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可蔷-分手不快乐 恋爱不快乐分手不开心

女人心果然是海底针,
而她这个十七岁的小女生,比海里的一根细针还难以捉摸,
明明未婚夫妻当得好好的,
他是她未来的天、是威严的一家之主,
而她也安分的扮演娇滴滴的未婚妻角色,
可怎么一觉醒来,她却像是完全忘了这回事,
变得比老太婆还啰唆,做这个也管、做那个也管,
还神秘的告诉他,其实她不是十七岁的她?!
季可蔷-分手不快乐 恋爱不快乐分手不开心
拜托,她八成是天方夜谭看太多,脑筋也跟著九弯十八拐,
他根本懒得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直到她说要解除婚约,他才惊觉这下事情大条了……

 「你不想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程水莲仰起头,望著面无表情的他,微哑的嗓音几乎被淹没在热情洋溢的乐声中。钢琴声应和著她紧绷的心音,敲打著猛烈的节奏。

  齐京微微敛眸,肩头随著舞曲的旋律与她的迅速碰撞,又分离,俊颜凌厉一偏,以眼角余光瞥她。

  「我需要知道吗?」线条优美的薄唇轻巧一扬,噙起的笑意到达了绝对零度。

  绝对零度的微笑。

  她心一凉,凭藉多年来培养的默契跟随他行进的方向,击掌、旋转、撇头,她不看他,正如他也未将视线落定她身上。

  乐声渐渐敛了激昂,小提琴拉出了男人遭受背叛的苦痛,他霸道地揽住她的纤腰,强迫她後仰,深若寒潭的瞳箝制住她。

  她呼吸一窒,忽然有股冲动想解释,「京,你听我说——」

  嗓音未落,他便以一个潇洒的姿势推开了她,她站直身子,美眸朝舞池畔围观的众人送去勾魂的眼神,心弦却如琴弦般疼痛地揪紧。

  这是探戈,是纯粹属於男人与女人的舞蹈,撩人、浪漫,却也充满对抗意味。

  在每一个送往迎来的舞步间,他带领她,命令她;她服从他,却也反抗他。

  探戈,是服从与反抗矛盾交织的舞蹈,是热情也是苦痛,是狂恋也是惆怅,是彼此爱慕也彼此伤害。

  探戈的精髓韵味,在於男人与女人的对抗。

  可她,能与他对抗吗?

  多年来,总是她被动地接受暗示,总是她柔顺地跟随他每一个动作,总是她配合他跳出让人惊叹的美妙舞步……

  难道,她不能与他对抗吗?

  灰姑娘,永远只能由著王子来摆布吗?

  「我要你听我说,京。」她加重了语气,「那天晚上是Fanny拉我去的,我以为只是普通的社交派对,没想到那里——」

  「嗑药、杂交,最後还搞出一条人命?」他接口,语气与神情同样平静,平静得教人惊惧。

  她容色一白,全身肌肉不觉绷紧。

  「放松。」他低声命令,「别忘了我们正在跳舞。」

  是的,他们正在跳舞,正在这虚假的上流社会进行一场虚假的表演。

  她闭了闭眸,强迫自己重新跟上节拍,「我真的不晓得怎么回事,那天晚上我喝了一点酒,到那里时已经醉了……」

  「你不在那里。」淡定一句话,夺去了她的呼吸。

  她愕然瞪著朝自己逼近的黑眸,「你说什么?」

  「你那天晚上不在那里。」

  「可我……明明就在——」

  「只要有钱,你可以在任何地方,也可以不在任何地方。」

  他的意思是,他打算用齐家的财势为她买来不在场证明吧?

  她手心泛出冷汗,「京,那个人……真的不是我杀的。」

  「当然。」他微笑,笑意却不及眼眉。

  她心跳一停,好半晌,抹上艳丽口红的唇才逼出细细嗓音,「其实你……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清白的,对吧?」

  他不语,手臂一扬,试图揽过她的腰。

  她不著痕迹地踏开一步,秀颜高傲一撇,躲过了他。外人看来会以为他们正进行一场男与女的探戈交锋,可两人心中却明白,她是在藉此表达抗议。

  笑意在他嘴角冻结。

  「我是清白的!」程水莲一宇一句地强调,仰望他的眸流蕴的是愤慨、是不服气、也是淡淡的恨意。

  相对於她的激动,他仍然保持一贯的淡漠,「你当然是清白的。齐家的少夫人不可能跟谋杀扯上关系。」

  冷绝的话语随著最後一个音符落下,热烈的掌声紧接著响起。

  旁观的众人围了上来,男男女女,笑容既是羡慕,又掩不住微微的妒意。

  「齐京,真是跳得太好了!你们俩简直是职业级的,参加比赛肯定没问题。」

  「你说什么啊?齐京哪可能去参加那种不入流的比赛啊?」

  「是啊。而且,他也舍不得让他漂亮的老婆抛头露面吧?」

  顿时,一串笑声朗朗洒落,无数道眼光霎时集中在程水莲身上。

  她咬了咬牙,敏感地察觉到这些眼神里暗含的嘲弄之意。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人大概都略有耳闻,身为齐氏企业下任掌门人的齐京,对妻子的保护几乎已到了严厉的地步。

  他似乎仍当她是未成年的少女,甚至还立下了十一点前必须回家的门禁。

  既不许她上班,也不赞同她和其他贵夫人一样经营慈善事业,只希望她乖乖待在家,必要时和他一起出门,演上一出夫唱妇随的传统戏码。

  他管教她如此之严,偏偏还是锁不住她渴望自由的心志,那晚她放肆地沉醉酒乡,其实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可没料到竟会被牵扯进一桩谋杀案。

  如此大的丑闻,也难怪齐京不惜动用齐家的影响力把一切给压下去。

  她该感谢他吗?若不是他,她现在可能正在警局面对警察无情的质询;若不是他,她今晚也许要承受这些人更加恶毒的眼光。

  一切都要感谢他吗?

  颤著心韵,程水莲忽然感觉到胸口一阵窒闷,她扬起清澄丽眸,以一种属於齐家人的傲气流转周遭。

  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她会很害怕这样的注视,可现在的她已不是当年那个胆怯少女了——齐京教会了她怎样戴上镇静的面具。

  「其实只是雕虫小技罢了。」菱唇微扬,「凭我们两个这种水平,别说职业比赛,连业余的恐怕都过不了第一关吧,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没错。」齐京接口,深眸迅速掠过一道辉芒,除了程水莲,没人注意到他正对妻子表示赞赏。

  「哎唷,两位,拜托你们别那么谦虚了好吗?」

  「是啊,你们跳得真的很棒耶。」

  「说实在的,你们两个到底练探戈练了几年啊?第一次共舞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

  这个问题令程水莲一愣,她眨眨眼,星眸一时漫开蒙胧。

  是啊,他们第一次共舞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彷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七岁。」略沉的嗓音淡淡扬起。

  她愕然望向齐京,後者也正凝视著她。

  「真的?那么早吗?」某人惊讶地嚷道,…坦么说,你们两个算是青梅竹马喽?」

  她闻言一愣,直觉摇了摇头,「不,不算吧。我们……只是高中同学。」

  「咦?高中就认识了啊。」

  「嗯。」她轻应。

  「在台北吗?哪一所高中?」

  「在台东,一所乡下学校。」

  「台东?」众人面面相觑,难以想像呼风唤雨的齐家少东竟曾窝在那鸟不生蛋的乡下地方。

  「那时候我奶奶身子不好,所以我陪她在乡下住了几年。」齐京简单回应。

  原来如此,怪不得一介无权无势的平民灰姑娘能有机会攀上高枝变凤凰了。

  是错觉吗?她似乎能听见这些人心底的声音——他们在嘲讽她吧?

  程水莲深吸一口气,扬起玉手下意识拂了拂鬓边一缙细发,腕上卡地亚最新款的钻石手链与秀颈上价值连城的项链相映成辉,衬得她因跳舞而酣粉的脸颊更加晕红。她旋过身,YSL红色礼服裙裾翻飞出吉普赛女郎的迷人韵致,瞬间攫住场内男性一致的注目礼。

  「我们该走了吧?京,你明天还要飞去纽约开会呢。」她仰头温柔地凝望夫婿,不高不低的声调恰到好处。

  「对啊,差点忘了。」齐京点头,嘴角淡淡勾起招牌微笑,瞬间迷倒一屋子女性。「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语毕,他扬起手臂,极自然地环住妻子纤细的肩,在众目睽睽下,潇洒悠闲地拥著她离去。

  就连退场,他也如王子一般睥睨全场,气韵天成。

  她涩涩苦笑,这一刻更加意识到自己不是个公主。纵使接受了这么多年的训练,她仍然无法在公众场合表现得同他一般气定神闲。

  即便穿戴著名贵衣饰,也不过是个呆板的洋娃娃而已。

  步入苍茫夜色,她抬眸,若有所思地凝望天际一弯新月。月,冷冷的、静静的、漫不经心地洒落一夜光华。

  「我让你丢脸了吧?京。」

  「什么意思?」揽住她的手臂一紧。

  「我一直在想,也许你当年不该指定我为未婚妻。」她幽幽地轻吐。

  「……那有什么不对?」

  她转头,悲哀地望住他,「我配不上你。」

  「配不配得上由我来决定。」他说,在穿著制服的司机打开车门後,近乎霸道地将她推进装潢豪华的车厢内。「回家吧,别想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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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她怎能不想呢?教她怎能不介意呢?

  比起出身於名门望族的齐京,她只是一个家世平凡的普通女孩而已。她没钱没势,从小在乡下长大,功课中等,个性又胆怯,在学校里还常被欺负,要不是她外公在齐家担任管家,他们两人怕是一辈子也不可能有所交集。

  可当年如一颗星子般坠落校园的齐京却注意到她,还指名要她以未婚妻的身分住进齐家——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荒谬!

  她何德何能,究竟是哪一点被他看上了?

  多年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著她,即便两人结婚这么久,她仍无法释怀。

  或者他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木偶娃娃?他不需要她多出色,只要她愿意配合他就行。

  他要的,不是她本人吧?他要的,只是一个能随他所欲塑造的齐家少夫人。他曾说过,与其奉家族之命娶一个骄纵无度的富家千金,不如亲自训练一个完美的妻子。

  这就是当年他指定要她的原因吧?

  而她,傻傻地将他的宠幸视为天下降落的奇迹,带著满腔仰慕与爱恋乖乖地服从他每一个指示、每一个命令——像个乐昏头的白痴!

  坐在小厅的窗边,程水莲在心底毫不留情地讽刺自己,经过一番岁月流转後,她已逐渐认清当年的自己有多天真、多傻气。

  她心甘情愿成为任他操纵的玩偶,如今想反抗,也已经来不及了。

  「真笨!」她喃喃自嘲,凭窗站起身,忽地一阵措手不及的晕眩。

  怎么回事?贫血吗?头好晕啊!

  她双手乱挥,急著想抓住什么来稳住摇晃的身躯,不意竟撞上窗台边缘,折断了指甲。

  「好痛!」她尖呼一声,咬牙忍著指尖传来的剧烈疼痛,迷蒙著泪眼瞪住受伤的右手食指,涂著金粉的残破指甲与其他光鲜亮丽的指甲并列,宛如某种恶意的玩笑。

  就好像灰姑娘不意闯入了属於公主们的盛宴——

  「可恶!」她收紧右手,高声叫唤,「小翠!小翠,你在哪儿?」

  「是,少奶奶,我在这儿。」听闻女主人的叫唤,年轻女仆匆匆赶来,「有什么吩咐吗?」

  「马上要Lulu到家里来,我需要她!」

  「Lulu?」小翠一愣,刚被指派专门服侍少夫人的她还有些弄不清楚状况,「Lulu是谁?」

  「美容师!你不知道吗?快叫她来!」程水莲严厉地喝令。

  「是、是,我知道了,我马上去。」见女王人神色不对,小翠连忙点头,急急退下找人去。

  见女仆的背影淡去後,程水莲才觉得心情平静一些,她跌坐在沙发上,轻轻喘著气。

  「怎么回事?你刚刚在大呼小叫什么?」责备的声调在她身後扬起。

  程水莲身子一颤,急急站起身,迎向神态严肃的中年妇人。後者头顶著高贵的发髻,身著一袭特别订做的旗袍,美丽的脸庞明白写著不赞同。

  「妈。」她轻唤一声,下意识敛眸。

  「怎么了?」齐夫人皱眉。

  怎么了?

  清冷的一句问话,教程水莲愕然垂首,瞪著那只断裂的指甲,这才恍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为了一片指甲大发脾气,她究竟……在搞什么啊?

  注意到她的视线,齐夫人跟著落下目光,「怎么会弄断的?」

  「刚刚头有点晕,不小心碰到窗台——」

  「你就不能稳重一点吗?老是毛毛躁躁的!」

  「……对不起。」她容色发白,感觉头又晕了起来,这回,还伴随著反胃。她连忙伸手掩唇。

  「怎么?不舒服吗?」齐夫人讥诮地打量她,「该不会昨天晚上玩得太疯,没睡好吧?」

  「我昨天跟京一起参加宴会。」轻细的嗓音从指间逸出。

  「他可没像你这么累,一早就赶飞机去纽约了呢。听说他出门的时候,你还在睡?」

  这是责怪她没尽到做媳妇的本分吧?

  「干嘛遮著嘴?」

  「对不起。」她连忙放下手,「有点……想吐。」

  「想吐?」齐夫人眼神倏地锐利起来。

  「可能……感冒了吧,今天早上一直这样……」

  「该不会怀孕了吧?」齐夫人音调略扬。

  「怀孕?」她僵住。

  可能吗?结婚多年一直无法达成的梦想,终於要实现了吗?

  她呼吸一促,感觉心跳不争气地加速,火烫的血流在体内四处乱窜。

  审视她颊畔忽然染上的红霞,齐夫人唇角一扯,露出难得的微笑,「请医生来看看吧。」

  说著,她拿起内线电话命令管家请家庭医生来,又吩咐厨房立刻炖一盅鸡汤。然後转过身,拉著儿媳回卧房。

  「快回去躺著吧,怀孕初期可不是开玩笑的。」

  「妈。」齐夫人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令程水莲受宠若惊。「可能不是怀孕,您别太紧张,还是等医生看过再说吧。」

  「我看八成是了。你跟小京结婚都这么久了,也该是怀孕的时候了。」

  「可是——」

  「快回房躺好吧,万一动到胎气就不好了。」

  嗄?根本还没确定是不是真怀孕,就已经怕动胎气了?

  程水莲由著婆婆将自己拖回房里,躺落床上,看著婆婆满蕴关怀的眼神,又是无奈,又不禁有些兴奋。

  或者她真的怀孕了也说不定,如果真的有喜,公公婆婆对她也会稍稍满意一点吧。

  愈是豪门世家,愈重视传宗接代,她从很早的时候便明白这一点。

  「早餐吃过了吗?」齐夫人问。

  她摇头。「吃不下。」

  「那怎么行?要注意营养啊!」齐夫人斥了一句,挥手叫来仆人,「拿点吃的东西来。你想吃什么?水莲。」

  「我……喝杯牛奶就好了。」

  「那可不成,得多吃点。我看弄个水果优格来好了,清淡些,多吃水果对身体也有帮助。」

  「啊,好。」她愣愣点头。

  「再煮三亚参茶好了。以後你得天天喝。」

  「嗄?那会不会太营养了?」

  「说得也是。」齐夫人蹙眉,「我们还是问问医生,怀孕的时候应该怎么调配饮食比较好,或者该请一个营养师来家里……」

  太夸张了吧?程水莲瞪大眼,为了她请营养师?

  不,不是为了她。她立刻在心中纠正自己,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为了齐家优秀的下一代。

  想著,她心头不觉泛过一抹苦涩。

  希望她是真的怀孕了,否则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婆婆失望的表情。

  拜托拜托,让她真的怀孕吧。

  她祈求著,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齐家的家庭医生来为她诊断,他可千万别告诉她们,一切只是空欢喜一场啊!

  千万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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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一个星期横跨美国东西两岸,回到台湾的齐京几乎掩不住倦意,强打起精神走进台北办公室,等待他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据他的秘书说,这名男子已在办公室里足足等了他三个小时。望著身材精瘦、面目却猥琐的男子,齐京直觉其来意不善。

  他猜对了。

  「……你说什么?」

  「我说不愧是齐家,连这种丑闻都有办法压下来。」男子似笑非笑,神色奇诡。

  他自称林成风,那天晚上和程水莲在一起。

  他想做什么?

  齐京在脑海迅速玩味对方的来意,表面却不动声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别装傻了!齐京。」林成风哈哈大笑,笑声宛如割裂金属,让人极不舒服。「你明知道你那个有教养的老婆做了什么事!」

  回应他的是一阵静默。

  「你以为她真的像表面上看来那么乖巧吗?你应该知道那天晚上的派对是什么样子的吧?」

  「什么样子?」齐京冷静地问。

  「啧啧,没想到齐家少东这么大方,连老婆参加性爱派对也不介意。」林成风眯起眼,锐声讽刺。

  照理说,再怎么大度能容的人听到他这句话,就算不翻脸,面上也要出现几条黑线,可齐京却眉眼不动。

  「你想要什么?」语调依然静定。

  这样的静定让林成风很不高兴,嘴角一阵抽搐。「我不想要什么,只想让你认清程水莲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

  「我老婆是什么样的女人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林成风又是仰头大笑,「你可能不知道吧,我跟你老婆可是私交不错的哦。」

  「哦?」齐京仍然没什么特别反应。

  「我们是很『亲密』的朋友。」林成风刻意强调。

  这样的暗示够明显了吧?

  「没想到水莲会认识你这样的朋友。」齐京语调清淡,嘴角居然还微微扬起。

  林成风脸色一变,「你瞧不起我吗?」

  「怎么会?」

  「齐京!我告诉你——」

  「你想要钱吧?多少?」齐京优雅地掏出支票本,随手撕下一张递给他,「要不随便你填吧。」

  林成风狠狠瞪著那张微笑的俊颜。「你少侮辱人!齐京!」

  「我错了吗?」齐京耸耸肩,闲闲收回手,「原来你不要钱啊……」

  他还没来得及将支票收回口袋,林成风便一把抢过。

  开玩笑,送上门的钱财,不要白不要!「既然齐先生如此大方,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齐京深眸闪过异芒,俊唇畔的微笑毫无温度。

  林成风一惊,刚进门时趾高气扬的声势不知为何逐渐弱了,如今的他只觉在齐京面前抬不起头来。

  为什么?他明明是来刺激他的啊!怎么反被他堵了气势?

  「你……我可是好意警告你,你、你的老婆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天真,那个被杀的男人她也认识,说不定跟他有一腿……」

  齐京没让他有机会说完,迅雷不及掩耳地拽住他衣领,锁定他的眼眸清锐凌厉。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林先生。」

  「什么、什么事?」

  「我老婆那天晚上不在那里。」他一字一句,面带微笑说道。

  林成风呼吸一紧,顿时被那冷冽的笑意压得透不过气,他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才找回说话的声音。「当、当然,你说不在就不在了。」语毕,他矮下身子,逃脱那窒迫的箝制,匆匆走人。

  齐京瞪著他仓皇的背影,笑意敛去,眸色跟著沉沦。

  不错,凭齐家的势力,他是可以告诉全世界,水莲当晚不在那场荒唐的派对上,可实际上呢?她的确在那里!

  文静乖巧的她竟然会喝得醉醺醺去参加那种见不得人的肮脏派对?!他实在难以置信!

  可她……竟然做了!

  是他看错了她吗?还是原本该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莲花,终究也受了这彩色世界的迷惑,成了俗艳至极的莺莺燕燕?

  她真的背著他跟其他男人纠缠不清吗?她竟敢让他戴绿帽?

  想著,齐京步出办公室,表情更冷,冰封的神态吓著了公司里每一个员工,也吓著了前来接他回家的司机。

  回家的路上,俊脸上的阴霾始终挥之不去。

  待他走进家门,屋内原本热烈的气氛霎时骤降了十几度,笑语呢喃逸去了,人人惊惧地望著男主人没有表情的脸庞。

  「京,你回来了!」飞奔而来的正是他那个看来纯洁无瑕的妻子。已经很久不曾见她笑得这般甜蜜了,像是全世界的阳光忽然都眷顾了她,周身泛著光彩。

  剑眉不著痕迹地挑起。

  「京,累了吧?来,坐下,我给你倒杯茶,是你最爱喝的冻顶乌龙哦!刚买的茶叶,味道好极了。」她拉他在沙发上落坐,像只蝴蝶般在厅内翩然旋舞,不一会儿,便张罗来一壶清香好茶。

  她斟了一小杯,双手奉上。

  他接过,品了一口。

  「好喝吧?」她偏著头,撒娇似的看著他。

  「还不错。」

  「你这次出差顺利吗?美国那边的业务都还好吧?」

  「还好。」

  「听说我们在美国投资的一家公司要上市了,所以你才忙著到处奔走,主持那个什么Road Show吧?」

  「嗯。」齐京微微讶异。什么时候她也关心起齐家的事业了?

  仿佛看出他的惊异,她娇娇地笑了,「人家毕竟也是你老婆啊!多少应该关心一下你的工作吧。」

  「……多谢。」

  「什么嘛,干嘛这么见外啊?」程水莲微瞠,「还跟自己的老婆道谢呢,真是的!」

  茶杯一晃,溅出几滴液体。

  瞪著自己的妻子,齐京再也无法掩饰震惊的表情。这不可能是水莲!她从不会这么对他说话!

  「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著我啊?」她依然笑著,脸颊缓缓漫开红霞,「好像见到陌生人似的。」

  「我——」奇怪,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说不出话来?面对主动撒娇示好的她,他竟然觉得喉头像梗住了鱼刺?

