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下卷——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 龙之谷万丈深渊

1998:闯地雷阵
  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朱镕基1998
  1998年3月19日,北京两会。清晨7点,香港凤凰卫视的主播吴小莉就早早地来到人民大会堂找位置,希望得到举手提问的机会。上午10时30分,新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率新政府成员走进记者招待会现场。主持人话音刚落,记者们的手臂就争先恐后地举起来。吴小莉多次举手,都未被会议主持人注意到。在这时,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朱总理在回答完几名记者的提问后,突然说,“请你们照顾一下香港凤凰卫视的吴小莉小姐好吗?我非常喜欢她主持的节目。”朱容基亲民、幽默的表现,让人耳目一新。香港股市当天上涨了三百多个点。
  吴小莉的问题是:“外界称你是经济沙皇,你喜欢这个称呼吗?”朱容基答:“我不喜欢这个称呼。”紧接着,他讲了一番慷慨激昂、日后常常被人品味的话。他说,“这次九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对我委以重任,我感到任务艰巨,怕辜负人民对我的期望。但是,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①据凌志军的记录,在过去的两年里,针对国有企业改革的争论一直余音不绝,北京曾经出现过几封反对产权改革的《万言书》。朱容基对改革前途的慷慨情怀第一次表露在公众面前,是1996年12月。他在北京观看话剧《商鞅》,商鞅以惊人的勇气掀起秦国的改革,终为顽固派羁绊,车裂而死。据报纸描写,朱容基为剧情所动,潸然泪下。
  “闯地雷阵”和“万丈深渊”的形容,将中国改革推向深入的艰巨性表露无遗。朱容基将任满一届总理,他承诺在这四年内完成三件事情,一是力保人民币不贬值,二是激活经济,启动内需,三是用三年时间让国有企业摆脱困境。
  力保人民币不贬值是当务之急。自上一年起,金融大鳄索罗斯袭遍东南亚,全无对手,接着他把目光瞄准了中国,中国作为亚洲地区最重要的经济大国,人民币如果“失陷”,将让已经陷入绝境的各国雪上加霜。1997年10月底,世界银行在香港举办年会,索罗斯、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俄罗斯总理丘拜斯等都受邀与会,人民币是否贬值成为年会最敏感而重大的话题。世界银行专门为朱容基举办了一个专场演讲会。在22日的演讲中,朱容基郑重表示,“中国将坚持人民币不贬值的立场,承担稳定亚洲金融环境的历史责任。”此言一出,在场的亚洲各国领袖大松了一口气。《远东经济评论》说,“中国第一次在全球性的经济危机中展现了经济大国的风范。”
  战意正酣的索罗斯怎肯罢手。由于中国对国际资本实施了金融管制,所以他决定袭击与人民币关联度最高的港币。①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里,主流的欧美媒体都对香港回归的前途忧心忡忡。早在1995年6月26日,一向对中国颇为友好的美国《财富》杂志甚至出人意料地刊出一篇题为《香港已死》的报道。老资格的亚洲问题报道专家路易预言,“回归后,英文重要性减弱;外国人纷纷离港;自由进一步受威胁;香港国际商业及金融中心的地位消失,外资撤走……”这篇报道引发了强烈反响,一个“意外”的效果是,它引起了香港执政团队的长期警觉,财务司司长曾荫权把这篇报道装裱在一个镜框内,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十多年后,当选特首的他又把这个镜框带进入了特首官邸。他对记者说,“这是鞭策我不断前进的动力。”
  1998年1月,香港爆发禽流感,有18人感染,其中6人死亡,全港陷入一片恐慌,特区政府扑杀130万只鸡,疫情前后持续半年。就是在这样的动荡背景下,索罗斯对港币的狙击战在8月5日打响,国际炒家们一天之内抛售200多亿港元。香港金融管理局运用财政储备如数吸纳,将汇市强行稳定在1美元兑换7.75港元的水平上。第二天,炒家又抛售200亿港元,金融管理局再次咬紧牙关照单全收。其后6天,炒家继续疯狂出货,多空激战空前惨烈,恒生指数一路狂泄到6600点,比一年前几乎下跌了10000点,总市值蒸发2万亿港元。8月13日,香港政府在朱镕基总理的支持下,携巨额外汇基金进入股票市场和期货市场,与炒家直接对抗,并十分强悍地宣布将“不惜一切成本,一定要将8月的股指抬高600点”。量子基金也不示弱,索罗斯在《华尔街日报》上公然叫嚣:“港府必败”。当时的全球局势对索罗斯似乎更为有利,各地股市哀鸿一片,美国道琼斯股指连连重幅下挫,欧洲、拉美股市受连累,都相继跌下3%~8%。香港一役举世瞩目,如果恒生指数失守,港府的数百亿元将付之东流,反之,炒家们将损失20亿美元以上。时任香港特区财务司司长、后来当选第二任特首的曾荫权回忆说,“在决定政府入市干预的前一晚,我把同事们都遣散了,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默默流下了眼泪。政府参与市场是个两难的决定。我既做了这决定,便要坚守原则,接受批评。我们的日子是十分艰难的。但我不相信我们香港市民会输。”
  8月28日,多空双方到了决战之日。这一天是香港恒生指数期货8月合约的结算日,国际炒家们手里有大批期货单子到期必须出手。当日,炒家抛盘疯狂,港府照单全收,港市动荡如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成交额创下日成交量的历史最高纪录。下午4点整,收市钟声响起,恒生指数和期货指数分别稳坐7829点和7 851点,索罗斯集团一败涂地。曾荫权当晚宣布:在打击国际炒家、保卫香港股市和港币的战斗中,香港政府已经获胜。在两星期的托市行动中,中方投入资金1637亿港元。张五常教授用他惯有的语气评论说:“做衍生工具交易的,没有一家背后有无穷资本支持。假如是那样,你就肯定赢,但也没人敢和你做对家。中国政府在金融大鳄阻击港币汇率时放话力挺,最后那些投机的炒家被吓跑了。”
  为了捍卫人民币不贬值,朱镕基其实承担了空前的风险和压力。受金融风暴影响,一向形势不错的出口增长率出现下降,国内商品库存猛增,消费需求严重不振。6月份,长江流域又遭受百年一遇的大洪水,29个省市受灾,HYPERLINK “http://articles.gourt.com/zh/死亡” 死亡4 150人。直接损失2551亿元。当时,全球舆论几乎异口同声地宣称:人民币如果不贬值,中国经济将举步维艰。然而,朱镕基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了中国经济的独立性和独特性。
  在当时的局势下,欲扭转经济的下行趋势和消费过冷现状,唯一的出路是目光向内,启动内需。当时全国居民储蓄已高达5万亿元,只要把这部分消费能力释放出来,经济复苏或可迎刃而解。于是,朱容基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策——催热房地产。在过去的几年里,为了防止通货膨胀,他一直对房地产市场有可能出现的投机行为颇为警惕,采取了抑制发展的政策,而如今在他看来,能够让老百姓大把大把地掏出钱来购买的商品,唯有房子了。1998年1月,地产业的标志性人物王石突然接到通知,让他从深圳速赴北京,有中央领导人想要接见他。当他赶到北京的时候,才知道那个人居然是朱镕基总理。王石后来回忆说,“朱总理向我询问了对房地产的市场走势和看法。”日后看,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细节。
  早从上年开始,国务院已经开始对房地产“松闸”。开春,国家计委和财政部取消建筑行业的48项“不合理收费”。4月28日,中国人民银行以“特急件”的方式将《个人住房担保贷款管理试行办法》发往各商业银行,宣布即日起执行:贷款期限最长可达20年,贷款额度最高可达房价的70%。7月份,又将原来的6%契税、3%典契税和6%赠与契税,合并为3%~5%的契税。这些措施已经逐渐在唤暖市场。到1998年7月,国务院做出重大决定,党政机关一律停止实行了四十多年的实物分配福利房的做法,推行住房分配货币化。福利分房政策的取缔,让住房市场化的空间大大拓宽。几乎就在同时,国务院出台关于进一步深化城镇住房制度改革“加快住房建设的通知,明确要求“加快建立和完善以经济适用住房为主的住房供应体系”。中国人民银行则颁布了《个人住房贷款管理办法》,规定了住房贷款有等额本息和等额本金两种还款方法,允许商业银行开展住房按揭贷款的服务。为了表示鼓励,央行还特意安排了规模为1000亿元的住房贷款指导性计划。这一系列配套政策的出台,特别是允许按揭贷款和取消福利分房两大措施,直接刺激了房地产业的复苏,中国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地产热,无数财富故事在这个领域中演绎。由于房地产业有广泛的关联度,特别对钢铁、水泥等资源性行业有很大的带动性,因而也确实起到了复苏经济的作用。复旦大学教授张军日后评论说,“这个政策是亚洲金融危机之后改善市场需求的转折点,其效应持续10年。消费信贷刺激了家庭的住房需求,而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则释放着持续的投资品需求。大量的企业也就是在这之后开始进入投资扩张时期的。由于投资旺盛,整个经济对于上游基础部门的能源和原材料的需求保持了持续的增长,这为大量地处上游的国有企业提供了有利的市场环境。”
  在1998年,政策的大拐弯对房地产消费的启动效应竟是那么明显。
  上一年,“万通六兄弟”之一的潘石屹搞“单飞”,他买下位于北京东三环口的红星二锅头厂老厂址,想要开发一个名叫现代城的商住楼盘。他很有创意地想出了一个SOHO的新地产概念,意思是“小型办公,居家办公”,楼盘设计得也很时尚,是当时京城少有的简约风格。为了贷款,他想尽办法找到一家大型国有银行的当地支行行长,酒酣耳热间,行长对他说:“我们有政策,规定不能与私人企业家见面。我们支行在1954年时给私人农户借钱去买驴,结果你知道怎样吗?他们没有还钱。”潘石屹听到这里也明白行长的态度了,一时头大如斗。楼市清淡,SOHO现代城推出后一直销售委靡,潘石屹特意请来曾经创办过香港最大房地产代理公司利达行,并已转战北京楼市多年的邓智仁出任项目的总策划。邓智仁使尽了百般手段,SOHO现代城的广告和新闻日日见报,但是消费者的心就是热不起来。到1998年11月,邓智仁终于失去了耐心,跟潘石屹大吵一场后,心灰意冷地弃“城”而去。这个月,正是北京房地产销售的淡季,潘石屹在公司内部除了天天喊口号,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新招来。就在这时,“风水”突然变了。从11月20日开始,现代城的销售嗖嗖地上去了,最高的一天,卖了17套,成交额一下子就是3000万元。这离邓智仁弃现代城而去还不到20天。潘石屹们的好日子就这样凭空而降了。
  在朱镕基提出的施政承诺中,“用三年时间让国有企业摆脱困境”是最让人觉得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年,财政部的新闻发言人曾在一次情况通报中公布了一个让人不无绝望的现实:国有企业不得不通过财务报表作假的方式来掩盖现实的窘境。该部对100家重点国有企业1997年~1998年的年度会计报表进行了抽查,结果81%的企业存在资产不实和虚列利润的情况。发言人没有解释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所有的人都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然而,出乎所有观察者意料的是,朱镕基竟如期总现了他的承诺,他动用的办法就是“改革、改组、改造和加强管理”,而实施的战略就是坚决地“国退民进”。
  最能体现朱镕基“国退”决心的事例发生在中国的胶卷产业。
  就在发表了“地雷阵”演讲的5天后,朱镕基签署了一个看上去很疯狂的计划,中国政府同意全球胶卷业的老大美国柯达公司对中国胶卷工业实施全行业收购。根据协议,中国胶卷业的7个企业将全部与柯达建立合资企业,柯达承诺投入10亿美元,并把世界一流的感光技术带到中国,这个轰动了国际商业界的协议被称为“98协议”。
  柯达的计划萌生于1994年。当年秋天,新上任的柯达总裁裴学德在杭州求见朱镕基,第一次提出这个动议。当时的柯达正陷入空前的灾难之中,这家因发明了感光乳剂而百年不衰的老牌公司受到了日本富士的强力冲击。在欧美市场,柯达节节败退,背负了超过100亿美元的巨额债务。当裴学德上任的时候,他的新同事讲了一个正在柯达流传的黑色幽默:柯达与泰坦尼克号有何区别?答案是:泰坦尼克沉船的过程中有交响乐相伴。在中国市场上,柯达同样是一个落后者,富士占据着70%以上的市场份额,如果通过常规的市场竞争,柯达几无胜出的概率。
  因此,当裴学德在风景秀丽的西子湖畔,突然对中方提出“全行业收购中国胶卷企业”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荒诞不经,这是预先没有讨论过的话题,甚至连裴学德的高级随从们都是第一次听说。然而,只有朱镕基不觉得异想天开,因为、在他的心里,正盘算着另外一局棋。
  如果说柯达的现状是焦头烂额的话,那么,中国胶卷业则算得上是走投无路了。与家电、饮料等行业一样,1978年之后的中国胶卷业改造也是从成套设备引进开始。从80年代初开始,各地政府争相立项,相继从柯达、富士和德国的爱克发引进了成套的彩色胶卷生产线,其中,厦门福达与柯达的引进项目投资15亿元,汕头公元与富士的项目费用更高达40亿元。在短短10年内,中国建成了7家胶卷工厂,成为世界上拥有胶卷企业最多的国家。国营企业的所有痼疾都在胶卷业集中地暴露出来:巨额的重复投资,缺乏技术消化能力,市场竞争乏术,机制僵化而管理混乱。到1993年前后,国内胶卷企业全数亏损,行业总负债超过100亿元。面对这样的局面,连治乱高手朱镕基都有点束手无策了。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同样身处困境的裴学德指出了一条光明的道路。
  裴学德的方案是诱人的:“在中国政府改革国有企业的过程中,柯达将带来三样东西,一个是技术,一个是世界级的管理,一个是至少10亿美元的投资。”同时,裴学德的要求是排他性的:“我们请求不要允许任何国外的竞争对手进入中国,因为我们要重组现有的老企业,而他们却可以从头开始建造新的工厂。”
  柯达的构想无比巧妙地契合了中国政府对国有企业改造乏术的现实,这让朱镕基在第一时间就下决心冒险一试。他当即同意了裴学德的动议,并承诺亲自督办此事。
  柯达方案从一开始就面临两大障碍:一是国内胶卷企业的反弹,二是日本富士的抵制。
  将一个重要的产业全数转托于一家跨国企业,这在中国企业史上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做法,且不说各企业早已有不同的合作伙伴,在利益上犬牙交错,在市场上矛盾重重,其实这一动议本身,就意味着民族胶卷产业的全军覆没。1996年前后,国内本土企业勃然兴起,振兴民族工业的呼声不绝于耳,柯达方案一时间面临搁浅。1997年3月,中方提出新方案,只将负债最大的福达和公元两厂拿出与柯达合资,并决心“集中精力支持河北乐凯的发展,使其具有竞争力。”
  在这个过程中,朱镕基始终是全行业购并的支持者,他甚至因此被人骂成是“卖国贼”。在一个视察场合,他说,“有人说,国有比重下降,私营比重上升,会不会把社会主义变了……关键在于经济命脉,至于那些汉堡包、几个胶卷、头发夹子,你搞几个外资,有什么关系呢?”他所谓的“几个胶卷”,自然是针对柯达收购案而言的。
  来自市场占领者日本富士的抵制则更是可想而知了,柯达动议明显带有行业垄断的意味,一旦定案,便毋庸置疑地意味着富士从中国市场的出局。然而,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它在中国竟找不到同情者。究其原因,则是因为多年的骄横。当年,汕头公元厂以40亿元的巨资从富士引进设备,1993年前后,公元发生经营危机,时任广东省省长朱森林带着公元厂的管理层飞赴日本,希望获得帮助。但是他们要会面富士领导层的要求竟然遭到拒绝,日本人认为,公元危机是中国人的事,跟他们没有关系,朱森林一行在东京干等数日,结果是双手空空,悻悻而回。这个“拒见事件”很快在中国政界和企业界流传开来,让不少人咬牙切齿。因此,当富士试图抵制柯达案的时候,竟很难找到愿意为之出面的有力人士。①富士之后在中国的表现可以用一泻千里来形容,它在中国的市场份额被逐年蚕食。2002年,《中国经营报》披露,富士涉嫌大规模胶卷走私,有相当部分甚至与厦门“远华特大走私案”主犯赖昌星有关。富士对此沉默应对。同年11月,国家经贸委下发文件,认定由富士参股的珠海真科感光材料制作有限公司“未经审批和备案”,被勒令停产。至此,富士在中国的产销渠道均遭遏制。
  1998年3月23日,裴学德在罗切斯特柯达总部宣布,柯达以10亿美元收购中国胶卷全行业的协议定局,华尔街的柯达股票应声大涨。在朱镕基的全力支持下,北京专门成立中央协调小组,由“两委三部”——国家计委、国家经贸委、化工部、轻工部和外经贸部组成,吴邦国副总理任协调小组组长,国家经贸委副主任李荣融具体协调。
  在后来的5年里,柯达对收入囊中的企业进行了大手术。它对公元、福达和无锡阿尔梅三厂相继投入上亿美元进行改造,使之成为柯达的全球制造基地,对挽救无望的上海感光、天津感光和辽源胶片三厂则进行经济补偿,将之关停并转,三厂员工都按工龄长短获得了相应的安置费用——按工龄长短计算职工的遣散补偿,是当时流行的做法,一般是每年工龄获得的补偿为500元~2000元不等,据《跨越——柯达在中国》一书作者袁卫东的调查,被遣散的一千多名上海感光厂职工获得的最高安置费为7万元。
  在朱镕基看来,柯达的表现是让他满意的,因为它解决了国有企业改造的两大难题,即“钱从哪里来,人往哪里去”。尤其是后者。1999年4月13日,朱镕基访美期间,在纽约美中贸易委员会的晚宴上说到,“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故事,就是当年我会见柯达公司的裴学德,请他的柯达公司到中国来合作的时候,我曾经被人称为卖国贼。但是,经过这两年柯达进入中国大量投资,促进了中国胶片工业发展,因此,那位叫我卖国贼的人已经在最近对我讲,他以前错了……我认为这种让步,对于中美两国都是有利的。”2002年,时任国家经贸委主任李荣融在接受美国《商业周刊》采访时称,“我有两个成功的案例。一是柯达公司重组我们的影像行业,这是一个双赢的案例,第二个例子是尼桑与东风汽车的全面合作。重组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就是下决心推进这样的重组。”
  中国政府与柯达的“98协议”,在2003年完成收官之笔。10月,柯达与一直以来对购并最为抵制的河北乐凯公司签约,以总值1亿美元的现金、设备和技术,换取乐凯20%的股份。至此,中国胶卷工业的7家企业全数与柯达合资。在全球市场上,被富士打得晕头转向的“黄色巨人”终于在中国找回了尊严。到2005年前后,柯达每年60亿美元的全球采购,有1/6来自中国,95%以上的柯达数码相机在中国生产。柯达还把全国9200多家彩冲店中的2000家改造成为数码影像店,打造了一张无比庞大的数码彩扩网络,把中国市场变成了柯达的全球第二大市场。
  在30年的中国企业史中,由一家跨国公司对一个重要产业进行全行业性的购并,仅此一例。在1998年,面对局势委靡的国有企业改造,朱镕基签下与柯达公司的合作协议,无疑是一个铤而走险的大手笔。
  1999:庄家恶之花
  国有企业的烂账
  以及邻国经济的萧瑟
  还有小姐们趋时的妆容
  这些不稳定的收据
  包围了我的浅水塘
  ——翟永明,《潜水艇的悲伤》,1999年
  1999年,一个令人百感交集的百年世纪终于走到了它的“末点”。人们记起四百多年前,一个叫诺查丹玛斯的法国医生的那个预言,“1999年7月,天空中太阳、月亮和九大行星将组成“十字架”形状,这时候,恐怖魔王从天而降,蒙古大王重新出现,战神以幸福的名义主宰世界……”这个不无恐怖的景象显然并不会出现。
