,突然把火焰递到我的耳边。嗞嗞嗞,发丝散发出焦糊的味道。
  我咬着牙,紧盯他的眼睛。
  "没有人杀她。她是接受该有的惩罚,呵呵。而你……"他指着我的鼻尖,"如果管得太多,也会受到惩罚……"
  惩罚?
  是像落微一样被不明不白地杀死在电梯里?
  我心寒如冰,颓然地倒退几步。
  他无声地笑,诡异灵动的火焰也在笑,四周漆黑的空气跟着轻轻颤动。心里突然无限凄凉。这世间真是凉薄至极,人生本就艰难,还有这样的鬼魅横行。

第44节:第四幕【黯红】(10)
  那一瞬间,突然下定了决心--
  谢落微这件事情,我管定了。
  "上官星见,你太倔了。"他看穿了我的心事,"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我咬着下嘴唇不肯示弱。
  "我来自伟大的地心帝国,对于我们帝国的人而言,你们地面上的人类全部是次品。人类世界每天有人出车祸,有人跳楼,有人遇到歹徒袭击……每天都有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死去。有的人找到天堂之路,有的人自入地狱。有些死去的人不愿意去地狱,就化成透明的鬼魂在人世间横行。这种孤魂野鬼一旦吃掉人类抛弃的贴身物,比如头发、指甲,就会变成那个人的模样,成为世界上另外一个他。"
  "鬼魂……变成人?"
  "是的,它会一步一步抢走他的家人和朋友,直到完全取代宿主在人类社会中的位置。因为它们需要替身,没有替身就永远只能四处游荡。"他不像在编故事,因为他自己也不是人类。
  那他是不是孤魂野鬼?
  一丝寒气从我背后悄然升起。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更不是鬼魂。"他会读心,我的每个念头都无处躲藏,"我是负责捕捉这些鬼魂的捕魂者……"
  "那你跟谢落微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不问,你自己跟谢落微有什么关系?"他暗笑。
  "我?"我真没想过自己跟落微有什么关系。
  在Siva出现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谢落微这个人。
  "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上官星见,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他伸手抚摩我的脸,手指粗糙,仿佛沙砾滚过皮肤。这手是温暖的,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冰冷。
  他消失的时候,歌声从脚下的地底顺着花瓣滚滚而来,像古罗马的战车碾过所有寂静与喧嚣。我看着这个不知名的捕魂者的脸一点一点地模糊,霎时天地间充满灵动诡异的歌声。我站在原地,眼前仿佛出现一片浩瀚的海面,波澜壮阔。内心空空荡荡又浓烈丰盛,风声啸耳,极度的恐惧、震撼和悲伤掀起巨浪将我淹没。
  直到他消失不见,身边的场景重新回到那个空旷熟悉的楼道,一缕飘荡的魂才游回我的身体里,沉静下来。
  这……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抚胸平定情绪,拔腿就往楼上跑,掏钥匙开门后看到妈妈躺在床上睡着了,才长舒一口气。幸好,他没有打搅我的家人。
  妈妈一定是撑着额头等了我很久。我轻轻走过去帮她盖好被子,走到阳台低声和Siva讲电话。
  我以为他听完刚刚楼道里发生的事情后,会说我疯了或是我有狂想症,哪知Siva异常平静。
  "当年我看到落微死去时的表情,就明白事情不简单。"Siva说,"星见,你知道吗?落微脸上的神色平静安宁,像是睡过去,得到了某种解脱。"
  他宽慰我安心就好,这个捕魂者不像有恶意,应该不会伤害我们,只是以后我们要更加小心,不能打草惊蛇。
  我蜷在妈妈身边一夜无眠。世界上原来不只有人类和动物,还有地心帝国和鬼魂以及捕魂者等。万事皆因缘所致,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都不会相信这一切。
  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是--电话那头的Siva,这时候正一个人坐在平时写作的办公室里。他摁掉电话后将整个身体陷进宽大的真皮沙发里,像一个受伤的小孩在夜晚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沙发后的墙壁上,那团青绿的火焰燃烧着,点亮了整个幽暗的房间。捕魂者的轮廓在空中一点一点成形。
  "上官星见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孩子,Siva,看来你的目的没有那么容易达到。"
  Siva的脸深深埋在沙发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沙哑着嗓子说:"浑蛋,你敢再去找她试试看!"