  「怎么啦?京,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她眉尖一颦,伸手触碰他额头,「是不是太累了?发烧了吗?脸好像有点红……」

  他倏地格开她的手,「我去洗澡。」立即站起身。

  望著他昂然淡漠的背影,她心情一沉,沉默了两秒,才颤声唤,「等一等,京,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停住步伐。

  「啊,这个嘛。」低柔的嗓音蕴著娇羞之意,「人家……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说啊。」

  「那个……京,我、我——」抑不住满心喜悦,程水莲终於还是说了出来,「我怀孕了!」

  挺拔的身躯一绷。

  「怎么啦?你该不会吓到了吧?」她以为丈夫高兴得惊呆了,笑著再次强调,「我怀孕了!」

  依旧是完全的静寂。

  好半晌,齐京才转过身子,双手环抱胸前,深不见底的眸静静凝定她,嘴角慢慢勾起笑弧。

  不祥的预感笼上她,她屏住呼吸,开始感到不安。「你、你不高兴吗?」

  「……是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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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他刚刚……说了什么?她没听错吧?

  白著脸,程水莲颤颤拉开微笑,强迫自己再问一次,「你刚刚……说什么?京。」

  「我问你,是谁的孩子?」

  她没听错!他竟然真问出这样的问题!

  程水莲脸色更白了,心跳渐渐迟缓,「这……还用问吗?当然、当然是你的孩子啊。」

  「哦。」齐京只是漫应一声,不冷不热地。

  心跳彷佛停止了,原本五彩缤纷的世界忽然在她眼前碎裂成片片灰白。 「你……怀疑我?!」

  他不语,只是静定地望著她。那眼神,令她心如刀割。然後,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上楼。

  她失魂落魄了好一会儿,才迈步追上。

  「等等,京,你说清楚!为什么你会怀疑我?这当然……是你的孩子啊!」她气喘吁吁地一路追回卧房,小腹因跑动而隐隐作痛起来,「除了你,还会有谁?」

  「我怎么知道?」齐京粗鲁地脱著西装外套,随手掷落床上,「也许是林成风?」

  「林成风?」她愕然重复著这个几乎可说是陌生的名字,片刻,才恍惚从记忆库里翻出男人的形影。

  是他!那天晚上说要带她与Fanny好好见识的男人,是他半强迫地拉她去那场派对……

  「你误会了!我跟他是那天晚上才第一次见面啊!我只是跟他喝了几杯酒,他是Fanny的朋友——」

  「又是Fanny!」他不耐地打断她,「你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推给Fanny好吗?她是个千金小姐,怎么可能认识像他那种猥琐的男人?又怎么可能拉你去那种荒唐的地方?」

  「你、你不相信我吗?那天晚上真的是她——」

  「别再推卸责任了!」他吼,高昂的嗓音震动了她。

  她愕然,冰冻的身子寸步难移。

  他不相信她,他说Fanny不可能跟那种猥琐的男人来往,却怀疑她与那种人有染。

  为什么?因为她不是千金小姐,所以眼光低贱吗?

  泪雾,忽地在她眼眶聚拢,慢慢地、悄悄地融化,无声无息地滑落。

  他是否从来就看不起她?

  「你不要这样!」她的眼泪令他有些烦躁,剑眉狠狠皱起,「不要动不动就哭!」

  她只是瞪著一双大大的泪眼,「你真的……认为我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吗?」

  「我怎么知道?我本来以为你绝对不可能去参加那种荒唐派对,可你竟然真的去了!」他怒咆,握拳朝墙面重重槌了一记,闷响如落雷,痛击了程水莲的心口。

  「我并不是自愿去的——」她试著解释。

  「别拿这一套唬我!」

  「我只是想反抗你——」

  「你干嘛要这么做?」

  「你不懂吗?」她锐喊,「我厌倦了老是听你的指示行动,讨厌自己像个洋娃娃一样!」

  「你哪里像洋娃娃了?」

  「你根本不懂。」她绝望地摇头,泪珠如骤雨狂坠,「因为你根本不在乎,因为你根本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你在说什么啊?水莲!」

  「你根本不喜欢我,也从没爱过我!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捏塑的玩偶罢了。这么多年来,我被放在你们齐家的橱窗里展示,除了傻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会做!我只是……只是一个好看的洋娃娃而已。」她掩住唇,再也忍不住委屈的哭音,一声声在唇间哽咽。

  他只要她穿上齐家少夫人应该穿的服装,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上流社会展示,根本不在乎她怎么想,她的想法对他而言从来就不重要!

  从十七岁那年开始,她便拚了命地取悦他,拚了命地想成为他心目中完美的伴侣,还为终於怀了他的孩子而雀跃不已,可他,却只是冷冷反问一句「是谁的孩子」。

  她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地爱他,他总有一天也会爱上自己——可她错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错了!

  「我後悔了。」透过泪雾,她无神地瞪著这清冷无情的世界,「我要离开你,我要离婚。」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瞪她,「你说什么?水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她笑了,笑声凄楚而尖锐,「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搞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你——」

  「我要离开你,齐京,随便你找谁来齐家的橱窗展示吧,我不在乎,我——」

  不轻不重的巴掌蓦地甩向她,截去她末出口的言语,她愣然伸手,抚向微微热烫的颊。

  「你打我?」

  「我……」他彷佛也被自己的举动吓著了,墨黑的瞳惊疑不定,俊容刷白。

  怎么?他也会惊慌失措?她迷蒙地想。

  「不许……我不许你离开我,水莲。」一字一句从他齿缝间进落,「你忘了你已经怀孕了吗?」

  「那又怎样?反正你不认为那是你的孩子。」

  「你!」他气得浑身打颤,「总之别再说什么离婚,我不会答应的。」

  她只是默默旋身。

  「你给我站住!」齐京扯住她臂膀,「不许走!」

  「你放开我!」她用力挣扎,在一来一往间与他较劲,就像跳探戈一样,不许自己对他的霸道屈从。

  最後,在她不顾一切咬了他手背一口後,他放开了她,而她立刻逮住机会奔向房外。

  她奔得那么快、那么急,根本没注意到往常乾净的大理石地面多了一摊发亮的油渍。

  她滑倒了,狼狈地往後一仰,撞上一只明朝青瓷花瓶,跟著跌坐在地。

  鲜血自她双腿之间汩汩流出,她愕然瞪著,脑海一片空白。

  「水莲!」齐京震惊的叫唤自身後传来,「你没事吧?」他在她身後蹲下,试图扶起她。

  她动也不动,只是仰头望他,双唇发颤。

  「水莲?」

  「孩子!我的孩子……」她哑声痛喊,跟著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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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流掉了。

  与齐京争吵的隔天,程水莲在医院里醒来,冰雪般清冷的天花板刚映人眼帘,她的心便恍然而大痛。

  孩子没了。

  是她的鲁莽杀死了她与齐京的孩子。

  是她!都是她!

  连日来,她恍若失了魂的躯壳,怔怔地坐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周遭的一切。

  病房里添了好些东西,娇艳的花朵、新鲜的水果,白色的矮柜铺上了粉色桌巾,电视机旁立著一座立体环绕音响,窗檐挂起水晶风铃,连地上都在齐京强势的命令下,垫了一层温馨柔软的波斯地毯。

  怕她无聊,小翠镇日在病房里陪她,放音乐给她听,为她读书、念报。

  而她听著、看著,却什么也入不了耳、进不了眼、触不到心。

  她的身已失了魂,她更希望自己的心也能从此停止跳动。

  什么都没有了,孩子流掉了,她与齐京最後一丝牵系也就此断了……

  「少奶奶,少奶奶?你听见了没?」忧虑的嗓音碰撞她耳膜,强要拉她回神。

  好吵。程水莲皱起眉。

  「有人送来一封信给你。你要看吗?」小翠继续追问。

  「什么信?」她木然地问,显然毫不关心答案。

  「我也不知道。刚刚有个清洁女工拿来的,她说是一个男人交给她的。」

  「男人?」

  「你要看看吗?」

  她没有回答,神色漠然。

  看也好,不看也好,又怎样呢?她根本不在乎究竟是谁写了什么样的信给她,甚至懒得去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写信给她。

  随便吧,怎么都好。

  「那……我打开了哦。」一阵犹豫後,小翠主动拆开信封,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递给她。

  她茫然接过,展开信纸——

  杀人凶手,别以为你能逃过法律的制裁!

  有几秒的时间,她弄不清信纸上鲜红的字迹是怎么回事,傻傻地发著愣。

  然後,本能促使她脑子开始运作,她瞪大眼,总算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一封恐吓信!一封以鲜血写就的恐吓信!

  「呜……呃——」嗓音在紧窒的喉头害怕地纠结,她抚住喉,困难地咽著唾液。

  「怎么啦?少奶妍,你不舒服吗?」察觉她的异样,小翠担忧地站起身,试图握住她颤抖不已的肩。

  她直觉甩开,「别、别碰我,别碰我!」

  「少奶奶……」

  「我说不要碰我!」凌锐的嗓音划破了病房内沉静的气流,也惊动了刚刚跨进房门的男人。

  「水莲?」齐京瞪视神志显然濒临崩溃的妻子,「发生什么事了?小翠。」

  「我也不知道啊,少奶奶看了信之後就变成这样了。」

  「信?」齐京目光一转,落定程水莲紧紧捏在手中的纸张,不祥的预感令他攒起眉。他以眼神示意小翠离开,一面慢慢走向妻子,「水莲,信上写了什么?让我看看。」

  她没说话,只是颤著手将信交给他,他接过,只看了一眼便神色大变。

  「这是谁送来的?」

  「我不知道。」

  「可恶!究竟是谁做出这种事?」

  她瞥了—眼他怒气腾腾的脸庞,嘴唇发颤,好不容易才逼出细微的嗓音,「不是……我不是凶手。」

  「你当然不是。」他迅速接口。

  接得太快了。

  她心一凉,感觉—股绝望漫上胸口,「我是说真的!我没有杀人!」

  「我知道。」他安慰她。

  「警方不会也收到这样的信吧?」她惊慌地站起身,像只无头苍蝇在病房里乱晃,「他们会不会以为我真的杀了人?」

  「别这样,水莲。」他急忙定住她不安走动的身躯,「放心吧,就算上庭,我一定会请最好的律师替你辩护,你不会有事的。」

  她身子一僵,猛然拾起头,「最好的律师?」

  「他不会让你被定罪的。」他望她,眼神深沉。

  他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并非真的认为她不是凶手?

  她倒抽一口气,激动地甩开他的手,「我不会被定罪是因为我没有罪!我是无辜的!不是因为某个律师高超的辩护技巧!」

  「当然。」

  「我是清白的!」

  「我知道。」他语调平静。

  太平静了,平静得令她发狂。

  「不,你一点也不知道!」她尖叫,「你根本不能确定我是不是无辜的,对吗?你根本不相信我!」

  「水莲……」

  「我是不是无罪根本不重要对吗?」她怒视他,「重要的是我是齐家人,齐家人不会有罪!」

  「别这么歇斯底里的,水莲。」

  歇斯底里?他是这么认为的吗?只因为她无法坦然接受他利用齐家的权势确保她的清白,他就认为她无理取闹吗?

  「我受够了!这种虚伪的日子,我受够了!」小腹莫名绞痛起来。为什么?她不是已经失去孩子了吗?为什么还会疼痛?她紧紧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我好後悔,如果老天能让我再重新选择一次,我宁愿当初不曾遇见你!」

  是的,她不要遇见他,不想爱上他,更不该妄想成为他的妻子!她後悔了,非常非常後悔!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攫住她肩膀,咬牙切齿,「不许你这么想!」

  不许?他凭什么不许?他管制她的行动、她的言语,现在连她的思想都要过问吗?

  天!她好恨!

  「如果时间能重来多好……」她颤声道,挫败的泪水一下子蒙胧了视界,她扬手,愤然抹去。

  哭什么?从以前就这样,一遇上事情,她什么也不会,只会哭!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也恨极了这样的自己!她跺了跺脚,忽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拔腿狂奔。

  「你去哪儿?水莲!给我回来!」

  不!她不回去!她要逃开,离他愈远愈好!

  「水莲,回来!」他命令。

  她不理会,自顾自地往前奔,一连奔下几层楼後,仓皇来到医院外。

  身後,齐京的跫音依然执著地追著,她盲目地冲出马路——

  「小心!」

  警告的呼喊在车来车往的街道上显得那么低微、那么无助,却精准地击中她怦然的心口。

  怎么回事?

  她昏然直视一辆朝她疾驰而来的车子,呆立原地。

  「水莲!」

  在晕过去前,最後映人她瞳底的是齐京写满恐惧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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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痛!

  为什么会这么痛呢?全身的骨头像要碎裂了,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嗯……」痛苦的呻吟逸出她乾燥的唇,她喘著气,感觉有某种清凉的液体点上唇瓣。

  是水吗?她想喝,好想喝哦。

  强烈的渴望令她凝聚全身力量,命令自己展开酸涩的眸,迎向一片朦胧。

  「水……」她喃喃祈求著。

  朦胧的人影接近她,伸出臂膀揽住她虚弱的身躯,「喝吧。」拂过耳畔的嗓音低沉动听。

  好熟悉的声音。

  她茫然想著,一面低头喝著水,一面拚命眨动眼睫。

  终於,眼前景象逐渐清晰,她认出自己正倚靠著齐京的胸怀,他俊秀的脸孔没有表晴地看著她。

  「你清醒了吗?」

  「嗯。」她点头,眼眸流转,然後惊异地圆睁。

  蕾丝窗帘、粉色桌灯、满房的漂亮娃娃与玩偶——这究竟是哪里?

  「这不是……医院吧?」

  「当然不是。」他彷佛为她的问题感到吃惊,扬起一道眉,「这是你的房间,你忘了吗?」

  「我的房间?」她闻言一呛,急急挺直上半身。这充满少女粉嫩气息的卧房是她的房间?没搞错吧?「你什么时候把房间布置成这样?」

  「什么时候?从你来的时候就这样啊。」

  从她来的时候就这样?她颦眉,愕然不已。

  「怎么?莲丫头是不是醒了?」苍老沉静的嗓音在房门口扬起,跟著,一个拄著拐杖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来。

  一见那张刻画著岁月痕迹的老脸,程水莲整个人惊呆了。

  是齐家老奶奶?她不是……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吗?

  「奶、奶奶?」

  「傻丫头,怎么一副见鬼的模样?」齐奶奶半开著玩笑,「不认得我了吗?」

  她当然认得了,问题是,齐奶奶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莫非她真的见鬼了?

  程水莲紧绷著身子,「奶奶……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丫头是摔傻了吗?这里是我家,我在这里有这么奇怪吗?」

  「这里是奶奶家?」程水莲惊跳起身,明眸再度环视周遭一圈後猛然忆起,「对哦,这是我以前的房间。」是她十七岁寄宿在齐家时的卧房。

  「什么以前的房间?难道你不再住这里了吗?」齐奶奶状似责备,声调却和蔼,「我都知道了,听说学校同学知道你跟小京的事情後很不服气,变本加厉地欺负你,这次居然还拿蛇吓你,害你从楼梯上滚下来……你放心!奶奶明天就去学校跟校长抗议,替你讨回公道。」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什么学校、同学、校长?她早就脱离那段青涩岁月许久了啊!

  「京,这怎么回事?你说说话啊!」她直觉转过身向丈夫求救。

  「就是这么回事。你放心吧,以後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齐京语气清淡,唯有隐隐抽搐的下颔泄漏了他激动的情绪。

  她愕然瞪他,蓦地发现他不是她所以为的那个男人。

  虽是相似的五宫,可他的脸比起齐京年轻许多,墨黑的眸还微微染著年少稚气,他的身材也不若齐京高大挺拔,穿著高中制服的身躯虽然不矮,却显得颇为纤细。

  「你是……你是谁?」

  「我是谁?」他愕然扬眉,「我是齐京啊。」

  「不可能!」她死命摇头。

  齐京没那么年轻,身材也没那么纤细,他不是齐京!顶多长得和齐京少年时代很像而已……

  不会吧?

  不可思议的念头忽地击中程水莲,她张大唇,震惊地瞪著眼前清秀绝伦的少年。「你、你几岁?」

  「十七。」

  「那我、我几岁?」

  他瞪她,「别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她不理会他冷厉的神情,急迫地拽住他的手,「快告诉我!我几岁?快说啊!」

  「……跟我一样。」

  跟他一样?程水莲猛然放开他的手,一步步後退。

  这意思是说……她也是十七岁喽?怎么可能?!

  她不敢相信,跌跌撞撞奔向梳妆镜前,瞪视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她,秀发凌乱,容色苍白,青紫了一大块的额头,显示她之前确实摔得很惨。

  可虽然如此狼狈,她眼角的细纹却消失了,没上妆的肌肤是难以形容的柔滑细致,简直吹弹可破……

  她蓦地倒抽一口气。

  这是真的?她真的变年轻了?真的变回从前那个青春少女?

  骗人!她在作梦吗?

  她颤颤伸出双手,用力掐上自己的脸部肌肉。

  「啊!好痛!」惊天动地的叫喊惊动了房内其他两人,也震撼了她自己。

  「丫头,你干嘛没事掐自己啊?没事吧?」

  「你怎么闷事?水莲。」

  两道莫名其妙的嗓音在她耳畔左右响起,她置若罔闻,只是愣愣站在原地,瞪著镜中淡淡浮上红指印的颊。

  这不是梦!

  她真的……回到过去了?!

aaaaaaaaaaaaaaa
 这真是太诡异了!

  程水莲瞪著镜中的自己,至今仍处於极度震惊的状态中。

  镜中的她,白衫黑裙,墨黑的发清汤挂面,脸没上妆,肌肤却水嫩嫩的,嘴唇也娇艳欲滴,大大的眼睛还未染上成熟女子历经的沧桑,闪亮亮的,像夜空初绽的星子。

  这是她吗?

  她试著对镜中人微笑,秀眉弯了,眼眸细了,唇畔抿著淡淡羞涩。

  天!她心一震。

  她笑起来竟十足像个女学生,文静的、羞怯的,犹对这个世界满怀幻想的天真少女。

  这,不可能是她吧?

  「……你在做什么?」清亮的声嗓蓦地在她身後扬起,扯动她不安定的心弦。

  她颤然回首,迎向正以奇特眼神瞧她的少年。

  「一大早就对著镜子发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花痴的?」

  花痴!

  他竟敢如此嘲弄她?程水莲瞪他一眼。如果她还是从前那个不解世事、对他无限爱慕的少女,此刻肯定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她不是,她长大了!

  「我照镜子都不行吗?你也不希望你的未婚妻灰头土脸地到学校丢你面子吧?」

  「嗄?」齐京闻言,一双眼差点没凸出来,他瞪她,不敢相信她方才的回嘴。「你说……什么?」

  「好话不说第二遍。」她高傲地睨他,然後一甩头,自顾自地背起书包下楼。

  身後一片灼热,她可以感觉到齐京凝定她的惊愕眼神,那令她十分愉悦,有股报复的快意。

  如果这不是梦,如果这真是上天赐予她的第二次机会,那么她一定要好好把握。

  从前的程水莲就让她随风而逝吧,今日的她,不做灰姑娘!

  她下楼,正坐在餐桌旁看报的齐奶奶一见到她,老脸扯出慈爱笑容。

  「看来你今天精神不错,小莲。」她拉过程水莲,捧起那小脸蛋细瞧,「嗯,额头的瘀青也差不多都消了。」

  「放心吧,我很好,奶奶。」她仰起头,真诚地对老人家微笑。

  齐奶奶是她最敬爱的齐家人,外公死後,齐奶奶坚持将父母双亡的她接到这里来,也因此,她跟齐京才会扯出一段孽缘。

  虽然现在的她很後悔当初答应任性的齐京成为他的未婚妻,可并不影响她对齐奶奶的感情。

  「没事就好。对了,奶奶今天陪你一起去学校跟校长打声招呼……」

  为了同学们欺负她的事吗?

  「不用了,奶奶。」她赶忙阻止,「这件事让我自己解决吧。」

  「真的不用吗?」齐奶奶有些犹豫,「可是——」

  「没事的,奶奶,只要我好好说,相信同学们一定会了解的,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这样啊。」齐奶奶凝望她,眼眸闪过笑意,「你好像变坚强了呢,小莲。」

  程水莲回以一抹笑。她也希望如此。

  「快坐下来吃早餐吧。」齐奶奶招呼著,「今天我让厨子准备了你最爱的煎蛋卷,配鲜奶正好。」

  「我想喝咖啡。」

  「咖啡?」齐奶奶一愣,「可是你早上一向喝鲜奶的啊。」

  那是因为齐京规定她只能喝鲜奶,所以她才喝的。

  她深吸一口气,「可是我今天想喝咖啡。」

  「哦。」齐奶奶扬眉,看著她执起咖啡壶,为自己斟了一杯。

  随後走进餐厅的齐京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怔怔看著她往杯中加三匙糖,又注入鲜奶。

  「你不能喝咖啡,水莲。」他出言制止她,「你正在发育,应该多喝牛奶,而且喝咖啡时也不该加这么多糖,又不是喝糖水。」

  「如果我不能喝,那你应该也不能喝,对吗?难道你没在发育?」她闲闲回应,「而且我就喜欢喝加糖的咖啡,不可以吗?」说著,反抗似的又添了一匙糖。

  他愕然瞪视她的举动。

  她耸耸肩,故意无视他如火般的目光,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餐,然後在奉送齐奶奶一朵甜美的笑靥後,翩然告退。

  齐京蹙眉跟上,她假装没注意,笔直走出大门。

  他终於出声了,「喂,你去哪儿?司机还没将车子开出来。」

  「我要走路上学。」

  「走路?」他拽住她手臂,强迫她转身面对他,「你发什么神经?我们不是每天一起上学吗?」

  「从今天起我要自己上学。」她坚定地回应,「我要走路。」

  「你是怎么了?是那些欺负你的同学说了什么吗?所以你不敢跟我一起去学校?」

  「跟他们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决定。」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当你的洋娃娃了。」她字字铿锵有力,星眸璀亮异常。

  「洋娃娃?」他愣然,半晌,神色转为阴沉,「你撞坏脑子了吗?怎么变得这么莫各其妙?」

  「有吗?我倒觉得我终於做回真正的自己了。」

  「程水莲!」他低斥,「你一定要这样跟我作对吗?」

  「没错。」她浅浅微笑,「你要是不高兴的话,就取消我们之间愚蠢的婚约吧,不必勉强自己跟穷人家的女孩在一起。」

  「你——」

  「坦白说,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嫁给你。」

  她冷淡的宣称似乎着恼了齐京,他一把握住她的肩膀,狠狠将她定在雕花大门旁的白墙上。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哦。」他眯起眼,「你说你喜欢我,事实上,我认为你迷恋我。」

  他一定要用这么可恶的神态道破她的心意吗?瞧他似笑非笑的嘴角,根本就不把她少女的真心当一回事吧?从小身边就群蝶飞舞的他,哪可能真的看上毫不起眼的自己?之所以要她,只是因为她很傻、很好操控而已……

  她从前实在太傻了,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跟她完全处於两个世界的富家公子?

