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经 __简媜《水问》 水问 简媜 全文阅读

简媜《水问》

【水经】__简媜《水问》 水问 简媜 全文阅读

【水经】

盘古未生、混沌未死之前,我只是一枚小小的贝石在海里裸游,因贪恋着阳光的薄裳而出水,甫上岸,即被乾、坤架走。


月 碑

——我已然开始了长年的迷途,生之命题封锁我、觥筹交错的知识酒杯灌醉我、爱与欲的逻辑困惑我、生活的桩木打击我……,我来到这里,与你对坐,你是否愿意提示我,哪里是黎明的东方?

我习惯坐在这个位置,傅斯年校长墓碑的前面,正对着一座耸高入云的石碑。碑呈四面锥形,其绝顶之处正好汇聚成尖形犹如拔地的箭,欲射入天的心脏。

碑的四面分别面对着四种地界。其正前方,乃傅校长之墓,一种死的图腾、壮志未酬的悲慨,以及空锁身名、冷藏汗青的寂寞。对“贡献这所大学于宇宙的精神”这句话而言,黑格尔或者傅斯年都只是符号。

碑之后,是葱笼的苍林;绿的悬崖、杜鹃花的波浪以及松鼠的洞、风的宿处、落实的地窖,那么当中这一座喷泉就显得浪漫极了!

水声续续,有一种低眠的魅力。水不大,也不很清澈,因为常年浸着一大匹树影的绿。落叶如浮舟,闲泊于池缘,偶有无名橙果惊地投池,浮舟才出航,一与阳光触礁,便激出白光,射得我的眼睛虚虚实实,产生视觉暂留的幻象,而通常这个时候,我的心情出现古希腊式的游兴,想化身为文学的大鹏,冲破云天,遨游于莎士比亚之前。我梦着梦。

碑的右界,属女一宿舍的城郭,这是爱情的初滩,可征服的荒岸。因而夜晚一到,骑着单车的男子便恭恭敬敬等在门前树后,等你走过,便趋前说:“麻烦你帮我叫×××室×××,好吗?谢谢!”才提步,又有人央你代传,我们都说那数步之路最难通过,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已经数约在身,任重道远了。等你一楼二楼三楼四楼挨门去唤那女子:“某某某,外找。”唤到最后一个,才知道糟了!只记得门号,却忘了那待唤的女子姓名,敲了门,愣在那儿,寝室内六名女子睁睁看你,你这健忘的媒人揣着一头红线却不知要结在何人心上?便问:“啊!对不起!有人找你们其中的一位,但是我忘了姓名?请你们一一报名来,也许我还能记得。”最糟的是,这样仍然记不起蛛丝马迹,世间女子的姓名大多雷同,此乃大化之意,非我之罪。我只得另想法子撮合撮合,以免门口之人苦苦久等,我便说:“那人身高何许?着何色衣?配戴何种眼镜?发式鬓角何款?声音举止如何?……”不待说完,便有人莞尔一笑,起身披衣,说:“是我!”,这桩鸳鸯谱便点到为止。至于那二人往后的行路难、怨嗟苦,乃二人自担当,月下之媒也只能袖手旁观。啊!我的确有些低迷了,门禁之外,七里香的空气,油加利树的号音,以及一方不凿的座石,情感就可以摊卷,夜有多长流星便有多长。我每每看见一对俪影,便故意错路,不要去惊起,却也为之窃喜。缪思如絮,便这样我自己低迷了。竟也想向人多处走去,去认得我未谋面的那人,我终于惊惧……

碑的左方,是喘息的罗斯福路,车行宛如细菌,根治不了的。一到入夜,贩的叫卖、盗版音乐、地摊货的抢夺、警察的哨声、横冲乱撞的逃影……。这是无需考证的“现实”,谁也无法幸免的长期痼疾。我们行走世间,真像偷窃生命之果,盗汲智慧之泉的人,无时不刻,要受到现实的缉捕、拷问;那果实、那泉液,我们妥帖地置于内心的理想之盘上,双手双足稳稳地护持着。而现实,这捕快,一眼瞧出你的破绽,急箭追查。你于潜逃之时,不得不将一盘理想暂托于草丛之中、泥沼之下,待来日历劫之后,再来取回这稀世之宝。于是,在现实之前,你大胆地坦认:“我毫无理想,不信,你搜!”,这般搜查、寻访、验证之后,你的确不是盗者,便判你发还本乡,待你起程之日,你不得不惊颤,死神也等你很久了。就算,你尚存余息,回到埋宝之处,你亦将发现,那泉水已浊、那果实已腐,那托盘已朽,而你鬓已苍苍……你仰天一哭,生命是一场冤枉。

我坐在石阶上,想着这些,合上眼睛,却合不了苍茫的八荒九垓。

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啊!这是夏天吗?又带了一点秋的意思。可能很晚了,漫长的暑假即将结束前的夜晚,人很少,上弦月在前,我听到“寂寂”的虫嘶。声浪在断与不断间,水池的喷泉声很弱,“丝丝”地散于虚空中。车辆一二划,静止,这一切,在一种疲惫状态中。时间是死的,空间如废墟蛮荒。我呢?我是世纪的洪水之中唯一的残存者。方舟已破,山已没顶。鸽子叼不断橄榄叶子遂一起淹毙。啊!洪水正追逐我的脚踝。

我于是设想有一位清楚明白的最高存有,正以无限的慈爱听我告诉。我将头枕在双膝上,用手紧紧环缩着,在我整个思考存在的命题的过程,这的确是最卑微的姿势,也正是我此刻对自我存在的结论。我开始一层一层剥去从小至大加诸在自己身上所谓存在的意义——我发觉那都是别人的想法经由学习的方式堆积在我身上而已。如果我将之还原、丢弃,我便一无所有,只是行的尸走的肉,这对我是极大的打击,我无法忍受我的生命只是一本空白日记!我开始放弃所有的语言,完全以意的速度去重新组织整个宇宙,并企图去发现是谁让我存在?且我存在的意义为何?最终,我浅薄的智能无法负荷如此庞大的思索而不得不宣告绝望,我不得不设想一位智慧的最高善,他是无时不刻地充塞于我的行止之中,他是我的面目、我的指引、我的牧者,我于困蹇之时,可以自由地呼唤他,而他总是慈爱地听取我的怨诉,于是,我便可以安心地疲惫入睡,把一切一切的百思不解推给他。因为《圣经》不是说吗:“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到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我的疲惫缓缓地在称颂诗篇之中得到慰藉,当我决定放弃所有追问存在命题的努力,即将以他为我最终的答案时,我突然挣扎了,有一股蛰伏的意志猛然窜起,做全力的反抗,苛责自己怎能在疲惫状态匆匆伏首称命,并尽我智识的能力开始诘问上帝的全知全能,在一连串辩证的激战之中,我对于他的存有的信心感到冷却,我感到他不能安慰我那形而上的饥渴,我感到他不是最后的目的,我感到他无法解答我为谁而生为何而生的困惑!也不能交代我所经验过的现实世界的一切。我不必推翻他的存在,也不想神化他的可能性,在我冷然的跋涉过程,他也许是一位指路的朋友,且仅仅是朋友,但他不是最后的路,不是最后的答案。我开始长途向更黝黑幽深的思路匍匐,但宇宙的洪荒惊吓了我,我无助地哀嚎,不能举步,我想我是迷了途,我感觉到一种天之将坠地之将裂的恐慌,我想求救,但生之旷野渺无人烟,我感觉到我在沦陷,溺于一种墨黑色的危险之中……我虽未有能力解开生之死结,但年少的我已然窥知生命的存在是绝对的孤独!当我悠悠抬起头望见傅园的月色,我不免痛哭。

于是,我热恋创作。啊!不是我在写,是那些思想的精灵永无休止地冲撞我的脑门,它们向我要求更宽阔的天空,它们向往生之飞扬跋扈。我感受到脑海内的波涛已然汹涌,亦发现体内的喜悦即将爆破……我需要一摞一摞的稿纸、一支又一支的笔。我说:众人请退下,日夜请暂停、寝食休止,我为了记录生之困厄与死之纯洁不得不写。于是,在假期的宿舍里,品尝那份冷冷清清,转译思维语言与文字语言的共鸣。我看到笔的血管内血液急遽低降而输入稿纸的田。稿纸上蛮草丛生亦有幽兰百合,我看到活的精灵、死的精灵占据着遍野。而我乃鲲之大化而为鹏,搏扶摇而直上九万里不知有天,我的灵魂得到最曼妙的舒放,回到真正的喜怒哀乐里且食髓知味。啊!我愿意就这样浸润于想象的天空让身心两相忘,更愿意把这种惊喜散播给与我共同呼吸着的世人,让他们的灵魂也乘风逍遥!我遂迫不急待地拿起干净的稿纸,将那些鲜活伶俐的思维之精灵迁于其上,命它们展现最深奥的意义、经营最美丽的队伍,于是,当我满意地指挥一个句点站到最末的位置时,已是三天三夜之后,窗外正刮着台风。

而苏打饼已经吃完了,找不着其他的粮食。我那亢奋的灵魂强迫虚弱的身体走过两条街去找进餐的商店,当丰富的牛排大餐置于桌上时,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因长久执笔不放以至于痉挛而无法执箸!我竟不慌,反而有淡淡的奉献的喜悦,用左手搓揉着右手的每一寸肌肉,如一只受伤的鸟用喙舔净它自己的伤口。我感到一种似于歃血为盟的痛快!

几天后,那篇稿子被退。

内心的风暴骤起,逼迫自己伏首承认:你只是蜩与学鸠,非大鹏!你只是蜩与学鸠,非大鹏!

于是,我开始漫无目的地散步,寻问蜩与学鸠的榆枋,何妨堕落?我已无力去向谁讨价还价,亦无法责问任何人:何以我的才力智慧如此浅少?我感同身受地认为“一个低能的人若发现自己的低能,即是一桩嘲弄”,而嘲弄这件事便是迷途的暗语,无论从陆路或海道,你都不会找出一条达到智慧泉源的道路。我想到这些时,正干坐于傅园的阶上,倚着柱子,让蚊子恣意地吮着我那毫无智慧甜味的血液,我只得想着我的贫血,及那可笑的愚蠢。

而那个送我红玫瑰的人却要说:“你很聪明,可是,如果你是一个白痴多好!”

