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神相约》全集又名《死亡日记》 --陆幼青 陆幼青的妻子

《与死神相约》全集(又名《死亡日记》) --陆幼青

发表于 2008-4-9



陆幼青

面对死亡,是为了更好地珍惜生命,珍惜身边的亲人朋友。———版主

没有恐惧,也没有沮丧,

有的是生命休止前的冷静。

阮海彪说,“死是容易的”。

他还有一句,“欲是不灭的”。

活着本身对每个人就是一种考验。

当死亡来临时,人啊,

你的手会不会发抖?

现在一个叫“陆幼青”的人说,

我要去与死神约会。

这是一张单程车票。

只有去,没有来。

作者介绍:

个 人 简 历

姓名: 陆幼青(都是名字惹的祸)

出生年月: 63年10月(自然灾害后期)

身高: 曾经到过1米7,后又缩了些许

长相: 清瘦 单眼皮 此生没人说我漂亮,30岁以后有人恭维我潇洒

学历: 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

家庭成员:

妻: 误信谎言的中文系同班同学

女: 一个努力收集父母缺点的十岁小孩

血型: A

爱好: 打牌、下棋、旅游,电脑也可算一件

个性: 平和 追求完美 追求舒适 懂得享受刻苦 外柔内刚 很强的承受能力

工作经历:

上海某局职工大学任教4年(89年)

下海,混乱得我已记不清的经历,分别在上海、珠海、广州等地经商,做过记者、经纪人、羊毛商人、最后运一列车哈密瓜至珠海,未成,遂收山,逃回家。

上海宝久广告公司任职至总经理助理。(92年)

与友合作开上海青苹广告公司任总经理(93年)

首次胃癌确诊并开刀。(94年)

北京三鸣集团上海分公司副总经理(94-97

上海龙翔广告公司副总经理(97-98)

第二次腮腺肿瘤开刀(98)

浦东房地产展销中心副总经理至今

治疗经历:

胃病史四五年

上海新华医院胃镜确诊癌症,中晚期

上海纺二医院外科手术(94)

术后化疗两次,余下的8次被我拒绝中药辅助治疗

上海肿瘤医院确诊腮腺部瘤体为恶性肿瘤第二次手术

术后安排24次放疗,我坚持到第6次后放弃中药治疗

第二手术后半年出现淋巴结肿大,复发

相关报道:北京晨报

2000/08/15

死亡直播:陆幼青不愿躺着见死神

面对死亡的威胁,如果选择了最舒服的方式,也就是选择了离死亡最近的方式——

本报刊登了上海一位青年在面对癌症的威胁而毅然选择“相约死亡”,以日记方式记录下死亡历程,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昨天,记者再一次见到了这位勇敢的青年。

直面死亡让他卓尔不群

陆幼青的妻子告诉记者,陆幼青这样做,只是他的一种生活方式,他有权选择自己的方式生活,所以和很多病人不一样。陆幼青决定用记日记的方式让人们了解死亡的尊严,而且他也按照自己的意愿拒绝接受化疗。手术、化疗、中医治疗,一直是对中晚期肿瘤患者的传统治疗方法。在两年前,陆幼青第二次癌症复发的时候,医生在对其进行手术的时候,也安排了化疗的治疗方案。

在6次化疗之后,陆幼青放弃了,“因为我觉得太程式化的治疗方式对我的病情的好转并没有什么作用,而我还要忍受化疗的巨大经济支出和身体、精神承载的痛楚。”

医生对陆幼青这样的做法并不是很赞同,但对他坚持活到现在也很惊讶:“这可能是因为他的乐观战胜了死亡的威胁吧。”一位医生这样理解。  “我觉得,乐观是一种天赋,不是所有的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都可以乐观和勇敢;但是在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比如接受或是不接受化疗,你认为需要就接受,我认为不需要就不接受。”陆幼青说,这也是他写“死亡日记”的目的——用自己倒数生命的感受告诉读者:不要被动的生活。

珍视生命使他站得更直

采访陆幼青的时候,他的达观精神闪耀始终。

看他的体质,让人不忍打扰他的休息,他的病情是显而易见的:“我都没有兴趣去称体重,只知道我已能清楚自己的骨骼的长相,镜子里的我越来越像是标本,惟一醒目的是脖子上的瘤,它长得超过了网球……有一天这瘤流了很多血,我赶忙擦干净血迹。后来看着满处的血,好像是在收拾凶杀现场。”但是他讲话的时候却是神采飞扬的,在两个小时不间断的采访之中,他始终不间断地打着手势侃侃而谈,而且一直坐在椅子上。记者曾告诉他不介意他躺在床上接受采访,但是被他拒绝:“我不会躺着的,因为人如果选择了最舒服的方式,也就是选择了离死亡最近的方式。我想无论是谁,如果出生以后,一直躺着,那么他活不了几年。”

所以在五年前第一次被诊断为肿瘤的时候,陆幼青不仅没有躺下,他还要站得更直。“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我的孩子还很小,我们一家人还挤在一间简陋的房子里生活,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倒下。”他没有倒下的结果是:记者是在上海一个度假村别墅里和他见面的,他在这里休养。这是他在确诊为中晚期癌症之后的努力换来的:他不仅奇迹般生活了五年,在这五年里他还买了房子和汽车,让女儿进了一所不错的学校。但是,陆幼青对自己这五年的成绩一直很低调:“生意场上忙活许久,如今静下来终于感悟到了不少,所以我的日记还可以给正在名与利旋涡里奔忙的人们降降火气,和他们探讨该怎么面对压力和自己。”

晨报记者王小星

相关文章:

在西园宾馆

文/陈村

和晶给我打电话,她是上海电视台的主持人,说崔永元请我去扬州,《实话实说》,有关陆幼青先生。我说好的。

周二(9月5日)上午,和晶开着车来接我。她自告奋勇把我运到扬州。我们走江阴大桥,一路高速公路,一路艳阳,三小时后到了扬州西园宾馆。崔永元他们早已在那里。从常州过来的转播车也停在那里。我是去中央台做《广告多不多》那一集《实话实说》时认识崔永元的。他不惊不乍的画龙点睛的主持风格赢得几千万观众。再见之下,他神情依旧,只是戒烟后脸上少了“烟容”却多了些“青春”。他说是化妆品过敏,说是现在每天长跑锻炼,他说,没想到减肥和自己也有关系。我们说着闲话,谁都没提下午的节目。一件事情说早了,说得漏了气,再做时就要减色。

午休时我在读今天凌晨从榕树下网站下载的《死亡日记》。最新的,2000年9 月4 日。他写了一个月了。这次他写的是十几年前到凤阳出差,在历史面前“第一次认真地考虑生与死的问题”,写了城市多钟而农村相反(对钟的感觉也就是对时间的感觉),最后写了一个梦:“早晨醒来,我满脑子都是昨夜残留的梦:”我开着车,车速惊人,不知为了什么,在一片完全陌生的旷野飞奔,是高原,我感觉到自己越开越高。我的心情激越,但是心里担心得要命,我隐约知道我手中的车的油量表是坏的,却不知道油还剩多少……

“这种担忧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现在我的喉咙里还保留着想喊的感觉。”

从窗口看出去,他们已经在现场了。现场选在宾馆的花园里,被树围着的一块草坪。我与和晶等人下楼。出了楼门,发现天上在下着小雨。草地上,机器架了起来,蒙着塑料布。约50名观众沿着一个坡席地而坐。崔永元告诉我今天陆先生的身体感觉不好,现在还在房间里输液。他说问了多次气象局,都说无雨。可是真实的天空雨却大起来。崔说了两遍,如果雨还不停就取消拍摄,这样的天气对陆先生的身体很不好。我看看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机器,知道他决定的沉重。但他很沉得住气,没在脸上表露出什么。

这一个月来,海内外媒体纷纷采访陆先生。他们想要知道,一个被医学判处死刑也许没有多少日子的人,其精神为什么比健康的人显 得更为健康。

将榕树下图书工作室的瘦马(他第一个采访陆先生并落实《死亡日记》在榕树下网站首发事项)介绍给崔后,我退回到大堂。要了杯咖啡正喝了两口,电话来了。我们出去,看见陆幼青先生在夫人和女儿的陪同下,朝拍摄现场走去。

真是神奇啊,随着他的出门,雨停了,风也小了。有如天助。

后来的一切都很顺利。

这真是非常困难的谈话。很难把握分寸。有那么多感觉和想法,该怎么说呢?崔永元从平常心开始,将陆先生视为普通的访谈对象。像是朋友之间的聊天,亲切,随意。陆答得很坦然,幽默,智慧。夫人和孩子也都自自然然的。孩子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北极熊。在场的众人反映热烈,常常为陆先生的妙语鼓掌。我有一时竟忘了特殊的场景和对象。

但是心情毕竟是沉重的。

具体的对答去看9 月10日一早的《实话实说》节目吧。我的描述不可能比它更精彩。

中间,陆夫人打出一个暂停的手势。停机,让陆先生休息一下。 他点起了心爱的中华烟。

在观众的提问之后,崔看了一眼我的手表。他说着话站了起来,宣布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朝大家鞠了一躬。

平常的节目要录一个半小时。今天一个小时。崔永元怕陆先生太累。

我们在一起合影。

节目做完了,不会干扰他的心情,我将一份从网上打印下来的文章给崔永元。那是批评他的。崔很诚恳地说,他看到了,这文章说得有道理。

和晶说,她在一旁看,陆先生似乎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觉得,他还是孤独的。是啊,我们这等还眼巴巴盘算着明天的人,其实走不进他的天地。

后来我对崔说,我也是事后想到的。我应该问一下陆先生,他有什么话要对女儿说。

我是将心比心。如果我在相同的境遇,最挂念、最不能释怀的就是孩子了。任何父亲都不能无动于衷。那孩子是那么可爱,她怎么能理解天就要塌下来了。她太小了,以后将很难记住父亲的清晰的容颜。  我从出生就没了父亲,他生癌病故令我一辈子有强烈的缺失感。

如果,万一有了不幸,那些话将是对女儿的最郑重的嘱咐。她的一生应该有父亲的这段话相伴。

我的问已经没什么意义了。电视节目的真实不容许再描上这一笔。

和晶和我是第二天上午离去的。我没去打搅陆先生。只在走前把自己的两本散文集,请工作人员转交陆先生。一本是《生之歌》,是陆先生的一直怀念的母校出版的。

2000.9.7

《死亡日记》-----陆幼青

2000年 8月 3日 天气:睛热

不知别人的情形如何,我很小的时候脑子里就建立了一幅关于死亡的画面,这几十年来,每当我不经意地想起死亡这个话题,脑子里便会非常逼直地映印出这幅现在想起来很像油画的画面:

冬天,一个清洌的湖,湖水并不很纯净,只是因为寒冷的沉淀才如此。土是暗暗的,远处有白色的痕迹,不知是不是雪。周围有几棵高大的北方的树,因寒冷而寂寞……

湖的对岸有一幢欧式的大房子,依稀是白色的,每个房间都亮着灯,看不真切,它的巨大身影投在湖面上,却一动也不动,只是灯光看上去更亮了。

过了一会,它开始熄灯,一盏、二盏、三盏……熄灯的过程缓慢而坚定,像一个仪式……

最后一盏灯灭掉的时候,有人死了。

我一直在想这种旁观式的死亡意象从何而来?是我遗传密码中已经多媒体化了的一部分?还是我小时看过哪一部苏联电影的片断?我看不懂它的故事,却能体味它的意境。

房间里那个死去的人是谁,而谁站在湖边?

我长久以来一直迷惑这两个问题,直到我决定用日记的形式的来记载我生命最后的情形,我才恍然大悟:同一个人,那是同一个人。

接受死亡的我和体验死亡的我。

我真有点崇拜自己的童年,三十前,如果我能把这些写出来,怕还没人能懂呢?而前两天我看了一本德国人的死亡研究报告,通篇都在讲这些。

看来,我现在要做的事童年时就决定了。

为什么用日记的形式呢,我想过,论文是不可能的,散文随笔之类的当然可以,但想到自己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难过,很容易地就会逃避,不比日记,像考勤卡似的,勤奋与否一目了然。其实,日记里也可以写论文嘛,还可以写诗,可以写更多自己的故事,可惜我没什么有票房的隐私。

日记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真实,这种文字不太容易有假,而事实上,谁到了我这样的境地都会觉得已没有说假话的必要了。

真实,就是价值。

在选择榕树下作为这些日记的首发地,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觉得网站的风格宗旨很合我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她的网民们不同那些“积分族”、“大奖族”,是一群思考着的人,我希望他们是最早看见这些文字的人,也是能和我呼应唱和的人,我真切地等待着她们的文字,要知道,大热天的,我一个人闭门造“车”,最后出产的车怕不怎么样。

很多传统媒体提出要刊登这些日记,我把日期往后推了一下,也同意了。我希望他们能把我的文字带给另一些人,那些在我们身边,还在苦苦地跟癌症作战的人,希望我的经历能对他们有用。

他们是我写这些日记的主要动力之一。

2000年 8月 5日 天气:睛热

小学四年级开始写日记,坚持了十数年,各式本子在书橱里堆成一角,积灰,很少有勇气去翻动它们,感觉跟火山遗迹似的。

怎么也没想到,二十年后,我又端坐在电脑前,开始写日记。再作冯妇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更何况我要记录的是我生命最后这二三千个小时。

写到这里,我心里悚然一惊:尽管我知道详情,但对剩余的生命的量化统计还是让我难受。

看来我要化费其中的几百个小时来写日记了。

昨天深夜,难以入眠,我一直在想自己的决定是否英明,要知道,我现在就像一个怀里装着终生积蓄的人走进了百货商场,我的钱能买其中绝大部分的商品,但,我要怎样做才能买回一样对自己有用,对家人亲友也有意义的东西呢?

从没担心过别人的看法,死神在每个人的最后时刻都安排了一段孤独的时光,就像你不可能说着话睡着一样。我已走上了那条灰色的长地毯,何惧之有?再想那个永远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发型师的李金羽也在出个人写真集,心中更是释然。

我倒是觉得正在做的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人皆有死,而人类狂妄得去制造小型飞船到火星诱发人家地震,却连死亡的真正过程都没弄明白,以我的阅读,这类文字实在是太少了。从过去的电影交完党费再死,到现在金刚式的阿诺一枪过去,那边便没了动静,电影在丑化死亡的尊严。没有科学仪器,我能记录的可能很有限,但至少,我在这么做,记录一些真实的事情。

生命是因为有结局才绚丽的,我坚信这一点。犹豫过后,我对自己说:写吧。

有科普文章说,人类的寿命可以延长至一千岁,这样的消息,连我都不觉嫉妒,想想,活了七百多岁才当上科长,还得埋单请客,天哪!

还有一些较私人的想法:我想,这本日记可能是留给女儿最好的礼物。

我曾经试着写了十来篇给女儿日后阅读的文字,谈学习做人什么的,这是十岁的她还理解不了的,但写着写着,觉得写的东西像她教室里黑板报上的东西,一是爱女心切,难免说教;二是世事如烟,等她真正需要这些东西的时候,谁知道她的电脑主频是多少?3.5的小盘认不认?WORD2000能打开吗? 何如留一些真实的记载给她,让她自己从中体会对她有用的东西吧。

平生爱交友,这些年来从文经商的,再加众多同窗死党,这些人要一一道别当是一大难事,一则感情上承受不了这量,再则兄弟们都好好的,何苦。但人生如一场盛宴,我是中途退席,不比晚宴骤散,可以只跟身边人说一声便扬长而去,想来想去,还是用这本日记吧。

这些文字,我不会再将其束之高阁,让更多的人看到它吧。

从今天起,在上海西郊的一间靠近花园的小房间里,会有一个满脸病容,气色很差的男人独坐电脑前,边上放着他心爱的中华香烟和氧气发生器……

我不知道最后能写多少。

当官的老不老看他的报告长度就知道了,女人老不老可以参考化妆品的消耗速度……

而上面这些文字竟然用了我一个上午。

2000年8月9日   天气:睛

昨夜好雨。

早晨起来推窗而望,昨夜雨已了无痕迹。太阳却急急忙忙摆好了架势,全然不顾现在这时刻实在没必要让城市热起来,一副好挥霍的少男少女的派头,我甚至听到他用美国腔咕哝了一句:It’s my job.

我苦笑,关窗,开空调,心里清楚刚才那一掠而过的恼怒是什么。

疾病不可能只改变我的肉体而放过我的心灵的,我曾经是个非常平和安详的人,虽然现在还能算是,但那只是用意志控制的结果。一天中总有那么几次,为了一些司空见惯的事或根本就微不足道的事心中暗潮汹涌,有时候是愤怒,有时候是嫉妒,有时候复杂得像香烟的成份一样难以分析……

前两天在办公室,我的一个下属看我有空便找我聊天,聊足球,不知为什么,话题总是离不开今年甲A谁降级。这本是极有趣的话题,相当于公务员们讨论明年谁进常委,谁提正处一类,而且这话题最能反映一个球迷的水准和见地。我很平静地参与讨论,但谁能知道那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确定谁降级那场球我等得到吗?冠军登台的时候我还活着吗?我还操心这些干吗?他妈的,让活下去的家伙们去乐吧!

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但还是克制住了。这样的时刻太多了,这种心灵的暗潮来时几乎毫无预兆,但每次都几乎要用尽我全部的毅力。我曾经在海南凯莱大酒店的大堂里难以自持,我觉得自己是在退房,也是在向上帝退还我曾经向他预约过的、祈求过的下半生的幸福时光,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住5星级酒店了,我喜欢豪华的酒店,它代表了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和快乐,以我的境遇,我如何能做到平静地向美如天堂的亚龙湾,向所有人世间世俗的快乐说再见呢?我用报纸遮住脸,让泪尽情地流,却希望别人以为我在找飞机航班。

妻曾劝我,把这一切说出来,不要太苦自己,但我做不到:疾病依然不是我把痛苦传染给别人和影响他们平静生活的理由。

2000年8月10日 天气 阴、大雨

夏天的早晨,正如热恋中的情人出差的那段时间,你可以冷静地想一些事情,再过一会儿就身不由已了。

疾病早已改变了我爱睡懒觉的习惯,一夜辗转,噩梦不断的睡眠之后,看到天亮真是一种解脱。想自己过去在探望病人常叮嘱别人“多多卧床休息”之类的话,觉得自己真是不懂事,就像送糖尿病人一大盒蛋糕,你一出门,别人就得扔掉,可还得记你这份情。

早起淋浴,对镜自顾,这已是我每日的功课了。

对镜自怜,几乎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爱好。女人先是忧心忡忡地检查有无赘肉纂改曲线,而后或遐想减肥的攻略和自己的毅力,或更爱自己;男人呢,看着自己日渐崛起的中部地区,然后动用肌肉群尚发达地区的资源,作一二个姿态以平衡心态,穿衣服时,男人会想,其实这发福的肚子是美好生活的最有力物证,但是不是去弄一张网球卡,再反证一下?

病人可没那种好情致,他们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出院?什么时候……

而每一个肿瘤病人,如我之类的则在想:我还剩多少?

大学里,粗糙的饭菜使1米70的我到过130斤,而5年的肿瘤患者当下来,我都没兴趣去称一下,只知道我已能看清楚自己的骨骼的长相,腰是肯定能讨楚王的喜好,而大腿怕是不行。

镜子里的我,越来越像标本,唯一醒目的是脖子上的瘤,它用了一年的时间,长得超过网球了(这网球最终会要我的命)。我曾经在镜子前失声痛哭过,觉得自己不该变成这样,深深厌恶自己的肉体,但近来,我已学会了接受事实。

癌症是一种慢性的消耗性疾病,有点像生了一个败家子,终使你万贯家产,总有耗完的一天。让一个人耗尽精血、用尽体能而死,真他妈的不知是谁的创意。

古往今来的刑罚我看可以分成两类:一是处罚,如砍头枪毙之类,二是惩罚,什么五马分尸、凌迟、活埋等。

很多疾病都能要人命,那种立马见效的脑溢血、心肌梗死、半个汤团噎死人的死法,在我看来简直是温柔的。

癌症是真正的惩罚。

5年前那时候,我刚刚得知自己患了癌症,惊讶得拉住每一个来探望我的朋友,问他们是否知道我无意识地做过什么坏事,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这惩罚要落到我的身上。后来渐渐地不问了,今世我知道,前世呢?

我记得第一次胃癌开刀时,在锈迹斑斑的铁床脚上吊着这么一张小纸卡:

陆幼青 男 32岁 胃CA根治术

从那时起,在病床上,我让家里人买了很多讨论癌症的专著,开始研究我受到的惩罚。

我学的是中文系,并没有多少专业知识支持我的研究,但古文功底却派上了用场,我看了不少中医关于癌症的论述,但我什么都没有弄明白。

中医说肿瘤是肿块,是堵塞,是热毒,西医说,肿瘤是一些细胞变节了,疯狂了,不顾一切地复制自己,占领各种阵地,把敌人赶走,等大获全胜时,跟它们的主人一起完蛋。

这算什么呀?愚蠢的医生,愚蠢的癌细胞,还是愚蠢的我?

听说在日内瓦的诺贝尔奖的颁奖大厅里,有一个座位始终空着,那是留给攻克了癌症的人类救星的,到现在为此,谁都没把癌症是怎么一回事弄清楚。想想真荒唐,居然有那么多的博士学位为了癌症而发,却没有人能告诉我所受的惩罚是为何物。

前不久传来各大网站纷纷被黑的消息,我却一下子从中悟出点东西:黑客们有意无心之际制造出来的程序,倒是颇得癌症之真传:疯狂而简单的复制、自杀性的进攻模式、耗尽网站的那些可怜的资源……

难道癌症也是发生在人体内部的一场信息战吗?癌症虽然古已有之,说不定在过去它真的只是热毒团聚的肿块而已,但到了今天,它肯定变了,变得无处不在(除了牙齿、心脏、头发、眼睛以外),变得不择而居(肿瘤医院竟然快开设小儿科了),变得……

我身边的世界不也在这样变化着吗?

一种叫可乐的饮料会走进全世界每一家饭店和小商店,它会跟着上战场,成为那里除了血以外最常见的液体;一家卖汉堡的小店居然能够繁殖得这么多,一个人无论用什么交通工具都没办法走遍它的分店(这情形真有点像化疗);比尔·盖茨又如何呢?全世界的电脑都长着同样的脸,美国的国会像是有高人,不安了,提出的方案却像内奸,拆分?你试着把人体内癌细胞拆成几团试试看?结果会怎样?

可惜我时日无多,不可能就此深入下去了。

我已不再为自己祈祷,即使上帝有他的911报警台,也赶不上了。我为即将受此惩罚,尤其是孩子们祈祷。医生们不用指望,你能要求牛顿的学生替爱因斯坦把活干完吗?基因工程?我怀疑那帮人有足够的智商却没有必需的机智。

我向生命的黑客祈求!