第45节:第五幕【樱绯】(1)
  第五幕 【樱绯】
  一个月后,蔷蔷召开新写真集发布会,记者提问环节之后有个小小的酒会。
  我远远地在人潮中看到瑾尚神色疲惫地独自喝酒,偶尔跟蔷蔷说一两句话。他瘦了,栗色的头发染回了黑色,整个人清瘦干净,说不出的落寞和憔悴。自从上次在路边吵架后,这一个多月里我们之间没有半点联系,都当对方死了似的不往来。
  他在生我的气,还在生我的气。
  身旁几个闲人聚在一起喝酒,嘴巴一刻都没停下。
  "那不是苏家二少爷吗?挺帅的。"
  "什么二少爷?就是个混日子的。"
  "听说他跟蔷蔷的关系不明不白的……"
  "去你的,他只喜欢男人,哪里会喜欢蔷蔷那个老女人……"猥琐的笑声,"我跟你们说啊,前两天我还听说……"
  说话的人放低了声音,其余几个人赶紧凑上前去,围成一圈,耳语几秒后爆发出哄然大笑。
  "是真的?真想不到……"
  "当然是真的,圈内人都知道。"
  我不屑地瞥他们一眼,是三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和她们的男伴。世上就是有这么些龌龊的人,一边喝着主人提供的香槟,一边说三道四。当面笑脸相迎,一转身就诋毁对方的人格。
  再往瑾尚那边看时,他已经不在了。
  这个陌生无聊的酒会上,我认识的朋友只有蔷蔷和瑾尚两个人。他们一个要应付来宾,一个不想搭理我。
  "喂。"突然有人轻拍我的肩膀,吓了我一跳。
  刚才议论瑾尚的那几个男男女女迅速换成了谄媚的笑脸。
  "瑾尚少爷,好久不见,越来越帅了哦。"
  "就是呢,一表人才哦,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店里坐坐?"
  "好的,有空就去。"瑾尚风度翩翩地举杯。
  再怎么样他也是从小就接受贵族教育长大的,气质胜人一筹。

第46节:第五幕【樱绯】(2)
  他打量一眼四周,牵起我的手,说:"星见,你跟我来。"
  "啊?"
  由不得我挣扎,他就把我拖到了大厅后的蔷薇花园。
  "为什么一个月都不联系我?"他先发制人。
  "我?联系你?"我觉得很好笑,"Why?"
  "你,一点儿都不想念我?"他流露出软弱的神色。
  "像朋友一样想念。"我老实地回答。
  "只是朋友?"
  "对,只是朋友。"
  "你好狠心,我这么喜欢你……"他伸手想抚摩我的脸。我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躲开了。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凝成寂寞的姿势。
  "我先走了,抱歉。"
  急急地逃开小花园,走进厅堂时不小心撞到端蛋糕的服务生,我狼狈地道歉。瑾尚几句话弄得我心里慌慌的,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拎着小包裹和外套经过大门时,警报器突然大叫,保安面有难色地围拢过来。
  "对不起,小姐,如果您带走了这次酒会上的器具的话,请留下来。"
  "带走酒会上的器具?"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你说我拿了这里的东西?"
  他点点头:"这次酒会的所有餐具都很珍贵,是赞助商专供的,所有的器具都过磁,所以带走的话警铃会响。"
  "我没有!"脸颊烧得厉害,"我没有拿!我为什么要拿酒会上的东西?谁稀罕?"
  "我们的餐具,全部是纯银的。"
  "我不稀罕,纯金我也不稀罕。"
  "抱歉,公事公办。"两个保安一摊手,强行拉开我的包包检查。
  一把银色的蛋糕小勺安静地躺在我的包里。
  "小姐,这个你怎么解释?"保安拈出那把小勺,满脸"我说你偷了就是偷了"的表情。
  我脸色煞白。
  勺子,那把该死的勺子是什么时候到我包里去的?!
  我根本就没有拿过那种东西。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时候!"我从小花园回到厅堂时撞到一位端着小蛋糕的侍应生,一定是那时候他盘子里的勺子掉到了我敞开的包包里。
  一定是这样的。
  这边的骚动惊动了门边的几位客人,他们停下交谈,好奇地上下打量我。
  从脚到头、由下往上地打量,仿佛我就是一个贪小便宜偷酒会银勺子的贼。
  "误会,这绝对是个误会。"我竭力解释,喉咙里哽着一团棉花,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放心。"保安摇摇手示意我可以走了,"你放心,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怔住,完了,他们认定我是个贼。
  "误会,真是个误会,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对,我也相信这是个误会。"身后一个中年人踱步过来解围。保安们一看到来人便立刻后退两步,谦卑地说:"您好,苏先生。"

第47节:第五幕【樱绯】(3)
  苏之含替我拿过外套和包包:"上官小姐,我有这个荣幸送你回家吗?"
  "那当然,谢谢。"我感激地点点头,他这是在帮我保住颜面。
  他依言送我回家。
  路上蔷蔷打来电话问我去哪儿了,我说正在回家路上,苏先生送我。蔷蔷用一种很值得玩味的语气说道:"难怪你不理瑾尚了,他现在在我这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有多喜欢你。星见,你可能不知道,瑾尚以前只喜欢男人……"
  我怔住,难怪第一次见到瑾尚时就觉得他跟其他男生不同。
  电话那边蔷蔷意味深长地说:"难得他肯喜欢女孩子了,现在连未来公公都亲自开车送你回家,星见,你可不要一脚踏进了豪门又出来哦。"
  我点头说"谢谢提醒",挂掉了电话。
  "谁?瑾尚找你?"苏先生一边开车一边问我。
  "瑾尚?不不不,是蔷蔷。"
  苏之含心里是有这个儿子的,虽然他反对我和瑾尚交往,但我也没必要对他有成见,隐瞒他什么。
  "瑾尚最近很憔悴,成天闷在家里,那天还找到我,说他想学做生意。"
  "那是好事,他终于知道要上进了。"
  "你也觉得他不上进?"
  我自知说错话,我怎么可以在他父亲的面前说他不上进?
