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雅小品集观 (依仁山人空间) 小品集

闲雅小品集观

《闲雅小品集观》的副题是“明清文人小品五十家”,精装上下两册,黄卓越编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四月版。这是一套好书,是明代性灵派观点的具体体现。从中可以看到文人们的自由个性,真正的率性之作。人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是非常难得非常可贵的。读此书有许多的共鸣、许多的教益、许多的启发。

吴亭翰《蒌溪记》“夫蒌,蒿莱之属耳,生于水乡,蔓于寂寞之滨,与汀沚凫鹭为伍,非若珍卉异果之有旨味,可以充品食上大官;偶为樵牧者得之,加以熏荐,稍为肉食所知,彼厌膏粱饱肥,腯者有取焉,兹名所由起也。”

蒌即今所谓蒌蒿,细长茎稍有叶,可以清炒也可以加肉丝之类炒,很清口略带青草气和苦味。蒌蒿是极佳食品,尤其是酒喝多了,很清口的。但要选嫩的,嚼起来无渣的,老的不行。但也有人讨厌蒌蒿的特殊气味。

《竹鹤山房记》论竹云“心虚而无隐蔽,脉理通贯而不为邪曲,史鱼之直,逢蒙、比干之忠也。洞洞而其中无所有,气味爽然,颜渊之屡空而乐也。凌雪霜,柰岁时而不变色,曾子之强毅也。鸾凤栖息,周公之好贤也。琳琳琅琅,为箾韶音,夔契之相和鸣也。清风高节,箕颖之独尚也。”

竹子确实是好东西,既高雅又实用。以前,南方人的生活离不开竹。现在家里养一盆竹子也是雅趣。可惜盆中养竹较难长好,竹喜阴湿不畏寒。热天反而难过,弄不好就死了。养在盆里的竹往往秋天出芽,长出新竹,也许是离开土地、缺少肥料的缘故吧。

《瓮园记》“吾闻桔皋有余巧而有余劳,瓮有余拙而有余逸,有余巧者有余忧,有余逸者有余乐。夫巧拙之间,而劳逸忧乐相去远甚,故吾园宁拙毋巧,甘抱瓮终身,而不能一日为桔皋也。”

巧拙是相对的,能者多劳,这是必然的。能优裕逸乐固然不错,换个角度想,能劳也不错,这样不是更好吗。

徐渭《坐卧房记》“行者动以形也,无行者动以神也,无形之动是之为至动。”

道理是对的,可生活中应当有行有神。若两者不能兼顾显然对自己身体不利。所谓劳心劳力不可偏废。

屠隆《观灯百咏序》“夫物有一不为少,百不为多;多而不工,不如其已。”

一般人无论什么东西往往贪多,尤其是钱财。其实多是无止境的,人心要平,物尽其用就可以了,贪多必失。

《考盘余事九则》“渊明云‘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吾辈业琴不在记博,惟知琴趣,贵得其真。”

我笨,不会操琴,但喜欢听。乐之趣味在会意,在知音。

“香之为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隐,坐语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悦神。优者伽南次若沉香。”

香烟缭绕去秽除污清香扑鼻,自有一番雅趣,令人遐想。

“堂供瓶花须高瓶大枝,方快人意。若山斋充玩,瓶宜小,花宜瘦巧。最忌繁杂如缚,又忌花瘦于瓶。瓶忌妆彩雕花。”

居室偶插瓶花,顿时蓬荜生辉。但个中道理不少,插花是门艺术。此中体现主人的情趣修养,非钱所能替代。

“盆景以几案可置者为佳。”松、石梅、竹是高品,其次是枸杞。

做盆景不易,方寸之地要种好实在难。盆景让人有山林之气,其苍老古朴令人感叹。这是生活的艺术,高雅之至。

李维桢《憨话题词》“其言若村若浊,若昏若遗,若昧若辱,若偷若渝,若缺若屈。若拙若讷,大似不肖闷闷,顽且鄙,不一而足,皆憨法也。岂惟老氏,虞舜野人,尼父无知,颜愚曾鲁,非憨而何?惟其能憨,是以不憨。”

做人还是厚道为好,憨厚点虽可能被目为傻,但傻又有何妨!处处精明,似乎聪明,其实未必。人各有心,谁不明白?聪明反被聪明误,憨点傻点有福了。

汤显祖《章本清先生八十寿序》“寿者不必得道,而常在乎得道。得道者不必寿,而常在乎寿。”

“知者以动乐,而仁者以静寿。”“乐而寿,寿而乐。”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也。说的是对道的追求,得道可以不惜生命,了不起。人莫不求长寿,殊不知寿是命定的,非求可得。秦王海外求仙结果如何?所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切顺其自然,快乐就好。

《睡庵文集序》“道心之人,必居智骨;居智骨者必有深情。”

人有各种各样,有深情者必定是聪明的,有所追求的。有深情就是专注,这样的人可交,这样的人绝不会朝三暮四。

《如兰一集序》“诗乎,机与禅言通,趣与游道合。禅在根尘之外,游在伶党之中。要皆以若有若无为美。通乎此者,风雅之事可得而言”

做人的趣味在于有所追求,游乎山水之中,乐乎朋友之间。不惟风雅,亦通人情。游与乐也不可太过,过犹不及,应顺乎自然。情趣中人方可言诗言文,不然无可取也。

“深于游道也乎,诗道也。悟言一室之内,旬日不出;映心千里之外,累月忘归。”

此不仅是言诗也是讲为人,有这样专一的精神,何事不成?

《王季重小题文字序》

少有才气之人不能太功利了,宜多读古人书以广视野。迷恋课场,死读书不通人情,生气全无。宥于一隅,不知出游,自然孤陋寡闻。此汤若士所说的才子三害。

《合奇序》“笔墨小技可以入神而证圣。”“士有志于千秋,宁为狂狷,毋为乡愿。”

文章历来被称为雕虫小技,然而有道理就有境界。只要有自己的见解不人云亦云,总会有人要看的。

袁宏道《上方》“虎丘如冶女艳妆,掩映帘箔;上方(山名)如披褐道士,风神特秀。”

山各有姿,人各有志,好恶角度不同当然会有不同看法。物如此人亦如此,且随人意无须强求!

《天池》“遍阎浮提佛土,去自去,来自来,闲云野鹤何天不可飞?”

为人处世不可拘泥一地、一事、一时、一是。随遇而安,四海皆可为家。

《惠山后记》“凡朋友议论不彻处,古人诗文未畅处,禅家公案未释然处,一以此味(惠山茶)销之,不独除烦雪滞已也。”

好茶好景好书好友,人生之至乐也。

《西湖之二》“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春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

西湖之趣在春、在晨、在月夜,中郎深得之。现在西湖人满为患。再加上杭城高楼林立,已不复原来的清丽了。犹记一九六六年串联,第一次到西湖,血液为之凝固的感觉;一九六七、六八年来去歙县,在湖滨住宿的悠闲;一九六九年在杭州乔司劳动,常去西湖边喝茶静坐的趣味。后虽多次到西湖,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种感觉了。

《天目(一)》天目七绝:飞流、石色石骨石径石壁、庵宇、雷声、晓云、山树、茶和笋。

如此奇绝难怪中郎当年会有“修真栖隐出缠结室之想”。可中郎当年所见之天目今已不复存矣。虽山无大变,但周边环境,商业气息似已失七绝之神。

《龙井》“大约龙井头茶虽香,尚作草气,天池作豆气,虎丘作花气,唯岕(浙江长兴罗岕山)非花非木,稍类金石(有版本作“泉石”)气,又若无气,所以可贵。”

此说从未闻,别具一格。曾在龙井喝茶,茶似炒枯了点,稍有焦味,恐即是掩盖草气吧?岕茶则从未听说,只闻长兴有紫笋茶,据说很难得,也未尝过。后去长兴但未尝到罗岕茶。

《兰亭记》“夫世果有不好色之人哉?若果有不好色之人,尼父亦不必借之以明不欺矣。”

中郎不喜兰亭,认为砌小渠与人家园亭中物无异。对王羲之文章死生的感慨倒是赞赏的。好色贪生是大白话,直诉胸臆毫不隐瞒,难能可贵。

《满井游记》“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长期生活城市,远离土地田野,已不知四季,不知农时,有何乐呢?

《游高梁桥记》“趺坐古根上,茗饮以为酒,浪纹树影以为侑,鱼鸟之飞沉,人物之往来,以为戏具。”

不必名山大川,普通的树桥鱼鸟行人都可以是景,关键是你的情趣,彻底放松的心态。

《开先寺至黄岩寺观瀑记》“恋躯惜命,何用游山?且而与其死于床第,孰若死于一片冷石也?”