我说:“你所谓的爱情,就是这样‘形而下’吗?”

“似是而非。”他说。

那么,我是惊惧了!人,是因为灵的饥渴抑或欲望的成熟而去追寻他的伴侣?我问。

“这个问题无法诉诸辩论。”

我有点愤怒:“不管你怎么说,我认为,没有灵性的感情只能算激情,毫无资格称之为爱情。”

“你否认欲望?”

“我认为可以提升。”

“那是理想。”

“你认为理想不能指导行为?”

“没有必然律。”

“那是你,不是我……”

“你离题了,你已经开始混乱。”

我愤愤不平:“你这句话充、满、男、性、沙、文、主、义!”

“你会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你不敢承认你的错误!”

…………

啊!是吗?如果承认我错了,那便是肯定欲的重要,如此,我如何去坚持两性之间纯粹属灵的爱情是可实现的?若我坚持,那么我是否在与造物者抬杠,那男与女的设计岂非可笑?啊!这种情感的洁癖是从何而来?这只是错觉而已吗?或者是纯理论罢了!那么我将如何对待他以及他的行为?

“无论你是如何地洁癖,你无法否认灰尘。”这令我惊惧,便逐渐不敢直视灰暗之处欲的情形,并且尽可能回避,不替门外的男子代传女子,我只是多虑。至于我自己,我也困惑,若不是现在的理念依然指导未来的我,那便是未来的我哀吊现在的理念了。

这些思索不得不结束,因为生活的压力临顶。知识是无价的,书籍却标着价码,这是庄子意想不到的幽默:“以有价随无价。”而赚取有价的同时,我们不得不将“生命”打了五折。且在劳力与汗水之后,丰富的薪俸足以购买任何价码的书籍之时,生之涯将罄。叔本华不得不低叹:“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摆动。”谁逃得过时间之蹄而不苍老?谁躲得过现实的棰而不折骨?没有。没有。

仿佛,在我迷途的驿站,我感觉到生之真谛启发我、知识的水杯解救我、爱与欲的公式调适我,而生活的桢干架构我……。我习惯性地坐在傅园内的老位置休息,那拔地的碑依旧耸立,收摄四面的意义汇聚成箭尖,形成射月的雄姿,我是否也能如此?

纪伯仑诗:

“死亡所改变的只是覆盖在我们脸上的面具,

林居者依然是林居者,

农夫依然是农夫。

而将歌声溶入微风中的人,他同时也会对着运转的星球歌唱。”

离开“傅斯年校长之墓”,我开始另一程的迷途,并开始认为,我是可以恣意地驰骋沙场与荒野了,因为所有的真理将追寻我、采撷我、得到我。

问候天空

曾经,在课堂上老师口沫横飞地叙述一个古老的神话:一个不自量力的人疯狂也似地追着太阳,终于活活渴死。记得当时自己是个乖乖的女学生,文文静静地专心听讲,照理应该提笔在书页上记下“不自量力”的教训才是。可是,却有一股莫名的情愫自我心底涌出,便锁着眉吊念那位名叫夸父的人。如果他不渴死,一定可以追得到太阳。我想。

某一个夏日的下午,有风。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乃是因为这个下午开启了我万里胸怀的豪情,像一把钥匙。我不记得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只记得自己还很年轻。

天空大大方方地蓝着,在无际的绿稻平原之上。就像夜晚灯下变化多端的蓝色晶体,总让人觉得神秘。可是还不至于深不可测到像一本有字天书。天书有的有字,有的没字。对我而言,无字天书是比较好懂而且内容丰富些。读有字天书需要一等的智慧,读无字天书,则需要一等的心情。那天下午,我读的是一本全开蓝底没有封面的无字天书。踩着脚踏车,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反正没有字里行间。书名叫《天空》。

蓝色令我心旷神怡,让我想笑。而远远天边堆垛的云朵,则让我向往,让我想跑。

蓝的天空与白的云,向来是大自然最活泼、亮丽的打扮,像个热爱自由的少年,当然,也十分热情。每次看到那么亮蓝的天空与洁白的云在平原之上耳语时,我的心情就倏地开朗起来。抖落凡间俗事,不再关心计较杂务总总,只是想笑、想跑、想攀登那仰之弥高的云之山峦。对我而言,我最向往的山峰,即是最高的山峰,与实际高度无关。云,即是最高的山峰,高到只能用眼睛去攀登。我向往有一天能躺在云峦那柔柔的曲线里睡一个宁静的午觉。这说来可笑,但我无法禁止自己在看到云朵时不兴起这样的念头。于是,望天的脸庞虽是充满喜悦与笑容,望云的眼神,则是永远不见答案的天问。

那天,看不见阳光,天空是带着神秘的温柔。而云,那真是诱惑。一团团地,像一头撞进太阳的怀里般,沾着粒粒金粉。天边成群的云山云海,则干脆把太阳搂入软绵绵的怀里,云端四周就多了一层薄纱似的淡金黄色的镶边。只看见太阳赤裸的脚趾在云中伸动,看不见他那张陶醉的得意脸蛋。一切变得神秘,令人愉快的神秘。

我骑车弯进路头,那样的下午只能用来唱歌,歌词里有阳光、绿叶、飞鸟,车轮辗歪碎石的声音是伴奏,风在和音。我弯进路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看那么宽阔的石子路直躺躺地延伸着看不见尽头,只中间打了几个小折。看蓝得水水的天,看一团白云恰好在远远的路边的一家农舍的竹丛上头,好像不小心被竹子勾住跑不掉似地。真不可思议,我突然雀跃起来,拼命踩着车直往前冲。路上除了我没有别人,我爱这样宽阔的平野任我一个人乱闯的那种感觉,我爱心房的栅栏一下子撞破了,兴奋的触须痒遍全身的那种激情,我爱这广阔天地只属于我一人的狂想,我也爱风在耳边激动地呼啸,把我的头发梳成虬结的团线的那种痛快。一心一意,我要追赶那团云,趁她还未解掉竹钩时,一头钻进她那如棉如絮又如春日海水的胸怀里。车在颠簸,心也在颠动。恨不得有一双长臂,两手一伸一览,收集天上所有的云朵,堆成一张弹簧床,轻轻拍一拍,纵身便依偎了进去。于是,我加快速度,决心要追赶那云,啊!云,我的故乡!

第一次,我惊觉到自己有着夸父的血统。

然而云是愈追愈远了。农舍经过了,才发现她在河的对岸平原上。想必是她伶手俐脚地,竹钩上一条云丝也没留下地溜了。不知道当初那个被追的太阳是否曾在长河平野上踏下几个慌张的脚印?也许,云本是行于天上的,不似太阳有火轮般的脚,所以不曾下凡来领受我的盛情美意。不过是我的错觉罢了,只是这错觉未免太美了点。

如果蓝天是一本无字天书,云必是无字的脚注。而我急速的车痕翻译云的语言于路面上则是最新出版的注疏。天空以变幻的蓝色铺叙,云以干净的手法描绘,然后交给我的眼睛去印刷,我们都在叙述一个夸父的故事,那个古老却仍年轻的神话。

我读懂了这一本无字天书。

从此热爱天空。无论何时何地,总献上我舒畅的笑声与问候的眼神。

后来,我的走姿变了,低着头,不理一切。凡尘太多,把我的心房占得客满。我很少再去关切天空。那时候,我几乎不再读云,曾经,我认为她是诗的放牧者。也不再殷殷探询季节的消息,曾经,我羡慕她是天庭的流浪汉。她的行囊里该有许许多多想象与美合着的故事,而我不再是爱听故事的少年。没有人能懂我望云的眼神。那时,天空是阴的。

梅雨开始,形成雨季。雨连续着,以一种无奈的落姿。日子开始有霉味。如果是一场滂沱大雨,倒还痛快,最怕的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雨丝,像是乌云对大地不休的诉苦,无可奈何。断断续续的雨,就如断简残篇;不成句的字,不成字的笔画,组成一篇难懂的文章。诉得出的苦其实不是苦;诉不出的苦方是真苦。云的倾诉,向来谁也不懂,大地不爱做考据。

生命的历程中,其实也有雨季。所有的豪情壮志都在一剎那间被打湿了,像湿了翅膀的鹰,沮丧地凝望阴霾的天空,想要振奋,却挣不断细细密密的网丝;想要展翅,却甩不掉羽翼上凝聚的重露。乌云至少还有大地可泄漏,不管懂不懂,泄完了,雨季也就过去了。而无处可诉的苦,日积月累地便在内心形成阴沉的气候,形成没有阳光的一方天空。最悲哀的是,明明心里延续着梅雨,脸上却必须堆垛着虚伪的晴朗。生命之中,总难免有这样的季节。

等待阳光,是最折磨的等待,却又不甘心终日梅雨。有一天,路过淡水,见平畴绿野之上,太阳在一堆泼墨似的乌云之中挣扎。时灭时显的光线,在天空中挣脱着要出来。我突然惊讶,内心深深地感动着。大自然总是无时不刻地在教我认识世界,传授给我力量新生的秘诀。天下没有永远阴霾的天空,只要让生命的太阳自内心升起。我感受到日出的惊喜。

于是,我想起夸父,觉得他与我是如此地亲近。我聆听那血液在我体内窜流的声音,并感受到有一股蛮不讲理的生命力,在我的心里呼啸着,说要霸占整个春天。

于是,昂首,问候天空,伸指弹去满天尘埃,扯云朵拭亮太阳。从今起,这万里长空将是我镶着太阳的湛蓝桂冠。

夏之绝句

春天,像一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像一首绝句。

已有许久,未尝去关心蝉声。耳朵忙着听车声、听综艺节目的敲打声、听售票小姐不耐烦的声音、听朋友附在耳朵旁,低低哑哑的秘密声……应该找一条清澈洁净的河水洗洗我的耳朵,因为我听不见蝉声。

于是,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坎进来我并不知道,直到那天上文学史课的时候,突然四面楚歌、鸣金击鼓一般,所有的蝉都同时叫了起来,把我吓一跳。我提笔的手势搁浅在半空中,无法评点眼前这看不见、摸不到的一卷声音!多惊讶!把我整个心思都吸了过去,就像铁沙冲向磁铁那样。但当我屏气凝神正听得起劲的时候,又突然不约而同地全都住了嘴,这蝉,又吓我一跳!就像一条绳子,蝉声把我的心扎捆得紧紧地,突然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松了绑,于是我的一颗心就毫无准备地散了开来,如奋力跃向天空的浪头,不小心跌向沙滩!