  这年是新中国成立50周年的大庆之年。美国《财富》杂志十分机敏地宣布,将把一年一度的《财富》年会放在中国上海举办。时间是国庆大典前的9月底,这是国际知名传媒机构第一次把全球性年会选在中国举办,它的主题非常符合人们的想象——“让世界认识中国,让中国认识世界”。江泽民总书记已确定届时与会。
  从宏观经济来看,中国的表现也让人充满期待。东南亚各国还没有从金融风暴的眩晕中清醒过来,俄罗斯经济再度爆发危机,南美的巴西也出现了严重的财务危机。在所有的发展中国家里,中国可谓“一枝独秀”。上年推出的各项刺激经济的措施逐渐见效,消费市场重新活跃,房地产市场的复苏对各个产业的拉动效应渐渐呈现出来,新一轮的经济高速增长周期到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景气的喷发是从股市开始的。
  5月19日,星期三。一个看上去不会发生任何新闻的平常日子,中国股市已经持续委靡了七百多天。而在11天前,美国导弹还“误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引发了一场惊人的外交事件,中美关系再度跌至冰点。①就是在这一天,沪深两市分别悄然上涨51点和129点,收于1109点和2662点。领涨的是带有网络概念的股票,如东方明珠、广电股份、深桑达等。这根平地升起的阳线起势突然,继而凌厉,一拉就是32天。这期间,央行宣布降息,《证券法》开始实施,一向谨慎的《人民日报》发表特约评论员文章,要求大家“坚定信心,规范发展,珍惜股市的大好局面”。向阳锣鼓声声敲,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上证综指一举冲到1700点,涨幅超过50%。“5?19行情”自此形成。②
  资本市场向来是宏观景气的“晴雨表”,而在中国,这个“晴雨表”却常常投影在扭曲、诡异的哈哈镜里。在“5?19”行情”中,涌现了几个令人难忘的大庄家。
  吕梁似乎是第一个“预言”到了大行情的庄家。
  有些人应该还记得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1992年的“深圳认购证事件”。当时他叫吕建新,是一个好奇而勤奋的文学青年,在那个事件中他写了一个长篇纪实报道《百万股民“炒”深圳》,是当时国内对深圳事件最生动的描述。也是在那次股民骚乱中,吕梁经受了股市的洗礼。他成了深交所里的常客,注意力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在深圳混的日子让吕梁天天都很亢奋,但是他却没有赚到多少钱,不久后他又回到了北京,跟在几个大散户后面炒股票,此外还不断地写股市评论文章。他的赚钱运气似乎不太好,一开始赚了上百万元,他又转去做期货,结果就砸进去了,玩了两年下来,竟欠下了上千万的债务。不过,在股评方面他却表现出超人的天赋,早年的文学创作帮了他大忙,在文字粗劣、理念肤浅的股市评论中,他总能以充满激情和思辨的文字吸引人的注意力。他很早就看透了中国股市的灰暗,他曾写道,“由于上市公司质量的普遍低劣,使得股民根本无法选择到真正有价值的股票,这就给市场运作带来了极大的空间,中国股市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故事会’。”他的很多观点深受证券投资界不少人的认同,他渐渐地在这个圈子里赢得了不小的名声。1996年起,吕梁索性搞起了一个K先生工作室,一边以K先生为笔名写股评,一边还指导人炒股票。至于为什么起这么一个怪名字,他的解释有两个:其一,股票的行情图又称K线图;其二,K是“KING”的第一个字母,暗示他是“股评之王”。在这个“故事会”里浸淫多年,他一直在等待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
  1998年的秋天,K先生吕梁终于等来了他“命中注定”要遇到的那个人。一个叫朱焕良的股市大散户来找吕梁求救。这是一个早年在建筑工地上开大装卸车的“粗人”,前些年靠倒腾股票赚了不少钱,竟成了上海和深圳股市上最早的亿万富翁之一。1996年前后,他看中了深圳一只叫康达尔(股票代号0048)的股票。它原本是深圳宝安区的养鸡公司,香港的活鸡市场大半是靠它供应的,业务稳定而效益尚可,1994年上市后不温不火。朱大户在二级市场上悄悄购进康达尔的股票,小半年下来居然囤积了数千万股,占到康达尔流通盘90%,朱大户为此花了2个亿,其中一大半是他全部的家当,还有一小半是高息拆借来的。正当朱大户想卷起袖子大炒康达尔的时候,1997年,香港突遭“禽流感”袭击,全岛杀鸡禁鸡,康达尔业务全线瘫痪。它的股价自然也坐上了滑滑梯,从最高的15.40元一股猛跌到7元多,跌幅超过50%。朱大户的两亿元全部深陷在里面动弹不得。他沮丧地跟人说,“在1997年,除了那些被杀的鸡,我大概是全深圳最不幸的了。”
  两个负债累累的人和一只“瘟鸡股票”,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吕梁同意与朱焕良联手坐庄,他靠自己在股市中的名气和15%的融资中介费,在三个月内融进了4个亿。接着就开始自倒自炒康达尔,一位名叫庞博的操盘手日后描述说,“吕梁的指令下达得很细,细到从早晨的开盘价到多少钱中盘倒仓,在哪几家营业部倒仓多少。为了操作隐蔽,倒仓不能太快,也不能慢,拉升时要注意日涨幅不超过7%~8%,要维持图形好看,生怕别人发现,把股票做上去。”与此同时,吕梁在报刊上频频发表文章,为股市的回暖大声唱好,顺带着拼命推销已经完成“重大重组”的康达尔。正在这样的时刻,两年来如懒熊瘫地的股市真的突然雄起了。“5?19”行情,让吕梁的“中国第一股评家”声誉达到了顶峰。在一切都那么嬴弱和灰色的资本市场上,人们太需要一个让多方取胜的预言家,并乐于相信这样的预言家。有了飙升的大势做掩护,吕梁拉抬康达尔股价的行动变得肆无忌惮,股价一路上扬,从接手时的7元多,到7月份已经跃至40元。到年底,康达尔在深市涨幅最大的前20只股票中名列17,全年涨幅111%,全然一只高科技大牛股的形象。12月,经深圳市工商局批准,康达尔更名为中科创业。
  为了操纵股价和玩更大的游戏,吕梁先后与国内二十多个省市的120家证券营业部达成了融资关系,后者为了抢夺让人眼馋的交易量和中介代理费用,疯狂地为中科四处找钱,先后融资超过了惊人的54亿元。就这样,围绕着中科创业形成了一条罪恶的庞大利益链。日后吕梁承认,“那些融资协议如果拿出来,连见证并签了字的律师都是要坐监狱的。”可是,几乎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决意铤而走险,视法律为无物。这些人都学识渊博,精通法律条文,个个看上去道貌岸然,堪称这个商业社会中的精英,可是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所有人都放弃了自己的职业道德底线。吕梁们玩弄股价到了多么随心所欲的地步。在这个意义上,吕梁之得逞,是中国金融界的一个耻辱。①
  如果说,吕梁是这年冒出来的“庄家新贵”的话,那么,从新疆走出来的唐万新则是一个更显赫的“标本”。有趣的是,唐万新的发家也是在7年前的那次“认购证事件”。当时,28岁的他花钱一下请了5000人从乌鲁木齐坐火车到深圳排队领取认购抽签表,这些人每人一条小木凳,排队一天领50元劳务费,一排就是3天,领到的抽签表换成原始股,让唐万新大赚了一笔。从此,唐万新迷上了“来钱最快”的股市。他和大哥唐万里等人注册成立了新疆德隆实业公司,专门从事资本市场的股票运作。他们在新疆、陕西等西北诸省大量收购国有企业的原始股和内部职工股,要么将之倒卖给新疆的金融机构,要么等到上市后甩卖套现。有一次,他们以1000万元的价格受让“西北轴承”的1000万法人股,数月后出手净赚3000万元。如果说,股票倒卖让唐万新初窥资本市场殿堂的话,那么,他在国债市场的试水则让德隆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原始积累。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财政部出台了国债承购包销政策,在相当多的年份里,大部分国债都是由数十家证券中介机构包销的。数年累积,渐渐地便形成了一个非官方的国债流通市场,而武汉的国债场外交易所是当时规模最大、交易最活跃的一个平台。1994年,唐万新通过国债回购业务,先后违规融资3亿元。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善于发现和胆大包天让一代人迅速地暴富。
  跟那些鼹鼠般的庄家们不同的是,年轻的唐万新有自己的商业理想。在他看来,全球的产业结构正在发生一次巨大的衍变,中国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很多传统产业都存在迅猛放大的机遇,但是由于体制及观念的落后,绝大多数中国企业的。模偏小,投资分散,没有竞争力。因此,通过资本经营的方式,将之进行优化整合,盘活存量,将是中国式经济腾飞的希望所在。唐万新的理念与比他年长24岁的南德集团牟其中非常相似,在当时颇得很多经济学家的青睐,认为是资本经营的“最高境界”。跟只善于夸夸其谈的牟前辈不同的是,唐万新真的进行了大胆的尝试。①
  唐万新的第一步是收购企业。被张维迎和梁定邦等人诟病过的股权分置制度为庄家们的灰色运作提供了肥沃的“土壤”。由于所有的国有上市公司都握有一部分没有流通的法人股,对其猎获的成本远远低于从二级市场的股民手中一点一点地吸取。所以,无数庄家便瞄准了各地上市公司的国有资产主管机构,从他们的手中收购法人股,这样的交易成本自然较低,而且不会受到任何的监管。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中国股市这种独一无二的股权架构给了投机客们以空间。唐万新便是通过购买法人股的方式,先后成为新疆屯河、沈阳合金和湘火炬三家上市公司的第一大股东,组成了德隆系所谓的“三驾马车”。
  唐万新的第二步便是按自己的商业理念对这三家老牌的国有企业实施战略重组。在外界看来,这种重组似乎非常宏大而迷人。以湘火炬为例,这家企业原本只是一家生产“火花塞”的老企业,唐万新提出“大汽配”战略,先是收购了美国最大刹车系统进口商MAT公司及其9家在华合资企业75%的股权,从而获得了美国汽车零部件进口市场的一定份额,然后控股陕西一家汽车齿轮企业,成为该行专业的国内龙头企业。紧接着湘火炬接连发布公告,与东风汽车、陕汽集团、重汽集团等发生各种重组、合资行为。到2004年,湘火炬拥有五十多家子公司,成为中国齿轮、火花塞、军用越野车三个行业的最大规模企业,同时还是空调压缩机第二大生产厂家、汽车刹车系统的最大出口商等。新疆屯河原本是新疆建设兵团旗下的水泥工厂,唐万新将之向“红色产业”转型,先后收购和新建了9家番茄酱加工厂,一度成为全球第二大番茄酱生产商之一。沈阳合金原本是一家镍合金专业制造企业,每年只有四千多万的销售收入,德隆入主后,连续收购了苏州、上海、陕西等地的多家电动工具制造企业,使之成为全国最大的专业生产商和出口商。唐万新对自己的整合理念自视极高,认为是“天下第一”的企业战略。一些经济学家也颇为赞赏,与唐家兄弟有过密切交往的经济学家钟朋荣便认为,“到目前为止,中国的民营企业家还很少有人能做到他们这样的高度”。
  德隆要完成这系列的购并,需要大量的资金,钱从哪里来?那就要靠坐庄炒作。德隆的坐庄技巧其实非常简捷,唐万新通过不断地释放利好消息和整合重组概念,将股价一步一步地抬高,然后从中倒手牟利。从1996年起,德隆旗下的“三驾马车”就撒开双蹄,股价日日上涨,到“5?19行情”来临,德隆系更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在中国股市上一路狂奔,创下让千万股民瞠目的飙涨纪录。到2001年3月,人们看到的事实是:湘火炬经过三次转配股,1股变成4.7股,经复权后计算,每股股价从7.6元涨到85元,涨幅1100%;合金股份经过4次转配股,复权后的股价从每股12元涨到186元,涨幅1500%;新疆屯河也经数次送配股,复权后的股价为每股127元,涨幅1100%。一个庄家控制的3只股票,5年之内全数狂涨10倍以上,举国顾盼,再无一人,德隆因此创下“天下第一庄”的显赫名号。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股不在优,有德则名,价不畏高,有隆就灵”,几乎成了中国股民想要赚钱的不二法门。根据精通财务分析的香港教授郎咸平的计算,到2001年3月,德隆庄家从这种坐庄活动中总计获利52亿元。
  唐氏战略在商业逻辑上最大的漏洞是,传统产业的盈利能力并不可能在短期内爆发,其对金融板块的反哺能力十分弱小,在效益最好的年份,“三驾马车”的净利润之和也不过2.4亿元,远远算不上是“效益奇迹”。因此,实业整合出现的绩效并不能够支持金融扩张所需要的资本流量。而为了让德隆系的股价维持在一个高位上,唐万新不得不另外去构筑一个昂贵而隐秘的融资平台。
  一方面,他不断在资本市场上发布让人眼花缭乱的购并公告、夸大实业整合的绩效,以此为稳定和抬高股价的炒作手段,另一方面,德隆创办和控制了多家信托金融机构,同时在银行、证券、金融租赁、保险、基金等多个领域,通过种种合法或非法的方式开展委托理财业务。日后的调查表明,德隆通过这些手段共融资250亿元。这种灰色及不规范的运作模式,让德隆渐渐衍变成了一头规模惊人而无比危险的金融怪兽。根据计算,德隆每年用于维持高股价的费用需10亿元,用于融资支付的利息需30亿元,也就是说,起码有40亿元的资金才能保证德隆系的年度正常运作。这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数字,其融资成本之高,让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惨败的命运。
  为了找资金,德隆几乎已经到了竭尽全力的地步。在唐万新的部署下,德隆将全国年销售收入在5000万元以上的1872家企业作为重点客户,按地域分配给旗下众多的证券金融机构,以地毯搜索的方式进行开发。当某企业需要一种综合金融服务时,与德隆有业务代理或股权纽带关系的银行、信托公司、证券公司、租赁公司、保险公司就会分别找上门去,以不同金融机构的名义却又是协作的方式展开服务。它们以委托理财的名义跟企业签订合同,这种合同都有两份,一份是供监管部门检查时用的,一份“补充合同”则注明德隆承诺的保底收益,是保密的。一般而言,德隆提供的保底收益为3%~12%,后来随着资金链的紧张,最高时上涨到了18%。为了“工作便利”,德隆还专门设计了一本《金融产品手册》,它是活页式的,“需要用到哪家金融公司出面,对方需要哪种金融服务,我们都可以随时替换”。
  就这样,唐万新走上了一条无比凶险的不归路。这是一个勇猛的赌徒,孔子所谓的“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就是指这样的人。他有一句自创的格言是:“但凡拿我们的生命去赌的,一定是最精彩的。”他别无爱好,只喜打猎,经常开着一辆丰田越野车,游猎新疆各地,据说越是凶猛的猎物当前,他越是莫名兴奋,他在新疆裕民县有一个农庄,会议室里挂了一块大匾,上书四字曰:“唯我独尊”。
  德隆的那些“真实的谎言”要到5年后才会被揭穿,在1999年的股市狂热中,它显得是那么的光芒照人。8月,德隆宣布以1000万美元购进前苏联太平洋舰队的旗舰、不久前退役的明斯克号航空母舰,把它拉到广州进行封闭式大规模修整与改造。它被停泊在深圳大鹏湾的沙头角,成为了世界上第一座以航母为主体的主题公园。这条新闻轰动一时,也是从此以后,德隆以中国民营企业的“航空母舰”自居,它宣布将在5年内“成为一家世界性的大公司,进入全球500强”。
  在中国资本市场上,庄家这朵“恶之花”是一个制度性的产物。
  首先,那些素质赢弱、因“解困”而上市的国有企业是庄家得以存活的第一要素。这些企业上市不久便再度陷入困境,因此沦为“壳资源”—“砧板上的肉”。其次,非流通股的存在让庄家们能够以非常低廉和灰色的手段轻易控制那些企。再者,监管机制的不成熟更是让所有无法无天的炒作手法满天飞。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股市最流行的名词是“题材”,你只要敢于想象、胆大妄为,就可能成就一番“事业”。在这样一个放纵的年代,金钱的诱惑以及资本的放大效应,让无数人心甘情愿地放弃所有的准则,中国股市因此成为最没有道德底线的野蛮地带。根据斯坦福大学刘遵义教授的研究,1999年和2000年前后,中国股市的股票年换手率达到400%平均持股时间仅为3个月左右,而同期,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股票换手率为86%,平均持股时间1.2年,新加坡证券交易所的股票年换手率为30.2%,平均持股时间达3年。资本市场投机色彩的浓重直接造成上市公司行为的扭曲,使中国股市的融资功能极度萎缩,基本上丧失了实业型公司借此壮大的可能性。
  在1999年的股市,还活跃着几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天性无比聪慧的青年庄家,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动物凶猛”让人难忘。
  在这年的股市上,号称“中国第一文化概念股”的诚成文化的股价扶摇直上,它的当家人是有“神童”之誉的刘波。1964年出生的刘波早慧,14岁就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4年后,进入湖南中医研究院拿到了硕士文凭,后又成为北大哲学系的博士生,师从著名文化大师季羡林学习东方哲学。之后,他便开始了自己的儒商生涯。刘波平日好穿对襟青布衫,“能穿布鞋的时候绝不穿皮鞋”,他的总裁办公室满架皆书,一室斯文。他还在北京长期包租了一幢据说是东北军阀张作霖旧宅的四合院,在这里,常常夜宴宾客,大有名士风范。在很多报章上,他都被视为“新儒商”的典范人物。
  刘波的第一桶金就与文化有关—他策划和出版了123册的《传世藏书》。这套书由他的导师、国学大师季羡林主编,据称该书共3万多卷,计2.76亿字,累计厚度为十余米,“它汇集了国内外上千名资深专家学者,历时6年才完成”。刘波开办诚成文化公司,据说一共印了1万套,市场售价高达每套6.8万元,这一下子为诚成公司增出了数亿元的“资产评估值”。刘波还把《传世藏书》的“发行代售费”转给了建设银行,由订书者到建行交款,并由平安保险、太平洋保险做担保。由此一转,即便该书没有卖出一套,都由银行替他买了单,因而诚成文化的账面利润十分可观。就这样,靠《传世藏书》这个“镇山之宝”,诚成文化在股市上自我炒作,十分风光。1999年12月,在股市行情大好的背景下,它发出了三个“重大的投资重组”公告:一是画了一个金光四射的“大饼”,诚成与湖南大学共同组建“岳麓书院文化教育产业(集团)有限公司”,投资建设“千年学府论坛”、“出版发行中心”、“学生公寓城”、“湖南大学实验学校”等项目。据称,这些项目建成后,诚成文化将成为中国最大的教育投资公司;二是玩弄了一把电子商务的新概念,它宣布成立北京人文时空网络公司,由传统的图书出版社转入新兴的网络产业,宣布要建成“全球最大的华人网上书店”,成为中国的亚马逊;①
  跟刘波惊人相似的是,比他大三岁的宋朝弟也是靠一本书打天下的。宋朝弟同样是一个苦读出身的高材生,他本科读的是中国科技大学现代物理系,研究生考进了著名的清华大学激光物理专业。1991年,宋朝弟创办科利华电脑有限公司,在清华大学西门外的一隅专做教育软件。同年推出“CSC校长办公系统”。宋朝弟天资聪慧,专业能力强,他是第一个用卖保健品的方式来卖软件的人。1994年科利华在北京军事博物馆举行万人测试活动轰动一时,宋朝弟因此被评为1994年“中国计算机产业十大风云人物”。1997年1月,科利华被美国《商业周刊》誉为中国软件市场的“决定性力量”之一。学物理出身的宋朝弟自诩是“科技知识分子出身的新儒商”,他提出了“量子理论”和“大跃进理论”。这两个理论认为,任何市场都不是一步一步开拓的,而是可以跳跃的。“信息时代,不能再局限于牛顿力学的思维模式——因为A,所以B,应当学会用量子思维去创造奇迹。”