生命在于多彩,死守一地有何趣味可言!乐水乐山仁者智者所为,徜徉山水之间是人生最大快乐。

《由水溪至水心崖记》“众山束水,如不欲去,山容殊闲雅,无刻露态。亦至此亦敛怒,波澄黛蓄,递相亲媚似于游人乐。”

游山玩水也要有点想象力,有点情趣。赋山水以感情则山水亦如人。

《游苏门山百泉记》“有大溺者,必有大忍。”“余所谓知之而不能嗜,嗜之而不能极。”

对任何事物知之爱之,但不可走极端,所谓适可而止。

《叙竹林集》“善画者师物不师人,善学者师心不师道;善为诗者,师森罗万象不师先辈。”

学任何东西要用自己的心去学;不拘泥先辈故人,不学表像皮毛,学精髓本质,师神师心。

《顾升伯太史别叙》“夫士当其可用,则为龙为蛇,为锋为颖。当其不可用,则陆沉众中,宁晦勿耀,宁与庸夫同其庸,不与智士同其杰,然可用可不用,其几甚微,非至圣大贤,不能测识。”

为人处世能为世所用者稀矣,不为所用则安安心心过,何必费心思。人生机遇谁也说不清,顺其自然心平气和则无忧。

《时尚》“古今好尚不同,薄技小器,皆得著名”

时代在发展,风气在变。现有许多一夜成名之人。这是当事者的造化,但对他们是好是坏也难说。有的人成了名纵欲而受刑,有的吸毒而自毁,有的陷入困境不可自拔而自杀,也有不耐纠缠而遁入空门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就看自身的气数了。个人的道德水平、知识水平、人生观念决定成名后的走向。

成名有各式各样,这也反映了时代社会的情趣高低,风尚雅俗。我们看看笑笑而已,不必在意,依然过自己的日子互不相干。笑看社会变化,自己立定脚跟,也无须不满叹息,社会时代自有其自然的发展走势。所谓自心不净则外物随之,还是保持自己的一份纯真之心过自己的日子为好。老话说各人头上一爿天,活在自己的天地里,随心所欲不受干扰。

《叙陈正甫会心集序》“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人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

趣味是人生最可贵的。是溺于事物之表像皮毛还是爱其神情、内涵,这就大异其趣!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趣之最上乘也。”

童年之乐终身难忘。这是最自然、最自在、最纯真、最无忧无虑的趣味。

“愚不肖之近趣也,以无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为酒肉,或为声伎,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自以为绝望于世,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

趣是自己的管他人作甚!只要不伤害别人就是了。

“迨夫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远矣。”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还是无官一身轻,无事一身轻的好。趣一涉所谓的道理利益则索然矣!

《识伯修遗墨后》“伯修酷爱白、苏二公,而嗜长公尤甚。(白居易、苏轼,长公即苏轼,轼弟兄中居长。)每下直,辄焚香静坐,命小奴伸纸,书二公闲适诗或小文,或诗余一二幅。倦则手一编而卧,皆山林会心语,近懒近放者也。”

“世间第一等便宜事,真无过闲适者。”

闲适者,闲而有所适,若无所适,则闲近无聊矣。文人习气,还是离不开诗书画卷、游山玩水。

《识雪照澄卷末》“坡公作文如舞女走竿,如市儿弄丸,横心所出,腕无不受者。公尝评道子画,谓如以灯取影,横见侧出,逆来顺往,各相乘除。余谓公文亦然。其至者如晴空鸟迹,如水面风痕,有天地以来,一人而已。而其说禅说道理处,往往以作意失之,所谓吴兴小儿,语语便态出,他文无是也。”

“前赋(前赤壁赋)为禅法道理所障,如老学究着深衣,通体是板。后赋(后赤壁赋)直平叙去,有无量光景……”

中郎不喜说道布禅,喜平心叙情,要的是真情白话。后赤壁赋末节之妙在于空无在于自然在于含无穷意,需读者着意领悟。

《识篆书金刚经后》“彼工书,畏败名耳,余亦何畏也。”

名家往往为名所累,而一旦造作,即失其真。不若无名小卒可以无所顾忌,率性而为反倒自然天成。

《刘元定诗序》“元定之诗,其人之注脚也。布置须眉,形影皆好,是谓诗具;明窗静吟,花开独饮,是谓诗粹;寤寐山水,流连烟月,是谓诗骨。余何以叙元定哉?不知元定者,观其诗;不知元定之诗者,观其人而已矣。”

诗文如其人,是说诗文是其人真情之流露,故二者是合一的。若诗文与人迥然而异,则人与诗文,总有一样不真。人若不真,则不可交;诗文若不真则不可看。谁愿意看没有真情的伪作?谁愿意交没有真情的假人?

《寿存斋张公七十序》“山有色,岚是也;水有文,波是也;学道有致,韵是也。山无岚则枯,水无波则腐,学道无韵则老学究而已。”“叫跳反掷者,稚子之韵也;嬉笑怒骂者,醉人之韵也。醉者无心,稚子亦无心,无心故理无所托,而自然之韵出焉。由斯以观,理者是非之窟宅,而韵者大解脱之场。”

从心所欲则自然之韵生,拘泥理数则是是非非绝无生机。人生苦短,何不彻底放松,从心所欲全韵而乐呢!

《题陈山人山水卷》“善琴者不弦,善饮者不醉,善知山水者不岩栖而谷饮。”

“唯于胸中之浩浩,与其至气之突兀,足与山水敌,故相遇则深相得。纵终身不遇,而精神未尝不往来也,是之谓真嗜也,若山人是也。”

真嗜山水与居山水并非一回事。真嗜者心与山水通,则胜于居山水之中。若居于山水中而心在外,则不可同日而语矣。

《与仙人论性书》“夫心者万物之影也,形者幻心之所托也,神者诸想之元也。生死属形,去来属心,细微流注属神。形有生死,心无生死,心有来去,神无来去。”“我身我心我神,皆如境中之影,水中之沫,有何间图度为他计算长久哉?”

躯体会衰老、人总要死亡;可心神思想精神可以永存。袁中郎的文章思想不是存留至今依然放光彩吗!

《与龚惟长先生》谈真乐有五:世间之色、世间之声、世间之鲜、世间之口谈一也。宾朋极乐二也。有好书读三也。置舟浮游声乐相伴四也。家产荡尽托钵乞讨不知耻五也。

中郎真豪士,有此遐想。声色书友游,直至落魄乞讨在所不惜。所谓不计结果,活出滋味活出风格来。若真要这样,也得像中郎那样做过官有财产,有学问有朋友,有气魄才行。

《与张幼于》“见从己出,不曾依傍半个古人,所以他顶天立地。”

“天下事何必同而后快哉?”

人贵在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语言。依傍他人,仿效他人,跟随他人则埋没了自己。人生一世是要自己活着的,而不是听命于其它。

《与吴敦之》“东南山川,秀美不可言,如少女时花,婉弱可爱。楚中非无名山大川,然终是大汉、将军、盐商妇耳。”

东南山水秀丽小巧,江浙一带游玩不尽。且道近路平、习俗相应、花费不大、来去自如。是浪迹山水的方便所在。

“弟尝谓天下有大败兴事三,而破国亡家不与焉。山水朋友不相凑,一败兴也;朋友忙,相聚不及,二败兴也;游非其时,或花落山枯,三败兴也。”

春秋两季不寒不热时,避开喧闹的游客,好友相聚凑趣,观春花秋树黛山碧水,人生之至乐也。

《与江进之》“享人世不肯享之福,说人间不敢说之话,事他人不屑为之事,颇觉受用过陶元亮王无功(陶渊明、王绩皆解职归里)日子。”

自在无拘索,随心所欲自然乐无涯。

“夫物(文章)始繁者终必简,始晦者终必明,始乱者终必整,始艰者终必流丽痛快。”“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也,亦势也。”“人事物态,有时而更,乡语方言,有时而易,事今日之事,则亦文今日之文而已矣。”

文章之道在于简明流畅,不必着意模仿他人。写当时当地的事,说自己的话,表自己的情,不必在乎什么流行潮流。是真人事真情感,定会传之后世的。

《与龚惟学先生》“儿孙,块肉耳;田舍,邮也;身体手足,偶而已,皆不足安顿计较。”

一切皆是身外之物,连身体也只是思想情感所寄寓的躯壳而已。只有情趣、思想才是唯一的。够潇洒够通脱的,但恐怕说说容易做起来难。

《与王平倩》“家之不可学道,犹官也,官有友而不暇,家则暇而孤,唯游可兼得之。弟意欲春秋入山咨访,冬夏则闭门读书而已。”

人再洒脱也有不可忘之事。读书、出游确实是人生之至乐。

《答陶周望》“罗近溪曰: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圣人而不肯安心者也。此语抉圣学之髓。”

骚动不安,静不下心来,欲望横生,是为人治世多事折腾之源。能安心则一切太平。

《瓶史》“既有至者,率为巨珰大畹所有……”

畹,帝王之戚属也。现在对行业巨头、大富豪之类称“大腕”估计源于此“畹”字。

“就使乏花,宁储竹柏数枝以充之。”

名花难得,俗花太滥,宁可插以竹柏。竹淡雅柏清高,能生色一室。惜竹柏也不易得,而盆栽竹柏又难养。花草竹木离开土地是不大好种的。所以说宅边有地可种是极好的。这使我更怀念我家穿心浜老屋了。