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坎进来我竟不知道?!

是一扇有树叶的窗,圆圆扁扁的小叶子像门帘上的花鸟绣,当然更活泼些。风一泼过来,它们就“刷”一声地晃荡起来,我似乎还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多像一群小顽童在比赛荡秋千!风是幕后工作者,负责把它们推向天空,而蝉是拉拉队,在枝头努力叫闹。没有裁判。

我不禁想起童年,我的小童年。因为这些愉快的音符太像一卷录音带,让我把童年的声音又一一捡回来。

首先捡的是蝉声。

那时,最兴奋的事不是听蝉而是捉蝉。小孩子总喜欢把令他好奇的东西都一一放在手掌中赏玩一番,我也不例外。念小学时,上课分上下午班,这是一二年级的小朋友才有的优待,可见我那时还小。上学时有四条路可以走,其中一条沿着河,岸边高树浓荫,常常遮掉半个天空。虽然附近也有田园农舍,可是人迹罕至,对我们而言,真是又远又幽深,让人觉得怕怕的。然而,一星期总有好多趟是从那儿经过的,尤其是夏天。轮到下午班的时候,我们总会呼朋引伴地一起走那条路,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捉蝉。

你能想象一群小学生,穿卡其短裤,戴着黄色小帽子,或吊带褶裙,乖乖地把“碗公帽”的松紧带贴在脸沿的一群小男生小女生,书包搁在路边,也不怕掉到河里,也不怕钩破衣服,更不怕破皮流血,就一脚上一脚下地直往树的怀里钻的那副猛劲吗?只因为树上有蝉。蝉声是一阵袭人的浪,不小心掉进小孩子的心湖,于是湖心抛出千万圈涟漪如千万条绳子,要逮捕那阵浪。“抓到了!抓到了!”有人在树上喊。赶快下面有人打开火柴盒把蝉关了进去。不敢多看一眼,怕它飞走了。那种紧张就像天方夜谭里,那个渔夫用计把巨魔骗进古坛之后,赶忙封好符咒再不敢去碰它一般。可是,那轻纱般的薄翼却已在小孩们的两颗太阳中,留下了一季的闪烁。

到了教室,大家互相炫耀铅笔盒里的小动物——蝉、天牛、金龟子。有的用蝉换天牛,有的用金龟子换蝉。大家互相交换也互相赠送,有的乞求几片叶子,喂他铅笔盒或火柴盒里的小宝贝。那时候,打开铅笔盒就像开保险柜一般小心,心里痒痒的时候,也只敢凑一只眼睛开一个小缝去瞄几眼。上课的时候,老师在前面呱啦呱啦地讲,我们两眼瞪着前面,两只手却在抽屉里翻玩着“聚宝盒”,耳朵专心地听着金龟子在笔盒里拍翅的声音,愈听愈心花怒放,禁不住开个缝,把指头伸进去按一按金龟子,叫它安静些,或是摸一摸敛着翅的蝉,也拉一拉天牛的一对长角,看是不是又多长一节?不过,偶尔不小心,会被天牛咬一口,它大概颇不喜欢那长长扁扁被戳得满是小洞的铅笔盒吧!

整个夏季,我们都兴高采烈地强迫蝉从枝头搬家到铅笔盒来,但是铅笔盒却从来不会变成八音盒,蝉依旧在河边高高的树上叫。整个夏季,蝉声也没少了中音或低音,依旧是完美无缺的和音。

捉得住蝉,却捉不住蝉声。

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响,蛙声、鸟鸣、及蝉唱。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

绝句该吟该诵,或添几个衬字歌唱一番。蝉是大自然的一队合唱团,以优美的音色,明朗的节律,吟诵着一首绝句,这绝句不在唐诗选不在宋诗集,不是王维的也不是李白的,是蝉对季节的感触,是它们对仲夏有共同的情感,而写成的一首抒情诗。诗中自有其生命情调,有点近乎自然诗派的朴质,又有些旷达飘逸,更多的时候,尤其当它们不约而同地收住声音时,我觉得它们胸臆之中,似乎有许多豪情悲壮的故事要讲。也许,是一首抒情的边塞诗。

晨间听蝉,想其高洁。蝉该是有翅族中的隐士吧!高踞树梢,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那蝉声在晨光朦胧之中分外轻逸,似远似近,又似有似无。一段蝉唱之后,自己的心灵也跟着透明澄净起来,有一种“何处惹尘埃”的了悟。蝉亦是禅。

午后也有蝉,但喧嚣了点。像一群吟游诗人,不期然地相遇在树荫下,闲散地歇它们的脚。拉拉杂杂地,他们谈天探询、问候季节,倒没有人想作诗,于是声浪阵阵,缺乏韵律也没有押韵。他们也交换流浪的方向,但并不热心,因为“流浪”,其实并没有方向。

我喜欢一面听蝉一面散步,在黄昏。走进蝉声的世界里,正如欣赏一场音乐演唱会一般,如果懂得去听的话。有时候我们抱怨世界愈来愈丑了,现代文明的噪音太多了;其实在一滩浊流之中,何尝没有一潭清泉?在机器声交织的音图里,也有所谓的“天籁”。我们只是太忙罢了,忙得与美的事物擦身而过都不知不觉。也太专注于自己,生活的镜头只摄取自我喜怒哀乐的大特写,其他种种都是一派模糊的背景。如果能退后一步看看四周,也许我们会发觉整个图案都变了。变的不是图案本身,而是我们的视野。所以,偶尔放慢脚步,让眼眸以最大的可能性把天地随意浏览一番,我们将恍然大悟;世界还是时时在装扮着自己的。而有什么比一面散步一面听蝉更让人心旷神怡?听听亲朋好友的倾诉,这是我们常有的经验。聆听万物的倾诉,对我们而言,亦非难事,不是吗?

聆听,也是艺术。大自然的宽阔是最佳的音响设备。想象那一队一队的雄蝉敛翅踞在不同的树梢端,像交响乐团的团员各自站在舞台上一般。只要有只蝉起个音,接着声音就纷纷出了笼。它们各以最美的音色献给你,字字都是真心话,句句来自丹田。它们有鲜明的节奏感,不同的韵律表示不同的心情。它们有时合唱有时齐唱,也有独唱,包括和音,高低分明。它们不需要指挥,也无需歌谱,它们是天生的歌者。歌声如行云如流水,让人了却忧虑,悠游其中。又如澎涛又如骇浪,拍打着你心底沉淀的情绪,顷刻间,你便觉得那蝉声宛如狂浪淘沙般地攫走了你紧紧扯在手里的轻愁。蝉声亦有甜美温柔如夜的语言的时候,那该是情歌吧!总是一句三迭,像那倾吐不尽的缠绵。而蝉声的急促,在最高涨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更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而后寂寂寥寥成了断简残篇,徒留给人一些怅惘、一些感伤。何尝不是生命之歌?蝉声。

而每年每年,蝉声依旧,依旧像一首绝句,平平仄仄平。

一瓢清浅

总有一些温馨的东西,随着生活的潮涨不知不觉地遗落于我孤单的沙岸,像一篇呆板的公文里突然冒出的美丽句子,那样令人惊讶,令人有浅浅的喜悦。任凭是潮来潮往的日夕,任是漩不止的漩涡,我仍旧要坚持着去珍惜这些意外,一点一滴地收藏。当有一天,当我年老得只咀嚼得动回忆,我会欣喜于自己一直保有着的这一瓢清浅——一瓢有着珍珠色泽的清清浅浅,我会满足地死去。

那一天多美妙。那几个衣衫不整,爱流鼻涕的小毛头竟然为我冠冕。

我一直喜欢花,却种不好花。就像花农不一定能欣赏他的花,这原是不足为奇的。可是,心里总是遗憾。

突然在河堤的小菜园里发现一株矮矮的蔷薇,疏疏的叶片,像镶上去似的,在早春的晨风中透着初醒的寒意。更让人欣喜的,在这样瘦弱的枝头上,竟躺着一朵含苞的小蔷薇。我无法形容我有多愉快,我一直喜欢含苞待放的花朵,总让我分享到她们羞怯的喜悦——期盼明日太阳的那分等待的喜悦。我拔了一半的洋葱,便搁在地上,用沾着泥的双手去轻轻触摸这如樱红小口的花蕾,她想说些什么呀?我心里在猜。放眼是一望无际的翠绿,从暗绿的竹林到鲜绿的秧苗,到岸边的草及一行油绿的蔬菜。甚至连河水也不知不觉地吐露着浅绿的年龄。而这朱唇未启的小蔷薇,她想吐露些什么呀?我轻轻摸她淡淡的软刺,好娇羞地颤抖着。更忍不住要凑上去嗅,淡淡的,揉着春泥与绿草的一股清香,只因为这,我便像饮了早露一般地舒畅起来。

我告诉云妹。

“河岸有一棵蔷薇,快开花了,知不知道?”

“哈!我怎么会不知道?”

“谁种的?”

“本小姐!”她好得意。

“你怎么种?浇肥浇水——”

“不用那么麻烦啦!我在阿姑家摘的,走到半路,懒得拿回来,就随便插在河岸上,它就活啦!”

我嫉妒死了。什么花到她手里,不让它活就硬会活,到我手里,硬要它活就偏不活!

“你喜欢吗?”她问。

“当然喜欢!好喜欢!”