  苏之含的儿子,怎么着也轮不到我来批评。
  "他本质好,就是很小孩子气,从小想要的东西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自然不会那么"上进"。因为不用上进就能达到目的。"
  "你说得对。"苏先生点点头,"可是他得不到你。"
  "我说了,我除了年轻什么都没有,可是我的爱情,花多少钱都不卖。"我停了停,认真地说,"这是我唯一珍贵的东西,如果连它也出卖了,我会看不起自己。"
  前方遇着红灯,车停了下来。
  苏之含侧过头看我,赞许地笑:"星见,你与众不同。"
  他不叫我上官小姐,开始直呼我的名字--星见。
  "不,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是瑾尚见过太多完美的富家女孩子,偶然见到我这样不给他面子的,觉得新鲜而已。"
  "跟瑾尚无关,是我觉得你很特别。"
  他的回答让我惊讶,有异样的感觉。
  苏之含语调舒缓地说:"记得第一次见你时,楼下那些女孩艳妆浓抹也不及你素面朝天的样子好看。星见,你真的很漂亮,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地赞我美,我受宠若惊。
  他是长辈,他是瑾尚的父亲,他是足足年长我二十多岁的人。
  我一时语塞,脸颊发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车里一阵尴尬的沉默,苏先生说这样的话,是出于礼貌,还是?
  忐忑不安间,车已经开到我家楼下。

第48节:第五幕【樱绯】(4)
  苏之含体贴地下车,绕过来帮我开车门。
  "下次有空的话,希望能约你出来喝杯茶。"他见我面有难色,接着说,"别想太多,我只是很想再听你唱一次《霸王别姬》,年轻人中难得有你这样的票友,呵呵,你就照顾一下我这个老人家的爱好,怎么样?"
  原来只是为了听我唱戏。
  我如释重负:"好的,好的,谢谢苏伯伯。"
  故意把"苏先生"改口成"苏伯伯",拉大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尽管他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年轻10岁,而且风度翩翩。
  上楼时突然想起一个月前在这里遇到捕魂者的那一幕,脚软绵绵的,有些后怕。那次之后,整整一个月,捕魂者再没有出现过。
  不只是捕魂者和瑾尚,就连Siva也忙于赶稿,很少和我联络。他毕竟是受万千女生宠爱的偶像,我只能从网站上的八卦新闻和粉丝后援会那里了解到关于他的零星消息。他把自己包裹得好紧,好紧,无形中把我阻隔在一道透明的墙之外。在他心里,我只是一个偶遇的、跟落微很像的女孩,谈不上任何特别。
  他只当我是普通朋友,我心里却住进了一位爱上玫瑰花的小王子。
  他不知道,每天他的出现和消失,都会在我的心里激起巨大的喜悦和失落。那一次跟瑾尚吵架赌气走路回家,当看到Siva的车突然停在身旁、他摇下车窗说送我回家时,那感觉,简直就是见到了至亲的人。
  毫不犹豫地对他交付了完全的信任。
  想到这里鼻子发酸,正纠结着,手机叮咚一声响了,Siva的短信赫然跳到眼前--
  有新线索,明天下午6点在92℃咖啡馆见,怎么样?
  我心情立刻大好,赶紧回--
  好,明天见。
  像是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我哼着曲子,一路脸颊发烫地蹦蹦跳跳上楼去了。我要挑一条好看的裙子,再搭上那件黑色小外套。他应该喜欢黑色吧?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的就是黑色。要不纯情一点,穿那件浅蓝色的开襟小毛衣?
  我在衣橱前挑了两个小时,像是初中时第一次去赴男生的约会,兴奋紧张,脸一直红到耳朵边。
  第二天Siva来到92℃咖啡馆时已经是晚上7点。
  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来,高大俊秀的身形立刻吸引了整个大厅里的宾客的注意。Siva是存在感强烈的人,尽管生性低调。
  "你的蓝山。"我递给他咖啡。
  他抬头安静地笑,眼瞳澄澈,仿佛不是来自这浑浊的人间。
  "星见,你真了解我。"他抿一小口,"连糖和奶都加得恰到好处。"
  "不,我不了解你。Siva,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你。"
  他愕然地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认识这么久,我只知道你叫Siva,你喜欢喝蓝山咖啡,你开一辆低调的日本车,你是超人气美型小说家。"我不甘心地耸肩,"还有就是你前女朋友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她叫谢落微。"

第49节:第五幕【樱绯】(5)
  "不够吗?"他抱歉地说,"你误会了,我没有专门提那些事情,因为一开始对你有很熟悉的感觉,不像是朋友……"
  "熟悉感是因为落微?因为我跟落微长得一模一样?"我心寒,"今天来是有什么新线索呢?我可以帮你吗?"
  他疑惑地摇头:"其实也不是新线索,不说也罢。"
  "那你来做什么?"
  "好久不见了,想来看看你。"
  好吧,我承认我对这句话完全没有抵抗力。
  他轻飘飘的一句"想来看看你",就彻底把我击溃了,于是我又像踩在云朵上一样花非花雾非雾地听他说了半天。直到老板娘终于怒了,我才不得已地走进制作间帮忙。
  草莓忌廉蛋糕是我最拿手的小甜点。
  嘿嘿,让他尝一尝。
  趁老板娘在讲电话时我偷偷端出蛋糕,可窗户边已人去桌空,只留下一张便利贴:"其实今天来是想送你这个的,星见,生日快乐。"
  他居然知道我的生日?