“……此无异官庖排当所为,非雅士事也。”

此处“排当”之意是官府厨房的“工作台”之意。现在称沿街的吃食摊为“排挡”或“大排挡”显然是大厨房工作台的意思演化而来。而排挡之意本身就含有比较随便,档次不高之意。现在的说法倒是与本意吻合的。

《与王平倩》“家之不可学道,犹官也,官有友而不暇,家则暇而孤,唯游可兼得之。弟意欲春秋入山咨访,冬夏则闭门读书而已。”

人再洒脱也有不可忘之事。读书、出游确实是人生之至乐。

《答陶周望》“罗近溪曰: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圣人而不肯安心者也。此语抉圣学之髓。”

骚动不安,静不下心来,欲望横生,是为人治世多事折腾之源。能安心则一切太平。

《瓶史》“既有至者,率为巨珰大畹所有……”

畹,帝王之戚属也。现在对行业巨头、大富豪之类称“大腕”估计源于此“畹”字。

“就使乏花,宁储竹柏数枝以充之。”

名花难得,俗花太滥,宁可插以竹柏。竹淡雅柏清高,能生色一室。惜竹柏也不易得,而盆栽竹柏又难养。花草竹木离开土地是不大好种的。所以说宅边有地可种是极好的。这使我更怀念我家穿心浜老屋了。

“……此无异官庖排当所为,非雅士事也。”

此处“排当”之意是官府厨房的“工作台”之意。现在称沿街的吃食摊为“排挡”或“大排挡”显然是大厨房工作台的意思演化而来。而排挡之意本身就含有比较随便,档次不高之意。现在的说法倒是与本意吻合的。

袁中道《寿南华居士序》“人生在世,须如弈棋,要看最后数着。若贪世乐,而无所归宿,即非佳结局也。”

俗话说,少年苦不算苦,老来苦真正苦。人生归宿所以重要,是因为毕竟老了活动困难,不能从心所欲,若没人照应就苦不堪言了。有钱可以雇人服侍但哪里及自家亲人呢?现在都是独生子女,故送子出国对老人而言未必是上策。

“世间大富贵人,形虽可观,神多劳瘁,为世累忙,不知辨道,亦无暇辨道,至老桎梏,何足欣慕。”

人难彻悟。高官厚禄、鉅商大贾有显赫神气之处,可劳心劳神,弄不好还提心吊胆。可谁愿急流勇退!其实人的日常所需是有限的,而追求金钱、地位是无限的,真正懂得了世外清寂之乐,心地自然就平和了。

《送吴生游豫章序》“凡游山者,决必往之志,毋为人扰,毋为风雨寒燠阻,则蔑不至矣。”

我们平时的想法往往很好,可实施时往往受诸多阻扰,只要稍不坚定,就会告吹。要做一事先得想清楚,既下了决心就义无反顾,决不要半途而废。

《南北游诗序》“予友陶孝若,淡泊自守,甘贫不厌,真有过人之骨,文章清绮无尘坌气,真有过人之才。而尤有一种清胜之趣,若水光山色,可见而不可即者。”

世间自有一种人一种物,令人爱令人慕,可高不可攀,似乎是超出尘世的。那种高尚超脱是凡人所不可及的,但又好像离得那么近那么熟悉。这大概就是我们内心的向往追求,而又不是自己说得清说得明的。这就是神就是奇就是不同凡响。

《牡丹史序》“前之人以为新矣,而今视之即故;今之人以为新矣,而后视之又故。甚矣,造物之工巧无穷极也。”

时代在变,社会在变,好恶风尚不会始终如一。不必过分恋旧,也大可不必追新。还是唯自心所好,他人之说睬它作甚!

《偶游图小序》“顾觅侣政自难。忙不与吾之闲相契,则不可侣;闲不与吾之闲相值,则亦不能侣。不得已而携筇孤往,亦寂寞甚矣。”

能与有共同志趣的侣伴一起出游确实不易。难怪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说法。退休了有时间了,可这样的侣伴哪里去找?

《杜园记》“若夫听松涛,玩竹色,奇禽异鸟,朝夕和鸣,则固幽然隐者之居也。”

松竹之居,令人羡煞。居此人心必直,志趣必高,精神必振。

《听雨堂记》“古之君子,有一人知之,则可以隐。”

现在的人功利心太强,要名要利不知足。许多退休的人还孜孜以求。我非君子,不求人知,也无可隐。但得随心所欲干点愿意干的事或什么也不干如何?

《游荷叶山记》“因思儿时常骑羊来此,每一至,不谛如四五十里外,而今视之,数步耳。”

儿时人小,感觉与成年之后完全不一样。读小学时从黄兴路延吉西路口的穿心浜家里走到今天的周家嘴路凤城路处的天主堂学校好似几十里地,现在看来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童年时代的一切现在已完全随城市化进程消失了。

《白苏斋记》“若夫醉墨淋漓于河山,闲情寄托于花月,借声歌以写心,取文酒以自适,则乐天、子瞻萧然皆尘外人。”

文人之乐声色犬马诗酒美人湖光山色,人世之乐难道还有其他?

《西山记》“目解玩山色,然又未能忘粉黛也;耳解听碧流,然又未能忘丝竹也。”

看山色想美人,听水声想丝竹。如此真心话装正经的人是不会说的。

《游桃源记》“大约水上看山,惟三峡与花源耳。三峡雄奇,花源透邃,三峡马《史》也;花源班《汉》也。三峡,子美诗也;花源摩诘诗也。……若以一小楼船载书画,携酒核,邀二三胜友,终日盘桓其中,友山客而侣渔仙,快可知矣。”

舟游胜车,船中水上看景是别一种滋味,人在船上比车上舒服多了。景美若游伴好就更有劲了。

白帝城俯瞰长江,令人心胸开阔。三峡之中夔门最雄,巫峡之上大宁河小小三峡最美。花源则不知如何了。

《东游记》“人生有几,当趁色力健时了之(指吴越之游);一旦老病渐侵,即效宗少文(南朝书画家)卧游故事,亦已寂寞矣。”

要抓紧时间乘身体健康时游遍想去之地,千万不能等待。不然后悔莫及。

《书游山豪爽语》

草中眠,冷泉中泳,逞一时之雄,得一世之病。

陶望龄《寿大方伯会宇张公序》“夫谢邻里远亲,故少壮而出,至老不返,斯有何乐乎?”

远道谋生,在情理之中。但撇下亲人到老不回则是人生一大缺陷。我鄙视不要家乡讳说家乡之人。这种人无良心可言,无故里亲情,忘了身从何来!

《也足亭记》“今夫川岩之奇,林薄之幽,是逸者所适以傲夫朝市者也。耽耽焉,奇是崇而惟虑川岩之勿深,幽是嗜而惟忧林薄之勿邃,斯未免乎系矣。”

“释乎世俗秾丽之好而放情乎诗书,处朝市之嚣杂而有村皋之趣,其于竹宜有契者。”

心系山岩林薄,愈深愈佳;闹市嘈杂竹能解烦,可得山村野趣。

虞淳熙《徐文长集序》

喻东坡为魁宿、元美(王士桢)为得其斗背、若士(汤显祖)得其彩眉、徐文长得其韵之风流命之磨蝎、袁中郎得其滑稽之口。四子文章,元美得燔豕用胶之法、若士得烘石作字之法、文长得模书双雕并搏之法、中郎得蕴酿真一酒之法调剂诸侯,文长为第一。比喻新奇,有独到之处。

《解脱集序》“大地,一梨园也。”

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人生如演戏,看你演什么角色,演得怎样了。戏喻历朝诗人出新出奇,有意思。

董其昌《程氏墨苑序》“男子不具刚肠,但可悠悠视息,何成一事。”

男人娘娘腔不能成事还在其次,听着实在难过。男人就得像个男人。

《茶董题词》“陶通明(陶弘景)曰,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余谓茗碗之事足以当之。”

人生于世总得有所消遣,不然活得太累了。茶是好东西,可以清心明目解乏舒体,可以解渴消暑。

《贺千秋印衡题词三则》“书画之与印学,非夫合之双美、离之两伤邪?”“画家有神品、妙品、能品、逸品,小印亦有之。”

书、画、印皆雅,合能和美,赏心悦目。但保存困难,挂于厅堂则容易损坏。天下事总有利有弊。

《兔柴记》“宋人云士大夫必有退步,然后出处之际绰如。”

“余村居二纪,不能买山乞湖,幸有《草堂》、《辋川》诸粉本,着置几案。日夕游于枕烟庭、涤烦矶、竹里馆、茱萸沜中,盖公之园可画,而余家之画可园。”

买山乞湖作园当然美,不能则看画读文为园之游也是一种乐趣。所谓能进退也。

陈继儒《芙蓉庄诗序》“事真,故烂漫而流便;兴率,故简至而酣畅;心细,故精综而条理;品洁,故幽微而疏快;调高,故孤直而清迥。”

为人能如此就是方外高人,与世人则格格不入矣。有此心自然名利心息,烟火气消。

《卧游清福编序》“韩昌黎恸哭缒书”

《纪游稿引》载昌黎游华山,因险不敢下,大哭缒遗书以诀。若真如此,韩愈可谓懦夫矣。

《茶董小序》“周有《酒诰》,汉三人聚饮,罚金有律,五代东都有曲禁,犯者族,而于茶,独无后言。吾朝九大塞着为令,铢两茶不得出关……热肠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酒类侠,茶类隐,酒固道广,茶亦德素。”

各国列代有禁酒,但不禁茶,不准出关是防止外传?酒茶各有千秋,各有韵味,不可替代。

《唐道征文序》“尔不见瓦石之在地乎?小儿群戏,或削以为棋,或累为塔。老人长者过而见之,则笑其稚且鄙。然方其为棋为塔也,小儿其忍遽释之乎?以小儿之耳目手足悉缩而聚于瓦石之上,则瓦石尊矣。吾非欲尊吾文也,吾将以吾文为棋、为塔,相与儿戏焉。”

文章亦一时一事之玩物,与小儿之戏无异。懂此理,则世上何事不儿戏!