那一天,我在屋里看书。

“姐——出来一下。”

“阿——敏——啊,出来哦!”隔壁家的两兄弟,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也拉长喉咙在叫,好嫩的声音。

“做什么啦,在看书。”

“出来啦!你出来就知道——”此起彼落地在呼唤,我只好出去,站在大门口。两个小毛头看我出来,赶紧跑到草堆后面躲,还一径嘻笑,我心知不妙。

“做什么?”我问云妹。她站在晒谷场,两手插入口袋,很神秘的样子,眼睛却笑得很媚。她的脚踏车停在门口,沾着泥。

“下来啦!不会害你的啦!”她边说边示意我下楼。

“我跟你说哦——”这是我警告人的口头禅。

“不会啦!不会啦!!”她说。

于是我下阶梯,站在晒谷场,听她的话坐在地上,把眼睛闭起来,不偷看就不偷看。

“出——来——啊!!”拉长的大叫。

突然,那两个小家伙“噌”地跑来,我赶快睁开眼,看他们三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东西,往我身上撒,满天的蔷薇花瓣纷纷落在我的发上、襟上、手上。我惊愕了,不晓得怎么办,眼睁睁地看他们好高兴地从口袋掏花瓣撒我,又叫又跳,连那个三岁的小毛头也笑嘻嘻地又拍手又跺足,笑得把小鼻子都挤成了一堆。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感觉着花瓣积在发上的那种重量,那种快乐的重量,有着尝尽幸福之后的满足的疲惫。

那朵小蔷薇冠冕着春之绿野。而我也被冠冕,被天地间最珍贵的赤子之心。

神秘的雕刻家

想不透自己为何喜欢花花草草,更想不透为何爱那些落花枯叶?如果含苞的花朵象征青春,那么地上泥里的花叶即是老年,像人生。也许是喜欢这一点灵犀相通。

在我的书页里常夹着叶子,它们不是枯了,就是被虫蛀了,没有一片是完好的。而我深爱着,爱那一份饱尝风霜摧折却尽力维持的生之尊严。岁月的轮痕太快也太深,叶片的筋骨在啃噬之后依旧以它最原始的图案在展露,始终没有放弃去拼凑那剩得可怜的脉络,仍旧忠实地守护大地母亲赐它的身体发肤,守护它的生命。虽是残缺,残缺是它最令人感动的美。

谁是那神秘的雕刻家,竟用万物的身体习作,一次又一次,练习一个草写的“死”字!

生命可以有不同的姿态,但同样是航行于真理之海。万物各有其迷人的韵律,而终究是以不同的方式在演算一道相同的定理,每张证明的纸上都写着同一的答案:一个最初及一个最后的坐标点,都是线段。

只不过有人两三笔便推出了结果,而有人硬是不肯歇止,希望算成射线。

我是尊敬那些不死心的人的,他们敢于去争。敢在日常生活吵些鸡毛蒜皮的不算什么,敢和生命讨价还价的才是了不起。我尊敬那分悲剧。

就像我所珍爱的叶片,每次面对,仿佛听到在某个冷秋,那叶子用每一寸绿肉去与季节争吵,甚至与冬天商量,到最后,那刽子手只好暗中动手,把叶的肉体强啃成一个句点,那是死的标志。

而叶也有傲骨,还以残骸拼它的名字,我始终晓得它隶属于哪棵树,那是它生之尊严。

当我惊觉到自己被莫名的绳子捆得死紧,几乎逼我要画了押时,我想起那片残缺的叶子。如果这么容易便把自己交出去,我如何对得起生命?

谁是那神秘的雕刻家已不重要,当他满头大汗,还在我身上舞着笨拙的钝刃时,我已再生。

小白蟹

淡水是适合远看的,尤其在大屯山上看,觉得那真是银河的倒影,有点海市蜃楼。若是下了火车去看,探头之处,全是人间烟火。

偏偏想坐渡船,像花机一样地替河布一道蕾丝边。

半路上,小店前有个大塑料脸盆,装着密密的东西,“三只五块!三只五块!”探头一看,是小螃蟹,小得像大拇指的指甲,脚像线似的,争先恐后往盆缘爬。那小贩捧起脸盆用力摇两下,“三只五块!”

像在心疼什么,突然走不动。

只有两块钱,那小贩给了我一只。一只全白的小白蟹,它多小,小得连肤色都还没长出。它在我的掌肉上乱抓,我感受得出那轻微的颤抖。手掌对它而言,可能是离乡背井的象征。它这么小就得尝受禁锢,我不忍。

要坐渡船了。岸边是碎石地,河水也碎成网状的小支流,几乎要俯着身才看得清楚。我择一条水较深的,放了小白蟹,它似乎惊愕了一下,才没命地奔跑,像受了吓的小孩。我俯身看它,算是送它一程,但愿以后都好好的,永远好好的。

船要开了,我赶紧爬上岸堤,才发现有三四个小孩俯身在岸边巡着,一手提桶,一手拿网。

我突然哀哀地失笑起来。

我有个橱子专门放高中时代的书籍杂物,在内湖,一年难得去碰几次,就任它荒着。

想找一本旧书,踮着脚去开那个橱。突然拉出一包东西,塑料袋装着,硬硬的,实在猜不出是什么。但认得是自己的东西,依旧有半丝的熟悉在唤着。

我的生活的某一个角落是很乱的,虽然整体来看,人家都说我很整齐干净。在那个角落里,不止东西是乱七八糟地横竖着,连记忆也错综复杂,不能去牵扯,一牵扯就没完没了。

偏偏常常无意中去碰到,于是整个人就陷进去了,把窗外的车水马龙都忘掉,一心一意陶醉着,在那个纯然只有我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吵得动我。

曾经,为了找一根针补衣服,花了一个上午。结果,串了一串玫瑰花瓣,做了几张卡片。为了做卡片,翻遍所有的书找夹了很久的叶子,看到叶子,想到这片叶子是礁溪摘的,这一片是擎天岗的……找卡纸、美术刀、钢尺,一一裁好,一一贴在最美的位置。想起泰戈尔诗集有几首诗很喜欢,于是翻书找那些句子。用针笔写很俊逸的字在上面,找毛线钩长长的穗子结在卡片前头,然后静静地欣赏。一个上午过去了。

我忘了原来是要找针缝衣服的。

如今,这包东西让我好奇。我跳到床上打开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哗啦啦”统统掉出来,一堆小山似的,像锯木厂里堆着的木材,唤起多少年前坎坷的记忆,我拥有这么多笔吗?

都是原子笔,除了几支铅笔和彩色笔。我还找到一支钢笔,记起那是在路边摊买的,八十块,生平第一次买的钢笔,希望使写信成为一种庄重,所以买它。但它又开运河又漏水,把我的手染得青紫,一点也不庄重,仿佛是从事染织行业的。

原子笔有黑的、红的、蓝的、紫的、绿的,所以当时我的笔记簿像彩色拼图。我喜欢黑色的,几乎各厂牌的黑色原子笔我都有:雷诺的、理想的、蜻蜓的;日本的、法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台湾的……每当想舒舒服服写信时,我就选择黑色去吐露。它让我把世界勾勒得那么清楚,把心事写得那么流利,尤其在一张淡蓝的信纸上,犁得酣畅又浪漫,像一亩美丽的秘密。我用它写情书。

红原子笔代表警告。几乎每本教科书都画了密密的红线条,一遍又一遍。我总认为什么都重要,再小的事件都有它的影响与意义。我几乎背下了整本历史书,连光绪皇帝比慈禧太后早死一天都记得,那表示光绪有可能是被慈禧害死的。当时我是这么想。

缅怀在这堆笔的记忆中,我的喜悦难以形容。一种满足的心情高涨着,仿佛看到过去一笔一画的生活,看到自己曾经那么认真地握笔;那是怎样的一条河啊!从我的心到我的臂到握紧的掌,突然是高耸的山峰,泻下一条瀑布,流出每个季节曲折的成长。

我一一数着,像在校阅一队老弱残兵,有沙场的声音。

小表弟爬上床,争着和我抢笔,才三岁,当然抢不过我。我用双臂圈着笔,骗他出去,他愈是要玩,用哭声威胁。

我让他哭,继续数。

九十四支,九十四支没有水的原子笔。我愣了,好庞大的感情在牵扯!我用过这么多笔,我到底写过什么?它们曾经尽责地让我发泄那段苦闷的年龄。我的悲喜,我的哀恸,它们曾经一一见证,一一了解。多少夜灯下,我的苦读,陪我的是它们。多少秘密,它们爬上日记本替我记录。多少忿恨,它们在纸上替我唾骂。多少喜悦,它们一一替我传播。它们忠实地待我,直到最后一滴血液流尽。

如今,我面对它们,看它们笔身的齿痕、刀痕,看透明的杆子里那条干涸的血管上碎布的惨青。九十四支笔,像九十四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去打人生的仗。

为什么要留着它们?为什么不一一丢到字纸篓?何必那么认真去生活?连对一支没有水的笔也要讲珍惜?为什么偏偏爱些没有用的东西……我爱的是没有用的东西吗?如果眼前这堆曾经那么认真待我的笔全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何时能找到有意义的东西!