  双拳在身俊悄悄缩紧。「我是喜欢过你。」

  「什么?」过去式的语法震撼了齐京,他怒视她,「你的意思是——」

  「现在我只想尽快摆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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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石小径往前方直直展开,两旁林树夹荫,远远地,一方方绿油油的稻田在阳光下闪烁著温暖的光芒。

  啊,这久违的景致啊!

  程水莲深吸一口气,瞥视四周,胸臆间满满地涨著感动。

  自从高中毕业後,随著齐京到台北上大学,她有多久不曾回到这生她养她的乡间小镇了?多久不曾呼吸过这新鲜透彻的空气?多久不曾欣赏过这美丽可爱的风景?多久不曾倾听过这宁谧安详的声音?

  在都市浮沉这么多年,几乎却快忘了她曾在这单纯的东部小镇长人。

  她都忘了,在日复一日沿著这条小径上学时,她对著周遭景致,看到的却是心中的无限梦想。

  那时的她,想著她的未来,想著有一天要离开这里,到都市追寻她的梦想。

  她终究是离开了,却不是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去的,反倒在城市的霓虹灯间迷失了前进的方向。

  她後侮了……

  程水莲忽然无法继续前进的步伐,她在一条清澈的小溪旁找到一块平坦的岩石坐下,静静望著远方。

  旭日,随著时间推移逐渐上升,阳光愈来愈烈了,放肆地洒上她的脸,刺痛她的眸。

  「你在干嘛啊?水莲,上课快迟到了!」

  正当她发呆间,一个骑著脚踏车的少年飞快地从她身畔闪过,他努力跺著踏板,急切地与风争速。

  程水莲愕然凝望他瞬间淡去的背影,根本来不及回话,连这少年是何方人物都还没意识过来。

  忽地,淡去的影子又逐渐清晰了,似乎是察觉她的不对劲,少年又飞快地跺著脚踏车骑回来。

  「喂!你伤还没全好吧?身体不舒服吗?」少年冲著她喊,「齐京呢?你今天怎么没坐齐家的车上学?要不要载你一程?」

  「你、你是——」她迅速搜寻著记忆库,将少年线条分明的脸孔与脑中储存的印象一一比对,不过数秒,灵光一现,「温泉?!真的是你?」她忍不住跳起来,指著他大叫。

  被唤作温泉的少年一愣,犹豫地皱起眉,又扯扯头发。「水莲,你没事吧?看到我有这么讶异吗?」

  当然讶异啦,好几年不见了呢。

  程水莲抿著嘴笑,偏头打量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记忆中他是个热爱运动的男孩,尤其棒球更是打得一把罩,小学写作文时,他的志愿还是成为棒球选手呢,只可惜……

  唇畔的笑意敛去了,她想起升高三那年的暑假,温泉为了救一个孩子出了一场车祸,夺去了他出色的运动神经。

  「温泉,温泉……」

  他是个好男孩,在学校同学都因为齐京而欺负或疏远她时,只有他待她一如往昔。

  「干嘛一直叫我的名字啦?」温泉翻白眼,「我知道我老爸取这名字是很可笑,哪有人因为这里以温泉出名,就把儿子取这种蠢名字的啊?」说到这个,他就忍不住怨恨,「臭老爸,我总有一天要报复,哼!」

  「不是的,温泉,我——」

  「都叫你别叫了,你是存心气我是不是?」他轻轻敲了她头部一记,又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快坐上来,我载你去学校。虽然是暑期辅导,迟到也会被痛削一顿的。」

  「暑期辅导?」她侧坐上脚踏车後座,小心翼翼拉好裙摆,「你的意思是现在是暑假?」

  那么还来得及喽?她也许来得及阻止一场悲剧。

  「温泉,你听我说,这个暑假不要上市区玩,绝对不要去。」

  「为什么?拜托!难道你要我在小镇上窝一个暑假吗?很无聊耶。」

  「你听我说,绝对不要去。」她紧紧抓住他肩膀,「会出事的!」

  「什么啊?」温泉摸不著头绪,「你脑子是不是摔坏了?都是那些可恶的家伙,竟然那样欺负你!」他神态转为严肃,「不过你放心吧,那天齐京当众发了好大一场飚,把那些人都吓呆了,以後应该不敢再找你麻烦了。」

  「齐京发飚?」这料想不到的消息转移了她的心思。

  「嗯,你一定想像不到冷冷的白马王子也会发脾气吧?不过,那天齐京真的一副想杀人的模样,连我都吓了一跳。」

  齐京想杀人?为了……她?

  「我说水莲,你真的抓住他的心了耶。我本来以为他只是想玩玩,没想到原来真的挺在乎你的。」温泉不怀好意地笑,「嘿嘿,白马王子也有灰姑娘来制伏他啊。」

  灰姑娘制伏王子?不,应该是反过来吧。

  「你错了,温泉,不是那样的。」她语气幽幽。

  如果说齐京真为了她发飙,也只是因为同学伤害了「他的未婚妻」,而不是因为「她」。

  「不用不好意思啦,水莲,虽然我不太喜欢王子,不过看来你跟他在一起也不错。」

  她一愣,「你不喜欢齐京?为什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那家伙太完美了啊!家里有钱就罢了,为什么人还帅得不像话?长相好我也认了,偏偏头脑又好,动不动就考全校第一。好,就算他遗传因子特别棒好了,干嘛连运动神经都那么好啊?网球、羽球、游泳、空手道,什么都会,连马拉松比赛也被他跑进前三名……啊!愈讲愈气,真是呕死我了!」温泉哇哇叫。

  程水莲听著,不觉笑了。

  对哦,她怎么会忘了温泉对齐京一直有著强烈的竞争意识。自从高二时,齐京转来这所乡下高中,温泉便把他当成了假想敌,什么都要跟他比一比,有一回甚至跟他挑战围棋呢,结果还是泰然自若的齐京赢了。

  「告诉我,水莲,那家伙的弱点究竟是什么?」温泉回头不甘地瞥她一眼,「我就不信王子真那么十全十美。」

  齐京的弱点?她闻言—怔。是啊,他的弱点究竟是什么呢?他总是那么优秀,那么坚强,那么气定神闲,仿佛天下一切尽在他胸壑当中……

  她实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弱点啊!

  「啊啊,别告诉我连你也想不出来!」温泉快捉狂了,「起码要有一样吧,我一定要赢他一次,不然那个可恶的女生—辈子都会瞧不起我!」

  可恶的女生?瞧不起?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的女生是谁?我认识吗?」她追问,「她为什么瞧不起你?」

  「啊。」恍悟到自己失言,温泉脸颊忽地染红,支支吾吾起来,「你……你不认识她啦,她不是镇上的人。」

  「那她是哪里人?你怎么会认识?」这下她更好奇了。

  「她是……从台北来的。」

  「台北?是谁家的亲戚吗?」

  「就是林家的爷爷……」

  「林爷爷?是他的孙女吗?还是外孙女?是怎样的女生?一定很漂亮吧?」

  「嘿!你别再问了好吗?」温泉不耐地回了一句,脚踏车迎风奔进校园。「以前的你不会这样东问西问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事的?」

  程水莲一震。

  是啊,以前的她不会追问这些的,即使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她也不会过问他人的私事。

  因为那时的她将自己困在一个封闭的小圈圈,眼底除了齐京,谁也看不到……

  「我现在不一样了,温泉。」她跳下脚踏车,「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是以前的程水莲了。」

  「你说什么?」温泉愣然注视著以一种坚决的神态伫立於凤凰木下的少女。

  夏风拂来,撩起她鬓边一缯细发,黑色的百褶裙翻扬著好看的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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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水莲没坐齐家的轿车来学校。她今天是跟温泉一起来的。

  她跟齐京在学校见了面也不打招呼,好像陌生人一样。

  他们吵架了吗?

  流言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才过了一个上午,便传遍校园,人尽皆知。

  不论在哪儿,程水莲总能从四面八方接收到各种视线,好奇的、怀疑的、惊讶的、不满的,同学们默默评估著她,彷佛意欲藉此一探流言的真假。

  她咬牙,假装没注意到自己再度成为众人的焦点,坐在图书馆里,努力翻阅著各科课本。

  国文、数学、英文、历史、地理……天啊!难道她还要将这些教科书重读一遁吗?国文、英文还好,可是数学——她瞪著讲义上密密麻麻的几何符号——她早忘光了啊!

  还有三民主义——她一翻白眼,当初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课本上大段大段的文字硬背下来,现在,还要重来一次吗?

  掩落眼睫,她无奈地叹了口长气。

  这就是回到过去的代价吧?所有经历过的痛苦也要重温一遍。

  坐正身子,她决定先抛开消耗记忆力的三民主义,从需要理解能力的数学开始。

  时间,在她埋首於复杂的证明与计算间一分一秒流逝,待她恍然抬头时,黄昏夕照已透过玻璃窗,柔婉洒落一室。

  望著天际朦胧的晚霞,她心版亦跟著蒙胧,呆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在馆内诸位同学好奇的注视下收拾著书包。

  刚踏出图书馆大门,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即映入她眼瞳。

  是齐京。

  他倚在一棵大树下,双手环抱胸前,在满天彩霞掩映下,那张俊秀的脸显得更加出尘,美丽得不像真人。

  温泉说得没错,他确实漂亮得不像话,端整的五官,浓密的眼睫,甚至连他的声音都清雅动听,不似一般男孩粗哑。

  他还有一种不属於少年的神韵,就像现在,只是随随便便站著,也流露出一股贵族般的气势。

  优雅、自在、气定神闲。

  怪不得周围会躲著一群女孩偷偷瞻仰他,瞧她们痴迷的神情,怕只要他回头看一眼,她们就会融成一摊水了吧。

  想著,程水莲不觉咬住下唇,心跳不争气地加速。

  他在等她吧?她该怎么办?无视他的存在,转身就走吗?

  正挣扎间,一道雅致的倩影慢慢飘进她的视界,轻盈纤巧的在齐京面前落定。

  她怔怔瞪视那少女仰起头,正对齐京说著什么,他忽然扬起唇,淡淡一笑。

  啊。程水莲胸口如遭重击,看著两人合衬的身影,她有片刻无法呼吸。

  她想起那少女是谁了,她是乔羽睫,是这镇上最受瞩目的千金小姐,她父亲是镇长,母亲是校长,她本人则被校内一群忠诚仰慕者捧为校花。

  她是……白雪公主一般的人物,同学都说,她跟齐京才是天作之合。

  程水莲撇过头,双腿忽然有了自由意志,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可乔羽睫却看到了她。

  「水莲!」

  娇嫩的嗓音定住她的步履,也送来齐京深沉的注视。

  她回过身,强迫自己走向两人,唇角牵起微笑,「学姊,好久不见。怎么会来学校?」

  「我回来看我们导师。」乔羽睫迎向她,忽地牵起她的手,「听说你前几天摔下楼梯了,没事吧?」

  「我很好,学姊。」

  「没事就好,以後走路要小心点哦。」乔羽睫对她盈盈浅笑,笑容里净是不解世事的天真。

  看来没人告诉学姊,她究竟为什么会摔下楼梯吧?虽然她是学姊,年纪比他们这些学弟妹都大,可对她,所有人都不由得想保护,绝不会让她知道这世界也有丑陋的一面。

  可她後来终究还是知晓了……

  「学姊,你有碰见凌非尘吗?」忆起暑假末将闹得小镇翻天覆地的丑闻,程水莲陡地变了脸色,急急追问。

  「咦?你怎么知道我遇见他了?」乔羽睫微眯起眼,粲笑如花,「刚刚就是他送我回来的啊。我逛百货公司时迷了路,幸好碰见了他。」

  「学姊又迷路了?」程水莲叹气,这位大小姐的路痴在学校里可是有各的,从镇上到市区的百货公司,她能比别人多花上一倍的时问。「为什么不坐家里的车呢?」

  「我偶尔也想要自己出门啊。」乔羽睫甜甜说著。

  这种漫不经心的「偶尔」,可是会铸成大错的呢。程水莲无奈地在心底感叹。

  乔羽睫没注意到她焦急的神色,迳自陷入沉思,「非尘他好像没钱参加暑期辅导,现在还在修车厂打工,看来很辛苦呢。」

  那黯然的神情震动了程水莲,她掐紧乔羽睫的手,「学姊,你不会同情他吧?」

  「好痛!」乔羽睫吃痛地轻喊一声。

  程水莲连忙放开她的手,却没放弃坚持,「听我的!学姊。」

  「为什么?」乔羽睫微微怔愣,奇怪她用这种命令的口吻跟自己说话。

  「因为他——」会伤害你,会把你伤得体无完肤!

  如果可以,她真想大喊出口。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未发生的事,她能随便说出门吗?这种未卜先知的预言若说出口,肯定引发轩然大波。

  「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她咬住唇,容色千变万化,却吐不出—个字来。

  「水莲,你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乔羽睫担心地望著她。

  「别理她,她这几天—直怪怪的。」一旁的齐京终於插口,语气淡漠,凝定她的黑眸却绝不淡漠。「该回家了吧?水莲,你在图书馆待得够久了。」

  这么说,他的确任等她喽?

  程水莲一窒,说不清胸口漫开的是什么滋味。「你可以自己先回去。」

  「放你一个人走回家?」他瞪她,「你以为我能放心吗?天色都那么晚了!」

  「那有什么关系?这里又不是台北,治安好得很。」

  「总之,一个女孩子不该晚上还在外头游荡。」

  什么意思?他现在就开始管她了吗?想起他结婚後立下的门禁,她怨念陡生。

  「我不是小孩了,别这样管我!」她怒斥。

  「注意你跟我说话的口气,水莲。」他阴沉地警告。

  「什么口气?你这样限制我,难道还要我乖乖地点头称是吗?」她反驳。

  「咦?别吵架啊,你们两个。」见两人火气都有升高的趋势,乔羽睫不知所措地劝著。

  「不好意思,羽睫,我说了,这女人最近怪怪的,脾气变得很糟。」说著,他强硬地拉起程水莲的手,「跟我走!」

  「喂!你——」她想反抗,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由著他将自己拖往正等在校门口的豪华轿车。

  「上车!」他粗鲁地将她推进车後座。

  「你干什么?」她回首怒视他,「我说过以後要走路上下学!」赌气地打开另一边车门,冲下车。

  「为什么不肯坐车?」他追上来。

  「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是走路上学!我不想因为借住到齐奶奶家,便改掉这个习惯。」

  「从学校走回家里起码要半个多小时,有出不坐要走路,不是自找麻烦吗?」

  「自找麻烦也好,总之我个想坐车!」

  「为什么?」他问。

  因为她个想依赖齐家,不想依赖他,不想让自己成为一尊没有自主意识的洋娃娃!

  「我想靠自己的力量生活。」坚定地抛下这句话,她旋过身,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履。

  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深蓝色的凯迪拉克一直静俏悄地在她身旁滑行。

  他干嘛一直跟著她?

  程水莲停定身子,「你不要再跟著我,我不会上车的!」

  车内的他不语,只是深刻地瞧著她。

  她几乎要臣服於那眼神之下,急忙深吸一口气,「你快回去吧,奶奶会担心的。」

  「你也会怕奶奶担心?」他口气讥诮,「你不知道她会更担心你吗?」

  「我——」她一窒,倔强地撇过头,「我回去以後会跟她好好说清楚的。」

  他瞪视她,「你真的不肯上车?」

  「是。」

  「说什么也不肯?」

  「嗯。」

  「很好。」他咬牙,开门下车,然後狠狠甩上车门,「你先回去吧,李伯,帮我们跟奶奶说一声。」

  「是,少爷。」司机李伯领命离去。

  程水莲傻傻望著逐渐淡去的车影,「你做什么?」

  「你不上车,我就陪你一起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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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氛僵凝而尴尬。

  程水莲敛眉低眸,一古脑儿往前直走,假装没听到身後的跫音——坚定、沉稳、令她心慌意乱。

  他吃错什么药了?为什么一直跟著她?

  她父为什么因而心跳加速,连步伐的韵律都乱了?

  拜托!他只是个……只是个十七岁的小鬼好吗?就算她曾经被他牵著鼻子走,就算她总是为了他团团转,他现在也不过才十七岁而已!

  而她,可比他大了好几岁,多了好几年的人生历练呢。她不相信这样的自己,还会受他摆布!

  她不会的!绝对不会!

  程水莲傲然地扬起头来,凝住步履,旋过身,决定正面迎击。

  「你究竟想怎样?」

  面对她直截了当的质问,齐京似乎有些惊讶,扬起一道眉。

  「你就不能离我远—点吗?」

  俊容沉下脸色,「你恨我吗?水莲。」

  她一愣,「恨?」

  「你讨厌我吧。」他静静地、深深地盯著她,湛深的眼神令她心悸。

  默默对望,她胸口蓦地揪紧。

  她讨厌他吗?恨他吗?

  「总、总之我们两个在一起不、不会好结果的。」她白著脸,不明白为什么嗓音会发颤,「我、我们之间的婚约太儿戏了,我根本不应该昏头昏脑地答应你的提议——」

  「我是很认真的。」他截断她,语声清淡,神情却坚定。

  她一窒,「认真?」

  「对这个婚约,我是很认真的,我是真的想娶你。」

  「为、为什么?」她无法呼吸,「你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你只是……你那时才见过我几次而已,怎能确定我就是你想要的女人?」

  「我就是知道。」

  「你不知道!」她喊。

  「我知道。」

  「你不知道!」声调更高了。

  「你一定要跟我争论这么无聊的事情吗?你又不是我,怎能确定我的想法?」他攫住她颤抖的肩膀低吼。

  「对,说得对,我不是你,所以弄不懂你的想法。」她敛下眸,忽地感到一股难言的心伤。「我从来……就搞不懂。」

  听出了她言语间的黯然,他叹口气,放柔了严厉的脸部线条,「因为这样,所以你不安心吗?你怕我对你只是玩玩而已吗?不是的,水莲,我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他凝定她,专注而认真,「我一定会娶你。」

  她说不出话来。

  「我会娶你,你放心吧。」他重复。

  泪水倏地烧烫她的眸,她不明白自己突如其来的激动,只知道他说的这些话让她又是难过又是心痛,又是不甘与懊悔!

  「你……你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鬼,说话不要这么自以为是!你……你以为你父母会高兴你娶我这么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吗?要不是有奶奶护著,他们早把你揍扁了!」

  没错,是奶奶成全了他们两人的婚姻,大学毕业那年,若不是有奶奶作主,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嫁给齐京。

  是奶奶坚持她进齐家门——当时她很感激奶奶,可现在,她宁愿不要啊!

  「……我当然知道他们会不高兴,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无论如何,对未来的另一半,我一定要自己选择。」

  「可我不想被你选择啊!你何必非要我不可?」她用尽力气喊。

  「你又为什么突然这么排斥?」他却以沉静的神态回应。

  沉静得让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无理取闹。胸口炽烈的怒火忽地灭了,只余一片冰冷的空落。

  「是什么原因?」

  「是因为——」

  「说出来——」

  「不要命令我!」她瞪他,最讨厌他这么对自己说话了。「我不想嫁给你是因为……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切只会愈来愈糟,我们……不会幸福的。」

  「你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因为她亲身经历过了啊!

  苍白的唇角,涩涩拉开一抹笑,她旋身走向流水潺潺的溪畔,痴痴望著在紫色夕照下朦胧的水面。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说吧,水莲,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的能说吗?

  她转过头,他正仰著脸等待她的解释,端正的薄唇微微扬起,似笑非笑地,看来很可恶,却又带了些……不可思议的温柔。

  心韵,难以克制地狂乱起来。

  奇怪,她以前曾经看过他这样的神情吗?

  「说啊。」

  莫名地,她身子僵直起来,好半晌,才找回说话的声音。

  「齐京,你看过『回到未来』这部电影吧?」

  他扬眉,「看过啊。」

  「如果……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从『未来』回来的——」

  「别开玩笑了。」

  什么嘛。她怒视他,不服气地噘唇。她都还没说完呢。

  「有什么理由就说出来,不要编这种可笑的故事。」他轻描淡写地堵去她的辩解。

  她咬唇,心里也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这可不是天方夜谭,是真的啊!