《记游稿序》“吴人游者始于季札”

“候天下他日游道少清,我当从尔,骑泱莽(巨大)之鸟,相与穷无穷而极无极。”

春秋吴公子季札能不愿继位而游于江湖,季札之格调韵味远胜“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英王爱德华矣。游山水能得无穷之乐,若能游遍江南塞北足矣。至于外国我到没多大兴趣,不是不想,不谙语言风习,支付不了巨额开支耳。

《文娱序》“白乐天有云,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但古豪俊必有寄,如皇甫淫(皇甫谧嗜读书),杜预癖(晋杜预潜心《左传》为作集解。),柱下之五千言(老子),毗耶(佛陀)之四十九年法,即至人累世宿劫,不能断文字缘,而况吾辈乎?”

人应有所乐,有所追求。断文识字之人往往离不开文字之好。而文字之好带来的乐趣,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

《盛明小题选序》“故庖之刀,僚(庄子徐无鬼中之熊宜僚)之丸,聂隐娘徐夫人之匕首,张僧繇点龙以睛,顾长康增颊以毛,皆在微细毫芒间耳。”

神在细微处出,唯细微方能入神,文学艺术如此,社会人生也如此。人之真在细微处体现,不在大话;事之败在细微处发生,始料难及。

《销夏部序》“夫造化之凉燠,大寒暑也;疹疾之冷热,小寒暑也;人情之炎凉,外寒暑也;胸中之冰炭,内寒暑也。”

物外之寒暑怎如内心之寒暑可畏?唯有调匀内心之寒暑,方能敌物外之寒暑。

《陆宫保适园序》“东坡云,山川风月本无常,闲者便是主人。此善适山川风月者也。”“园之界限不在大小,以目与足所道为界。”“园之权在目与足,而目与足之权在我。”“先生以我适园而不以园适我,故杖履所至虽撤土卷石,宛若五岳砺而五湖带焉。”

园有大小,景有高下,唯我是适,方得为山川风月之主。

《花史跋》“若果性近而复好焉,请相与偃曝林间,谛看花开花落,便去千年兴亡盛衰之辙何异?”

“读此史者,老于花中,可以长世;披荆畚砾,灌溉培植,皆有法度,可以经世;谢卿相灌园,又可以避世,可以玩世也,但飞而食肉者,不略谙此味耳。”

栽花灌园是树艺亦是经世,是避世,亦是玩世。

《游桃花记》“居民以细榆软柳,编篱辑墙,花间菜畦,绾结相错如绣。”

融入春色之中,极情极趣。这就是我家老屋穿心浜的生活。

黄汝亨《天目游记之三》“起仍右转竹丛中,有灵鸡冢在焉。此鸡不食生类,唐国一钦禅师会众说法时伫听,因师去长安,长鸣三日而死,乃信一切众生俱佛灵也。”

灵鸡通佛性,长鸣而死可贵之至。忆幼时母亲所饲黑鸡亦通灵之至。黑鸡浑身黑亮勤生蛋,且多双黄蛋。每生蛋后,母亲嘱我特别慰劳黑鸡。于是抓一把米招呼黑鸡到僻处,单独喂它。黑鸡很通人意随我而来,笃笃定定地慢慢啄食。七十年代我在长兴岛教书,听同事说一亲见事亦可对照。一小孩自小喂一小羊,羊长大,父母要卖羊换钱,孩子抱住羊颈坐于地大哭不让,羊亦睁眼相对。小孩与羊朝夕相伴,情深意笃,于心不忍。人与畜其实一样,皆通灵性。可惜人们入世既深利欲熏心,灵性磨灭了。

钟惺《语石斋私印谱序》“总之所得者,一二枚青凤,一毛不为少;多至数十枚,则白狐千腋不厌多。贵则宝马瓶珠之购《兰亭》不以为难;而贱则五斗豆买苏公、醉翁草书不以为易。要以佳者期于遇,遇者期于得,是卢君之志也。”

收藏自有其缘分。千寻不能得,偶尔得之。其奇巧不可言说,故谓之缘。我买书多次先买一本,后配成套,令人喜出望外。人也如此,几十年不遇,有缘则会重逢。

《种雪园诗选序》“虞翻(三国吴学者)曰,天下有一人知己,足以不撼。此非致慨于天下之莫己知,而姑求知于一人以自慰也。”

交真相知确实不易,故得一知己足矣。广交朋友,则量不抵质。为人处世往往身不由己,于人于物皆喜多,多则必不精失于滥。

《黄贞父白门集序》“人情私于所至所见,而不能达于所不至所不见也。”

“使其胸中一作炎冷远近之想,则虽日置身秦淮蒋陵(蒋山孙权陵)中,而其心目已有如不见,且不欲见者矣。”

人往往局限于自己的见闻,而心中功利心一强则所见皆功利,自然之美荡然无存矣。

《蜀中名胜记序》“要以吾与古人之精神,俱化为山水之精神,使山水文章不作两事,好之者不作两人。人无所不取,取无所不得。则经纬开合,其中一往深心,真有出乎述之外者矣。”

一往情深与古人、山水共鸣合一,则文思必畅,文笔自然有物外之韵。这就是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题酒则后四条》“善饮者,淡然与平时无异,其神闲也。”

“太白云,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

酒有神、气、趣、节。做任何事要有平常心,喝酒也一样。人品好则酒品好;喝酒之时,最能形象地表现出人的品质。

《跋袁中郎书》“夫世间技艺不一,从器具出者有巧拙,从笔墨出者有雅俗。巧拙可强,雅俗不可强也。”

雅俗源于人,源于人的品位,所谓文如其人是也。技巧可学,雅俗人品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了。

《修觉山记》“子美后游(修觉山)诗曰,“”寺忆昔游处,桥怜再渡时;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旧地重游感慨必多,一是忆旧,一是比较。若面目全非,则让人扫兴。

谭元春《官子时文稿序》“士之有文,如女之有色,文之有先辈时辈,如色之有故人新人。善论色者曰,颜色虽相似,手爪不相如。又曰,将缣(色丝绢)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穷达无为,智者不愁,泻水置地,任其所流。”

不要趋附潮流,要出于本心要任其自然。宋方秋崖(方岳)咏梅诗云:古心不焉世情改,老气了非流俗徒;三读《离骚》多楚怨,一生知己是林逋。

《诗归序》“夫人有孤怀,有孤诣,其名必孤行于古今之间,不肯遍满寥廓,而世有一二赏心之人,独为之咨嗟彷徨,此诗品也。”

诗文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情怀,总会有人欣赏的。

“法不前定,以笔所至为法;趣不强括,以诣所安为趣;词不准古,以情所迫为词;才不由天,以念所冥为才。恬一时之声臭,以动古今之波澜,波澜无穷,而光彩有主。”

文章要从心所欲,要自然。为人要耐得寂寞,不为名声所牵。身后事何必放心上。

陈仁锡《昭华管序》“文字,山水也;评文游人也。夫文字之佳者,犹山水之得风而鸣,得雨而润,得云而鲜,得游人闲懒之意而活者也。游人有一种闲懒之意,则评文之一诀也。”

山水之景各有所好,山水不因为有人说好而更娇媚,也不因人说不好而失色。文章是你写的,评价由人说去,何必解意!有人喜欢就足够了。

《王宇皆集序》“所欲乎富贵者安己耶?住也,坐也,卧也。旷己耶?画也,山也,水也。快己耶?茗也,香也。之三者,今有余矣,何欲?”

心要静,欲务寡,有山水文章足矣。

王思任《屠田叔笑词序》“笑亦多术矣,然真于孩,乐于壮,而苦于老。”

此是人生三境界。童真可贵,壮年任重,老境不足,不足在于手脚眼耳不灵。

《游唤序》“瓦一压而人之识低,城一规而人之魄狭。天之下三山六水,土处一焉。一土之中,蠕蠕攘动,以尽其疆场,是恶能破蜂之房,而出蚁之穴耶?”