2000年8月11日    天气:阴

前两天就知道欧洲人硕果仅存的几件骄傲之一的协和式客机掉了下来,我挺为它难过,因为一直颇喜欢那大鸟般夸张的外形,绝对是浪漫民族的念头,而非空气动力学的要求,再说它一直安全,豪华,没掉下来过,不像变形金刚式的波音和麦道。

几天没注意报纸,今天翻看旧报,却被一条关于此事的短消息所深深震撼:跟协和式飞机一起掉下来的乘客每人能获得240万美金。

如果我正巧在那架飞机上该多好!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蹦出了这个念头,而后才体会到这种想法意味着什么。

从我接受了死亡离我近在咫尺的事实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强烈地感到这个事实对我的心灵的改造。

240万美金,我自己根本享用不到的240万,但却可以成为平衡我心灵的砝码,让我不再怯于死亡,不再惜于死亡。

如果这个航班重新售票的话,它还会满座的,只是里面坐着的全是我这样的人。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有一个误解,认为人是怕死的,

然而,以人类万物之灵的聪慧,既已知道死亡避无可避,惧也无益,为什么还要害怕?在走得离死亡那么近的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人类惧怕的并不是死亡的本身,而是往往与死亡如影相伴的伤痛和病苦;人类痛苦的不是对死亡后的世界的一无所知或告别人间繁华,而是很少有人在以死亡为题的考试中对自已的生活质量打一个高分,大部分人都是带着没活够、没活好、没活畅的痛苦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这个世界的。

当痛苦无法避开,或者你正巧觉得活够了、活好了、活畅了,死亡真算不了什么。

我有一个远亲,活了105岁,整整拉了七十年的黄包车,生了九个孩子但只活下来一个,而就这唯一的女儿还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发配到劳改农场,老人终生受穷,因为从小领我的缘故,我跟他特别亲近,我记得从来没有什么在我们看来很幸福的事情发生。到了90岁以后,我依然年年去探望他,老人依然保持清醒,但我们交谈的话题只剩下了一个,每次,老人都会要求我安排好他的葬礼上的用车问题,“至少要两部大巴士”,这个话题我们足足谈了十五年。

现在想来,这个可敬的老人对生死的参悟,可能早已在那十五年里不知不觉地影响了我。我活够了吗?老天爷给了我四十年不到的光阴,可能只有他给别人的一半,即使他偏心,已将人生所有的画卷向我展示,我也有权抱怨未及从容欣赏;我活好了吗?这些年来我没有受到过饥饿和寒冷的侵扰,我出有良友,家有贤妻,上有慈颜,下有娇女,食有鱼,居有竹,行有车……但这一切得之有道,为何此时叫我撒手西行?我活畅了吗?我知道人生美景我经历者已十之七八,即使有下半生,也应是重复而已,但为什么我不可像别人一样地去回味?

240万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包容了我所有的缺憾的符号。

但没有缺憾的死亡是何等的境界,绝非一般的凡人可乞及。

我渐渐有点明白上帝在玩什么游戏了,人生如一个巨大的幼儿园,早上,上帝把玩具和好吃的给你,而到了傍晚,上帝又把这一切收了回去,让你体会得而复失的痛楚。对于大多数来人说,得而复失的痛楚远远大于得到的快乐。

这就是死亡的痛苦。

我只不过是那个幼儿园的早退者。

如果法航的班机可以像电脑游戏一样再来一遍的话,如果机票是可以互相交换的,那法航的大厅里肯定会上演一幕谁都忘记不了人间悲喜剧:持票者会想尽一切办法说服你买下他手里的票,票价自是免谈了,说不定还有重奖呢;而如我这样的购票者呢,重奖不再有什么意义,我可能会找一个最值得帮的,也许,靠窗也是重要的……

明明白白地死去。

8月13日 星期日 天气:睛

在榕树下断断续续发了几篇日记之后,这两天日渐感到网络巨大的信息处理能力和榕树下网站的人缘、人气,更强烈地感受到了传媒对一个普通人物命运的关注。

我接到最早的电话大概是在网站上挂出我的日记的两个小时内,一个平时颇少联系的朋友便打电话来了一番小心翼翼的求证,要弄清楚这个陆幼青是否他认识的那一个,等到《北京晨报》、《上海新闻晨报》相继报道,家里的电话便响成一片,家人的、朋友的、各传媒的,今天,有北京的朋友打电话来告知,素为我钟爱的《北京青年报》也用了相当的篇幅也登了那些文字。

我只有委托妻子作我的电话秘书了,以我现在的状况,每天能顺利写作的恐怕就那么几个小时,我深知朋友们期待的是我的文字,而不是煲的电话粥或镜头前的微笑,所以,不敢分心丝毫。

心中有几个想法,只有在此说一下:

一是网上的跟帖日见多了,有很多看了令我感动不已,我的一些多日不曾联系的老同学也冒了出来,文字是各式各样的,但真情却是如太浓的酒。看着这些帖子,深感无法作答的苦,只有祈盼朋友们谅解我的处境了;

二是日记有很强的时效性,以网络和报纸操作的特点而言,还是需要一点提前量的,但我的感觉日记须绝对真实,包括时间,不然就像那些躲在城乡结合部的地下小厂,今天做的豆腐,打的是三天后的日期。在此,我只能向朋友致歉并郑重声明,即使我的日记在日期上会有技术性的微调,但我的豆腐绝对不酸,绝对原汁原味;

三是各种各样的报道多了,有一些报道可能略有偏差,我当然不可能对此更正说明什么的,我只希望一点,请更多地关注我的文字而不是写这些文字的那个人。

老友刚才来电话指责:“说好冬天去澳洲避寒的,又写这种日记,作秀啊?”

我苦笑,这种表达方式是十几年的朋友才有资格用的,作秀两个字是我的常用词,我常拿它损人,没想到这个词像澳洲土著的武器似的,攻击未果,又冲着我杀回来了。

“今年冬天说不定我不怕冷了,到时候单独秀一场给你,脱衣的。”我毫不客气地回敬。

其实,这年头谁没见过作秀呢?网络和传媒的热情不会为了一个病人想作秀而燃起的,我们关注的只是生命这个永恒的主题啊。

没有确切的数字,我只有医疗机构而没有官方的,真想知道癌症跟我们走得有多近,多少发病率,多少的死亡率,我们为癌症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现在已没谁能说他身边没有癌症病人了,亲友、同事、邻居,谁都遇上过这档子事,去肿瘤医院看看吧,更是触目惊心,有些还是婴儿啊,就跟癌症缠上了。有些山明水秀的好地方,过去从没有人生这种病,现在是东家出一个,西家出一个。

我们正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最重的如我,用生命,其他人呢?用金钱、用恐惧、用思念……

这次我的几篇粗糙的文字能得到如此的反响,着实让我激动,突然发觉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在关注着这个问题,我的努力和承受的种种痛楚是有价值的。

此,我先向所有参与、关注此事的朋友们表示感谢,有你们陪伴着走这样的一条路,我是有福的。

我的勇气正在变成信心。

8月15日 天气:晴

姓名

接到好友边国宾君的问讯电话,语气颇焦急,说打我家里电话没有人接,是否有什么事。我告之只是出去了一两天,不必担忧。电话那头释然,然后说起今早他做的一个梦:梦见我痊愈了,脖子上的那个瘤消失了,不知道所梦为何,故此急着问讯。

挂上电话,我一边感动于同学情谊的真诚,一边感叹岁月对我们的改变。想当年同学少年,意气风发,真个不识愁滋味,休说是一个梦,就是一夜梦连也是敢忘诸脑后的。

我们这代人生长在完全无神的年代,因为没有敬神的体验,我们也并不像那些书里说的把毛泽东之类的当代人物当作神。这种成长经历使得我们此生再没可能变成虔诚的有神论者,但中国传统文化巨大的树荫最终还是遮住了跑得越来越慢的我们,现实的墙壁也在驱赶我们,于是我们纷纷接受了有神论的原始形态:神秘主义。

尽管我们更多地走进庙宇去烧香,去教堂礼拜,但我们这么做只是因为相信在我们已知的世界之外还有一种冥冥的力量,能够轻易地把我们的生活改动得面目全非,而不是接受哪一种教义。这种态度更接近我们对无知无力的境界的尊重。

一般而言,我们认为,高明的算命者、星相师、拆字的天才等等是透露那个神秘世界的真相的渠道,他们虽是跟我们一样的人类,但某种天生的秉赋使得他们掌握了一些技能,能解读一些片断的信息。

每一个如我般遭遇了人生巨变的人几乎都曾求助于他们的帮助,因为,有那一条世俗的真理能解释发生在我们父子两代人身上的悲剧吗?有哪一种“常规”的说法能让我的心平静似水吗?

我跟算命者打过多次交道,有千辛万苦自己寻了去的,也有不经意遇上的。我只愿跟盲人打交道,因为我相信出于某种神秘的代偿现象,他们另一方面的能力会得到加强。

每个算命者都说了他们的观点,大部分结论我都忘记了,唯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们异口同声说我是一个极聪明的人。这是他们对每个人都说的恭维话还是我生命中一段真实的信息?

几乎每一个肿瘤病人都曾去算过命,是啊,只要日内瓦那个大厅里的椅子还空着,这样的事情是少不了的。

我对于算命的态度有点像股评对于股民,即使知道它是对的也于事无补,如果照着它行事更会一团糟。

这样的态度在几个月前忽然有了变化。

妻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住在杭州的石女士,颇投缘,一下子就成了好朋友,常通电话,而且都是长途加“长”。

石女士不是那种职业的神秘探索者,更不以此谋生,她受过现代高等教育,而且是物理一类,个人经历也颇坎坎坷坷,唯有对姓名学、易经、术数之类沉迷,在朋友的小圈子里颇有名声。

那天,石女士应妻之邀来沪,我开车去接站,初一见面便有惊异的感觉,一是她的年轻,因为那种年轻跟实际年龄无关,更和什么化妆术扯不上,那是一个人长年保持着旺盛的婴儿般的好奇心的结果;再者,就是她的容貌了,如果让十人去猜她属于哪一个城市,我想至少有一半人会想起杭州。照理说凡是做过首都的城市都经历了大规模的移民,人种的芜杂在所难免,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杭州还是保持了她的纯净,看来环境的魔力远比我们已知的要大得多。

和石女士闲聊的时候,话题主要集中在姓名学上,她向我们介绍了这门受到大多数人怀疑的理论,讲到了因为有人将它庸俗化和简单化,甚至商业而步履艰难的现状。

我把名字贡献出去作为案例,石女士说要弄清一个姓名全部含意需要很大功夫,就初看的结果,我的名字本属不错,但偏偏放了“幼”字,就有了凶险的意味了。

“幼”字全部笔划皆为曲笔,无那个横平竖直的笔划,右边还是出头一把刀……这是简单姓名学的解释方法,但我觉得这种说法形象,我能够理解。

后来我买过一本慧缘禅师的姓名学,那上面列举了几千个命名常用字,我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发现对幼字的评价在其中排在最后一位,大师连两分法也不肯用,只说坏处,而没有半点好处,不像其他字,还有个用途、性别之分什么的。

我气得仰天长叹。

其实,当时石女士说到幼字的时候,我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她真得能看出点什么。

在我的姓名里,唯有这个字并非父母所赐,而纯粹是一个发生在荒唐年代里的荒唐差错。父亲原先给我起的名叫“又青”,而到派出所报户口时,被那个民警错写成幼字。他不肯花费宝贵的工作时间去作一次在他看来是无意义的改动,那个小孩满地跑的年代,小孩子只要有个名不就行了,叫什么还不是都一样?那时一天会有几十个国庆,建国来报户口呢。

父亲没有再坚持改,于是,这个名字我一直用到了现在。

现在初为父母的,替孩子谋划个名字可能是几个月的案头工作,无数次的论证,我的故事简直会让他们匪夷所思。

难道我所受的种种困厄,百般苦痛竟是起源于这样的一个小小失误吗?如果是,我想我会承受不住这轻飘飘的结局的,如果不是,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

妻把女儿的名字给了石女士,让她回家以后仔从容地算一下。

我们给小女起名陆天,意在简单、大气、包容,天天向上,这是我们俩人加起来念了8年中文系的结果,再说,沪语中乐天跟陆天同音,我们希望她一直能快快乐乐的的。

过了一天,石女士从杭州来电,说是小女的名字已经改好:在名字的最后加一个“又”字。

我的震惊是强烈的,因为这“又”字的故事石女士并不知道,而在茫茫字海里,在三十多年后,我的女儿还是用上了这个“又”字。

这是一种沿续,还是一种补偿,或是一种宿命?

至此,我已不需要任何解释和说明,妻虽费了一点周折(派出所的人真是不愿改名字),把女儿的名字改了过来:

陆天又

但她自己的改名要求却被拒绝了。

2000年 8月17日  天气:睛热

昨天下午,突发奇想,抱着手提电脑,全家人一起住进离上海约100公里的沙浜渡假村。

沙家浜可是大大的有名,当年的八个样板戏之一的《沙家浜》,讲的就是发生在这里芦苇荡里的故事。

那个年头,我们别无选择地把自己所有的审美情趣投入那八个现在看来颇精致的现代京剧。我最喜欢《智取威虎山》和《沙家浜》,以一个十岁男孩的品味,那两部戏里都土匪和欺诈,具有现在叫座的惊险片的主要票房要素。

沙家浜另一个名字叫阳澄湖,湖水清澈,湖底铁沙如镜,中国人知道这里主要是那湖水里出产一种人间美味,大闸蟹。那蟹外形和品性的确凶悍,没想到在人类的好奇心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故土重游,我在湖边呆了一会儿,江南的湖都是很相似的,我站在湖边,一阵迷惑,当年的杀伐之气今安在?

这种风光柔媚的地方难道曾经有湖匪出没?

我闭着眼听了片刻风的声音,然后回到房间,开始写日记。

我十分迷恋战争的故事,尤其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那一系列的战争,因为每每读着这些故事和想着那些事,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因为他参与了其中很多场战斗,也因为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我讲这些事情,直到我十三岁时他去世。

现在我能够想像,父亲讲那些故事的目的和心情,因为我现在几乎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在我面对死亡的邀请时,有两个人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一个是我前面写到的那位可敬的百岁老人,而另一个就是我的父亲了。

在父亲34岁那一年,他动了一次心脏手术,主刀是当时国内最好的心外科专家,他说,手术成功的概率不高,但如果成功,病人最多能活20年。

54岁,父亲准时走了,像去赴一个约会。

那“魔鬼”医生的预言竟是如此之精确,连一点想像的余地都没有。

在跟癌症拚搏的岁月里,这个事实时时刺激着我,不知有多少次,我几乎愤懑得要喊出声:到底是什么附在我们父子两代身上,让我们在人生最精彩的乐章停顿,去开始死亡的倒计时!在我们的事业刚刚开始展开,在家庭经历了动荡驶向静静的港湾的时刻,要抛开这一切,抛开这种种美好,去为黑色的丑陋的死亡准备祭礼。

在我与父各自的年代里,我们都得到了社会和朋友们的高度评价,我们都真诚做人,极刻苦地学习,为什么上帝选中的是我们,这是一个实验吗?如果是,我发誓,哪天我上了天堂,我会把那实验室给砸了。

在父亲手术后数年,我方才来到这世界,度过了童年之后,我才从母亲那里知道医生的预言。现在我是多么感激父亲给我的那个快乐的童年,没有一点死亡的阴影,甚至没有一点仓促,父亲对我这个他唯一的儿子,对于这个他得之于中年,寄于厚望的幼子,始终威严而平静却并不缺乏慈爱。要做到这一点,付出的真不知是什么样的代价,我相信这世界经过这等考验的人并不多。

父亲的经历是我化了不少时间才陆续收集起来的,因为有很多事在当时是不能讲的,讲了我也不见得能懂。

父亲生于上海郊区南汇县的一个小镇,据说曾是大姓望族,但那一带几乎家家有这个说法,也不见得能当真,我相信小康是有的,因为那儿是真正的鱼米之乡。不过父亲并没有在那个富足的地方享受他

的童年,家庭的变故,日本人的轰炸使得父亡母改嫁,他背着小包袱皮,只身一人去投奔上海的亲戚。

那一年,他6岁。

我的家乡离上海市区约40公里,前两年回乡扫墓,我开车用了半个小时就到家了。我开着车,望着公路两边金黄色的油菜叶田,心中无限感慨:一个6岁的孩子,还要背着他的行李和作为给亲戚的见面礼的十斤大米,他是怎样走完这段路的,他走了多久?

亲戚也是穷亲戚,寄人蓠下的故事都是一样的,6、7岁的父亲竟然凭了他机灵找到了一份工,而且还是做咖啡馆的侍应,真不知道他是否有什么特殊才能。

十年时间,父亲创造了两个奇迹,一是他在上海这样一个居不易的城市里养活了自己,二是他居然学会了看书报,记账,还能写一般的文案书信。

16岁那年,他决定不再呆在上海,他又一次“走”回家乡,在一个下着雨的冬夜,悄悄登上停在海边的一条小木船,当兵去了。

到了那里知道,那支部队叫新四军。

部队里的是我听父亲讲了很多,但留下最深影响是关于冬笋的事。父亲说,有一年,他们遭人围困,在浙江的一座山上转了两个月,几乎没有吃过别的,只有冬笋加盐。从此以后,父亲一辈子没吃过任何笋,也不怎么喜欢竹制品。而冬笋是当年的我心目中的美味,我记得当时好生羡慕那冬笋加盐。

解放时,父亲放弃了提职当团长的机遇,选择了回上海。而父亲那个团不久又整装出兵朝鲜,全团尽墨,无一人生还。

他带枪回到了曾经苦苦挣扎过十年的上海老城厢,一边等待组织安排工作,一边谋划娶妻安家。父亲选择了他当年的房东的大女儿,成份不好,但心地极善良的妈妈。

后来父亲进了一家造纸厂当领导,有一份颇优厚的工资,于是开始有了我们,先是两个姐姐,再是我。

尽管死亡的危胁早已高悬,父亲却仍然向我展示他是如何热爱生活的。我们父子俩几乎每星期天去一场电 影,这在当时是奢侈的。父亲从不吝于饮食的开销,也许父母的工资在当时算很高,我印象当中总是吃得很好。有什么新的家用电器,父亲总是很热情的尝试者,50年代,我家就有配上10英寸喇叭的收音机,70年代,父亲买了一架9英寸的电视机,然后对我说:过十年,看19寸的,彩色的。

夏天,那是故事的季节,父亲一般不愿在大街上纳凉,于是我便在房间陪他,听收音机,听父亲讲故事。有一次我问父亲亲手杀死的敌人是否有一个连,父亲脸上那种痛苦和责备的表情令我终生难忘,他沉默了很久才说:“都是中国人,都是老百姓啊!”同时,他又对我讲了很多,想让我明白真正的“勇武”是什么。

毛主席逝世的那一天,我从哭泣的大街回到家中,已是点灯时分,但父亲依然在幽暗中坐着,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看见我回家,父亲很严肃地把我叫了过去,问我大街上的情形,然后叮嘱我在这样的时刻,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话题和神情都像面对一个大人在讲话。从那以后父亲就经常给我们讲一些政治和社会问题,我的两个姐姐大我很多岁,所以她们对此的感受要更深一点。

因为身体的缘故,父亲放弃了多次升职的机会,但我没看见他对命运抱怨过什么。对于病痛,他时时在用一个军人的毅力和坚强在抵抗,谁能想像,一个彻夜难以入睡的重病人,在每天早晨起床时,他的被子竟然是整齐得如无人睡过的一样……

而对于那个把6岁的他赶出家门让他自生自灭的母亲,他依然月月寄钱赡养,从未有一个月的停顿。

有其父必有其子乎?

我们的悲剧似的命运何其相像,我们对生活的热爱一脉相承,对家庭的责任感一样使我们备感沉重而又勇气倍增,对于病痛,我们一样耻于退让。

我真想问女儿,老爸是否留给你足够的精神财富?但想到这样的问题不会有答案,也只能作罢。

因为,我也是在此刻才有了全部的答案,关于父亲留给我的财富。

2000年 8月 19日 天气:睛

母亲跟我同属相,大我三匝,36岁那年生的我。

以常人和小说家选择的标准,母亲的一生应算是风云变幻,历经坎坷的,但我作为她的儿子,却几乎从没感受到母亲对此有所表示,家庭生活受到什么影响,她只是极平和地与我二姐生活在一起,以她自己的方式。

过去我一直以为我身上绝大多数的气质来自父亲的遗传,像那种对环境的适应、对知识的领悟、和军人般对痛苦的承受力,但病痛折磨之下,我却越发明显地感受母亲给我的种种,像隐性的基因,在关键时候显现。

母亲一生的前二十多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小姐,她的父亲既是上海帮会里有一定辈份的黑道人物,也是上海众多白手起家的商人之一,虽然他同时有几房妻子,但母亲大小姐的地位倒是无可憾动。

我的外公四兄弟在本世纪初就跑到上海了,那时上海的消防车是用马拉的。外公是老二,老大就是我前文提及的那个活了105岁的可敬的老人。那个年代的上海

是什么都可能发生的,而发生了什么连母亲都一无所知。反正外公在上海买地置业,有不少的买卖,与黄 金荣等黑道大亨过从甚密,还能说流利的英文、日文,而来上海之前,他是个文盲。

母亲很平和地做她的大小姐,读了一点书,能看会写,但除此之外,并未留下什么痕迹,唯有一点就是母亲从没有像其他上海妇女那样成为理家高手,很多家务活她是在退休以后学会的。

解放了,肃反了,外公跑去了台湾,昔日的大小姐一下子变成了衣食无着的社会青年。她平和面对,不像我的舅舅们要承受放弃德国狼狗和兰羚自行车的痛苦。母亲去街上扭了一阵子秧歌,便投入寻找工作的人流中。

挎着枪回到家乡的父亲与母亲结了婚,在政治上和经济上庇护了这个家庭,母亲也找到了正式工作。

但平静的生活没维持多久,母亲又开始为父亲的健康担忧和奔忙了。看着妻为我天天忙碌,我不难想象那时母亲的艰辛,拖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做饭用煤炉,出门无车,买菜跟抢似的,还要承受纺织厂三班制的工作。

我几乎没有听到过母亲关于这段生活的回忆,倒是听说了她打了无数个入党报告,但没有如愿,即使她光荣地当上了上海市劳模,原因简单:成份不好。

台湾的外公不停地寄信来,每到这样的时刻,我就听到父母亲在半夜里争执:“这是家信”

父亲:“现在是家信,运动来了,谁知道是什么?我不缺钱,查无此人,退回去。”

外公每次寄的信里都有照片或几百港币,但他一定失望了很多次,因为我在箱子里看见一大堆退信退款的凭证。

几十年前,做一个中国的母亲真是不易啊,要用短缺的供应维持家庭的美满;要在孩子长大大人的时候送他去当一个农民;要在读书人抱头鼠窜的世道里让孩子们好好念书;要在紧绷绷的日子里留出一小段松驰的时光,叫做过年……

好不容易这一切眼看着过去了,父亲又在预言中走了,母亲要独自负担念大学的儿子,好在那时柴米不如现在的贵,泡女朋友也不用去酒吧,母亲堪堪可能负担念师范的我。

很多事情是我现在才想起和体会到的,因为母亲平和的处世态度,使我们很少在当时就感受到那份艰辛和痛楚。

现在母亲不再承受生活的压力,除了我的病,她还是很安祥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极认真地参加老年大学、读报小组,对各种健身方法都很迷恋及精通,尤其是脚底按摩,母亲为我做过几次,我感觉十分专业。

