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的《郑袖的梨园》之一 阿袁的小说

郑袖的梨园

阿袁

郑袖第一次勾引沈俞是在课堂上。

严格地说,也算不得什么勾引。不过斜了身子过去手把手地帮沈俞纠正了一个错字。沈俞把“雎”写成了“睢”字。当时她正给沈杲讲《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种古典爱情诗歌郑袖一向偏爱,加之边上还有个沈俞,郑袖更是讲得眉飞色舞风生水起。几千年前的《诗经》,在郑袖这儿,都有蹁跹的意思了,都有潋滟的意思了。但十三岁的沈杲依然不明白。沈杲说,明明是写雎鸠,怎么又去写淑女,这个诗人是不是跑题了?郑袖说,这就是比兴了,看见鸟的双宿双栖,想到自己的形单影只,很自然的联想,怎么会跑题呢?沈杲说,如果看见两只猪呢?看见两只狗呢?是不是题目就应该叫做《关猪》或者《关狗》?  

这是乱弹琴。郑袖不理他。郑袖反正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要沈俞听得如痴如醉,郑袖的课就没白讲。沈俞是沈杲的父亲。当初朋友要她收沈杲做私塾学生时,她一口回绝了的,就因为沈俞说要旁听。郑袖的课向来随兴,常常有跑野马的时候,有时撒开了蹄子,跑到了水草丰茂鸟语花香的地方,就迷失了,找不到回去的路。本来是讲《诗经》的,结果,却讲了半天《楚辞》,本来是讲李白的,结果又讲了半天杜甫。总是因为某个细节的迷惑,她拐了弯,然后不依不饶地往前走,直至误了方向。郑袖的这种风格让学校的督导很伤脑筋,甚至忧心忡忡,担心郑袖会误人子弟。德高望重的督导们都是严谨惯了的,实在不习惯郑袖这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教学方式——这是系主任陈季子的评语,虽有批评的意思,总体还是厚道的。更刻薄的是另一句没有具体出处的评语,说郑袖的课过于散漫了,散漫得几近水性杨花。

这十分恶毒了。但说这话的人也点到了郑袖的命门。郑袖也承认,自己上课确实没有方向感。她本来就是个有些迷糊的人,东西南北偶尔都分不清的,别人这么说,如果没有言外之意,单就表面来理解,倒也没有冤枉她。所以,郑袖从来不喜欢学生之外的人听自己的课,督导也罢,同事也罢,沈俞也罢。督导和同事来听课,她没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沈俞呢,他凭什么?  

但郑袖还是收了沈杲这个学生。一半是因为朋友的再三游说,一半是因为沈俞开出的课时费诱惑了郑袖。陶渊明能不为五斗米折腰,可郑袖不能。郑袖是个又要菊花又要五斗米的女人。既耽溺于菊的清香,又耽溺于锦衣玉食。这也不怪郑袖的,读过书的女人多是这样,都喜欢过把酒东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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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沈俞生出勾引的心思是后来的事情。有大半年,他们之间其实都是规规矩矩的师生关系。不仅规规矩矩,甚至还相敬如宾。沈杲一开始是十分叛逆的少年,最喜欢在课间和郑袖唱对台戏。郑袖上课天马行空,而沈杲听课更是天马行空。常常一个筋斗就翻到十万八千里外去,把郑袖都弄得云里雾里的。好在还有沈俞。最初郑袖以为沈俞是来做监工的。做家长的不都这样吗?一旦请了老师,就把老师当长工来防,怕老师偷奸耍滑,怕老师短斤少两,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不能打了水漂。但后来郑袖才知道沈俞其实是来管束沈杲的。沈杲是匹野马,而沈俞是马绳,野马跑到天边,马绳也把它拽回来,野马跑到地角,马绳也把它拽回来。这让郑袖心生感动。如今的男人,有几个能这样陪孩子读书呢?一个装修公司的老总,正值三十几岁的华年,世界应怎样地流光溢彩?而他却每个周末都在郑袖的古文里消磨。有责任心的男人对郑袖来说,总是威严的。郑袖因此一改以前的自由作风,变得庄重起来。  