  1999年1月,宋朝弟用他的量子思维好好地“跳跃”了一回。他突然开始叫卖一本《学习的革命》的外版书,他宣布:“学习的时代到了!我们下决心要让全中国有1000万人去读《学习的革命》,让1000万人认识到自己在观念和方法上有问题!”科利华宣布将在100天里滚动式投入1个亿大做广告。为此他还请出著名导演谢晋在中央台当代言人,请复旦大学校长、科学家谢希德作序推介。这种近乎疯狂的卖书大运动在当时几乎没有人看得懂,一股澎湃的舆论热潮不由分说地把科利华和宋朝弟推到了新闻的聚光灯下。事后证明,在举国皆狂的同时,发动者宋朝弟可能是最清醒的一个,因为在卖书的同时,他完成了两大商业任务。
  其一是顺着“学习”的热浪,他把科利华的学习软件和校长办公系统卖到了全中国的小学、中学和大学。其二则更为隐秘,在推广《学习的革命》之前,科利华已对上海股市上一个“垃圾股”阿城钢铁不断吸筹(股票代码600799)。随着《学习的革命》的狂炒以及中央台广告的投放,有关科利华即将收购阿城钢铁的消息则在股市上喧嚣尘上,该股票连拉涨停,股价在40日内足足涨了3倍。宋朝弟在投机性极强的中国股市上一击得手。他日后得意地向媒体承认,“卖《学习的革命》就是收购战略中的关键一步棋。”2000年,在《福布斯》中国内地50名富豪中,宋朝弟名列第十,IT界第一。
  2000:曙光后的冬天
  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泪流满面
  ——沈灏《南方周末》新年发刊词2000年
  2000年1月1日,在中国大地上,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照射在浙江省温岭市一个叫石塘的临海小镇上。新华社记者用抒情而充满寓意的笔调描写道,“渔灯点点,在海港洒下粼粼波光,渔民敲响大鼓,鼓声震撼黎明前的黑暗。海天之间,由浅黄而橘黄,转眼腾起万道光芒,映红长空,彩霞满天。”记者接着又很现实地计算说,第一缕曙光为无名小镇石塘带来了1.2亿元的商机。
  这种不无浪漫而无比务实的笔调体现了那个时期的公众价值观。相对的,全国发行量最大的周刊《南方周末》则在新年发刊词中用一种更为坚定而煽情的笔调说:这是新年的第一天……阳光打在你的脸上,温暖留在我们心里。有一种力量,正从你的指尖悄悄袭来,有一种关怀,正从你的眼中轻轻放出。在这个时刻,我们无言以对,唯有祝福: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让往前走的继续走,让幸福的人儿更幸福;而我们,则不停为你加油。
  我们不停为你加油。因为你的希望就是我们的希望,因为你的苦难就是我们的苦难。我们看着你举起锄头,我们看着你舞动镰刀,我们看着你挥汗如雨,我们看着你谷满粮仓。我们看着你流离失所,我们看着你痛哭流涕,我们看着你中流击水,我们看着你重建家园。我们看着你无奈下岗,我们看着你咬紧牙关,我们看着你风雨度过,我们看着你笑逐颜开……我们看着你,我们不停为你加油,因为我们就是你们的一部分。
  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抖擞精神,总有一种力量它驱使我们不断寻求正义、爱心、良知。这种力量来自于你,来自于你们中间的每一个人。
  由30岁的传媒人沈灏执笔的这篇发刊词在中国知识分子和大学生中传诵一时。人们联想起整整100前的一个暗夜,27岁的维新派领袖梁启超在赴日本流亡的海船上写下的那篇《少年中国说》,“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梁氏研墨为文之际,正是诸国列强瓜分中国的绝望时刻,而百年以降的今日,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终于成了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事实。
  一种巨大的百年感慨让无数中国人心旌荡漾,情不能禁。
  这是新世纪的第一年,整个世界都在重新想象中国。
  亚洲最资深的政治家、77岁的李光耀出版了自传《李光耀回忆录》。他深情地回忆了22年前与已经去世的邓小平的那段交往,他继而预言,“中国有可能实现其到2050年成为现代化经济大国的目标,它将以一个平等和负责任的伙伴姿态参与世界贸易和金融活动,以及成为世界重要成员中的一员。如果它不转移教育和经济两大发展中心,中国很有可能成为世界第二大贸易国。这就是中国50年的一个构想—现代化、自信和负责任的大国。”
  从年轻的沈灏到年迈的李光耀,谁也不能否认,中国以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让世界重新认识了自己,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个变化都让人惊奇。不过,也许只有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才真正能够体会到,在这场伟大的经济运动中所伴生的失落、痛苦与彷徨。
  这年6月1日,新一届世界博览会在德国汉诺威举办。著名人文作家余秋雨为凤凰电视台做一档《欧洲之旅》的节目,刚刚途经此城,他专程去了中国馆参观。他看到很多人在场馆门口排队,由于中国经济的崛起,中国馆成为博览会最受欢迎的场馆之一。但是,“中国馆找不到主题,更没有一个构思,门外照例是长城照片和京剧脸谱,里面除了有一个简单的三峡工程模型外,稍有印象的只有两点,一是幻想中的中国人登上月球的模型,二是以一个针灸穴位人体模型为中心的中医介绍。这实在是草率得太离谱了,不知在骄阳下排着长队的各国观众,看了作何感想。”
  这样的景象让余秋雨感到很郁闷,他十分警觉地写道,“各国都以异样的真诚争先恐后地向世人承诺,自己将在新世纪投入革新创造,相比之下,中国馆的差距是整体上的。展览做成这样有点偶然,而这种偶然背后却隐伏着一种文化精神生态上的必然。”
  余秋雨的忧虑如一团纷乱了的中国蚕丝,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解起。
  这年4月,一直高傲地一路上飙的美国纳斯达克股市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突然调头下挫,综合指数在半年内从最高的5132点跌去四成,8.5万亿美元的公司市值蒸发,这个数值超过了除美国之外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年收入。仅美国在线—时代华纳一家公司就损失了1000亿美元的账面资产,在10年前,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家公司的市值能够超过这个数目。几乎所有知名的互联网公司都遭遇重挫,思科的市值从5792亿美元下降到1642亿美元,雅虎从937亿美元下跌到97亿美元,亚马逊则从228亿美元下跌到42亿美元。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用不无黯淡的语调写道,“泡沫破裂了,经济陷入了衰退,这种结果的发生是无法避免的—建立在虚假根基之上的喧嚣的90年代,最终将走向终结。”
  随着全球互联网泡沫的大破裂,在美国上市的几家中国公司也不能幸免,新浪的股价跌到1.06美元的低点,搜狐跌至60美分,网易则更惨,它的股价一度只有53美分。稚嫩的中国互联网经济早早地进入了“幻灭的低谷”。日后来看,这也许是一段必经的苦痛,初冒的嫩芽唯有经历一番寒霜的考验方能成熟。
  纵观天下局势,纳斯达克的崩塌对中国经济的现实影响并不大,反倒让我们有了水落石出、一枝独秀的表演机会。①
  这年,对中国经济来说是一个好年景。在即将加入WTO的利好推动下,从年初开始,宏观经济景气就明显上扬,国内生产总值超过8.9万亿元,比上年增长8%,企业经济效益有所改善。最让人意外和振奋的景象是,一向萎靡不振的国有企业居然表现最为抢眼,它们的数量大为减少,效益却飞速提高,全年共实现两千多亿元的利润,同比增长140%,创下90年代以来盈利水平的最高纪录。这一切,当然是“国退民进”的战略调整所带来的。
  从两年多前开始的这项改革一直在坚定而不无忙乱中进行着。正如我们在之前已经描述过的,由于中央政府一直没有出台产权清晰化改革的具体方案,所以各地的民营化试验呈现出各显神通的状态。而在那些国资垄断的领域,变革也同样在进行中,不过表现出来的方式却不太一样。9月的《中国企业家》上描述了三种变化,一是大规模整体海外上市,中国电信、中国联通、中国石油等先后在纽约或香港成功上市,一向保守的国有公司集体“闯海”,绝不仅是个普通境外融资问题,这其中包含了主动变革的巨大决心和痛苦抉择。二是基于打破垄断、增强竞争的大跨度拆分重组,在世人对电信等行业的一片指责声中,“寡头”们不动声色地对自己举起了手术刀。中国电信一分为五,中国石油、石化重新分家,中国民航酝酿重组,中国有色金属集团就地解散,中国五大军工集团五分为十,几乎所有的老牌国有公司都在“分家”。三是国有公司的企业家群体浮出水面,初显企业家本色。作为上市和重组的两大变革的直接操作者,这个一贯低调求稳的群体被推上浪尖,他们身上的企业家潜质得到前所未有的激发和展现。国际媒体也同样观察到了这种变化,《亚洲华尔街日报》在一篇述评中认为,这些垄断企业的新行动,表明中国的经济模式正在发生重大的改变。
  石油石化行业的变局,是对上述判断的最好例证。2000年,全中国最紧俏的商品是加油站,在一些地方,它的价格一年内狂涨了三四倍。加油站抢手,不是因为它特别赚钱,而是因为有人在哄抢。
  石油行业是国民经济的支柱行业,根据WTO的规则,中国一旦加入该组织后,将在一两年内将成品油进口关税降至6%,3年内放开零售,5年内放开批发。为了应对这种势必出现的竞争态势,1998年,一直处于独家垄断的中国石油石化行业进行了一次大重组,组建了中国石油、中国石化两大集团公司。按当时的规划,两大企业切分了全国的油田资源和炼油企业资产,在业务上则实行以长江为界的“划江而治。,这种方案看上去既形成了上下游一体化的企业格局,又避免了面对面的业务竞争。
  两大石油集团组建后,立即展开了对加油站的争夺。在它们的决策人看来,只要能够在跨国石油巨头闯进中国之前,将所有的加油站收入囊中,那自然就可形成一道“马其诺防线”,至少有了谈条件的空间。2000年,中石化率先宣布在5年内斥资251亿用于收购加油站(实际上,到2003年末这笔费用就超过了400亿),中石油随即提出了完全相似的收购计划。根据“划江而治”的原则,两大企业应当在各自的地盘上收购,可是,这条约定很快就被突破,全国各地的加油站顿时成了哄抢的对象。在当时,经济发达的沿海城市兴建一个加油站的成本约为60万元到100万元不等,在收购大战中,因两大巨头竞买导致出售价格水涨船高,一些热门的站点一年之内涨了3~4倍。据《南方周末》的报道,两家不计成本的抢夺抬高了价格成本。在四川,收购一家加油站的费用大约在200万~800万元不等,而在深圳、广州,一般都在1000万~1500万元左右。在福建省石狮市,为一间位居要津的中型加油站,中石化和中石油争夺了十几个回合。到2000年底,中石化宣布在全国范围内新增加了9000多座加油站,也就是说每天收购将近30家,使整个集团加油站的总数达到25000多座。中石油则新增加油站4530多座,加油站总数达到11350多座。之后3年,全国8万家加油站大多被两大公司猎获,民营资本几乎全数退出。①
  除了把现有的加油站收入囊中之外,中石油和中石化还以国家利益的名义实施了两大垄断性战略。
  一是获得了新建站点的垄断资格。2001年6月,国家经贸委等三部委下发《关于严格控制新建加油站问题的通知》,明确规定今后各地新建加油站将统一由中石化和中石油两大集团负责。这个严控政策曾经引起了地方政府的不满,就在通知下发20天后,浙江省嘉兴市就发出了一个政府批文,批准在当地新建24座加油站,其中18座是由两大集团以外的投资商建设。,此文当即引起石油主管部门的反弹,引发出一场不大不小的争吵。媒体的分析一针见血:在经贸委的通知之前,各地都有建设加油站的权限,而“严控”之后,税收主要归了中央,地方少了一块财源,自然会有反弹。
  二是对民营油田进行大规模、强制性的收编和排斥。90年代中后期,民营资本已经渗透到石油开采领域,在陕西、新疆以及吉林等地,民营业主通过“联合经营、承包开发”的方式从事采油业。这些油田都是开采成本较高、规模甚小的小型油井,有的甚至是国营油田弃而不采的“废弃油井”。这些私营业主的存在被认为是扰乱石油市场秩序和制造环境污染的源头。于是,收编和整顿成为一个战略性的措施。《中国企业家》披露过一个很能说明实际情况的事例。位于新疆库车县的依奇克里克油田是中国首片废弃的整装油田,从1958年起,经过近30年的开采,共打井286口,累计生产原油90余万吨。由于油田原油产量逐渐减少,近于枯竭,被中石油塔里木油田分公司认定不具备工业开采价值,归为“废油井”。1998年,中石油撤出依奇克里克油田,很快,一家叫金禾的民营企业进入油田,它与地方政府达成合作意向,在近300口废弃油井采油,每年竟可出油4万吨左右。金禾在“废油井”采出油来,让中石油颇为不悦,塔里木油田分公司多次向自治区政府反映,状告库车县政府与金禾公司的合作是越权经营油气资源开发行为,违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矿产资源法》,侵犯了中石油的探矿权。跟发生在嘉兴的加油站事件一样,石油公司对油田的垄断同样引起了地方利益的反弹。2002年7月,中石油向国家经贸委递交报告,反对陕西省政府提出的将陕北私营油田进行省内重组的方案。报告称陕北地区的私营以及县级钻采公司乱开滥采,伙同私营的油老板抢占中石油下属的开采面达9000多平方公里的油田,双方10年间多次发生纠纷,引发150多起群体冲突事件,导致多人伤亡。而陕西省经贸委也向国家经贸委递交了报告,辩称当地的石油开发已经走上了科学、规范、有序的轨道,以当地的石油公司、现代中国的第一个油田—延长油田为主体的地方石油企业有能力合理开发油田。陕西省的报告还称,中石油利用国家资源管理机制和自身便利条件,抢先登记了陕北地区的绝大部分石油资源,甚至将延长油田的地块又登记到自己名下,造成资源闲置,没有进行实质性开发。报告说,离开了石油,陕北的地方财政将重新陷入困境。
  在实现了对油田资源和销售渠道的双重控制之后,中国的两大石油公司则加快了海外上市的步伐以及与全球寡头石油公司的合作。
  2000年4月,中石油在香港H股上市。10月18日,中石化在香港、纽约和伦敦三地证券交易所上市,2001年7月继而在国内A股市场成功发行28亿A股,成为中国股市上最大的蓝筹股。据透露,在股票发行前,中石化高层曾三次拜会香港的华人首富、和黄集团主席李嘉诚,后者“受诚意感动”当即决定购买1亿美元的中石化H股股票。中石化股票的发行价在当时引起过一场争议,该公司发行167亿股H股的时候,价格为1.6港元,而发行A股的时候则定价为4.22元,A股是H股的2.48倍,这种内外有别的做法引起股民很大的争议。在上市过程中,中石油和中石化的海外战略投资者都是以定向募集的方式进行的,除了香港的李嘉诚家族、美国“股神”巴菲特以及高盛投资之外,还有全球最重要的石油巨头,其中,埃克森美孚、壳牌以及英国石油公司(BP)集团一起成为中石化的战略投资者。三家购买中石化全球发售股票的一半,BP还以战略伙伴身份斥资6.2亿美元购买约35亿股中石油股票,占当时流通股的近20%。据财经观察家叶檀的计算,到2007年3月,中石化H股的价格为6.3港元,相当于为海外投资人创造了100亿美元的财富。在某种意义上,这些海外投资人成为分享中国改革成果的最大获利者之一。①
  在资本上形成血缘关系后,那些跨国石油公司相继取得了进入中国成品油市场的资格。BP集团获准分别与中石油和中石化在广东省和浙江省合资各建立500座加油站,埃克森美孚和壳牌获准分别与中石化在广东省和江苏省各合资建500座加油站。此后,BP与中国石油签订了在福建设立800座合资加油站的协议,而中石化也与埃克森美孚签订了在福建设立600座加油站的协议。
  正是经过这一系列十分强势、有计划而高效率的战略调整,两大国营石油公司涣然一新,日后随着全球能源价格的持续上扬,它们相继成为“中国最赚钱的企业”。发生在石化领域的这场令人炫目的大变局十分生动地体现了垄断领域发生的两个变革逻辑:第一个是“以国家的名义垄断,以市场的身份盈利”,在资源性行业内形成国企之间的“内竞争格局”,民营资本被全部排斥在游戏之外;第二个是在垄断前提下加快资本化运作以及与寡头式跨国资本的结合。这样的“中国故事”发生在所有国有资本控制的垄断行业,它将在2003年受到挑战,然后又在2004年得到坚实的巩固。
  10月,《财经》杂志刊登封面调查《基金黑幕》,将中国股市中一个刚刚诞生的光鲜神话一下子刺破了。
  自上年以来的牛市行情还在持续中,庄家们的表现仍然无比凶猛和肆无忌惮。就在人们开始对此颇为厌恶的时候,公众舆论开始传播这样一个理念:有一股健康而稳定的力量存在,那就是刚刚兴起的基金公司。跟那些贪婪的私人庄家不同,基金公司正以科学、负责及可持续的专业精神成为资本市场上值得信赖的势力。1998年以来,每一批基金来到市场,无不承载着监管层的厚爱和舆论的褒扬,更被视为引入西方成熟市场经验、培育机构投资者的重要举措。与这部企业史上所有令人炫目的神话一样,它很快被证明是一个新的谎言。
  刺破神话的是一个叫赵瑜纲的无名小卒。他是上海证券交易所监察部的研究人员,为了对基金管理的现状做一个例行的调研,他以1999年8月9日到2000年4月28日为区间,对国内10家基金管理公司旗下的22个证券投资基金进行了追踪,将它们在上海证券市场上大宗股票交易的汇总记录细致分析,写出了《基金行为分析》和《基金风格及其评价》两份报告。就是在这两份报告中,赵瑜纲披露了投资基金大量的违规、违法操作事实。报告是在5月份形成的,很快就以非正式的方式流传到了社会上。当《财经》记者找到赵瑜纲的时候,他正垂头丧气,甚至有点后悔自己搞的这件事。就在6月27日,交易所监察部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理由是“未经批准,擅自将工作中知悉的内部信息外泄他人”,违反了《上海证券交易所保密工作条例》。
  在主编胡舒立的坚持下,《财经》以选编的方式刊发了赵瑜纲的报告,这篇题为《基金黑幕》的长篇文章对中国基金市场提出了6个方面的重大疑问。第一是稳定市场的作用未被证明。定量分析显示,基金在大盘处于下跌期中,一般借高位反弹减仓;而上升期中,则一直处于显著的减仓过程中。因此,“发展证券投资基金,究竟为谁服务的问题,可能目前还不十分明确”。第二是基金“对倒”制造虚假成交量,所谓“对倒”是指某股票处于弱势时,即使割肉出售也未必有人买,做鬼的办法就是自己做托,这是庄家建仓和炒作题材时惯用的伎俩,基金坐庄也“按例操作”。根据赵瑜纲的调查,大部分基金都有过“对倒”行为。第三是利用“倒仓”操纵市场。“倒仓”是指甲、乙双方通过事先约定的价格、数量和时间,在市场上进行交易。基金公司利用旗下拥有多只基金的条件,常常互相倒仓,既解决了先上市基金的流动问题,又不影响甚至可以提高净值。第四是质疑基金的独立性。报告认为,“从基金双向倒仓时的肆无忌惮看,人们很难相信在机制上并未独立运作的基金与其股东和发起人之间没有更严重的违法联手坐庄行为。”《财经》记者还描写了一个在市场口口相传的景象:“在热气腾腾的桑拿浴房中,谈判的双方‘坦诚相见’”,没有录音或者泄密的可能,希望基金接盘的机构开出价码,“每接我一股,我给你个人一块钱”。第五是肆意玩弄“净值游戏”。报告破解了之前人们的一个误解,以为股价在高位下跌且无量,就把庄家也给套住了。其实,在很多情况下并非如此。因为如果庄家在上升的阶段反复洗盘,即经常高抛低吸,做阶段性的盈利,而且时间足够长,到了最后,它的成本已经极低。此时,即使股价暴跌,它仍有一倍甚至几倍的利润。”第六则是“投资组合公告”的信息误导愈演愈烈。①
  此文一出,顿时平地掀起千重巨浪。先是财大气粗的基金公司勃然大怒。10月16日,被点名的10家基金管理公司联合发表声明,指斥《基金黑幕》一文以耸人听闻的形式刊发颇多不实之词和偏颇之论,它们说,“中国的基金公司已经是国内监管最严格、制度最完善、透明度最高的投资机构之一。《基金黑幕》依据的资料数据采样不准确,研究方法不科学,对基金的交易行为的判断与事实严重不符。该报告的作者和《财经》严重违背了新闻客观、公正的职业操守,对中国基金业两年来的试点成果给予全盘否定,是可忍孰不可忍。”10大基金公司因此强烈表示要追究作者和媒体的诽谤责任。被质疑职业操守的胡舒立毫不退缩,她当即在三家证券报上发表声明,称《基金黑幕》资料具有正当来源和可靠依据,符合客观、公正的事业原则。被夹在中间最难受的人是高西庆,这位12年前满怀激情地回国筹建中国资本市场的华尔街律师此时已经身居高位,时任中国证监会主席。他公开表态说:“证券市场经过一定阶段的发展形成的特定市场文化,不是一夜之间就可以改变的。其实这一现象(指基金灰色操作现象)与市场发育水平有关,可能不全是基金管理公司本身的问题,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在发展中解决。”而在私下里,他对基金公司说,“人家要是报道错了,你去告她。如果没错,就没什么说的了……”