  「那只是电影,不可能会有回到过去这种事。」

  「哈!你又知道了。」

  「只要是稍有理智的人都能判断。」他不理会她的讥刺,迳自说著,「第一,未来的几十年内,科技绝对不可能进步到发展出什么时光机器来;第二,就算爱因斯坦的『虫洞』理论是可能的,人类发现的任何宇宙物质进去後,也只会被压得粉碎;第三,就算一个人真的能回到过去好了,他在过去所做的每一件事可是会造成历史的大混乱。就本质而言,『回到过去』这件事已经是历史的矛盾了。」

  什么跟什么啊?什么虫洞?又什么历史矛盾的?为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

  彷佛看出她的迷惑,湛眸闪过一丝近乎好玩的辉芒,「你—定没听过『混沌』理论吧?」

  那又是什么?

  「简单地说,一只在台湾拍著翅膀的蝴蝶,都有可能扰乱南美洲那边的气流。」

  她好像有点懂了。

  也就是说,她在这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影响未来,也许只是现在跟齐京吵上这么一架,以後陈水扁可能就当不成总统。

  这听来很荒谬,却是有可能的,至少她自己的人生就会不一样了啊。她不会嫁给齐京,不会流产,不会在奔出医院时发生车祸,当然也就不可能莫各其妙掉回十七岁了。

  那她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她不在这里,又怎会改变一切?该发生的事情还定会发生,然後发生以後又发现其实不会发生……

  天!愈想愈混乱了啦!

  究竟怎么回事?这一切只是她在作梦吗?不行,她要再好好想想。

  她抱住头,继续用力思考。

  如果这一切违反自然界的定律,那她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一场梦吗?她的一切努力终究只是徒劳吗?

  她其实改变不了任何事吗……

  齐京讶异地望住她,见她涨红了一张脸,一下嘟嘴,一下皱眉,拚命想从思考的迷宫中脱困的表情,他忽地笑了,清朗的笑声回旋,与水声相和,竟宛如协奏曲一般动听。

  她陡地从迷思中回神,不敢相信地瞪他。

  他笑了?!

  他的笑容……蕴著未成年的青涩,可却又那么自信昂扬。

  真是太可恶了!他才十七岁啊,为什么能笑得那么笃定、那么从容、那么令她这个比他大上好几岁的老女人心中小鹿乱撞?

  可恶!真的好可恶!

  没注意到她不甘心的神情,他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沾上草屑的学生裤。「我不晓得原来你的表情这么丰富。」朝她伸出手,「回家吧。」

  「你、你做什么?」

  「牵你的手啊。」他自然地握住她的柔荑。

  她倒抽一口气,直觉往後退,不幸踩空了一步,重心不稳的身子直直往後坠。

  「水莲!」他惊喊一声,想拉住她,可她後坠的力道太猛,他反而也跟著摇摇晃晃。

  结果是两个人同时跌落溪里。

  「好难过……」冰凉的水花毫不客气地溅入程水莲眸中,她一面跌跌撞撞地想自水里起身,一面用力想眨去眼中的冷涩。

  「怎么了?你没事吧?」焦急的嗓音拂过她耳畔。

  「我……没事。」她伸手抹去脸上狼狈的水痕。

  「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受伤?没有啊。

  她定了定神,发现自己不但没划上任何—道伤口,甚至连跌倒所带来的痛感也没有,她整个人像是跌人一团柔软的棉花里,一点也不疼。

  怎么会这样?溪里可全是尖碎的细石啊!就算不扎伤人,光撞上也够疼的了。

  她扬起睫,待眼瞳映入齐京依然坐倒在溪里的身影後,才恍然大悟。

  是他……护住了她!是他将她整个人包容在怀里,拿自己的身体当肉垫保护她。

  所以她才能毫发无伤,所以他才摔得如此难看。

  她落下视线,一道顺著水流飘动的血痕迅速扯痛了她的心。「你受伤了!」她尖声喊道。

  齐京跟著她调转视线,不甚在意地瞧了眼手臂上的伤口。「没什么,一点小伤。」

  「怎么会是小伤呢?」

  她急了,意欲蹲下身来察看他的伤势,他却轻轻推回她。「你先上岸。」

  「可是……」

  「先上岸!」他想站起身,脚踝却传来一阵锐利的刺痛。

  「怎么啦?」注意到他一闪即逝的痛苦神色,她著急地问。

  「脚可能扭到了。」他淡淡应声。

  「什么?」她容色一白,「那我扶你……」

  「不用了,你先上岸。」

  又命令她了!

  她忽然生气起来,狠狠瞪他一眼,然後伸出手,「我扶你起来!」

  「水莲,我说了你先——」

  「我要扶你起来。」她截断他的话,不理会他蹙眉的表情,迳自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臂膀撑起他,「站起来。」

  他站起来了,在她的扶持下慢慢走回岸上。

  她没有立即放开他,寻了一块表面稍微平滑的岩石让他坐下,又掏出手帕沾湿,轻轻擦拭他手臂上的伤口。

  在检视过那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的伤口後,她秀眉紧紧颦了起来。

  「还说一点小伤呢,要是感染那可不得了。」她喃喃低斥,专注地帮他清理伤口,丝毫没注意到头顶上的俊颜正以一种新奇的眼神瞧著她。

  好一会儿,她终於用手帕包扎好伤口,吁了一口气,扬起头来,正好对住他灿亮深湛的眼。

  她心跳一乱,「你……干嘛这样看我?」

  「你变了,水莲。」他轻轻开口,眼眸仍是那样深深地圈住她,「你现在很不听话。」

  「我——」她咬牙,既为他深邃的眼波心慌,又为他所说的话气愤,「我干嘛要听你的话?你的话一点道理也没有!你以为自己很强吗?受了伤一点也不疼吗?脚踝扭到了让人伸手扶一下会怎样?干嘛这么别扭啊?」

  「别扭?」

  「对,别扭。」她站起身,手指点著他额头,「没看过像你这么倔强又别扭的小孩,简直气死人!」

  「小、小孩?」他闻言,呛了呛,嘴角怪异地抽搐。「你叫我——小孩?」

  「不行吗?」她犹未察觉自己犯了什么语病,依然以一种长辈的姿态教训他,「才十几岁而已,有必要老是摆出一副酷样吗?你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一点、开朗一点?」

  「你的意思是——我不正常又阴沉吗?」他低声问,平淡的口气隐隐蕴著—股不寻常。

  「对,我就是这意思!」

  「我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她愣了愣,总算看出他的神情不对劲,也蓦地领悟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

  她竟以长辈的口气责备他……天啊!

  「呃,明白就好。」她连忙敛下眸,假装若无共事地转身,「我去把我的书包捡回来。」说著,她捡回勾落在草丛里的书包,捏了捏半湿的表面。「糟糕!里面的书该不会都浸湿了吧?真讨厌。」低低抱怨著,她拿起书包翻来覆去地看,下意识拖延面对他的时间。

  「水莲。」他沉声唤她。

  她开始扭绞书包一角,试图将水分扭出来。

  「水莲。」他提高了嗓音。

  她依然忙碌。

  「水莲!」又一次。

  她认命,无奈闷首,「干嘛?」

  「比起书包,你更应该介意的是你自己吧?」深眸闪过一抹异光,「你全身都湿了哦。」

  「嗄?」她愕然,低头审视自己,这才发现在刚刚点亮的路灯映射下,她湿透的衣裙正瞹昧地勾勃出青春少女的曲线。

  她微微懊恼。糟糕!怎么办?总不能脱下衣服来拧乾吧?

  「我们快回去吧。」齐京忽然开口,「要是感冒就不好了。」

  「啊,好。」她背起书包来到齐京面前,弯腰朝他伸出手,「走吧。」

  他一动也不动,直直瞪著她倾向自己的前胸。

  「是不是站不起来啊?」她慌了,「有这么痛吗?」

  「不是,不痛。」他木然回应。

  「怎么会不痛?你就是这样,老爱要酷!」她斥了声,更加倾向他,藕臂搭上他的肩,「我扶你。」

  「你别碰我!」他忽地格开她的手。

  「嗄?」他激烈的反应惊怔了她,愣愣呆在原地,「怎么了你?」

  他没说话,别过脸庞,俊颊抹上某种可疑的红色淡痕。

  这是……脸红吗?她不可思议地望著他。他在脸红?

  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脸红?

  「齐京,你怎么了?」她疑惑,再度倾身想认清他脸上的神色。

  「你别过来!」他连忙躲开她,吃力地站起身。「我自己能走。」

  「哦。」她呆呆地看著他一拐一拐、却仍坚持走在前头的身影。

  「你躲在我後面,小心别被人看见。」

  「为什么?」

  「你全身湿成这样,难道还想让别人看吗?」他语调微恼。

  啊,她懂了。

  是因为她几近半裸的模样,所以他才变得这么阴阳怪气!

  她低头,望向自己清楚勾勒出胸衣的前胸,玫瑰唇角牵起一丝笑痕。

  原来如此。刚才他莫名其妙的脸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她抿住唇,拚命忍住笑意。

  果真是青少年,才这么一点点刺激就受不了了,呵呵。

  傻瓜!只不过是湿透的上半身啊,将来的你可是看遍了我全身上下呢。

  她在心底嘲弄著他青涩的反应,可一转念,自己的脸颊也灼烫起来。真的很难想像呢,未来的他会与她分享无数个缠绵夜晚,现在却连看到她湿透的前胸都会不好意思。

  在床上的他,和平常一样强势霸气,总让她又甜蜜又痛苦,沉浮於激情波涛中喘不过气来。

  在两人的亲密关系中,他绝对是握有主导权的一方。

  这样的他,也有如此青涩稚嫩的少年时?

  不可思议啊!

  想著,她忍不住又笑了,清脆的声响才刚荡出唇畔,立即惹来他不悦的回眸。

  「你笑什么?」

  他怕她笑他吗?怕她笑他青涩的反应?

  「我不能笑吗?」

  「笑什么?」他坚持要知道答案。

  她没回答,明丽的眸笑意盈盈,羽睫眨呀眨的,仿佛在说:对啊,我就是在笑你,怎样?

  他脸又红了,急急撤回头,未扭伤的右脚像在泄愤似的,连续踢了几颗路面上的小打子。

  望著他不自觉的举动,她感觉心弦被撩拨了,温柔地扯动著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美妙旋律。

  於是她加快了步伐,藕臂轻盈地挽住他。

  这一回他没有拒绝。

  她浅浅地笑,扬起明眸,望向天际一勾婉约新月。

  「看到了吗?月亮出来了。」

  他也仰起头,「嗯。」

  「月色很美吧?」

  「还可以。」

  「不是还可以,是很漂亮。」她纠正他无可无不可的用词,睨他一眼,手指顺了顺鬓边落发,风情无限的动作带著少女独特的纤细,却也揉合某种属於女人的韵味。

  他看著,竟失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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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齐家时,齐奶奶已经在客厅等著他们,见两人一身狼狈,不禁吓了一跳。

  「怎么啦?怎么搞成这样?」她著急地迎上前,「小京手臂还受伤了!没事吧?」

  「没事,奶奶。」齐京安抚祖母,「只是个小心跌到溪里,划了一道小伤,没关系的。」

  「真的没事吗?」齐奶奶皱眉,还是不放心,唤了女仆去拿急救箱,「我看重新包扎一下吧。要不要请医生来?」

  「不用了,奶奶,真的没事。」

  「那……好吧。」齐奶奶叹气,看著程水莲扶著齐京来到沙发坐下。「究竟怎么回事?不是派车去接你们了吗?为什么不坐车回来?」

  「这个……都是我的错,奶奶。」程水莲急急道歉,「是我坚持要走路回家,齐京陪著我走,结果我在溪边滑了一下,他为了救我才会受伤的。」

  「为什么不肯坐车回来?」齐奶奶问。

  程水莲轻轻咬唇。该怎么解释呢?齐奶奶不可能明白她内心的想法,她也不愿意拿自己和齐京之间的矛盾来烦她。

  自从外公去世,齐奶奶收留她後,一直把她当自己的孙女来疼,她真不该为了反抗齐京造成齐奶奶的困扰的。

  可她……非反抗不可啊!

  「对不起。」她无法辩解,只得低下头。

  「唉,你这孩子!」齐奶奶无可奈何地望著她倔强咬唇的模样,「自从那天醒来後就变得怪怪的,到底在闹什么别扭啊?」她摇头,「是不是那些同学又跟你说了些什么?」

  「不,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老是要跟小京过不去?」齐奶奶责备著,语气虽然平相,但仍带了些个悦。

  她刷白了脸,「……对不起。」

  「别说了,奶奶。」齐京开口解救她,「水莲又不是故意的。」

  「可是小京……」

  他阻止奶奶继续说下去,「水莲为了我从楼梯上摔下来,我不过是手臂划了点小伤,算得上什么?」握住奶奶乾瘪的双手,他淡淡一笑,「奶奶再这么大惊小怪的,会显得我很没男子气概耶。」

  「是吗?说得也是哦。」被爱孙温柔的嗓音一哄,齐奶奶老眉一舒,轻轻笑了起来。

  程水莲望著这—幕,心里五味杂陈。

  又是齐京护了她。随口一句话便化解了齐奶奶对她不满的责问,让气氛重新转为轻松。

  他一向有这样的能力,再怎么难解决的事,他总能轻易扭转乾坤。对付商场上的那些老狐狸尚且如此了,更何况应对疼爱自己的老祖母。

  很多时候,她会有些怨恨他这种宛若天生的从容,可此刻,她却不得不感激他,是他伸手将她拉离尴尬的泥沼……

  「齐哥哥!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娇嫩的声嗓敲碎了程水莲的沉思,她扬起眸,看著一个长发飘飘的少女跟在抱著急救箱的女仆身後,急匆匆地奔来。

  看著女仆拉开权充绷带的手帕,露出手臂上丑陋的伤口时,少女伸手掩住唇,大大的眼睛瞬间漾间不忍的泪芒。

  「好可怜!一定很痛吧?」她俯下清丽的小脸,同情地望著齐京。

  他淡淡一笑,「没这么夸张吧?只是一点小伤而已。」

  「可是伤口看起来很深啊。」

  齐京摇头,转开了话题,「你怎么来了?Fanny。」

  「我来看你啊。」李芬妮眨眨眼,微笑又娇又俏,「人家好不容易从美国回来,去你家找你,齐妈妈告诉我,你现在跟奶奶住,在这里念书。」

  「小妮中午就到了,一直在家等著你呢。」一旁的齐奶奶插口。

  「我在这里住几天可以吗?人家好久没见到齐哥哥,很想念你呢。」李芬妮拉着他的手撒娇。

  「好啊,随便你。」齐京淡应,深睿的眸落向一直僵立著的程水莲。「你没见过Fanny吧?她是我爸爸好朋友的女儿。」

  她没回答,一时间仍有些发怔。

  李芬妮,Fanny,从小就很仰慕齐京,事实上,两家的父母都很期盼这双儿女联姻。她还记得当Fanny知道齐京选择她为未婚妻时,那又恨又怨又恼又哀伤的表情。

  Fanny曾经非常讨厌她,可之後,她们反而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细细看著身前的少女。没错,这女孩就是Fanny,她差点都忘了自己第一回见到她就是在齐奶奶家呢。

  「这位是——」仿佛这时才意识到她的存在,李芬妮狐疑地打量她。

  「啊,你好。」她连忙收东心神,伸出手,「我是程水莲,齐京的……同学。」

  「齐哥哥的同学?」

  「嗯,同学。」她强调,察觉齐京正以一种深沉的眼神望她,心跳不由得快了一拍。

  「啊,原来如此。」李芬妮唇畔淡去的笑意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是齐哥哥的女朋友呢。」

  「我不是。」

  「她是啊。」

  程水莲与齐京同时开口,回应却截然相反。两人互瞪了对方一眼。

  李芬妮迷糊了,「到底是不是啊?」

  「不是。」

  「是。」

  又是完全相反的答案。

  齐京不悦了,索性格开女仆正忙碌为他包扎的手,一把拉过程水莲,强迫她坐在他身畔的沙发上,右手跟著搂住她的腰宣示所有权。

  「她不仅是我女朋友,还是我的未婚妻。」

  霸气的宣称,惹来客厅内众人不同的反应。

  齐奶奶偷偷笑了,程水莲懊恼地磨牙,而李芬妮则呆呆望著两人亲密的姿势,娇颜缓缓褪去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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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齐哥哥……居然有了未婚妻。」

  月夜下,李芬妮娇容惨白,定定望著程水莲的明眸难掩厌恶之情。

  她讨厌她吧?因为在Fanny心中,她可算是头号情敌呢。

  程水莲轻叹一口气,「Fanny,你听我说——」

  「你凭什么这样叫我?」李芬妮秀眉一颦,阻止她亲昵的称呼。「只有我的好朋友才能这样叫我。」

  她们的确是好朋友啊,只不过是以後。程水莲在心中无奈应道,表面上只得扯开一抹礼貌的微笑。

  「那我该怎么叫你?」

  「你可以叫我的中文各字。」李芬妮高傲地抬起下颌。

  「好,芬妮。」她点头,柔柔唤了一声。

  李芬妮怀疑地瞪她,「把我引出来有什么事?我想你不会专程邀我到院子里赏月吧?」

  「当然不是。」程水莲苦笑,拣了一张靠近绣球花丛的石椅坐下。「我有话想跟你说,坐下来聊聊好吗?」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说著,李芬妮扭头就要离去。

  「我想,你一定很好奇齐京跟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淡淡一句话,效果立现。

  李芬妮马上旋回身,怒气腾腾地瞪视她,「刚刚齐哥哥不是说了吗?你是他女朋友,也是他的未婚妻。」

  「我们才十七岁而已,你认为我们有可能这么早就论及婚嫁吗?」

  「为什么不可能?齐哥哥一向说到做到。」李芬妮咬牙,紧紧收握的双拳泄漏出心绪的激动。

  「这就是重点了。」她微微一笑,「这一次,我不打算让他为所欲为。」

  「什么意思?」李芬妮讶异扬眉,「难道你不想嫁给齐哥哥吗?」

  「的确。」

  「为什么?」李芬妮不敢相信,「你讨厌他吗?他那么好!每个女孩都喜欢他啊!」

  是啊,只要是女人都难以挣脱他的魅力,而她曾经也是。可现在,她无论如何都要挣脱……

  「你也喜欢他吧?芬妮。」

  「哼。」李芬妮没有回答,可迅速染红的颊早说明了答案。

  程水莲静静看著那宛如红蔷薇的美丽容颜。

  她真的很漂亮,虽然少女时期的她五官与身材仍略微稚气,可假以时日,将成为让所有男人六神无主的绝世美女。

  她长得美,家世一流,性格又活泼可人,和齐京可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她又一心一意痴恋著他。

  真搞不懂,为什么齐京不选择芬妮呢?为什么反而要选择长相、背景、性格都毫不起眼的自己呢?

  「齐京跟你比较配。」收回复杂的思绪,程水莲悠悠开口。

  「嗄?」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呆了李芬妮,愣愣地瞧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跟齐京比较配。」她淡淡重复,心弦却莫名揪扯著。

  好像,有点疼……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李芬妮防备地盯著她,意欲从那澄邃的眸底看出她心底藏著何等好计。「你有什么目的?」

  「我当然有目的。」她深吸一口气,「我希望你能帮我跟齐京分手。」

  「什么?!」

  「请你帮我,芬妮。」

  「我、我不懂。」过度的震惊让李芬妮不知所措,瘫坐在她身旁的石椅上。「如果你想跟齐哥哥分手,又为什么要跟他订下婚约呢?」

  唇角扬起一丝苦涩,「因为那时的我,很迷恋他。」

  「那现在呢?难道你不喜欢他了吗?」

  「嗯。」顿了两秒,她黯然应声。

  「为什么?」

  「为什么?」她闭上眸,许久,才逸出长长叹息,「因为不被信任,是很苦很痛的;因为失去,也是很苦很痛的。」

  因为她跟齐京的婚娴只会折磨彼此;因为他们将会伤害对方,在各自心上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因为他们甚至会伤害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所以,她决定尽可能斩断这一段孽缘。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做了什么对不起齐哥哥的事吗?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李芬妮自顾自地推论,「可是不可能啊,有谁能比齐哥哥好?有谁比得上他?」

  多么单纯的恋慕啊!程水莲望著认真思索的少女,一时间竟有些羡慕。

  她也曾有过这样单纯的青春,出曾经这样单纯地痴恋著一个人啊!可曾几何时,这样单纯的爱已经不能满足她了?她要求更多,要求回报,要求在苦恋的同时也要保有个人的自由与尊严。

  她想要白我。

  程水莲漫漫沉思,怔望著面前微微枯萎的绣球花。大概是缺了一点水吧,这花看来病慨倾的,少了些许生气——就像未来的她。

  她蹲下身,伸子抚弄著略显乾涩的花瓣,半晌,忽地转身走到庭院角落,拎起浇花的水壶装满水。

  「你干什么?」李芬妮不解地望著她的举动。

  「替花浇点水。这花快枯了。」她托著水壶细心地替每一丛花浇下些水分,一面浇,一面还轻轻哼起歌来。

  想起从前家里也有一方小小的院落,她亲乎栽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小心翼翼地呵护著,每天光在那些花草前就能坐上几个小时。

  她曾经梦想将来当个园艺设计师。

  这个梦想,究竟是什么时候抛去的呢?

  她恍惚地想,涩涩苦笑。

  应该是在恋上齐京之後吧。

  自从遇上他後,她满心只想著怎么让自己配得上他,怎么做到他对她的所有要求,她没有了自我,忘了梦想,只想著讨他欢心。

  真傻。

  这样痴心一片又换来什么呢?到头来,她和齐京的婚娲一样不幸福……

  「喂,你把刚刚的话说清楚,程水莲。」对於她忽然的分心,李芬妮很是不满,「你的意思是你想眼齐哥哥分手?」

  「嗯。」

  「那你就明白跟他说啊,干嘛还赖在齐家不走?」

  「因为——」程水莲心神一凛。

  是啊,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赖在这里呢?