在现实里,已经很少人能认真相待了。如果所有同时存在的都是一线缘,我感念这堆空笔,它们曾经与我同时存在,忠心地为我存在,只因为我选择了它们,它们报我知遇之恩。

要留着的,且让世界去追逐潮流的脚步,我留着这笔感情的财产。

“来!”我亲了小表弟白嫩嫩的脸颊,“不哭!不哭!”抓起他的小肥手,塞进一支笔,紧紧握着他的手:

“来!姐教你握笔。”

生活细笔小引

我不是个画家,但撷取美的片刻是我的心愿。

我不是个作家,但记录每一次的感动是我的习惯。

仔细想想,生活的本身即是书、即是画。也许前一刻,我们是阅书观画的读者,而下一刻,却又变成书中主角、画中人物了。更有可能,我们同时既是读者,又是主角。

每个日子,都是内容不同的一本书,风格迥异的一幅画。只是我们的脚步太匆忙了,常常忘记去读它,欣赏它,随意地浏览过去,便断言生活是一味地今日抄袭昨日,只是公式化的食衣住行罢了。阅读,不仅是认识符号而已,更要懂得符号所传递的内涵;而观画,也不只是五彩缤纷的调配,细细想来,画中原是有画。

我是个小人物,只希望自己别那么匆忙,希望能够静下来,老老实实地把生活一本一幅慢慢地看,用我的心细细品尝,并把感动的心情,一字一句、勤劳不倦地做成生活之细笔。

于是,处处美丽。

小红虫

——生活细笔之一

现在想想已有两年多了,但那只小红虫就像是我的朋友一样,深深地让我记忆着。

那年我高三,最机器化的年龄,每天窝在图书馆死啃活啃得不知天昏地暗。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地理笔记,昏昏沉沉之际,突然发现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红虫,比一粒沙子还小,慢慢地爬上我的笔记簿。我感到很新鲜,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虫,我几乎要怀疑是不是眼花了,把随手一点的红原子笔水看成是虫。但它真的在动,我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是真的小虫没错!多新鲜!我不禁趴在桌上看得出神。好可爱的小不点儿,它一定是刚到这个世界不久,瞧它红得那么弱,步伐那么轻细,只要我大力点儿呼吸,怕不把它吹到十万八千里远才怪哩!它没有固定的方向,似乎是漫无头绪地在摸索,它一定没搞清楚它站的地方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我发觉它对颜色的辨别力很高,尤其是黑色,只要一碰到黑色,就马上变换方向,而且动作急速,仿佛相当惧怕的样子。最后,它终于穿过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到达笔记簿上最大块的空白地方,它似乎很喜欢白色。我想,它是不会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它在白色的纸上安步当车,一点也意识不到是否有突发性的危险。我伸出一个指头慢慢地往下靠近它,希望它知道我的存在。可惜它没有经过光线投射下的黑影。我的指头一直随着它移动,而它仍是不知不觉。我不知道小虫的世界里,有没有第三空间的存在,我的指头在它的上面猛动不停,它还是没知觉。这可惹恼我了,有几次,我几乎要直直压下去,对我而言,这是个很简单的动作,但我没这么做,说不上来为什么,杀一只虫还不至于有一秒钟的罪恶感,但我就是没压死它。不过,我打算给它一个难关,惩罚它对我的妨碍,如果它通过了,我就把笔记簿让给它去逍遥;如果没通过,只好不客气地请它另谋出路。我在桌上敲几下,算是通知它了。

于是,拿起黑色原子笔,在它的周围画了一个大圆圈,然后慢慢涂黑,让黑色一步一步向它逼近。它的反应立即可见,急速地四处乱撞,碰到黑色就掉头,像被包围在熊熊烈火之中的人一样,只会乱冲乱撞,那样地惊恐、焦虑、无助。我想它现在的心情,大概跟我有一次走在地下道,突然灯全黑了,畏惧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一样。我的笔尖继续逼近它,它反向逃避,我转向又逼近,它错乱的程度几近疯狂,只会团团转,只会在渐渐缩小的空白里慌乱得不知所措,它那样地惧怕黑暗。我想,如果它知道上帝,我相信它会死命地喊着上帝,而这时候,我无疑地是它的上帝。最后,一团漆黑当中只留一点点空白让它立足,我囚住它了。我怀疑它是否能走出去,它是如此地畏惧黑暗。也许对一个小生命,这么做太苛了。我在想要不要释放它?突然,出乎我意料地,它静了下来,在仅存的空白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死去一般。我不禁纳闷起来,然而更让我惊讶的事发生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竟然动了,不是在空白里转动,而是一步步慢慢地往黑暗走去,很笃定地朝着一定的方向,很镇静地走,没有慌乱、没有焦虑,更没有畏惧,像一只走惯黑暗的虫。是什么力量让它把黑色透视成白色,让它那么肯定黑暗之后就是白色?它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虫子罢了,它怎么能够……它终于走出黑暗,我囚不住它,认输地把笔记簿让给它。

我想,它已有资格去走遍一个地球。

踏一回月

——生活细笔之二

自从傻瓜面搬到侨光堂旁边的那条路里面之后,打算吃面的人懒得去,不打算吃面的人还是常常去。

六点多回到寝室,问有没有人想去吃傻瓜面的,林说:“太远了,懒得动。”陈刚准备吃泡面。再问一问需不需要带小菜回来,张说:“谢谢,我觉得那一大锅东西,看来有点脏!”

一轮明月,真美。李白举杯邀明月,我嘛,带着我的月亮去吃傻瓜面。

路经女五,不自主地想去一○六室,看看碧惠、阿燕、惠绵和阿但,若她们不在,就留张窝心的纸条:“来访未遇,甚怅。你们日夜思念的简留。”

一开门,“嘿!简来得正好,要不要去吃傻瓜面?”我怔了一下,突然被那种热络冲昏了头,怎么搞的,是我要找她们,还是她们要找我?

当你满头大汗地去追逐一个愈来愈远的背影时,或是有人力竭声嘶地呼唤你,而你不想响应他时,那都是极不愉快的经验。但当你终于知道,在路的那一端有一个多么亲切的人正向你走来,而你也几乎要跑着去迎接他时,你会突然觉得世界待你这么好,你会领会出一份“颠踬”的快乐,在崎岖的路上。

那晚,我深深地有这种感觉。

一群女孩子勾肩搭背实在不成体统,但是我们不在乎,也就管他那么多别人爱怎么想是他们家的事。月亮真美,这么美的夜晚如果什么事都斤斤计较,就俗了。

我们叫了两大盘小菜。我一直不认为食物的味美与否嘴巴有绝对的鉴评力。那两盘小菜,摆在那样的晚上,那样的朋友面前,要比摆在任何晚上、任何人面前更好吃,对我而言。

我挟起一小截卤透的豆干请了请月亮,感谢她今晚圆得如此可爱。

付钱的时候,她们又跟老板娘闲话一会儿,嬉笑一会儿,问候一会儿,不晓得老板娘要不要收干女儿,我在想,否则想自荐。

走过另一家面摊时,我们缩头缩尾地快快走过,看看空了那么多张桌子,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女孩子家的心思都很细,吃了别家不吃这家,有点罪的感觉。自己第一次进去这家吃面时,只有我一个客人,老板娘端过面之后,就坐在桌角边,一面包馄饨,一面听收音机唱《茉莉花》,我觉得她实在很有情调,做她的丈夫一定很好。但愿下次我仍旧一个人去吃面,而仍旧只有我一个客人,她便能悠闲地又唱起歌来,像个满足的小妇人……我几乎要陶醉在那般有情的幻想里。至于我没能去的任何一个晚上,但愿她高朋满座。

我们这群无可救药的女孩子,吃完傻瓜面竟然还不满足,依照惯例,又去骚扰卖傻瓜水果的老夫妇。老婆婆笑嘻嘻地招呼我们,好像我们是她真正盼望的客人一般。其实早已不是客,彼此熟悉了,就不是她给你一片西瓜,你付她一张钞票那么单纯的行为了。而是转变成一种牵念,她会问你,怎么好几天没来了。你会问她,为什么前几天没看到呢?唉!人世间,本是处处有情,只怕己心太无情,便不知情为何物!面对那么慈祥的老婆婆,让她拿刀为你切西瓜,问你要不要洒盐巴,已经是够不忍心了,怎么会有人好意思因为十块钱的关系,恣意批评人家西瓜太贵、菠萝太脏、木瓜不甜!

踏一回月,谁说月亮无情!月若无情,就不会照了李白,又照了我。满校园的清辉中,诉一诉心曲,也闹过几次畅怀,自己像个傻瓜,也笑骂别人傻瓜。想想,要当个傻瓜也不简单,既能承认自己是傻瓜,又能享受傻瓜,到这种田地,实在是不平凡的傻瓜。

也许,我仍会常常去吃傻瓜面、傻瓜水果,不管他们搬多远。

也许,你会以为我喜欢吃面,其实我爱吃的是碗里的那一个“情”字。

夜的独白

——生活细笔之三

白天里,我们看到一草一木,并非我们的眼睛本来就能看清楚万物,而是太阳照亮一切。

夜里,我们如浸于浩瀚墨海,再圆大的眸子都是虚设,只因少了一个太阳。

人的心中是否也有两个相对的天空,一个是艳阳高挂的白昼——我们能够看清楚对方的一颦一笑,听到他的声音里蓄着的是喜是悲。我们能无误地辨认哪一张脸孔该配哪一个名字,我们知道谁是谁。如果对方把另一个天空翻转在我们的面前,那么一切的存在都将变成不存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那是我大学生活新鲜人生阶段的最后一天,或者该说最后一夜。和三五好友择一处柔软的草地,庆祝漫长假期的来临,其实不必安上这个笨拙的理由,年轻人聚在一起,有很多时候是不讲理由的。那天,依例是从“吃”的开始,大快朵颐之后,便是笑闹一团:有的唱歌,有的闲嗑牙,有的争吵笑骂,有的大吹牛皮……一群不知忧不知愁的孩子,那真是管它天高地厚的疯子一堆!