但朋友却笑得极其诡异。朋友是沈俞的大学同学,对沈俞知根知底。郑袖好奇,忍不住问起了沈俞的隐私。朋友开始还欲言又止。毕竟是读书人,知道流言是墨,泼出去了,就会在自己的道德底布上留下痕迹。可女人的人生怎么能没有流言呢?没有流言的人生就如七月的天空没有星星,就如四月的桃树上没有花朵,就如十月的芦苇间没有艳丽的蝴蝶。天地将如何地为之黯然失色?所以,半推半就之间,犹抱琵琶之间,还是把沈俞的过去说了个一干二净。  

刹那间,郑袖对沈俞的敬重不翼而飞。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竟然是个陈世美。只不过陈世美是为了富贵,而他是为了美色。为了美色他不顾泪眼婆娑的前妻,为了美色他不顾一个十岁少年的情绪。沈杲的叛逆是因为这个,沈俞的旁听也是为了这个。责任其实不是责任,而是内疚,而是赎罪。可每个周末的两个小时能弥补一个十岁少年成长中的伤痛么?每个周末的两个小时能弥补一个年华老去的三十多岁女人的恓惶心情么?

那个女人郑袖后来见过,挽着沈俞的胳膊笑吟吟地站在郑袖的门口。她开车送沈俞父子来,顺便上楼与郑老师打个招呼。果然是个妖娆的美人,且神情安静,且言语温柔。得了天下的女人都这样。或者说,这样的女人都会得天下。她们都是老子的门徒。上善若水,至柔者得天下,她们是以温柔为鱼肠剑的。阴到至处,便是阳。所以,安静是傲慢,温柔亦是傲慢。这一点,男人不懂,男人以为这样的女人弱不禁风,却不晓得,这是能在黑暗中单骑夜走的女人。而呐喊中的女人,才惊恐,才寂寞。因为惊恐,所以要虚张声势,因为寂寞,所以要用自己的声音来陪伴自己。失魂落魄的声音比不得男人,甚至比不得李白和苏东坡月光下的影子。但绝望女人的夜晚哪里有男人和月亮呢?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声音了。  

女人总是更懂女人。九尾狐的尾巴掩在长裙里,男人看不见,但郑袖却看得清清楚楚。郑袖这方面练的是童子功。十二岁那年,就知道温柔的女人信不过,妩媚的笑容背后,是阴险的算计和不动声色的掠夺。鸠占鹊巢之后的恩爱,是横生的荆棘,落在郑袖的眼里,隔了二十年,还能让郑袖隐隐作痛。

郑袖又一次摇身一变。郑袖总这样,能冷若冰霜,也能艳若桃李,能蛰伏茧中,也能破蛹成斑斓之蝶。勾引男人对三十二岁的郑袖来说,容易,不比讲一首乐府诗难,也不比讲一篇庄子的《逍遥游》难。沈俞是个寡言的男人,这不怕,反对了郑袖的路数。郑袖向来迷恋不声不响却心照不宣的男女过招。一上来就挑明了的关系,味同嚼蜡,所以,郑袖厌恶言语机智的男人。一切都要在暗中,樱桃的红,栀子的白,只合在月光下看,若在艳阳下,便风韵全无。暗夜中女人衣裙的窸窣声,男人欲迎还拒且退且行的软弱挣扎,如蝴蝶在风中的舞蹈,又惊惶又旖旎。她也知道这如巫如蛊一样邪恶,但越邪恶越诱惑,越邪恶越快乐。  