  「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好一会儿,她才哑声回应,「所以齐奶奶收留了我。」

  从小,她便在一场意外中失去了父母,相依为命的外公又於去年弃世,十七岁的她,不知何去何从。

  可她现在已不是十七岁的稚嫩少女了,现在的她,该有独立自主的能力。

  李芬妮说得对,养她想跟齐京断绝关系,就该断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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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打工?」齐京不敢相信地瞪著眼前一脸坚决的少女。

  她最近究竟是怎么了?老是跟他闹别扭就算了,居然还跑来跟他说她要打工?

  「嗯。」相对於他的惊愕,程水莲显得平静而坚定,「学校里只有两个校工,其中一个家里有急事,要请假一个月,他不在的时候,学校要找个临时校工,帮忙照顾校园里的花花草草,所以我就——」

  「你就自告奋勇去应徵?你疯了吗?你还是学生啊,去应徵什么临时校工?」他低声怒斥。

  「不行吗?」程水莲口气也变得不善,「为什么我不能应徵临时校工?我对照料植物很有经验,而且我也需要钱。」

  「你需要钱?」他怒视她,「为什么?想买什么东西吗?要多少?我可以给你。」

  听听他说话的口气!接下来他该不会要掏出支票本来了吧?

  「我不需要你的钱!」她冷哼,「也许你不相信,可我并不打算一辈子寄住在齐家,外公有留下一点钱给我,如果我自己也能赚点钱,生活费应该足够——」

  「你想搬出去?」他打断她。

  「是。」

  「一个人?」

  「没错。」

  他瞪视她,眼神深不可测,跟著,嘴角扬起绝冷弧度。

  他要发飙了。

  多年的经验让程水莲得知这是齐京生气的前兆,当他唇畔的笑意到达了绝对零度,也就是他的情绪降到最低点的时候。

  他冷冷地看她,冷冷地扫视周遭一直偷偷看著两人隔窗争论的同学,逼得他们连忙转过头去假装忙碌。

  然後,他缓缓绕出教室,拽住她的手。

  「你跟我来。」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不觉有些慌,语调尖锐起来。

  「跟我来就是了。」他一路将她拖过走廊,下楼往校园的僻静角落走去。

  他该不会想找个暗处痛揍她一顿吧?

  满心的惊慌让程水莲胡思乱想起来,可只一会儿,她便摇头苦笑,逐去脑中无稽的猜测。

  齐京当然不会打她,在他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轻轻甩了她一巴掌而已,而她依然记得他当时惨白的脸色。

  他不习惯打女人——以後如此,现在也是。

  「齐京……」她叹口气,正想开口,一个挺拔的少年身影疾如风地从两人身後追过来。

  「齐京,你要带水莲去哪儿?」

  是温泉。

  她一惊,转头望向急急追来的少年,他脸上藏不住的担忧,让她一阵感动。

  「我听说你们吵架了?」他直追到齐京面前,以自己的身躯挡住去路,「你要带她去哪里?」

  「我要带她去哪儿,你管不著。」齐京眼神严厉。

  可温泉没被这样的厉色吓退,依然定定挺立他面前。「我当然管得著。水莲可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朋友,如果你要欺负她的话,我绝对不同意!」

  「怎么?这么紧张?」深幽的眸闪过不祥的锐光。

  温泉没察觉。「当然喽。齐京,你别忘了她前阵子才受过伤,别对她这么粗鲁,她会被你吓著的。」

  「哼,你倒真的很关心你的青梅竹马。」这话声调平静,可背後隐藏的含义已很清楚。

  他不高兴吧?不喜欢他人过於关心他的未婚妻?

  温泉眨眨眼,恍然了悟,正想说些什么时,程水莲抢先开了口——

  「放心吧,温泉。」她转向特地前来拯救她的好友,眸光温暖,「我没事的。」

  「水莲。」温泉望了她一眼,扯扯她衣袖,将人拉到一旁,附耳低声道:「齐京脸色看起来很不妙,真的没问题吧?」

  「没问题的。」她微笑。

  他流转眸光,发现齐京正死瞪著两人过於亲昵的姿势,—面觉得好笑,一面又忍不住担忧。

  「你真不怕?」他又确认一遍。

  她笑了。温泉印象中的她,还是从前那个文静怯弱的程水莲,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了。

  「我不怕。」

  「真的?」他不相信,瞥了一眼齐京愈发阴暗沉冷的神色,呼吸一紧。

  连他都不太敌面对气势如此冰淡逼人的齐京了,她会完全不怕?

  他不相信。

  敛眸沉思了一会儿,再扬起时,他眼神恢复平素的调皮活泼。

  「齐京,来比赛吧!」

  「嗄?」齐京一愣,随即翻了翻白眼,「又比赛?」

  「嗯。这次比篮球如何?」

  「我没空!」齐京直截了当地拒绝。

  温泉可不管,迳自扯住他的手,热切地说道:「你答应我,如果我赢的话,就静下心来好好听水莲说,她想打工一定有她的理由。」

  「我就是想听才拉她出来的。」齐京冷冷道,同时厌恶地挣脱他的手。

  面对他的冷淡,温泉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嘻嘻地笑,「依你这种可怕的表情,会好好听她解释吗?跟我来,你需要运动—下肌肉来缓和心情。」说著,他不由分说地拖著齐京就往篮球场跑。

  「喂!你们——」眼见两人的身影快速从眼前淡去,程水莲连忙小跑步追上。

  刚过正午的球场,阳光烈得几乎能蒸发一个人,除了几个不怕死的篮球队队员,场上空空荡荡的,冷清得很。

  「正好。」温泉一拍手,兴高采烈地奔向那群同学,跟他们借了颗篮球,一路运球回来。「来吧。」他对齐京比了个手势,「我们来比赛。」

  「怎么比?」既然已被拖到篮球场,齐京纵然不耐,也只好由他。

  「谁先进十个球,就算谁赢。」

  「赌注呢?」

  「我赢了,你就不准对水莲发脾气。如果你赢了,随你开条件吧。」温泉肩一耸。

  「好,那我要你永远不准再来找我比这些有的没的。」

  「这个条件太严苛了啦。」温泉眼珠子一转,皮皮地耍赖,「这样吧,顶多我答应你,以後不再找你比篮球。」

  齐京不说话。

  「好啦,就这样吧,齐京。」温泉软声道。

  天!他在对齐京撒娇吗?

  望著温泉阳光般的笑容,程水莲瞪大了眼。他的神情看起来绝绝对对像在对齐京要赖撒娇。

  「好啦,随便你。」齐京仿佛也受不了他来这一招,粗声答应他的要求。

  「YA!」温泉转过身来,悄悄对程水莲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果然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呢。她不禁微笑。

  於是,比赛开始了,两个身材一般的少年彼此对峙,争著一颗篮球。

  程水莲退到场外,静静看著激烈的比赛,两人看来都是全力以赴,汗水一滴滴从身上甩落,在阳光下看来格外璀璨耀眼。

  几个篮球队队员也停下了练习,纷纷围过来观赛。

  「你们说谁会赢?」

  「废话!当然是齐京。」

  「可是温泉运动神经也很发达呢,他可是咱们棒球队头号投手,今年联赛要不是有他,我们根本打不进决赛。」

  「如果他跟齐京比棒球,那我一定赌他赢,可现在是比篮球耶。」

  「齐京一定会赢啦,那家伙简直不是人。」

  「我说温泉会赢,他不可能每次都输吧。」

  「嗯——」

  几个人陷入沉吟,面上神色净是好奇,片刻,一个身材最高的男孩忽然开口,「来下注吧!赌谁赢。」

  「好,赌就赌。」

  「嘿!你们别这样好吗?」看著几个篮球队队员兴奋地掏钱准备下注,程水莲秀眉紧颦,「不要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唷,女主角说话了呢。」—听她开口,篮球队队员彼此交换一眼,同时挂上谐谵的表情。「说实话,他们俩一天到晚比赛是为了你争风吃醋吧?」

  「霸著齐京还不够,连青梅竹马也不放过,你这女生也挺贪心的嘛。」

  「你们!」她容色一白,「胡说八道些什么?!」

  「女生少管男生的事啦。」

  「是啊,女生一边去乖乖看比赛就好了,罗唆什么?」

  敢嫌她罗唆?

  程水莲怒上心头,「你们这些小鬼,才十几岁而已,说话别这么嚣张!什么叫女生少管男生的事?告诉你们,我才懒得管呢!只不过警告你们别乱造谣,是篮球队队员就乖乖打球去,少在这边浪费时间传八卦!」

  这是怎么回事?这女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泼辣了?还说他们是……小鬼?!

  听完她一连串痛斥,篮球队队员们面面相觑,显然都有些吃惊。

  「喂!你这女生——」

  「怎么?你有什么意见?」程水莲横眉竖目,语声凌厉。

  哇靠!比家里的老妈还凶!

  被她的气势一逼,篮球队队员们不觉往後直退。

  照理说,他们几个身材高壮的大男孩不该怕一个外表纤弱秀气的少女,可不知怎地,她的眼神让他们颇紧张。

  就好像他们真是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一个看来像是篮球队队长的少年悻悻然地开口,挥了挥手,「今天球也练够了,我们走吧。」

  确定他们的身影逐渐远离篮球场後,程水莲才旋回身,恰恰迎向四束惊异的眼光。

  是齐京与温泉,两人几乎是张口结舌地瞧著她。

  「你们看什么?」她蹙眉,「不是在比赛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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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赛结果,八比十,竟然还是齐京赢了。

  温泉不甘心地哇哇大叫,「怎么会?又是你赢了?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弱点啊?」

  「我也很想知道。」齐京只是这么酷酷地应道。

  「不行!我投降了。」温泉无奈地高举双手,转过身,对程水莲道歉,「不好意思,水莲,这次帮不到你。」

  「没关系。」她温婉微笑,望著面容沮丧的他,忍不住冲口问出—直藏在心中许久的疑惑,「为什么你不跟他比棒球呢?温泉。」

  「当然不能喽,比棒球的话我一定赢。」

  「那不是最好吗?」她不解。

  「那不公平。」温泉摇头,「我打棒球都超过十年了,教练出说我有天分,不是我自夸,我的技巧已经接近职业级了,跟—个业余的比赛有什么意思?赢了也不光彩。」

  「可是——」

  「我可是以职棒为目标呢。」提起这个,温泉整个人精神都来了,神采飞扬。「未来的职棒选手可不能做这么没志气的事。」

  程水莲闻言,心脏重重一扯。

  未来的职棒选手……他可知道,他已经没有这样的未来了?

  「等我成了职棒选手以後,你们要来看我比赛哦。」没察觉到她异样的神情,温泉依然兴奋地喊著,「齐京,你也要来。我打棒球可没篮球这么逊,保证让你值回票价。」

  「如果你送我票我就去。」齐京淡淡应了一句。

  「你这家伙!干嘛这么冷淡啊?」温泉揪起他的衣领,碎碎抱怨,「好歹我们也同学一场啊,偶尔来捧捧我的场会怎样?」

  「我又不喜欢棒球。」

  「不喜欢棒球?亏你还是台湾人!说起来你爸妈当初真不该把你送到美国去当什么小留学生——可是不对啊,美国人对职棒也很疯狂的……」

  木然听著两人唇枪舌剑,程水莲一颗心渐渐沉落,某种又酸又疼的滋味在胸间漫开。

  如果那场车祸没有夺去温泉的运动神经,那他以後一定会是个风糜大街小巷的棒球明星吧?

  他真心喜爱棒球,又肯努力,绝对会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棒球选手,可惜偏偏出了那场车祸……

  「水莲,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温泉惊愕的嗓音蓦地拂过她耳畔。

  「啊?」她一定神,直觉将手抚上脸,这才发现泪水不知何时已碎落满颊。「没事的,我没事……」慌乱地展袖拭泪,从指缝间瞧见齐京深不见底的眼,她喉间忽地—酸,逸出一声啜泣。

  她上前一步,猛然抓住温泉的手,「你答应我,这个暑假千万不要离开镇上!」

  「为什么?」温泉—脸莫各其妙,「水莲,你怪怪的……」

  「总之你答应我就是了!」

  「嗄?」

  「我求你答应我……」她哀求著,泪水宛如断了线的珍珠,纷然坠落,震动了两个男孩。

  「水莲,你、你究竟怎么了?」温泉急得口齿不清,「不、不要哭啊,你干嘛、干嘛这样子啊?弄得我神经都紧张起来了。喂!」

  「我怕你……失去梦想……」她哽咽著。

  那感觉一定很苦很痛,当温泉在医院醒来,发现自己再也抓不住梦想时,他一定会痛不欲生。

  「失去梦想?怎么会?」

  「你会的!如果你不肯听我的,你可能会——」

  「水莲!」见她濒临崩溃边缘,一旁的齐京聚拢眉峰,开口斥道;「不要这么歇斯底里的!你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不知道的人是你!」她转过蒙胧泪眼,冲著他尖声喊,「你这么完美,做什么事总是这么容易,家世背景又好,一出生就比别人多拥有几百倍的优势,你怎么知道失去梦想是什么感觉?你怎么知道我们平常人努力了半天却做不到是什么感觉?你一点也不了解!」

  「水莲!」这回阻止她的人是温泉。「别这样说话。」

  「我说得不对吗?本来就是这样,本来就是!」她哑声喊,螓首抵住温泉胸膛,小手紧紧抓住他衣襟。

  有时候她真恨那样完美的齐京,真的很恨……

  「水莲,别哭了。」她突来的脆弱令温泉不知所措,无助地拍抚著她背脊。「好了,别哭了,别哭了。」

  齐京默默望著这一幕,良久,他—甩头,大踏步离去。

  挺直的背影看来……好孤寂。

  温泉叹息,双手握住程水莲肩膀,稍稍推开她,「水莲,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她仰起满是泪痕的秀容,「难道不对吗?他本来就是天才、是完人,怎么会了解我们这些人的感觉?」

  「你不该这么说话,水莲。」他轻斥,「你错了!」

  责备的眼神台她一愣,「我……错了?」

  「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完美的,就算天才也得靠九十九分的努力才能有所成就。」

  「可是齐京什么都会。」她很是激动,「头脑聪明,功课好,篮球、网球、游泳、空手道,什么运动都行,连围棋也赢了你,还有你加道吗?他也会弹钢琴、拉小提琴……你不也说过,哪有这种什么都会的人?」

  「如果他什么都会,也是因为他什么都学。」他沉静地说著,「仔细想想,你不觉得这样的他其实有点可怜吗?」

  「可、可怜?」

  「他为什么什么都会?难道不是从小被逼著什么都学吗?要用功念书,要考全校第一名,要培养艺术修养,也要锻链体魄。冈为他是齐家的小孩,所以没有一样可以不如人,所以必须光耀门楣——对那家伙来说,这应该是不小的压力吧?」

  她听著,不禁怔住了。片剡,才困难地自喉间逼出嗓音,「温泉,我以为你……不喜欢齐京。」

  「我……也不能说不喜欢他啦。怎么说,唉,其实我满崇拜他的。」最後一句降低了声调。

  「崇拜?」

  「嗯。」他别过头,脸颊微微泛红,看来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那家伙真的很强,你不觉得吗?」

  「……嗯。」

  「而且又认真。」他摊摊双手,「我对认真的人最没辙了。」

  「认真?」

  「你不觉得他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吗?」他回头看她,黑眸掠过一丝感叹,「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这么大的压力一定很不好受吧。」

  她闻言一震。

  是啊,那样的压力的确不小。为什么她之前从不曾想到这一层呢?

  她只看到了齐京风光的表面,却从没细心去探求他隐藏在深处的另一面。

  为什么反而是总视齐京为兢争对手的温泉来点醒她?

  一念及此,她的心慢慢揪起来,眼眸又是一酸,苍白的唇瓣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温泉凝望她数秒,又叹了口气,「你最近真的变了,水莲。」

  「变、变了?」

  「大家都说你现在变得比较有主见了,不像以前人家说什么就做什么,滥好人一个。」他微笑睇她,「现在的你,可不好欺负了呢。」

  「这样……不好吗?」

  「不会啊,其实这样比较好。」他顿了顿,一向清朗的嗓音放得低柔,「只不过以前的你好像比较温柔体贴。」

  他的意思是,现在的她不体贴吗?

  泪雾再度在她眼眶聚拢。

  「水莲,你不是齐京的未婚妻吗?有时候应该站在他的立场,好好为他想想啊。」

  「我——」她哽咽,眼神一转,这才发现齐京已离开了。

  「你知道他刚才离开的时候,背影有多孤单吗?」温泉表情严肃,「我从来没看过齐京那样子。」

  孤单?

  这沉重的两个字宛如巨石,瞬间压得她胸口透不过气。

  她是不是在无意之间……伤了齐京?

  领悟这一点後,她又是慌乱又是心疼,难以形容的滋味从血流窜过,激起—阵战僳。

  「快去找他吧。」看出她的震撼,温泉微微笑了,「你可是欠他一个道歉哦。」

  「嗯。」她点头,提起步履就要急奔,可似乎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谢谢你,温泉。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男人的。」

  「哈!你怎么知道?」他古怪地撇撇嘴。

  「我就是知道。」她柔声道,「能被你爱上的女人一定很幸福。」

  「多谢啦。唉,要是那女生也这么想就好了。」最後一句是含在口中的,只有他自己听见。

  她听不清,「什么?」

  「没什么,快去吧。」

  「嗯。」嗓音才刚落下,她立刻拔腿狂奔,一颗心早已飞到那个被她刺伤的男人身上。

aaaaaaaaaaaaaaaaaa
 程水莲追到齐京的教室,想跟他道歉,可他却不在教室里。

  下午还有一堂课啊,他究竟上哪儿去了?

  她无奈,只能先回自己的教室上课,放学後又跟著学校的老校工巡回整座校园,照顾花草树木,折腾了好几个小时。

  待闲下来已是日落时分,彩霞满天。

  收拾好园艺工具,程水莲洗净脏污的脸跟手,才背起书包,跟老校工道别。

  「那我无走喽,再见。」

  「怎么?你要一个人回家吗?齐家没派车来接你?」老校工关切地问。

  「嗯,我想不会了。」她微微苦笑。

  不像前几天,齐京今日没有来找她,齐家的司机也没出现。

  看样子,他终於肯乾脆地让她一个人走路回家了。

  她该感到松一口气,可不知怎地,胸口却紧窒得难受。

  习惯了跟齐京一路拌嘴走回家,今日她一个人前进的步履竟有些凝滞,一颗心亦志忑不安。

  有点奇怪的感觉。

  她落下视线,默默踩著自己在地上拖得长长的影子,在静寂的乡间小径上,这细瘦的影子,显得好……孤单。

  孤单!

  她陡然一惊,再次想起中午温泉说的话——

  你知道他刚才离开的时候,背影有多孤单吗?

  你是他的未婚妻,有时候应该站在他的立场,好好为他想想啊。

  略蕴责备的话语,排山倒海朝她倾涌而来,令她喘息连连。

  她是他的未婚妻,未来更是他的妻子,可她是否从来只想摆脱这令她透不过气的身分,而忽略了某些重要的事情?

  她是否错过了些什么……

  想著,她忽然有些惶恐,拾起头,不知所措地瞪著前方。

  此刻,日与夜的交替已逼近最後一线,火灯的日轮早已沉没在山陵下,白色月牙缓缓自天际攀升。

  天色渐渐黯淡了。

  路灯点亮,银色流辉泻了一地。

  程水莲怔怔地伫立原地,心鼓一声声急促地敲打,愈来愈重,愈来愈快。

  她究竟在慌乱什么?为什么胸口好像要进裂开来似的?

  抚住心口,她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直到情绪稍微平静後,才重新迈开双腿。

  可没数秒,一道在林问若隐若现的纤影吸引了她注意。

  那是谁?

  她蹙眉,看著那浅色身影在林间静立,任晚风撩起她裙摆。

  好像是……乔羽睫?

  她眨眨眼,夜色朦胧,她很难认清那人影是谁,念头一转,她拂开路旁草丛,也往林子里深入。

  是乔羽睫没错,她亭亭玉立,秀容一迳盯著某处。

  她在看什么?

  程水莲不解,眸光一转,忽然发现另一道人影。

  是凌非尘!他站在另一边,同样静静立著,只是他的目光却落定乔羽睫身上,湛沉的眸若有所思。

  他想做什么?

  程水莲一急,连忙朝乔羽睫奔去。

  见她突如其来出现,乔羽睫吓了一跳。

  「跟我走,学姊。」程水莲牵起她的手,拖住她就要往林外走。

  「咦?为、为什么?」乔羽睫莫名其妙,直觉想挣脱。

  「学姊没发现吗?凌非尘也在这里!」

  「非尘也在?」乔羽睫恍然,明眸进出的却是喜悦辉芒,「他在哪里?」

  怎么?她期待见到他吗?

  「学姊——」

  「他在那里!」目光寻到了那挺秀的少年,乔羽睫明眸熠熠,唇角也跟著扬起一丝浅笑,「放开我,水莲,我要过去。」

  「过去?」程水莲微徽惊愕,「过去找他吗?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

  「听我说,学姊,你不能接近他,他会害了你!」

  「怎么会?」乔羽睫凝眉,唇畔笑意一敛,望向她的眸倏地阴暗,「难道你跟其他人一样瞧不起他吗?」

  「不是这样的……」

  「他家情况是不好,他爸爸很过分,他的脾气也糟了些,可他不是坏人。」乔羽睫抿著嘴,总是温柔的嗓音难得清冷,「我不希望你对他有偏见。」

  程水莲一呆。

  这个总是温婉和煦、让人禁不住又仰慕又喜爱的女孩也会这样说话?