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必如其母。

我真的感谢母亲给了我平和的处世哲学,让我能够从容面对如此凶险的风浪。

2000年 8月21日 天气:睛

姐与弟

昨天花时间整理了一下已经写完的东西和发表了的文章,因为有几个地方同时在连载,怕搞乱了对读者无礼。同时还整理了网友们的帖子。网友的文字我是不敢每天看的,每看一次,我都需要化很多时间平静自己,只有妻在一天的辛劳之后还每天看至深夜。

意外地,在网上,我看见了两个姐姐挂的帖,一个从上海,大姐在深圳。我们保持着经常的电话联络,但她们并没有说起会像其他网友一样跟帖的,尤其是深圳的大姐,在我写日记之前,她是连怎么开机都不知道的,真不知她费了多大的周折才上网的。

姐弟情深。

照理说,家事只是家事,本是自家事,但有很多朋友提出,他们希望知道更多我的事,更深地了解我,我也觉得,我的家庭塑造了童年的我,其实也早已为我的一生定了型,不写我的家人,实在难以说清楚我是谁。

内心深处,我是不想打扰他们的。

三十多年前,父母亲雇了辆三轮车把我捧回家的时候,她们俩分别有7岁和8岁了,很记事的半大孩子了,身材也高大,这种优势保持至今,很多人说我们没有相似之处,她们也总气我,说我是她们放学途中从一个垃圾筒里拣来的,但如果仔细看,便知道垃圾筒一说并不成立,因为眉宇之间总有相像的地方。

我们三人所走的人生道路完全不同,大姐自从她14岁那年父亲为她买了一台当年凭票供应的家用缝纫机之后就再没有离开过针与线,一直在以她的手艺谋生,开厂开店,主题永远是服装,人也总是辛劳,但也唯有她常常过着简单和开朗的生活;二姐的经历更丰富,去过农村、工厂,也去过美国念MBA,现在是上海一家知名的大型国企的经理人,在阅读、时事、经营等话题上我们更多共同语言。

从小时候起,她们便似分了工一样地从不同方面照顾我,大姐管我穿衣吃饭之类,为我做新衣服,当然也拿我练手艺,记得有一年春节,我望眼欲穿地等来了大姐为我做的一件仿真军装,可两片很要紧的红领章怎么也凑不到一起,只得让我敞着领子,我小时候胖,再穿这么一身,小土匪似的。二姐管我玩和读书,没事我就跟她,我小学一年级能看长篇小说,她实在是居功至伟。

这样的家庭在我的年代是很平常的,三个孩子可能是个理想的数字,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5口之家最稳定,最利于孩子成材。父亲很英明,没有根据他的工资决定生七八个小孩,那样生态环境可能就恶化了。

我学会了如何与别人相处,可能自己并不知道。

在我独立地与其他男孩一起玩之前,我可以说由两个小女孩带大的,这种经历使我细腻、敏感、具有洞察力和审美能力,这可能就是我一度成为文学青年的原因,也是我的表达能力的源头。

还有一点也是非常重要的,两个姐姐有意无意地教会我如何跟女孩子们相处。在我一生屡次的恋爱中,我从来没被女孩们难倒过,什么招术是我没见过的?套用简爱的语法:我知道我长得不美,也不高大强壮,更不富裕,但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更重要的是,我是这世界上真正了解你的人。

这一招百试百灵的,对女孩说“我了解你”很有威力,男人没有了镜子头发会乱点,而女人则干脆没法活,因为女人像蝙蝠,是靠反射波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

老姐赐我良多,但却无以回报。

妻有一次问女儿,再生一个弟弟好不好,被女儿愤怒地拒绝了,我看得出,小家伙的愤怒很真实,没有丝毫掩饰,她的周围已极少两个孩子的家庭,尤其他的国内同学,她认为多一个弟弟,意味着她的一切将缩减50%。在一边旁观的我先是为女儿的自私而震惊,而后又觉得错不在她,继而被一种杞人忧天的心情笼罩:

若干年后,语文老师会费劲解释表妹、堂兄之类的名词,然后遭到学生的反问,为什么会有哥哥?

年轻人会因着孤独而急切地靠近,然后很快争吵着分开,他们不习惯共同生活;

在突如其来的生活风浪面前,他们伸出的手将无人接过,必须独自面对。

……

然而,最令人痛惜的是,他们再也享受不到父辈们曾经拥有的同胞手足之情、之谊、之爱。

2000年 8月23日 天气:睛

唱歌

晨起,淋浴等早课。

一切如常,但心里总觉了异样,屏息,静神,再一思量,突然明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在洗澡时不再唱歌。

在过去,洗澡的时候我总在哼哼着什么,在不受限制的时间和地点,哼哼常常是放声歌唱,有把一首歌来回唱的,也有把二十首歌放一起的。

我有多久没有唱歌了?

答案就在我嘴边,但这答案是很特殊的,我至今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它让我惶恐,也让我沉思,但既然今天我再次撞上这个话题,就把它写出来吧,不管它给人什么样的感受。

我最后一次唱歌是在今年5月16日,地点是在苏州的千年古镇木渎的中华园大酒店。酒店是上海烟草集团建造,是一家四星标准的会议渡假型酒店。

为了庆祝今年春季的浦东房展会的圆满成功,我们一行近三十个人,都是同事和协作单位的,住进了酒 店,在热闹的热宴过后,便把酒店的卡拉OK大厅包了下来,集体唱歌。都是年轻人,看着他们抢话筒,我便和几个朋友躲在一边,抽烟聊天。

原以为那个夜晚会就此平淡过去,我也深感疲倦,正想好好睡上一觉,但鬼使神差的,在晚会接近结束的时候,我站了起来,为自己点了一首歌,非常非常投入地唱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唱歌,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脖子上的瘤开始影响我唱歌,但谁能猜出我唱的是什么吗?我唱的歌是《榕树下》。

此生,我最后一次放声高唱的歌是《榕树下》。

这首歌我在大学里就喜欢,那时,它还是一首日文歌,叫做《北国之春》,在大四的那段时间里,它是我们寝室的最爱。后来我才知道它的“榕树版”,并轻易地学会了。那天晚上我是如此投入,以致于我唱了两遍,各种版本一遍,这在我的“演唱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

在沉默了两个月后,我在榕树下网站又开始了新的歌唱,我的绝唱,我的日记。

这个问题恐怕会永远是个谜,为什么,我会在几千首歌里选出那首早已早已被人遗忘的老歌?

路边一棵榕树下,是我怀念的地方……

唱歌像足球等几样东西一样,是我几乎不会,但却凝聚了我大量的欢乐的艺术。

与妻相恋的一个夏天,那时,我们刚离开校门,在妻的娘家,那座被女儿无限神往的“老房子”里,(真不知道那小家伙的怀旧情绪从何而)我与妻躲在小阁楼上,战高温似地唱歌,一首接一首地清唱,把我们会唱的歌全部复习了一遍,为了追求最起码的音响效果,我们把老丈人的大号手电筒找了出来,倒出一大堆电池,然后用那空电筒壳当话筒,终于有演唱会的感觉和混响的效果。

“电筒演唱会”结束已是深夜,我骑着破自行车往家飞奔,心里却满是穷书生受了打击以后的,我暗暗发誓:买两个真正话筒,对应得起我们的幸福。

结婚的时候,我托人买了一台处理的功放和两个中看不中听的音箱,有点蒙混过关的意思,那东西以当时的眼光看,音质当属过得去,就是爱坏,我几乎没怎么听过它两个声道一起响的表现。心里恨,袋中空,只得向妻表示,我以听新闻为主。在赚到第一笔钱的时候,我花了近两万元买了一套比较像样的家伙,然后咬牙以3百多元的价格购置了不少卡拉OK的LD碟片。

第一次握着“自备”话筒在没有跑调后的嘲笑中唱歌,感觉真让人难忘。

卡拉OK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它让我辈中人能够登堂入室地放声歌唱,最要紧的是,它给你属于自己的乐队,那感觉就像不管保龄球打多少分,但球和全套装备都是自己的。

中国的卡拉OK普及很快,我几乎在各种地方都能方便地一展歌喉。在此,我倒要向多年来在各种场合听过我唱歌的朋友们道声歉:兄弟们,受罪了。

天下所有的结巴都能流利地歌唱;造完通天塔的人物都把别人的语言视作鸟语;但却能体会对方的歌声,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歌谣,即使他们没足够的才华创造自己的文字;很多君王被人记住,仅仅是他们的名字被写进歌剧,而不是丰功伟绩……

这些事实让我相信,歌唱是人类高于语言的一种表达天赋,用于无障碍地表达情感,同时留下强烈的快感。

两次“榕树下”的重叠,我相信是奇缘、是巧

合、更是冥冥之中的一次接力,自从那天之后,我的说话都日渐艰难,歌唱也只在回忆中,但我手中 的笔却成了我另外一付歌喉……

既是歌,自有悲腔和欢调,但歌唱着是快乐的…………

2000年 8月 25日 天气:睛

从昨天开始,我的工作第一次受到了来自我身体的强烈的阻击。

大概是早上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像一条鱼似地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大概只有十几秒钟的清醒,想弄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在任何答案产生之前,我已经被一种窒息的感觉包围了。

缺氧,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缺氧。

我大口吸气,但好像空气里什么都没有,真的“空气”。因为从没有这样的体验,我不知怎么做才好,拚命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不要慌乱,同时,打开门,想走到户外去,但又担心没有人陪着会有意外,便坐在自家的花园里,想那也应算是户外,然后很努力地深呼吸,但还是没有用,我有一种慢慢倒下去的感觉……

终于想起白天写作时用的制氧器,妻也醒了,在她的帮助下,接上了氧气……

感觉一点点好过来了,又能简单地思考:是天气?当时的天气的确是糟透了,台风,小雨,相对湿度接近饱和,正是那种什么不干也会出汗的天气。还有什么?电蚊香?疲劳?麻醉药?是什么在起作用,还是一起上阵?

看着我能够渐渐平静的呼吸,和清醒的神志,白天过度劳累的妻又睡着了,而我也吸着氧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再次醒来,发觉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天怎么亮得这么晚?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立刻就发觉异常:刚才我吸氧的时候,天已亮了一半,何以……天哪,我失明了?

再用力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但还是一片黑。

一时间,我简直惊恐地要叫出声,我瞎了吗?是肿瘤跑到大脑里去了?我还能完成我的日记?在那种人世间最暗的黑色里,我以惊又恨,脑子里是无数的问题,嘴里想喊妻子的名字,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也许是二三分钟后,也许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我的时间感被恐怖放大了,我终于看清一些东西的轮廓,然后图像变得清晰,这情形很像在暗室里放照片。

最后,我看见了钟:7点了。

这两次我从没有遇到过的体验真是我身体严厉的警告吗?

昨天一天,我都呆坐在沙发上,没有打开电脑,只觉得浑身不对劲。

我的身体对我而言,已不仅仅是背叛了,干脆就是我的敌人了。

两天前,我通过网站向各媒体挂起了免战牌,现在看来是对的,我早已不是那个郎声大笑,交友天下的我了,现在只有一个每天必须化越来越多的时间才能完成一篇日记的病夫,好汉不提当年勇。

失明的那一刻里,我想到了这些日记,我发觉,它让我比过去软弱了:

除非我“早日”完成它。

2000年 8月 27日 天气:阴雨

江南雨

一连几日的雨,这在夏末初秋的上海不多见。这雨最早是台风带来的,而后竟很老成地住了下来,很像乡下的长辈进城,玩了几天回家了,留了个侄子在城里学徒谋发展。

我最见不得连日的雨,当年是作为一个文人,而今是病人兼文人,只觉得这雨是直往心里去了。

不知怎么又想起二十年前的一次江南游,想是相仿的季节、同样连绵江南雨的缘故吧。

那次旅游的目的地是江南名镇甪直,忘了为什么,我们不赶时间,非常悠闲,连绵的江南雨也只是让三个男孩子在镇上的小旅馆里吃了睡,睡了又吃,认定了这是旅游最高的境界。

小镇在那时不通公路,我们是到了昆山以后每人化三毛钱搭当地农民的小船在江南的河道里缓行三个小时才抵达的,虽然辛苦,但一路真正的天然去雕饰的江南水乡景色足以补偿一切旅途辛劳。那时候去小镇的外人很少,不是拍照的,就是画画的,一年还总有几支电影厂的外景队到这里,而像我等凡夫俗子,漫无目的地游历至此,可说是非常罕见的。

我们只花了半天的时间游览了小镇的全貌,然后住进了当时唯一的旅馆,一座很老,但不难想象当年的豪华和气派的木房子,有回廊和内天井的那种。

这个时候,缠缠绵绵、如泣如诉的江南雨就跟着来了,我们便躲进老楼成一统,好在当时的物价真是便宜,我们是店里唯一的客人。

接下来的既是故事也是我的回忆了,我本无意改变什么,但就像一件爱物把玩多年之后,总会留下抚摸的痕迹,这跟刻意的修饰完全是两码事,我难以分辨其中多少是我的感受多少是事实了。

那时,旅馆里只有两三个工作人员,彼此间好像还有点沾亲带故的,仅有一个女孩,叫英或者霞之类的名,说一口吴侬软语,长相清淡,不用任何化妆品的样子,她承担起照顾我们的任务。

记得她先是极迷惑我们此行的目的,当她得知没有目的也是一种目的之时,受了极大的感动,感动于一种她未曾体验过的生活方式,也被我们身上有意无意表现出来的才情和风趣所吸引,于是,一天比一天待我们更好,先是做饭给我们吃,而后还有洗衣服一类,当然少不了小镇故事。

我们三个人虽然没有多少人生阅历,但都经历过不怎么样的感情波澜,知道这样极清纯的女孩在城里是见不着的,就像水泥地上不会长草一样,于是,我们也真诚地对她。

这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啊,我们斜倚在各自的小床上,喝着薄酒,就着花生和苏州豆腐干,谈些诗、文、和国际风云,而那小女孩,透过开着的门,听我们说,手里洗的是我们的衣服,脚边的小木盆里半盈的雨水在冲淡着肥皂的颜色,女孩的动作很缓慢,不急,这天气,没得干的……

我们和女孩之间,隔了那扇陈旧的木门,而女孩和她的世界之间,隔了是那檐下雨水织成的帘……

就这样过了几天,但我无法精确说出我们在那儿呆了多久,天睛的那个早晨,我们退了房,听说北京的一个什么学院来了两个班,快住进来了,而那女孩也早已站在门口等我们。

我们没说过雨停了就走之类的话,没想到因雨而生的缘在我们彼此心中的感受竟是一样的,女孩脸上的表情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但在阳光下的三个男孩竟然没一个有勇气说话的,我们溜了。

我见识过很多的雨,黄山的雨是墨、海上的雨是线、草原的雨是绿、戈壁的雨是苦、而城里高楼间的雨只是水,偏这江南的雨是心情,各种各样的心情,常历常新的心情,想起那二十年前的雨,今天的我依然有哭的感觉。

原以为小镇上的一切会淡忘,事实上,以后我又数次到过那小镇,只是因为那儿已是车水马龙的旅游胜地,连为什么成行的原因都已遗忘,只有那惊鸿一瞥的初识越来越清晰。

于是,从某一天开始,常常想这样的问题:如果当初那江南的雨挽留了我呢?如果那纯朴的温柔我没有胆怯地放弃呢?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镇上的小学教师?文化馆的副馆长?还是开一家小铺面,卖旅游的印象和每晚笑游客的无知,把我从上海批发来的小玩意又扛回了家?酒量依旧平平,但每晚都喝的,不知已陌生了啤酒的苦?孩子是一定有的,不知是否成双?小船,我会驾船,在黄昏,在我的心中也有蛛网般的河道……

最关键的一问:疾病还会附上我身吗?

每念及此,便会陷入意炫神迷般的遐思,想人生真如棋局吗?一粘一长,一念之差,结局真是会大变吗?可是,当初的每一步,我们都是用自己全部的心智证明过是对的呀!

二十年前的江南雨已了无踪迹,但它们还在,也许已是雪山顶上的新客,也许是昨日泳池里温柔的浪花,也许已是苦涩如海水;而二十年前的人尚在,只是他只能在一个接一个的,昨天的选择里,前行。

谁说人生如烟云?我同意。

老父的一段经历:淮海战役时,父亲受了重伤,便被部队留下,交给当地老乡,每人给两颗手榴弹,并被告之:“如果不想当俘虏,拉弦。”,当地的百姓是如何善待他们的,我没听过详尽的描述,只是感到父亲在谈及此事时,声音几近感叹,而新老版本的南征北战他足足看了十遍之多。在父亲去世后,一次我翻检旧物,竟然看到一段旧文,记载了父亲和房东大娘的女儿之间的故事,厌倦了征战的父亲曾经很想在山东的某一个村庄里留下来……

如果那样,我会在哪?

屋檐下,脸色黝黑的,靠着篇担,抽着烟,憨厚地笑着那个中年汉子是我?

上海肿瘤医院旁边的小旅馆里,一个带着全家人的积蓄,等候着病床和手术的外地肿瘤患者?

想江南雨、想齐鲁大地的我,想着想着,有些痴了,也有些悟出了人生的况味和轮回一类说辞的真相。想哭,最后浅淡地一笑。

2000年8月29日 天气:睛

检点自己的文件夹,发觉自己已完成了当时设想的三分之一的工作量,心中稍觉安宁。

这里需要向网友解释的是,由于种种原因(个人原因),我在网上发表的是大部分的日记,而非全部,全部的文字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发表,比如,对我来说太阳不再升起的某个早晨。

这两天状态不佳,怕以此状态再谈什么话题会有充数的嫌疑,一时不知写什么好,转念又一想,写一些病中杂感吧,既是日记体例之所长,也是病中生活的真实写照,能增加一点现实感,可能使网友们更好地理解我的文字(类似中学语文老师的教辅书中的背景材料),再者,从吃饭写到睡觉,美其名“见微知著”,本就是中国文人的陋习。

缺氧的感觉依然不时地袭击我,经向医生请教,知道主要是由麻醉药的副作用而起,再加上天气也捣乱,所以,一觉着自己的嘴巴在不由自主地张大我就吸氧,也算有惊无险,但因着那第一次的感觉太强烈、太难受、太无助,所以心理上对缺氧的畏惧好像日渐加深,今天早晨听天气,知道又有一个起了很别扭的名字台风快来了,想到又会有几天那种阴睛不定天气,第一个反应是看地图,上哪儿躲躲。

不知怎的,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缸金鱼,在一个上海特有的黄梅天的下午,它们全死了,当时没觉着多大的难过,没想到三十年以后,我的哀悼和内疚是如此强烈和真切,唉,怎么着也不该让它们缺着氧地死去啊。

国内警匪片中常有用缺氧的原理拷问秘密的镜头,什么头上套个大塑料袋,把脑袋按在抽水马桶里,小时候看英雄电影,偷问过自己受得了吗?现在,问都别问,只要谁让我缺氧,我就是叛徒。

这两天同时也觉着很累,连续两天接受了中央台、湖南卫视的采访,还做了一次网上交流。

接受媒体的采访于我是较平常的,过去就是常事,这次日记刊出以后更是集中,在上述两家的采访结束后,我已高挂起免战牌,轻易不敢再说了。

因着日记的采访到底让我觉出了与以往的不同,首先是题目,倒不是我还存有什么避讳的东西,说实话,很多让记者们难以出口的所谓"残酷"话题,其实可能是我和妻之间的寻常议题,关键是记者们的话题往往“大”了,比如: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死亡的价值何在?总让我觉得答对了一个,就值一个博士学位的,是不是临了再让自己的学位升一下子?不知道录音带作得了数吗?

我这人还有商人的坏脾气,别人的问题精练,我就不让人家占便宜,想着精采而简短,于是就累了。

至于像白岩松一类的出色的采访者,他自己往镜头前一坐,眼睛立马就亮了许多,而递过来的问题又像火柴,能把你点着了。这就不是累了,而是你需要花费时间平静自己,并再次不由自主地琢磨那些已经回答过的问题,这个过程会很长,我会一直想。

而像湖南卫视的马东,继承了他父亲,中国相声代表性人物马季先生的平易近人的外表,偏把问题也设计成那样,让我至少多说了30%的话,在自己不懂的地方也说了。

网上的交流跟打乒乓差不多,有趣。

从我的身边开始热闹起来之后,我还是很小心地保持着自己的平静,不接电话就是一例。

对此,我是满心愧疚的,绝大多数的电话都是一份关爱,但我实在拿不起那听筒,说什么啊,我不可能对朋友们说不好,把我的痛楚传达给他们;也不可能说自己很好、不错之类,让自己痛在身,笑在脸,所谓打肿脸充胖子,而我现在打都不用打,脸胖脖子更粗,仅看上半截,有点像刚下场的拳击手。

所以,有电话来,妻子接、女儿接、阿姨接,她们都不在,我就“掩耳盗铃”。

病中世界滋味苦涩,偶有乐趣,如果你正巧掌握了苦中作乐的门道。

兹录下几条:

一.免除一切家务,这是中国妇女解放和男士觉醒运动共同的理想。

二.成天想花钱(吃点什么?),不必想挣钱。

三.没人跟你吵架。感觉自己像派出所民警,而家人还是群众。

四.四季有鲜果,处处有鲜花。

五.没人说你馋。

六.不必衣冠楚楚(动人全在凌乱时)。

七.忘了给手机充电也不要紧。

八.偶尔做点好事,群众会记着您。

2000年 8月 30日 天气:台风

大学(一)

前两天在榕树下与众网友聊天,有问如何看待和评价大学生活的问题,一怕觉得说来话长,有断章取义反而不美,二来觉得这个话题我早晚会谈到,便在网上约了自己的稿,给自己一篇“命题日记”。

离开大学十五年整了,大学的一切还很新鲜地活在我的脑子里,因不断有新的内容在补充进来,更因为常与妻拌嘴,需要大学生活的细节作为素材来互相揭短,所以常历常新。

我的病情也惊动了母校的老师,要来探望,前辈探望晚生,着实让我感动和不安。昨天已有一年级时就带我的老师和领导前来探望,谈及我给他们的印象,老师说我走路有一跳一跳的情况。

送走老师,便努力回忆一跳一跳的模样,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想可能是背影给人家的印象,不管怎么说,我当时的心情倒真是一跳一跳的。

在中学,我属于黑马一类,因为文理偏科,具无知造成无畏,每有模拟考试,遇有自己弄懂的题目便略过 不做,专做那不会的,因而成绩一直不怎么样,够用而已。看着现在的考生面对着7成的录取率,还要包租了宾馆的客房去复习,说是抵御噪音,心里就很忿忿然了,我们那时倒没有噪音,有的只是十三取一的录取率,这个事实,每天由我们的班主任在早晨重复一次,弄得我的眼前总有一小队人影晃动,整十二个,面目不详,全是背影,镜头取自邻校的广播操汇演,我时不时提醒自己得干了他们才能进大学。现在想起这事,我唯一觉得有所安慰的是那十二个假想敌全是男的,我总算胜之有道,没有欺负女孩子的想法。

的确是跳着走进华师大的门的,虽说有点浪费了考分,可以更好的学校,但想到吃饭不用花钱,专业也是自己称心的,心情依然很好。

接下来就是四年现在回忆起来美得难以形容的大学生活了,可这恰恰是最难表达的.