正是那种略带痛楚的隐秘快乐让郑袖身不由己。郑袖的手再次变成了花朵,开放在沈俞的面前。每次都这样,郑袖对哪个男人动了心思,最先出动的,总是那双美轮美奂的手。这和其他女人不同——女人一般都是用眉目传情的,或者用风流袅娜的细腰,或者用春风荡漾的胸。郑袖却不。同样都是勾引,但郑袖以为,那些方式下作了,而手更含蓄更具有形而上的意味——郑袖在骨子里,依然认为自己是端庄的女人。再说,郑袖的美,也是美在那双手上,首先是白,白得几乎有些雪青了,又修长,十指如葱,在指间,微微地还有美人靥。这多少有些奇怪的,郑袖本是一个瘦子,偏偏长了一双丰腴富贵的手。这是矛盾。然而郑袖还有意加剧了这矛盾。她从来是素面朝天的,可以说,铅华不施,却偏爱在手上下工夫。她几乎每星期都要做一次手部护理的,用蜂蜜、珍珠粉、维他命E和玫瑰精油做成护手膏,敷在手上,然后用蜡油封手,再裹上一层保鲜膜。要说,郑袖是一个懒散的女人,但在对待手的态度上,她真是一反常态。秋冬季节天气干燥,晚上她会细心地用绵羊油和尿素涂手,再戴上厚厚的棉手套过夜。早晨醒来后,她的手真是娇嫩呀!仿佛初开的玉兰花瓣一样。她手的姿态总是参差的——也不是参差成京剧里的那种兰花指,那种样子太造作了,像戏子了,她不喜欢。她的手是更生动的,更自然的,尤其是她上课的时候,她的手真如流风回雪。学生们无不为之倾倒。尽管在学生面前,她总是尽量韬光养晦,但也有得意忘形的时候,一忘形,她的手就风情万种起来。  

她有一个奁盒。里面全是戒指和手镯,有钻石的、白金的,也有玉的、藏银的。这方面,她真是有一掷千金的气魄的,有时一个戒指,简直要让她倾家荡产了,她也不管不顾,完全是那种败家子的作风。有一次在威尼斯,她在一家小店里看中了一个戒指,指甲花状的,材料也不知是什么,看上去像银的,却不是,总之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价格却昂贵到不可理喻,要三百多欧元。她反复和那个意大利女人讨价还价,但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就是分毫不让——也不知是看出了她必买的决心,还是那东西真值那个价。不管郑袖说什么,她一直只是说:Thisis art,this isart(这是艺术,这是艺术)。可不是艺术么?在意大利,甚至路边的一块石头也是艺术。同行的老师都劝她别买,花三百多欧元买那破玩意儿,疯了。然而郑袖就是疯了。在准备上船离开威尼斯之前,她的心突然有种莫名的疼痛,她固执地认为是那戒指作弄的,咬咬牙,还是转身冲进店去把它买下来了。没办法,那个戒指在她手上戴过之后,仿佛有了生命,有了一种邪恶的力量,她简直为之神魂颠倒了。

记忆里也有这么一只银戒指的,是陈乔玲那破货的。陈乔玲最初只是郑袖的语文老师。每次郑袖写了作文,她都会笑眯眯地,带了郑袖去找校长。校长是郑袖的父亲。在学校的最西边有间单独的办公室。陈乔玲说,郑校长,袖儿真是得了你的真传呢,文章写得那么好。你看这一段,这一句,陈乔玲的手像一只白蝴蝶,在郑校长面前飞舞,舞得一边的郑袖都眼花缭乱起来。那时她真是着迷呀,着迷于陈乔玲手上那样漂亮的指甲花状的戒指,着迷于陈乔玲白净的手指,也着迷于陈老师在父亲面前对自己的夸奖。但郑校长却是严肃的——说起来,郑校长平日就是个严肃的人,但平日的严肃是十分,而对了陈乔玲老师,那严肃倒成了十二分了。这让郑袖有些懊恼。觉得父亲真是没有礼貌。父亲为什么不对陈老师热情一些呢?为什么要那样板着脸呢?对女儿板着脸自然是可以的,他也一向这样,可对了外人,对了女儿的老师,他不应该笑一笑么?不应该说一些客套话么?  