  瞧她严肃的神情,就好像在为心爱的人辩护一样!

  她已经陷进去了吗?

  「学姊,我只是关心你。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不会的。」乔羽睫嫣然一笑,又恢复一贯的娇柔,「谢谢你,水莲,不过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我。」

  可事实上,他的确会啊!

  程水莲在心中叹气。为什么她善意的警告总是得不到对方的重视呢?温泉如此,乔羽睫亦然。

  她只是想阻止他们受伤啊!

  仿佛看出她神情不豫,乔羽睫更加放柔声调,「水莲,真的很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不过,你别老是担心别人,自己的事……才该多注意一点。」

  弦外之音令程水莲一愣,「什么意思?」

  「呃,我的意思是——」乔羽睫欲言又止。她不善说谎,可又不知该怎么将心中的话说出口,只能咬著唇,幽幽叹息。

  她究竟想说什么?

  见她这副表情,程水莲心中升起不祥预感,蓦地松开她,上前几步,视线调往方才乔羽睫凝望的方向。

  然後她看到了,那片掩在树林後的斜草坡,一个少年正以手为枕躺在那儿,而他身旁坐著一个少女。

  他们不知在说些什么,片刻,少女慢慢俯下身,脸庞一寸一寸靠近少年。

  程水莲倒抽一口气。

  那是——齐京与李芬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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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著缓缓低向自己的美丽容颜,有一瞬间,齐京脑海一片空白,好一会儿,他才收束心神,扬起手臂,轻轻格开了那张脸。

  「别这样,Fanny。」

  「不可以吗?」李芬妮仰起脸,明丽双眸依然温柔地凝定他面上。

  「不可以。」

  「为什么?」如兰的气息拂向齐京面孔,「齐哥哥不喜欢我吗?」

  齐京没回答,撑起上半身,俊眸望向远方。

  看著他遥远的神情,李芬妮轻轻咬唇,媚丽的眸流过一丝哀怨,她移动身子来到齐京面前,强迫他直视自己。

  「为什么?」她又问一次。

  他仍是不语。

  「齐哥哥?」

  「我们走吧。」他站起身,朝她伸出手,「天色晚了。」

  「我不走。」她拒绝。

  「Fanny!」他厉声一唤。

  她似乎吓了一跳,芳唇一噘,明眸一红,似乎就要落泪。

  「为什么?」她仰著容颜,仍坚持地问:「为什么你要选那个程水莲当未婚妻?你明知道……明知道我们爸妈都希望我们在一起啊。」敛下眸,她脸颊染上红霞。

  齐京静静地望她,「我当然知道他们的想法。可是我……」他顿了顿,知道自己即将出口的言语会伤了面前这女孩,「我一直把你当妹妹。」

  「妹、妹妹?」她无法接受。

  「嗯。」

  「可是我……我不想当你妹妹啊!」小嘴微扁。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齐哥哥。」她忽地拽住他的手,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可以?我究竟哪一点比不上她?我可以改,我愿意改,只要你说一声,我什么都做。」

  「你——」急促的恳求震动了齐京,他凝望著面前泪眼盈盈的女孩,—句话也说不出来。

  「告诉我,你为什么选她?齐哥哥,为什么是她?」她不停追问。

  为什么?这样的问题令齐京胸口一阵抽疼。究竟是为什么呢?或许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吧。

  「……因为她很喜欢我。」好半晌,他才低声开口,「她的眼中只有我一个人。」

  「什么?」李芬妮眨了眨眼,没料到竟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她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找回说话的声音,「你要她只是因为……她喜欢你?」

  「嗯。」

  她瞪著他,满脸不可置信,盈睫的泪珠跟著一颗颗坠落。

  「难道、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也一直喜欢著你——从你第一天出现在我面前开始。」她颤著嗓音,蒙胧的眼神像掉入了久远的回忆。「那天,爸爸把你带来我们家,说你要在美国念书,所以要跟我们住在一起。爸爸说要叫你哥哥,他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你一定会好好照顾我。

  「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一个人坐在花园里读书时,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喜欢你看书的模样,那么认真,那么专心,好像除了书本,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那时找就想,一定要让你看著我,一定要让你喜欢我,所以我一直乖乖的,乖乖的……」她掩住脸颊哭喊,「齐哥哥,我也……很喜欢你啊,我的眼中也只有你一个人啊!」

  她真这么喜欢他吗?

  看著为自己哭泣的女孩,齐京目光一沉,神情变得苍黯,他扬臂将她揽入怀里,低声劝慰,「别这样,Fanny,别哭了。」

  「我不想……只当你妹妹……」

  泪水瞬间染湿了他胸前衣襟,他轻声叹息。

  李芬妮抬起头来,「我真的不可以吗?」

  他不忍看她可怜号号的表情,别过头。

  「你一定要程水莲不可吗?」

  他没说话,好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她恼怒了,忽地扬高声调,「你这笨蛋!她根本不爱你!」

  他身子一绷。

  「她根本不喜欢你!」李芬妮急切地道,「你知道那天晚上她跟我在花园里说了什么吗?她要我帮她跟你分手!」

  「什么?」齐京闻言—震,回过头来,紧紧盯住李芬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没听懂吗?她想跟你分手,还要我帮忙!」

  「是吗?」他咬牙,双手缓缓松开怀中激动的少女,慢慢站起身。

  夏季晚风从军坡的另一侧悠悠吹来,明明是暖热的,可沁入他肌肤时,却冷凉难耐。

  奇怪的冷意透过肌肤,一寸一寸冻上他胸膛,直教他脸色发白,身子亦微微发颤。

  他僵立原地,许久许久,连李芬妮负气离去都没发现,直到一声隐约的啜泣攫住了他迷蒙的神志。

  调转视线,他意外地在树林间发现一个容色与他同样苍白的少女。

  是水莲。她躲在那里多久了?她全部听到了吗?

  「齐京。」她哑声唤他,容颜明白写著愧疚。

  愧疚?她为什么要愧疚?

  他直直走向她,「Fanny说的是真的吗?你那天晚上真的跟她那么说?」

  「我是……是那么说过。」她眼神闪烁,不敢迎视他的目光,「可是……其实我是—」话语被截断。

  「你说过,你现在只想摆脱我,那并不是一时的气话?」

  「我……那是因为——」

  她在发抖。

  为什么?因为恐惧吗?

  齐京发现自己的胸膛更冷了。「你喜欢温泉吗?」

  他想起中午她埋在温泉怀里哭喊的那一幕,也许那并不是偶然而已。

  「我——」她讶异地瞪大眼,「当然不!你误会了,我跟温泉只是好朋友而已。」

  「那我呢?你真的想跟我分手?」他尽力保持语气平淡,虽然一颗心早已提到胸口。

  他在期待某个答案,某个能让他的心安定的答案,某个不让他体内如此寒冷的答案。

  可她却垂落眼睫,「齐京,我们之间……不会幸福的。」

  他失神地瞪她,「这就是你的答案?」

  「我只是……希望改变这一切而已。」她痛苦地低语。

  「我明白了。」他机械化地应道。

  她愕然杨眸,「你明白了?」

  「如果你希望改变,那就改变吧。」沙哑掷落一句後,他转过身,走入苍黯深邃的夜幕中。

  昂起头,满天星子眨著眼,欲语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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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伤了他。

  看著齐京离去的背影,程水莲强烈地领悟到这—点。

  那挺秀的背影不再像从前一般孤傲潇洒,反而蕴著点落寞的味道。

  这样的他看起来格外像一个少年,只是一个寂寞、孤寥、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少年而已。

  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就算再怎么优秀,再怎么骄傲,再怎么擅长隐藏情绪,仍然只是个孩子而已。

  而她,伤了这样的他。

  一念及此,程水莲蓦地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自从回到十七岁後,她一直想著的只是如何摆脱齐京、如何改变从前,从没想过她的举动会带给他什么影响。

  她没想过自己……竟有能力伤害他……

  因为她很喜欢我……她眼中只有我一个人。

  这就是齐京对她许下婚约的原因吗?只因为她眼中只有他一个人?

  多么自以为是的理由啊!可不知怎地,她却听得心弦震荡,柔肠百转。

  因为她听出了这句话中藏著多么深的孤寂!

  他只是一个寂寞的孩子啊,只想要一个完全属於自己的人,想要那个人只看著他,只注意他——这想法也许任性,可细细一想,却很悲伤。

  如果你希望改变,那就改变吧。

  他的意思是要解除他们之间的婚约吗?他肯放过她了?

  可为什么她听了一点也没有解脱的感觉,—点也不高兴,反而像被无形的桎梏紧紧纠缠全身?

  他要松手了不是吗?为什么这情感的锁链反而愈缠愈紧,绷得她肌肤发疼?

  她是怎么了?

  程水莲伸手掩脸,透过指缝瞪著腿边的草地,夜深了,夜色昏暗,原本青翠的草地此刻看来一片墨灰。

  正如她现在的心情。

  「真、真可笑。」她颤著嗓音嘲讽自己。

  明明是她所希望的改变啊!她还心痛什么?

  她闭了闭眸,深吸一口气,然後强迫自己站起身,缓缓前进。

  双腿有点发颤,步伐沉重,她每走一步,便仰头茫然地凝望星空数秒,彷佛有意拖延回家的时间。

  也许她真是在拖延吧?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齐京。

  她慢慢穿过林子,走上碎石小径,学生皮鞋踏踩著迷蒙跫音。一声、两声、三声……她下意识地数著,藉此安定旁徨心神。

  忽地,身後传来一片沙沙叶响,她身子一凛。

  是风吗?可她并没有感觉啊。

  她定了定神,再前进几步,竖起耳朵细听。

  这回,她听见了脚步声,轻柔、细缓,但仍是不折不扣的脚步声。

  她试著加快步伐,後面的声响也跟著急促起来:放慢脚步,声响也随之轻缓。

  有人在跟踪她!

  她全身寒毛直立,屏住气息,心韵惶然。

  怎么会这样?她以为这乡间小镇的治安应该不错啊,从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从不觉得深夜出门有什么不妥。

  小镇上大家彼此都认识,很少有陌生人出入,照理说不会有什么危险才是。

  可现在,却有人跟踪她……

  是色狼吗?或者想抢劫?抢她一个女学生?不会吧?这么说是色狼的可能性高些了。

  程水莲愈想愈慌张,前额进出细碎冷汗,呼吸跟著凌乱。

  她绷紧神经,犹豫了几秒,终於还是决定拔腿狂奔。

  她拚命地跑,後面的人也拚命地追,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深沉的跫音,宛如恶鬼威胁著要吞噬她。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她一面跑,一面在心里尖叫著,後头愈来愈逼近的声响,几乎扯断她脆弱的神经。

  终於,她看到了,前方一个淡灰色身影朝她走来。

  「救、救命啊!」她嘶声狂喊,用力挥手,「救命!」

  那人听见了,加快步伐朝她跑来。

  「怎么回事?水莲,发生什么事了?」他伸长手臂,—把将吓得全身发颤的她护入怀里。

  「有人、有人在追我。」

  「谁?」他抬起头,越过她肩膀巡视後头,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影。「没有人啊。」

  「没有?」她跟著回过头,只见身後一片暮色苍茫,毫无异样。

  难道只是她的错觉吗?

  「瞧你吓得脸色都白了。」他俯望她,展袖替她拭去满脸冷汗。

  是……齐京!

  惊魂甫定後,她才认清揽住自己的竟是她以为早已回家的少年。她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天色晚了,所以我出来看一看。」他轻描淡写地说。

  这么说,他是专程出来接她的喽?怕夜深了她一个人独行危险,不放心才出来的?

  他担心她!在她说了那些刺伤他的话之後,他竟还为她的安危担心!

  她该……该怎么办啊?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见她颊畔无声无息滑下的泪水,他有些手足无措,「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放心,没有人追你,而且我在这里啊。」

  她不语,眼泪依然落个不停。

  「你……别哭了啊,水莲,你忘了我空手道三段吗?我会保护你的,不用担心。」

  「不是的,我不是因为害怕……」她哽咽著。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因为我开始怀疑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因为我……没想到你会来接我。」她仰起容颜,透过泪雾睇他,「我以为你应该很气我——」

  他没说话,忽地推开她。

  离开了他温暖的怀抱,她感觉体内血流—冷。

  「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奶奶会难过的。」他平板地解释,彷佛这就是他出来接她的唯一理由。

  但她知道不是的,绝对不只是这样。

  「走吧。」他说,犹豫地瞪著自己的手半晌後,才朝她伸出。

  她愕然。

  「你现在很怕不是吗?我只是想让你安心一点而已。」他声明,俊脸淡淡染上红痕。

  害羞了吗?因为主动要牵她的手?

  望著他脸上那抹淡红,她有些想笑,可心口—暖,却又蒸融两颗泪珠。

  她深吸—口气,柔荑—扬,轻轻搁上他看来厚实坚硬的大手。

  月色掩映,拖出两条牵著手的人影,一前一後,静谧而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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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怀心思的两人回到齐家後,迎接他们的是一团混乱。

  仆人们上上下下地匆匆来去,年轻的新任管家站在大厅里发号施令,容色苍白的李芬妮则倚在门口不停张望。

  一见齐京身影,清秀的容颜瞬间点亮光彩,提裙朝他奔去。

  「齐哥哥,齐哥哥!」

  齐京松开程水莲的手,接住朝他翩然飞来的娇躯,「怎么了?Fanny,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没立刻回答,幽怨的瞳先朝一旁的程水莲恨恨一瞪,才回到齐京脸上。一触及那双墨黑深眸,她鼻头立刻一红。

  「齐奶奶……出事了!」

  「什么?」齐京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她刚刚忽然在楼上昏倒,管家已经叫了救护车,应该马上就来……」

  等不及听她解释完,齐京猛然推开她,仓皇朝楼上跑去。

  程水莲正想跟上,李芬妮却拦住她。

  「为什么你会跟齐哥哥一起回来?」

  「我——」

  「为什么你还要缠著他?你不是说要跟他分手吗?为什么还跟他手牵著手?」

  程水莲无奈苦笑,「芬妮,我以後再解释好吗?我想先上楼看奶奶——」

  李芬妮却不肯放过她,冲著她尖声怒喊,「奶奶?你凭什么这么叫?都还没嫁进门呢,就这么急著认亲了?」

  「你别误会,芬妮。」程水莲没想到会招来她如此大的怒气,本想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又极度担心齐奶奶的安危,只得不顾一切地先推开她,「对不起了。」

  无暇顾及李芬妮的反应,她迈开步伐,飞也似的直奔齐奶奶的卧房。

  老人家正躺在床上,紧闭著眼,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齐京跪倒在床畔,紧紧握住她的手,俊秀的脸上难得流露出惊慌失措。

  见她进来,他瞥了她—眼,方唇颤了颤,欲言又止。

  「放心,奶奶不会有事的。」她低声安慰,在他身边蹲下,伸手抚上老人家的额头。

  好凉。她颦眉。

  大概是脑溢血吧?几年後,齐奶奶便是死於一次严重的中风,至今她还清晰记得当夜笼罩在整个齐家的低气压。

  那晚,齐京一句话也没说,木然的表情像把自己封进了某个与世隔绝的冰窖。

  而她,看著那样的他,好害怕……

  她蓦地深呼吸,强迫自己推开不受欢迎的记忆。

  齐京望著她凝重的神情,下颔一阵抽动。「她会不会……就这样——」

  死了。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也明白他没有勇气将那个字说出口。

  心一扯,她不觉伸手覆住他的,「不会的,齐京,不会的。」

  「可是——」他还想说什么,几名医护人员忽地拾著担架闯进房里,两人只得站起身,看著齐奶奶被小心翼翼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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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是脑溢血。

  「别太担心,发作的情况并不严重,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了。」主治医生和婉地对他们解释,「只不过以后要小心一点,注意饮食跟健康状况,否则很容易再发作的。」

  「不需要开刀吗?」齐京问。

  「不需要,只要住院观察几天就行了。」医生微笑,「夜深了,你们应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护士看着。」

  「我想留下来陪奶奶。」

  「我知道你很担心,不过家属是不能进加护病房的,而且现在也过了探病时间,你们还是先回去吧。」医生劝道。

  「对啊,齐哥哥,我们先回去吧。」李芬妮插口,挽上齐京的手臂。「你担心了一整晚,一定也很累了,回去休息吧。」

  「我不想回去。」齐京漠然推开她的手,径自转向医生,「医生,我就待在外面,我不进去,只是在这里看著。」

  「那……好吧。」见他神态坚决,医生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那这两位小姐?」他望向李芬妮与程水莲。

  「我留下来陪齐哥哥。」李芬妮立即接口。

  「你们都回去。」齐京冷声道,「我一个人留下来。」

  「可是——」

  「回去!」

  冷厉的语气震动了在场每一个人,尤其是李芬妮,她似乎大受打击,眼眸迅速蒙上泪影。

  「好,我听你的话,我回去。」语毕,她跺了跺脚,掩面而去。

  医生跟护士们也暂时散去了,加护病房外的走廊,瞬间空荡荡的,只余齐京独坐於廊上长椅,以及躲在墙角、默默凝望他的程水莲。

  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吧?就像多年之後的那一夜,他推开了所有人,不许任何人碰触他的内心。

  那时候的她,害怕那样冰淡沉沦的他,不敢靠近一步,可今晚——

  她盈盈走向他,在他面前蹲下,抬头仰望他。

  齐京惊愕地瞪她,「我不是叫你们回去吗?」

  她摇摇头。

  「回去!」他锐声驱赶她,「别来烦我!」

  她下说话,没被他严酷的气势吓到,静静伸出手,握住了他的。

  齐京颤了一下,想挣脱,她却坚决握住,不肯松开。

  他的乎,好凉、好冰。她紧紧握著,带领它们偎近她的脸颊。

  「你、你干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睇她。

  「我只是想让它们温暖而已,它们……好冷。」她喃喃低语,神态温柔。

  「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他震惊莫名。

  「不要害怕。」她摩挲著他的手,「奶奶不会有事的,她很快就会醒来的。」

  「你……谁跟你说我害怕的?」他乖戾地斥喝,蓦地甩开她的手,站起身来,背脊挺得僵直。

  她跟著站起身,来到他面前,扬起脸,定定凝视他。

  「不要……不要用这种同情的眼光看我!」他低吼,俊颜掠过一丝狼狈,「我不需要!」

  为什么他总不让人碰触他的内心?

  她叹息,「齐京,你很爱奶奶吧?」

  他一震,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愣了好一会儿才咬牙点头。

  「听说你小时候本来是跟奶奶住住一起的。」

  「是又怎样?」他防备地瞪她。

  「後来呢?为什么到美国去?」

  「……」

  「告诉我。」她温声央求。

  齐京彷佛抗拒不了这样的温言软语,别过眼眸,「是爸妈要我去的,他们说美国的教育环境比较好,所以不顾奶奶的反对把我送过去,寄住在Fanny她家。」他顿了顿,「後来奶奶说她身体不好,希望我回来陪她,所以——」

  所以他的父母才答应让他回台湾吧。

  若不是齐奶奶,也许他会一直孤身留在美国,完成学业。是因为老人家坚持,他才能回到台湾跟亲人同住。

  这就是为什么他如此依恋奶奶的缘故吧?

  「我的确……很爱奶奶。」他哑声继续说著,「她是我……等於是我唯一的亲人,从小就是她最疼我。」薄唇一牵,滋味苫涩,「我其实……其实——」

  他没再说下去,全身紧绷,双拳缩握,拚了命地掩饰藏在心底深处的情绪。

  她看著,目光一柔,伸手抓住他紧握的拳头,慢慢地、一指一指地扳开。「你其实很怕吧?」嗓音沙哑,「你怕奶奶就这么离开了。」

  「我——」他愣愣地望她,望著她替自己松开手指,他看著,呼吸屏凝,脑海一片空白。

  许久,当他终於意识到自己的十指全都松开了,才猛然向後一退,脱离这不知不觉包围他的温柔圈。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瞪视程水莲。

  这不是他所熟悉的女孩,就算在她和他闹脾气之前,她也不曾以这种方式待他。

  她待他的方式,温柔至极,慈爱至极,像姊姊,也像母亲,包容著一个受伤的孩子……思绪至此,他身子蓦地一晃,眉峰倔强地聚拢。

  「你不用同情我。就算……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有心理准备。毕竟谁都会离开谁的,总有一天。」他闭了闭眸,低哑的声调蕴苦连他内己也没察觉的悯怅。「没有人能永远陪在谁身边。」

  她听得好心痛。

  他忽地扬眸,凝望她数秒,「你不是也想离开我吗?」

  「齐京——」

  「也罢,迟早要离开的。」他低低的、沉思般的吐出一句,嘴角竟还微扬,「没关系,要走就走吧,我不在乎。」

  为什么他还能微笑呢?在说著这么教人伤心的话时,他究竟是哪来的自制力说得如此云淡风轻的?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他不知道怎么难过吗?不懂得怎么哭吗?他一定要像个别扭的孩产一样让人生气,更让人心疼吗?