  如果这场“口水官司”仅仅局限在对基金的学术批判上,它可能只是一个“茶杯里的风波”,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一位重量级的经济学家突然卷了进来,而他的矛头直指中国股市。
  这个主动出击的学者是时年70高龄的吴敬琏。在10家基金管理公司发表联合声明的半个月后,吴敬琏挺身而出。在接受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和《南方周末》的采访时,他对基金事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而在此前,经济学界全部噤声。外表谦和温润的吴教授此次语出惊人,他直接将股市比喻成了“赌场”。他说,“有的外国人说,中国的股市很像一个赌场,而且很不规范。赌场里面也有规矩,比如你不能看别人的牌。而我们的股市里,有些人可以看别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诈骗。坐庄炒作、操纵股价可说是登峰造极。现在中国市场上操纵股价的一类是中介机构;一类是上市公司的某些知情人,即有内幕消息的人;还有一类就是资金的供给者,可以是银行,也可以是其他的资金供给者。他们共同密谋以后就低价吸纳。炒作的办法大概有两种:一种是关联机构互相炒作、互相买卖,买卖非常频繁,把价格炒上去。另外一种就是由有关的上市公司放出利好消息,然后把股价拉升上去。当他们发现有中小投资者或局外的大投资人跟进的时候,就偷偷地跑掉,把后来跟进的人套住,这时股价就不断地往下跌。”在对庄家和基金进行猛烈的抨击后,吴敬琏的矛头进而直指中国资本市场的定位。他批评道,“不要把股市变成寻租场,由于管理层把股票市场定位为为国有企业融资服务和向国有企业倾斜的融资工具,使获得上市特权的公司得以靠高溢价发行从流通股持有者手中圈钱,从而使股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寻租场’,因此必须否定‘股市为国企融资服务’的方针和‘政府托市、企业圈钱’的做法。”
  吴敬琏的勇敢和率直让他的声望达到了顶峰。12月,中央电视台第一次评选“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在10位当选人中吴敬琏以唯一学者的身份入选,在网络票选中他遥遥领先,排在“人气排行榜”首位。在获奖者专访中,主持人问白发苍苍的吴敬琏,“我们曾经把冰心老人称做是中国文坛的良心,那么现在也有人把您称做是中国经济界的良心。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中,‘经济’这两个字无处不在。大家都在讲钱,都在讲创造财富和盈利,良心这两个字有什么用处?”后者答道,“中国老话就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市场经济它需要一个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关系,没有这样一种信任关系,如果靠尔虞我诈是发展不到现在的市场经济的。”在专访的最后,主持人颇有感慨地说:“旧的一年过去,好在我们把良心留下了。我们也许不需要诺贝尔经济学奖,但我们需要敢讲真话、讲实话的经济学家。”与吴敬琏相似,在本次基金揭黑中表现坚定的《财经》主编胡舒立也声名大噪。2001年7月,她入选美国《商业周刊》评选出的50位“亚洲之星”之一,对她的评语是:“这是中国证券界最危险的女人”。
  由“基金黑幕”到“股市赌场”,好比一张桌子失火殃及了整幢房子。吴敬琏的出击鼓励了与他一样有良知的经济学者,那些在股市上横行一时的庄家开始受到惩罚。10月底,中央财经大学的女研究员刘姝威撰写《应立即停止对蓝田股份发放贷款》一文,明确指出大热门股蓝田股份已经成为一个空壳,建议银行尽快收回所有贷款。这篇仅有600字的呼吁书,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如果说吴敬琏的批评是宏观式的,那么外表柔弱而毫无知名度的刘姝威则直接把矛头对准了一个具体而强悍的敌人。来自湖北省的蓝田股份是股市上一只老牌的、以“生态农业”为题材的绩优股,自1996年发行上市以后,它在财务数字上一直保持着神奇的增长速度,总资产规模在4年里连着翻番增长了10倍,历年年报的业绩都在每股0.60元以上,最高达到1.15元,即使遭遇了1998年特大洪灾以后,每股收益也达到了不可思议的0.81元,创造了中国农业企业罕见的“蓝田神话”,被称做“中国农业第一股”。根据刘姝威的研究,蓝田股份的所谓辉煌业绩都是谎言,全是靠虚假会计报表伪造出来的。
  刘姝威的呼吁书一出,理所当然地引来蓝田股份的强烈反击,公司当即将她告上法庭,湖北省洪湖市中级人民法院以“侵害蓝田公司名誉”为名通知她马上到庭听审,她的家中隔几天就会冲进一批不同身份的人,要求她“公开道歉、消除影响、否则后果自负”。连刊登刘姝威短文的一张杂志也赶紧发表声明撇清干系,宣称“文章纯属个人观点,不代表本编辑部。”刘姝威向有关机构报告,亦得不到任何的回音。后来她不无悲情地回忆说,“此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强大势力集团的对立面,只有以死相拼了。”所幸的是,有良知的财经媒体站到了她的一边,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财经》等媒体记者纷赴蓝田股份所在的洪湖市瞿家湾镇,他们拍摄和记录了看到的现场:“蓝田工业园里杂草丛生,大部分车间都是铁将军把门。很难想象这就是蓝田公司生产野莲汁、野藕汁的部分设备,水管已经生锈,阀门、压力表也是锈迹斑斑,装化学原料的玻璃瓶不知道已经放了多长时间,流出来的汁液已经泛黄。”他们得到的财务报表显示,“蓝田的巨额收入从会计角度无法最终确认,蓝田的业绩真假无从辨别。”事实呈现在阳光下,撒谎者却肆无忌惮地横行天下,这便是资本游戏台面下的黑暗。随着新闻舆论的参与,相关银行相继停止了对蓝田股份的贷款,2002年1月,蓝田董事长保田因“涉嫌提供虚假财务信息”被拘传接受调查。在几个月里日夜失眠的刘姝威“侥幸”胜出。在2002年度的“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评选中,她成为继吴敬琏之后当选的第二位学者。在发表获奖感言时,她说了一句话:“集体失语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除了蓝田股份,另一个遭到报应的是上年最活跃的大庄家—中科创业的吕梁。
  吕梁之败完全是信心崩盘所导致的。在他的肆意炒作下,中科创业已经创下连续22个月股价持续上涨的奇迹。便在这样的时候,那个与他联手坐庄的朱焕良沉不住气了,他开始暗地里出货套现,然后雇了几条小快艇把数十箱现金偷运出国境,其数目应该在11亿元人民币左右。到年底风声日紧,那些跟着吕梁做“老鼠仓”的人也有点慌了,于是不断抛出股票,、。这些蛛丝马迹很快被外界察觉,普通股民本来就对高位的股价颇为敏感,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就会诱发大规模的出逃,于是,建在一片谎言之上的中科神话陡然倒塌。中科创业的股价崩盘是从12月25日开始的,在度过了一个吉祥无比的平安夜之后,高傲了将近两年的股价在圣诞节这天突然高空栽葱,一头摔在了跌停板上。更可怕是,这一跌停就是一连9个,股价从33.59元一路下跌到11.71元,50亿元市值旦夕之间烟消云散。中科创业的崩塌迅速波及中科系的其他成员,中西药业、岁宝热电等均上演跳水惨剧,股价数日之内腰斩一半。
  这是一场预言中的失败。吕梁故事的尾声是这样的:2000年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打电话约见媒体记者,声称自己正写作自述,将把真相全部大白于天下。据他说,参与中科炒作的机构多达四百多家,都“非常的有名”。全中国的媒体都屏声息气地期待他揭开那只神秘的“黑暗之盒”,吕梁会是一个说出真相的“伟大的叛徒”吗?开年后的2月3日,吕梁被北京警方在家中抓获,9日,被监视居住的他突然神秘失踪,从此再无音讯。据称,“那天他披着军大衣潜离,消失在初春亚运村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他的结局大概有三种:至今潜藏在国内的某个地方;出逃到国外的某个地方;被人谋杀在地球的某个地方。无论死活,那个文学青年吕新建、股评家吕梁和庄家K先生都不会,或者没有机会说出所有的秘密了。
  2001:入世与出局
  我们还太嫩,我们公司经过十年的顺利发展没有经历过挫折,
  不经过挫折,就不知道如何走向正确道路。
  磨难是一笔财富,而我们没有经过磨难,这是我们最大的弱点。
  ——任正非,《华为的冬天》,2001年
  发生在中国股市的激烈辩论以及蓝田、中科创业式的丑闻,在今后的几年里还将此起彼伏地上演,一直到2004年的夏天才会有一个阶段性的了结。①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宏大的时代叙述中。天才的英国女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1882~1941)曾经讲过一句很神秘的话,她说:“1910年的12月,或在此前后,人性发生了变化。”西方文学史家据此将这一年份视为现代主义文学时代的开端。在当代史上,2001年便是一个发生了“本质变化”的年份。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当历史学家开始叙述21世纪的时候,他们往往会以2001年9月11日作为起点。这几乎是一个没有预兆的日子。美国时间上午8点45分,一架波音767在飞离波士顿洛根国际机场不久后就被劫持,撞纽约曼哈顿的标志性建筑——世贸中心的北楼,18分钟后,第二架飞机撞南楼,曾经是“世界第一高楼”的世贸中心在浓雾中轰然倒塌。?点45分,接着又有飞机被劫持后撞向五角大楼一角,此次连环袭击造成3646人死亡。“9?11事件”让美国陷入了极度恐慌,同时也引起了全世界的空前震惊。来自阿富汗的恐怖主义组织“基地组织”和它的领导人本?拉登宣布对这一事件负责。一个月后,美国随即发动了阿富汗战争,到2005年,美国再次以反对恐怖主义为由发动了伊拉克战争。
  “9?11”彻底改变了人们,特别是美国人对世界的基本判断。《新闻周刊》把“9?11”看做是一个纯真年代结束的标志。在过去的10年里,随着苏联的解体和东欧诸国的变色,人们已经从“冷战”铁幕中走出,一个新的以全球商业主义为核心、以经济发展为主旋律的国际秩序开始形成。每个国家都在适应这个新的现实,一些过去为自身古代文明而骄傲的国家现在争当“新兴市场”,过去超级大国的峰会甚至联合国大会的风光都让位给每年在瑞士举办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推动历史的力量似乎不再是战争、意识形态和权力政治,而是经济、资本和技术。然而,“9?11”的发生突然打断了这一切,本?拉登以极端的方式宣告了一种新战争形式的诞生——恐怖战,恐怖组织成为一支非国家却对国际安全产生重大影响的力量。全球的政治格局重陷混乱,至今混沌未解。世界银行在该年度《世界发展报告》中说,“当意识形态的战争刚刚告一段落之后,东西方再次以宗教见解的分歧展开了对峙,这对于全球经济的影响将是更为深远的。”
  如果说,“9?11”改变了美国对世界的态度的话,那么,也是在2001年发生的安然事件和世界通信公司丑闻则让人们对美国公司的监管制度产生了质疑。安然是全球最大的能源公司,在《财富》杂志公布的2000年“世界500强”排名中名列第七,全年销售额超过1000亿美元。这家公司一直是华尔街竞相追捧的宠儿,它连续4年当选为“美国最具创新精神的公司”,安然股票是所有的证券评级机构都强力推荐的绩优股,股价高达七十多美元并且仍然呈上升之势。可是,就在这年初,它被发现存在财务报告作假的嫌疑。它的高管层一直在悄悄地抛出手中的股票套现,而全球五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安达信公司也深度参与到作假事件之中。到8月份,猜测被证实,安然股价大跌,到12月2日,安然不得不申请破产保护,安达信受牵累被迫放弃在美国的全部审计业务,并最终被肢解。与安然事件几乎同时发作的还有美国世通公司MCI的财务丑闻,这家全美第二大长途电信公司被发现在过去的两年里通过虚构营业收入、夸大利润等手法欺骗投资人。到2002年7月,深陷造假账风波的世通公司以不堪负债300亿美元而申请破产保护,成为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宗公司破产案。
  这就是2001年的美国。“9?11”事件、安然和世通丑闻以及余波荡漾的纳斯达克股灾,让这个全球第一大国的外交政治及国内经济突然变得动荡不已。也就在同时,在遥远的中国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①这里也正发生着几件重大的、影响深远的事情,不过却要喜庆和光亮得多。
  这年7月13日,北京时间22点整,万众瞩目的2008年奥运会举办城市终于在莫斯科国际奥委会第112次全会中揭晓。中国的北京、加拿大的多伦多、法国的巴黎和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进入了最后的角逐。在一片寂静之中,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宣布最终的当选城市,他只用雄浑的声音说了一个词:BEIJING!千里之外的华夏大地顿时一片沸腾、烟花满天。北京宣布计划投入2800亿元用于基础设施和场馆建设。中国社科院预测,在今后几年内奥运经济将使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增加0.5%,一直到2008年,奥运会一直是中国宏观景气持续上扬的重要投资拉动和心理期盼因素之一。
  10月7日,中国男子足球队在沈阳五里河球场以1:0战胜阿曼队,历史性地冲进了世界杯决赛圈。那又是一个无比欢腾的不眠之夜,足球是“中国第一体育运动”,男足出线实现了国人呐喊多年的“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梦想,被认为是中国崛起的象征性事件之一。
  11月10日,又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这天下午,在卡塔尔首都多哈举办的世界贸易组织第四届部长级会议上,与会国家以全体协商一致的方式,审议并通过了中国加入世贸组织(WTO)的决定。中国外经贸部部长石广生代表中国政府在议定书上签字。12月11日,中国正式成为世界贸易组织成员,世贸组织总干事穆尔对新华社记者说:“中国入世,是我一生最荣耀的时刻。”
  申奥成功、男足出线、加入世贸,这一连串的大喜事齐齐挤到了2001年,令中国人在新世纪的伊始就赫然有一种“大起”的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幸福和满足感。也正因为如此,“2001是中国年”的说法不胫而走。
  就在中国加入WTO的前后,预言中国的未来与走向成为全球经济圈最热门的话题。日本通产省在一份白皮书中首次提到,中国已成为“世界的工厂”,在彩电、洗衣机、冰箱、空调、微波炉、摩托车等产品中,“中国制造”均已在世界市场份额中名列第一。经济学家进而认为,中国公司将像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一样,开始征服全球的旅程。与此相关,“中国威胁论”也悄然兴起。
  当然,跟上述观点完全不同的声音也出现了。一些学者预测,随着市场的日渐开放和跨国资本的蜂拥而来,早已摇摇欲坠的国有经济体制将不堪一击,那些老迈和缺乏活力的国有企业将很快被逐出市场,这将影响中国经济的宏观稳定和持续发展。一个名叫章家敦的美国华裔律师还出版了《中国即将崩溃》一书,声称中国经济繁荣是虚假的,在加入WTO后的强劲冲击下,中国的现行政治和经济制度最多只能坚持5年。投资银行所罗门美邦则预言,中国加入WTO的前5年将会出现4000万人失业,严重的就业压力将迟早把这个国家压垮。与此近似的论点还认为,中国以高投入、低产出为特征的经济增长模式和建立在廉价劳动力和巨大的能源消耗基础上的发展模式,正在步入死胡同,中国保持了近20年的高速增长将难以为继。
  若干年后的事实将证明,上述的所有预言都没有“自我实现”,中国的经济和企业成长,仍在按自己的逻辑曲折前行,而与那些过于乐观或悲观的猜想无关。自1991年费正清去世之后,西方主流世界再没有出现第二个客观而清醒地了解中国的观察家。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主编张力奋写道:“20世纪90年代后,中国经济活力的一个标志是,几乎每隔几年,中外经济学家们就不得不换一套思路,采用新的语言或概念,来描述分析中国新的经济现象。中国经济的命运,正是在这些框架与概念的转换中,慢慢脱胎换骨,与国际游戏规则的共同语言日益投机,渐而接轨上路。”秋季,《纽约时报》采访《不确定的年代》作者、曾担任美国经济学会会长的约翰?加尔布雷斯(JohnKennethGalbraith),请他谈谈未来的中美关系。94岁的加氏刚刚从另一个正在崛起的东方国家印度归来,他用敬畏的口吻说,“在那里,我一半的知识是错的,另一半是没有用的。”对于中国,他说,“我们对中国的很多预言都仅仅是一己的猜想。”
  WTO对中国的影响是一个持续而漫长的过程,在渐进式变革的中国,从来没有一种变化是旦夕生成的。事实上,开始于1998年的“国退民进”便是应对这一变局的重大战略决策,国有资本集团的进退及重组无一不是根据WTO的市场开放时间表来制定的。对于另外一个利益集团——跨国公司而言,中国加入WTO也同样意味着战略的重大调整。它在三个层面上发生的变化是显著的。
  一是跨国公司的行业选择出现了微妙的转变,它们开始从竞争性领域进入垄断或准垄断领域。美国麻省理工学院黄亚生教授曾经发现了一个很独特的“中国特例”。一般而言,跨国公司进入发展中国家,往往会选择资源性的、与政府关联紧密、资本投入较大的领域,如能源、金融、电信等,然而它们在中国的战略却全然不同。在改革开放的前、中期,进入中国的跨国企业绝大多数是在完全竞争市场领域,获得最大成功的是生产饮料的可口可乐和生产洗发水的宝洁,以及家电业的日本公司。很多欧美经济学家对此颇为不解。黄亚生的解释是:跨国公司在一开始都从人口的数量上来想象中国市场,而国内企业又都不堪一击;其次,这些外国人还不知道如何跟计划体制中的政府官员建立关系,也不知道如何通过影响中央政策来博取利益。十多年之后,情形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特别是2002年之后,黄亚生发现的这个“规律”便失效了。在消费品领域跟中国新兴公司杀得难分难解的跨国企业——譬如在家电领域,如果不是本土企业犯下致命的错误,跨国品牌很可能全军覆没——开始转入资源性行业,它们获得了优先的投资合作权。最有说服力的案例是通用电气的战略转变,这家在1992年就进入中国的大公司一直发展很不顺利,它生产的灯泡无法跟乡镇企业竞争,即便是“全球第一CEO”韦尔奇也对此徒呼奈何。2001年,在临退休前,当有记者问及他对中国市场的看法时,韦尔奇说,“我10年来一直往那儿跑,而我每次到那儿,都会笑话自己上次来时知道的那么少。那个地方这么大,这么复杂。我搞不懂,真的搞不懂。这也许是我要退休的原因——该由别人把它搞懂。”通用电气在中国的转机发生在他的继任者伊梅尔特手上,他将投资重点从民用产品转移到了技术含量更高的基础工程上,通用电气的工业照明、医疗设备、燃气轮机、风机、水电发电设备、飞机发动机、工业性集团的电力输送等项目投资都在中国获得很好的回报,这些领域绝大多数是民营资本的禁入地带。