十二岁的郑袖对风月之事,到底还是不懂的。但沈俞显然懂。当郑袖花朵一般的手在他面前绽放了几个星期之后,她看见沈俞越来越不安了。不安是内心,面上却是更加纹丝不动的。这无妨。三十二岁的郑袖如今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男人和男人原也是不一样的。有些男人,一被女人撩拨,就有些花枝乱颤,变得轻浮,变得饶舌。而有些男人,却正相反,本来还是个温和的人,言语态度间,不热情,亦不冷淡,不殷勤,亦不傲慢,但被女人撩拨之后,反而更严肃了,更矜持了,简直变成了一棵卷心菜,愈卷愈紧,最后把自己裹个严严实实。这种过犹不及的反应往往会骗了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却骗不了郑袖——怕的是不变。只要变了,往左或者或右,其实都是一样的。女人只需耐心等,最后他总要缴械投降的。且这种男人的投降还不是一般的投降,是绝对丢盔弃甲落花流水的投降——弦绷得愈紧,愈容易断;花闭合久了,一旦开放,就更加灿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刚刚还是寒冬三月,转眼间,就春暖花香了。

郑袖有这方面的经验。要说严肃,谁能比她读研究生时的导师苏渔樵严肃呢?那真是一个冰冻三尺的男人。即使是对了系里最漂亮的美眉,他也能摆出一张西伯利亚的冷脸来。美眉们选他的课,考了58分就是58分,考了59分就是59分,绝对没有网开一面的时候。这种铁面无私的作风,让美眉们大受打击——她们哪受过这种委屈?她们在系里的男老师那儿向来都是所向披靡的,莫说考了58分59分,即便是考了40几分,只消向男老师玩点暧昧,笑得妩媚一点,声音莺声燕语一点,老师们都会心肠一软放她们一马的。读过书的男人,尤其是上了一点年纪的读过书的男人,谁没有怜香惜玉的情怀?谁没有想入非非的习惯?尽管私下里,没有哪个美眉真会为了成绩好一点和男老师闹什么校园绯闻——用不着如此小题大做,如今的校园美眉们,都冰雪聪明,个个精刮得一如《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杀鸡用牛刀那样吃亏不上算的事情决不会做。但意念也不妨给老师,毕竟总是人在低处,求人家,也不好一毛不拔——但拔得太干净,莫说她们不肯,即便肯,老师们也未必敢要,别看那些人面上蠢蠢欲动,真要事到临头,其实都是些有色心没色胆的主儿。但意念那东西,就不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缥缈得很,不触犯法律也不触犯道德,即使有目光炯炯的师母在一边,也抓不着他们的任何把柄,只能干生气,由了那些狐狸精一样的女弟子和她们的导师在意念里风花雪月颠鸾倒凤。  

偏偏苏渔樵铁石心肠不解风情。美眉们背后都咬牙切齿骂他变态,躲他就如躲鬼一样。郑袖一开始也这样的。她本质上是个懒散之人,之所以十几年要寒窗苦读,完全是被逼无奈。既然现如今美人们在老师面前略微卖弄风情就可以轻松过关,她又何必要日日青灯黄卷耽误锦绣年华。二十几岁的美人的时间,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更何况她其时正和余越恋爱,时间更如丫头衣袋里的钱,怎么省,都是不够的。两人没课时总窝在余越租的小房子里缱绻。余越是杂志社的编辑,清闲得很。除了一个月看几篇稿子之外,其余的时间,大多用来看女友如花似玉的身子。年轻男女的爱情,不都是从身体的迷恋开始的吗?虽然郑袖并不知道这算不算地老天荒的爱情,但她确实迷恋于余越对她的迷恋。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真是没边的。身材高大的余越系个花围裙在他小小的出租屋里,择菜,做饭,替郑袖冼内衣洗胸罩,一点也不觉羞辱,反而哼着小调幸福得如一朵花儿一样。这让一直袖手旁观的郑袖又好笑又感动。  

如果不是后来认识了苏渔樵的夫人朱红果,郑袖应该就顺理成章地和余越结婚了。两人都去看了房子,周末逛街的时候,郑袖甚至去看了家具店,看好了一把摇椅和几个靠垫,她准备把它们放在阳台上。那房子虽然不大,却有一个不小的阳台,郑袖想在那儿种几盆花花草草。然后躺在花花草草边上的摇椅上,享受寻常巷陌中市井男女的美好生活。可有一天,郑袖为了毕业论文开题的事,不得已去了苏渔樵家。见到了朱红果,事情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她没想到一向刻板冷血的苏渔樵有一个那样温馨的家,也没想到苏渔樵有一个那样妩媚的老婆。中文系教授家的那些师母们,她们几乎都是见识过了的。用舍友三儿的话说,就是老师当年是有眼无珠。用四儿的话说,就是他们统统瞎了狗眼。所以她们在老师面前向来有些有恃无恐。因了师母们的不上台面,她们有理由看不起老师了,也有理由看不起师母了。  