渐夜,歌声渐止,笑声停了,闹声也息了,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只有偶尔传来一声呼吸的鼻息,才知道有人正在附近。有的蜷坐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有的伫立在湖前,如一根早已形成化石的柱子;有的,也许在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位置上静坐,也许离我很近,也许很远。我慢慢踱到湖边,坐在栏杆上凝望湖中微光。我喜欢夜的神秘,总让人不知不觉地触到心之深深处的纠结,而借夜的黑,夜的掩隐,吞吐心衷,做有声与无声的独白,夜,让我想哭。

感觉有人在我身旁不远,我不知道他是谁,而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谁。我如浸在波涛起伏的思想之海,随波而上而下,亦左亦右,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见顺流是逆流,只知道自己整个地浸在思想之海里。睁开的双眼,不眨地凝湖,视而不视,耳仍是耳,只是闻而不知所闻为何。觉得一切离我遥远,有一份本然的陌生,所有的名词都成为废土。

有人叫我,是他,一个刚刚才记得名字的人。他问我在想什么,我摇摇头,算是回答,也算是不回答,事实上不知如何答起,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我轻轻踱着,有一个声音隐隐传来,从树丛后面的草地,那里有一群人围坐着:“为什么人要活下去!”没有人响应。那声音幽幽地继续:“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一阵沉默。“有时我会想,我的出生不是我所同意的,难道我是否要继续活下去,也不必经过我的同意?是谁在安排?”“我,不经自己同意地被生下来,是否我继续活着,也只是要另一个人不经其同意地被我生下来……有时候,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有时,一剎那,什么都搞不清楚,什么都变模糊……”一阵沉默。

我们常问“为什么存在”,更常问的是“如何存在”,明天,也许我们会忘掉这些疑问;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只是,这些疑问将保留在每一个明天之中。也许会是永远,老死了,还是一无所知,一无所有,愚钝的生命。

隔不远是系里男生的对酌,是如何陈年的心事,需要借酒来透露?胡是醉了,吴略有五分,他毕竟是耐得住的人,只闷着喝“心事”。唐尚清醒,老徐也喝了一些,那程度正好是一个人的灵魂最活泼的时刻。谢平常独来独往的,吐了真言,竟让人难受。一个奇幻的夜晚,一群在白天里以不同的音调互相招呼微笑的伙伴,在夜里倾吐各人之胸臆真言,竟是同一个声音。夜,沁凉如水,湖中央荡曳着月光,道尽多少尘世的嚣闹!而入夜,总是一色的玄黑,独星与月,烁烁有光;入夜,总是一样地看不清谁是谁,独心与心的语音,直接对白。

大道上的深夜,我的影子长长。相信此时的大道是极为干净的。白昼虽有无数的脚痕熙攘,总是踩不透凝固的柏油去留个脚印,所以风是很轻松地吹过就干净了,像我们的生命之于宇宙。路灯把我投射在柏油路面上成一不规则形的影子,我想回家。

但,夜是深了,家的方向还没有找到。

两朵童稚

——生活细笔之四

一上车,我就注意到她们,只因为她那么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

我坐在窗户边,座位是长长的那种老爷座,她们坐在我的斜对面,我一直看她们。

较大的那个,大约十三岁,挂面头发,一身淡黄色碎花洋装,一双高跟鞋——这令我很惊讶,这么小年纪!我细细再看,发现那是双很大很尖的高跟鞋,相当老式的。我猜,不是她妈妈的就是姐姐的,她还不到穿高跟鞋的年龄。另外那个小女孩,圆嘟嘟的脸,长头发在耳朵边扎成两把,晃荡荡地,还打了蝴蝶结,可爱得像个洋娃娃。我想,这两个女孩子一定是姐妹,她们看起来有点儿像。一坐下来,妹妹就叽哩呱啦地不知道跟姐姐讲什么,她的笑容好灿烂。做姐姐的一句话也没说,很专心地听她讲,那双眼睛一直看着妹妹,偶尔还轻轻地点头,嘴角有一丝微微的笑。那微笑,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所该拥有的。后来,妹妹大概是热了,小手一直掀着额前的刘海,她半靠在姐姐身上,低声问了什么,姐姐看了看左右,然后深深地点头,妹妹马上两只脚跪在椅子上,双手用力地拉开玻璃窗。姐姐低头不知道问了妹妹什么,我想,她一定是问妹妹:“还热不热?”妹妹又笑了,无邪、天真,像个小天使。后来,妹妹大概困了,趴在姐姐的腿上打瞌睡。姐姐一只手让她枕着,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妹妹的头。妹妹大概很困,一会儿就睡熟了,一动也不动。她那只手还是继续抚摸着她的头,那么轻又那么柔。我想,那一定是个很令人舒服的动作。这时,我大胆地瞧着姐姐的脸,多平凡,又多惹人怜!瓜子脸,不算漂亮,但很顺眼。皮肤黑黑地,仿佛还有几条“抬头纹”,鼻子是挺的,闭着的双唇如不破的核桃,唇边一丝不褪的微笑,带一点忧郁,又带一点遐想的样子。多奇特的微笑!我不自觉地凝望着她。她的两眼一直望着这边窗外,一眨也不眨地很奇特,仿佛含有几许轻愁,几许心事,几许遐思。我不禁好奇,她到底在想什么?如果她真的只有十三岁,她怎么有如此忧郁的眼神!仿佛看了多少风霜雨雪的过往,她真的只有十三岁吗?她一定不是在看窗外的车辆、招牌,她在看很远很远的一件心事,也许是过去的,也许是未来的。多柔顺,多惹人怜的女孩,她看来那么善良,她会有什么心事?

这时,窗外下起了雨,许多人关窗。妹妹大概睡得酸了,转了一个姿势。她有点惊,收回视线,轻轻撩拨着妹妹汗湿的头发,还拍拍她的肩膀,充满呵护的样子。她又看看窗外,注意到下雨了,伸出手到窗外探了探,又把手放在妹妹的背上试了试,大概是发觉雨水会打湿妹妹。侧过身,想把窗子关好,由于是左手,使不出力气,右手又被妹妹枕着,抽不出来。她用力地想关窗,还是拉不动。后来,她轻轻移出右手,换左手托拥着妹妹,并且把一个小皮包也一起拿在左手——我到此才发现的。她伸出右手,抬高,抵着玻璃窗,用力;我吓呆了,她的右手只有半截,五根指头完全没有了。她用那半截的手用力地为妹妹关窗的那一幕,震惊了我,也感动了我,我的眼眶一下子湿了。好不容易关上了窗,车子一震,却又把小皮包从老爷座的缝隙掉了下去。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她侧低身子,右手一直往底下探,她摸了一会儿,像是摸到了,慢慢地,手往上抬,很谨慎地怕它再掉了,她用那只半截的手吃力地夹起小皮包。于是,我眼前便模糊了,赶紧把泪水逼下去,抬起头,看到妹妹醒了,揉着眼睛,姐姐笑笑地东指西指,仿佛在告诉她刚刚是怎么回事?妹妹也笑了,伸出手把小皮包拿在手里,又趴在姐姐的腿上睡着了。她的脸上有一点羞赧,那丝微笑便深了。这以后,她便一直低着头,用那只充满爱心的断手,一上一下地为妹妹理理压皱了的领子。她是个好姐姐。

我下车了。

上帝,愿您带领这对小女孩到幸福的花园,如果我尚有未领受的福,请您代我转送,她们存在一刻,这世界便有一刻的纯洁与和平。

我来酿

——生活细笔之五

  常常惊讶于自己的“新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那年,一大早起来便到傅园念英文。起先还兴致勃勃,真的念得朗朗有声。后来热劲弱了,卷着书,反剪双手,只是沿着喷水池一来一回地踱步,往往一个早上连一个生字都没背起来。

  但我仍旧觉得充实,因为太多新鲜的想法都一股脑儿地跳出来。

  起初,是那棵“橄榄树”,将我安排得紧紧的时间表一下地打得湿烂,我从此脑子里把橄榄树列为每天必须拜访的对象之一,而且热情一直不减。其实,让我感兴趣的,不是橄榄树,而是橄榄树上的橄榄。

  后来,我实在无法忍受那些“压枝低”的翠绿小橄榄在我脑子里不时晃荡的诱惑,再加上听说有人一桶一桶地将六号馆附近的橄榄打下来恣意糟蹋,我恨得真是“咬牙切齿”。最后,“相思”得无法自拔,连黄昏也跑去傅园看看,看到树梢叠叠的小橄榄,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还好尚未被那些不知珍惜的人糟蹋,忧的是,任凭自己踮起左脚或右脚,伸长右手或左手,仍旧无法“一亲芳泽”,小橄榄还是那么地“高不可攀”。有几次,甚至想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单独行动。只是,不管白天或晚上,傅园一直没有“冷清”过。而我又“胆小”过人,别说打草惊蛇,就连站在橄榄树下的勇气都没有。唉!只怪自己“道德意识”太高终不能成就此等“美事”。

  终于,贵人相助。那头我再度痴痴的散步到傅园,一举头,看见三五个小毛头,汗衫短裤,竹竿塑胶袋,叽哩呱啦地朝着橄榄树打得好不认真。我一看,先是楞住了,然后是怒,最后转怒为喜,真是天赐良机。赶忙过去和小哥儿们互相问好,看看收获情形,终于博得他们的“拔竿相助”,分我一杯羹。

  我捧着十几颗橄榄,像捧着十几颗祖母绿玉石一般。几乎是跳着回寝室,兴奋地找出玻璃瓶,大事清洗一番,当我把洗过的橄榄放在书桌上吹干时,那晶莹的水珠几乎可以映出我眼里热切的希望,我有着从事探险一般奇妙的兴奋感,久久不去。

  而更奇妙的,我竟然想到要酿它们,这真是天外闯来的神思。这个遐想让我雀跃了起来,一会儿把橄榄挤进瓶里,一会儿又统统倒出来,简直比拥有十颗祖母绿更紧张。如果只是十颗玉石,倒又简单,保险柜一搁就没事了,偏偏是活不溜丢的小橄榄,就像一群小精灵似地,才不会安安分分地挤在瓶里,它们会变,会把一个小瓶子变成一个小宇宙,它们不但有奇特的形状、气味,更会变出醉人的馨香,如果它们合作的话。我希望二旬之后,当我打开密封的瓶盖时,醉我的是一股神秘的迷香,而不是腐朽之气。这就是“酿”的功夫了,而我从来没有酿过,却冀望一只只鼓胀着风帆的青涩小船,变成一条条甘甜的轻舟,驶进我双唇的港湾。