但凡写过大学生活的人都知道这个题材难写,因为对没进过大学的人来说,怎么写都可以,而对于一个离开大学的人来说,他的心目中的大学跟我的那可是千差万别,再说校园的季节变得快,几年就面目全非了,你明明写了一枝火炬,可读者一定说是根木炭,如果我把十五年前的故事全都写下来,准有孩子会问:叔叔们想干什么?快干呀!这就算完啦?

我们的感情历险至少有30%仅仅拉一下手就告终的,而这个比例可能只略高于现代大学生同居的比例而已。时候不同了,故事也不同了,但我坚信,很多体验一定是相通的和不变的。

上海有个天才少年作家,中学不肯毕业,故被上海众多大学拒之门外,哪怕他的长篇已经是二十万的印数,盗版商的重点,出版社的宝贝,因是非标件,进不了咱们的人才生产线。我是很为此愤慨的,没想到小伙子说了一句很有才气和志气的话:大学我是一定要进的,但不一定要读。

这“进”与“读”两个字简直道出了大学生活的真谛,让人相信这小子并非浪得虚名。

这些年到过不少机场,除出那些小如中学操场的机场,正规的大机场在全世界看起来都很想像,经常出差的那帮家伙常被此弄得失去时空感。

其实,大学又何偿不是如此呢?除去历史、校风、学术侧重以外,所有大学都长得一个模样,而且正越来越像,简言之,一道高速的人才生产流水线。

如果你一步一步地照着学校的要求做,你会是个通用的标准件,我不想哄你,你可以把自己从人才队伍里划分出来,现在找工作尚可参阅《人才市场报》,以后,要有看《劳动力市场报》的心理准备;

如果你敢冒一定的风险,有时很大,你只是利用大学的设施,做的是你自己的梦,就像你睡的铁床是学校的,而蚊帐是你自个的,你会与众不同,也很有可能变成丑人多作怪一类,但真正的人才在你们中间。

两者都是合理的选择,通用型的可以享受四海为家处处家的乐趣,但不必奢望非你不可缺你不行的受人期待的快感,反之亦然。

我在离开大学时狂妄地总结,大学是什么:一家藏书丰富的免费图书馆、一群前途不可预知的朋友、一口行走江湖的底气,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进大学那阵子恰是大学生自我意识最为强烈的阶段之一,因为老的77、78级还在,他们已懂得如何给自己配药了。那时候,同一栋教学楼里,教室门口常会这样的奇观,下课的脸如白煮蛋般的年轻,而后涌进来一群脸如陈年花生的中年汉子和阿姨,老少相望,彼此都辛酸。虽然两代人之间的交往不多,但我们有很多地方还是模仿了他们,脱离流水线的节奏,开始为自己安排。

我旷了很多课,那种两节连上,一百多人一起听教授读讲义的课几乎都被我旷掉了,我实在不愿受那个罪和看教授们受罪,我从不担心漏掉精华,因为兄弟们会通风报讯的。旷了课干吗?睡觉?有过,但没超过三十次。我去了图书馆,早晨的图书馆那个美啊,斜射的阳光,蒙着薄灰的长条桌,静悄悄的,那几个常客虽不认识,虽不认识,但都是我的同志,彼此会意,因为上午不排课的系几乎是没有的。

我的四年,至少有一半时间是在图书馆过的,虽然不可能像马克思把地板弄出个洞,但还是自豪地坐坏了两把椅子的,相对我的爱玩的天性,我已尽力了。我们班的女孩子因在课堂里难见身影,多有认为陆幼青懒于学业的,这一误解让我耿耿于怀十五年,谨在此作最后一次庄严更正。

我什么书都看,当然也看教科书,不过没有一点虔诚的心态,只是想知道别人要我接受什么样的观点,它和我的观点有什么区别,因此,考试从没有难倒不上课的我。

我得承认,以现在的使用情况看,我看的书至少有70%即使无害也是无用的,但转念一想,那恰恰是阅读的真谛了,金子是从沙里淘出来的,如果沙子是从金子里提练出来的,那我们现在住的当是金砖焊就的屋,带水泥手镯:晃眼、硌手。

……

有过度兴奋的迹象,打住,明天再来。

2000年 8月 31日 天气:台风(弱)

大学(二)

为赋新篇,看一眼昨日旧作,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奇怪的想法:那些认真看我日记的朋友们其实是很累的,这些天来,我一会儿东一会西的,谈人生,谈生命、谈家庭,谈病痛、忽悲忽喜,时庄时谐,像个糟糕的领跑者,让大伙受累,谨致真诚的歉意。

造成这样感觉的原因怕是两点,首先还是这个病,病人睡觉的原则不是常人的怎么舒服怎么睡,而是怎么不疼怎么睡,这一原则也被我下意识地用在了写作上;另一点,则是因为有些篇章暂被我留下了,(其中的苦衷日后说起,大家当能谅解)没有在第一时间发表,所以更难见体系。

双手合十,真诚道歉。

继续聊聊大学生活吧。

旷课当然不好,为此我终于受了一个警告处分,让我明白有些东西是不可以用幽默感来对付的。记得在校园里干的一件坏事,我带了毛笔,潜至写有校规的大广告牌下面,把两条校规的内容作了极简单的调整,最后变成:“不得穿背心短裤进入教学区,违者没收。”这“违者没收”是我用笔从上一条校规里圈出,以箭头延伸下来的,此举预示了我作为广告人的一生,也让我从此被“新加坡”拒签,我果然在日后放弃了在机关(像新加坡一样讲规矩和严肃)的机会,而是深入基层,不然屁股早就受刑了。

广告牌过一阵被学校修复了,恶作剧也得到众朋友的掌声,而朋友的掌声曾经是我最看重的东西,它比名人名言更多地改变了我的生活。

在校园里应该尽可能地多交朋友,一则那是人生交友最后的机会了,毕业了,走进社会了,再想交多少好朋友,你得做好亏本的思想准备;二来,校园里的朋友在你今后的人生路上都是可靠的支持,你别看某人貌不惊人,十年河东,你说不定就靠他带你过河呢。

广交朋友,自己不必有什么圈子,但别人的圈子尽可以加入,交一些不讨厌你的朋友。

当四年兵,没犯大错,该入个党退伍吧?四年大学没一批声气相通的朋友,白念一场大学啊。

至于女朋友则是属于选修课一类,我个人意见:尽管没学分,这门课还是得学好。

校门以外也有芳草,你也可以学如何跟女生交往,但那属于进修,收费很高。

校园里有那么多时刻准备好进入恋爱状态的女孩,只要你真诚,追一个怕不是很难;如果你是女孩,只要不打定主意招女婿,主动对别人说声爱也不是那宽松的环境里的什么大事,即使遇个把色狼,都在一个学校住着,你总能找到狼窝去问罪的嘛。

校园的故事不一定非要有结果,至少,你要在离开校门的时候,知道爱情的故事,省却你在社会上那一番求索,要知道女孩子戴上面具以后,你化几年的时间未必能看透真相的。

至于有那个为了爱情忘了学业的,忘了上大学干吗的,那是傻小子遇上傻丫头了,不该在我们讨论之列。

我的选修课上得很认真,付出了不少的代价,偏又不守兔子一族的古训,老在自己班级年级转悠,最终还落了个近亲结婚的名声,但终是喜剧,令我常为此感谢上苍和自己。

只是近亲结婚,陈年八代的事都有记录,铁证如山,翻不得案,家庭内部争执总在关键时败阵,历史问题在中国从来不可小觑。

至于读博士和读研究生,我倒觉得要慎重,要再三盘问自己的意向,如果仅觉得现在社会上求职难而拚命加重自己的珐码,我是觉得大可不必的,洞中三年比不得世上的一年给你的多,我敬重那些为了理想和爱好继续学业的人,但我觉得为了唬人弄个学位是骗自己。我主持过多少次招聘,那种傻博士硕士见得太多,如果文凭不是假的,那是读多了书,但是,大凡持假证者,个个目露精光,而那些朋友却只有烛光幽明,令人叹息。其实,如果打定主意行走江湖的,四年大学就够了,学习本就是一辈子的事。

这就是我说的“底气”,别人在谈天的时候你能够不自卑地加入,自个创业时不觉得不学无术心里虚就是底气,这跟读了几年书没有关系。

当过兵的人爱那种绿色,见着就亲切,而我的大学尽管已离我十几年之遥,但我无时不刻在用着的思考方式是大学给我的、我的一大半朋友是大学死党、我的作风据说也是师大的痕迹,最要命的是:太太也是大学时代的成果!

真是没离开过一天,大学给我的影响。

即使因为疾病的折磨,我的眼前常常有一片灰雾,很多当时觉得美好的东西现在已觉着淡然,甚至平平常常,不再生动有趣,但关于大学的种种依然崭新如故。

小女还有几年也要念大学了,我知道那是很快的,真希望这些辛苦写下的文字在她的年代里没有过期,有较长的保质期,还有营养价值。

常说,“我从过去走来”,而每每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映出的是我的大学、是那绿色的校园。

我爱我的大学,一切。

2000年 9月4日 天气:睛

昨夜有一段失眠,回想起来应该是这样的过程:有只不挑食的蚊子咬了我,我起床去卫生间,顺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夏夜起床不用加衣服,而我是光着脚干这一切的,所以一下子变得格外清醒,只得点起烟,抱腿坐在床上。

不知是几点,手表就在枕边,但懒得去看,反正天是黑着的。

看着一缕缕青烟袅袅逸出窗口,没有什么焦虑感,睡眠不足,明天白天多趴一会就行了;药物的作用可能正是峰值,所以身体没什么不适,有这样一段不受打搅的时间,随意地想,就像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博物馆里漫步一样,真是快乐。

十几年前,我好像是为了一个什么科技下乡的项目,独自一人去安徽凤阳出差,几天下来,不胜酒力,便要求接待者安排去看看古迹什么的。凤阳出了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但好像就此把那一方水土的气数用尽了似地,那地方很快就变穷,所以当地人对他爱恨交加,不像其他地方的人,哪怕只出个状元宰相,也弄很多古迹收钱。

我去的地方当时好像是凤阳县博物馆,不对外开放,看门的把我放进去后,又在外面把门锁了。

这是什么待遇?我这辈子没有受宠若惊过,除了那一次。

似庙、似殿、又像钟鸣鼎食之家的旧宅,房子破败的很,可能不至漏雨,但冬日的阳光可以比我更随意地进来,在古老的空间里架起一根根灰尘的柱。

这里有展示的痕迹,但现在更像库房,文物随意地堆放着,有些有说明,有些则像农家的寻常用具。

我见过太多一个小小的青铜箭头配个大镜框,洋洋洒洒的介绍文字挂在一边的学究式博物馆,一下子让我置身于这样亲切的环境,我很贪婪地在那里看了一个下午。

终于累了,便跑到院子里,坐在一块砖上抽烟,体味满身心的历史感,体味冬日的阳光带给我的现实感。

正是北方过小年的时候,热闹的感觉透过院墙传了进来,连狗叫的声音也多了些兴奋……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考虑生与死的问题,而那次考虑的答案我沿用至今。

夜色里,寂静中,我很容易就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中国社会骨子里还是个农桑社会,中国人是轻生重死的。生,在自然界里,只是一片绿叶、一个雏儿,它距离收获,距离成熟实在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成功的概率是很低的,虽值得高兴,但不必欢庆于前;而农业社会最惧怕的是变化,天气、土地、种子,每一个变化都意味着一年的投入付诸东流,而一旦变化接踵而至,种族都有灭顶之灾,死亡是收获的同义词,也是任何变化的终结。

于是,我们隆重地对待死亡,根据死亡的难易程度和痛苦程度以及对他人的意义给死亡评分。

我想,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尽管每一个读日记可以有他们自己的评价,但我心里清楚,我的身上也有水稻的基因,我虽没有种过一天的地,但我们离开土地的日子真是在不久以前。

在那个小博物馆或者叫文物仓库里,我感受得更深的是“时间”。当你的身边充满几百年前的物品,甚至脚边的一根稻草都是在几十年前秋日的艳阳里黯然倒地的,你自会像爱因斯坦一样琢磨无形、无情、但无所不在的时间。

知道城市跟农村最大的区别吗?

城市里到处能找到钟,而农村则正好相反。钟努力把我们的生命敲上刻度和变得有序,所以澳门的葡京赌场不敢装一个钟,而在农村,时间的刻度几乎没有用处,人、鸡、狗、猪的生物钟解决了一般的生活需要,其他的则是由结果来决定,播种、移栽、收获,无不因其可为而为之。

我在一个村庄呆过两天,听乡人管一户人家叫“外来的”,便好奇地问他们来了多久,结论让我大为吃惊,“外来的”来了五代,合一百多年了。

有一次我坐在车里,惊讶地发现身边都是钟:车子自带两个电子钟,我手上的表、手机、BP机、随身听、掌上电脑、录音笔,每一个都具有钟的功能,我被时间包围着。

夜与昼,生与死,我身处其间,时间对此刻的我又是怎样的呢?

时间之迷的真相离我仅一步之遥,但玄妙的是,我竟然在这样的时刻重又沉沉睡去。

天机不可泄?

早晨醒来,我满脑子都是昨夜残留的梦:

我开着车,车速惊人,不知为了什么,在一片完全陌生的旷野飞奔,是高原,我感觉到自己越开越高。我的心情激越,但是心里担心得要命,我隐约知道我手中的车的油量表是坏的,却不知道油还剩多少……

这种担忧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现在我的喉咙里还保留着想喊的感觉。

2000年 9月 6日 天气:阴雨

看着自己布置好的写作现场,忍不住笑了:

一台最新的IBM笔记本、和一个专为把它架起来放在沙发上的架子、制氧机、消肿的冷敷毛巾、两种不同的茶,解渴和保健的、零食若干种、止痛药、还有就是我的中华烟和烟缸了。

这排场比开始写作日记的时候阔多了,也是需要一样增添一样,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新的东西加入,即使有,怕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想当年写点什么,一杯茶,一枝烟而已,没这些东西的。

其实,我这人多爱好而少嗜好,尤其是可称作不良嗜好的,唯烟而已,好烟。

每次看医生,或被医生看见手中的烟,或被医生发现口袋里红色的烟盒,总是先听医生的惊讶:“你还抽烟?”,继而沉默,让你听一段潜台词:“抽吧抽吧,不抽又怎么样呢?都这样了,想抽就来一支”

现在,我知道,戒不掉的,伴你终生的爱好是“嗜好”。

很小就尝过烟的滋味,二十年的烟民做下来,烟量也并没有见涨,只是每天半包的量,可就是戒不掉,哪怕面对着死亡的威胁。

我小时候,烟很廉价,而且可以拆包论支卖。记得是小学一年级,一个没课的下午,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凑了几分钱,买了大半包烟,躲在我们家的大八仙桌底下抽了起来,那两个已有经验,而我是第一次,结果闹了烟醉,难受得要死。

又抽了几次,终被精明的老爸察觉,但他没有骂我更没打,只是用冷得直往我心里钻的语调嘲讽我说:“想抽烟了?要抽也不要抽这种树叶子烟,有本事长大挣钱抽名烟,等不及我这里拿两包去。”一席话吓得我到大学才又摸上了烟。

偶然地,我发现一个秘密,父亲其实也戒过多年的烟,是我的出生带给他的喜悦让他又拿起了烟,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在那些当穷书生的日子和梦着做作家而拚命在家浪费稿子的时候,我也尽我所有买市场上最好的烟,如果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发生,我的烟盒就会准确反映。连第一次送礼给当年的妻,我选的也是烟,两包来自免税商店的极美丽的大红的女士摩尔,当时她们一寝室的女孩在庆祝她的生日,我的礼物打动了半打女孩的心。

生平两大恶习:最好的烟、最好的纸。

我写字对纸的挑剔是很过份的,因为在造纸厂做领导的父亲带给我的草稿纸都是一流的80克双胶。

嗜好,我常常很习惯地透过嗜好观察和了解一个人,比如,关于某人我只告诉你一点:他好雪茄,你的脑子里自会有一幅图像的。有时,我也会想想嗜好本身的一些有趣之处。

不知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注意到一个有趣的事实,人类总是对难吃的东西上瘾,并最终形成嗜好:烟、酒、茶、可乐、咖啡、巧克力、槟榔、榴槤、大麻等、哪一样是因为好吃才有第二次第三次的?人类总是对费钱、耗时、劳力、伤神的事来劲,并形成嗜好。

但坏东西一旦跟上你,就像领了一个恶媳妇回家,什么时候有人需要离家出走了,准是你而不是她。

琢磨过较深层次的原因,比如,人之初性本恶,或者嗜好本就是上苍对我们人类的一种巧妙的惩罚,天天乐呵呵地惩罚自己,化昂贵代价,吃难吃得要命的东西,而上帝呢,嫌着在一旁计数计量实在烦,就弄点瘾,让我们每天不忘准时惩罚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戏法不穿,上帝尽管偷他的懒,而人类也天天偷着乐,将计就计。

嗜好是罐装的快乐。你有了嗜好,获得快乐要容易得多,什么时候情绪不振,来点“嗜好”,不管是吃的还是做的,人立刻就缓过劲来,那方便真得跟肚子饿了开罐头吃上一块火腿肉差不多;

嗜好是主人的商标。我们有很多传统的标签,时刻准备着为我们身边有嗜好的朋友贴上,害得很多人藏起自己不登大雅之登的嗜好,其实,好听古典音乐的人很多是失眠闹的,集邮的也不是个个知识渊博,心平气和的,说不定比那斗蛐蛐的心理阴暗多了;

嗜好是最好的借口。无论你接受什么或拒绝什么,只要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嗜好。”,其他的就不用多说什么了;

嗜好是官员的命门。大凡结交高于你自己的官员,必须从此入关,但这也毁了不少好官员。至于没有嗜好的上级和官员,虽然组织部门不能定那么一条,但我们老百姓可以说说:一般成就也平平。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有嗜好的官有情有趣有才,但安全上也有缺陷,那没嗜好的意志如钢心如铁,怕少了那份知寒知暖的平民气,少了理解力,也不是个事;

嗜好是朋友的源泉,人以群分嘛。

日本的白领醉鬼一晚上泡十来个酒吧,为的什么,就为了他兼有十来个嗜好,沿着地铁线,下了班,先去高尔夫爱好者的酒吧喝一杯,再上第二站,迷你电视爱好者酒吧来一杯……有相同嗜好的人交朋友比那一见种情的还快,如何会孤独?

嗜好是我们的优点,同时是我们的缺点所在。

不必看重那些一眼望去就很美的东西,它们往往会飞快地消失,只有那些看上去不怎么舒服,但却吸引你的东西才可能成为你的嗜好,你的终生伴侣,或者你的终生处罚。

爱情也是如此。

快写完了,我点一支烟,存盘

2000年 9月8日 天气:睛

已是清点旧物的季节了。

在这些事情上又体现出癌症等慢性病的好处来了,只要你够细心,不回避,你总有机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清点旧物就是一例,妻与我共同做这事。

旧物中一件寻常的工作日志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一本很考究、精致的黑色皮革制品,大16开,封金边,烫金花体:1997。

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本子,也知道里面是什么:每天有一格印好了日期星期的,等你交待行踪的,还有每周要事、每月大事、通讯录、度量衡之类,更有时区换算,以示主人已然进入国际社会,很像山野小宾馆的总台,挂几个廉价石英钟,指明现在巴黎没有醒,雪梨的天早亮了,同时无声地威胁你:世界各国各色人等都住得,你就不住?

还记得是谁送的,它沉甸甸的手感让一向喜欢精致纸制品的我手痒,准时启用。

我随意翻看,时代不算久远,其中记载的很多事情我还历历在目的,记录大都简单,一些情绪化的东西我都用了春秋笔法,让今天行文日见臃肿的我惭愧,如:“与丁、石、涯三友聚于沉香阁,聊、吃、散”,由此便可想见当日的聚散匆匆,淡而无味了。多读了些,便在心中生了些感慨:

“我曾经有过那么匆忙的人生吗?”

关上本子,听它叹息般地沉闷地“卟”地合上,看见它老成地还呛出少许的灰来,我的思绪也幽幽然地散开……

这是真实的记录,我丝毫不怀疑那曾是我的生活,那曾是我丝毫没有怀疑和反思过的生活。

每周过十次的饭局、与二十个不认识的人握手认亲、旅游1次、加油2次、开会3次、洗澡4次,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我每天要赶200公里的路……

这是所谓的经理人生、白领人生的量化,如果再加上所谓健身、舍宾、上网、泡吧等个人事务,时间真的够紧。

我是这支队伍的早退者,但有很多人梦着想加入呢,也未见得有多少人肯主动退出的。

我下意识地重新翻开那本子,努力回忆当年的人和事,试图证明一个刚从我心底冒起的疑问:这样的生活是必须的吗?

饭局肯定能减一半去的,洗澡可以不用到半夜的,很多人不见也罢……

我特意照了照镜子,确证自己眼睛里没有一丝酸葡萄的神情,然后庄严作出结论:其实,我们的人生不必匆忙如此的。

我们体味春天的到来不应该是从BP机的信息栏里的天气预报;我们跟父母的交流不应只是接听电话里他们关心的唠叨;我们给孩子的亲吻不应是盖邮戳般机械;我们对妻子和丈夫不应只在周未的Shoping之后的一刻才语调温柔……

如果我们不再匆忙,要做到这一切,何难之有?

当年,我也觉得这种忙碌人生是必须的选择,因为社会这个大车轮就是这么在转的,我必须以与之相当的速度,匆忙。

今天,会有很多人说,拓展中的业务和每日生计迫使他们的人生如此忙碌。

是啊,这年头活人不易,每个人都觉着压力无处不在,但这并不是我们选择忙碌人生的理由。我们奔赴一场饭局而不是选择陪儿子去看模型展是因为我们认为前者重要,而不是有谁拿枪逼你去吃龙虾。果真如此吗? 饭局上的生意成功率有多少我们都心知肚明,哪怕有30%,你都能很轻易地当上中国首富了;儿子呢?一场模型展也许从此改变一个孩子的一生的,想一想,谁更重要?

春天是年年会来,可赏春人的心境能岁岁依旧吗?