  还差两天呢。
  我急急地拆开桌子上绑着粉色小蝴蝶结的包装盒。
  "好漂亮……"
  是施华洛世奇的金色水晶长颈鹿项链,光线从小鹿的每一个切割面折射出来,闪耀完美的童真,迷离又绮丽。
  我咬了咬下嘴唇,脑海里幸福地眩晕着,眼前飘满大片大片粉红色的花瓣。
  快19岁了,除了妈妈以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我当成一个孩子来疼。
  "砰--"
  毫无征兆,店门外的马路上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汽车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的声音,人潮喧闹,议论声、叫骂声、质询声、女孩有气无力的辩解声、酒瓶被砸碎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汹涌澎湃。
  听到警车正呼啸着从远处赶来,店里的客人们立刻不安地往外涌,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混乱拥挤的马路上,一辆黑色越野车彪悍地横在马路正中央,追尾撞上前面的一辆本田车。越野车毫发无损,本田车的后备箱凹进去大半。
  本田车的车主满脸血泪地站在马路中央指着肇事车控诉:"你TMD一个小女孩,没本事就别开这么大的车!装什么?装逼啊?老子告诉你啊,这年头,装什么都别装逼,装逼遭雷劈!!!"
  嘴特臭了。
  我皱皱眉,正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干活去,突然一声魔音穿耳。
  "星见!上官星见--"肇事女车主见到我好像见着了亲人,朝我迎面扑过来,然后像只树袋熊一样死死抓住我不放。
  苏瑾年?!
  "你朋友?"老板娘指着瑾年问我,我点点头。
  事实上我和苏瑾年只见过一次面,她有没有把我当朋友,我还真不知道。只是在她这么狼狈的时候,我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

第50节:第五幕【樱绯】(6)
  原来她因为心情不好,开车追尾。不一会儿交警和苏家的管家都来了,双方确定责任归属和赔偿金额后,围观的人群散去,管家把车留给瑾年,自己跟着交警去善后,之后马路才恢复通行。
  天空轰隆隆雷声滚滚,一场大雨突如其来,转眼间天地滂沱。瑾年在雨里不闪不躲,任头发贴在头皮和脸上。我把她拽进车里,她裹着白色毯子缩在副驾驶座上发抖。
  "怎么弄成这样?"我捉过她的手,居然冰冷刺骨。
  一阵疼惜,大小姐苏瑾年怎么会如此狼狈?
  "还不是为了那些个臭男人。"瑾年愤愤地控诉,坦白得一塌糊涂。原来今天她跟男朋友雷光夏一起去听朋友的演唱会,结果……
  "等等,是谁的演唱会?"我感兴趣的是这个。
  瑾年动了动嘴皮子,说出一个如雷灌耳的组合名字,我顿时想抱住她大腿哭:"怎么不叫我去?"
  "谁叫你跟我哥吵架来着。"
  "好啊,有种你别跟雷光夏吵架。"我丢下一句狠话后专心开车,瑾年脸一沉,跟着丢狠话:"上,官,星,见,你再提那小子的名字就马上给我滚下车!!"
  哟,又是叫人下车,跟瑾尚生气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不愧是兄妹。
  这次我没跟她怄气:"好了好了,我不提了。"
  摸摸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笨孩子,回家叫阿姨给你煲碗汤喝,不然会感冒的。"
  她打了一个喷嚏:"不想回家,回家也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
  我心里一动,既然是这样……
  "那去我家。"我倒转方向盘,上了另外一条路,"我煲汤给你喝。"
  从厨房里端着冬瓜龙骨汤出来的时候,瑾年正倚在大熊猫沙发里翻蔷蔷的写真集,吹干的头发柔软地蓬散着,毛茸茸的,像极了小小的幼兽。
  她抬头望我的时候,瞳孔清凉漆黑,有粗野的天真,跟那天在party上穿黑色小抹胸裙的苏瑾年判若两人。
  "这里面的文字是你帮她写的?"她扬扬手里的写真集。
  "是。"我吹了吹热气腾腾的汤,递给她,"尝一尝,我最拿手的哦。"
  她皱着眉接过去微微抿一小口,眉心舒展,大口大口喝完了碗里剩下的汤,抹抹嘴问我:"这汤还有吗?"
  "砂锅里有好多,我还给你烤了栗子蛋糕,就着汤一块吃吧。"
  瑾年喜出望外,雀跃得像个孩子,几口就啃掉了那块蛋糕。
  "好吃呢!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
  我觉得她又好笑又可爱:"真有那么好吃?你家厨师一大堆,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比得上?"
  "真心做给朋友吃的食物,和应付着做给主人吃的食物,味道是完全不一样的。"

第51节:第五幕【樱绯】(7)
  "呵呵,谢谢你把我归到"朋友"这一类人里。"
  她摇摇头,感激地说:"不,是谢谢你把我当朋友。喜欢我哥的女孩子很多,想嫁到我们家当少奶奶的人更多,所以那天在宴会上我有点失礼……"
  总是听到他们家人在说"失礼"这两个字,听起来像是面具。
  "不用道歉,我本来看上去也像是那种人。"
  "不,你不是。"瑾年摊开蔷蔷写真集里的一页,"这首诗是你写的?"