谁想到那群鱼眼睛里面还暗藏了这么一粒珍珠呢?谁想到苏渔樵那只老牛,在家里啃的原来是四月的芳草呢?难怪他对系里的女生们能视若无睹。郑袖大惊失色。一回到宿舍,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对舍友们形容朱红果的国色天香。弱水三千,我只一瓢而饮。原来苏渔樵是这个意思!郑袖感叹道。但三儿撇了嘴,说,什么一瓢而饮?那朱红果,本来就是第二瓢了。  

三儿说,别看苏渔樵如今土木形骸,想当年也是朱红果眼里的锦绣山河。她是用尽了手段,才把他从第一瓢那儿夺过来的。也是,她一个小护士,如果不是苏渔樵生场大病,她如何有机会嫁了师大的名教授呢?  

又一个江山易主的故事。郑袖恍然大悟。难怪朱红果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说话的声气,那微笑的方式,甚至她往后掠头发的手势,都像极了一个人当年的样子。那样子是郑袖的伤痛,不能碰的。所以,郑袖这么多年飘荡在外面,从不往回看一眼的。二十多岁快三十岁的女人,已经很爱伤感地追忆似水华年了,但郑袖从不谈她的过去。她像喝了孟婆汤一样,只是往前赶,急匆匆地,状如飞鸟,飞在别人的前面。别人二十岁做的事,她十八岁就做了。别人三十岁做的事,她二十出头就做了。别人读书时她恋爱,别人恋爱时她同居。她以为这样就可以甩掉过去。没想到,过去原来一直如影随形。猛一抬头,前面端然坐着的,不就是从前么?  一时间郑袖被吓得魂飞魄散。经过了这么多年,她差点以为她好了的,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样说说笑笑,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吃喝玩乐,也爱胭脂朱粉,也爱无事生非。她扑腾起来的样子,比谁都欢的。没想到,这些全然没用,原来她还是泥坯。即使外面穿红着绿,打扮得真人一样的,里面她依然是个泥人儿。泥捏的,水和的,风干的。瞅着还硬实,可真一碰上什么东西,就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再也拼不成原来的样子。  

郑袖伤心欲绝。有些东西看来是绕不过去了,只能白刃相见,郑袖想。俘获苏渔樵的过程有些坎坷,但郑袖为之如痴如醉。苏渔樵披坚执锐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笑,好像一只顶着壳爬行的老蟑螂。余越的宿舍是有蟑螂的,郑袖一开始怕得要命,也恶心得要命。但买了粘粘板之后,她对蟑螂的态度却为之一变。她简直有些盼着见蟑螂了。每次看到蟑螂被粘住之后,她都兴奋莫名。宿舍里的蟑螂灭绝之后,她又把粘粘板放到了走廊上,她有些溺迷于她和蟑螂之间的这种游戏了。  

有一段时间苏渔樵和朱红果在郑袖面前变得更恩爱了。郑袖冷笑。她知道苏渔樵快扛不住了,要举白旗了。胜利是必然的。一方面因为郑袖破釜沉舟的决绝,另一方面也因为朱红果美人已老——尽管和苏渔樵相比,朱红果依然是青枝绿叶,但和郑袖比起来,她却是明日黄花。女人和女人的战争,其实是时间的战争。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朱红果即使使出浑身解数,如今也敌不过郑袖手指的嫣然一笑。  