  「你是个傻瓜!齐京,你是笨蛋。」她忽然爆发了,眼眸的刺痛逼得她看个清他的脸,只是不停地眨眼,不停地。

  最後,只眨落一颗又一颗剔透泪珠。

  他愕然看她。

  「你真是笨蛋!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让人生气?」她忽地投入他怀里,握起粉拳,一记又一记槌著他的胸膛,「你知不知道要了解你真的很难?你从来不肯打开心房,这样让人家怎么靠近你?」

  她一句又一句哀怨地责备,而他,呆呆听著。

  「你明明只是个孩子啊!为什么就不能像一般十七岁的男孩子那样?为什么老要摆出一副酷样?我告诉你,你这样子一点也不酷,只让人生气,气死了!」

  「水莲,你究竟怎么了?别哭啊,拜托你别哭了。」他不知所措地拍抚著她背脊,一面将她带到长椅上坐下。

  她掩住脸,「你很讨厌我哭吧?我老是哭,很惹你厌烦吧?」她哽咽著,想起结婚後每一次争吵,他对她的眼泪不耐的态度。

  「我……不是讨厌,只是——」

  「只是怎样?」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尴尬地叹气,「找从小就拿女孩子的眼泪没办法。」

  「什么?」她讶然,抬头望他。

  察觉她的惊异,他更尴尬了,脸颊淡淡泛红。

  这已经是第几次看他脸红了?她从不知道他原来是个这么容易脸红的男孩,以前总觉得他高高在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没想到……他也有如此青涩的—面。

  想著,她鼻间又是一酸。

  为什么她从没注意他其实也只是个平凡的男人?为什么她从个去想他也有寂寞脆弱的时候?

  「我也是个傻瓜,齐京。」她展袖拭乾泪痕,「比你还笨上一百倍。」

  突如其来的自责令他摸不著头脑,怔怔地凝视她。

  她忽地笑了,浅漫的笑意盈满明瞳,震动他心魂。然後,她展臂将坐在身畔的少年揽入怀里,让他的头靠上白己柔软的胸脯。

  他吓了一跳,「你、你干什么?」直觉就要起身。

  「别定。」她紧紧揽住他,「别走,齐京,让我抱你。」暖热的气息烫上他耳根,瞬间蒸红他脸颊。

  「你别、别这样。」他试图推开她,可双臂却一阵不舍。

  那是她的……胸峰吗?好柔软啊!他朦胧地想。

  「……你以为你是我妈吗?」这样偎在她怀里的感觉实在太舒服了,教他连抗议也不似真心。

  「如果可以,让我当一次吧。我从来没像这样抱过你。」她微笑,柔柔抚著他墨黑的发,调皮地在发楷印落一记吻。

  感觉到那记轻柔怜蜜的吻,他身子一僵,动弹不得。

  「睡吧,宝贝,你应该累了吧。」她柔声诱哄,只差没唱摇篮曲了。

  他一僵,顿觉男子气概尽失,抬起头来怒视她,「你在逗我吗?」嗓音绷著。

  她眨眨眼,星眸灿亮,「对啊,我就是在逗你。」

  「你说什么?!」他气得脸色发青,一副想杀了她的表情。

  她看著,忽然觉得这样的他好可爱,那紧抿的薄唇,让人好想一亲芳泽……

  脑海才刚掠过这念头,玉手已经一展,勾住他颈项,玫瑰红唇攫住他的,轻轻摩挲。

  「喂—,你……」他张唇,言语却落人她唇腔,消逸无踪。

  她专注地吻著他,淘气的舌尖探出,卷绕著他。

  他气息一促,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口,一阵热血冲上脑部,他蓦地层臂扪住她纤腰,让她更贴向自己。

  这个吻,究竟是谁开始的,此刻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它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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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凉凉地拂过,鸟鸣婉转。

  天亮了吗?

  程水莲迷蒙地想,轻吐一口气,勉力将沉坠於梦渊的意识拉回,羽睫缓缓扬起。

  映人眼瞳的是一张俊秀的容颜。

  挺直高傲的鼻,两道如雕刻般的剑眉,淡红色的唇,深黑有神的眸。而那双眼,那双眼看来啊,蕴著好浓好浓的愁。

  为什么?他要如此悲伤地看著她?就好像一个人在看著自己逐渐远去的梦想,那无奈与惆怅?

  为什么?

  她眨眨眼,试图更看清他眼底的情感,可看到的却是浅浅染上的笑意。

  「醒了吗?」他看着她,低哑的嗓音轻轻扬起。

  她瞬间心跳一停,呼吸也忘了。

  方才那伤感的眼神只是她的错觉吗?

  「啊,我——」她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还靠在他肩上,而他正以手臂温暖地将她拥在怀里。

  她一直以这样的姿势睡在他怀里吗?他的手肯定有酸了吧?

  程水莲脸颊一烫,连忙坐正身子,「我睡了很久吗?」

  「没多久,两、三个小时吧。」

  「那你呢?」她凝望着眼前清秀的少年,「你都没睡吗?」

  「我睡不着。」齐京透过玻璃窗望向躺在病床上的老人。

  她跟着他转移视线,「奶奶的情况怎样?」

  「刚刚医生进去检查过,说情况很稳定,应该就快醒了。」

  「是吗?」她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是啊。」他微微一笑。

  而她,看著他极少显露的笑容,竟又呆了。

  「怎么啦?」

  「呃,没什么。」她慌乱地转过头,伸手拂拢鬓边垂落的发丝。

  奇怪,她干嘛如此紧张?虽说她现在外表是十几岁的少女,可内心早已历经沧桑了,不是吗?都这把年纪了,还为一个男孩的微笑失魂落魄的,岂不可笑?

  程水莲在心中嘲弄自己。

  可嘲弄归嘲弄,心动的感觉仍无法拂去,低垂的脸庞默默发著烧。

  她想起了昨夜甜蜜的吻,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一直以来,她总是处於被动地位,可昨夜却是她主动……

  唉,怎么想都觉得是熟女「强吻」小男生。

  她不觉挥动双手,在热烫的颊畔煽著风。

  齐京讶然注视她怪异的举动,「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不是。」只是发花痴而已。她暗暗加上一句,深呼吸後,扬起头来,强迫自己送上甜甜笑靥。「我只是在想……昨晚好像是第一次跟你说这么久的话,我们几乎聊了个通宵呢。」

  「是啊。」提起这个,他似乎也颇感不可思议,深眸掠过一丝异样,「我们确实没这么聊过。」

  聊彼此的童年,聊彼此的梦想,聊彼此对各种事物的看法。

  她告诉他,自己的父母是怎么过世的,怎么与外公栢依为命地长大,在学校里怎么因为太过文静而交不到几个朋友,於是只好把满腹心事对著花花草草诉说。

  她与他分享对花植物的热爱,告诉他,她想成为一个园艺设计家。

  而他则告诉她,他小时候其实也曾非常调皮,整天以捉弄家庭教师为乐,让奶奶伤透了脑筋。

  又告诉她,到了美国後,他因为忿忿不平而著实封闭了内心好一阵子,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默默做自己的事。

  「後来呢?你怎么走出来的?」她急切地追问。

  「也没有什么走不走出来的,习惯就好了。一旦习惯了,你就不会去做什么无谓的抵抗了。」他的语气好淡然。

  可她却听得心疼不已。

  或者,他其实一直没走出那座迷宫;或者,他只是用一种冷漠的从容掩饰自己迷失方向的事实;或者,他已经学会不在乎一辈子在里头绕。

  「所以你就天文地理、运动音乐什么都学?什么都去尝试?」她费尽力气才让自己嗓音不发颤,保持平静。

  「我将来是齐家的继承人,多学一点总是好的。」

  是为了不辜负家人对他的期望吧?或许也是因为他认为唯有快些成长,才能快些掌控自己的生活?

  「那你的梦想呢?齐京,你的梦想是什么?」

  「就是继承齐家的事业啊。」他挑了挑眉,仿佛觉得她问得奇怪。

  那就是他的梦想?根本只是家人加诸於他身上的枷锁而已!他从没想过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吗?

  她不禁出声反驳,「那真的是你的梦想吗?你想要的,真的是成为一个企业家,天天想著怎样拓展公司吗?」

  「……你好像很不以为然。」

  「我——」她一窒,「只是觉得那样不会快乐。」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快乐是什么呢?」他静静地问。

  她心下一惊。

  是啊,她又不是他,怎知他要的究竟是什么,什么会让他真正快乐呢?

  她从来就不了解他,从来就猜不透他复杂深沉的心思,对她而言,他一直像一团不可解的谜。

  可不知怎地,她现在却觉得好像拨云见雾,好像能渐渐触碰到他的内心……

  「你在发什么呆啊?水莲。」蕴著淡淡笑意的语声拉回她迷蒙的思绪。「是不是还没睡醒?」

  「啊。」她连忙收东心神。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让李伯来接你。」齐京轻道。

  「不,我想在这里等奶奶醒过来。」她坚持。

  「好吧。」他看了她一会儿,忽地伸长臂膀搁上椅背,「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他的意思是邀请她再次靠在他肩头睡觉吗?

  程水莲心跳—促,却没有拒绝,螓首慢慢落向他宽厚的肩,脸颊贴著柔软的衣料。

  好舒服,好温暖。

  她甜甜地掩落羽睫……

  「你们在做什么?!」尖锐的嗓音倏地划破此刻静谧的气氛。

  程水莲一惊,急急坐正身子,扬起眼脸。

  是李芬妮。她不知何时来到了医院,眼皮虽因睡眠不足而显得憔悴浮肿,可明眸却燃著熊熊火焰。

  程水莲呼吸一紧,强烈地感受到她眼中的恨意。

  「你昨天晚上一直待在这里?」李芬妮质问道。

  她默默点头。

  「为什么?」李芬妮容色苍白似雪,她转过头,控诉的眸光射向齐京。「你说不准我们留在这里的,你明明要大家都回去的,为什么她可以例外?为什么她可以留下来?」

  齐京站起身,揽住她颤抖的肩,「Fanny,你听我说——」

  「我不听,不听!」她掩面哭泣,「你知不知道,人家也想留下来陪你?知不知道我因为担心你,一个晚上都睡不著?我还……还特地带早餐来给你呢,结果你却——」话说到此,她再也忍不住满睦怨怒,眸光透过指缝朝程水莲瞪去,既阴又狠。

  她怎么会这样看她?

  这样阴冷狠绝的眼神不像平常的芬妮,一向娇美可人的她怎么可能这样瞪一个人?

  她真这么恨她吗?程水莲不觉有些惊惧。

  忽地,李芬妮挣脱齐京,一步一步走向她,每走一步,清丽的面容便更狰狞一分。

  程水莲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美国的时候,我听说台湾的女孩都很乖、很保守,没想到——」李芬妮冷哼一声,「你们这个小镇的女生倒是都很厉害啊。」

  程水莲颦眉,「什么意思?」

  「你知道镇长的女儿吧?」

  乔羽睫?

  不祥的预感击中程水莲,她容色一白。

  莫非……

  「刚才我来的路上,大家都在传,说她年纪轻轻不知检点,竟然跟男孩子露天做那种事。」李芬妮顿了顿,唇角撇开不屑意味,「真不简单。还说台湾民风保守呢,连一个乡下小镇的女生都这么大胆。我真是佩服!」

  这么说,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乔羽睫跟凌非尘,终究还是做了错事。

  程水莲心一扯,惘然了。

  难道冥冥中命运真有注定吗?该来的丑闻就是躲不掉?

  那她和齐京,是否也注定了未来会有一场不愉快的婚姻?改变不了吗?

  「很厉害嘛,你们一个个都这么会要狐媚,勾引男人。」李芬妮毫不留情地讥刺,「现在手段就这么厉害,以後还得了?」

  「你——」

  程水莲正想说话,齐京抢先一步开了口——

  「注意你说话的口气,Fanny!」他厉声喝斥,「不许你这样侮辱水莲!」

  李芬妮倒抽一口气,转过泪盈盈的眸,「我说错了吗?她还不够会耍手段吗?明明都说要跟你分手的,还纠缠不清,根本就是以退为进嘛。这样的心机还不够可怕吗?」

  「你不懂,水莲她有……她的理由。」

  「什么理由?」李芬妮直截了当地逼问。

  齐京没回答,默默瞥了一旁的程水莲一眼,那一眼,令她全身战傈。

  太深沉,太伤感,太……充满某种决绝。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以为她是基於什么样的理由提出分手的?他真的了解吗?

  她颤著唇,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黯然回迎他的眼神。

  「齐哥哥!」见两人彼此相望的姿态,李芬妮更激动了,蓦地伸手抓住齐京的衣襟,试图转回他的注意力,「齐哥哥,你千万别上当了,别被她要得团团转!」

  「你冷静一点,Fanny。」齐京扯下她的手,「水莲不是那种女孩子,你误会她了。」

  「我才没有!」李芬妮喊著,怒气冲冲地旋过身,瞪视程水莲,「你别得意,齐妈妈就快来了。等著瞧吧,她可不像齐哥哥跟齐奶奶这么好骗,她—定会好好教训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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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芬妮说得没错,要面对性格严厉的齐夫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两天後,当程水莲在病房里一面削水果,一面和齐奶奶说笑时,齐夫人忽然出现了。

  穿著高雅套装的身影一进病房,立刻卷动一室气流,暗涡不断。

  「妈,好多了吧?」齐夫人首先走向病床,倾身给了齐奶奶一个西洋式的亲吻。

  「我没事。」齐奶奶淡声应道,「家俊呢?」

  「他在欧洲开会,一时赶不回来。」齐夫人解释,「我也刚从新加坡飞回来,一下飞机就马上赶来这里。」

  「是吗?那真是辛苦你了。」齐奶奶唇角轻扬,半微笑半嘲弄地,「其实又何必这么麻烦呢?老骨头嘛,出点状况难免的,没什么大不了。」

  聪明的齐夫人自然听出老人家言语间的讽刺,微笑堆上脸,语气也放柔,「可家俊很担心您呢。他一听说妈住院了,马上Call我回来照顾您呢。」

  「那倒不必了。小京替我请了一个特别护士,而且他跟水莲放学後都会过来看我。」

  「水莲?」齐夫人转过头,精锐的眸光仔细打量站在一旁的程水莲,然後嘴一撇,扯出一抹讽意十足的笑。「你就是小京的……女朋友?」

  女朋友,不是未婚妻。齐夫人严苛的眼神清楚暗示了这一点。

  她不承认她。

  这是当然喽。程水莲在心底苫笑,一向注重门当户对的齐夫人,怎么可能喜欢她这个来历平凡的女孩?何况她外公从前还是齐家的管家,在齐夫人眼底,只能算是下人……

  「伯母好。」

  「长得还不错嘛。」

  「还不错」,但还够不上「美丽」,不知道齐京喜欢她哪一点?

  想透齐夫人话中意味,程水莲淡淡一笑,「谢谢伯母夸奖。」

  齐夫人秀眉—扬,彷佛为她镇静的应对感到讶异。

  「小京呢?」

  「他下楼买东西,等会儿应该就上来了。」

  「是吗?」齐夫人颔首,目光一转,不再理她,「妈,过两天是您七十大寿了,家俊跟我想办个寿宴,您觉得怎样?」

  「不用麻烦了。我都年纪一大把了,还办什么寿宴?不是折腾人吗?」

  「妈,您怎么这么说嘛。咱们家好久没办场热闹的宴会了,很多朋友也都说很久不见您,想看看您呢。」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一把老骨头罢了。」齐奶奶—脸不以为然。

  「妈还记得周家吧?他们在这附近投资了一问五星级温泉饭店,我想我们正好可以在那里办一场宴会,也算帮他们带点喜气。」

  「随便你们吧。」齐奶奶不耐地挥挥手,「反正要拉关系、做人情嘛,拿我生日当藉口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听闻老人家厌倦的讽刺,齐夫人眼眸掠过不悦辉芒,唇角却牵起妩媚浅笑。

  「那就这么决定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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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宴会场布置得十分豪华,尤其是宴客厅中央一座设计高达三尺的玻璃锥,切割剔透的晶面在场内灯光掩映下,折射出璀璨梦幻的光芒。

  据说这是日本某位大师生前的遗作,饭店上人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与其遗族一再交涉才购得。

  怪不得要如此得意洋洋地摆在宴客厅正中央了,甚至为了表现玻璃锥的特色,不惜斥下钜资在室内挑莴一道斜斜的天井。

  视线掠过玻璃锥,程水莲望向角落平台上的一架白色演奏琴。

  这台蓓森朵夫名琴据说也是该公司近年限量生产的精品,一般人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果真手笔不凡啊!

  齐夫人之所以坚持她也来参加寿宴,大概就是想让她认清自己与齐京天差地远的社会地位吧。

  程水莲轻声叹息,唇角刚勾起自嘲弧度,李芬妮尖锐的嗓音便在耳畔拂过——

  「你觉得怎样?这里很不错吧?」

  「是很不错。」程水莲旋过身,淡淡应道。

  「你一定没见识过这么热闹的场面吧?会紧张吧?」

  「嗯,有点。」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即便好几年後,她穿金戴银、顶著齐家少夫人的身分,出席类似的公众场合时仍觉得不自在。何况现在?

  现在的她什么也不是,只是齐京的学校同学,一个平凡的乡下女孩。

  丑小鸭落入美丽高傲的天鹅群中,不紧张才怪呢!

  「这件衣服很漂亮。」李芬妮忽然落下视线,打量她身上的白色小礼服,「是齐哥哥送的吧?」

  「嗯。」

  「齐哥哥很有眼光呢。」李芬妮眼中掠过一抹妒意,「这项链也是他送你的吧?蒂芬妮的新款,不便宜呢。」

  「嗯,我想是吧。」

  「人要穴装,佛要金装,这句话说得还真有道理。」李芬妮甜甜一笑,「本来不怎么样的女生,打扮起来也满能看的嘛。」

  这是在讽刺她吧?

  程水莲自然听得出她话中的含义,却选择保持沉默。

  若她还是那个不解世事的少女,也许会被这样的言语刺伤,可她早已不是了,也早已习惯这样的讥讽。

  相反地,她为李芬妮感到些许悲哀。

  其实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嫉妒的小女孩而已……

  「你这是什么眼神?干嘛这样看我?」认出她眼底的同情,李芬妮忽地发怒了,「你不要以为齐哥哥现在喜欢你,就有什么了不起!他只是人太好,没看出你这么会要心机。其实你只是因为齐家有钱,才缠著他不放对吧?」

  「我没缠他。」

  「哈,你还真会睁眼说瞎话啊!这话骗得了齐哥哥,可骗不了我,也骗不了齐妈妈。」说著,李芬妮目光一转,见齐夫人与齐京就在不远处,容颜立即一整,换上娇俏笑靥。「你跟我过来。」

  她拉住程水莲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往两人面前。

  「齐妈妈,齐哥哥,你们在聊什么?」

  「没什么。」见到她,齐夫人的面色无疑是和善的,「Fanny今晚真漂亮呢,像个小仙女一样,一定有不少男孩子为你失了魂。」

  「哪有?」李芬妮红了脸,「齐妈妈就爱逗人家。而且,我才不管其他男生怎样呢,我只要——」娇羞的眸悄悄睨了齐京一眼。

  话语末尽,可谁都明白她的意思。

  齐夫人笑了,转向儿子,「我记得小京初中毕业舞会就是请Fanny当舞伴的吧,你们俩肯定很有默契了。」

  「齐哥哥舞跳得很棒。」李芬妮眼中漾满崇拜之色。

  「要不待会儿你们跳一支舞吧?」

  「好啊。」李芬妮兴奋地点头。

  可齐京却神色漠然,「奶奶一个人一定很无聊,我想多陪陪她。」他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齐夫人喝止他,「你没看奶奶正跟一群老朋友聊天吗?别去打扰她比较好吧。」

  齐京蹙眉。

  「我看你是怕跟Fanny跳舞,女朋友会不高兴吧?」齐夫人笑得诡谲,「这样吧,不如你先跟水莲跳?」

  「我……」

  没等程水莲说完,齐京便凛著下颔开口,「她不会跳舞。」

  「不会?怎么可能?」齐夫人假装讶异,「这不是基本社交礼仪吗?」

  「台湾的学校不教这个。」

  「所以我说啊,台湾的学校教育根本跟不上时代,真不该让你回来念书的。」齐夫人跟经过身旁的侍者拿了一杯香槟,浅啜一口,「我跟你爸老担心你被这边的同学给带坏了呢。」

  慢条斯理的言语一出口,李芬妮不禁噗哧一笑,她望向程水莲,明眸满蕴嘲弄。

  程水莲保持静默,神色丝毫未变。

  倒是齐京见母亲如此不留情,面色微微一白,直直瞪著母亲。

  「怎么啦?这么可怕的眼神?」齐夫人又抿了口香槟,浅浅地笑,「我宝贝儿子该不会生气了吧?」

  「不要这样找麻烦。」他压低声嗓。

  「找谁麻烦?」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咬牙,一字一句从齿问进出。

  「我没有找她麻烦的意思,只是想给她个机会表现表现而已。」齐夫人目光一冷,不再打哈哈,「她是你亲自挑上的女朋友,不至於连跳舞也不会吧。」她冷着声调说道,彷佛当程水莲不在场。

  「你——」齐京眉峰攒得更紧,瞥了默不作声的程水莲一眼,伸手将母亲拉到一旁,「妈,你够了吧?—定要这样当面给人难堪吗?」

  「看来这女孩在你心中地位不一样呢,居然为了她跟我顶嘴!」齐夫人怒颦秀眉,「坦白说,奶奶告诉找,你决定以後要娶那丫头时,找吓了一跳。你从来没主动要过什么东西,这还是第一次。」

  「……水莲不是东西。」他语气不悦。

  「我当然知道。」齐夫人讽刺地掀唇,「我只是很好奇你究竟看上她哪一点,又不漂亮,在学校功课也只是中等,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齐京不语。

  「比起来,Fanny好多了,又漂亮又温柔,家世也跟我们齐家匹配,真不晓得你对她有什么不满意的?」

  「……」

  「说话啊!」齐夫人拉高声调。

  齐京只是看著她,深邃的眸底淀著难以窥透的思绪。他看著母亲,好一会儿才说:「我对Fanny没什么不满,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为什么不喜欢?」

  他耸耸肩。

  「那你又为什么喜欢程水莲那丫头?」

  还是耸肩。

  齐夫人恼了,「这是你对妈应该有的态度吗?你在耍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敛眸,神态深沉,「找不到理由而已。」

  「找不到理由?」

  「喜欢或不喜欢一定要有理由吗?」他反问。

  「嗄?」

  「事情就是这样,没有理由。」齐京扬起眸,坚定地迎视母亲。

  齐夫人怔了。

  「让我带她回去吧,她不习惯这种场合。」

  齐夫人定了定神,「想当齐家的媳妇,就得习惯这种场合。跳支舞算什么?我还没要她弹个琴来听听呢。」

  齐京不理会她,迳门旋过身,定向程水莲,「我们走!」他拉住她的手。

  她却轻轻挣脱。

  「水莲?」齐京微讶。

  她朝他摇头,「我不走,齐京。」

  「为什么?」

  「你母亲不是要我们跳舞吗?那我们就跳一支吧。」

  「嗄?」齐京愕然。

  她盈盈一笑,璀亮的眼眸带点调皮地眨了眨,「我应该有这个荣幸邀请你跳舞吧?」

  他愣愣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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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俊美。

  端正的五官,细致的肌肤,身上一袭紫蓝色漾银光的礼服,完美地衬托出他修长的体格、比一般少年挺直的肩线,以及两条运动家的长腿。

  他一进会场便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不只青春年少的女孩,就连那些已婚的成熟妇人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长得帅,家世好,聪明优秀,十项全能,简直是百年难逢的完美人物。

  而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竟主动邀他跳舞?