  二是跨国公司的金融性投资大大增加。2001年之前,在中国获得成功并广为人知的全是实业投资型企业。随着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被称为“门口野蛮人”的国际金融资本开始跃跃欲试。然而,由于中国汇率制度的独立性,它们很难找到切入的机会。1998年,索罗斯的量子基金对香港的狙击被证明是一次失败的试验。中国加入WTO之后,金融市场的开放被排上了时间表,各大跨国金融机构明显加快了对中国的业务布局。就在2001年前后,汇丰、花旗、友邦、渣打等银行相继把地区总部从新加坡或香港迁到了上海。之前已经暗中布局的金融投资公司也开始浮出水面。这年10月,创刊不久的《经济观察报》披露一条新闻:早在6年前,摩根士丹利就与中国建设银行等组建了“迄今为止本土唯一和最优秀的一家合资投资银行——中国国际金融公司(中金公司)”,并持有35%的股份。①过去几年里,几乎所有的大型国有垄断企业的资本重组都与中金有关,它分别为中国电信、中国石油以及中国联通、中国移动在国际资本市场共融资190.8亿美元,协助中国电信以93亿美元收购江苏、福建、河南及海南四省移动通信资产,作为联席主承销商,为中国电信增发股票募集资金20亿美元,还为国家电力公司和中国长江三峡工程开发总公司发行50亿元人民币的企业债券。这些业务为中金赢得2000年亚太地区新股发行业务方面排名第一的荣誉。2001年10月,中国首次允许外资介入不良资产处置,在第一次招标会上,摩根士丹利独家获得价值108亿元人民币的资产包,这些不良资产分布在全国18个省市,涉及地产、纺织、冶金、医药等行业的254个公司和工厂,其中绝大多数为国有企业。很显然,这些不良资产是“国退民进”战略产生的剩余价值。《经济观察报》记者写道:“摩根士丹利分享中国企业海内外融资的巨大利润的同时,也遭到无数同行的羡慕和嫉妒……为什么是摩根士丹利?为什么是35%?据见证过当年合资全过程的人回忆,中国资本市场的准入并没有法律的硬性限制性规定,实质性的门槛在于政策审批“红线”。像当年大多数合资企业一样,只不过资本市场的开放更敏感更谨慎一些。也许是合资方更努力更积极一些吧。过来人也并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三是跨国企业的独资化趋势越来越明显。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外资办厂都要在国内有一个合资的伙伴,譬如可口可乐、百事可乐在各地的罐装厂都必须与国营粮油公司合资,宝洁的合作对象则被规定为地方国营的日化工厂。如今这个限制逐渐取消,一些已经合资的跨国企业自以为立足已稳,于是便通过各种手法逼退中方的投资人。这年冬天,日本松下向媒体证实,“在中国设立的50家松下合资企业都将谋求独资。”生产手机的美国摩托罗拉公司也做出了这样的决策。9月,摩托罗拉第一次把全球董事会选在北京举行,它在中国的投资占其总投资额的9%,而获得的回报却达到总利润的17%。董事会决定在未来5年内对中国的投资增加到100亿美元,同时,董事们认定“独资是中国入世后合资公司的一个自然选择。”当时该公司在中国的最大合资企业是浙江的东方通信,美方向中方董事长施继兴提出,要么中方出让股份,要么美方退出合资。施继兴选择了第二方案,摩托罗拉随即退出并停止了一切技术支持。独资行动更为坚决并不惜与中方“兵戎相见”的还有百事可乐。百事当时在中国已经设立了15家合资罐装厂,这年9月,百事(中国)投资有限公司在山东成立独资公司,宣布将青岛划为自己的势力范围,而此前百事已经在山东成立了合资工厂,两家百事公司针对青岛市场展开了价格战,一时间让外界看得一头雾水。百事还试图逼退四川成都的中方合作者,在谈判不合的情况下,美方宣布大幅提高浓缩液价格,并不批准四川百事生产更多牌子的饮料。美方的强蛮引起了中方合资罐装厂的集体反抗和抵制。2002年3月,美方宣布解聘“抵制联盟”的领头人、上海百事中方总经理陈秋芳。7月,15家罐装厂中的14家在成都召开新闻发布会,联合指责百事公司。一个月后,美国百事可乐公司以审计不成为由,向瑞典斯德哥尔摩商会仲裁法院提出与成都的中方合作者解除合作的请求,此案被称为“中国加入WTO第一仲裁案”。瑞典法庭最终以不构成根本违约的“不配合检查”和“跨区销售”,裁决终止商标许可合同和浓缩液供应协议,百事完胜。我国《合同法》主起草人梁慧星教授认为,“百事仲裁风波”实质是跨国资本趁中国加入WTO之际,利用中国法律和管理出现真空,加速进行掠夺性扩张。这一风波还有一个值得记录的后续细节是,时隔5年后的2006年4月,曾经参与本案并力主向瑞典法庭仲裁的中国国际贸易仲裁委员会委员王生长因涉嫌经济问题被捕。新华社在报道中认定,“王生长私分国有财产并涉嫌受贿,其在百事仲裁风波中所发挥的作用遭受质疑。”百事中国公司对此“不予评论”。①
  在跨国资本不断渗透、国有资本强势重组的同时,“第三力量”民营资本看上去像一个棋局之外的旁观者。在这30年的中国企业史上,不同性质的资本之间的博弈一直是困扰和推进中国经济起伏的主要因素。随着中国加入WTO,三大资本集团的博弈格局发生了根本性的衍变,两大强势资本在利益分配和重组上达成了新的共识,在众多的竞争性市场获得极大成功的民营资本则越来越被边缘化了。只有极少数的人获得了象征性的成功。这一年,至少有三个人在一向不对民营资本开放的领域取得了突破。
《激荡三十年》下卷——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 龙之谷万丈深渊
  吴鹰成立的UT斯达康公司成了PHS项目的设备供应商,他为这款手机起名叫“小灵通”。1997年12月,第一个“小灵通”无线市话试点在浙江省余杭市开通。当地消费者被告知,小灵通的通话费是3分钟0.2元,而中国移动或中国联通的GSM手机是1分钟0.5元,价差7.5倍,再加上小灵通接来电不收费,同样一通电话,小灵通和GSM之间价差在10倍左右。仅仅3个月,余杭的小灵通用户数就赶上了移动和联通用户的总和。小灵通很快在浙江全境普及,并迅速被中国电信视为分抢移动业务的“唯一法宝”。
  就这样,一项边缘技术意外地在中国引爆了一场垄断企业之间的电信大战。中国电信在全国上百个城市同时推广小灵通,而各地的移动服务商则一面狙击小灵通的进入,一面不断紧急上告信息产业部。后者左右为难,一会儿宣布“小灵通是落后的技术,在全国范围内要限制发展”,一会儿又宣称“经过调查,小灵通是固定电话的补充和延伸,有条件地允许中国电信从事该业务”。最轰动一时的新闻发生在2000年甘肃省兰州市,兰州电信给小灵通放了一个“6”字头的局号,而兰州的中国移动公司不承认这个“没有经过信息产业部批准的号码”,拒绝让它进入移动网。而一向牛气的兰州电信一气之下干脆断了整个移动网与电信固定网的联系,使几十万用户在数十小时内手机与固定电话无法联系,因此酿成了一起让人啼笑皆非的重大事故。到2001年,除了北京、上海等极少数大城市外,小灵通业务全线开通,用户超过6000万。
  中国电信对小灵通的强势推广,自然让设备供应商UT斯达康获得惊人的成长。2000年3月3日,UT斯达康公司在美国上市。在此后的连续17个季度里,公司绘出了一道完美的成长曲线,其业绩表现超过了华尔街的预期,即便是在纳斯达克股灾期间,它的股价也从来没有低于20美元,是表现最为优异的中国股。2002年,UT斯达康市值高达260亿元。一脸切?格瓦拉式络腮胡子的吴鹰被视为传奇式的CEO,他被评为“中国十大新锐人物”和“2001年中国十大最聚人气企业家”,美国《商业周刊》还曾将他选为拯救亚洲金融危机的“亚洲50位明星”之一。①
  第三个值得记录的人是李书福,这个草根型的企业家意外地拿到了第一张民营企业造车许可证。
  这年11月9日,国家经贸委发布了第六批《车辆生产企业及产品公告》,一款名为“吉利JL6360”的陌生车型榜上有名。在汽车史上,这是一件“破天荒”的事件,因为吉利的出现意味着民营资本造汽车第一次得到了政府的正式首肯。它被解读成中国加入WTO后的重大产业开放新闻。不过,这一天距离跨国资本被允许进入中国汽车业已经过去了整整23年。
  吉利汽车的主人是38岁的浙江台州人李书福,他造汽车有三个“先天不足”:只有1亿元左右的自有资金;没有任何汽车业的经验和积累;没有得到任何的政府支持。但就是这么一个门外莽汉最终撬开了死死关闭着的铁门。
  1982年,高中毕业的李书福向父亲要了120元买了一架照相机,在台州街头巷尾为路人拍照赚钱。这是一个血液里流淌着豪赌基因的人。他曾回忆说,“小时候我赌过钱,比方说赢了1块钱,全放下,变4块了,全放下,变8块了,再全放下,变16块。有些人赢了1块钱,就收回5毛,他赢的钱明显比我少得多。但我这种弄法,可能最后一次全没有了,一分也不剩。”就如同他描述的,后来的二十多年里,李书福每次都把他赚的钱“全放下”,赌到一个行业里。他拍照赚了点钱,一年后就去开了一家照相馆,再多赚了点钱,一年后就去办了一个冰箱配件厂,又赚到钱了,两年后他索性办起了一家名叫北极花的冰箱厂。冰箱厂竟还是很赚钱,他很快成了当地有名的千万富翁。可就在这时,发生了1989年的宏观调控,政治气氛空前紧张,私营经济遭遇寒流,一些业主纷纷把工厂上缴给了“集体”。李书福一紧张,也把车间、库存、土地连同工厂的存折都交了出去,他带了上千万元的现金跑到深圳大学去“进修”了。
  躲过了一阵风头后,李书福又回到台州继续“放下”。1993年,他决心要造摩托车。当时沿海农村已经富裕起来,摩托车不仅成为年轻人追逐时髦的标志,还是货物短途运输最好的工具。李书福一点也没有做摩托车的经验,不过,他天生就是绕开红灯走的天才。没有技术,就四处挖人,没有图纸,就拆了别人的车子依葫芦画瓢。最要紧的是没有许可证,他跑到北京机械部的摩托车管理处,愣头愣脑地问,“我们想生产摩托车,是不是你这里批的?”被问的官员反问他,“你知道国家产业政策不?”李书福答,“报纸上登过。”官员笑了,“看见了不就行了嘛,你还来干什么呢?”李书福摸摸头皮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第一次“跑部”①就碰壁,不过还是没有难住李书福,他很快找到一家濒临倒闭的国有摩托车厂,花钱“买”了一张许可证。李书福在摩托车上的成功源于他的“仿制才能”。当时台湾的光阳公司刚刚生产出一款踏板式摩托车,很受女性骑士的欢迎,李书福当即把它引了进来,成了大陆第一家生产该款摩托车的厂家。
  吉利摩托车的成功,让李书福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企业家。1997年,这个不安分的台州人突发奇想,宣布要造汽车。当时中国的汽车产业可用八个字来形容,“暴利可期,布局已成”。宏观来看,亚洲金融风暴后,中央政府试图启动内需市场,汽车与房地产成了新的消费热点。从这一年起,家用轿车的拥有量连年翻番。众多专家纷纷预言,中国的家用轿车时代已经到来了。与此相关的是,汽车行业的暴利现象已昭然若揭。有人将中国与美国的轿车价格进行比较,同等性能的大众甲壳虫,中国的售价是美国的3.36倍,别克的售价比是2.36倍,丰田花冠的售价比是2.80倍。让人吃惊的暴利,无疑意味着汽车行业有着巨大的成长空间。就产业现状来看,却是一派让人莫名感慨的景象,在1978年国门洞开之时,跨国汽车公司就被获准涉足中国汽车制造业,德国大众,美国通用,法国标致,日本丰田、三菱及日产等纷纷选点设厂,中国民族汽车产业原有的红旗牌及上海牌相继被巧妙地消灭。新华社记者、知名汽车观察家李安定曾用“百病缠身”来形容国内的汽车工业:投资分散,开发能力差,生产成本高,销售服务体系近乎原始。他断言,如果汽车业不能通过巨额资金的筹集来完成结构调整和重组,全军覆没绝非危言耸听。在这种大环境中,李书福贸然闯入,自是无人喝彩。
  李书福当时拥有的资金是1亿元左右,他大了胆子对外宣称“投入5亿元”,可是,即便是5亿元这个“大数字”,在汽车业界听来也是很可笑的。与李书福同省的另一个著名民营企业家万向集团的鲁冠球当时也有造车梦想,他在汽车配件业已浸淫30年,一直渴望打通产业环节,造出中国轿车。在萧山家中,他常年把一张汽车风景画挂在醒目的墙壁上,日日视之,夜夜思之。当听说名不见经传的台州李书福要造汽车时,他大吃一惊,然后很老实地说,“造车一要政府许可支持,二要上百亿元的资金,万向还没有准备好。”李书福也没有准备好,不过,他觉得造汽车很容易。在一次采访中,他轻描淡写地说,“汽车不就是摩托车再加两个轮子吗?”事实上,他也正是用造摩托车的方式来造汽车。跟以往一样,他先选中了一个仿制的对象,那就是当时国内销售最好的低价轿车天津夏利,设计师是厂里几个手艺高超的钣金工,第一批轿车是用手工一榔头一榔头地敲打出来的,它的正式图纸在投入批量生产的几年后才被专业人员补齐。
  民营企业造车最大的障碍还是政府许可,李书福依然寻求“变通”。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汽车许可证来自四川德阳的一家监狱。该监狱下属有一家汽车厂,李书福注资取得了70%的股权,然后取了一个跟全球最大飞机制造商美国波音完全类似的厂名“四川波音汽车制造有限公司”。
  厂名叫波音,车型像夏利,车价仅如一辆高档丰田摩托车,1998年8月8日,李书福造出的第一款汽车“吉利豪情”正式下线。他摆宴100桌,向全国官员及经销商发出700张请柬,结果只来了一个浙江省的副省长,90多桌菜肴受到冷落。
  李书福长相敦厚,塌鼻细眼,十足的草根气质。在一开始,他就被媒体渲染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堂吉柯德似的、随时有可能被强大体制吞没的悲情英雄,而李书福本人似乎也十分“配合”这样的形象塑造,他是一个天生的本色演员。有一年,他参加一个颁奖晚会,电视台直播,轮到获奖人李书福上台了,他走路的动作明显放慢,好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主持人很好奇,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一脸茫然地说,是他们(导演)让我走得慢一点的。此言一出,满场莞尔。李书福的草根与看似木讷为他赢得了国内传媒的同情与好感。然而,在汽车界他却展现出赌性十足与杀气冲天的性情。吉利豪情一面市,就以超低的价格掀起了一场血风腥雨。当时中国的轿车定价大多在10万元以上,最便宜的天津夏利售价近9万元,而“豪情”的价格为5.8万元。有媒体设问,“消费者都在问,5.8万元的轿车能开吗?”李书福听到这个问题很高兴,他反问记者,“那就是说,如果能开,消费者就都肯买吗?”吉利的入局让汽车业界头痛不已。在之前,各厂家的日子非常红火,轿车价格坚挺而上扬。“豪情”一出现,像一只土制的秤砣把上扬的涨价箭头一把拉下。李书福的竞争战略就只有很简单的一条:“做中国最便宜的轿车”。为了应战,天津夏利被迫降价,它每降一次,吉利必应声下降,杀到最后,夏利开出3.18万元的“跳水价”,李书福马上挂牌2.99万元。此价一出,舆论顿时哗然,业界一片寂静。
  李书福在市场上如蛟龙翻江,在政府面前却战战兢兢。他的那张从监狱工厂转来的许可证不但来路可疑,而且按严格规定只能生产卡车和两厢汽车。吉利要做大,一定要一个合法正式的“准生证”,这成为李书福必须解决的头等大事。根据国家的汽车产业政策,所有的资源及政策都将向一汽、二汽及上汽三大国有汽车集团集中,吉利获合法准生的概率非常渺茫。1999年,主管工业的国务院副总理曾培炎到台州调研,专程去吉利视察。李书福当面请命:“请允许民营企业大胆尝试,允许民营企业家做轿车梦。”讲到激越处,李书福说,“如果失败的话,请给我一次失败的机会吧。”斯言慷慨,闻者无不动容。
  一直到2001年的春夏之交,李书福的“求败呼声”还是没有得到回应。7月份,国家经贸委公布最新一期《车辆生产企业及产品公告》,吉利上报的两款新车还是被刷了下来。根据中国与WTO达成的入世协议,汽车制造业将有6年的保护期,在这期间,进口关税逐级下降,进口配额将彻底取消,最后到2006年7月1日,进口关税将降到整车为25%,零部件为10%的目标税率。6年中,所有国有及跨国汽车公司必将完成重大的投资及重组战略,如果吉利连“准生证”都拿不到,就更谈不上参与竞争了。《中国企业家》在一篇题为《生死李书福》的封面报道中描写道,“对那次《公告》,李书福寄托了太多太多的期望。但是,当别人在《公告》刊出当天告诉他,吉利被排除在目录之外时,他甚至没有勇气自己拿起那张刊登《公告》的报纸,找寻吉利的踪影……9月,一个宁静的夜晚,走在北京亚运村的街道上,李书福仰望只有半钩残月的夜空,吁叹一声。”
  就在这篇报道刊登的一个多月后,11月9日,有关部门突然增发一批汽车许可公告,“吉利JL6360”竟赫然在榜。第二天,中国在多哈会议上被正式批准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这两条新闻几乎同时出现在各大媒体上,“中国入世”与“李书福入局”的巧合,自然引起国内外舆论的一番热烈解读。每个人都喜欢这样的联想,从政府、传媒、专家、普通公众到李书福。
  刘永好、吴鹰及李书福的“另类式成功”各有因缘际会,也生动展现出在利益重新调整的混沌格局中,市场与垄断之间犬齿交错的渗透、妥协与博弈。那些意外闯进垄断或半垄断领域的企业家们从此开始了一段获利颇丰却前途莫测的商业旅途,他们的成功带有很多机会主义的色彩,因而也充满了不确定性。
  总体而言,2001年是令人亢奋的。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WTO似乎是一道漂亮的彩虹门,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举国上下竟有大松了一口气的意味。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确切地知道WTO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即便是最优秀的企业家们也没有看清那些正在发生的剧烈衍变。其中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已经成为全国房地产业领军人物的万科集团王石信誓旦旦地预言,加入WTO之后,房价将下跌15%。后来发生的事实让他的这个预言成了一个笑谈。
  在这个剑舞笙歌的年份,仍然有低迷的行业存在,那就是受纳斯达克股灾和美国经济影响的互联网产业。那些意气风发的IT英雄们正遭遇他们职业生涯中的第一道大寒流。
  看上去麻烦最大的是网易的丁磊。8月31日,网易宣布对上年的财务报表进行修正,净亏损从之前公布的1730万美元上升到2040万美元。4天后,纳斯达克以财务报表存在疑点为理由宣布网易股票被停止交易,网易也随即宣布丁磊辞去公司董事长和CEO的职务,改任谁也没有听说过的“首席架构设计师(CTO)”。与此同时,有传言认为网易很可能因为这个“丑闻”被摘牌,而一家香港网络公司则在接受道琼斯新闻专线采访时表示,它将收购陷入困境的网易。丁磊后来回忆说,“其实那段时间很迷茫,连卖掉网易的心都有过。不卖的原因也不是说我不卖,而是我们财务审计出了问题,人家不肯买了。”他向好朋友、广东步步高集团的段永平请教出售网易的问题,段永平反问他,“你卖了公司干吗?”丁磊说,“我卖了公司有钱再开一家公司。”段永平笑了,“你现在不就在做一家公司,为什么不做好呢?”听了这话以后,丁磊如大梦初醒。决心重新来过的丁磊尝试让网易转型,他宣布投资开发网络游戏《大话西游》,同时与移动电信商大力开发短信业务。丁磊的冒险证明他是中国互联网产业中直觉最好的企业家之一,这种人能够在第一时间发现一个行业的钱到底“藏”在哪里。网易在2001年又亏掉了2亿元,不过,能快速带来现金流的网络游戏和短信业务最终还是拯救了这个30岁的年轻人。
  阿里巴巴的马云没有像丁磊那样风光过,所以他的焦虑会少一点,不过,阿里巴巴在那一年也是焦头烂额。在此前,美国著名投行高盛和由传奇的日本投资人孙正义领导的软银公司已经先后对阿里巴巴投资2500万美元,腰缠万金的马云把总部迁到了上海,还同时在美国、英国、日本和香港分设子公司,他提出要设立一个遍及全球的公司架构,把“红旗插遍全世界”。他还在2000年9月在杭州举办了中国互联网产业的第一次行业峰会“西湖论剑”。当时的互联网界英豪辈出,谁也不服气谁,从来没有人能够把他们招在一起开个会。马云知道靠自己的声望遍发英雄帖没有几个人会来,于是,他巧妙地请来武侠小说大师金庸亲自坐坛。王峻涛、王志东和丁磊都是十足痴迷的金庸“粉丝”,竟纷纷应允与会,这很是让东道主马云过了一把“盟主”瘾。