想来,答案是简单的,全在于你如何评价自己的和家人的价值了,在于你看重的是自己的感受还是给别人的印象了。

世上本无所谓“忙碌人生”,忙的只是一群不晓轻重利害的“无事忙”而已。

由我这样的人来推广带有理想色彩的人生观是颇有趣的,按理,我应该歇着了,让别人去说说这些美丽人生的,但我又觉着,我说这些事也透出了几分真切和自然。

这情形像什么,哦,对了,像锅盖上熬出的米,而且是那种透明锅盖,我趴在盖子上往里面瞧,嘿,同志们都在,我熬出来了。

有时,我感觉又有点像洗衣机的一件衣服,被提前拎了出来,虽然那种旋转的感觉还在,但已然静了下来,而别人还在按着那节奏转着……

这一个月在家歇着的日子里,几乎天天有亲友探望,我是处于那静的位置,而朋友们把现实生活那真实的气息带给我。他们都很关心我,一般很少谈病情什么的,只是谈谈彼此都知道的人和事。

听着他们的话和包里手机不停地鸣叫,腰上的BP机有如电刑般颤个不停,我的感受是十分奇特。嫉妒是没有的,因为今天的我已并不欣赏昨日的生活,厌恶更谈不上,这一切早已习惯,只是觉得我不应该沉默,在这个话题上。

2000年 9月 10日 天气:睛转阴

终于按捺不住,我又一次“离家出走”了。

尽管一次比一次更艰难,体力日见枯竭、随身的装备却越发地臃肿,但我仍不想说这是我最后的出游。

吃完早饭两个小时后,我就到达了目的地,扬州的西园大酒店,好快,有了新的江阴大桥,不再依赖车客渡船,记得初到扬州是化了大半天的。

此次出游,很想给自己换个心境的,前一阵子的忙碌和写作竟让我心里有了空落落的感觉,怕不在时空上变幻一下,难有满意的状态,对不起天天看我的文字的朋友。另外,中央台《实话实说》栏目也要制作一档关于我的节目,因是老百姓的说法故事,平民化的深刻,我很喜欢,所以合二为一了。

朋友们安排得很好,所以到了西园便很宾至如归很有状态,往床上一躺便打开了电脑。

扬州是故地重游了,且于我们夫妻俩有着特殊的意义。十五年前,这里是我们作为恋人共同游览的第一座城市。当年的甜蜜记不清细节了,只是觉得余味如檀香,历久地在,记得清晰的倒是当时的狼狈,那时,学生证离校的时候交了,身份证在办理中,工作证尚未到手,户口簿在家里,我们想找个地方住下来,却没法证明自己是谁,最后,总算有一个老同志好心,认可我们的有校卫生院图章的游泳体格检查证为有效证件,让我们在他的小旅店住了下来,还再三关照我记住是他的外甥,如果有人问起。

因为当年的故事,再看着西园的豪华和精致,心中便生了很多的感慨,只是太过私人化了,不写也罢,聊聊别的吧。

中国有一些城市具有特殊的知名度,像杭州、苏州、无锡之类,扬州也算其中之一。这些城市并非如京沪等真正的经济文化中心一类,也不比深圳广州领风气之先,知名度却毫不逊于他们,城都不大,历史够悠久,从城里走出的人物没有大城市的张扬之气,却也不见小村小镇的畏缩,然而最关键的还是它们那种几乎毫不费用就建立起来的知名度,不管到过没到过,人们就是一下子记住了它。

我琢磨了很久,一开始我以为是历史的缘故,但想到中国的城市悠久如文物的实在是太多,又想过旅游,觉得还是没有说服力,想来想去,突然发现如果把这一类城市称作“文人城市”是不是会好点?

“文人城市”是否产生过顶尖的文人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必须有大量的文人曾经在此聚集,谋生或者叫寻求机会,创作或者叫娱乐。文人们聚在一起便会产生一种叫“文字”的东西,这东西堆积到一定的厚度,便在存放这些文字的物理空间形成了“文人城市”,只要你经常阅读,你就会对“文人城市”形成一种亲切感,稔熟的感觉。

要了解中国的事情怕是先要了解“文人”这个特殊的群体,因为历史是中国的文人记载下来的,而记载不比摄影录像,最多是剪辑的时候可以带着观点和情绪,笔写的东西,感情和理念往往是先行于事实的。当然外国的历史也是文人写的,但外国文人较之中国文人的而言,他们的角色是相对固定的,是研究者的身份,而中国文人却是角色多变,志向远大,是参与者的身份。

中国文人与政治家和公务员的界限是模糊的,可以这么说,凡是最后以文人面目留在历史里的文人,可以用现代人的观点把他们理解成落选的议员和革了职的官僚或者干脆就是怎么也通不过公务员资格考试的笨蛋。他们从小学习同样的教材,注意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有人出过的题目得提防旧曲新唱,没人去过的地方更是得十二分的小心,然后,他们想着自宰相开始的每一个管理国家的岗位。唯一比当代考生幸运的是,他们被允许尽可能艺术地表现自己,包括书法。

当他们出山去奔前途的时候,一般掌握了两种技艺:思考和表达。

而后的情形就像攻城了,目标是制高点,但最后能停在几层楼就难说了,对那些中箭落马的,当一个文人就是必须考虑的选择了,至多有些变种的情形,比如想办法当个好医生什么的。

知道这一点,你在读历史时读出点金属味,品味诗歌的时候会觉着碎石咯牙也就不奇怪了。

中国文人的创作过程奇怪地和世俗的享乐紧密结合,有多少酬唱夜宴,应时登高、折柳相送之间的作品留了下来,偏偏好作品就在其中了。

初看时,那数不清的杯盏栏杆,清酒伤秋,别时泪聚时亦是泪的,你很容易迷失在那精致得如同钻石项链一样的文字里,但冷静下来一看,哪一篇不是想着念着哭着喊着那前面的一个梦……

文人会追着前辈的脚步本能地寻找些什么的,像蜜蜂知道哪里的花粉有更多的铁质。于是,一代又一代的文人们来到了扬州这样的地方,茶馆未倒、酒楼还在,只是不知当年许公子笔下的春娘而今安在,管他,且坐下,倒茶……西疆的情势……此事相爷当不会束手……如今的赋税……罢了,真是我等造化?看着吧……这儿的竹无鱼全宴是有名的,丁元山有过西江月一首专记此事的……不如步他原韵……

文人们就是这样一茬一茬地诞生,然后几乎本能般地寻到这样的城市,寻到同样的心境,最后发现,只能写点什么,在什么也不能做的时候。

我算一个吗?

2000年 9月 12日 天气:睛

到扬州的第二天了,天气不如来的时候那么好,状态也有点下沉,主要是两天来,连着几次给伤口换纱布都出了很多的血,虽然没什么其他的后果出现,但毕竟消损了体力和心情。我现在犹如电玩中的主人公,屡经征战,“血”不多了,几次突如其如的大出血,弄得我只觉得少了输送氧气的工具,这一阵子时常感觉到的缺氧怕与此也有很大的关系。

血啊、氧啊,这些东西对健康人来说,虽然知道它们的重要,但几乎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但对病人来说,那是真要命的东西。

算了,不写这些了,写多了,人就容易消沉,而现在的我,少了很多弹性,一往下沉,往往要化很大劲才能使自己状态反弹,跟最近的股市不一样,这就是我的日记为什么爱谈风月的原因了。

想到明天要录制《实话实说》节目,心里感觉有点焦虑,说不清为什么,不是担心自己的体力和智力应付不来,就是心里觉得不踏实。

吃了早饭没多久,我的不安得到了应验。莫名其妙地开始腹泻,一连两次,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然后就是虚弱的感觉,虚弱到迷糊。

半梦半醒之间就到了下午,妻子终于不顾我的反对找来医生,给我打上了点滴。此时已是下午2点多了。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作好了一切准备。拍摄的现场放在了室外,一片绿意喜人的大草坪,一座小山坡,俨然一个天然的演播室。我们都觉得能在这样的环境里说实话感觉会很好。

但好事多磨,除了该上场说话的我却还躺在床上犯迷糊以外,连老天爷也来热闹一下,飘了几丝小雨,让电视台的摄像们又是一通忙。

所有人都在焦虑地等待,上百位观众也赶到了现场,散坐在小山坡上。

是等待还是改期,节目组的崔永元他们犹豫不已。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时而醒过来,并且想起还有这么件事在等我,但总是在我没作出第二反应的时候又昏沉沉地睡去。

就这么折腾到四点多,我猛然从床上惊起,脑子里十分清醒,就像跟刚才比换了个人似的,我飞快地开始穿衣。等节目组的编导上来通知我准备改期的时候,他们惊讶地看到了站起来的我。

节目很快开始,借着老练的主持人的帮助,我比较轻松地和家人一起完成了这次录像工作。

一个多小时后,大功终于告成,草坪复归于宁静,天又下雨了,小雨,像江南那种小雨。

晚上,躺在床上,我回味下午发生的一切。

多日来积下的劳累怕是在西园这样的舒适里发作了,人就是这样奇怪。曾经有富翁突发妙想,让对面的公园里睡长椅的流浪汉睡到自己五星级的宾馆的床上来,结果流浪汉一夜失眠。

人是动物,而动物对环境的敏感比我们愿意承认的要大得多。

还有就关键时刻的清醒,我不愿把它理解成心情一类,我倒是真心看重《实话实说》,但它不至于能治好我的腹泻,我想,这可能是几年的教师生涯使然,当老师的人知道有人在等着是无论如何会醒过来的。

至于天气,则是老天爷不落言诠的一种暗示了:

我的日记本就是风雨间隙的产物,或者,就时间而言,它的预算从来就没有宽裕过,我有机会完成它的,不是在两次日出之间,而是在两场风雨两次日落之间……

2000年 9月 14日 天气:台风

今年的天气像是在跟我过不去,台风一个接一个,很有节奏感,好像还在比谁更大,弄得上海人民几乎每周都要严阵以待,各级领导轮流跑气象台,研究台风爱上哪,只是苦了电视记者,知道不该盼那屋倒人亡的悲剧发生,可风里雨里一夜下来,没新闻,总不见得再做一遍旧题目吧?

还有比那电视记者苦恼的那就是我了,台风带来的阴雨和气压急剧的变化让我的日子十分地艰难了,精神上的压抑,伤口的疼痛和缺氧的感觉缠绕在一起,真是难以言说。心里时时发狠,这台风再捣乱,我真会买张机票走人的,去哪里无所谓,有太阳,没狂风和阴雨,够氧气就行。

可飞机也停了。

是天气,更是情绪,我在沙发上从早上七点钟坐到下午,竟然写不出一个字,时而昏睡时而抑郁。不过,我的心智还是十分清醒,知道今天我必须写点什么,这既是日记体的残酷,也是日记体的好处,我不能让一场台风把我击垮,前路凶险,台风可能只是温柔一刀而 已。

现在是下午三点了。

现在的台风都十分可笑也十分可气地有了自己的名字,不再似过去仅有一个号码,我倒觉得号码好一点,有一种战争的意味,临战的感觉,能唤起战胜台风的勇气。现在与国际接了轨,各国轮流起名,叫什么黛比安,悟空一类,要么不知其所云,所寓为何,要么莫名其妙给安个动人的名,倒让那凶恶的云团如面团般温柔了。今有“悟空”,以后保不准会有“八戒”,这让以后的动员令和新闻怎么做啊,“团结起来,迎战八戒”、“上海在八戒面前安然入睡”……

这样的笑话我们不出,外国怕是难免的。同样,外国人起的名,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台风的芳名和暴烈我是在前几年就领教了的,那时在珠海,看香港新闻,足足看了三天我才发觉时事评论员说得很起劲的不是什么女明星,而是台风。

我这辈子真正体会到台风威力的也是在珠海,那是一个下午,为了一件重要的事,我不得不从蛰居的宾馆客户里顶风冒雨外出办事,去的时候打的,没觉着什么,只知道的哥面色发黑而车身打飘,回来的时候找不到车,便想也就几百米,步行也可以的。

心里不慌,记得还买了点吃的备战备荒,一手打伞,一手拎了东西,便冲入雨中。前面的一二百米可能借了高楼的光,不觉有异,反觉雨小风轻的,便更大胆了些,开始小跑,想尽快到“家”,正在这时,忽觉有人推了我一把,拿伞的手一紧又是松,我低头看伞,但看到的已不是伞,而是很抽象的几根金属丝,至多可算作设计师的意念一类。

接下来的路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风。

一阵风吹来,我便和其他路人一起,叉开四肢往马路上一趴,不管那是什么地方,你想直起腰都不行,一律趴下。开始我真的觉得很屈辱,但又觉得比让风吹得满街转要好一些。

于是,我几十次趴下在珠海的交通干道上,又几十次跃起迅跑。那黑色的柏油路面、沿着路面裂痕四处惊慌地乱窜的小水珠和贴着背心刮过的风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花了近一个半小时走完了这段平时只需要几分钟的路。

回到宾馆,我依然为这段风雨之路而兴奋,这于我是全新的体验,我对自己的表现满意,唯一生气的是那袋食品不知所终,这些东西本是今晚很好的电视伴侣啊。

那一场台风离今天有多久?十年都不到。

如果谁要感叹岁月无情,造化弄人什么的,我倒是个不错的案例,他可以免费拿去用的。

故事是可以说给别人听的,唯有辛酸是自己的,送给人都不要的。

当年在雨中那个被风吹倒又满不在乎地跃起的陆幼青而今安在?现在这个坐在沙发上喘气的家伙有过那样的过去吗?

当年从马路上“滚”着回来的陆幼青为一袋超市点心痛惜,而今,他在计较大自然免费供应的氧气,同时,还固执地认为,凡是用钱买得的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为什么这样,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

这个所有癌症病人都千百遍问过的著名的问题终于也从我的嘴巴里蹦了出来。我知道问而无益,问而无答,但此时此刻的我即使正站在圣殿上也要问,我太需要放纵一下自己的情感了。  我写的仅仅是个小人物的日记罢了,又不是在抄羊皮上的经书,大可以高呼心中所感,比如此刻心中喷薄欲出的:“他妈的,台风!”

想说什么就说吧,电影里常这么说,我想,哪个心理学家兴许会研究我的日记,要给他点新鲜素材。

造化弄人可在瞬息之间,也可像我一样慢工出细话,费上个十年时间,命运变了。

我有时想,这一快一慢不知两者哪个更好一点,我是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因为我心中浸满了这种慢节奏的苦。

怀疑,天堂里有个车间,专事更改凡人的命运,因为是天堂,劳动纪律便谈不上了,出错自然难免。而我这号的是天使们带回家的私活,纯手工的,做得自然就更慢,停停做做的,只不耽误交件便可了。

人类对台风的评价从一团糟正变得日渐温柔,因为台风给内陆同时带去大量的水份,取名算是一种惠而不费的表示。

台风给我带来的觉悟也是深入的:想知道人的心灵什么时候成熟吗?

当天气变化不在于肌肤,而深及你的心灵。

天人合一,是也。

你老了吗?

答案同上一问题。

2000年 9月 16日 天气:阴

我的摄影梦

一晃,在扬州的西园已经住了近一个星期了,只觉得心情渐好,且喜日记的写作也正常,没有上海那么多的电话和故事。唯主人的招待常令我觉得无以为报,自觉打扰过甚,不然我可能会在这住上一个月的。

可气的是身体不识风月之雅,竟然不知道自己在渡假,最近又玩出一天好一天差的花样,差起来输液吸氧,好起来能写个三千字,一圈牌,真不知这算什么,令我难以从容安排工作。脸部的水肿也如国际石油价格,看涨,有几天那充气娃娃的脸直到晚上还在灿烂地笑,敷再多的冰也无用,气得我只能用“男子汉不以貌取胜”一类的话搪塞自己,但毕竟还是受其影响,尽量少笑少说,因为那少年儿童般的脸相跟死亡的话题联在一起,更会让身边人叹气,何苦。

北京青年报的摄影记者卢北峰因要去上海采访周末的罗大佑演唱会,便难得清闲地和我们同住了几天,拍了不少我的娃娃脸照片,开始时我有点犹豫,但想到那娃娃脸常人除了吃多了盐,少排了尿,在哪家影楼能拍成?也罢,真面相示人,何惧?

北峰,京城有名气的摄影记者。光头,商标。问过,不是赵章光等医生的病人,乃主动剃度求个超然的,常人难比的。北峰不美,长得简单而精神,小眼睛看见的不是物件,而是光线,抬头看天气的时候,心里先知道的不是阴睛而是光圈值,敬业。见可拍之物,手顿作端枪状,眼神摄下可用作女士防身教程的封面。我们相处甚欢,一起吃了两顿酱菜稀饭,他去过我家,这次星夜赴扬州,只为一个病夫留点影像,可见热情。

我看见北峰摆弄那些专业级的家伙,颇有见猎心喜的感觉。其实,过去我也是一个摄影的发烧友,也曾在暗房度过不少个无眠的夜晚。

很小的时候,我就纳闷,为什么父亲不肯买一架照相机,以当时父母的收入,买一架家用的相机还是不需要节衣缩食的,长大以后才明白自己不懂事,对腿部因伤而形成轻微残疾的父亲来说,和相机紧紧相连的户外活动说不定是他心头的隐痛呢。

我的第一次摄影是在看了几本摄影启蒙书以后向照相馆租了一架方镜的120,在上海的和平公园开始的,照相机很有古董的感觉,是上海的产品,仿的是德国的一个名牌,很容易出错,忘了取下镜盖、没拉快门联动杆、对焦艰难,不过我还是一次就学会了拍照(注意:不是摄影),在念中学的时候,二姐夫给了我一套暗房器材,我很快熟悉了黑白照片的暗房技术,还玩过点木刻什么的特技。

大学里,我成了上海大学生摄影协会的首批会员,开始把镜头对着我不认识的人,或者叫创作,记得好像还骗过一个小奖。

知道我此生所做的第一项生意是什么吗?

我的商人生涯是从在校园里开影社开始的,那时的华师大校园没有学生经商,我算是开了风气之先。我的影社叫“一定好”,写了几十张海报,贼似地半夜贴遍校园,专营黑白冲扩印,那年头人好骗,再说我的价格还很有竞争力,于是生意不错的。

我呢上午对付功课,中午去南京路采购处理的相纸,那时我就懂规避风险,不压仓,下午在校园摆个课桌设摊收件,吃了晚饭进校团委的暗房干活,下半夜睡觉,生活很紧张,收入折算下来高过教授。

在过足了瘾,也用完了劲,大约是二十天的样子,我终于关门歇业了,最后一清点,零库存,我和同伴每人有近200元的收入,我记得是去撮了一顿,并买了一辆七成新的自行车,这二十天就此了了。

我还是很爱摄影的,之所以今天拿起的还是笔而不是镜头,恐怕是在黄山上受的一次小小的打击。

大学里的一个夏天,我和好友结伴上黄山,那时拿的已是美能达的带内测光的家伙,借的,在当时已经有点气势了。

我很努力地扮演摄影家的角色,一路登山辛苦仍不忘用“框框”取景,在我的努力还有得到检阅之前,我忽然在山道上遇到了一位真正的摄影家,嗬,那排场,两个挑夫,一个挑胶卷,另一个挑器材,先生走前面,胸口两架配不同镜头的机器,那一路走,幕布快门和电动卷片机的响声就没停过,好听得要命。

我停下,等他们从身边走过,偷眼瞧那相机上的牌子,英文、罕见、不识,只觉得胸闷气短。

等他们不见了人影,我忽然有一种想把手中相机扔掉的冲动。他妈的,这就是我心仪的摄影艺术吗?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找到的女朋友是机器人一般别扭,如果给我这样的家伙,给我用不完的胶卷,像电影一般的扫射,能不出作品吗?

我做不到,我成不了好摄影家的。

我的沮丧记忆犹新,哪怕是今天。

事后我才知道,那大款是香港的一个老爷子级的摄影家,而我的相机终于没有出产品。

别了,我的摄影家梦。

现在想来我的情绪是不是过于激烈了?少年情怀,放弃是多么容易,而人到半途,取舍又变得难上加难,我们不习惯放弃,也不见得真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人之愚执,可见也。

北峰勾起了我的旧梦,也引起了一种深切的悲哀,如果不是病魔缠身,我也许真会一掷万金,添一套发烧级的装备,买一箱胶卷,再续旧梦的,或者,很老干部地说一句:退休以后咱玩这个。

算了,中国是不会出现“南坡北峰”并峙的大好局面了。

一段旧梦,几张泛黄的照片,几多朋友真情,全在这儿了,打住。

2000年 9月 18日 天气:多云

刚过去的漫长的暑假,和小女在一起的时间格外的多,想到很可能这是我们父女俩共同相处的最后一个夏天,我的头便有点像向日葵,会有意无意地跟着她转。

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绝大多数朋友生的都是女儿,可能有95%这样惊人的比例,真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认识了我,还是我交友不慎,或者上海的男女比例真的危如斜塔?

每逢朋友聚会便有了小女人开会的奇观,我望着满地跑的女孩,个个漂亮、聪明、厉害、还各有特长,于是,每每心中发奇想:天哪,以后她们长大,会有那么多出色的男人吗?

生女儿于我本是一件很好的事,虽然我也喜欢男孩。我唯一隐隐感到不安的是女儿的择偶问题。

我是传统的中国人,如果有哪一天,我的儿子摇摇晃晃地回家,指着身后的女孩告诉我:“爸,我们有孩子了,可以结婚了吧?”,我想我会承受得了。

但如果哪一天,一个傻小子跑到我面前对我说: “我是你外孙的爸爸。”我肯定会气疯的。

每次看警匪片都会看到那些匪类身边都不缺女孩跟着,想那些女孩也是父母生的,她们的父母肯定也做过各种美好的假想的,谁会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呢?

这些问题经常萦绕在我的心里,虽然我知道我既迂腐又可笑,但想到我无法看到这一天的到来,并对事情的发生发展施加我的影响,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不行,我得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指腹为婚的事情既干不成,也实在是没那个法眼,从一群泥猴似的男孩中选出个乘龙快婿来,能做的看来也只是写点什么了,把自己做男人几十年的经验总结一下,写点家训什么的。

可怜天下父亲心,想我这样一个痛恨约束、藐视成规的人却要做这样的事,都是这该死的癌症闹的,我想女儿是会理解的,再说她的老爸从来见解不俗。

家训一:家庭不睦者不嫁

找点理由,或者大大方方接受邀请,常去婆家看看,真实地体验一下未来的丈夫是出自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和睦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你自会体验出来,而一个悲剧式的家庭走出来的男孩子不管他有多么出色,他对自已的痛苦的描述有多么打动你,你都只能把他当成一般朋友而不是丈夫,一个好丈夫的种种品性只会来自遗传和上一代的身教,书上是学不到的;

家训二:不懂交友之道的不嫁

如今在世界上行走做事,无非交友二字,朋友是男人最好的广告牌。几乎没有朋友连找个伴郎都觉着累的,你可以直接说再见,这样的男人以后会很守家,但你守着他就没味道了。还有一种男人交友遍天下,腰间的手机BP机像夏天稻田里发情的青蛙叫个不停的,你要格外警惕,这类家伙多半受人欢迎,但结了婚常常念叨“妻子如衣裳”一类的古训。你真正要关注的是那种干事的时候有朋友,想玩的时候有朋友,死党三五,好友一群的男人,他们懂交友之道,因而更容易成功;

家训三:初恋的不要 再婚的不嫁

初恋?谁看到一棵树最早长出来的是好果子?