苏渔樵的变节十分戏剧化。前一分钟他还在声色俱厉地批评郑袖——说郑袖的开题报告写得过于潦草,说郑袖的态度不是做学问的态度。这是当然,郑袖的心思本来也不在那个上面。所以无话可说,只能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郑袖的手指那天是涂了蔻丹的,浅紫色,中间还有一两片粉色的小花瓣。蔻丹本来是三儿的,但那东西涂在三儿手上,也没见得有什么特别。但郑袖一涂上,却让三儿啧啧惊叹。说,难怪余越对你如此痴情,袖儿你这双手,真是倾国倾城哪!果然就倾倒了苏渔樵。苏渔樵前一分钟骂声还未绝呢,后一分钟却突然抓住了郑袖的手。郑袖吓了一跳。尽管是成心而去,但事情真劈面而来,她依然有些惊慌失措。本能地,她想抽出手来。但苏渔樵捉她的手,犹如捉泥鳅,她根本动弹不了。再说,她也不是真想动弹。所以,挣扎就变成了纠缠。两人一言不发,用十指在书桌下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书桌上面是郑袖的开题报告,苏渔樵的眼睛盯着那儿。脸上的表情依然是导师的表情:严肃,还皱着眉头。这让郑袖觉得好笑。想苏渔樵,真是色胆包天,也龌龊。朱红果还在隔壁呢,他竟然可以就这样攥着女弟子的手。书房的门还是半开着的,如果朱红果直闯进来,桌下的春光,就会乍泄的。  

但朱红果不会闯进来。对于郑袖,她是放心的。她不放心的是那个长着一双吊梢眼的女生。长着吊梢眼的是三儿。三儿花容月貌,且笑声狐媚,让所有师母为之色变。但郑袖却不是这样。素面朝天的郑袖,在师母们的眼里,如系里资料室里的那些平装书一样朴素。这是郑袖的本事,也是郑袖的世故。三儿的美,如廊上的风铃,人一走过,就会叮当作响,而郑袖的美,却如一把折扇,能收放自如。打开时,无边风月;合上时,云遮月掩。看上去年轻的郑袖其实在十二岁那年就老了的。  

苏渔樵却不老。五十多岁的苏渔樵一如少年,陷在郑袖的风月之中不能自拔。朱红果眼皮底下的纠缠,于他是杯水车薪。年轻女弟子桌下的手,再也不能安抚他澎湃的激情。他要另找一个地方,和郑袖演义一场既热烈又秘密的师生恋情。但郑袖却不肯。郑袖如何会肯呢?本来就是她和朱红果的恩怨,和苏渔樵不相关的,离了朱红果,这戏还有什么意思呢?难不成她真想和苏渔樵有什么白发红颜的爱情?当然不是。  

所以只能约在苏渔樵的家里。苏渔樵的家也就是朱红果的家。郑袖就是要在朱红果的地盘上舞枪弄棒。郑袖就是要把朱红果的江山打得落花流水。鸠占鹊巢的甜蜜,是隐藏在郑袖肉里的刺。郑袖想方设法,要让它不得安生。  

于是就有了朱红果的书房捉奸。她那天本来上白班,一上午都应该不回来的。偏偏接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要她回家看看。她满腹狐疑地回家来看看,一看就看到了书房沙发上的那对男女。郑袖的上衣半开着,而苏渔樵则单腿跪在女弟子的面前。那一刻她真情愿是瞎了的。  

然而没瞎。所有的风景都历历在目。她只能披挂上阵。恍惚间她记起从前,苏渔樵搂着她,闯进来的是苏渔樵的前妻。高大愤怒的前妻上来就给了她一耳光,她桃花一样的脸于是更加红艳艳的。苏渔樵当着前妻的面,轻轻地抚摸她被打的地方,心疼万分。她蜷在苏渔樵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但那哪是哭呢?分明是唱给另一个女人听的战歌。也不过几年的时间,竟然李代桃僵了!竟然就李代桃僵了!  