  我总是梦见在开车去看你的路上。
  笔直的公路延伸至世界望不尽的终点,尽头是海。
  海水里装满泪的颜色。
  我总是梦见在开车去看你的路上。
  你坐在屋前的蔷薇花边等我,神色清闲。
  你说等我,但不会永远。
  我总是梦见在开车去看你的路上。
  总是梦见,总是在梦见。
  霓虹闪烁,夜风呼啸而过。
  我望着远方,明白这一生无法抵达。
  我点点头:"对,是我写的,署名是蔷蔷,我替她捉刀。"
  "我总是梦见在开车去看你的路上。总是梦见,总是在梦见。霓虹闪烁,夜风呼啸而过。我望着远方,明白这一生无法抵达。"她叹气,"好伤感的句子,星见,你是感情悲观主义者?"
  "或许吧。我帮你把衣服烘干了,换上吧。"我故意岔开话题,不想晒出自己的伤口。
  屋外的大雨渐渐转小,淅淅沥沥,天空一片灰暗的阴霾。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暗仿佛午夜的大海,或者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梦魇。瑾年坐在我对面,望着窗外的树影,眼瞳晶亮湿润。她在想雷光夏,两个小时以前她才知道原来深爱的雷光夏跟一个叫Rihanna的pub舞娘有过暧昧关系。
  她明白光夏最爱的是她,她也明白暧昧是男人们在旷野上旅行疲累时的缓冲剂,她更明白没有一个男人可以一生只爱一个女人,所有的现实我们都明白,明白。
  可我们是感情上的洁癖分子。
  血管里疯狂摄取真挚和温暖的野性从来就没有熄灭过。
  爱过怎能轻易遗忘?她的Kelly包里塞满过去光夏写给她的情书。如今网络通讯发达,甚多心意都用MSN、QQ和手机短信传达,坐在电脑前写一封E-mail已算是莫大的慎重,更何况是提起多年未用的笔在干净纯白的信笺上写信。那一定到了"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的程度。
  我一封一封摩挲书信的封面。
  他们之间一定有误会。光夏爱她,他的爱清澈干净,耐心温存,不然不会提笔写这么多暖意融融的信。瑾年也无法忘怀,不然不会气急败坏时仍留书信傍身,将其视若珍宝。光夏是多么矛盾的存在,在台上激烈得无法容忍,在她面前又温柔得无法抵御。

第52节:第五幕【樱绯】(8)
  在走神的某个片刻里,眼前恍然出现Siva的身影。我傻傻地想,如果Siva可以像爱落微那样爱我,抑或是像光夏给瑾年写信这样温柔地对我,那该有多好。
  于是更加惆怅,内心像是一片孤岛。
  "好奇怪,在你面前我很放松,不用管那些文件和案子,不用管家里的琐事。"瑾年往我的床上一倒,"算起来才第二次见到你,为什么就可以这么放松呢?"
  "因为我没有带着企图接近你,我什么也不图,你愿意拿我当朋友,那我们就是朋友。"
  她神色中流露出感激:"星见,我也想生在你这样简单温暖的家里,永远做个孩子。"
  "那就做个好孩子,睡会儿吧。"
  我把被子拉过来,一直盖到她的肩膀上,然后轻轻合上门。
  "那个女孩子睡着了?"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织着毛衣。
  "是啊,幸亏她身体好,没有感冒。"
  "哦……"妈欲言又止的样子,"星见,你这个朋友好像家境不错。"
  我点点头,楼下停着的限量版越野车和她身上的Gucci、LV、D&G说明了一切。
  "最近你和这些富家子弟来往比较多?"
  "有吗?"
  "前阵子你说去参加朋友的家宴,我从阳台上看到有个男孩子开车送你回来。"
  原来如此,她看到的是Siva吧?
  明白她是怕我吃亏,只好宽慰她:"那是普通朋友,送我回家也是出于礼貌。妈,您不用太担心了。"
  她很紧张我:"不是我老封建,但老祖宗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两个人无论是谈恋爱还是结婚,门当户对都是很重要的。星见,我们家虽然条件不好,但我也没指望过把女儿往富贵人家送,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找个对你好的男人就可以了。"
  "妈,您想多了,我还小,现在不会想这些事情的。"
  "我是怕你吃亏。越是年轻的女孩子越容易被有钱男人哄了去,有钱不见得幸福。"
  我走过去轻搂她的肩膀:"好的,我知道了。嘿嘿,妈对我真好。"
  我们母女两人难得这样说说心里话,多年相依为命,这一刻的平淡最温馨。拥抱时我瞥见她手指上光秃秃的。
  "妈,您的结婚戒指呢?"