再婚?风险实在太大,你会发觉自己在很辛苦地战斗, 却不知道敌人是谁;

家训四: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一般而言,男人的身高和智商成反比、男人的外貌和才气成反比、男人的热情和贫富成反比,男人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结合体。你可以自己决定更看重哪一点,但不可贪心,你不可能把这些都占全了,必须有所取舍。

家训五:妈妈说了算

我一直相信这世界会再一次进入母系社会,因为维持我们生存的劳动强度和来自野外的风险都越来越低,低得男人无用武之地,而我们每时每刻面对机器所产生的情感垃圾需要女性来帮忙清扫,虽然这过程会很长,但让它从我们家开始吧。

婚姻之道本属糊模逻辑之类,感性得很,这恰是你妈妈的长处,把详情和你的感受告诉她,你会得到很好的帮助的,因为妈妈像我一样爱着你。妈妈会为你们排八字,看属相之类,也会仔细倾听……

也许,在你们的年代,听妈妈的是很老土的,但在满世界不听妈妈话的女孩当中出了一个听话的你,不也很酷吗?

现在你倒不必先浮想联翩,想办法把自己变得可爱点就行了,要不然老爸教你的招可能用不上,变成是别人挑你了,你就有招使不上啦。

爸爸做了几十年的男人只总结出一条理论,虽近玩笑,内中自有深意,好好想想:

天下乌鸦一般黑,但想找个白乌鸦的想法本就是错的。

2000年 9月 20日 天气:阴

在第一家媒体来采访我的时候,我曾经嗓音低沉地对家人宣布一条“家规”:女儿不得接受采访。

我很怕竞争激烈的记者们找新闻最后是从女儿身上,倒不是担心童言无忌抖落出什么内幕,而是不知道她那既稚嫩有时又惊人的世故和老练的心能否承受这一切。但在随后的纷繁中,女儿沉着的表现让我满意,此次扬州之行,制作实话实说节目,虽然她只在扬州呆了半天便赶回学校,我们父女俩既无事先的交流,也没有事后的评说,只是淡然面对这一切,且所作的即兴回答也颇见我的风格,令我欣喜,也使我对下面要告诉她的话充满信心。

这个话题徘徊于我的唇边足有几个月,我跟妻谈起过多次,担忧的是时间的跨度大了一点,怕她理解不了,但她的表现却让我觉得现在正是谈这些的时候,那就谈谈吧,一时理解不了还有妈妈呢,至少老爸在这里很清晰地表达了他的想法。

孩子,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封寄早了的家信:

走,留学去

中国向有游学的传统,学武的把师傅那一套学会后,便下山、出庙、离观,然后四处找人打架,收集做大侠的积分;学文的麻烦一点,要背着书,上些名山大川去看看,记住些风景的模样和风土人情什么的,以便日后作诗的素材,更重要的是要去认识很多对你有用的人,呈上自己的作业请人多提宝贵意见,一为了到时有人举荐,譬如当代写了书请名人作序;二是广交同道,以求日后声气相通,盼自己也盼别人得道升天有个机会;三是找地方蹭饭洗澡添些盘资,因这风气名声好听,且主宾双方都有了“雅”、“勤”之类的好评价,又尽了玩兴,饱了食欲,再过个三五年,忽听新任道台竟是当年一发善心雪夜留宿的那个穷书生,便暗地里弹冠相庆,知道好日子不远了,这样的好事只要能做谁不做?

游学是辛苦的。那时的交通可以想象的,且信息模糊:临川的某某、金陵的某某,每见一个某某都可能化半年时间,待到了门前递贴子,还不知某某是否健在呢,但有人乐此不疲的,有一游十几年的。

这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优秀的发明,它与中国人强化式传授知识的方式结合完美,先花十来年强化学习印在纸上的东西,再四处奔波受苦受难,强化训练做人和积累处世的经验,以过去的信息交流手段和时空观念,这实在已是最好的方案。

留学则是近代的事了,当中国的皇帝们意识到了四书五经里没有造兵舰的图纸而外国列强对没有吃过面包的谈判对手日益不耐烦了,于是,留学的故事就开始了,政府想的是他山之石,而外国人想的是下一批官僚除了肤色,心气却是跟他们相通的,省得每次都要打完了再谈事。

这种留学的模式维持了相当一段时间,结果以双方的失望而告终。然后,过了几十年,我们再次看到的留学却是有一半政府背景另一半个人意志的留学浪潮,这次浪潮对中国的历史影响是巨大的,没多久这些人就全面改变了中国的政治、军事、和科技的现状,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代领导人主要是他们组成的。

第二次以个人意志和政府意愿结合而成的留学浪潮始于八十年代,衰于九十年代,但延续至今。

这次浪潮可能是对中国历史影响最小的一次,因为它带有过于强烈的逃避中国七十年代的混乱和过度的贫困的个人原因,这支留学队伍中的太多的人只是想着美元和人民币的差值,想着自己受到过的一些不公正,他们完全没有做好留学的准备,语言、经济积累、知识积累,他们下了飞机,便努力地去争取一份小工的机会,然后用国内外工资的差额来支撑自己,不被现实击垮。其中的情形,作为电视小孩的你应知道不少,知道的。

这次留学浪潮对我们的民族和国家是一次亏本卖买。我们少掉了很多人才,却多了一批在异国极顽强地生存下来的中产阶级亲戚。

这次浪潮行将结束,孩子,以你的年龄,你面临的应是下一次全新的留学浪潮。它是什么样的?我稍后会给你描绘,我们先解决其他两个小问题,它们是大问题的前提。

我们先聊东西方教育的差异(吓,大题目,可以拿两次博士,是,不过你要注意老爸的用词:聊而非论),东方教育,我的意思本应是由华语教育和印度语系的教育二分天下,相应成趣的,但印度的种姓制度和过于强烈的宗教影响使得它的教育对外辐射不如华语,所以亚洲一些重要国家的教育更多的是跟咱们中国很相像。  东方教育的优势、缺点、特点、卖点,其实是合而为一的,那就是训练。
《与死神相约》全集(又名《死亡日记》)--陆幼青 陆幼青的妻子

刻苦的、重复的、机械的、年复一年的训练,直到这种训练成为你的本能,然后,这种本能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升华成一种高超的技能,战无不胜。这就是很多东方人在某些领域取得无人企及的成就的奥秘。

而西方教育呢?且以美国的教育为例,美国人拿不出悠久的历史来炫人,但多种文化杂处,俨然兼容并蓄的大家之风。

美国人的教育重视个体差异,让每个人的特点尽情发挥,然后再以冥冥之中自然成才的概率来收获,中庸之材,快快乐乐大而概之地学一阵子,有了谋生的本领了就奔社会了,而那上选之材是不会埋没尘土的,早有人殷勤地架好了梯子。

整齐划一的训练是痛苦的,但成品率也高,而沙里淘金对金子而言是轻松的,只是收获少了一些。

两种方法产生的顶尖人才都是优秀的,中等之材则是东方的经典,西方的圆通,一胜在专,一长于变,而那落选的下等之选,东方的可能一辈子都洗不去那失败感和屈辱,而西方的那位可能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清楚,很自在地活着,天天想着跟谁谁是平等的。   现在少有人再费劲论证谁更成功了,东西方之间倒是像一对相见恨晚的恋人,彼此都想着在自己的生活方式里加一点对方的味道。

只是,这样一来,怕是没了人才的多样性,少了很多异趣的。

孩子,你的教育至少从现在来看还是东方式的,但已有较重的西方渗透,就像现在超市里卖的小白馒头,配料表里竟有了牛奶的字样。你正是那种“奶香小刀切”,在此,我提醒你,你是个馒头,而不是生而就是的面包,你的优势在你的馒头身份,而不是面包的香味,所以,千万不可轻视和畏惧东方教育的严格训练。你要再静心接受几年馒头的生活,哪怕身边的同学已经成了花色面包,你都不要担心,过几年,你想做面包的时候,你的同学们会发现自己是馒头芯面包的相,而你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同时做面包和馒头。

可能玄了点,不懂之处问妈妈,她面包馒头都懂一点的。

啊呀,太长了,还只说到面包的事情,今天先打住吧,明天爸爸跟你谈具体些的事。

2000年 9月 21日 天气:阴

昨天我们聊了面包与馒头,今天,我们来琢磨游学与留学的区别。

表面上看,这两者多有相似之处,都是学了不肯毕业,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找一个结尾,这情形有点像新车型出厂,要出上几趟远门才作得了数,尽管现代汽车厂里的实验室已能模仿各种路况。

从内在的精神而言,它们的勇气也是一致的,都是以一种强烈的求知欲来克服远行的风险。陌生、孤独、或多或少地失去家庭的支援,远行的学子求学道路上的这些苦井从来就没有干涸过。

但游学和现代意义上的留学却是一对死敌。

《围城》里的方鸿渐吃的就是这个苦,钱钟书先生慧眼,早在几十年前就明白这一点,于是造了个旧学功底很深的小方,让他当了这个游学生的角色,并永世不得翻身。这本书哪天你要出国留学必须带上。

简单点讲,失败的留学就是游学。游学的种种昨天我已简单地描述过,那是在古代的时空观念下和信息交流的障碍下的产物,信息障碍现在都几乎不存在了,而地球也早已有人管它叫村庄,你还游什么?

游学的前提是你已掌握了全部的书面知识,再去游历以印证和优化和渲染,现在谁还敢说自己一肚子书来着?

游学的特征是:无计划、无阶段目的、被动接受知识、交友求学并重、寓学于乐。

留学的要求正好相反。

孩子,你知道了留学的大概,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关于你的了,为什么你要去留学?

答案很简单:因为你所处的年代。

秦始皇的年代,你有一把青铜小刀就可算作武装人员了,到了清朝也不过是重小刀换鸟枪,即使今天,还是枪的年代,不过是加了个激光瞄准器而已。

但十年后,你的年代是什么样的呢?老爸天生是个幻想和预测的高手,但我没必要对你描述十年后的电视机有多小,小到可以贴在角膜上,我只挑我肯定的事情说,十年后:地球会更小,不是它小了,而是人类的动作快了。变小了的地球,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躲不开,你没办法作为一个东方女 孩而只了解本民族文化的一些东西还要奢求美好的生活,你必须了解另一半世界和另一半人。

留学是最好和直接的方式。

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和冲突在所难免,尽管它可以有多种表现方式。

通俗点讲,鬼子快来了,而你也要作为鬼子到国外去求学。

不要心存侥幸,和惧怕远行的苦,从小爱时髦的你当知不合时宜的可笑,就像满大街的人都换了春装,而你却忘了,还是一件棉风衣,这什么感觉?

谈到这,你也许会撇嘴、窃笑、不服:“你自己不也是留在老区干革命了吗?好像自己放过洋似地,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这话倒是不假,老爸没留过学,但对此研究了几年,也并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最后的研究结果并不因为老爸没戴过外国校徽而无效。

留学是我们那一代大学生几乎共同的想法,妻到现在还在以此教育我:“看看,女怕嫁错郎不是?要不我现在巴黎街道喝咖啡呢,拣鸡毛菜?法国就没鸡毛菜……”  玩笑归玩笑,老爸当年没有成行是因为心虚,因为我觉得自己没作好准备。

我向来反对那种逃难式的不顾一切的出国,更不愿意去洗盘子谋生,为什么我要放弃在国内做餐馆老板的机会要去做小工,而对于我心仪的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留学,我缺乏起码的准备:

知识背景准备:我要在短时间里取回真经,至少要熟读入门的常识,而我所学太偏;

经济基础准备:穷书生一个,不洗盘子吃什么?

时间储备:我如果要准备好上述这些,必得时日,待到学业有成,别人已经跑出很远了,龟兔赛跑的故事打小就没有骗过我去。

以上种种,使我留在了老区,但孩子,这些障碍对你是不存在的,从现在起,你有几年时间准备,还有妈妈会帮你,只要你自己努力,肯定会成功的。

做你的准备吧,不要以为外语无足轻重,只在看碟上网时用,外语有多重要?你试着找一个陌生的城市住下,一星期不说话,体会体会在外国做哑巴的人地两疏的滋味,你就会明白的,你有很好的 条件,几乎天天有外语课,班里还有那么多老外可以切磋,这样的机会以后很难得。

钱倒不是你操心的事,但如果先学会理财包括节约,那真是太好了。

还有一点更重要,不要立志于出国求学,就偏废了其他学业,前面唠叨了那么多,你应该可以看出,留学的目的不是拣一个丢一个,学会了西方的掉了东方的,女孩子家,学什么狗熊收苞米?要尽可能地多地了解身边的人和事。

记得前两天在扬州的瘦西湖的事吗?你会想到那所轻易不对外人开放的深深庭院里,会有这么一间眺月堂吗?那里会有一架古筝等着你吗?你当然不会想到。如果你没有在琴上的数年苦练,那架琴会沉默依旧,如果这是个机会,对没有作好准备的你来说,可能不知不觉地永远失去它了。

永远记住这个你和爸爸一起度过的黄昏好吗?

关于学习,我要说的全在那里面了。在这里,我再唠叨最后一遍:不要自作聪明把知识分成重要与否、有趣与否、有用与否,喜欢与否,让知识等你的事业,不要让自己的事业停下来等你学知识。

在你的年代,你有成为半文盲的危险,

去,孩子,勇敢点,走出国门,做个留学生。

2000年 9月 24日 天气:阴雨

这两天奥运热闹得紧,我住在杭州的金溪山庄,房间里有两架电视,好像是不可不看,再说我也喜欢这个。

前文提到过,我与电视屏幕上的体育结缘是很早的,九寸的的屏幕,乒乓和偶尔的足球,至今快二十五年了,横贯了我的大半生的。

而今再看奥运,虽是去仙境不远的条件,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屏幕上的男女,不论国藉肤色的都堪称是健康人类的广告,且身手不凡,那肌肉和体型真写着力和美的。这种种让一个半躺在床上,面目黯然浮肿,身上绑着纱布的家伙看起来,想哭都不必找理由的。

我曾拥有健康,虽然不是强壮。大学里起念头跟他们运动队一起外出比赛借机游玩,大家商量了好一阵,决定还是把我列入棋牌一类的选手较合适。但即使这样,我目前衰弱至此还是没让自己真正习惯的。

看得比较认真的比赛是女足对挪威的一场小组赛,虽不是决赛,但是那种谁赢就可以活下去的比赛。  中国队每每遇到这样的挑战,而且记忆中老是觉得他们是有优势的,比如打平即可,但记忆中这种优势一次也没得势过,只是让球迷胸闷一些,足协的检讨长一些,记者们笔又秃一点。

中国的男人看女足也是一件痛苦的事,就像自己的孩子不争气,只得转而将爱心献给远房的侄女们,不管怎么说还是一个姓啊,能说咱族中无人?

中国的男足真是全世界的例外,我原先一直没弄懂何以穷人家也出纨绔子弟,费了好大的劲才知道,产生有两个条件,一是钱,再是宠,中国人多,几千万上亿的人宠一个,也能出地道的纨绔子弟。尽管他们他们穷得整个队一起批发的价格还不如人家一个球星的。

谢天谢地,他们没去,去的是远房的侄女们。

我是那种老资格的球迷,开场十分钟便知轻重的,侄女们踢球,我底气略足,看了二十来分钟在心里叫苦,这球又完了,

一通厮杀后,结局如我测,而非我愿,心情却又拾回了曾经经历过的那般悲和怨……  中国足球的又一个轮回开始了吗?

我忽然有懒得一说的感觉,我是圈中人士吗?我还能看上几场球?我只是妻说的那种花了电费、折了电视寿命,掏钱买票,却从来忘记把家里的小号带去,每次买个新的,标准单恋型的那种球迷吗?

但我不说,谁说呢?专家们和老记们?技术、战术、流派、精神、意志……这帮仁兄除了不知道怎么赢以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的有话就说的农村老支书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甚至还耸了耸肩,抖了那件事实上不存在的老皮袄一下,我要说。

我凭什么在二十分钟就知道要输球吗?

因为没有一个女足姑娘是快乐地在踢球的,她们只是在痛苦地拚博而已,坐在她们肩上的是场边近一半中国奥运官员,和十几亿中国人,包括我。她们的脸上满是杀伐之气,却没有一丁点体育和比赛的乐趣。技术是完满的,战术是精确的,就是没有快乐。

多少次,听宋世雄他们尖着嗓子在电视里喊,两强相遇勇者胜,我倒想说,两强相遇“乐”者胜。

高手过招,差距本在毫厘,唯有自展生路,自开胜 机的快乐者才有可能发挥平时难及的技艺,达到更高的境界啊。

我们的女足快乐吗?她们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但我从对她们的报道中,以一个病人敏感的心态就可以感知。经年累月的比赛、联赛、休假少得估计已违反了劳动法,为出征奥运会,少不得又是老一套的集训,尽管住上了空调、卫生、电视齐全的宿舍,但被囚禁的心灵跟肉体住在哪里是没有关系的。

虽说都是不爱红妆的奇女子,但要你几年如一日,每天以主要的时间对着一个皮球猛练,你会厌倦吗?你能兴奋吗?

你能战胜高手吗?你能战胜昨晚在崩迪的高手吗?

中国的女足如此,中国的体育快乐吗?

女足的经历不是创新,而是中国体育的法宝啊,说真的,我真喜欢看那些突然崭露头角的新星比赛,那种气势,尤其是那种不可抑制的快乐,让我感动不已。而一旦拿了冠军,成了体委帐本上下次比赛的金牌的预算,多半就要坏事了,那一脸的紧张和痛苦,让我辛酸,让我想大喊着告诉他们: 你们的快乐呢,只有笑着的人才会被幸运女神亲吻的!

让我和全国的体育迷约定,下次我们不喊加油好不好,我们喊:茄子。

一支球队不会快乐总还是件小事,但我发现不快乐的体育背后其实是不快乐的中国人。一个种群,一个民族如果没有80%的人天天说自己很快乐,是很严重的事。

中国人要拿了金牌才快乐的,对于一个其他国家的奥运选手来说,什么牌都没拿到,一无所获,他还是会把那张参赛证恭敬地裱好,挂在客厅里,乐上一辈子的,而我听到过不少拿了银牌的中国选手说遗憾,有加上终生两个字的;

35岁当上科长却没有快乐,他在抱怨处长的职位也有让28岁的家伙占了的;

嫁一个四平八稳的老公不快乐,因为美娟的老公有车而小丽的丈夫名下有三套房;

……

中国人要快乐就这么难吗?

也许五千年的生存的事实和其中相当的辉煌已成为中国人的快乐的参照物,而近百年的屈辱和前些年的困苦也如误信庸医而吞下的蛇胆,虽能明目,但难以消化,且苦汁不绝如缕……

我们手牵上下的历史,看哪一头都快乐不起来的,而这世上又哪有等一个民族自个想明白了,慢慢地乐起来的好事呢?

要想不再输掉不应该输或者根本就输不起的比赛,只有先忘掉一切,乐起来,赢了,什么就好说了。

我是一个病人,且病至如此,该是能说说快乐的,如果我悲切从得病的那一天起,想必早就成为一些肥料什么的,而我快乐,各位就得多担待我的唠叨,并为我的废话和可能的自得其乐投之一笑。

快乐起来吧,朋友们,不要为年龄、健康、容貌、金钱、职务、公平之类的事情而不快乐,因为,你也看了女足的比赛了?你也知道快乐其实是赢得这一切的前提。

话再说回来,我们追求这些不也是为了所谓的快乐吗?如果你不会快乐自己,那世间事岂不变成荒唐事,比如,无论你多么有钱都没用,因为你不快乐。  现在的天气预报正变得日渐复杂,各种指数纷纷亮相,好广告创意。我建议再设一个公正的快乐指数,采集数据的方法可借用收视率调查的那一套,只是把仪器安在抽水马桶上,统计一下有多少的中国人在早晨的卫生间放声高唱的。

唱吧,这是真正的自寻快乐,哪怕昨晚老公逃夜,妻半夜回了娘家。

2000年 9月 27日 天气:阴

有鸟鸣,跟自家花园里听到的不一样。

家养的鸟也有快乐的声音,但跟野外的无拘无束毕竟是两回事,更不一样的当然还有听的人的心境。

我此刻的心境如何呢?静得听得见夹在车轮声中鸟鸣,却又烦得不知如何落笔写下去,只是懒懒地半躺着,由着自己的思绪如水银泻地四散开去,这是才尽的低迷,还是为散文者的境界?

真是没处去打听的。

心境两字实在奥秘的,它是中国文化深藏而不露的荷尔蒙,表面上,与卿何干,实际上事事关情的。

中国文化的神来之笔源于心境的,而败笔也是出自于此的。读了几年的服装设计,最后如果学会的是当红衣服出现的时候,裤子该是什么颜色的,那就对了;讲了几十年的中文,写了十几年的字,知道看黄山谷的字不应该就着女儿红和东坡肉的,也算结业有望的。

且谈心境。

杭州是我这辈子游历生涯的起点,第一次到的时候,我就爱上这里的龙井和藕粉。那时吃这两样东西倒也不难,记得是一毛五分的价格,每个景点都有供应,铝制水壶炖着热水,蓝边小碗和白瓷盖杯放好了老少无欺的料,等着你的,钱一付,水一冲,接下去就是你的心境了。

我们背着包,按导游图几乎用双脚走遍了图上每一个彩色的小标志,烈日当头,那份艰辛,今日即使有人端着枪逼着我怕也是难以完成的,每到一处,我们便草草地看风景和典故,其实风景早在路上看了的,接下来,几乎是迫不急待地花那个一毛五分,一站龙井一站是藕粉,到后来,我竟有点迷惑为何而奔波了,是风景还是藕粉?

现在想来,这龙井和藕粉不正是一种心境吗?那时,我们的辞典里没有“休闲”这个词,但我们的心里是有的。那时,我们的人生像刚上紧了发条的玩具,离休闲很远的,必得将自己逼苦了,累惨了,不然就体味不到休闲的心境。

现在我每到一处已经不打听当地有什么名胜古迹了,至多在办完了事或酒足饭饱之后问一句:哪里有可以坐坐的地方?

我们老了,老得休闲的心境像口袋里的烟,一摸就是,一点就着,而奔波的心境却消失在车轮上,缆车中,甚至还有疾驰的那种快艇。

到上海最早的航班几点?

十八年前的黄山之旅,我和嘉麟两人在某个中午突发豪情,袒胸露背迎风叉腰,一人畅饮了一瓶山顶上那种贵得要命的啤酒,然后奋力掷出酒瓶,看着它们旋转着,长久地坠毁在山底,替我们完成了一次很典型的舍身的心境。然风吹酒醒,我们发现舍掉的是当天晚饭的和餐后水果(西瓜)的预算,我们作简短的商量,同意自己改变人生观。

与我们同路从上海出发、同时上山的有几个结伴而行的女孩,因为游程相当,所以总是若即若离地跟着我们,但我们彼此没说过话。

我们两个坐在山道上等那几个女孩,也等自己的晚饭。不知等了多久,我也忘记了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总而言之,我们从此有了晚饭和水果,还有啤酒。

有一点,我记得清晰,不管那几个女孩如何给我以美好的印象,我还是要说,她们长得不好看。

计谋、卑鄙、刻薄,在这里我拒绝对这件往事所有的指责,我只为当时的心境感动。

我们现在变得很能忍,不要说仅仅是吃不上一顿够标准的晚餐,就是丢了未婚妻,得了重病,遇到别人问起尚要死撑着答:I am OK.

我们再有这样的心境为自己一时的困难去求人吗?赤手空拳,无以回报地去求人帮助吗?至多是用去一些真诚的笑容和自嘲的精神?