蜗居一室,只见油盐菜米;城市狭隘,只知利益金钱。忘却了天地山水自然,心胸如何开阔?

“是蜂蚁也尚不若鱼鸟,不几于负天地之生,而羞山川之好耶!病老将至,秉烛犹迟。郄诜(晋名臣)言,山行一度洗尽五年尘土肠胃。”

忙苦以后最好的放松法就是走到自然中去,让天地山川荡涤心灵,放松身体。

《淇园序》“天下山水,有如人相;眉巉目凹,蜀得其险;骨大肉张,秦得其壮;首昂须戟,楚得其雄;意清态远,吴得其媚;貌古格幻,闽得其奇;骨彩衣妍,滇粤得其丽;然而韶秀冲停、和静娟好,则越得其佳。”

比喻生动与景象相切。居上海还是去江浙方便,而浙江尤胜。

“有身处山而目不见山者,有目见山而心不见山者。”

游山贵乎融入山中,山与心合一,成为一体。这样才能真正看清读懂。

《惹云小集序》“夫物(竹)我嗜也,必无二观,一日之内,不作云想,则尘肉肥重。坐对此君,自有飘骚欲上之意。”

“惹云”之名美哉!发人深省,引人遐想。竹太美妙了,让人尘俗顿消,飘飘欲仙,有入云徜徉之想。

祁彪佳《寓山注小序》“大抵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聚者散之,散者聚之;险者夷之。夷者险之。如良医之治病,攻补互投;如良将之治兵,奇正并用;如名手作画,不使一笔不灵;如名流作文,不使一语不韵。此开园之营构也。”

是作园的思路是人世诸事的思路,懂得此道就懂得了人生。

上册明代部分,张岱等有单集的作者未记。

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闲雅小品集观》续

《闲雅小品集观》续是清代的文章,后附有五十家之外的多篇。

钱谦益《李君实恬致堂集序》“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与人之灵心结习而成者也。与山水近与市朝远;与异石古木哀吟清唳近,与尘壒(埃)远;与钟鼎彝器法书名画近,与时俗玩好远。故风流儒雅、博物好古之士,文章往往殊邈余世,其积习使然也。”

文章的灵气来自作者的情趣、爱好、修养、天性,来自长期的知识积累。写文章,道德修养、知识情趣、人生经历至关重要。

完成了资本的积累生意才好做;有了丰富的人生经历、完成了知识的积累才能出口成章,涉笔成趣。

《越东游草引》“尝读杜诗《再游何将军园林》,皆与郑广文俱。杜吟咏累日,而广文无一言酬和。向平婚嫁既毕,因游五岳,迄今五岳无向平只字。古之通人,其志高远,岂今世可几及哉?”

志意高远之人不在乎痕迹,每到一地不在乎有没有照片、文章。要的是心神与山川的合一。这是通人,几人能及?

《秋怀倡和诗序》“退之不云乎,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夫志乎古者,未有不遗乎今,未有不遗乎今而能志乎古者也。”

时代在变,今古必然不同,人的选择不可能兼顾。要么随潮流,要么安于“落伍”,这就看你的观念你的选择了。

《于润甫七十序》“凡人世之荣华富贵,与夫美名奇节,皆造物者之所吝惜也。咎誉悔吝,往往相感相攻,终身羁绊,而不能自解释者多矣。”

人不为名利所牵就自由自在,一旦有名有利自然就受到许多束缚。许多人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做人通达不易啊!

《冯己苍诗序》“抒山(唐释皎然,著《诗式》,有《抒山集》)之言曰,取由我衷,得若神表。文外之旨,但见情性,不睹文字。”

“严羽卿以禅喻诗,归之妙悟,此非所谓自得者乎?”“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诗文表现自我、表现情性,这是根本;而技巧是可以学习的。

吴伟业《为周弘叔劝引》“早治一亩榛芜,为营三间斋室,设茶寮而待客,课菜圃以娱亲。但得蒲柳萧疏,可开北牅;如遇酱葱调羹,足试南烹。青门白屋,便成隐士之庐;绿蚁(酒沫)红枭(赌具),仍结酒人之社。如此则赁舂庑下,伯鸾(梁鸿)自有清高;推宅舍南,公瑾共称长者矣。”

做做吃吃玩玩的乡居生活,饶有情趣。我的童年生活就大致如此,所以读到这里尤感亲切熟悉,我向往山野乡居的生活。

《宋辕生诗序》“古来诗人自负其才,往往纵情于倡乐,放意于山水,淋漓潦倒汗漫(浩瀚)而不收,此其中必有大不得已,愤懑悖郁,决焉自放,以致于此也。”

读作品最好能了解作者生平事迹,这样就比较容易知道情感之所由。每个人总有他与人不同的经历,各人总有各人自己的世界。

《王石谷赠行诗序》“盖书画之道本乎性,适乎情,通乎天地万物,其不可端倪也如此。”

人的天性情感,对自然、社会的理解总会有意无意地表现在作品中的。

傅山(青主)《记拙庵》“拙不必藏,亦不必见。杜工部曰,用拙存吾道。内有所守,而外有所用,皆无心者也。藏与见皆有心者也。有心则貌拙而实巧,巧者多营,多营则虽有所得,而失随之。”

坦荡荡,无所掩盖无所藏,全是真心表露,虽蠢也憨厚可爱。藏着掖着虽聪明,必不讨人喜欢。为人处世真最好,写诗作文也是。

朱鹤龄《俞无殊山居记》

“夫人处闉阇(yindu,城门内),喧卑之与俱,尘塕(风尘)之与交,必自厌其稠浊。一旦适苍奔,登高丘,览夫云峰之逶迤,泉流之淡冽,林木之翳蔚,无不忽然以喜,心旷神开者。及兴尽而返,稠浊如故。”

身处城市,难免与喧嚣嘈杂为伍,能常享山林之乐,岂不乐乎?

“子瞻云,隐居之适,虽南面王不与易也。富贵之于山林二者,必不能兼享。”

城居与山居难以兼有,要生活上的方便当然城居好,要山色风光当然山居妙。那么来去两者之间如何?

《江湾草庵记》“江湾草庵者,朱子长儒耕且读之地也。”

“天下可私之物,必非可乐。藏舟于壑,夜半犹或失之。惟此云水之澄淡,卉木之妍华,四时物态之生新变化,造物所予富贵不能私也。岂惟不能私甚?且不能享有一日。而游方外者,乃得以琴书几杖消遥纵诞于其间。”

人心往往贪,样样想占为己有。你纵能活千年,天下万物能占有多少?还是少点贪欲,自由自在为好。

龚鼎孳《赠薄尘上人序》“从数千里外想西湖,一恨事;从数百年后想东坡,一恨事。髯翁邈矣,吾不得见。见一笔、一墨、一吟、一咏,如一巾、一袂、一笑、一语焉。是此老犹与我供揖乎石几蕉榻之侧也。若乃烟妆月抹,有美一方。吴黛锁其遥思,楚云结其幽梦,六桥花柳,几成千古相思之谱。温柔有乡,吾独难老,安得不令情痴肠断耶?”

书友古人是文人之一乐,捧读古人书能与古人通情谊,放下书本又不得不令人痴想。龚先生放达,曾千金娶江南名妓,降李自成,后又归清。政治上颠倒来去,内心不会好受,难怪文字中有凄惋之气。

金圣叹(实是清初的汪价)《声色移人说》

“声色移人,余性亦有殊焉者。喜泉声,喜丝竹声,喜小儿琅琅诵书声,喜夜半舟人欸乃声。”“喜残夜月色,喜晓天雪色,喜正午花色,喜女人淡妆真色,喜三白酒色”“至余平日,有喜色无愁苦色,有笑声无嗟叹声。”

好声色不是什么恶习,能如此乃人生之乐也。此乐皆纯真,无虚假无造作,真性情中人也。

此篇编者有误,应是“三侬赘人广自序”中的一段,作者是清初的汪价。为何误?金圣叹名气大呀!

《水浒传序》“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其谁曰不然?”

好友畅谈大快人心。然人生事多,好友难得相聚,聚又匆匆不能尽兴。所谓最难风雨故人来,是何等的快意!

尤侗《题张恕庵所藏萧尺木画》“夫人称画之佳者则曰逼真,而江山胜处又云如画。吾不知真者为画,画者为真乎?”