  可是,随着互联网寒流的袭来,马云的全球化布局显得大而不当,电子商务的盈利模式没有找到,烧掉的钱却越来越多。在这样的时刻,马云好像突然醒了过来,他迅速做出回归中国和回归浙江的战略,相继关闭境外公司,遣散外籍员工,把总部又迁回了家乡杭州。当时,很多人劝他像丁磊一样转型。当时阿里巴巴的网商用户已经超过400万家,无论是做短信和网络游戏都很有条件。可是,马云还是铁了心要在电子商务里一条道走到黑,日后,走出危机的马云用一贯的戏虐口吻说,“2001年以前,我们能生存下来的首要原因是我对于技术一无所知。”其实他的成功证明了一条商业铁律,那就是“所有的成功都是抵抗诱惑的结果”。这年冬天,他飞赴日本东京向孙正义汇报公司情况。那些日子,孙正义正处在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他是世界上最大的互联网投资家,在过去几年里投资了全球150家互联网公司,软银公司所持上市互联网公司股份曾经占全球股市市值的8%。孙正义一度超过比尔?盖茨成为全球首富,而此刻他的资产已经缩水95%,投资的上百家互联网公司乱成一团,大家都不知道未来的出路在哪里。那天,前来汇报的各国CEO愁眉苦脸地一个接一个地进去出来。轮到马云了,当他简短地讲完阿里巴巴的境况后,孙正义幽幽地说,“今天前来汇报的CEO,所说的话都与我当年投资他们时说的不一样了,只有你还在说当年说过的话。”回到杭州后,马云对外界宣布,明年阿里巴巴将赚钱,媒体问,盈利目标是多少?他爽快地答,1块钱。
  网易的转型与阿里巴巴的坚持,显示了中国第一代互联网企业家在重大危机面前的应对智慧。相对而言,发生在中国第一门户网站新浪公司的风波,则让人们看到了另外一种残酷。
  6月1日,王志东在位于北京万泉庄小学的办公区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信海光的采访。那些日子他的心情很好,因为妻子兼创业伙伴刘冰怀孕了,据查还是一对龙凤胎。他兴致勃勃地谈论新浪在产业低谷中的抗风险能力,还不无得意地透露说,他在创业之初就把这个便宜地段租了10年之久,可以比其他网络公司节省很多开支。接受完采访,他随即飞赴美国参加董事会。两天后,刘冰挺着大肚子去机场接他,随口问:“董事会开得怎么样?”王志东答:“我不干了。”6月4日,一条新闻出现在新浪网主页的显著位置:“首席执行官王志东已经因个人原因辞职,同时,他还辞去了新浪网总裁与董事会董事的职务。新浪网董事会指派现任运营官茅道林接任执行官。”正在写稿的信海光急忙给新浪网总编辑陈彤打电话求证,陈彤说,“我也是昨夜才知道。”再给王志东的妻子打电话,刘冰说,“你随便猜吧。”
  在全国媒体乱纷纷地“猜”了20天之后,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6月25日早上9时,王志东身着带有新浪标志的蓝色衬衫,挂着新浪员工胸卡,笑容满面地走下红色的马自达私车,走进万泉庄小学的办公室“上班”。他的身后,是一群闻讯蜂拥而至的记者。王志东在随后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宣称,“我没主动辞职,我没有签过有关的文件,他们是突然袭击,他们没给我解释的机会。我不知道理由。我现在在法律意义上依然是新浪的法人代表,对新浪负法律责任。我很负责任地说,我决不会以所谓的个人兴趣为名,逃离一线的战友。”王志东的这个行动把新浪董事会的内部矛盾全数暴露出来。
  几乎所有的舆论都倒向王志东,这位33岁的年轻人是新浪网的缔造者,董事会里的每一个董事都是他亲手开门迎进来的,现在,这些人却联起手来以“个人原因”将他扫地出门,在情谊为重的东方商业伦理中,这简直是“天理难容”了。不过,在“资本”看来,却有另外一种事实。新浪自2000年4月上市以来,股价已经从最高的55美元一股跌到了1.60美元一股。打开新浪股价走势图,看到的是一幅令人惨不忍睹的情景。新浪的股东们先后投入了1.6亿美元,投资的成本均价为每股4美元,如果不能遏制持续的下跌,所有人都将血本无归。在股东们看来,身为CEO的王志东在这种跌势面前无所作为,甚至并未表现得打算有所作为。因此换掉他,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决策。《财经》杂志在评论中说,“无论对新浪还是对王志东,创业人的去职都是一件感情痛苦的事情……它将证明,在互联网浪潮中引进中国的,不仅有外国的资金与技术,还有与之相伴的成熟市场规则;它将毫无疑问地成为一个经典案例,证明资本的权利,亦证明企业家的理性。”
  《财经》的评论符合日后事件发展的走向。资本没有因为王志东的反抗而妥协,王志东也很快从过激的情绪宣泄中回过神来。在时隔戏剧性的“上班风波”一个月后,他宣布创办新的公司。几年后,他在参加东方卫视的谈话节目《头脑风暴》时说,“一个人摔倒了,就要马上爬起来,否则,不摔死也会被人踩死。”
  在2001年的互联网寒冬期,出局和落寞的不止王志东一人。8月,创办中国第一家B2C公司MY8848的著名网络人、因写作第一篇网络帖子《金州不相信眼泪》而闻名的“老榕”王峻涛辞去董事长职务。他对媒体说,“辞职就是一种业务重启,需要换一种方式做事业。王志东就重启了,现在我也需要重新启动一下。”他很快也创办了新的公司。10月,中国最大的网络文学网站“榕树下”以很低廉的价格出售给德国传媒巨头贝塔斯曼公司。一开始,贝塔斯曼的开价是1000万元人民币。谈判中场休息时,贝塔斯曼的代表偶然碰到“榕树下”所租办公楼的物管人员,得悉这家公司已拖欠好几个月的水电费未交。回到谈判桌上,开价一下子降到了100万元人民币,创办人朱威廉被迫接受。
  12月,因开发出中文Linux软件而颇受市场追捧的深圳蓝点公司被低价出售,1999年,4位25岁的年轻人在一家咖啡屋里创办了这家公司,它的中文Linux软件一度占到全国市场80%的份额,在美国三板OTCBB市场上市的蓝点股票市值曾高达4亿美元。由一文不名到市值4亿美元,4个年轻人只用了6个月的时间,然而仅一年后,竟又奇迹般地回到了起点,蓝点的股价从22美元陡缩到0.035美元,深圳一家汽车配件公司以100万人民币的出价成了它的新主人。
  这是一段狼狈不堪的青春岁月。互联网经济曾经无比痛快淋漓地颠覆了过去的公司发展和财富积累模式,而在它降临人世10年之后,永恒的商业规律却以十分残忍和直白的方式告诉所有渴望成功的人们,跟以往的每一个故事一样,所有的成长都必须经历煎熬和历练,日后的辉煌将证明,危机是最好的老师,所有的苦难都是值得的。
  2002:中国制造
  在飞临中国第50次以后,我现在成了中国经济繁荣论的最积极的鼓吹者。
  ——大前研一, 2002年
  《经济学人》在1979年做出的那个预言终于在23年后变成了现实。①2002年初,美国零售业巨子沃尔玛决定把它的亚洲采购中心从香港搬到深圳的罗湖区,中国区总裁张嘉声对记者说,“我们找到了最大的卖家。”在不久前《财富》公布的“全球500强”企业中,沃尔玛以2198亿美元营业收入名列第一,这也是历史上服务业公司第一次成为500强的老大。沃尔玛本年度在中国的采购商品总额为120亿美元,相当于中国与俄罗斯之间的贸易总额。根据《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的计算,“沃尔玛若是一个国家,将成为中国第六大商品输出国和第八大贸易伙伴。”
  开始于1998年前后的“中国制造”浪潮在这年活力四射,价廉物美的中国商品终于向全世界发威。在5月份举办的韩日世界杯足球赛上,中国足球队颗粒无收,中国商品却出尽风头。江苏扬州的玩具工厂制造了30万只世界杯吉祥物,浙江义乌的服饰公司生产了225万面球迷呐喊旗和数十万件“球迷假发”,福建的工厂则提供了上百万件球迷服、护腕及足球袜等。中国国家统计局在8月16日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宣称,中国经济的比较优势仍然在制造业,过去20年的经济增长主要依靠制造业的成长,制造业增加值占国内生产总值比重基本维持在40%左右。
  北京长城企业战略研究所在一份题为《中国科技发展报告》的综合报告中勾勒了“中国制造”的轮廓:初步估计,我国已有上百种制造产品的产量在世界上位居首位。自1990年起,中国大陆吸收投资2300亿美元,占亚洲总额的45%,其中制造业是最重要的投资领域,中国已成为世界第四大生产国,“中国制造”正在世界范围内崛起。在区域结构上,“中国制造”形成了环渤海湾、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三大世界级的制造中心。三大区域的人口总数占全国总人口的35.45%,国土面积不到全国的10%,却创造了57%的国内生产总值和66%的工业总产值;而在对外贸易方面更是占据全国85%以上的份额,外资的利用也接近全国利用外资的八成。在出口企业群体中,小型企业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产值方面,大型企业和小型企业则相差无几。报告分析认为,“国有大型企业能够更好体现制造业规模化生产的优势,但上升空间有限;而小型企业中,新兴的民营制造企业代表制造业新生力量,近年发展迅速,是“中国制造”崛起的主要推动力量,也是今后发展的主要动力。”
  也是从这年开始,一个真实的笑话开始以各种版本流传起来:很多人出国旅游买回一大堆纪念品和时髦的商品,回到家里后扒开商标一看,都是“MadeinChina”。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笑话背后,却洋溢着一种特别的自豪。《中国经营报》在一篇述评中写道,“中国制造是2002年的某一夜冒出来的新名词,或者说它是一个老词,但在2002年被一下子激活,并赋予了新意:在世界经济发展委靡不振的前提下,中国经济欣欣向荣,由于全球经济一体化和比较优势等多种原因,使世界越来越感到了中国的存在和力量。”该报继而用十分骄傲的口吻说,“正如大国的兴衰印证的是制造业的兴衰一样,从曾经的日不落帝国大不列颠到当今全球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利坚,从挑起两次世界大战的德国到创造东亚奇迹的日本,无一例外。即使是后来的东亚‘四小龙’,也莫不以制造业为发展的开路先锋。如今,世界经济一体化的浪潮,把制造业这个机会涌到了中国的门前。”
  这样的评论铿锵有力,不过却只观察到了事实的一半,中国公众及舆论对“中国制造”的深度认识还有待时日。事实上,从一开始,“中国制造”的全部优势就在于价格的低廉。广东格兰仕是全球最大的生产微波炉的专业工厂,它的厂区绵延3公里。到2002年,格兰仕的产量突破1200万台,占到全球市场份额的1/3。主管营销的副总裁俞尧昌在媒体上撰文说,“我们的唯一秘诀就是将劳动力低廉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他讲述了一个打败国外企业的故事:微波炉重要的上游零部件是变压器,日本产品的价格是二十多美元,欧美的企业是三十多美元,在日货冲击面前,欧美企业痛苦不已。格兰仕就和美国企业谈判:把机器拿给我做,按美方现在的产量我一台给你8美元。美国人很痛快地就把生产线搬过来了。由于格兰仕员工工资很低,而且工人可以24小时“三班倒”,因此一周里,只有一至两天为美国人生产,其余时间几乎在享用免费的晚餐,所以,格兰仕横扫国内市场。在国际上,它的低价战略很快把变压器也逼成了日本人的鸡肋。格兰仕又去找日本人谈判:我每台给你5美元,你把生产线也租赁给我吧。就这样,多国的生产线汇集顺德,格兰仕因此奠定了“微波炉世界工厂”的龙头地位。
  如果说格兰仕的故事很生动地说明了“中国制造”在成本上的优势来源,那么芭比娃娃的故事则能显示中国商品在价值链上的地位。“芭比”是迪斯尼公司最热销的儿童品牌玩具,每年在全球120个国家销售,其最主要的制造基地在中国。一个在北美市场零售价为20美元的芭比娃娃,中国工厂的离岸价为1美元,这1美元里包括了制造商和渠道商的成本、利润以及各项税收。
  中国在外贸和内需两大市场的“双引擎”启动,让宏观经济展现出多年未见的繁荣景象,亚洲金融风暴的阴霾已经散去,加入WTO后的“中国产业崩溃论”也不攻自破,连一向对中国经济不甚看好的人士也不得不改变观点。日本管理学家大前研一曾经是“中国崩盘论”的提出者之一,在这年新出版的《中国冲击》(ChinaImpact)一书中,他承认:“在飞临中国第50次以后,我现在成了中国经济繁荣论的最积极的鼓吹者。未来10年,世界最重要的课题就是如何与一个强大的中国相处。”日本前首相桥本龙太郎在这年访问中国时,对中央电视台记者说,“说实话,我特别羡慕你们,日本迟迟不能解决通货膨胀的经济问题,而中国经济却能够几年保持8%以上的增长,我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任何人读了下面的数据都会像桥本龙太郎一样羡慕中国:2002年,3万家外商投资企业在中国落户,吸引外资500亿美元,比上年增长14%;全年的国内民间投资增长幅度达到18%,是上年增速的两倍,在浙江、广东等省份,民间投资占到全省社会投资总额的60%;外贸出口的增长超过20%。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中国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已达到960美元,逼近1000美元,这标志着“中国社会已经走过温饱阶段,初步实现了小康”。在今年,中国被越来越多的溢美之词包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说,“中国可以被称为整个世界经济发展的一个模式或者范例。”《华尔街日报》的评论是,“中国正在成为亚洲最重要的政治力量。”《经济学人》杂志则用数据说话:“在1995~2002年的全球增长中,美国只贡献了20%,而中国的比例是25%。”
  这年1月,一个叫顾雏军的人突然成为科龙的新主人。
  自从1998年底,创办人潘宁以“莫须有”的理由突然“辞职”之后,这家中国家电业最具高科技特质、效益最好的企业从此陷入了神秘的动荡之中。潘宁离去后,接替他的是多年助手王国端。王国端就任一年半后又宣布“辞职”,容桂镇镇长徐铁峰拍马上阵,亲自出任科龙总裁。在开放之风颇盛的华南地区,由镇政府正职官员转任辖内最大企业总裁。此前并无先例。此人事更迭激起一片惊呼,或许也是从这种非同寻常的举动中,媒体嗅出了科龙事件的戏剧性。2000年,科龙报亏6.78亿元。对于这家已经8年稳居中国冰箱行业老大的明星公司而言,巨额亏损无疑是向市场投掷了一颗大炸弹,市场对此的反应几乎可以用“骇人听闻”来形容。
  根据公开的解释,科龙亏损是经营不善所造成的。可是,从1997年开始,科龙的盈利能力每年都保持在6亿元以上。1999年,净利润为6.3亿元,冰箱产量达到创纪录的265万台,实现销售总额58亿元。但是,这样的科龙怎么会在来年掉头亏掉将近7亿元,一来一去将近14亿元的反差如何说得清楚?从财务的角度分析,科龙亏损有三种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是,市场突发重大恶性事件,销售急剧萎缩,因运营成本过大,造成巨额亏空。事实上,这种状况在当时并没有发生。第二种可能是,应收款过大,巨大的呆坏账,形成财务黑洞。曾全面主管科龙营销的屈云波披露说,“2000年我上任时,科龙拖欠广告费2亿多元。我来之前,科龙的最高应收账款是12个亿,我刚上任时是七八个亿。而到我2001年底离去时,广告费只剩下几千万了,账面上还有2个亿的应收账款,应在正常范围之内。”如果是这样,也就是说,尽管在2000年前后公司的应收款项惊人,最终却并没有形成坏账。
  最后一种可能就是,大股东有转移资产的嫌疑。在潘宁创建科龙品牌之后,其上级一直存在着一个“容声集团”,它是科龙电器的大股东,受政府委托管理集体资产。尽管科龙先后在香港和深圳上市,成为一家公众公司,但是真正握有资产权的“容声集团”始终隐身其后。科龙与大股东之间的资产状况究竟如何,外界尽管存在种种猜测,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清晰的交代。有专家大胆地推测:国有股东在否决了潘宁的改制方案后,采取了“转移资产”的方式从科龙电器退出,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科龙电器被彻底“掏空”和“消耗而空”。①
  2001年10月31日,全国各大媒体的财经记者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得到一条消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格林柯尔公司成为制冷家电龙头企业科龙的第一大股东。格林柯尔以5.6亿元收购科龙电器20.6%的股权(后来这个金额降至3.48亿元)。
  顾雏军是一个经历很可疑的企业家。他30岁时曾经“发明”了一套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顾氏”热力循环理论,号称能够生产节能型空调,潘宁还曾专门派人探询此技术的可行性。1991年,他在惠州办了一家空调工厂,广告自称是“目前世界上耗电最省的家用空调器”,后来被技术监督局认定质量不合格,硬是把厂子给查封了。然后他接着在天津新建了一家无氟制冷剂工厂,名字是“格林柯尔”。2000年,格林柯尔在香港创业板上市。上市第一年,格林柯尔就宣布实现利润2.69亿元,营业收入在过去三年里增长了3300倍,名列香港创业板盈利第一。在2001年的年报中,公司宣布实现营业收入5.16亿元,毛利4.1亿元,净利润3.4亿元,以严谨的财务分析著称的《财经》杂志直称,“其收入简直是一个无法达到的数字。”《21世纪经济报道》则爆料,格林柯尔的所谓业绩来自大量的虚假合同,“它的故事的核心就是到处签虚假订单,假订单多得可以用麻袋装。”就是这么一个环绕着众多灰色光环的企业家走进了大雾中的科龙。据《顾雏军调查》作者陈磊引用一位曾任科龙电器董事会秘书的知情人的话,顾雏军与政府谈判的重要筹码,正是科龙电器与母公司容声集团之间藏于账面之下的大量关联交易,“顾雏军向政府表示,如果让他收购,容声集团欠科龙的钱,就可以不用还了。”
  顾雏军后来也详细地回忆了收购科龙前后的情形:“2001年9月27日签约的时候,我们只知道可能亏损1个亿,到11月底,告诉我们亏损可能超过6亿元。当时我们大吃一惊,而签的协议已经公告,这种情况下,我们回去开了一个会,最后得出的结论,科龙的成本控制是有大问题的,如果做得很严格,盈利是有可能的。我2002年1月进入科龙,3月份的时候审计报告出来,科龙竟亏损15亿元,开始报告是18亿元,我们担心那么大的亏损会让债权银行失去信心,就决定通过购并收回了3个亿。大概有半年到8个月的时间,银行对科龙都是只收不贷。”
  在顾雏军接手后的2002年4月,科龙电器按惯例公布年报,尽管市场对其业绩表现不抱幻想,可是听到的数据还是让人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在上年度亏损6亿多元的基础上,公司年度继续报亏15.55亿元,两年连续亏掉22亿元,创下中国家电上市公司之最。由这些数据和回忆,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顾雏军得到的科龙是一具已经被掏空的虚弱躯体。在顾雏军入主之后,科龙出现过短暂的复兴,但很快,随着顾雏军展开疯狂的购并风暴,科龙资金再度被大量挪用,2005年,科龙出现36.93亿元的巨额亏损,一举刷新了当年度内地上市公司亏损纪录;牵涉93宗诉讼官司,数目之多也创下近年来内地上市公司涉案之最,公司的净资产则为-10.90亿元。一家曾经最被看好的家电企业在隐晦的产权游戏中成了牺牲品。与潘宁有过交往的北京大学周其仁教授发表评论认为,“不是科龙改制才给了格林柯尔机会,而恰恰是因为它没有及时改制。科龙的主要教训就是潘宁时代没有及时发起并完成产权改革,否则顾雏军就没有入主的机会。”他在一篇题为《可惜了,科龙》的专栏文章中写道:“读科龙的报道,被一个问题折磨:要是还由创业老总潘宁那一代人领导,科龙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吗?知道历史不容假设,可忍不住就要那样想……科龙的结局似乎是时也,运也,命也。欲哭无泪。”