  我时时发痴在想,一点盐一点糖,会把绿饱的橄榄浸成何等模样?真是个神秘的小宇宙。我几次禁不住把玻璃瓶拿出来左右上下瞧一瞧,真是叹绝这浑然不可解的玄机。

  开瓶那一天,我简直像在拆上帝送我的礼物一般。那股紧张、悬疑、急于想知道究竟的心情,真如张满的弓。一声轻快有力的吆喝,瓶盖倏地迸开,一股甜润带酒的柔香,轻轻地散在鼻息之间,令人忍不住闭着眼,深深地吸一口,如酒暖流遍全身,一时半醉起来。

  原本硬挺的橄榄,浸得软皱皱一身,甘中带有七分柔酸三分酒意,含在嘴里,便会有意无意地从喉间刺滑而过,分不出是甘、是酸、是酒,却觉得又甘、又酸、又酒。妙在一刹那。

  橄榄吃完了,连暖暖的汁也一滴不剩。自己却又心痴起来,觉得人间万物真是奇妙,可以是最涩苦的东西,也可以是最甘香的东西;极涩处即是极甘处,仿如一体之两面,互为表里。于是我在想,是否人事世情亦是如此,极不幸处,可能是极幸的转机,极痛苦的,也可能是极乐的……那么人间不是“绝对”的种种存有,而是相对的双方必会同时存在的显现。我们常常执于一偏之见,把心灵之眼的焦距,调在某种类型的事物上,于是我们的心版上,久而久之,便只能容下特定类型的事物,逐渐失去涵摄的能力,我们的心灵之眼,亦失去了能远能近,能上能下的弹性视野了。

  幸与不幸,美与丑,可以是同义复词,看自己有没有“酿”的功夫了。就如硬涩的橄榄变成甘美的蜜饯。

  一粒沙,是丑的,对蚌而言,肉里嵌进一粒沙,是不幸的。而珍珠是美的,带珠的蚌,更是身价百倍。海蚌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生活如浩瀚汪洋,人潮起落之中,我们难免会撞礁搁浅,会掉进诡谲的漩涡,会困在迷洞、会滚了一身刺人的沙粒,苦不堪言……,无论如何,告诉自己:也许我就是带珠的蚌。

  从一颗颗的橄榄,我学会一个“酿”字,从这个“酿”字,我领悟到如何去面对生活,甚至是人生。生活,是门高妙深奥的学问,我只是门外的拾穗者,那么,有什么极辛酸苦涩的东西,都赐给我吧!卷高双袖,让我来酿!

漫卷心情

  思绪一开叉,便成铺着的文章或是诗,回过头来一边细读一边漫卷,卷卷回忆,卷卷收藏。

 

之一:速写

  早晨是一朵饱含着露点与隔夜温馨,忍耐许久,却禁不住一下子就迸放的花苞。早晨如冰凉凉的水,总让人满身舒畅,了无倦恹。

  有一阵子,我天天带一本唐诗去晨跑;从女一宿舍跑到振兴草坪,然后坐下来大声念诗——我的营养早餐。陶醉一番之后,再一边背一边散步回宿舍,我爱极了这样的生活,仿佛二十四小时之外,又多了一个诗一般的早晨。

  有一次,我临时改变主意,从醉月湖走回来。经过海报街时,突然发现文学院旁边的小水池里,有三、四朵白莲正依水而睡,那睡姿真美!我不禁坐在池边望得出神,念着的诗句便遗落一地。再美的“茅亭花影”、“药院苔纹”也是唐朝的,不是我的。可是眼前,微雾中,卧在深黝池水上,冰肌玉肤的睡莲是我的,却偏偏没诗!唉!要是李白在就好了。

  突然灵机一闪,何不画下来?赶忙拔出笔,从唐诗上撕下一页,选个好角度,便兴奋地速写起来。只一瞬间,仿佛花已化成刚刚散步归来的我,而我是那洁瓣、那茎骨、那转凝露的盘叶,那一水九曲的倒影!

  哦!管他李白在不在,就算他在,诗也是他的:他哪里写得出我心中一朵美丽的惊喜?

之二:凝

  我常常一面上课一面东想西想,这情形愈来愈严重。不过,我倒不觉得自己很糟糕,或者不专心。反而欣喜自己能在一线流水似的时间里,建造多层面的立体世界。等到走出教室时,课也上了,事情也想出来了,觉得收获特别多。

  那天上课时,我先看完一个段落,没什么难懂的,就很放心地乱想起来;等到老师换另外一段时,再把心思拉回来,听听他的补充或独到见解。如此反覆着,颇类似以前在家里煮饭,灶前一面看火一面看书的习惯。可是那一天,我的思想拉不回来了,老师的声音在耳畔绕着,而我根本无法捕捉,我被眼前的一个景吸引了,我深思起来。

  阳光自窗户照来,把老师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投射在木板讲台上,成一长形扭曲的影子。老师一动也不动地,斯理慢条地讲书。而我一动也不动地,凝视放在讲台上的一只打开着露出纸端的正方形旧牛皮袋子——上课时,他随手放在地上的袋子。刚好压在影子的中央,仿佛已经压在讲台上许多年,压得影子一动也不能动。地上有一个沾满粉笔灰的板擦,正好落在影子的右上方,形成一团灰白……

  老师以安详的声音继续讲书,他一点也不晓得地上有一幅庄严的版画。

  就这么凝视着,心中翻溢着感动与感谢,突然觉得,整间教室都神圣起来。

之三:或许,该有一阵雨

  每次经过,总会抬头望一望,多傻的我,还希望有一阵雨吗?

  那棵大树,长得真是高大,修长的枝桠往天空左拥右抱前伸后仰地,轻而易举就托住半个天空。那棵高树,对我来讲,有点不可思议,我想,可能是童稚时代的余影吧!小时候的我很皮,而且相当野。那时候家门前有一棵既高且粗的木瓜树,当它开始冒出一棵小不溜丢的青木瓜时,我就毫无抵抗力地被吸引住。于是,天天到树下勘察地形。打量树枝横生的情况,盘算该左脚先上还是右脚先上?妈妈她们在茶余饭后也会提到怎样摘木瓜,老实讲,我觉得她们的摘法都没有我“高明”。

  当木瓜金黄的身影成为我夜夜美丽的梦魇时,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就紧抱着树干,一蹬一蹬地吸上去,伸出渴望许久的手,轻轻拉一下蒂,手里就拥有了一份甜蜜的重量,然后一手挟着大木瓜,一手抱树干,半身抵着循原路溜下来,那种雀跃的兴奋,就算送我一个宇宙也换不走手上的木瓜。等到事后想想自己的大胆,脚底竟然会发冷痒,可是当时的我,一点也不觉得。这大概是因为,我在当时已经与树和木瓜融合为一,没有“距离”能容纳恐惧及害怕的缘故,我打破了木瓜与我是两个独立个体的意识,所以完全没有思考,只是重复着手脚的动作,既然没有思考,则恐惧之心无从生起。没有思考,是木瓜与我两者融为一体的证明。事后,看我是我,看树是树,各自独立。彼此距离,因这种“距离之感”的产生,所以有种种可能性危险的意识。

  看这棵大树时,小时候与木瓜树的经验又出现,有一次竟让自己吃了一惊。

  我漫不经心地走过,偶然抬头望一望,觉得大树有一种壮美的气势,心里充满欣悦。瞧着漫天枝桠,我竟然盯住一枝横出的枝干,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从上面摔下来,一定会受伤!”心里还有一点点轻微的怕。后来看到枝干旁边有一根往上伸出的小干时,才释然:“抓住那根小的,就不会跌下来了。”说完便很放心地走开。可是过了一会,我反刍刚刚那一段遐想时,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我怎会在看到枝干时,就先行假定,而且很自然地假定自己已经在树上?然后意识到“摔下来”的可怕?这是何等不合逻辑,我怎知道自己能爬上那棵大树,而且不会半路摔下来,安全地攀上枝干?如果我不知道,那么“从上面摔下来一定受伤”及“抓住那根小的就不会跌下来”这两句话,是完全荒谬且没有意义的。可是这两句逻辑上没有意义的话,在当时竟然让我心里产生一点点的怕,及心情的释然,最后放心地走开?怎么回事啊?

  我站在树下,我的身体与树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但是一瞬间,我看到枝干,对它产生美感,美感的产生让我打破“距离”,心里直接与枝桠合一,所以我会觉得自己正坐在枝干上。然而身体与枝干的距离并未打破,因此,心灵与枝干的合一,只是因美感而产生的延伸之结果——一种暂时性的融合。其最终会回到身体来,意识到“我”与“枝干”的距离,所以发出危险的惊叹。

  可是,我在惊叹的时候,仍旧没有想到自己是不合逻辑的:没有考虑到怎么爬树,或如何防止爬到一半就摔下来的危险——这些,是爬树的最初步骤。我的心灵在“距离”的这一端,没有经过证明就产生“抓住那根小的就不会跌下来”的信任,这种信任的产生,让心灵又打破“距离”,再次出发,回到枝干上,感受一份无以名状的欣悦。

  我终于明白,美的事物,总让人不必思考地便直接面对。

  如今,那棵大树细碎的叶子愈来愈多,愈长愈高,不稀不密地散了满天空,只可惜不落下来。每当走过,我总会抬头望一望,想像一阵扁扁的雨落下来的情景;有时候,我几乎觉得走过树下时,应该撑一把伞。是不是很傻?到现在还在幻想会有一阵雨!

  唉!管它逻辑不逻辑,对我而言,这些是题外话;下次走过大树时,或许真会有一阵扁扁的雨水落下!

之四:聆听

  到那间小屋子去喝茶,已经变成习惯。其实我并不渴,可是我还是会进去倒半杯茶,伫立片刻。

  可能是关在笼子里的小黄丝雀吸引我吧!