本能的,她要上前撕打郑袖的脸。然而她的手,在半空中到底停住了。她看见了郑袖的笑脸,半明半暗的书房里,郑袖披头散发,那唇边的一丝笑容,苍白,且吊诡。  

但更吊诡的事还在后面。本来朱红果要偃旗息鼓的——她是过来人,又是学医的,男男女女那档子事,她看得轻。只要苏渔樵能痛改前非,她姑且就忍气吞声了。只是便宜了郑袖那小婊子,真要闹起来,她是要身败名裂的。然而郑袖似乎不怕身败名裂。反是一种不依不饶的姿态。事情颠倒了过来,该闹的不闹,不该闹的却在那儿闹得铿铿锵锵锣鼓喧天。苏渔樵一开始倒是有些畏惧的,但年轻女弟子那豁出去的真情,感动了他。说到底,苏教授虽然骨子里是个风流之人,然而不苟且,身上也还是有几分书生意气的。于是他果断倒戈,旗帜鲜明地站到了郑袖这一边。  朱红果被逼得没了退路。满城风雨,她再也不能装聋作哑。总以为以自己三十多岁的如花年纪,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总是安稳。没想到,还有二十多岁的女人觊觎她手中的安稳。男人的爱情没有永远,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有永远。胜者王,败者寇,即使不甘,也只能掩面而退了。  

但败下来的不仅是朱红果,还有九月返青的苏渔樵。要破碎的已经破碎,郑袖再也没有心力建设什么——本来也不打算建设的,要的就是破碎。破碎朱红果和苏渔樵,也破碎自己。珠圆玉润的样子硌得她生疼,她早已习惯于粉身碎骨。

凄然转身,她折了回去,即使余越,也拽不住仓皇前行的郑袖。

有两次课沈俞没有来。开车送沈杲来的是那个妖娆美人。美人姓叶,叫叶青。叶青摸着沈杲的头,站在门口轻声细语地对郑袖说,郑老师,杲杲让您费心了。郑袖冷笑,真是厚脸皮,杲杲是你叫的么?从前陈乔玲也这样,当了郑袖母亲的面,也是袖儿袖儿地叫。有一次,郑袖答应了——也不怪郑袖的,陈乔玲是她的语文老师,做后娘之前在学校也是叫她袖儿的。然而母亲听不得,一个耳光啪地打在郑袖的脸上。说,你亲娘还没死呢?还轮不上别人叫你袖儿。

母亲是个卖豆芽的,长年的体力劳动使她力气很大。那一巴掌下来,几乎是铁钞掌了。郑袖的脸立时如一朵鸡冠花。母亲不看她的脸,扭身而去。父亲也不看,父亲沉着脸,兀自抽他的烟。只有陈乔玲,在边上唏嘘不已。她煮了鸡蛋,要给郑袖热敷。郑袖本来想一把夺了鸡蛋,丢到鸡食盆里去的。但她不敢,父亲在边上,她如果这样做,说不定父亲的巴掌会让她的脸再开一朵鸡冠花。姐姐郑裳这样过的。郑裳有一次生病——她胃又痛了,郑裳的胃向来不太好的。她太爱吃辣,总是拿干辣椒当零嘴吃。陈乔玲给她熬了稀粥,陈乔玲说,胃痛只能用粥养的。可郑裳抬手就把粥碗打翻在地上。父亲飞起一脚,踢在郑裳的腿上。郑裳的腿,乌青了半个月。郑裳从此不怎么回家了。郑裳其实之前就总躲在外面的。自从父母的婚姻里有了陈乔玲,家里就再也没有太平过的。母亲为捍卫自己的婚姻,做过近两年的艰苦卓绝的斗争。有时半夜里,郑袖也会被母亲的尖叫声惊醒。母亲说,你有本事就真掐死我,掐死我。郑裳用被子捂住头,继续睡。但郑袖做不到,郑袖会赤了脚,哭着去叫隔壁的三婶来劝架。郑袖担心,父亲真会掐死母亲的。陈乔玲那时已离了婚,父亲完全没了退路。只能从母亲这儿杀开一条血路。家里的气氛时而是寒冬腊月,时而是火焰山。郑裳在这样的家里呆不住。郑裳那年十七岁,竟然开始恋爱了。对方是镇上的木匠,二十七了,大郑裳整整十岁。而且身材矮小。这样的男人,无论如何是配不起郑校长家的千金的。但郑裳铁了心要嫁。母亲特地赶过来劝她,说,龙配龙,凤配凤,九月配金菊。你要嫁人,总也要挑个相当的。哪能挑个三寸灯台一样的男人。郑裳挑了眉,说,你嫁的人倒是相当,可结果不是守不住么?三寸灯台怎么样?三寸灯台安稳!偷不着人,踢不着人!。郑裳伶牙利齿,把母亲气得半死。父亲的反对却轻描淡写。陈乔玲轻声轻气地对父亲说,年轻人相爱了,自然要结婚的。这可是新社会,难道婚姻还没有自由么?于是郑裳自由了,父亲由着她,嫁给了和她自己个子差不多的木匠。