  这些产权丑闻在各地此起彼伏地引爆,在当时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一个值得记取的事实是,在大面积的产权改制过程中,出现了“小企业易改,大企业难改,无名企业易改,知名企业难改,亏损企业易改,盈利企业难改”的景象,于是,一些盈利能力强的知名大企业的产权变革便成了难中之难。年初,一度高调操作的“春兰改制”正式宣告搁浅。
  春兰改制有很强的标本意义。春兰的前身是江苏泰州一家濒临破产的县办集体企业——泰州冷气设备厂,1985年,其资产为280万元,负债550万元,净资产值为负。在陶建幸的经营下,春兰在空调市场上异军突起,到1994年,春兰成为中国最大空调生产基地、世界空调七强之一。2000年,春兰的资产规模达到120亿元,净资产80亿元,成为中国家电业的翘楚。陶建幸因此与四川长虹的倪润峰一起当选中共十五届中央候补委员,他同时还入职党政机关,出任中共泰州市委常委。
  2000年10月,在产权改革声浪渐起、“苏南模式”开始大规模转型的背景下,春兰董事会发出公告,宣布在不涉及国有资产的前提下,春兰集团公司从近50亿元的集体资产中切割25%,用现金按1:1的比例向经营层和万余名员工进行量化配股。陶建幸认为,春兰改制符合中央政策,因此高调推行,引来舆论广泛而热烈的关注。他看上去已经考虑到了种种可能存在的隐患,比如,改制方案明确规定,公司不得以包括担保、资助、借款等在内的任何形式帮助任何人购买公司股份。为了解决技术性问题,工商银行、建设银行江苏省分行和春兰方面达成协议,两家银行以股票质押方式向春兰全体员工提供90%的贷款。为了“避嫌”,陶建幸还拒绝接受其他人提出的管理层控大股的建议,而是实行“普惠制”,这也意味着他主动放弃了超过价值数亿元的股份。他对《三联生活周刊》的记者说,“有关部门考虑过给我春兰集团的10%股份,但我拒绝了。在春兰拼死拼活干,真的不是为多赚钱。给我7个亿,我干什么花呀?在我心里,春兰似乎是自己的。金钱对我的驱动力为零。”
  陶建幸的自信和高调,意外地让自己成了舆论讨论的焦点。有人计算说,春兰改制将一夜之间造就上千个百万富翁、上百个千万富翁以及数个亿万富翁,陶建幸本人的财富自然成了最大的聚焦。改制前,他的月薪为3500元,而根据改制方案,他估算可得5000万元(股)左右。于是,种种质疑追踪而来,第一个质疑是,“春兰到底姓啥?”有人设问道,“春兰的国有股份所占比重为75%,按照春兰的方案,在员工购买股份时还将以1:1的比例配给职工分红权(干股),那么这部分分红权从何而来?是否意味着国有股东放弃其分红权利而让出了一块?这是否存在着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第二个质疑是,“陶建幸凭什么?”一个大型国有企业的经营者、一个享受显赫政治地位的改革人物,一夜之间“摇身”变成亿万富翁,跟传统的价值判断实在存在很大的认知落差。最后一个更大的质疑是,“春兰效应将带来什么?”有人评论说,“当前中国贫富差距正在拉大,其中最主要的表现之一,是一些经营者在国有企业的产权改制过程中,实现了财富的迅速膨胀。如果转制成功,陶建幸便可能成为中国国有企业改革的先锋和财富的标兵。春兰集团的举动向世人显示:干国有企业照样可以成为富翁。春兰改制完成之后,中国可能出现一波国有企业大规模的产权制度改革。像青岛海尔的张瑞敏、青岛海信的周厚健、四川长虹的倪润锋都可能成为中国21世纪历史上的第一批资本家。”
  这都是一些很难正面回答的质疑,在某种意义上,它几乎触及了企业改革中一直被隐晦回避的制度和道德底线。陶建幸的高调让春兰改制意外地陷入了一场十分敏感的大争论中。有的人把春兰改制视为“国内大型国有企业中,数量级最高的一次突破性变革”,《21世纪经济报道》的记者写道:“春兰改制,全中国都凝神屏气地关注着这件事。”而另外的意见则直指“陶建幸用几十天时间就把春兰给‘分’了”。有媒体采访江苏省主管工业的副省长陈必亭,陈必亭很有技巧地回答称:“我个人对此表示支持。”而中央有关部门官员则称,国家并未制定可以这样做的相应政策。一个叫张涌的经济观察者评论说,“春兰改制尽管从经济理论上讲,似乎并无不妥之处,但所影响到的人数之多、钱数之多前所未见,这样的量化,实在吓人一跳。”
  “吓人一跳”的结果是,春兰改制“见光而夭”。事实上,在春兰改制新闻公之于世的时候,其员工持股计划已基本完成。但是,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改制嘎然而止,春兰方案被递交到中央政府讨论,要对其进行否决几乎不需要太多理由。2001年初,陶建幸被告知“这个方案还存在着法律上的障碍,需要进行更科学、更严密、更合理的论证和计算,需要经济学家和法学家的集体会诊”。到2002年,此方案无疾而终。自以为好局抵定的陶建幸用力过度,棋落盘碎,空余一地叹息。
  春兰改制的叫停,在产权清晰化运动中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此后,那些与它情况非常类似的大型企业,如海尔、长虹及海信等的改制方案都被一一搁置。
  在这场产权运动中,由于没有制度上的保障和规范,几乎所有企业的产权变革都变成了一场巨大的冒险,是与非、合法与非法往往没有清晰的界线,企业家的命运突然变得无比的凶险和莫测起来。就在这年,中国乳业的两个传奇人物都在自己创办的企业中展开了产权上的探索,而其命运的差异让人在多年后仍然唏嘘不已。
  10月8日的《人民日报》刊登了一篇改革人物特写《郑俊怀:造民族品牌》。文章评价这位刚刚当选中共十六大代表的企业家说,“从郑俊怀初到伊利至今,近20年过去了,现已52岁的郑俊怀把最好的年华贡献给了一个企业,用心血和胆识打造出了‘伊利’这一中国乳业的品牌。”1983年,伊利只是呼和浩特市政府属下一个年利税仅4.7万元的回民食品厂。在郑俊怀的经营下,伊利抓住了中国纯奶市场的发展机遇,建成了当时国内最大的乳制品企业,1996年,伊利成为内蒙古最早上市的企业之一,2002年,销售收入达到了40亿元。早在1999年,郑俊怀就试图进行产权改革,在直接谋求产权清晰化不可能的前提下,他跟当时的很多人一样选择了曲线MBO的道路。他和伊利的二十多名主管出资成立了一家“华世商贸公司”,相继收购了一些国有企业所持的伊利法人股。由于郑俊怀团队并没有太多的现金,因此在收购中便采取了灰色的做法,有一次,郑俊怀将伊利公司的150万元资金辗转至华世公司,用这笔钱去购买伊利法人股,不久后,又将这笔钱悄悄归还。还有一次,为了一笔1500万元的伊利股份,他授意一家与伊利有密切业务往来的牛奶场向银行贷款,供华世购买伊利的股票,然后,华世又以所购法人股做质押,从银行获得贷款归还给牛奶场,随后牛奶场将此款归还银行。这种“空手套白狼”的做法几乎在当年是一种被普遍使用的“MBO方式”。郑俊怀的做法看上去非常顺利,并似乎得到了地方政府的默许。到这年,呼和浩特市国有资产管理局将所持有的国家股全部划拨到市财政局名下,并将其中的500万股有偿转让给郑俊怀团队投资的公司——此时,华世商贸已经改名为启元投资,后者一跃成为伊利股份的第二大股东。
  就当郑俊怀试图曲线获取伊利的同时,他的一个老部下牛根生则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比郑俊怀小4岁的牛根生曾跟郑俊怀一起打拼天下,他是一个苦孩子,出生一个月就被贫困之极的父母以50元的价钱卖给了别人,他从小随养父在大草原上放牛,后来进回民食品厂当了一名洗瓶工,靠苦干升到车间主任,1992年得到郑俊怀赏识,担任主管经营的副总经理。牛根生做市场有特别的狠劲,而且很会体恤人心。此人读书不多,却天生懂得“财散人聚,财聚人散”的道理。有一年,郑俊怀发奖金让他购买一辆高档轿车,他一转身就把这笔钱分拆成几辆低档车分给了部下。由于他分管伊利的市场营销与广告宣传,因此在媒体上表现得十分活跃,外界一度“只知老牛不识郑”。1998年,郑、牛关系急速恶化,后者突然被免职,理由是“莫须有”。第二年,牛根生就带着几个旧部筹集1000万元资金创办蒙牛,他后来回忆说,“当时在呼和浩特的一个居民区里租了一间小平房作为办公室,一共只有53平方米,月租金二百多元。蒙牛成立的时候,没有奶源,没有厂房,没有市场,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在全国乳制品企业中的排名是第1116位。”牛根生有的是多年来在市场经营中积累下来的人脉和经验。当时,全球最大的软包装供应商利乐公司在中国推广“利乐枕”(那时候,国内牛奶包装主要采用“利乐砖”和“巴氏奶”),并愿意免费向牛奶工厂提供生产设备,伊利等大企业都不愿冒险,唯有没钱买生产线的牛根生敢于一试,不料想竟大获成功。到2001年底,蒙牛销售收入已突破7.24亿元,成为国内第四大乳制品企业。
  2002年,几乎跟郑俊怀搞曲线MBO同一时间,牛根生也进行了股权上的创新。6月,摩根士丹利、鼎晖投资、英联投资三家国际机构宣布投资6000万美元入股蒙牛。三家投资商在投资的同时,还提出一个苛刻的“对赌协议”:未来三年,如果蒙牛每年每股盈利复合增长率低于50%,以牛根生为首的管理层要向三家外资股东赔上7830万股股票,或者以等值现金代价支付;如果管理层可以完成上述指标,三家外资股东会将7800万股股票赠予牛根生团队。牛根生“求钱若渴”,再度冒险签字。①
  郑、牛两人的命运在此处走上了不同方向。2004年6月,郑俊怀被举报“侵吞国有资产”,曲线MBO的做法原本就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带,郑有口难辩。在法庭之上,郑俊怀称,“所为一切均是为了解决管理层持股的来源问题,至今不明白我的行为已经犯法。”而审判此案的包头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对媒体说,“其实,华世商贸公司的股东如果是伊利整个管理层,如果他们挪用的资金,经过了伊利董事会集体研究同意批准就没有问题。”记者问,“多大的范围是整个管理层?如果董事会集体通过,就能挪用资金了吗?”法院人士莫衷一是。最终,郑俊怀以挪用公款罪被判有期徒刑6年。
  牛根生则成了一个幸运儿。又是一个时间上的巧合,2004年6月10日,就在郑俊怀被举报的同一个月,蒙牛在香港联交所挂牌上市,共募集资金13.74亿港元,牛根生以1.35亿美元的身价进入当年度《福布斯》的“中国富豪榜”。
  在未来相当长时期内,对于企业产权改革的讨论将成为中国公众社会及政商学界观点分歧最严重的经济话题。其中有两个重要的争议焦点,一是如何看待“国有和集体资产的严重流失”,二是如何看待国有或集体企业的经营者“赎买”。这场关于流失的争论从1998年就隐约开始了,将在2004年出现十分火爆的激辩场面。
  以香港教授郎咸平为代表的观点认为,“国退民进”是一场分食国有资产的盛宴,其间出现了“掌勺者私分大锅饭”的现象,改革的策略出现了严重的过失与扭曲。而北京大学的张维迎教授和同样来自香港的张五常教授则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尽管改制中存在种种灰色行为,但是改革总体的方向和积极效应是不容怀疑的。张五常的观点更为直接,他辩论道:“不可能完全没有这种事情,可是总是要慢慢改良的。你想把那么多人全部杀掉,你杀不了那么多人的。改革过程中,有些事情是无可避免的,是需要改进,但你不要因为有这种事情就说这个国家不行。怎么可以避免呢?这个国企我把它买过来,我拿过来的手段未必很正确,但是我把赔钱的国企变成赚钱的企业,这对中国的经济整体来说不是一件坏事。”比张教授更为激进的观点是所谓的“冰棒理论”。一些专家认为国有资产就像太阳下的冰棒,如果不把它“吃掉”,那么它也会完全融化掉、浪费掉。这样的论调显然很难拿到阳光下来讨论,郑俊怀是做冰棒起家的,他就栽倒在“冰棒理论”上。
  这年,在中国人的政治生活中,最重要的新闻是中国共产党第十六次代表大会的召开。在11月15日举行的一中全会上,胡锦涛当选为中央委员会总书记。很多外电评论说,十六大清除了经济改革中最后的意识形态障碍。昔日的争论,如今都变成了常识,国内的主要问题已经变得越来越细微和复杂,这些问题无关乎哲学和意识形态的基本冲突,却关系到实现共同目标的途径和手段。
  12月3日,在摩纳哥蒙特卡洛举行的国际展览局第132次代表大会上,中国上海在与其他4个申办城市的激烈角逐中一路领先,最终以54票的大比数赢得了2010年世博会的主办权。这是中国继北京成功申办奥运会之后,另一个重大的国际性胜利。世博会将在上海举办半年,预计吸引6000万人观展。无疑,这成为继北京奥运会之后,中国经济将在未来数年内持续成长的又一个醒目的指标。
  这一年,中国出口国外的最大“单宗商品”,是一个叫姚明的篮球运动员。这位身高2.26米的亚洲小巨人以选秀冠军的身份到美国职业篮球联盟(NBA)打球。有人替他算账,如果他在NBA打球打到38岁,可以有2.7~2.9亿美元的收入,这还不包括他获得的场外赞助、广告等巨额收入。仅这一价值按当时的国际商品价值来换算,就相当于中国出口了102万吨大米或46万吨钢材,或239万台电视机,或630万辆自行车,或98万吨原油,或6489万米丝绸。
  在上海,最时尚而热闹的地方是“新天地”。它位于闹市中心的淮海中路附近。过去的几年里,一个叫罗康瑞的香港商人将两千多户老居民迁走,却把他们的老宅留下来,改造成形形色色的西餐馆、咖啡馆、酒吧、时装店和画廊。这是一个被掏空了的、半世笙箫的老上海。最具时尚气质的画家陈逸飞在这里开出了他的“逸飞之家”,将他刚刚完成的雕塑作品《上海少女》摆在了这里。这是一件两米多高的青铜雕塑,一个身材细高、扭身顾盼的盘发少女,穿着无袖旗袍,坡跟尖头拖凉鞋,右手执扇,左手手指钩着一个鸟笼。少女的眼神中有上海少女特有的娇嗲、时尚和空虚。夜幕降临,各种肤色的青年男女沿着灰砖路面行走在狭窄的弄堂,两边是百年斑驳的石库门旧屋,举目全是英文招牌的弄堂、民国时代的美人月历牌和缠绵悱恻的周璇歌声,擦肩而过的半是碧眼金发的西洋男女。在新天地的东南角有一幢两层老宅,在五光十色的夜景中它显得无比沉静和庄重。80年前,13个年轻人在这里会集,宣布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中老年人感到它很怀旧,年轻人感到它很时尚,外国人感到它很‘中国’,中国人感到它很洋气。”媒体用这种充满了错觉感的文字介绍此地。
  就在罗康瑞的“新天地”一夜喧腾的同时,在北京,一个叫洪晃的女文化人看中了京城东北角一片灰暗的大厂房。那是一家创办于20世纪50年代初的老国营工厂“华北无线电器材联合厂”,因为是军工厂,所以还有一个神秘的番号:798。①当年在这里工作的工人都十分自豪,“谁要是问我在哪儿工作,我都说是军工厂,其他一概保密。”从90年代初开始,798跟所有的国营企业一样日薄西山,这个红极一时的大院企业陷于半停产状态,工厂一半以上的工人下岗分流,大多数生产车间停止运行,在职人员从近两万人递减到不足4000人,工厂实在没活干,只好靠出租闲置厂房和卖地皮来赚钱。
  2002年,洪晃突然瞄上了它。洪晃是民国政治家章士钊的外孙女、共和国前外交部长乔冠华的女儿,一向有“红门痞女”之称。她看中798独特的国营工厂气息——衰败、僵硬、与商业气质格格不入,于是在这里以极便宜的价格租了一个车间,当做自己的艺术工作室。跟她一起看中798的,还有做艺术网站的美国人罗伯特,他租下了120平方米的回民食堂,改造成前店后公司的模样。在洪晃和罗伯特的鼓吹和示范下,一些前卫艺术家也先后喜欢上了这里宽敞的空间和低廉的租金,纷纷租下一些厂房作为工作室或展示空间,798艺术家群体的“雪球”就这样滚了起来。美国《时代周刊》将这里评为最有文化标志性的22个城市艺术中心之一,《纽约时报》甚至将之与纽约当代艺术家聚集区SOHO并论,就这样,一个濒临死亡的国营工厂突然摇身变成了北京城最具时尚气质的地方。798厂区内的所有车间、厂房甚至斑驳的机床、生产线等都被保留了下来,它们像一堆被摘去灵魂的躯体,艺术家们用各自的表现手法将之彻底地“波普化”。曾经萦绕在此四十多年的劳动热情、革命纪律和政治崇拜突然被凝固,并呈现出一种很夸张和怪异的神情。到2004年,这里已经聚集了二百多家、来自十几个国家的文化机构和个人工作室,北京市政府决定将这里列为“优秀近现代建筑”进行保留。很多年后,当全中国的老牌国营工厂都已经被拆迁一空之后,798作为仅有的幸存者被留存下来。当然,这是一种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方式。
  这年,国内最火的电影是冯小刚导演的《大腕》,这是一部尽情嘲笑新兴暴富阶层的贺岁喜剧片。男主角葛优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叫成功人士你知道吗?牫晒θ耸烤褪锹蚴裁炊鞫悸蜃罟蟮模宦蜃詈玫摹K裕颐亲龇康夭目诤啪褪牵磺笞詈茫笞罟蟆!泵康毖莸秸饫铮疤锉厝换岜⒊稣笳蠓⑿故降男ι?月23日的美国《时代周刊》刊登了一篇题为《可怜的过剩》的中国特稿,作者哈尔?比屈(HannahBeech)指名道姓地描述了几位中国富豪的生活,其文字之戏虐竟跟《大腕》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些人建造奢华俗气的仿白宫办公室、仿洛可可式别墅;在郊区建造别墅却不敢打开豪华吊灯(因为害怕导致穷困的邻居家里跳闸);他们的妻子忍受着丈夫的无数情人,备感孤独,只能以养昂贵的宠物、上庙烧香和多生孩子打发生命;他们往最昂贵的葡萄酒里倒雪碧,像喝水一样地咕嘟嘟往下灌,吃的是煎鳗鱼、焖海藻和炖蚝……充分享受着穷奢极欲的每一分钟。”这幅栩栩如生的、可怜的中国暴发户的素描迅速在网上传播,给被采访者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它似乎印证了美国商业作家康尼尔在《大狗:富人的物种起源》中写过的那句话:“超乎想象的财富是任何人都难以适应的。财富是违反自然的,有钱人的行为往往表现出彻底的适应不良。”很显然,日渐扩大的贫富差距正在诱发一个很危险的社会病,中国人民大学的一次民意调查显示,60%的被调查者认为,富人是通过不合法手段发财的。评论家们由此提及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那句格言,“每一笔巨大财富的背后都存在犯罪。”还有人将《福布斯》评选出的中国前50个富豪与国家税务局公布的“私营企业纳税50强”名单进行了一个比较,结果发现重合的名字只有4个。于是,关于“富人逃税”的话题被讨论了很长一段时间。
  富有戏剧性的是,被当做“过街老鼠”抓出来的不是《福布斯》富豪榜上的衮衮诸公,而是娱乐界的一个“大姐大”。这年夏天,自称“亿万富姐”的著名影星刘晓庆因涉嫌偷漏税而被拘捕。刘晓庆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知名度最高的女演员,她以个性泼辣和敢为敢言而闻名,流传最广的刘氏名言是“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名女人难上加难”。在一本题为《我的自白录》的书中,刘晓庆说,“其实,我已拥有26家甚至还要多的企业,这些企业投资总需求量已超过50个亿。我通过各种方法融资,从海外引入资金,与国内外有经验、有实力的集团合作,在银行借,同时,投入自己拥有的钱。”如此招摇显富,自然引来很大的关注。当“富人逃税”的舆论日渐汹涌之际,她便成了最“适当”的靶子。据税务机构调查,她创办的晓庆文化艺术有限责任公司自1996年以来采取不列或少列收入、多列支出、虚假申报等多种手段,偷漏税款1458.3万元。“刘晓庆税案”成为2002年度兼具娱乐和商业丑闻两大特性的爆炸性新闻。年底,由国家税务总局办公厅、《中国税务报》和搜狐网联手评选出的“2002年十大税务新闻”中,此案名列第一。不过,后来发生的事实则比电影的情节还幽默。2004年4月,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对此案做出判决,刘晓庆的妹夫靖军以偷税罪被判刑三年,而刘晓庆本人未被起诉,她已在半年前被取保出狱,并拍摄了一部很爆笑的古装电视连续剧《永乐英雄儿女》。
  2004:表面的胜利
  做得好,一步登天;做不好,打入地狱!