  那枚款式富贵古旧的黄金戒指是她唯一值钱的首饰,虽然送的人离开多年,但她还是戴着傍身,夫妻一场总是有爱的。
  "掉了?"我问她。
  她神色尴尬:"不,没掉。是我收起来了。"
  她刻意隐瞒着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两天后我考完《概率论》从大教室里出来,Siva在门口的草地边等我。他戴着眼镜和帽子,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来。昨晚我又看了一档脱口秀节目对他的访谈。镜头里的Siva有苍白的手指和手腕,修长纤细,温存干净。

第53节:第五幕【樱绯】(9)
  我每每见到他的手,总要赞叹怎么男生也拥有这么美的一双手。
  采访好几次被粉丝的加油声打断,现场不时有痴迷的女粉丝冲上台献花。他接过花微微颔首,脸上始终没有笑意。
  "你戴这个很好看。"Siva的目光落在我胸前的长颈鹿项链上,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他又窘了,脸色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红。
  "真是,一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脸红?"我抱怨。
  "什么一把年纪,我长你几岁而已。"
  "几岁呀?"我夸张地笑,"欧吉桑。"
  认识两个多月,我和他之间终于可以不只聊落微的事情,偶尔可以一起喝喝咖啡、看看电影或是画展。我回宿舍拿包包和手机,两人刚走到女生寝室楼下,室友就失魂落魄地从楼上下来,与我撞了个正着。
  "星见!!快!你家里出事了!"
  她身后的女警拨开她,冲我亮出证件。
  "我是××分局的民警,你是上官星见?"
  我茫然地点头:"是的,怎么了?"
  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说,是妈妈,一定是妈妈出事了。
  女警神色恻然:"你冷静一点,不要着急,马上跟我去医院。"
  生平第一次坐警车去医院,Siva陪在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在旁人看来,我们像极了一对患难恩爱的小情侣,实际上我们没有任何特殊关系。
  我们只是在人海里偶然相遇了。
  "上官星见小姐,你母亲--也就是被害人上官霏霏女士,今天上午10点在滨海大道上遭遇飞车抢夺。当时摩托车上有犯罪分子两人,一人开车,一人从背后拽住你母亲手里的小提包……"女警照着记事本念,好像小学生在读课外故事,"歹徒没有料到被害人不松手,于是摩托车加速,连包带人一起将被害人上官霏霏往东南方向拖行150米,直至阻力过大车速减低,路过群众用车将两名犯罪分子拦下……"
  我恍惚地听她念案情经过,好似在听一个完全与己无关的电视新闻。
  飞车抢夺?被害人被犯罪分子拖行150米……
  这样的故事怎么会发生在我妈身上?这是梦,这一定是个噩梦。
  我不哭不闹也不问,木然地坐在那里听。
  女警继续往下说:"被害人被车拖行150米,全身多处擦伤,头部遭遇撞击,并因为受刺激引发脑溢血,民警已将她送往医院急救……"
  "警察,警察。"
  我突然打断她,抬头直直地问:"我妈……会死吗?"
  她一怔:"现在你母亲正在抢救中,医生在给她进行第一次清除脑内淤血的手术……只要手术成功并且术后无不良反应,你母亲是很有希望醒过来的。"
  我听不见她说话,脑海里一片苍茫的雪白。

第54节:第五幕【樱绯】(10)
  砰,砰,砰。
  在喧闹的马路和警车上,好似又听到妈妈拿竹棍站在阳台上拍打棉被的声音。
  砰,砰,砰。从星期六上午的懒觉里醒来,微微眯着眼推开窗户,看到妈妈拿着竹棍一下一下拍打着棉被。
  今天太阳不错,赶紧晒晒。
  被子里如果有阳光的味道,晚上整个人蜷进去,会特别特别地温暖。
  妈妈的头发在阳光下显现出奇怪的颜色,越来越多的花白总是扎进我毫无防备的眼睛里。
  她老了,我长大了。
  我懂事了,她快要死了。
  死?
  不,不,不……
  不,不,不,不要!
  "不,不要……"我低下头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没有眼泪。心里慌张凌乱,有一万只蝙蝠在上下扑腾翅膀东突西撞。
  "别害怕,有我在。"Siva搂过我的肩膀,旁边的女警露出恻然的神色。
  车很快开到医院,手术顺利完成,妈已经被推进重症监护室。她躺在各种医疗仪器和输氧管、输液管之中,我只看得到一个苍白的侧脸。
  "妈……"我把头搁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窗外的阳光是一场明亮的罪恶,把周围所有人的面具照得一清二楚。
  主治医生对生老病死早就司空见惯,因为死的人与他无关。
  护士不耐烦地提醒我们赶紧去交费。
  其他病人的家属和小孩在走廊里争吵。
  女警离开后,我独自站在监护室的玻璃外看着躺在里面的妈妈。
  我明白这个女人所有的美丽和哀愁,她的挣扎和不甘,她的爱情和怨恨,她泯灭的梦想和天真的指望,她所有所有期待和破灭过的一切……
  我们是城市里的小人物,日子一直徘徊在温饱边缘,仅仅维持着不饿死、不冻坏、有书读。19年来没见过父亲露过一次脸帮我们渡过难关,没见过她穿一件好衣服,唯一一双值钱的鞋子是七八年前在百货公司大减价时淘到的,只有喝喜酒这样的场合里才拿出来穿。
  我不明白的是,母亲为什么不松手?
  她的小提包里能有几个钱?她为什么死死不肯松手?!