家里只剩下郑袖了。有大半年的时间,郑袖几乎不开腔。不理父亲,也不理陈乔玲。其实陈乔玲开始对她倒好的,尤其当了父亲的面,她的态度更十分婉约。她自己没有孩子——想必是不能生,因为她在前夫那儿,就没有生育的。这使她的身段十分窈窕。周末的时候,她总端坐在缝纫机前,缝东缝西。缝纫机是郑袖母亲的陪嫁,母亲过去偶尔也会用它来补补破衣裳的。但母亲从来没有用它给郑袖两姊妹做过新衣衫。母亲不会。而陈乔玲的手却巧得很。那如白蝴蝶一样的手总在裁衣板上翻飞。有时给郑袖做连衣裙,有时给父亲做新衬衣。边上的父亲一如既往的严肃。但郑袖知道,父亲的严肃现在是假的。父亲看陈乔玲的手时,他眼里有柔软的东西。而他从前看母亲,眼神从来都是生硬的。——其实,父亲几乎不看母亲的。母亲也没时间闲坐在那儿让他看。母亲总是埋头做自己的事。家里有一溜大木桶,里面蓄满了绿豆芽黄豆芽。母亲一天要到镇东面的水井挑三次水,给豆芽冲凉。即使这样,到了七八月时,豆芽也总是烂,家里因此总弥漫着一种腐败豆芽的气味。饭桌上也不离豆芽菜的,母亲每天总有卖不完的豆芽。黄豆芽瓣炒腌菜,绿豆芽炒小虾米。轮着吃。豆芽菜总是摆放在郑袖和母亲的面前。父亲的筷子是从来不伸向豆芽菜的。母亲会为他做青椒炒蛋。家里养了几只芦花母鸡。那些母鸡们努力下的蛋,基本上是父亲一人吃了的。郑裳也不吃豆芽,她情愿就着干辣椒下饭,也不去碰豆芽菜。郑裳说,豆芽是豆子浸肿身子后长出来的毛,有一种腐烂的尸体味儿。这让郑袖恶心。但郑袖还是逃不了豆芽菜。她即使自己不去搛,母亲也会帮她搛到碗里。这是母亲的风格。母亲永远有些欺软怕硬的。

母亲怕父亲。郑袖看得出来。在风流倜傥的校长面前,母亲有些自卑。母亲其实长得不丑。丹凤眼,柳叶眉,那样子,就如戏台上的穆桂英。但父亲似乎不喜欢穆桂英那样的女人,父亲喜欢的是《西厢记》里崔莺莺那样娇嘀嘀的小姐,不仅能眉目传情,而且能诗书往来。看上去严肃的父亲,骨子里依然是向往才子佳人和风花雪月的。而母亲没有文化——莫说要和父亲写那种“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诗句,即使贴在院门口的通俗对联,她也是看不懂的。所以无论如何,她当不了崔莺莺。但陈乔玲却能。陈乔玲弱不禁风,陈乔玲雪肤花颜。改朝换代之后的郑家院子,种了美人蕉,种了指甲花。傍晚的时候,陈乔玲有时会拿本书坐在美人蕉下,这样的风景,父亲是百看不厌的。尽管父亲在郑袖面前假装出目不斜视的样子。但郑袖知道他们在眉来眼去。陈乔玲是个戏子,两只长袖在郑家舞得风生水起。屋子里再没有豆芽的气息。满屋子如今都是陈乔玲的花露水味儿。家里呈现出从来没有的清洁和明媚。蚊帐是雪白的,玫瑰红的被褥也是簇新的。没有生育过的女人本来就更爱干净。而陈乔玲,为了表现出她和郑校长前妻的差别,在这方面做得更为彻底。

郑校长果然就耽溺于这种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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