  柳传志 , 2004年
  宏观调控的警笛是在2003年12月鸣响的,大闸则在第二年的4月正式拉下。
  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以来,中国历次宏观调控都有相同的“规律”,那就是:经济过热造成能源的紧缺,引发激烈的争夺,于是中央政府通过行政手段对不同所有制企业进行调控和再分配。而在这种调控和再分配中,国有企业、跨国企业以及民营企业获得的政策待遇“等级”不同。这种现象几乎每隔三到五年就会出现一次,形成了30年来的经济周期。2004年的宏观调控显然也没有偏离这样的政策逻辑。中央政府进行宏观调控的依据是,宏观经济出现了令人担忧的过热景象,特别是在重化工业领域,投资增长速度到了非控制不可的地步。资料显示,2002年,全国钢铁行业的投资总额为710亿元,比上年增长45.9%,2003年,这个数字达到了1329亿元,投资增长96%。与钢铁行业类似,电解铝的投资增长了92.9%,水泥投资增长了121.9%。宏观投资过热,渐成决策层的共识。2003年底,警笛终于鸣响。12月23日,国务院办公厅下发[2003]103号文,即《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发展改革委等部门关于制止钢铁电解铝水泥行业盲目投资若干意见的通知》,要求各地运用多种手段,迅速遏制盲目投资、低水平重复建设的势头。第二年的1月,国办再发文件,《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开展贯彻落实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情况专项检查的通知》。2月4日,国务院专门举行关于严格控制部分行业过度投资的电视电话会议,明确要求对钢铁、电解铝、水泥三大行业进行清理检查。国务院随即组织来自审计署、发改委、财政部、国土资源部、建设部、农业部、商务部、人民银行等部门的人员,组成8个督查组分赴各地清查。清查重点便是那些进入三大行业、盲目投资的民营企业。
  首先受到冲击的是刘永行的电解铝项目。在2003年11月底,就传出消息称,东方集团的包头项目和三门峡项目都已被勒令中止。国家发改委工业司冶金处的官员对记者说,“他们很多审批手续不齐全,违反了国家有关法律,国家相关部门已叫停了东方希望在包头的电解铝项目,三门峡氧化铝工程是为包头提供上游产品的项目,目前也已停工接受审查。”
  跟历次宏观调控一样,总有一些人会成为倒霉的“祭旗者”,我们已经记录过“傻子瓜子”年广久、“温州八大王”、郑乐芬等,现在这份名单上又要增加一个名字,他就是正在长江边大干快上的戴国芳。富有戏剧性的是,戴国芳进入“暴风眼”是一起意外事件。
  这年2月初,几个新华社记者在江苏搞调研。他们的调研题目是各地兴建高尔夫球场和大学城的占地问题。在南京的采访中,一位专家无意中说了一句,“常州有个企业在长江边建钢厂”。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记者们直觉地认为,建钢厂肯定需要大量土地,或许也有非法占地的问题。他们电询国土资源部,得到的回复是该部并不清楚这个项目。于是,记者们转头到了常州,一路沿江寻找到了钢厂工地。2月9日,一篇题为《三千亩土地未征先用,环保评审未批先行》的内参材料递到了中央高层。不久后,国家发改委、国土资源部和环保总局派出调查组赶赴常州。
  在宏观调控的背景下,铁本的问题很快从毁田占地变成了违规建设。处在事件旋涡中的戴国芳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他自己也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得越来越糟糕。那些日子他整天在工地上奔波,根据他的预算,到5月底,钢厂的第一座高炉就可建成,马上可以投入生产,到那时“生米就煮成熟饭”。他对手下人说,“这么大的项目,建成就建成了,最多是罚款,不可能拆掉。”然而,事态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自上年12月的国务院通知下发后,各地的重化工业项目投资并没有降温的趋势。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全国第一季度的固定资产投资仍然同比增长了43%,创下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的最高增长率,其中钢铁行业的投资增幅更是高达骇人的107%。此时,有非法占地、违规建设等多项重大嫌疑的铁本项目浮出水面,成了一个最合适,也是最典型的惩戒对象。
  面对声势浩大的调查,从来没有应付过大场面的戴国芳方寸大乱。他和他的谋士们“天真”地认为,铁本的问题也许花钱能够摆平。于是,他向上级呈递了一份“自查报告”,内称,“我公司在接受国家有关部门调查违规投资、违规用地事项时,进行了自我财务检查,发现了经营过程中的违法问题——自2000年公司设立开始,我公司从常州物资回收公司及武进物资再生有限公司收购废旧钢铁价值十几亿元,其中有虚开发票近2亿元,抵扣税额近2000万元……法定代表人戴国芳疏于管理应承担相关的责任。”这份为了“花钱消灾”的自查报告,是戴国芳为挽救铁本而做的最后努力,他将抵扣税款迅速补交至当地的国税局。出乎他预料的是,正是这份自查报告在两年后成了检察院最有力的指控证据。
  3月20日,遭到巨大压力的常州市组成了铁本项目清理工作领导小组,紧急下达了停工令。月底,国务院领导抵达苏州,常州市委书记、市长被召去汇报铁本项目及其所引发的问题。4月初,一个由9部委组成的专项检查组赶赴常州,对铁本项目进行全面检查。这是自1991年的温州“柳市事件”后,中央部委第二次针对一个地方项目进行空前的联手行动。19日,戴国芳和他的妻子、岳父等10人被警方带走,原因是“涉嫌偷税漏税,且数目可能很巨大”。
  4月28日,9部委在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汇报查处情况,将其定性为:“这是一起典型的地方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失职违规、企业涉嫌违法犯罪的重大案件。”第二天,新华社向全国播发通稿,列举了联合调查组认定的铁本五大问题:当地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违反国家有关法律法规,越权分22次将投资高达105.9亿元的项目分拆审批;违规审批征用土地6541亩,违规组织实施征地拆迁;铁本公司通过提供虚假财务报表骗取银行信用和贷款,挪用银行流动资金贷款二十多亿元用于固定资产投资;有关金融机构严重违反国家固定资产贷款审贷和现金管理规定;铁本公司大量偷税漏税。
  针对铁本事件的行政处理亦史无前例,8名政府领导和银行官员受到严厉的惩处。其中,常州市委书记范燕青被处以党内严重警告;常州市人大副主任顾黑郎被罢免,并给予留党察看处分;扬中市委书记宦祥保被撤职;江苏省国土资源厅副厅长王明详、省发改委副主任秦雁江、中国银行常州分行行长王建国等被撤职或责令辞职。戴国芳的家产8万元被查封。
  铁本公司被高调处理,是2004年度宏观调控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人民日报》在题为《坚决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社论中,以强硬的口吻写道,“国务院责成江苏省和有关部门对这一案件涉及的有关责任人做出严肃处理,是严格依法行政,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重要举措。”社论同时要求,“各地方各部门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中央确定的宏观调控措施,当前特别要把住信贷投放和土地供给两个闸门,有效控制投资规模。认真清理在建项目,严格控制新上项目,坚决克服相互攀比、盲目追求速度的倾向。”这个社论,将铁本在此次宏观调控中的角色表露无遗。铁本事件被认为是本轮调控的分水岭,此后,众多民营企业在钢铁、电解铝及水泥等行业的投资项目纷纷搁浅。①2006年3月28日,在戴国芳被羁押两年之后,铁本案在常州市中级法院开庭。戴国芳被控罪名为“虚开抵扣税款发票罪”,检察院的指控证据均来自那份自查报告,当初板上钉钉的“五宗罪”无一被指控。
  雷霆万钧的宏观调控,同时还向房地产开刀。地产热直接拉动生产资料价格的大幅上扬,而不断上涨的房价,已造成大量普通居民买不起房,民怨已渐成沸腾之势。3月到5月之间,国务院推出了一系列严厉的调控措施,包括:控制货币发行量和贷款规模;严格土地管理,坚决制止乱占耕地;认真清理和整顿在建和新建的项目;在全国范围内开展节约资源的活动。其一系列文件和举措如一道道“金牌”接踵而出:3月25日,推出再贷款浮息制度;4月25日,央行提高银行存款准备金率0.5个百分点;4月27日,央行以十分罕见的电话通知的方式要求各商业银行暂停“突击放款”;4月29日,国务院办公厅颁发“严格土地管理”通知;4月30日,温家宝总理发表“推进银行改革是整个金融改革的当务之急”的讲话;5月1日,银监会宣布“进一步加强贷款风险管理”的7项措施。与此同时,国内各大报刊纷纷发表言论,对房地产的过热进行反思甚至情绪性的猛烈声讨......
  这一连串紧缩政策的组合拳出击和强大的舆论营造,不仅改变了投资者的收益预期和消费者购房的价格预期,而且改变了政府对房地产发展的支持理念和支持方式,从而直接导致了购买力的迅速下降和楼市成交量的急速萎缩。房地产的冬天突然降临。
  随着宏观经济的骤然趋冷,一个几乎没有悬念的伴生事实就是股票市场的雪崩。4月3日,就在风雨飘摇之中,号称“中国最大民营企业”的德隆集团召开最后一次高管会议,总裁唐万新感到“末日”真的要降临了。这一天正是他40岁的生日。
  在过去的几年里,德隆一直是中国商业界里最高调,也是最神秘的民营企业。为了维持德隆系的高价股形象,唐万新选择了冒险而激进的扩张策略。他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规模惊人的投资项目,其中包括投资100亿元的农村超市集团、投资60亿~100亿元的中国最大重型汽车集团、投资55亿元的畜牧业和旅游项目,这些重量级的项目如一颗颗能量惊人的照明弹,让人们眼前大亮,不敢逼视。2002年11月,唐家兄弟的老大唐万里当选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副主席。他对媒体宣布,“德隆将在三年内,进入‘世界500强’。此时的德隆看上去处在辉煌的巅峰,它宣称控制了1200亿元的资产,拥有500多家企业和30万名员工,涉足二十多个领域,俨然中国民营企业中的“航空母舰”。外界对德隆的实际状况一直不甚了解,一直到2004年1月,在胡润公布的“2003年资本控制50强”中,德隆唐氏仍以控制217亿元的上市公司市值赫然位列诸强之首。
  而事实上,德隆早已病入膏肓。后来,唐万新承认,早在“2001年之后,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处理危机”。为了不让德隆系的股价高台跳水,他陷入苦战。资金的调度成为德隆生存的头等大事,公司形成了一个“头寸会”制度,每天下午3点准时召开,风雨无阻。唐万新是“头寸会”的总调度人,他每天亲自主持会议,旗下各金融机构把当天的危机程度和数据以及“头寸”写在黑板上,然后唐万新根据风险程度逐笔拍板,决定哪一笔头寸解决哪一笔危机,精确至每1元钱。唐万新拍板的过程一般10分钟就结束,然后把当天“头寸会”的统计报表用碎纸机碎掉,防止流失到外面及留下记录。
  唐万新做的最后一次挣扎是试图直接进入地方城市的商业银行。德隆从大型商业银行中获得贷款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而国内城市商业银行则有百余家之多,资产总额5500亿元,存款4500亿元。如果能够进入,德隆将真正形成实业投资与金融紧密结合的财团模式,并有可能彻底地将自己洗白。2002年6月,德隆通过6家影子公司控股昆明市商业银行,成为总计持股近30%的大股东。9月,它又通过湘火炬出资,购得株洲市商业银行增扩后总股本的11.73%,同时,它还染指长沙市商业银行和南昌市商业银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德隆先后与至少6个城市的商业银行达成了控股或参股的协议。在民营企业高歌猛进的2003年,德隆对金融业的渗透被认为是民营资本进入垄断领域的尝试。对唐万新来说,他的目的其实就是三个。其一,进入银行董事会后,可以用各种项目及关联公司之名,从中获取资金。后来的事实也正是如此,德隆从山东一个城市商业银行获得的贷款量就达到了40亿元之巨。其二,在股市上炒作参股金融的概念,支撑及刺激已显疲态的德隆系股票。其三,如果参股成功,甚至城市商业银行获准上市,那么,德隆的“产融结合”战略将毕其功于一役。
  然而到2004年初,德隆的资金困境仍然没有得到改善,唐万新将德隆系内几块质量较好的资产都相继质押给了银行却仍旧无法缓解积重难返的断血之虞。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宏观调控大闸陡然落下,与此同时,德隆试图进入城市商业银行的报告被银监会驳回。局势终于恶化到无法自控的地步。4月2日,德隆史上最后一次全体高层会议在沉闷的气氛中召开,会议决定了最后的一次“自救行动”,发动德隆机构的所有员工都去购买“老三股”,部门经理1万股,普通员工1千股。站在“不惑之年”门槛上的唐万新伤感地说,“这道坎过去了,德隆还会有更美好的未来,若过不去,大家再也没有机会坐在一起开会了。”
  真正意义上的灾难从10天后正式开始了。先是合金投资率先跌停,接着“老三股”全线下挫,数周之内,股市就将德隆过去5年所创造的奇迹和纸上财富全数抹去,流通市值从最高峰时的206.8亿元下降到2004年5月25日的50.06亿元,旦夕间蒸发将近160亿元之巨。①这年7月,中央政府决定由华融资产管理公司全权托管德隆的所有债权债务事宜,德隆被肢解出售。12月,武汉市检察院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为由逮捕唐万新。2006年4月,唐万新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及“操纵证券交易价格罪”两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和40万元罚款。
  德隆系如同一只跛脚的巨兽,它的可怕崩塌,很快连累噤若寒蝉的股市。年初,沪深两市曾经开出过一个小阳春,沪市股指从2003年11月的1307点升到这年4月7日的1783点,然而,随着宏观调控的来临,股市应声下挫,在德隆系的狂跌效应下,市场哀鸿遍野,股指屡屡破位下行,轻破1300点等历史关口和心理关口,到年末,上证综合指数和深证综合指数分别收于1266.5点和315.81点,比年初分别下降15.4%和16.6%。创下2000年以来的新低点。
  在30年企业史上,2004年是继1997年之后的第二个“崩溃之年”,昂然进军上游垄断行业的民营企业几乎全军覆没,而那些对宏观风险缺乏防范经验的企业也付出了惨重的学费。除了铁本和德隆之外,相继爆发重大危机的大型民营企业还有IT业的托普、房地产业的顺驰,以及顾雏军接手的科龙和张海收购的健力宝等。①相关案例见《大败局2》,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经济政策的莫测变幻,同样反射在商业思潮的波动与反复上。
  在1月份,由河北的一份文件引发出一场关于民营企业家“原罪豁免”的大争论。这份由中共河北省委以“一号文件”批转的河北省政法委《关于政法机关为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创造良好环境的决定》称,对民营企业经营者创业初期的犯罪行为,已超过追诉时效的,不得启动刑事追诉程序;在追诉期内的,要综合考虑犯罪性质、情节、后果、悔罪表现和所在企业当前的经营状况及其趋势,依法减轻、免除处罚或判处缓刑。这一“豁免文件”跟改革史上的很多事件与宣告一样,尽管在法律操作上尚有空白和可商榷处,却是一个很强的政策信号弹。然而,随着宏观调控的开始,“豁免话题”很快被抛弃,舆论180度地大回身,转而开始对产权改革中的种种现象进行“绝不宽恕”的“原罪清算”。
  在这次清算运动中,担当主角的是一位来自香港的金融学教授。1956年出生于台湾桃园的郎咸平毕业于美国沃顿商学院,该院以金融和财务教学闻名世界。郎咸平长着一张老成的明星脸,一头刚硬的灰发,能言善辩,自称“是一个喜欢生活在闪光灯下的学者”。2000年之后,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和北京长江商学院教授的他常年在中国内地游学演讲。在这期间,他运用金融学工具对中国公司的财务治理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就在2004年夏天,他连续发布论文和演讲,对一些著名企业的产权改革方案提出了强烈的质疑。
  6月17日,他公开质疑TCL,认定其股改方案实际是国有股权被稀释的过程,是“以股权激励为招牌,以证券市场为渠道,使国有资产逐步流向个人的过程”。根据他的计算,李东生持有5.59的TCL股权,按最高市值达12亿元,因此他“成为TCL改革的最大受益者”。
  8月2日,他发表《海尔变形记——一次曲折而巧妙的MBO》,矛头直指中国知名度最高的家电企业海尔。他分析张瑞敏对海尔的产权进行了三次“变形”。“第一次变形”是在?997年。这一年正是大规模产权改革的藻始之年,海尔成立内部职工持股会,2000年,由持股会为主体成立海尔投资,后者拥有海尔零部件采购和商标所有权,这两项内部交易获利高达34个亿。郎咸平认为,海尔商标不归海尔集团,反而归海尔投资所有,这是典型的“股东、保姆、职工”角色不分。“第二次变形”是在?001年 ∏嗟汉6迷龇⒛技式鸷筒糠肿杂凶式鸸布?0亿元,向海尔投资溢价收购青岛海尔空调器有限公司74.45%股份,产生的股权投资差额20亿元一次性转让给海尔投资。海尔投资手中有了运作的“第一桶金”。此后,海尔的金融资产扩张几乎都是以海尔投资的名义来进行,如控股长江证券、设立海尔纽约人寿。加上非金融资产扩张,海尔投资旗下的公司可查证的就已经达到12家,总资产(包括海尔品牌)已经超过650亿元。
  就在《海尔变形记》发表的一周后,郎咸平掷出第三颗“震撼弹”。他在上海复旦大学发表题为《格林柯尔:在“国退民进”盛宴中狂欢》的演讲,直指顾雏军使用多种伎俩,“利用一些地方政府急于加快国企退出的思路,将收购与改制打包在一起,玩了一把双方互惠互利的双赢游戏”。①顾雏军得手科龙后,又用同样手法入主另一家冰箱企业安徽美菱。后来的事实表明,当时的美菱电器与其母公司美菱集团有大量的债务关联,其现状十分类似科龙电器与容声集团,顾雏军承诺进入后将一切都“既往不咎”。为了让这起交易显得更有说服力,顾雏军宣称投资24.9亿元在合肥建设格林柯尔——美菱工业园,它成为当年度安徽省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
  郎咸平的三次讨伐在企业界、舆论界和经济理论界平地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在整个秋天,它甚至转移了人们对宏观调控的关注。某种意义上,这位来自香港的、敢于放言的金融学教授对开始于1998年的产权清晰化运动进行了一次“总清算”。他的结论是,“我不反对国企改革,但是目前有些国企通过‘国退民进’,将国有资产以贱卖的方式(包括MBO)转成私人资产以提高效率的做法是我所反对的。当前这种利用法制不健全的空当,合法地侵吞国有财产的现象,和当初俄罗斯私有化运动极为类似。”语锋犀利的郎教授还打了一个很生动的“保姆”比喻——“我的家又脏又乱又差,找来一个保姆,帮我把家收拾干净了,她算是有功劳,可是这个家突然就变成保姆的了。这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据此,郎咸平提出三个观点,必须暂停产权交易、必须禁止MBO、民营企业与国有企业争利问题不是当前经济改革的重点。
  在郎咸平的炮轰中,三大企业表现各异。海尔仅仅发表了一个简短的声明称,“郎先生发表的文章是以海尔是国有企业为前提的,众所周知,海尔不是国有企业,海尔没有任何违规、违法行为,不予评价。”TCL也如出一辙地“不予评价”,李东生甚至在一次媒体追询下反问说,“郎咸平是谁?”中国企业在产权改革中的法制空缺尴尬终于暴露无遗。在过去的几年里,几乎所有的产权改制方案都是“见光死”,没有几家企业经得起、法律及财务意义上的公开审查。郎咸平显然不是第一个提出质疑的人。如果所有被质疑的企业都顾左右而言他,三颗“震撼弹”将有去无回。富有戏剧性的是,其中一个中弹的人居然起而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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