其实,必需的求人并非恶习的,它可以清理我们心理中那些脆弱而无用的骄傲,也让善良的人有一个行善的缘。

下得山来,我们就成熟了,口袋里没有等价的交换品,我没有去求过人。

现在想来,十八年前,我的心境真是像婴儿一样美的,可惜它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山顶昙花仅现。

无锡,太湖边,三四死党结伴的那次,记不清我们是要去梅园,还是想离开梅园到下一站去,听人介绍有小路近道,便踏了上去,一路还谨记先行者的关照,要低头看路牌,说那路牌生得低,正好是童子尿尿的高度。

我们沿着小路走了,确看见路牌,便满怀信心地走了下去,谁知近一个小时过去,路倒是还有,但当地人说话的口音倒听着变了,想是在出了无锡的地界了。便问路,当地人说错了,我们应该在50分钟前就到的,不过将错就错,再走20分钟也能到的。

八月的天,睛,下午两点。

我们没有争论,掉头往回走。大半个小时,我们找到了那路牌。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不可思议的,我们开始痛揍那块毫无知觉的牌子,用拳、用掌、用脚、用石头、用我们的童子尿……

等我们都精疲力竭地躺在太阳底下喘气的时候,我感觉到无比的畅快。

有一辆买冰棍的自行车经过,骑车的老头意外地成交了一笔大生意,他给我们指了正确的路。我们吞下糖精和色素之后,默默地像种树一样把木牌扶正,精确地定了位。

我们开始走那正确的十分钟。

从那一次以后,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正确地对待过自己和别人的错误,再也没有少年人快意恩仇的心境了。

我们成了冰山,对自己的不满和对他人的指责使我们成了冰山,虽然我们浮着,没有沉没,但齐胸以下早已是浸在冰凉的海水里。

冰山与冰山是无缘拥抱的,甚至连握手都做不到的,而可悲的是,冰与冰的结合原本是只需要接触和极少的热量。

…………

漫谈至此,意犹未尽的,这样的心境故事我有很多,敝帚自珍地藏着,怕说多了让人笑是摆地摊的。这又是中国文人藏巧露拙的心境了。

其实,心境每人每时每刻都在产生和变化着的,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杭州遍地是茶馆、上海到处开的是酒吧,在我眼里,酒吧是享乐而茶馆是享受,一个是心情,而后者是心境。

区别心情和心境,有个小小的实验:

加热,或者大量产生,蒸发而无残留的是心情;

浓缩以后成结晶的,是心境一类。

2000年 9 月 30 日 天气:阴雨

在家里找不到工作状态,无奈地想起离家不远的虹桥路上的咖啡馆,便提着电脑去了。

那里的环境是一流的,背景音乐也轻,不像催人出发的样子。我心喜,同时对自己降格以求,悄悄找了安静的看不见别人的角落,脱了鞋,开了电脑。很驼鸟地开始写。

咖啡的香味飘来,那是别人付的钱,我偷的快感了,曾经把喝咖啡归为嗜好一类,并认定是难喝才上的瘾,其实,我是较早的咖啡一族,从大学寝室开始的,那时用煤油炉煮的,铁罐的上海产的咖啡豆,然后倒在保温杯里带去晚自修的,别人看像中药,我却坚持用方糖,哪怕老是忘了密封,召来整栋楼的蚂蚁,然后把种种带煤油气的情调藏在心底的。

现在想来,咖啡于我的健康看起来无甚帮助,但对我的心灵还是很有点影响的。

欧洲的阿尔卑斯山。有一处山中急弯,汽车到此急切中坠崖的实在不少,当局竖了多处广告牌的,但没用,照样有那么多人投胎似地急着下山……终于有一天,谁想起在附近画了一大广告牌,上书:

慢慢地走,欣赏啊。

那里的景色一下子出了名,更重要的是,那里从此是个安全的地方。

我是喝着咖啡看这段故事的,当时心里极感动,很想写下点什么的,没想到多年以后我不曾淡忘这段落,写点什么的宿缘今天才了的。

慢慢地走,在中国,我们也有类似的说法,叫做“宁停三分,不抢一秒”,我无意作文采的比较,谁都知道,咱中国人最擅文辞的,我想说的是,这恐怕是茶色人生和咖啡色人生的区别了。

中国是茶的国度,在一些产茶区,我注意到饮料的品种比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少得多,更难看见瓶装乌龙茶这类的似是而非的东西。

茶有很多与咖啡暗合的东西,比如都能提神,但茶是让你清醒而咖啡是让你兴奋。

这一点是否可以从那两句交通口号中辨出点味来?咖啡的兴奋是感性的,所以有那么发自情趣的劝告;而茶色的清醒是冷峻的,才有分秒的精确和能说明理念的夸张比例。

茶和咖啡都有极烦复以至于类似宗教仪式的冲调方式,但有一点是不同的,咖啡的忙碌是为了产生多种甚至互不相干的口味,而泡茶的精细却是为了将一种滋味最大限度地从茶叶中还原。有点像音箱,咖啡是那种极力表现所有需求的箱子,而茶就是高保真一类。

“慢慢地走”对学者和僧侣或者家庭主妇的感受当然是不一样的,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慢下来就行。但“三分一秒”说尽管不会有歧义,但只对跟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同样理性的人才有用。

茶和咖啡都是降低生活频率的妙物,但茶可论口喝,沏好了,搁着,半晌,一口,再顷,一口……而咖啡是论杯的,不管杯大杯小的。   茶色人生的节奏细密而碎,看上去是缓而慢的,因是一种不间断的循环,其实是不慢的;

咖啡色的人生,常因咖啡而停顿,是慢了,但因此有了节奏,怕就不那么累心的。

你可以试着读一首诗,两遍,一遍不要理睬标点句读,另一遍相反,你会知道那一种更累。

这些年,去欧洲的中国人不少了,尽管多是公费,感受却还是自己的,问:对什么感触很深?大部分人答:那街头的露天咖啡馆和坐在露天喝咖啡的人。

又问在上海工作的老欧们,对华人的印象如何,我听到过一个最直率而且是友好的回答,虽然他的言辞是批判的:“看不起。尽管华人守法、勤劳、有教养,但他们每周工作七天。”

是啊,每周均匀地工作七天,这不是地道的茶色人生是什么?虽然异国居大不易,虽然初一十五才上香,但总有点爱财爱过乐趣的嫌疑。  慢慢地走,欣赏啊。

真是绝妙好辞来着,它真的不仅仅只被用作一句交通口号,也不应该只由我这么一个困在病榻之上的人独享的。

我们为什么要在高速公路上超速,只是为了早十分钟到上海,但这违背了法律的十分钟我们用在哪里了?不就是在超市里的几番犹豫中打发了?

我们为什么要对母亲打来的电话长话短说?不就是觉着有点冗长,但我们省下的时间还不够对着镜子挤一颗青春豆的,其实,耳根清静的日子很快会来的,真得不需要着急赶的。

我们在街道上撒腿赶路,像纽约、像东京、像香港,一条上班路,走了五年,不知道那一连串的车站牌子是指向哪里的……

慢慢地走,欣赏啊,说句大实话,我们的时间都够用的。谁骗谁啊,这世上除了那么几个天降大任的伟人,你我之辈,不见得有足够的钱,但时间还是够用的。基辛格老先生够忙吧?跟他见面的约会排到了三年后,但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他有足够的时间:自己的时间。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故事变得很有说服力:虽然我曾抱怨疾病没给我足够的时间,但转念一想,说不定那种"足够说"本是个骗局:我做了上天交予的事,时间正好,还可带点私活;而我可以或应该做更多本就是亡妄想一类。

慢慢地走,欣赏啊。

日出日落,咱呆在城里的人见不真切的,但也不妨欣赏个片断的,不见得到海边山顶起大早才算的;家中每日放一盆鲜花太过奢侈,那就留一撮开花的芹菜,养一缸发芽的黄豆吧。鲜花入馔想是富人的雅兴,菜蔬成景亦为凡夫真趣。

人人都笑着过的那叫"节",自个偷着乐的可以叫纪念日的。

如今,在中国喝一杯咖啡早不是什么难事了, 你尽可以每天端着紫砂壶,但得抽空喝上一两回咖啡,约得三五知已更好,体会一下咖啡色的人生,体会一下那句交通口号:慢慢地走啊,欣赏啊。

2000年 10月 4日 天气:晴

我们生活在一个科普国度。

不知道国外有没有类似的观念,印象中可能是苏联东欧一带有过,在西方好像没有跟我们的科普十分接近的那种现存的概念。

我这人好奇,所以很小就与科普结缘的,一是看了些其他人的写的科普书,忍不住有贩卖的念头,二是朦胧的意识中觉得这是男孩子的本行,有点吸引他人的嫌疑。但也就是从十万个为什么和高士其的一些书里抄点有趣的文字编墙报而已,不过老师的表扬还是差点让我决心此生就当科普作家了,不写林妹妹了,只讲二氧化硫什么的。

少年的理想像话不投机的远房亲戚,走了就再也没来过,但我对科普的关心却一直保留下来。

科普与现代中国结合时间短短,当年一批公费留洋的无所用其力,只得写一些纸上的科技,想着不能为国造坚兵利器,吃上新潮驴肉,也得让国人听一听外邦的驴叫,所以那年头科普多的是一些“你知道吗?”,虽不能救国但不至于误事。

误事的科普是从五六十年代的狂热开始的,那时,我们面临的是一种深切的尴尬,即我们的社会的统治阶级的文盲率高得令人不安,于是有人想起,在全国大力扫盲的同时普及科学。这事要是整成了,当是离诺贝尔奖不远的,但在中国它是注定要失败的。

知道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文盲吗?不全是因为上不起学,没有人教的,不够脑子的缘故的吧,那么多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的事实其实跟教育是无关的,不会用的地得才是教育的缺失造成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中国文盲也能比较正常地生活,当时我们的社会有接受一个画圈代替签名的机制。我们传来传去,一代代乐此不疲的是“技”,而不是知识和科学。

在一个错误的地方撒下错误的种子,收获的会是什么?

几十年后,我就从当时的报章杂志和电影中看到了盲目科普结出的种种怪胎,是的,那时还没有我,可正因为如此,感觉才更为怪异和强烈。

亩产几万的卫星背后是什么?除了我们耳熟能详的,还有一个潜台词:我们科普过了,所以能做到;

无数的中国人爬上屋顶,敲响器或家里其他能发出尖利高音的器皿,为什么,要让中国的麻雀惶恐不可终日,无处落脚,最终累死于飞行途中。为什么?答案还是:我们科普过了,麻雀是使粮食减产的害虫。

更让当代人恐怖的是,那时的人们居然会跟公鸡交换鲜血,形成一种“鸡血疗法”,能治的病肯定不少,要不何以有这么多人尝试?当然科普功不可没。

我们科普过了,所以……

这真是个要命的公式。

现在我们从科普的误事从摆脱了吗?

我仔细地看了看,没有,我们还在轰麻雀,再过若干年,陆幼青不转世,自会有其他人讲他的笑话其实是我们的故事。

如今的科普主要由报纸的副刊在做,出版社大都亏不起了。而报纸的副刊虽还能维持,但情形如何呢?仅吃饭后是站着还是躺着,全国的报纸就没有一个像样的说法,弄得中国人民吃了饭不知怎么好;要不要淘米?什么时候吃药,副刊们敢跟别人矛盾,也敢跟自个矛盾,你还能说什么?

眼看着这样下去不行,副刊们转身投入企业的怀抱,于是,新的一轮商业化科普兴起。把美国杜邦过了专利保护期的原料买来,生产什么“白金”、“黄金”的,科普助上一臂之力。空调上加个变频装置,副刊们给的篇幅大过慧星撞木星的,不想在此谈到钱的事,只为自己曾经让朋友在副刊上做过类似的事深深忏悔,只怕日后有评论家指责,后生不屑,我也有过一些旧帐的,不那么干净的。

我们是一个敬仰科学的民族,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在战略上重视科学,在战术上藐视科学,是工业学大庆那阵子?还是科普的时候?

我们把科学像鸡尾酒一样地分成三层,顶层的是科学家,第二层是政府官员和各类有识之士,第三层是科普的对象。他们对科学的掌握可分别由三种不同的文体来形容:科研报告、记实文学、连环画。

问题是科学只有对错,是容不得漫画式的图解和形象化的演义的。从科研报告到记实文学还好说,至多是去掉了些数字,多了些直观和激动人心的描述:

我们由此可增产106倍,合全国人民每人500千克……  而连环画呢?神奇的金属、超级木材、自己会跑的房子、会说话的米饭……尽是这些东西啊。

唉,这样的科普不要也罢,误事啊。

但我们又是一个多么需要科普的国度啊,那一棵棵被放倒的参天大树,最终成了伐木汉子的烧酒钱,成了李阿姨家实木地板;那一项又一项的首长工程,任期工程,是成了官道上的阶石,也成了科学的败笔,金子炼出来的粪蛋……太多的事实急切地等待科学的手的抚摸。

我的心里曾经幻想过一种“科学发言人制度”,每一门学科由少数经严格筛选的,在学术上有高深境界的,善于表达的,让他们承担起科普于全国的重任,当然,国家也须对此予以重酬。他们不见得就是真理的化身,但我们能够离开真理近一点也是好事一桩。

如果人微言轻的办不了这类的大事,我倒建议把误事的科普放一放,来个全国范围的普技吧,“技”这个东西不容易走样,似也是国之急需。

……

想说的还有不少,但重病之人大谈国是倒显着几分矫情,其意也苍凉,不如打住,留个话尾给他人续下去吧。

2000年 10月 10日 天气:晴

粗粗一算,这应是我的日记的第六十一篇了,想起当时的百篇之约,知道是过了半山腰了,但一时心中不知是如何感觉,应了那歌词:像雾像风又像雨的。

想哭,十数万字对我不是什么惊人数,但嚼着麻醉药写作的体验毕竟太过特殊,在新的专供文人用的麻醉药没有发明出来之前,劝谁都不要像我自讨其苦。我算是用了很不错的能保持大脑工作的麻醉药,但它只能保证的是清醒,而不是激情,或许麻醉药要战胜的本就是激情一类的东西。但这一点害苦了我,我整天端着电脑,等着激情或者叫做工作状态的东西来到我的心里。那情形像什么?像孕妇,看日历是到预产期了,但就是没动静。

想笑,心里明白,我算是渡过了那最险的滩。如果比作一场博斗的话,我也赢了大半阵了。从我的日记受到的错爱的情形看来,即使不到百篇之数,大致对读者也有了交待,这是搞批发的好处了。

当初的百篇之约现在看来是险了一点,期间的几次病痛都险得使我扔下电脑的,那时的二三十篇可就不像

话了。

哭笑不得之后便是自豪了,我已经走在医学的预言之外了,文字是无处借的,所以不是透支行为,我只将此事理解为我向生命赚了这十几万字的。心中于是颇得意于自己敢把生命做到这个地步的。

得意尚未洋洋复又辛酸,都说我的文字蛮有劲的,看得下去的那一类,唉,早知如此,又何必折腾那么多,贩药卖房的,坐在家里老实写,不也是佳话一段?

悲从中来。

手指翻飞,一气跟踪自己的心情至此,终于心和手都累了。

再去找找新的麻醉药,继续写吧,只是提醒自己和各位看官都忘了百期之约,我估计,以我的现状,履约,难。

近来身体情况愈发地糟糕,脖子上的网球变成了奥运会的铅球,胸前也是一大片大瘤小瘤,且溃破,弄得我整天没情绪没干爽的感觉……

唯一奇怪的胃口,见长,想必是癌细胞们到了 青春期了吧?

有时想想,算了,该吃啥吃吧,可那帮小混蛋堵着我的喉咙呢,吃豆腐竟然也呛。

记录病中人生简直不需要墨水,那感觉黑得很。

关心病人最常见的方法是问病情,而病人最惧怕的问题正是自己的病情,我的日记尽量少谈,像现在这样定期交待一下吧,回答太多太多朋友的关心。

我纳闷,近来为什么没有人问哪里有新开的馆子,过去常有人向我咨询的。

2000年 10月 15日 天气:睛

这两天状态很是低迷的,整日里半梦半醒地呆坐,其中一天,我在沙发的同一个位置坐了近十几个小时。如何狼狈的原因是麻醉药跟我开了个玩笑,我就诊的那家医院突然决定要到明年才继续跟药厂进货,而像我之类的病人则必须立即去适应新的麻醉药。

这真是个要命的决定,想必管药的那些仁兄不是真的清楚麻醉药和维生素的区别,要知道对于很多像锭样生死系于一线的病人来说,麻醉药的作用既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依靠,实在是玩笑不得。

在经历了比上一次更严重的缺氧反应和几十个小时的换药反应之后,药终于被妻千辛万苦地找到,我算是渡过一劫吧。

天气也是很凑趣的,一扫连日来的秋天的阴冷,露出了阳光,像是在催促我去完成那个约会。

与我有约的,是上海西面的一个园子,叫做福寿园的。

福寿园,在上海通往浙江的黄金国道边上,属上海青浦县,那是一片老土地了,相对于上海众多刚由长江泥沙堆积的土地。有山,不高,是天目山脉的余脉,很圆润的,在江南的风水摆弄下显得像盆景,像摆设,没有北方的那种巍峨险峻。

终归是水乡的缘故,福寿园的周围有水围绕着,于是,很难得的在上海有了这一片近四百亩的园子,有了这一片上海人的墓地,有人称之为人生后花园的,说得很好。

我是带着买第二套房子的心情和家人一起坐上车的。前几天的日记里我写到了葬礼,写到了我想像当中的海葬,树葬等等,但我的家人的意见,最终都认为我年纪轻轻撒手而去的,选择海葬这样的形式过于凄凉,我也无话可说。今天的我,早已不是为自己而活了,早已是为家人,说得崇高一点,或许还有社会,是为他们而活着的,我已无所求,求也无所得了。

既然如此,便提了兴致,约了朋友,也约了福寿园的管理人员,在这个秋日的上午,出发。

车行半小时,即进了福寿园的大门。我下车,走几步,突然感受到那山野之间的那种清凉,纯静的空气,秋日的阳光,和一股很神秘的桂花香向我袭来,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的情感也猛地撞向我的心头, 我感受到了常人无法感受的那种深彻骨髓的悲哀:在如此一个有阳光,有青草气味的早晨,我不是来游玩的,不是来带着女儿在这片草地上奔跑的,我只是来为自己的生命的找一个墓园,可悲吗?或者可笑吗?

我听任自己的情绪在心中纵横驰骋了一阵,终于努力地克制了,然后上了园中提供的电瓶车,开始去找那属于我的那一小方土地。

园子管理得非常好,错落的都是名人和文化的遗迹,庄严但不故作高深,肃穆也不见得悲凉。我心里顿时明白,这大概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属之一吧,于是,也打起精神,仔细地看,体会。

这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我活着,站着,茫然四顾,用我现在的标准衡量自己死后的审美观,来想像什么样的地方是今后的我会喜欢的,什么样的邻居是我今后愿意交往的……人到这一步上,多少是有一点“呆”了的境界。

寻寻觅觅,终于在一片墓地里找到了一方规整的土地,有五六个平方,像是被谁遗漏的。

四周已经入住的都是一些大学教授,工程师之类,园子的名字叫文星园,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颗星下凡,但文星两个字还是能说服我的,这一方土地安静祥和,周围的墓碑,没有那种阴森而排列规则的,都是流露着自己性情的作品,这又合了我的心意,于是,一家人都觉得:就是这里了。

定好了位置,便不再参与那些细节的讨论,独自坐在路边的木头长椅上,半仰脸,享受秋日的温和阳光,同时,开始心里的胡思乱想:

这人世间果然是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事和坏事的。我没想到,我的死亡之路走得如此漫长,折磨得我苦不堪言,但同时,它又让我死得如此从容,连安排墓穴这样的事情都可以亲力为之;想想有趣,活着的时候东奔西跑,所谓名利二字,死了的时候却有这一方净土,很休闲,很艺术,也很清静,真不知道,躺在那下面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是不是要关照妻到时候要焚一些难懂的书,我活着的时候读不懂的书,一起带了去,想必有足够的时间研修一番吧。

……

不知在长椅上沉醉了多久,事后问妻,并有即冲印的照片提醒,说我是满脸微笑的。

有福无寿的我看来将住进福寿园了,合同是少不得要签的,五十年,还是七十年,?想到从此将 有一片属于我的后花园在等着我,陶醉的是感觉,清醒的依然是心灵。

少不得要亲自谋划一下,提点意见,给自己的墓碑布局什么的,看看有什么颜色的大理石做个什么造型,虽是寻常的境界,但也是人生一大趣事啊。

人类之有别与其它的动物,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把死亡变成了文化,古有三皇五帝和他们的子孙,一登基就忙着修墓的,也有想出种种技巧想让自己永垂不朽的,这是产生了所谓的殡葬文化和考古(非官方的叫作盗墓)。

曾经在山中旅游,遇到一户只留孤零零的老人看家的农户,问,说是整个村庄的青壮年都到城市里去到工挣钱了。又问,孤零零的老人在村里不害怕吗,老人回答,怕什么嘞,这山这水是看了一辈子的。再问,说句不吉利的话,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叫得应?老人裂开嘴笑,满嘴是烟草熏黄的牙齿,那牙齿上面我分明看见了常年磕香瓜子留下的沟槽,老人用烟袋指指身后停放着的那寿方,大声地说:“看见吗?上好的棺木啊,多少年了,再也没找到过这样的木头,有它在,怕什么呢?”于是明白,一个人如果像我这样,如果像那个老农那样,连后花园都准备好了的,真的没什么好怕的 了。

也许,我也应该露牙齿,笑一笑,怕什么呢?