  "这是你母亲包里的项链。"
  Siva拎着一条项链出现在我面前,他抚平我的手心,轻轻把项链放了上去。
  那是一条纤细的白金项链,搭配一颗小小的钻石坠子,简约永恒的款式。妈妈买不起最贵、钻石最大颗的项链,可她的品位从来都是高雅精致。
  "与你母亲同行的朋友目睹了这场抢劫,她在警局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前几天她们一起去卖掉你母亲的结婚戒指,然后今天用卖掉戒指的钱,买了这条钻石项链。"
  "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当掉戒指换一条项链?"

第55节:第五幕【樱绯】(11)
  至少那戒指是结婚纪念,意义远远地大于这条陌生的项链。
  Siva平复了情绪,说:"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星见,今天是你19岁的生日。"
  我吃惊地捂住嘴,心里山呼海啸,发不出声音。
  "今天是你的生日,星见,你满19岁,她说,女儿19岁了,该有一件像样的首饰……"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被拖行了那么远,死也不肯松手。
  原来是为了她满19岁的女儿能有一件像样的首饰。
  "生日快乐。"他想抱抱我。
  生日快乐?
  不,不,我不快乐。
  "抱歉。"我狼狈地躲开他的拥抱,跑进洗手间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在哗哗的水声里痛哭,好像要把这一辈子的泪水都用完。
  在重症看护室外的椅子上,我攥着那条钻石项链睡着了。
  蜷缩在那儿做了个梦,梦里还是没有见过面的爸爸牵着我的手走进无边的深海里。水漫过我的锁骨时,我害怕了,惊恐地拖住他的手大叫:"爸爸,爸爸,不要往那边走了,不要!"
  爸爸,再走我们会淹死的。爸爸……
  他不理我,将我一同拖进无涯的深海里。海水是眼泪的颜色,铺天盖地的眼泪涌上来,将我和他淹没了……
  醒来时Siva握着我的手,温柔地擦掉我脸上的眼泪。
  "你睡着时,一直在叫"爸爸"。"
  我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手,撑着坐起来,神情麻木,一个字都不想说。
  爸爸?
  爸爸。
  爸爸!
  爸爸……
  笑话,"爸爸"这个词对我来说就是个天大的黑色笑话。
  我恨他。
  "别闷着,星见,说说你爸爸的事情。"他开导我,"说出来会舒服一些,我很有兴趣听你的故事。"
  "见鬼!你不用可怜我说感兴趣!"我冲Siva发脾气,"我什么都不想说!"
  "星见,不要这样……"他看着我。
  我深深深呼吸。
  "对不起……"慌张烦乱地道歉,"我不该对你吼,我只是,只是很恨……"
  我恨那个没有见过面的父亲,我恨他,恨他,恨到骨子里。
  我恨他不管不顾抛下我和妈妈就走了,做男人做到他这分上真是失败透顶。如果这些年他肯陪在我们身边,妈妈的日子就不会过得这样孤单寂寞,这件事情也不会发生。
  又气又恨,可是人没有选择亲生父母的权利,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
  人真是很渺小,很可怜,很身不由己,为什么我和妈妈要过得这么辛苦,这么艰难?难道要恨她年轻时遇人不淑,或是恨命运存心折腾我们?
  该死的,我们来这世上忙忙碌碌一场,到底有什么意思?
  恨归恨,当前最现实的问题就是筹钱。第一次手术花了10万块钱,我去哪里找这么多钱?

第56节:第五幕【樱绯】(12)
  从医院出来后,我脸色煞白地坐在地铁里。"香蜜湖"站一到,我跌跌撞撞地跟着人潮往外走,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家里,翻出所有的存折和银行卡刚好凑够1000块。铁皮糖果盒子里用报纸包着6000块钱,写着"星见的学费"几个字。
  这房子是租的,住进来的时候交了2000块钱押金,如果我现在退房,跟房东说说好话应该可以拿回那2000块。
  一共9000块,再没有多的了。
  沉下心来想想,也是,如果家里真有闲钱,妈会把结婚戒指卖掉?
  怎么办?
  我坐在床边发愁,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头皮发麻,像只困兽似的在屋里绕来绕去。以前手头是紧过,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妈在医院里等着我筹钱治病,外婆外公早就过世了,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仅有的一个舅舅和我们非常疏远,前些年移民去了澳洲,没有留下任何联络方式。
  冷汗一滴接一滴地往下落,我猛地灌下一大杯冰水,强迫自己冷静。
  妈没有办理医疗保险,那医疗费用可不可以申请贷款?
  贷款要不要抵押?
  天,我拿什么做抵押?
  我除了年轻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做抵押?
  突然,手机响了,有电话。
  是Siva?
  "喂……"我虚弱地问,"什么事?"
  Siva的声音从话筒那头平静地传来:"星见,我现在在你家楼下,你下来一下。"
  一见到从楼上跑下来的我,Siva就摸摸我的额头。
  "真没见过你这么憔悴的样子。"
  他把一张银行卡交到我手上:"我刚问了一下医生,医生说手术费加其他费用一起至少要20万。我猜你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钱,这卡里有25万,算是我先借给你的。"
  救命钱,这真是救命钱。
  我什么也顾不上说,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还不起,Siva,我可能毕业后工作10年都还不起这25万,你放心借给我?"