语言是贫乏的,所谓大道无言就是这个道理。天何言哉,圣人何言哉!最高尚的情感确实很难用语言表达,“此时无声胜有声”就是这个道理,沉默往往也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水哉轩记》“吾尝学《易》而感焉,乾坤之后,屯、蒙、需、讼、师、比(皆卦名),其配皆水也。六十四卦系涉川者十有二三,至于终篇,一曰既济,再曰未济,厥旨何居?贤人出险,圣人入险,见险能止,盖取诸坎(坎卦有水流而不盈之意)。”

生命来源于水,生活离不开水。智者乐水,水博大精深,此亦孔子之意也。

《说酒》(全文)“刘子西翰尝云文章草可酿酒,予击节赏其言。因思酿亦有方,砚田以耕之,墨池以溉之,笔花以落之,书仓以贮之,此真麴秀才风味矣。然犹有酸气,则投以名花,杂以异香,和以胭脂粉黛,液为琼玉,滴为珍珠,乃使文君当垆,太真捧盏,呼刘伶、李白诸子拍浮其中,取天地山河,日月云雨,草木禽虫诸类作下酒物。吾时最乐,可饮一石。嗟乎!半生背古锦囊,呕出心血,不免为卖菜佣覆酱瓿,诸神有灵,能无叫屈?一旦封酒泉郡,拜醉乡侯,岂不掀髯称快乎?世有杜康持我箧,赠之言已,遂举一大白。”

虽游戏文字,亦快人心肺。但有如此美酒,如此朋友,管什么身后事,管什么文章得失?尤侗才气横溢,然科场屡挫,故字底笔端多少有不得志之情。但有如此文章胜科场得志远矣,怕不流传?

侯方域《辟疆园集序》“夫文之疏密浓淡,各有程度;尺寸不逾,乃为宗工。矫而论之,则与其密,宁疏;与其浓,宁淡。诗旨亦然。”

淡泊疏朗,自然天成;矫揉造作,则非本色矣。

《书黄子久画后》“故山水者,天下之神气也。其始必日见山水,罗而致之几席之间,以蓄其气,其终当遂无山无水,以吾心之浩浩落落,沛然与之为一,而乃传其神。”

这是画法也是文章之法。胸中之块垒、心中之浓情与物合一,动笔就能一泻如注;神也有了气也有了,非造作可比拟于万一。

魏僖《许士重诗序》“山静而草木生,人静而思虑出。”

“静者心原不辞众响,盖群籁竞作而境愈寂。予于是叹静者之一无所有,而无所不有也。”

心静则灵则诚则思之深,躁动不安则一无所得。

《金石录补题词》“古人有言,一法弊则立一法以救之。孔子曰,其人存则其政举。昔贤之美,未有久而不湮者。湮而未尽之际,天又生贤人焉,为之补救而接续之,以使之不坠,此岂独于帝王之大经大法,世治乱之所系?虽好学稽古之事亦莫不然。”

世事轮回必有补救之道,何必作杞人之忧!懂此则不必作愤世嫉俗之态,天岂不知哉?

《白渡泛舟记》“《诗》所谓“他人匪他”即是也,人苦乐不相代,如食木果甜酸自知耳。”

人各有其际遇,非他人可替代,亦非他人可知也。他今日乐而甜,焉知他昨日不苦酸;他今日乐而甜,焉知他明日不苦酸?莫羡慕他人的好境遇,莫讥笑他人苦状况。不必不安于自己眼前的遭遇,凡事皆有一定之规一定之理,所谓尽人事听天命。

汪琬《读书斋记》“嗟乎!书岂易言读哉?士之少也困于科举之业,则书之凡无益于经史者悉废,而不暇以读矣。及壮而宦游四方,又困于薄书文牒之猥琐,仓庾陛犴(牢狱)城郭之周防,上官僚友冠盖交游,往来酬酢之纷纭,上下则书之,凡无益于吏治者悉废,而不暇以读矣。当是之时,未尝无有志之士知书之可好,而能自奋免者也。然其未遇也,或见为迂疏,而不足以迎合有司;其既遇也,或见为阘茸(卑贱)迟钝,而不足以练达当世之务。”

说得好极了!读书难,年少无知,不知如何读,读什么;壮则忙于谋生养家,无暇读也无心读;为官则穷于应酬岂有读书之暇读书之情?唯有不愁衣食、有一份闲心、好书在手才能安心读书。

现在,当官的忙于应酬只读文件不读书;经商的为赚钱巧周旋难得读书;学生为考试背教材不能算读书;社会众生为谋生为玩乐不会去读书。再说现在好书也难觅,书店里大量装帧漂亮的其实算不得书,只是趋时之物而已。即使所谓的学术著作不少是充数的评职称的,甚至只是垃圾。社会上物欲的诱惑又太多,人心浮躁,急功好利,几乎无人读书。现在真正称得上读书的大概只有极少数没有显赫地位的文化人、真正有志于学的人、退了休的人了。

《缓斋记》“今夫山林穷居之士,无悲忧欣喜以迫之,于中无是非毁誉得丧祸福以乘之,于外曵履而行,倚杖而息,从容偃仰于泉石林麓之间,故能识安步之为乐。”

社会发展,生活节奏加快,人们来去匆匆,几乎无暇静下心来笃笃悠悠漫步,想想自己想想人生想想社会想想历史了。孟郊诗云:“长安无缓步”,奔走于功名势利之途安得缓步?

戴名世(南山)《河墅记》“其失者未必皆不才,其得者未必其皆才。”

人才之用,皆属机遇,受重用之人未必皆有才,不用之人未必皆不才。此古已有之,大可不必用而喜不用而悲。对个人而言混迹官场和浮沉世俗各有利弊,看自己如何看待了。

《曹氏怪石记》“今夫天下磊落不羁之人,雅量高致之士,于世间之嗜好一切不以屑意,而其性情必有所寄托,未有泊然颓然无所寓意者也。”

为人再洒脱总有所寄托追求的。这是大实话,何必自命清高。戴先生五十七岁中进士,不久因《南山集》违禁伏刑而死实在冤,若不中式恐反而无事。事有不可测,祸福历来相倚,信哉!

刘大櫆《无斋记》“天下之物,无则无忧,而有则有患。人之患莫大乎有身,而有室家即次之。今夫无目何爱于天下之色,无耳何爱于天下之声,无鼻无口何爱于天下之臭味,无心思则任天下之理乱是非得失,吾无与于其间,而吾事毕矣。”

人生在世,为身所累、为家室所累、为物欲所累、为思想所累。若不与也,则不累也无事。

《程易田诗序》“回忆独居时虽无所乐,而亦非有不乐也,则是今日之不乐,由前日之乐而来也。夫造物之于人安能使其长乐哉?”

乐与不乐是相对的。没有乐也无所谓不乐;没有不乐也无所谓乐。任何事只要平心相对就安之若素。以平常心对之则乐与不乐皆一样了。

孔尚任《送春诗序》“予有二绝云:冬寒夏热寂寞秋,谁肯关心问去留,一岁莺花春占尽,送他归去枉耽愁。”“年年春到此时归,满县迎来送却稀,眼底人情今看破,点头不是叹花飞。”

“夫不厚薄于春光来去之际,则必不异同于四时迁变之余。”

人情必厚此薄彼或厚彼薄此,若得一视同仁必无所得失矣。

《海光楼记》“况人各有志,不以境移,以境移者,宁复有志哉?”

“境与志合,虽不乐,犹乐境;与志违,虽乐,犹弗乐也。……乃知乐固在志不在境。”

人有志,不随境移,虽苦犹乐。若有志有好境,那多完美,但世事没那么便宜,就得凭意志战胜逆境。应该相信再差的环境总会改变的,只要你意志坚定。想当年我师院毕业去部队锻炼去海岛教书穷守一隅十年之久,苦中作乐也过来了。生命之际会不可能永远不变,只要意志坚定。

《岸桴记》“岸而近于桴,已谢尘嚣之累,桴而近于岸,又离风涛之险。”

选在两可之间,就得两便。来去城乡之间得城乡之两利,而避两害,妙哉!

《与王安节》“袖手旁观,咨嗟赞叹者,亦藏丑之妙法也。”

任何事介入不宜太深,深则难以脱身;然也不宜远离,离则容易生冤。不即不离最好。

廖燕《意园图序》“传称赵子昂善画马,一日倦而寝,其妻窗隙窥之,偃仰鼾呼,俨然一马也。妻惧,醒以告子昂,因而改画大士像。未几,复窥之,则慈悲庄严,又俨然一大士,非子昂能为大士也,意在而形因之矣。”

精诚所致,形因意变。事不必当真,但其意是明白的。

《送琴客顾耘叟序》“吾人居恒无事,则必得一物焉,以荡涤其胸襟,发抒其郁结。若是者何也?宣其气也。宣气莫如音,而众音之作,以琴为上。”

情感的宣泄音乐最好,自己会操琴更佳,不行则听听也好。乐曲,我以为莫扎特最和谐最高妙。

《送郑同虎归南海序》“文医郑子同虎,客予韶几二载,未尝以医言者。予交同虎在众人先。予颇有诗文癖,与同虎语,亦未尝一言及诗文者。非不言也,而眉宇隐见之间,知者得之,有甚于言也。及后在友人案头见予文,惊叹出言语之外。予亦为之咨嗟良久。”

君子和而不同,何必言焉,是真朋友必有会心之处。语言有时是无力的,说还不如不说。郑同虎乃真朋友真君子!

《荷亭文集序》“酒中别有天地,文章中亦别有天地,其欲以酒掩者又安知不以酒而传也?”