  起初,还蛮喜欢听听鸟儿叫的,也许是自己心情太好的关系,怎么听,都觉得它们的声音充满雀跃与快乐的音符,我压根儿没注意到笼子。

  渐渐,看小黄雀在笼里跳上跳下跳前跳后地,就是跳不出来,自己突然有空间狭迫之感,小黄雀的声音,全变成无奈的控告。我有点不忍。

  人实在是很奇怪的东西?我想不出为什么要把鸟儿关在笼子里?喜欢听鸟叫?笼里的鸟比天空中的鸟叫得更飞扬?要不,放一卷录音带也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关在笼里?喜欢看鸟?买几张鸟的照片贴一贴,新潮儿点,放放录影带。喜欢喂鸟?把谷子洒在地上还不是一样。喜欢遛鸟?提个笼子去晃一晃不就得了,反正笼里有没有鸟儿没啥差别。喜欢吃鸟?那更不必大费周章自个儿去养了。……总而言之,我有一百个理由反对把鸟关在笼子里。难道只是为了满足人类的“占有欲”?唉!多傻,占有又怎样?还巴望死后它会到坟头去泣几声血吗?

  给予快乐,要以对方的需要为出发,而不是以自己认为的方式去给予,否则,会变质为痛苦。养鸟的人难道不希望鸟儿健康、快乐?可是小黄丝雀在笼里快乐吗?

大自然不会只顾让花朵绽放,草木生长。而忘了让音乐流传。我总认为,若能澄心净耳听,万籁俱寂亦是韵。

水经

经首

  我的爱情是一部水经,从发源的泉眼开始已然注定了流程与消逝。因而,奔流途中所遇到的惊喜之漩涡与悲哀的暗礁,都是不得不的心愿。

源于寺

  寺在山林里,树的颜色是窗的糊纸。一个静止的午后,众人不知哪里去了,我沿窗而立,分辨蝉嘶的字义。风闲闲地吹来,我感到应该把盘着的长发放下来让风梳一梳,可能,有些阳光洒了下来把发丝的脉络映得透亮,这些,我并不知道。

  他却看见了,他说:“我觉得不得不!”他的眼珠子如流萤。我却很清醒,劝他去发觉更美丽的女子吧!他因此在系馆的顶楼瘫痪了一个星期,水的声音开始。

去野一个海洋

  “天空是蓝的,飞机在太平洋上空行走,你知道太平洋是什么颜色?你一定以为天蓝色?错了,翠绿的!从飞机里往下看,太平洋的鱼在你的脚下跳来跳去……”

  恐怕,我是因为这段话才动心的!到底是因为他还是因为翠绿色的太平洋?我分不清楚了。何况,这些都不重要,在爱的智慧里,我们可以看得像神一样多,也可以像上帝一样地宽怀。爱是无穷无尽的想像,并且单单只是想像,就可以增长感情的线条。

  “跷课吧!我带你去看海!”

  那是初夏,阳光温和,夏天之大,大得只能容纳两个人,并且允许他们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我告别史记,那时伯夷叔齐正当饿死首阳,但是,我不想去拯救。而且,毓老师的四书应该会讲到梁惠王篇第一:“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这问题问得多蠢啊!

  啊!我不远千里而去,希望结束生命的总合命题之枯思,开始尝试新的呼吸!不管怎么说,分析生命绝对没有享受生命重要,是吧!那么,带我去野宴吧!我可以把鞋子脱下朝远远的地方扔弃!我可以将长裙挽起,让脚踝被砂砾摩挲!啊!我不拒绝将袖子卷至肩头,让阳光吮黑手臂!也不拒绝风的搜身!如果海天无人,为什么要拒绝裸游?人与贝石无异的。

  但,这些都是我的想像。事实上,像每一对恋的开始的情人一样,我们乖巧、拘谨、各看各的海、礼貌地谈话,如两个半途邂逅的外国观光客,风在耳语,海在低怒。

  我却忍不住在心里窃笑,他的眼神泄漏了他的想像,意的好逑。

  他问:“好玩吗?”

  我说:“好玩。”

水赞

  为了免疫于传达室里阿巴桑不耐烦的呼叫,我们订下了约的讯号。他只要掩身于鱼池实验室旁蒲葵树下,朝二楼大叫一声:“二○九!!”我便知道他来了。

  这是心有灵犀的一种试探。

  他的声音因为儿时的一场感冒而变得沙哑低沉,第一次,他鼓足了勇气朝偌大的女生宿舍以全部的肺活量呼喊我的时候,我憋不住地笑够了五分钟才下楼去!

  他问:“怎么样!有没有耳鸣?”

  我说(自然是说假的):“啊!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充满‘魔’力!”

  他得意洋洋:“那还用说!”

  我决定每天给他倒一杯水润喉。

  有时是冰开水,洁亮的玻璃杯里注入晶莹的水,惊起杯壁的冷汗,我总是一面端着下楼一面觑看水珠里反射出来的万千世界,而每个世界都与我无关。我便一把抹去壁珠,将那股沁凉藏在手里,等着去冰他的脸。

  他一咕噜喝光,完全地领受。我乐。他又作一个陶醉将死的表情:“好.好.喝——”

  “那么夸张!只不过是水!”

  “杯子怎么办?”

  “你喝的杯,揣你口袋呀!”

  他试了试,六百西西的大玻璃杯怎搁得下?他逡巡四周,说:“藏在七里香花丛下,好不好?”

  我点头。

  他小心地用花枝虚掩,退后审看妥不妥?

  我紧张地说:“会不会被偷走?”被偷了,便找不到这么又大又漂亮的杯子合他的胃口,事态严重。

  他觉得有理,取出来,大伤脑筋。

  “啊!这个地方不错!”他大跨步走去。

  原来是实验室墙壁上一个废弃的电线盒子,锈得很,应该没有人会去动它。他小心地把杯子藏进去,一手的锈疤。好了,终于有一个属于我们的藏杯的地方了。

  下次,给他冲一大杯浓浓白白的牛奶,他喝得一嘴的白圈,且喝光,我又乐。

  他说:“哇!你泡的牛奶不是盖的!甜淡刚好。”

  “那还用说吗!”我真骄傲。

  把杯子藏好,出去玩。晚上回来,他捞出杯子,一惊:“吓!长了蚂蚁!”

  我大笑,蚂蚁爱甜,怎怪它们?他用力甩了甩,把杯子还给我,仍有几只不肯出来。

  我一面上楼一面觑着杯里的蚂蚁,心想:

  “好贪心的蚂蚁,竟想扛走我们的杯!”

浣衣

  他好几次在体育课或农场实习之后来看我,衣服有点脏。其实不脏,只是我眼尖。我忍不住了,便说:

  “你把衣服脱下来,我洗。”

  当然他不肯,他说这手是用来念书写文章的,怎可糟蹋?我不管,兀自厮缠,骗得一袋衣服一定要洗,念书没有洗衣重要。

  冲上楼去,提着水桶、脸盆、洗衣粉便往水槽去。偌大的盥洗室没个人影,这正好赦去我的羞与怯!

  但,这倒难了,我自己的衣服与他的衣服能一起浸泡着洗吗?衣服虽是无言语的布,不分男女,可是,我怎么心里老担挂着,仿佛它们历历有目,授受不亲。

  合着洗嘛,倒像是肌肤之亲了,平白冤了自己。

  分着洗,那又未免好笑,这种种无中生有的想像与衣衫布裙何干?

  我看盥洗镜中的自己,一脸的红,袖子卷得老高,挽起的发因用劲儿掉了鬓丝,遮了眼梢眉峰,羞还是羞的!

  合着洗或分着洗?

  不管了!就合着吧!反正天不会塌下来。我扭开水龙头,哗啦啦注了满桶的水,打起满桶的肥皂泡,将他的与我的一咕噜统统浸下去!天若塌下来,叫他去挡!

  啊!我又心惊!心里小鹿撞得蹄乱!原来,夫妻的感觉就是这样!

  两个人都好强,天生的刚硬。一谈起问题,便由讨论转为争论。两个人都骄傲,天生的唯我独尊,不肯认错。吵!吵到三更半夜,宿舍要关门了,我说:“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便各自散去,连再见也不肯说。

  一旦离去,心里就软了,责备自己不该如此跋扈!其实自己理亏的。哪来那么多气焰?这么一想,便决定第二天道歉,而带着愧疚的心肠,深夜走了两条街,去为他买一束花,明天他生日,每一朵上面要用小卡片缀着。啊!他一辈子再也不会像这次生日一样,收到这么多的卡片!

  后来问他,那天吵完后上哪儿去了?他说他漫走于舟山路,发现夜很美,心想有一天要带我去散步。

  原来,彼此都在心里后悔,用行为赎罪。

卷终

  闲闲地对坐。开始又被生之疑团所困,活着,便注定要一而再反刍这命题。爱,只是实践,决非最高原则。我重新被理智撅住,接受盘问、鞭笞!不!我无法在爱情之中获得对自我生命的肯定,若果花一世的时间将自己关在堡垒里只经营两人的食衣住行喜怒哀乐,我必有悔!然而,我又渴望继续深掘我未献出的爱。

  我变成一个流亡者,无止境的追寻,无止境的失望!胸中那一块深奥的垒石碰然肃立!

  流出了泪,为什么总抓不住那团疑云?生,这么辛苦?

  他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无法启口……。《山之音》里面,六十二岁的信吾在黑夜里听到遥远的,来自地啸的深沉内力,他不也是开始寒颤,开始恐惧:难道不是预告死期已届吗?而他终于只能独自钻进被窝,却不能把六十三岁的妻子叫起来,告诉她听到山音的“恐惧”……。啊!难道每个人注定都有一方深奥的孤寂,谁也无法触及……吗?

  他又问:“怎么了?”

  “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想哭!”

  他闷闷地看我,开始不语。我的意志开始后退,离他远了。却又挣扎着向前,想告诉他,现在心里的难受,他或许能宽慰我。可是,语言是这么粗糙的东西,什么都化作废尘。

  他说:“也许,我们都应该冷静地想一想彼此适不适合的问题……”

  我的心惊痛!那最内在的痛楚被触及了,共同的语言已用罄,同行却逐渐分道扬镳……!我们都在作无谓的追寻吗?都在演算无解吗?我想寻觅他的怀抱投靠,放弃所有的沉思与提问只作一个凡者,而内在的意志却那么阳刚,举起思的劈刀斩退所有软弱的依附,把自己还给大荒!

  也许,只是因为疲惫了,我竟然同意他:“是!”

水,流出卷终之页,还给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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