  他微微笑着说:"谁叫我遇到你了,都是缘分。答应我,星见,要撑下去,撑过这几天,等你母亲恢复过来,你们的生活就会好起来。"
  我苦笑:"你明白我和我妈这些年过的日子?Siva,你看上去家世极好,有些气质是后天培养不出来的。"
  "那有什么用?我跟父亲的关系很疏远,十多岁就搬出去住,自己打点一切。过生日时父亲往我的银行卡上打上一大笔钱,我拿着钱请同学吃饭、唱K、泡吧,从没有觉得快乐。星见,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你母亲舍得卖掉结婚戒指只为了给你买一件生日礼物。"
  "是……我很幸福。"我点点头让他宽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回家吧,很晚了。"
  这一刻,我们之间的亲密像兄妹,又像恋人。

第57节:第五幕【樱绯】(13)
  母亲的手术很成功。晚上我提着桶去走廊那头打水给她洗脚,她坚持自己脱袜子。
  "我还没老到连袜子都脱不了。"
  我学了一点足底按摩,洗完脚后帮她按按。她的五脏六腑都有点小毛病,按到哪里哪里就疼。妈真是老了,我长大了,成为不听她话、学会让男生买单的女孩子。
  学校的功课不算紧,我给系里递了特殊情况说明单,办理这事情的老师快速地扫一眼单子,脸上是同情的神色,痛快地批准了我"不去上课"的假条,要我好好照顾母亲,也好好照顾自己。
  半夜里总被隔壁床女人痛苦的呻吟声惊醒。她刚开完刀,伤口疼得无法入睡。我妈也是刚开完刀,尚在恢复中,可她从不喊半句疼。
  我只觉得内心丰盈庆幸,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瑾尚去咖啡馆找我扑了个空,从老板娘那里听说了我的事情。
  "星见,你有困难怎么不来找我?"他心疼地埋怨。
  他爱我,他真心实意地爱我。
  可他的心理年龄还是个孩子,在他为了我赌气吃醋不理我的时候,我为母亲的医药费急得白了头发。真的,我这一个多星期里,添了好几根白头发。
  "都过去了,我妈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不错。"
  "我跟你一起照顾她!从今天开始!"他兴致勃勃,"我回家叫厨房里的阿姨煲最补的汤,再做些可口的点心。星见,你们不要吃医院食堂里的饭了,那简直不是人吃的东西。"
  房间里的病人家属纷纷侧目。
  瑾尚从小养尊处优,家里有专门的厨师和营养师,哪里吃过食堂这类地方的食物?他和我们的口味自然不同,怪不得他。
  但我是在风雨里混大的,有口热饭热菜吃,就觉得满足,安心。
  Siva每天都来,有时拎一罐补汤递给我,有时只是站在楼下抽一支烟,等我从楼上下来就扔掉手里的烟,看着我露出一个微笑。
  他不太打理自己,总穿着初次见面时的那件Gucci小外套,无论天晴还是转凉。下巴上渐渐有了零落的胡渣,脸形越来越清瘦,仿佛回到了十几岁时的样子。只有那双眼睛比从前更加明亮灼人。
  "今天还好?"
  "嗯。"我点头,"她恢复得很好,早上喝了豆浆,还多吃了一个小面包。"
  "我问的是你,这么久没去学校上课,功课跟得上?"他关切地说,"昨天我去92℃喝了杯东西,老板娘托我带这个月的薪水给你。"
  我没有接他手里装钱的纸袋。
  "是老板娘给我发的薪水,还是你发给我的?Siva,你不用担心我。"
  他顾左右而言他:"上次那个什么捕魂者后来还出现过吗?"
  "没有。你相信有捕魂者的存在?"我试探地问,"没有亲眼看到你也相信?"
  "相信。"Siva说:"别人告诉我,我不会相信。可能因为是你说的,我没有怀疑就直接相信了。"
  我没有说话,喉咙里哽咽着感动。
  "星见,告诉我,你不会骗我。"
  "我不会骗你。"
  "任何时候?"
  "任何时候。"
  透过走廊灰白的窗户眺望天空,是忧郁的暗蓝色。白白的云小朵小朵缀满天空的脸庞。
  那晚他带我去了一家海边咖啡馆。Siva说,在月圆之夜把心愿写在缎带上就能得到幸福。我明白这是美丽的谎言,但还是跟着他把心愿写在了淡蓝色的缎带上。
  天幕仿佛女孩刚洗完的长发漆黑又浓密,浸满湿漉漉的温柔。星辰一闪一闪的,像大颗的泪珠快要从天上落到我的手心。他和我一起把缎带放进玻璃瓶中,埋在蔷薇花丛边。
  我问他写的是什么,他笑着竖起食指放在我的嘴唇上,什么也不肯说。海边下起雨,他的眼睛里交织着阴郁和明亮。有那么一刻,我忘记了他高贵的身份,忘记了我们之间的差距和隔阂;有那么一刻,他看着我的眼睛,低头,几乎要吻下来。
  雨水噼噼啪啪打在蔷薇花丛上,潮湿地呼吸。
  那个吻,最后还是没有发生。
  爱情,我一见到这两个字就疯狂迷上了,从此执意和它相守。蜷缩在爱情的怀抱里,我反复舔尝它的滋味。皮肤里,空气中,漫溢着醇酒般的浓烈芳香……
  沉溺痴迷,舌头和皮肤最终失去知觉,爬满疼痛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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