诗酒文章相辅相承,一点灵性酒一激而发。唯有饮者留其名,李白斗酒诗百篇,东坡大醉留好词……文人无酒不行,酒者久也。

《选古文小品序》“言及者无繁词,理至者多短调。”

真理是简单明白的,繁冗复杂的不会好。文章好的妙诀就是简明。

《自题山居诗》“罗天下佳山佳水于毫端,使身入其中而与之晤对终日,侣鱼虾而友麋鹿,志愿毕矣!”

游山水、游戏笔墨皆一乐也,先游山水而后付诸笔墨两乐俱矣。

《金圣叹先生传》“传先生解杜诗时,自言有人从梦中语云,诸诗皆可说,惟不可说《古诗十九首》先生遂以为戒。后因醉,纵谈青青河畔草一章,遂罹惨祸。临刑叹曰,斫头最是苦事,不意于无意中得之。”“而说者谓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发泄无余,不无犯鬼神所忌。”

所说之事未必真有什么必然联系,但至少说明,愈是简单的东西愈不好说,也难说明白。《古诗十九首》看似简单,寓意深远。人生百年世事真能懂得多少呢?天下不可懂不可解的事多着呢!不可懂不可解就存而不论罢。

师院读书时,马茂元先生曾上我们课,先生著有《古诗十九首探索》。先生自言是清末词人吴铁城弟子,带过我们“古典文学兴趣小组”。印象最深的是讲李商隐。马先生言,李诗好有一比,如生肺病的少妇。病在潮热,而好也好在红润的脸色。至于先生的《古诗十九首探索》,读时年少,先生之论印象不深。

袁枚《随园后记》“夫物虽佳,不手致者不爱也;味虽美不亲尝者不甘也。”

对物之深爱,是长期接触产生了感情。只有亲身体验才会懂得。对故居老屋,孩子与我就完全不同。我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而孩子从未见过,当然没有感情。所以不必期望什么代代相传的说法。

《随园四记》“园悦目者也,亦藏身者也。人寿百年,悦吾目不离乎四时者也,藏吾身不离乎行坐者也。”

有个好居处,有四时美景,更复何求?可天下事能有多少千秋万代的?袁枚的随园今天已经荡然无存矣,所以天下万物最要紧的还是目前。要抓紧万事物不虚度今日,不期于明日。

《戊子中秋记游》“然则人生百年,无岁不逢节,无境不逢人,而其间可记者几何也!”

人生苦短,值得记的人事又有多少呢?所以每件可记之事务必要好好回顾,好好记下。

《所好轩记》“色宜少年,食宜饥,友宜同志,游宜晴明,宫室花石古玩宜初购,过是欲少味矣。书之为物,少壮、老病、饥寒、风雨,无勿宜也。而其事又无尽,故胜。”

人就图快意,图志同道合,图新鲜,可往往不如意。而读书无此烦恼,可以随时拿起随时放下,尽可满足其意。

《玩古者说三篇》“人老而尊,物古而玩,宜也。人寿不如物,而以物之寿者为娱,人之情也。”

只有古朴才会永恒,贪图新奇必不长久。社会尚新尚奇,必短暂不会久远。风习所染,往往图眼前好功利。

《汪朴庐圣湖诗序》“人情之近则易忽,而远则相思也。”

近易疏忽、远则相思乃人之常情,故再好的朋友也大可不必日日相聚,还是留一份相思为好。

《随园随笔序》“著作之文形而上,考据之学形而下,各有资性,两者断不能兼。”

一个是激情奔放,一泻千里;一个细仔的查考冷静是理智,无须自己的情感参与。作文考据是完全两样的。

“凡事须求一是处,都非易言。《中庸》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典论》曰,一世长者知居处,三世长者知服食。”

俗话说,三代官宦穿衣吃饭。越是官宦世家越是讲究礼仪程式,而鲜知真味矣。其实衣食之事,只要舒服就可以了,形式无所谓。

《又答相国》“盖味深则厌,趣淡反佳耳。”

“且饮食之道,不可以随众,又不可务名。尝谓燕窝海参,虚名之士也,盗他味以为己味;鸡鸭鱼豚,豪杰之才也,卓然有自立之味,各成一家。”

袁子才可谓真知味者矣!食不尚名,务求其实。懂饮食必懂人生,必懂文章。故袁子才为人豁达,文章可人。

《答章观察招饮》“今不求之于本物自然之味,而徒求之价高名贵之物,以钱费自夸,是不如盘碗中散盛明珠一斛矣,其如不可食何。……余以为世之知钱者多,知味者少,故何曾蒙此恶声。夫下箸与不下箸,岂在钱之多寡哉?”

饮食以家常为最好,只要是本色滋味,不在乎价钱贵贱。常言道,蹄膀笃笃螺丝嗦嗦,就是这个道理。岂在价钱排场?

《答人求娶妾》“凡有真好者,必有独得之见,不肯随声附和。……不知眉目发肤,先天也,故咏美人者,以此为贵。……鄙意饮食男女之间,最易观人之真识见。”

袁枚深知饮食男女之真谛。女人最可贵的是眉目发肤,而肤为第一。人之所爱见真情,看他妻妾婢女和朋友,就知他的爱好、情趣、品位。

《辞妓席札》“况我辈缠头,自知不丰,不得不虚词褒赞,佯相附会,断不忍在此等地方,作史鱼(战国卫大夫,以直谏名)之直,面加贬词,于是像做枯窘题一般,无中生有,面目丑则夸其身段,肌理恶则誉其风神,费一片苦心,造几句浮誉。仔细思量,转不如仍作州官,巧言令色,奉承上官矣。”

绝妙的言辞,拍妓女马屁还不如依然当官讨好上司。连官也不当了,自然不会去讨好任何人。既然不愿就干脆拒绝,碍于情面勉强答应,内心不乐,绝无趣味徒增烦恼而已。

《与庆晴村都统》“仆全不知书,幼而失学,一点一画,总还是儿时写上大人光景,村女不含颦,牧童不揖让,一味率真,无人相笑。王宰不能言,而能不言,亦藏拙法也,世兄以为如何?”

率真自然最好,一做作就没劲了。从小听母亲说过关于穿着的话,“你看我不像,只要我不痒”。人保持自然最好,穿着也一样,一本正经像模像样不自然太累。我从小就不喜欢穿新衣,甚至为穿新衣而哭。

张潮《书本草》云,《四书》性平味甘无毒,服之清心益智,寡嗜欲。久服令人睟面盎背(德者之仪态。见《孟子•尽心上》),心广体胖。《五经》性平味甘无毒,服之与四书同功。“诸史”性同,惟《史记》《汉书》味甘,余俱带苦,服之长见识,若不解或泣下不止暂停缓服。须先服四书五经再服此,然非旦夕奏效,服时得酒为佳。“诸子”性寒带燥,服之令人狂易。“诸集”性味不一,微毒助气长见识,须择佳者,否则杀人。“释藏道藏”性大寒,味淡有毒,服之令人身心俱冷,惟热中者宜,能消导,忌酒宜茶。“小说传奇”味甘性燥大毒,不宜久服。

比喻极妙,说了各类书籍的特点。推崇经史大有道理。

《说快续笔》“吾人一生受制于命,大抵快日常少而闷日常多。所能自主者,惟心境而已。……吾人之心无尽,则快事亦无尽,引而伸之,虽举此生,遍历快事之中,亦无不可。”

只要有个好心境,那么无论怎样都开心。凡事不计功利,心境自然好。

以上是清代文章,下面附录明清五十家之外的小品。

陈献章《云潭记》“天地间一气而已,屈信相感,其变无穷。人自少而壮,自壮而老,其欢悲、得丧、出处、语默之变,亦若是而已,孰能久而不变哉?变之未形也,以为不变;既形也,而谓之变,非知变者也。”

天下万物变化是必然的,变是个过程,是“渐”的作用,非一下子完成的,即所谓量变到质变。无论何事不要等成了形有了结果才惊呀,要把握其过程,把握住“渐”。这才是知变之道。

唐寅《爱溪记》“余谓文士之处世,失其所爱与资,奔走于不可得已之间,俯仰于无可奈何之际,盖心兹恐惧,身惜无地,安能上传而下育也?”

文人易贫,失其资失其爱,心不安则无成;贫,不易其道,平心而处之,则总会有所得。

王廷相《乐休园八景诗序》“知休者诚可乐矣。仕者,适人者也,非以自适也。苟休矣,官守不劳其形,理乱不撄其心,肫肫而居,于于而趋,吁吁而言,是君子之畅生也,何自适如之!”“吾尝征其乐矣:平生清约,取于物也易足;著书明道,不汩于俗尚;诚恕以御物,而人无不感悦。是天壤之间无有逆吾情者,非真乐乎哉!”