陵园确实是个好地方,在此,我倒要感谢福寿园的工作人员了,是他们对生命,对文化的那种崇敬膜拜的心情,使得上海这样一个烟火气甚浓的城市竟然有了这么一片可以坐,可以躺,可以活,也可以死的清静的园子。想到国外有人在那公墓里参观留连的,我倒提议,他们可以在这园子里设几个茶馆的。各人都请一些亲戚朋友,请他们有空去坐坐的,在那里坐过的,喝过茶的,我相信,会悟出很多事情,少很多烟火气,平很多不平事,笑很多可笑事。

与已成烟云的岁月牵一下手,胜过读很多书,和作很多无谓的苦修的。

有空可以去坐坐的。

2000年 10月 23日 天气:阴

做减法的结果,三十七岁。

美国有过一本医学报告,好心的医生提醒人到中年的男人,每逢过生日的时候要注意自己的心脑血管。因为据他们的统计和调查,男人很容易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点问题。

生日,竟然变得危险,相对于其他平常的日子。为什么呢?美国的医生说,因为男人总想着在生日那天,像小商店的店主那样,回顾自己的人生,清点一下自己的声誉,检定一下自己的现状,展望一下将来,最后给自己打一下分,倘若说分数不高,那时候又喝了点酒,就很容易闹点儿什么事出来。

我呢,我在这个三十七岁生日到来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心脑血管疾病?怕是没这么好的运气,像电灯泡一样地利索地结束自己的生命?盘点自己的一生?现在连库房的钥匙都已上交,早就干干净净的了。

但尽管如此,感想还是生出来一些的。

首先,我将在我这个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生日结束 我日记的写作,大家都知道,我也不重复了。我的日记始于女儿的生日,终于我的生日,我也不知道这种安排是巧合呢?还是另有一种深意,但不管怎么说比平常日子容易记住些吧。

从小到大,我对自己的生日和别人的生日都是比较看淡的,我觉得那只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有点纪念意义的一天而已。

记忆中,我小时候的生日,可能就是排骨面上加了一个蛋而已。自主地庆祝自己的生日,那是在大学里,二十岁。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的二十岁生日,所以我记得那一年我们就忙着庆祝二十岁生日。互相邀请,最后搞不清是在庆祝谁的生日,二十岁的生日是极隆重,不敢忘的。

再往后的三十岁生日,就是那种饭店里的圆桌外加卡拉OK的,请的是亲戚多,朋友少,很无趣的。

我如何过这最后一个生日呢?设想过,但最终决定,就一家三口吧。找一个菜肴环境都是一流的地方,静静地吃点,喝点,说一点。也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了。

中国人对生日的态度是很暧昧的,有如大国之间的邦交,虽说和平啊友好啊是基础的调子,但那态度始终是变化着的,随时随地变化着的。

中国人的生日光从时间上来看就玄妙得很,分虚实两种,如果实的,那就像我这样,把生的年份减去活过的年份;如果虚的,要在实际的年龄上加上一同位岁,据说是把肚子里的那一段不见天日的光阴也算在里面了,还有阴历阳历的区别。

有提早过的,比如59,69,79,寓意是不要过满了,满了就折寿。

我们在小时候过生日,巴巴地急着把肚子里的那一岁加上,说明我们心里都着急,不管孩子,大人,都盼着快点长大或者快点脱手。

到了青年期,便恢复科学的态度,按时过生日。

到了中年,则又奥妙无穷了,女人们照镜子,照得胆战心惊,于是,非但不肯把肚子里的那一岁加上,还只盼着往小的过或者干脆忘了它,等想起来的时候甚是哀痛,说:看看,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连自己的生日也会过忘了的。

男人自又分情况不同,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那一类,倒也无所谓,就图个风风光光的,顺便检验一下人 气和人缘的。而一般的男人,便小了很多的声音,觉得尚未功成名就,实在是多此一举的。

人到了晚年,对此就极讲究了,虚实也不再是话题,宗旨也在长寿了。于是,心情很重要,什么样的菜,多少人来祝贺,子女们是否全部回来,在餐桌边就位,等等,等等,中国的老人们,有时候过坏了一次生日,心情要到下一次过生日才能回过来,危险得很呢。

似这种百姓的心情,怎么过我觉得都无可指责,我倒是担忧两种人的生日,并且感到不安。一种是贪官们的生日,官们是不会忘记自己的生日的,更何况还有像我们的人在商务通,在电脑笔记本等等的地方再三再四地记录了官们的生日,不能遗漏,不能遗忘,最好是喜出望外地给领导一个惊喜。而领导多半并不给大家喜出望外的机会,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安排。这是过生日,也是一次合礼合法受礼的盛宴。

我参加过官们的生日的,也送过礼,很清楚那排场,光收礼就要几个工作人员才能应付过来,接受感谢,分门别类,等等,其中害处,不言自明。

还有一类人的生日是我们乐意参加的,就是我 们的孩子们,现在的孩子,就像捍卫祖国的主权那样维护着自己过生日的权利,我常常听到他们在盼着:我还有一个月就要过生日,等我过生日的时候如何如何。其实孩子们不见得真的懂得过生日是怎么回事,他们看中的是过生日那天的荣耀、不受指责的放纵,和奢侈,孩子们的生日当然需要,条件好了,是否生日也要跟着好呢?我觉得难说,因为看着现在孩子们过生日的神情,那样子好像丝毫没有感谢我们父母把他们生下来的意思,而倒是让我们感觉因为他们过生日我们有机会乐一乐似的。长此以往下去,中华民族的孝德会在孩子们身上打些折扣的。

其实,小猫小狗的,不过生日照样会长大。

最后一个生日将来了,我,要走了。

人生总有这么多的节骨眼,当然受不了,我实在不敢在这样的时刻稍加逗留,更不敢深入地去想一些事。

因为,心,会碎成片片。

告 别 网 友

可能还有一两天的时间吧,我会把我跟网络之间的联系切断的,下线了。

到那个时候,网络,对我来说,又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体会不到的,满是电子乱窜的一个奇妙的世界了,一个与我无关无碍的世界了。

我,竟然将与如此美妙的她告别了。

日记,结束了。我与网络的缘份在经过了一场热恋以后,也是该说拜拜的时候了。

在我人生这样的时刻,需要说再见,需要告别的太多,但我还是决定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留出一块,用在网友们身上。因为网络的一些关系,前面的文字中已经谈了一些,大家也是了解的。

但此时此刻,因为将不再在与因特网相连,心中的感觉,还是很“那个”的。

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记),是一本奇特的小书,是我倾注我个人的最后的力量写成的,原本,无论从生理或心理来看,它是我无力完成的,但有了网络的支持,我最终还是大致地让它成了一个形。

我在此宁愿相信这是网络时代的奇迹之一。

有很多次,我怎么也写不下去了,身体的痛楚是如此地强烈,我必须不停地转换姿势,而每换一个姿势,身体上各种部位的疼痛要持续十来分钟才能平静,十来分钟过后我又觉得我需要下一次新的挪动来让我的身体感觉更舒服一点。

这样的状态几乎使我没法写下去。每到这时候,我便连线,去看看榕树下,去看看那些网友们的帖子。

好在帖子里面始终是有一些赞美我的话的。很多的溢美之词,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但在当时,我是照单全收的,请各位网友多少要原谅一下我,因为那是属于强心针一类,跟日常饮食无关的。

网络给了我决心给了我毅力,看来还有一些虚荣心吧,但不管怎么样,有了网友的支持,我又继续地往前走了。

虽然走得很艰难,但我就像那些马拉松比赛当中总会出现的最后一个选手那样,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体育场,走进了终点。

成绩是没法提的,重要的是我走到了。

在我的网友中,有些是几乎天天陪伴着我的;有些是看了一番,留下一些烫人的话语悄然走开的;也有一些是不完全理解我的。   但不管怎么样,不管那一种,我觉得我们都是朋友,都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份,使得我们在这个虚空的世界建立了一种神奇的而现实的连接。

我记住:有EVERYDAY,那个说精彩笑话的人,有老糊涂,不比我老,也不比我糊涂的那位兄弟,我记住很多美丽的网名,让我恍若进入武侠世界。

网络的世界很美,我想,没有这份美,我的文字会苦涩许多。

在这个告别的时刻我觉得有一点是需要向各位道歉的,那就是我只在网上发表了一半的日记。前些天的日记当中也谈到过这些事情,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主要是因为出版社的要求。大家都知道如今的盗版是如何地猖獗,而我实在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写下的文字最终让盗版商们连打字都不需要地就排了版。

我是一个很平常的丈夫和父亲,我毕竟希望除了能留给女儿和家人一笔精神财富之外,多一些稿费也是不错的。所以,应了出版社的要求只发表了50%的日记,让盗版商们觉得没那么容易盗版。

这样做,我觉得总是有愧于那些天天上网想看我日记的网友们。

而事实上我每天都是有新的日记产生的,无奈,真的无奈,希望大家能够谅解我的心。

永别了,网友们,道别了,美丽虚幻的网络世界。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我想,阴阳之间的沟通最早也应是在网络之中实现的。

我们的网络正在飞速地发展,我们的人类也在疯狂地进化,我希望会有一种神奇的能量,会有一种神奇的机缘让我们在网上再一次握手。

我爱你们,网友们。

附:

时牧言告诉大家(10月27日) [时牧言为作者妻子]

榕树下打来电话,让我给网友们写点东西,以表感激之情,可如此的感激之情岂是能用语言表达得出的吗?

这么多天以来,不管有多忙有多累,无论在上海在外地,我在幼青休息后顾不得其他,第一件事便是上榕树下,看网友们的帖子,有无数次的冲动想注册和大家交流,但又无数次犹豫。我知道网友们不会在乎我的感激,因为幼青已在告别网友中尽数表达,对不理解的朋友我也不必解释,因为凭幼青的豁达我们也完全能够容忍,我照样会将所有的帖子念给他听,而觉得我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不管多忙也不忘了按时将幼青的日记传给网站。

不要说感谢,也不要说告别,朋友们,你们的支持使我们一家在这样的时刻始终保持着良好的精神和心态,正像陆先生所说,这段日子:有点痛,但不苦。

昨天晚上,幼青躺在床上,我照例连线,读帖子给他听,但幼青让我不要再念了,他说,听了难过,都是告别的话语了。

但我还是把所有的帖子都看完了,因为,看网友们的帖子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你们对我们生活的支撑不仅是这一段,更会是以后那么多漫长的岁月。

我生活的一大乐趣就是喜欢交友,从前,我的许多朋友会在全国甚至全球各地打来电话,那怕是轻轻的一声问候,都会让我顿觉宽慰,以后,我会常常想起又有这么多人在关心我和我的女儿,我想,我们的天空会是蓝色的,即使有乌云,那也是暂时的。

我曾主动向榕树下提出,始终保留这块论坛,我还设想,必要时我会在榕树下公布我的信箱,我还会给网友们讲故事,讲死亡日记后面的故事。那些有喜有悲,有乐有痛的故事,那些幼青在被病痛折磨得没有一分钟安宁但还在呼吁设定“快乐指数”的背后的故事。

很多朋友都和我约好,他们不会让我感到孤单,他们会拉我出去喝茶,他们早已提醒我会有忙乱之后的寂静和茫然,我,从心底里早早地已感到了温暖,我会的,我一定会和朋友们一起喝茶,聊天。但现在,只能抱歉。不过,我会不断在网上告知朋友们一些幼青的近况。

昨天和今天,因为久雨的天空总算出了太阳,幼青的日子比前两天略为好过一些,但体力几乎丧失,早上起床后帮助他洗澡和清洗伤口,半小时的光景,已将一整夜积蓄的体能消耗怠尽。吃了早饭后,幼青看了一会儿新闻晨报(每天如此),我们一起通过电话和出版社校对了书稿,由我念,幼青躺在床上听,好在他的文稿非常清晰,十五分钟便完成了。现在是中午12:30,幼青很安静地睡着了,我坐在他的床边写这些文字,希望他醒来会精神好一些。

今天幼青的食谱:早上:豆浆加自制薄面饼;中午:猪爪黄豆汤(利尿消肿)面条加蔬菜;下午:鲜榨果汁;晚上:青菜芋艿肉末煮粥。

时牧言告诉大家(10月31日)

今天是10月28号,星期六。

昨天晚上,因为我的文字上了网,便迫不及待地看,编辑无任何修改,不过,我的文章里都称陆幼青,而他们全改成幼青,大概是为了表示亲热吧。我告诉了陆幼青,他躺在床上笑了,很开心,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叫他陆幼青而从不叫他幼青的。而对外,我喜欢说“我们陆幼青”。而他呢,我改了名字,所有的人都叫,就是他一直不改口,还叫原来的名字,他叫一次,我就说他一次:老糊涂。

说说今天吧,虽然阳光明媚,但陆幼青已无法再外出,想起上个星期六我们一家还由我开车去了佘山,在草地上野餐,但现在即使连这样充满阳光的天气也必须不断地吸氧才行。

早上,因为脸肿得连嘴也无法张开,只能喝点豆浆,在沙发上坐了一小回儿便又上了床,可我知道他心里是多么不愿意躺在床上的啊。

坐在陆幼青的床边,偶一抬头看见女儿短了一大截的裤子,不免有点鼻子发酸。陆天又像他爸爸,虽然知道所有的名牌货,但从不苛求,没有要求买过一件名牌服饰,长这么大,穿过的唯一一件正牌的米奇妙是朋友送的。

好在她天生丽质,再说,我给她做的衣服从夏天的露脐装到冬天的棉滑雪衫裤都会引起路人的注目,她也一直引以为自豪,曾记得上幼儿园时老师总会在睡午觉是脱下她的衣服验证一下,这衣服究竟是买的还是做的。

我有多久没给这孩子做衣服了?

好在家里还有备货,我找了一套粉红色的薄绒衫裤给她换上,是我前两年买的,三十五元,但很漂亮,物超所值。她高兴异常,连声问我:妈妈,我漂亮吗?女孩子穿粉红色最漂亮是吗?

我和女儿一起去买菜,顺便带她见见太阳,她最喜欢吃桔子,给她买了一袋,她一路走一路剥,每剥一只就往我的嘴里塞一半,还大包小包帮我提东西,我因为事情太多居然连拍的胶片是否冲印也搞不清楚了,让店里的小姐找了好半天。出了店门,女儿说,妈妈,你以后要做什么事告诉我一下,我会帮你用笔记下来再提醒你的。

好女儿,有你这份心,妈妈心里会很踏实的。

在我们出去的这一个半小时,陆幼青居然对着录音机讲了近三千字,这又用尽了他这一天的所有能量。

中午,吃了一碗虫草猪肺汤青菜煮面条,和另外一些蔬菜。

下午过的很宁静。

晚上七点,我接来了母校美术学院的一位黄老师,据文学院老师介绍,这位黄老师毕业于中央美院雕塑系,因选中的福寿园中多位华东师大老师的墓碑都由这位黄老师设计,所以陆幼青也想请黄老师帮他一起完成这一心愿。

虽然他已不大能起床,但还是坐着接待了黄老师。

问起陆幼青想要表达怎样的意念,他说:只想表达的日记里的一句话,人的一生是因为有结局才绚丽。我其实是一个很平常的人,而正因为在这生死边缘我有了这份从容和平静,所以我才做到了别人无法做到的事。不要搞人物雕塑,用一个简单的现代一点的造型来表达就可以了。不要豪华,也不要张扬。只要留一小块地方刻一个简单的生平,有几十个字就行了。

黄老师问我,我说,我觉的还应表达一点,陆幼青的勇气和坚强。

黄老师不明白为什么我和陆幼青的观念不同,我说也许这就是别人看陆幼青和他自己看自己的不同吧。

现在是晚上十二点,陆已安静地进入了梦乡,刚才他还说睡不着,我说,睡吧,我坐在边上写文章,你安心地睡。

时牧言告诉大家(11月3日)

今天是星期三,十月初六,农历十二就是立冬了,小时候就听老人们说重病人就怕季节交替之时,如果能熬过立冬便又是过了一关了。

陆幼青能挺过去吗?

今天,他终于连起床洗澡的力气也没有了。

早上,我一睁开眼睛,看见又是一个阴雨天,心也跟着阴了下来。因为昨天晚上答应出版社确定一些重要的事情,还要为自己写一句广告语,陆幼青显的有点儿兴奋,为了节省体力便让我用热水替他擦了身,躺在床上,口述了一份POP海报的总体设想,看着我打印了出来,马上传出去以后,他才放下心来。接着是看出版社的最后版式的设计稿,因为大的台式电脑在他的床头边,他无法挪动身体,便让我放了一面镜子在他的手上,看反射在镜子里的图像,好在电脑屏幕大,他又是看设计稿的内行,没费太多的周折,对设计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示意我赶快  给出版社打电话,这一切事情在他原来可以在半小时完成的,今天我们俩人花了两个小时。

早餐:半碗栗子白米粥,午餐:葱油拌很细的面条,萝卜汤(只吃了两三口)下午:喝了一杯哈密瓜汁。晚餐:准备了他喜欢吃的大杂烩暖锅,他也强打精神下了床,但一口也没有吃。只喝了点甜豆浆

黄昏的时候他说,时时感觉到一种压抑感,很深很深的压抑,透不过气来。我无法体会他的感觉,但我想我能理解。

很久以来,在黄昏时我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橙黄色的灯光亮起,透过他的表情就能知道他心里有多么的难过,这是他作为文人的敏感吗?还是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的一种特有的感受呢?

晚上十点多。他对我说,我就在等着这本书,等这本书出来,我也就功德圆满了。

等吧,我真希望书永远不要出来,你就可以一直支撑下去的。

我们终于又谈起去医院的事,我说,我一直很矛盾,看着你这么痛苦,我束手无策,手和脚的肿胀,可能是血管全堵住了,应该去医院注射一些支持液会让你舒服些,我说,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他淡淡地一笑,说,我才不怕呢。

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安慰是多么地愚蠢,他根本不是怕。

他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啊。

时牧言告诉大家(11月5日) 星期天 晴

我和陆幼青居然又出了家门,来到郊外,我自己都不大敢相信。

自从十月二十三日以后,他基本上一直卧床不起,原来昨天就想外出,终究没能成行。

今天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出去吗?他坚决的动了动眼睛,艰难的嗯了一声,我说:去哪里?他清晰的回答:南翔,吃小笼包。我说是不是打电话让我弟弟来开车去,他又跟我急了,说:我这是最后一次跟你一起外出,为什么不能就我们两个?

我说了实话,我有点害怕,就我们两个;还有,我是实习驾驶员,不能上高速公路的。他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很差了,说:那就别出去了吧。

那不行,说得好好的,出发吧。

于是,摘了车上的实习牌子,一路直奔南翔。还好,真正的高速上只走了十分钟,感谢我的老公,又将我硬逼出了那么一点胆量,谁知道他是不是有点儿预谋呢。因为到了南翔后我就想,开车上高速公路的滋味不错,以后可以在周末带女儿出来。

到了南翔已是十二点半左右,就在古猗园边上的小笼包子店里点了二十只小笼,他美美地吃了六只,喝了一点汤,在车上给他按摩了约半小时,原来想好去园中喝茶,但问了售票处,从大门到园中的茶室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不敢贸然。

我们的车子在古猗园门口停了好久好久,陆幼青说:以前我们来一次南翔要坐火车的。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问,八六年春天我们来这里是乘什么车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长途汽车。

那一次到古猗园,是一个早春的阴雨天,就我们两个人,拍了很多的黑白照片,后来,为了放大那些照片,在他家的小房间里忙了整整一个通宵。

我们都记得那些事,但今天没有像以往那样又把过去的事重提,停了话题。

陆幼青提议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停了车聊天,他说,去这里一个设施很好老年公寓里转转吧,里面很安静,绿化也很好。我记得,去年他们曾经想和南翔的这个老年公寓搞一个合作项目,来考察过,回来后他跟我说起这个公寓,我当时还跟他开玩笑:老头子,到我们老了也住进去,我会每天穿上大红的衣服去跳舞的,你可不要吃醋。他说:老头子不吃醋,老头子天天上网去冲浪。说完我们放声大笑。

车开到了公寓大门口被挡住了,说不是买房或租房一概不能进去。

是啊,没有人知道,这个病得只能半躺在车上的面目全非的人在一年以前是自己开了车来的,在这里,他的营销建议和策划得到了有关人员的采纳和赞赏,还不停地要他以后多多提好的主意。

走了,走了,茶,总有凉的时侯的。

我们没有作任何解释,掉转车头,停在了路上。左边,是冰凉的老年公寓的高楼;右边,遍地的狗尾巴草,顽强地长得有一人多高,在金色的秋风中不停地摇曵;前方二十米处,是一座小桥,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好在头顶上有上百只鸟在叫,陆幼青贪恋地一直看着右边的窗外,好一阵子,他才说:看样子我们俩是无缘一起住进老年公寓了,连一起看一下都不行了!这也是天意吗?

最后的礼物—— 一位肿瘤患者被判“死刑”之后

[引子]

本周一下午,图书工作室瘦马接到一位名叫王焰的电话,她说她是华师大出版社的,她有一位朋友是肿瘤患者,医生说他大限已到。他希望在离开人世前能给家人留点什么。他也是华师大的毕业生,能够想到的最后的礼物就是将自己临行前的所有感受写成文章,在一家网站上连载,每天刊登一篇日记,允许读者和网民跟帖、议论。他想到了“榕树下”。

瘦马接到这个电话后决定立即行动起来。第二天下午与同事AVA前往西郊某公寓去采访这位特殊人物。行至半途,突然大雨磅礴。两人给淋得直哆嗦。

[背景]

这位癌症患者年纪在40岁不到,名叫陆幼青,目前还担任着上海市浦东房地产展销中心的副总经理,管理着上海最大和最具前景的区域房地产市场和60名员工。

下面是他的自叙:

[我与榕树下]

一年前我就已经知道“榕树下”了。半年后,浦东区政府想组建“浦东网”,原先想做电子商务,让我做企划。后来因种种原因计划拖延。在这个期间我浏览了各家站点。

[我转型很快,自我感觉比较适应社会]

我是华师大中文系85届的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后轻工业局,在培训中心也呆过。到过深圳、珠海,主要做新闻。做了一年多,就放弃了。我喜欢变换自己的职业。然后投身广告业,最先在上海宝久广告公司,后来与几个朋友合作搞了龙祥广告公司,当时从年营业额来看算是中国100强之一。我的身份一般没变:副总经理、企划。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保持写作的习惯。由于工作要求,也动动笔,但纯粹文学的少。两年前,我写了10多万字的小说,没写完又给朋友拖走了。一旦进入生意场就根本没有时间写作了。中文也好,英文也好,它只是一种工具,并不解决本的生存问题。我转型很快,自我感觉比较适应社会。

[要心平如水是不可能的]

第一次开刀是五年以前,知道这件事后要心平如水是不可能的。对很多细节我都主动忘记,能记住的是,当时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非常简陋的房子里,孩子还非常小。我想我不能倒下去,不管这个疾病多么可怕。从内心来说我是非常平静的,我这个身上有很多缺点,我自信我没有什么大奸大恶,如果老天爷要让我得这种病,那我就接受命运的安排。如果我有过错,我会很不安的。

98年7月我第二次开刀。那种病终于复发了。中国肿瘤患者与国外肿瘤患者在治愈率上有个区别,第一次治愈率中外一样,但中国人的复发率达90%多,而国外只有50%多。一般人很难承受第二次。接下来的日子不超过两年时间,这是最长的了。

[陆的妻子时牧言女士说:得知这个消息后,我一点主张都没有了]

孩子又那么小。我觉得非常可怕。他这个人真的非常非常坚强。第一次开刀后我自己都感动了。他外形不高大,也不魁梧。开好刀前他对我说,如果可以半身麻醉就半身麻醉,他怕影响将来的大脑思考。开刀后十天十夜,他一直不啃一声。胃被切除五分之四,不能吃东西。为了让自己尽快康复,他拼命吃东西。三个多月后他就去上班了。他不允许别人把他当病人。今天你们来,他说的这些话我平时是听不到的,包括对自己的朋友。他非常有主见。他背着我偷偷地看了很多医学书。做过几次放疗、化疗后他就不愿意做了。我说你不能轻易地放弃,至少让我们的女儿再长大一点。第一次开刀时我们的女儿才四岁。第一刀是大冬天,第二刀是大热天。开刀后还没有拆线,他就开始吃东西。他说我要尽快过正常人的生活。我被他这种情绪感动了。后来好多朋友来探望我们,其中有一位朋友还给我们写了信,他其中有句话说得挺好,“人的一生是不以长短来计算的”。活得有价值有意义最重要。我从一开始胆小到今天这样坦然,也是受到他的感染。一些朋友看到他就告诉我,看上去他精神很好。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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