真正的快乐是知休处,无俗心,自适而顺情。不受约束,不听命于人,不为物累,率性而为。

唐顺之《送彭通判致仕序》“去就有二途,而仕隐无二道。”

古人云,小隐隐于山,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实在是超脱之言。可以想见此必是仕途中人之言。然也有理焉,以归隐之心为官,以为官之心归隐,则两者可通也。

李贽《读书乐引》予盖有天幸焉。天生我目,虽古稀犹能视细书;天幸生我手,虽古稀犹能书细字。天幸生我性,平生不喜见俗人;天幸生我情,平生不爱近家人。天幸生我心眼,开卷便见人;天幸生我大胆,凡昔人之所忻艳以为贤者,予多以假,多以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弃者、唾且骂者,予皆的以为可托国家而托身也。

李卓吾反潮流反传统,老而好学乐在其中。可不明白为何不近家人?莫非空无一切?

冯时化《醉吟先生传》“因自吟咏怀诗云:抱琴容启乐,纵酒刘伶达。放眼看青山,任头生白发。不知天地内,更得几时活。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

老来之乐,得抓紧时日尽情尽心,万不可再等待。时时要有“更能几时活”之想。

项煜《金谷序兰亭记评》“天下之富人多矣,率湮灭无称。其有称者,意不但风流文采,亦必有深情一往,足以结一世之名人才士,而订千秋之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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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伦之豪有豪情,可杀而不可辱;右军之逸有逸情,出世而不遗世。盖天下未有无情之士而为名士,未有无情之文而为名文者也。”

天地万物间,最可贵者情。荣华富贵会消逝,血肉之躯要衰亡。名士名文之流传于世者,皆在于有情。情者,青春之心也,纯真之感也,能永远感动人的气韵也。

张大复《茶说》“世人品茶不味其性,爱山而不会期青,读书而不得其意,学佛而不破其宗,好色而不饮其韵,甚矣!”

诸事要悟其神韵,得其精髓,不作皮相之好。

朱国桢《黄山人小传》“子诚山人也,癖耽山水,不顾功名,可谓山兴;瘦骨轻躯,乘危涉险,不烦筇策,上下如飞,可谓山足;目出清辉,便觉醉饱,饭才一溢,饮可旷旬,可谓山腹;谈说形势,穷状奥妙,含腴咀隽,歌咏随之,若易牙调味,口欲流涎、可谓山舌;解意苍头,追随不倦,搜奇剔隐,以报主人,可谓山仆;备此五者,而谓之山人,不亦宜乎!”

虽游戏之说,确是真山人之写照,真能若此,得游山真趣矣。

华淑《题闲情小品序》“晨推窗:红雨乱飞,闲花笑也;绿树有声,闲鸟啼也;烟岚灭没,闲云渡也;藻行可数,闲池静也;风细帘清,林空月印,闲庭悄也。以致山扉昼局,而剥喙每多闲侣;帖括困人,而几案几多闲编;绣佛长斋,禅心释谛,而念多闲想,语多闲辞。闲中自计,尝欲挣闲地数武,构闲屋一椽,颜曰“十闲堂”,度此闲身。”

人生难得一个闲字。当年忙学业、忙工作、忙家庭、忙孩子、忙挣钱,忙了大半辈子。现在退休了还要忙什么?该忙享清闲了,此忙不是当年之忙,是忙过之后的闲。要不然则一生不得闲了。

吴从先《赏心乐事五则》“凡游戏结伴,有一不韵,尚令烟霞变色,花鸟短致,况高斋秘阁乎?必心千秋而不迂者,冥心而不妄解者,破寂寥者,谭锋健而甘枯坐者,氤氲不喷噪者,不颠倒古今而浪驳者,奏调若合者,或师之,或友之,皆吾徒也。”

知情识趣的清谈之友,多么难得,多么可贵!

“斋欲深,槛欲曲,树欲疏,萝薜欲青垂,几席栏杆窗窦欲净澈如秋水,榻上欲有烟云气,墨池笔床欲时泛花香,读书得此护持,万卷尽生欢喜,嫏嬛仙洞不足羡矣。”

如此环境读书成了真正的赏心乐事,身在嘈杂喧嚣的城市是不可能的,只有走向山野,离开城市。

无名氏《谈美人•六•神志情趣》(全文)

“美人有态、有神、有趣、有情、有心。唇檀烘日,媚体迎风,喜之态。星眼微嗔柳眉重晕,怒之态。梨花带雨,蝉露秋枝,泣之态。鬓云乱洒,胸雪横舒,睡之态。金针倒拈,绣榻斜倚,懒之态。长颦减翠,瘦脸绡红,病之态。惜花爱月为芬情,停兰踏径为闲情,小窗凝坐为幽情,含娇细语为柔情,无明无夜乍笑乍啼为痴情。镜里容,月下影,隔帘形,空趣也;灯前目,被底足,帐中音,逸趣也;酒微醺,妆半卸,睡初回,别趣也;风流汗,相思泪,云雨梦,奇趣也。神丽如花艳,神爽如秋月,神清如玉壶水,神困顿如软玉,神飘荡轻扬如茶香、如烟缕,乍散乍收,数者皆美人真境。然得神为上,得趣次之,得态得情又次之,至于得心难言也。姑苏台半生贴肉,不及若耶溪头之一面;紫台宫十年虚度,那堪塞外琵琶之一声;故有终身不得而反得之一语,历年不得而得之邂逅。厮守追欢浑闲事,而一朝隔别,万里系心,千般爱护,万种殷勤,了不动态,而一番怨别,相思千古。或苦恋晃得,无心得之;或生前不得,死后得之,故曰九死易寸心难。”

李渔以女人之态为第一,此兄以女人之神为第一。也有以女人知趣、解语为第一的。各有角度各有侧重,总之女人只要通情达理知情识趣就好。至于相貌身段到还在其次。若同枕共衾则皮肤务要光洁,白自然好黑也无碍。思美人兮天一方,想像中的、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让我们留一分遐想吧!

吴定《紫石泉山房记》“予家旧居歙西岩镇之南山……岩镇有万家之市。”

一九六七年、六八年我去歙县三次,前后计三月余。曾多次经过岩寺。岩寺已零落尽,根本无市,只是去屯溪路上的一个地名而已。真可谓人间沧桑,有明至今数百年而已,盛衰之变何速也,可叹!一九九六年从上海坐火车去屯溪夜过歙县火车站,完全不认得了。翌日到岩寺南看棠樾村牌坊群。当年在歙县从未听说,而牌坊歙县周边到处皆有,规模都不小,后来大概都遭毁坏了。故此处有名了而岩寺依然零落如故。

邵廷采《宗晏如六十序》“夫止于木,不过一枝;饮于河,不过满腹。生与世相遭,其取之也固已廉矣。廉故啬,啬故腴,腴故寿考。”

人生在世所需其实有限,何必贪婪!只要心平气和,必然身心健康,至于寿命长短无需多考虑。人各有命,安之乐之则寿,何必眼热他人!

王芑孙《紫云山房雅集图记》“士君子出入于喧凉宠辱毁誉之交,大抵心有之则有之,心不有之则不有之。”

任何境遇下,良好的心态最要紧。自心净则外物无与,自心不净则外物随之。

吴驹《养日楼记》“夫人生百年,大约三万余日,能善养之,皆吾有也。若悠忽玩愒,虽寿百年,未尝有一日矣。养之之道,莫善于礼静志意,清嗜欲,而后审端于阴阳。”

“顺乎天道之自然,使来者不觉其多,去者相忘其少,阴阳和而性情安,一日之子午,即一岁之冬夏也;一岁之生成,即万世之元会运世也,养之无晷刻之功夫,即一日具万世之理。”

“动而有为静所养也,因时以动,而神志宁谧,是动者有时,而吾志常静也。且时非人力所能为也,秉礼顺时者,虽一日之阴阳,犹不敢与争,而况数百年气数之阴阳乎?亦专养其静而已矣!”

顺乎天道自然,心要静,动以时,善待每一天。

周鸿覃《我宜轩记》“余生平宜闲静,宜书卷笔墨,宜莳花木、游山水;于事宜朴拙,于言宜简然……视世人之所宜者,几无一焉。”

“夫人生之寄天地,如云之在空,萍之在水,推移往复权不在我操。”

爱所爱宜所宜,简简单单,不追随时尚潮流,顺乎自然。

顾汧《凤池园记》“窃尝谓,士君子处庙堂之上,当时存泉石之思;处江湖之远,亦当无忘宗社之虑。”

人生二途,用心一也。

曹之璜《西湖六桥桃评》“一,时之胜。莲宜暑,近于趋炎,似乞士。菊宜霜,近于炫节,似狷者。梅宜雪,近于耐寒,似苦衲。桃则不然,不欲与凡卉同馨(桃无香),亦耻与花王竞艳,贤者药之,圣人取焉,浴乎沂,风乎舞雩,疑赏桃也。”

吾不喜桃花,其色粉其时短,其树摊开,树干有桃胶流出。不耐风雨,满地碎屑……然此说独到,反常人之言,言之凿凿言之成理。最后一个“疑”字用得妙,把桃花与孔夫子牵上了关系。

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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