  可想而知会造成全场轰动了。

  还没踏进舞池,程水莲已感觉後头一道道锐利的目光直射而来,宛如芒刺在背。

  尤其是齐京的母亲,她表面微笑优雅,丽眸里潜蕴的严厉冷光却让人凉意直透骨髓。她冷冷看著,眉宇间评估意味浓厚。

  齐夫人在等著她出丑吧?等著她在一阵手足无措後,羞愧欲绝地掩面而去。

  这情景似曾相识,当年她与齐京也是在齐奶奶的寿宴上第—次共舞,而她,出了个好人的糗,难堪得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可这一回不会了,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胆怯的少女了,既然上天给了她再一次机会,她决定好好把握。

  这回,她不再逆来顺受了,就让他们看看这个崭新的她吧!

  程水莲仰起头,坚定的面容迎向正蹙眉凝视她的齐京。

  「你会跳舞吗?」他低声问。

  「你会吗?」她反问他。

  「我当然会。」

  「是啊,你当然会。」程水莲迷蒙微笑,「你是十全十美的齐京嘛。」

  「你在讽刺我吗?」表情微僵。

  「不,不是讽刺。」她瘘头,打量他的眼神带点俏皮意味,「只是在想,你老是这么完美会不会很累?」

  「什么意思?」他问。

  「你从来没在公众场合出过糗吧?」她眼神灿亮。

  「当然。」

  「介不介意丢脸一次?」

  「什么?」他不敢相信地瞪她。

  「偶尔丢脸一次,不至于要了你的命吧?」她浅笑清甜。

  「你想……怎么做?」

  她没立刻回答,侧耳听了一下室内乐团演奏的音乐。「是华尔滋啊。」

  「嗯。」他点头,深眸狐疑地盯著她,等著她道小真正企图。

  「一、二、三,一、二、三,踏步、转圈,唉。」她摊摊双手,—副好无奈的样产。「真无聊的舞步。」

  「你不想跳吗?」

  「我是不想。」她微一耸肩。

  「那你想跳什么?」

  「这个嘛——」星瞳一转,「探戈如何?」

  「探戈?」他一惊,瞪视她好一会儿,「你会?」

  「嗯哼。」

  「真的?」他显然不相信。

  「那你呢?会吗?」她反过来挑衅。

  他一窒,半晌,才不情愿地应道:「我大概知道怎么跳,可是没正式跳过。」

  「没关系,跟著我跳就行了。」她温柔睇他。

  他呛了一下,「你要找跟着你?」

  「对啊。不行吗?」

  「我……从来不曾让女人带舞。」他语调阴沉。

  「那么今晚就会是你的第一次了。」她丝毫个以为意,微笑粲然得像—朵盛开的花。

  他咬牙,「你……真的想跳?」

  「你不敢吗?怕丢脸吗?」她继续挑衅。

  他怒视她,数秒,伸手招来一个服务生,在他耳边吩咐几句。

  服务生奇怪地瞥视两人一眼後,领命离去。

  不一会儿,华尔滋舞曲落下了最後—道音符,乐队停顿几个拍子后,接著演奏起一首热情奔放的曲子。

  「比才的『卡门』。」程水莲扬起一串清脆笑声,「这个好。」

  「来吧。」齐京朝她伸出手。

  两人手牵著手,在众目睽睽下走向舞池,原本打算跳舞的人此刻都已识趣地避开,留给他们恣意挥洒的空间。

  一踏进舞池,程水莲立刻甩开齐京的手。他微微惊愕地瞥她一眼,她却高傲地抬起下颔,星眸以一种绝对妩媚的角度睥睨他。

  开始了。

  她舔了舔玫瑰色菱唇,藕臂如水蛇扭动,无声地暗示他。

  他冻立原地,难以相信她竟在公众场合做出如此烟视媚行的姿态。

  「怎么?快跟上拍子啊!」她拍了拍手,脚尖轻巧在地上一点,跟著纤躯一旋,白色裙摆摇曳美丽弧度。

  他定了定神,总算记起要跟上,凭著课堂上跟老师学来的舞蹈技巧,微微僵硬地摆动身躯。

  她是美丽浪荡的吉普赛女郎,他是臣服於她致命魅力下的可怜男子。

  她的舞姿狂放骄纵,他却有些迟疑踯躅。

  勾引、诱惑、痴迷、抗拒。

  两人的舞路几近天衣无缝地演绎出舞曲的意涵,众人看得皆是讶异万分。

  「跳得真好!」

  「真是天生一对!」

  「没想到十几岁的孩子探戈跳得这么好!」

  赞叹声此起彼落,人们看到的只是他们奔放优雅的舞姿,却没想到一向高高在上的王子,这同可是乖乖地跟随灰姑娘的舞步。

  「你说得没错,果然很丢脸。」两人擦身而过的刹那,齐京不甘心地抛下一句。

  「哪里丢脸了?」她唇间噙起的笑意好放肆,「我们跳得很好啊!」

  「跳得好的人是你。」他抿唇。

  「你也不错啊,第—次跳能有这种表现很棒了。」

  「谢谢你的鼓励哦。」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别这么小气嘛。」她扬手送了个飞吻给他,星眸璀亮俏皮,「每次都是你带舞,偶尔让我带—次会怎样?」

  「我们不是第一次共舞吗?」他迷惑了。

  「啊。」她差点忘了,对齐京而言,这支舞可是他们的「第一次」呢。「我一时兴奋,冲昏头了。」随意编了个藉口。

  他却没那么好骗,深深望她,「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她佯装不懂。

  「你变了。」他随著一个猛然强烈的节拍揽过她臂膀,一面低声道:「自从那次受伤昏迷後醒来,你好像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脾气变差了,可也……变得比较有主见了。」低沉的嗓音掠过难以分辨的情感。

  她心一跳,扬眸迎向他复杂的眼,「那又怎样?你……讨厌吗?」

  他不语。

  「以前的我,跟现在的我,你觉得哪一个比较好?」不知怎地,她忽然很想知道答案,迫切地追问。

  「……不知道。」

  「不知道?」她舞步一晃,感觉一股莫名的失望攫住她。「什么意思?」

  他没回答,忽然停下舞步,静静凝望她。

  她跟著停下来,屏息等待他的回应。

  终於,他开口了,沙哑的声调让她的心一阵抽痛。「我想……我宁愿要以前的你。」

  她心跳一停。

  「为、为什么?」以前的她有什么好的?又胆小、又懦弱,除了对他唯命是从外,根本一点也不了解他!「你为什么要以前的我?」她白著脸瞪他,全身发颤,「以前的程水莲根本是……根本是白痴一个!什么都不会,又爱哭——」连她都讨厌那样的自己。「为什么你宁愿要她?」

  「因为她——」他闭了闭眸,衍佛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说出口,「喜欢我。」

  「什么?」

  「因为那个程水莲……喜欢我。」俊颜掠过一丝自嘲,「可现在的你,却巴不得离开我。」

  他说什么?

  程水莲脑海倏地一片空白,什么也感觉不到,只除了蕴藏在齐京话中那股说不出的沉重与哀伤。

  她觉得透不过气,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望他。

  「不用这样看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别过头,涩涩苦笑,「只是我……终於懂了。」

  「懂、懂什么?」她心慌意乱,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不想被我束缚,对吗?你有自己的梦想想完成,对吧?」他低语,「所以我决定……放你走。」

  她一震,「什么?」

  「我们解除婚约。」他回过头凝望她,唇角微笑淡然,若有似无,「我不再强迫你了。」

  语毕,他旋过身,大踏步离去。

  她怔望著他逐渐消逸在人群中的背影。

  他竟然就那样走了,将她一个人抛在空荡荡的舞池里,抛在这窃窃私语的人群中。

  因为他说要放她自由,因为他决定不再束缚她了,所以把她一个人抛下……

  什么嘛!这自以为是的家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他要帅吗?装潇洒吗?以为他说放过她,她就会开心吗?

  他竟然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把她一个人丢在这种地方!

  他简直……莫名其妙!

  程水莲绷著身子,感觉血流里一股强烈的怒意激动滚窜,从脚底直街上脑部,遍及四肢百骸。

  「过……过分!」她咬牙,恨恨低语,握紧了双拳,拚命忍住体内排山倒海而起的激颤,一次又一次深呼吸,—次又—次强迫自己冷静。

  可太难了!一想到他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开,她心绪便无法平静。

  他是什么意思?要跟她说再见吗?或者以後再也不见了?

  以後,再也见不到他了,永远见不到他了……

  好痛!

  程水莲忽然感觉胸口一阵揪疼,彷佛一只手正毫不留情地撕扯著,要让她的心四分五裂。

  她的心要碎了……

  「笨蛋,你这个笨蛋!」她喃喃骂著,泪水不争气地烫上眸,凝成一团伤心薄雾。「不许走,不许离开我,不许丢下我……你听到了吗?」

  极度的伤痛如巨石般狠狠压住她胸口,她细细喘气,双腿一软,无助地跪倒在地。

  周遭,响起了嗡嗡议论。

  他们在笑她吗?她迷蒙地想,可却什么也听不见。

  随他们说吧,她不在乎,她不在乎其他人想什么、说什么。

  她在乎的只是那个无情抛下她的人……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她睁大酸涩的眼,拚命想看清那个慢慢淡去的人影,可却抓不著、见不到。

  命运的巨轮终於转动了,如她所愿地改变了方向,可为什么他离去的背影令她如此苦痛?

  她,就要失去他了……

  极度的惊惧,在她体内以令人恐慌的速度蔓延,迅速占领她的身、她的心、她扎魂。

  她无法忍受,扬起泪眼,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喊出声——

  「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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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许丢下我,齐京,不准你离开我!」痛楚的呐喊甫逸出唇,密长的羽睫立即扬起,露出一对失了魂的黑玉。

  「你终於醒了。」平板的声嗓拂过程水莲耳畔。

  她一惊,转过头,望著正俯身察看自己的女人。

  女人秀眉微颦,薄唇紧抿,眸光锐利,仍是一贯严厉的神情——是齐京的母亲。

  程水莲迷惘地眨眨眼,伸手按住忽然有些刺痛的太阳穴,「我怎么了?」

  「你忘了吗?」

  忘了什么?

  她皱眉,努力回想,「我只记得我们在跳舞,然後齐京说——」

  对了,她想起来了,齐京说要解除婚约,他说要离开她!

  心脏再度强烈绞痛,她颤著呼吸,仰望齐夫人,「他……齐京呢?」

  「他在另一间病房。」

  「另一间病房?」程水莲愕然,「怎么回事?他怎么了?生病了吗?」她紧紧抓住齐夫人的衣袖,急切地问。

  「看来你真的全忘了。」齐夫人冷冷睇望她,「不记得了吗?你出了场车祸。」

  「车祸?」

  「你撞到了头,有轻微的脑震荡,昏迷了两个礼拜。」

  「我……脑震荡?」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正在参加齐奶奶的寿宴吗?怎么会出车祸的?

  「本来应该更严重的,是小京救了你。」

  「齐京救了我?」程水莲一愣,好半晌,才从齐夫人酷冷的眼色中看出端倪,「他、他受伤了?严重吗?他现在还好吧?我要去看他!」她急急翻身下床,可突如其来的动作却令她晕眩,身子一阵摇晃。

  齐夫人扶住了她,「你好好躺著,别动。」将她按回床上。

  「我要去看他!」程水莲挣扎著,「让我去!」

  「不准去!」齐夫人厉声喝斥。

  她一呆,「可是——」

  「他不想见你。」

  她心一惊,扬起眸,「为、为什么?」

  回视她的是一双冷淡至极的眸子,冷得令她心惊胆战,冷得教她无法呼吸。

  为什么他不想见她?他真这么决绝吗?真的想跟她分手?

  她呆若木鸡地愣坐在床上,泪雾缓缓漫开,「他……不要我了吗?」

  「他说要跟你离婚。」齐夫人沉声道。

  离婚!他说要跟她离婚?他真的不要她了……

  程水莲茫然地想,脑中思绪纷乱,苦涩、不安、痛楚、懊悔,复杂的滋味如打翻的调味瓶,在她胸口融成一团。她捧住揪疼的心,呼吸断断续续,连不成一气。

  离婚。

  蓦地,混沌的脑子认清这两个字的意义,她抬起头,惊怔地瞪向齐夫人。

  「你刚刚说……离婚?」

  「没错。」

  「齐京要跟我离婚?怎么可能?」她如坠五里雾中,「他根本还没跟我结婚啊!」

  「你说什么?」这下子不可思议的人变成齐夫人了,她神情一凛,「难道真的撞迷糊了?脑子还没恢复?」她沉吟著,伸手按下呼叫铃。

  不一会儿,两个白衣护士匆匆赶来,见程水莲清醒地坐在床上,脸上都是一阵惊喜。

  「少夫人终於醒来了,太好了。」

  「她有点不对劲,快叫医生来瞧瞧。」齐夫人命令。

  「是。」一名护士领命而去。

  几分钟後,主治医生进来了,检测仪器上的各项数据,又亲自检查程水莲的身体状况。

  「一切正常。」医生笑吟吟地宣布,「少夫人身体状况不错,好好休息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可是医生,她好像失去记忆了。」齐夫人提出疑问。

  「失忆?」

  「她刚刚居然说自己还没嫁给我儿子,那不是很奇怪吗?」

  「是吗?」医生蹙眉,深思的哞转向程水莲,「告诉我,你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我最後的记忆?」程水莲喃喃重复。

  她最後的记忆是跟齐京在齐奶奶的寿宴上共舞,最後的记忆是他跟她说要解除婚约,最後的记忆是他抛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最後的记忆令她痛苦万分,可醒来俊,却发现她面对的是另一种情景。

  另一种情景,却同样痛苦……

  她望向齐夫人,「告诉我,我出车祸前是不是因为流产而住院?」

  齐夫人眉一扬,「你想起来了?」

  「我从没忘记过。」她涩声道。

  她从没忘记,只是以为自己曾经回到从前,重斩认识齐京。

  那原来只是一场梦吗?怎能如此真实?或者,她是真的回到过去,然後,又被带回了现在?

  「齐京究竟怎么了?」她问医生。

  「他的腿断了,我们替他动了手术。」

  她倒抽一口气。

  「别担心,只要他耐心配合复健,应该还是能复原得不错的。」医生安慰她。

  可她却无法安心,一时之间无法消化这可怕的消息。

  齐京受伤了,他的腿……断了?!

  她惊恐地伸手掩唇,「为了……救我吗?」

  「没错,为了救你。」齐夫人无情地回应,「他抱住你,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你不被车子撞到,结果自己的腿却被撞断了。」

  她听著,意识一冻,眼前灰黑一片,帋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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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醒过来了吗?」齐京仰头望著母亲,语调带有某种强抑的平静。

  「嗯,醒来又昏过去了,大概受了太大的刺激吧。」齐夫人淡淡回答。

  「她还好吧?」

  「医生说她再休息几天就行了。」

  「那就好。」齐京掩落湛眸,一向英挺的脸部线条此刻显得疲倦不堪,「昏迷了那么久,我差点以为她醒不过来了呢。」他哑声低语,那声调是欣慰,却也惆怅。

  齐夫人不由得轻唤,「小京?」

  「我去做复健了。」察觉自己庄无意闾流露太多情感,他定了定神,伸手推动轮椅,慢慢离开病房。

  「我陪你。」齐夫人想跟上去。

  「不必了。」他拒绝,「你帮我看著水莲吧。她最近受了太多刺激,我怕她受不了。」

  「她受刺激?你受的折磨才多吧?要不是那女人无缘无故跑出医院,你也不会——」

  「别说了!」齐京阻止母亲继续。

  「小京——」

  「我没事的。」他回头,微微一笑,那笑容,淡然而坚定。「这点小伤,我很快就会克服的。」

  他推著轮椅往医院的复健区而去,护士小姐已经在那里等著他了。两人简单地打了个招呼,立刻按照复健进度做起训练,一秒钟也不浪费。

  很快地,齐京完成了今日的复健进度,护士小姐抬手看表,禁不住感到佩服。

  「你真的很了不起呢,齐先生,照这样下去,我们会比预定进度更早恢复哦。」

  当然。齐京淡淡撇唇。

  他从没想过要在复健这种事上耗费太多时间,这是他人生中一个不可预测的意外,既是意外,就该尽速排除。

  一般伤患在得知自己重伤需要复健时,通常会有一段心理否认期,怨天尤人、懊恼悔恨,不愿面对残酷的现实,有的甚至还呼天抢地,惊动家属相朋友。

  可当他听到时,反应仅仅是将自己关在病房里半小时。

  半小时後,他主动唤来医生和护士,要求尽速为他安排复健疗程。

  他没时间悔恨,也不习惯悔恨,对自己身体状况的关切程度,远远不及对妻子昏迷不醒的忧虑。

  对他而言,只要事情的动向是自己能掌控的,就不必担忧,所以他不担心自己,只担心程水莲。

  她,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意外,是个直到今日他依然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的意外。

  她是他唯一无法掌控的,是他最难以预料的,也是最难以从容面对的。

  他真的……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啊,你做完复健了吗?齐哥。」一道娇美的声嗓忽地在他身後扬起,唤回他游走的思绪。

  他回过头,端出一贯的表情。「怎么有空来?Fanny。」随著年龄增长,Fanny对他的称呼也由「齐哥哥」变成了「齐哥」。

  「人家一开完会就赶过来了呢。」李芬妮笑道,身著一袭鹅黄色套装的她看来悧落大方,却也柔美可人,轻易夺去周遭其他男人的注目。但她视而不见,全副心神只摆在齐京身上。「今天情况怎样?好多了吗?」

  「好多了。」

  「那就好。」她娇娇地笑,「刚才护士小姐告诉我,你的复原情况很不错。」

  「还可以吧。」齐京淡道,撑起拐杖又要从轮椅上起身。

  李芬妮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我想继续练习。」他咬苦牙,不顾自己早已满头大汗。

  「不行!」她抓住他的臂膀,试图制止他,「护士说你今天已经练习够了,再继续反而对肌肉不好。」

  「你别管我,Fanny。」

  「我怎能不管?知不知道人家多为你担心啊?听我的,齐哥,回房休息吧。」她拢起秀眉,半撒娇地央求。

  他却冷漠地拂开她的手,「你放开我。」

  「齐哥!」

  「放开我,Fanny,别管我。」他语调严厉。

  她一窒,只得松开他,噘起红唇,跺了跺脚。

  他不理会她的抗议,迳自伸手调整好拐杖的角度。

  「要我扶你吗?」

  「不用。」他拒绝她的好意,深吸一口气,正想撑起身子时,一双藕臂强迫地将他按回轮椅上。

  「我说了别管——」不耐的怒斥在认清眼前的脸庞後蓦地停顿。

  是程水莲。她脸色苍白,眼皮微肿,唇瓣乾涩,憔悴的病容让人看了一阵不忍,可那对嵌在粉颜上的黑瞳却炯炯有神,燃著某种不容忽视的决心。

  「水莲?」他愣愣地唤著妻子的名,不知怎地,觉得眼前的女人有些陌生。

  「护士小姐告诉我,你今天做的复健已经够了,如果再继续下去,可能会让肌肉过於紧张,所以不许你做了。」她冷静地解释,「我推你回房休息。」说著,她来到他身梭,双手放上轮椅椅背。

  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用这种命令的口吻对他说话?

  「水莲,你——」

  「回房再说。」她推动轮椅。

  李芬妮拦住她,「水莲,你什么时候醒的?」

  「今天早上。」

  「是吗?你昏迷了好久,大家差点以为你永远醒不过来了呢。」车芬妮握住她的手,表情愉悦,「太好了!你总算醒了。」

  「嗯。」程水莲浅浅一笑。

  是她的错觉吗?她总觉得Fanny关心的表情和眼神很不协调,好像正说著违心之论似的。

  她颦眉,很想细细思考,可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却不容她分心。

  「我妈应该已经告诉你了。」他幽幽开口,低沉的嗓音暗示意味浓厚。

  她当然明白他在暗示些什么。

  「我听说了。」

  「既然如此,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再跟我见面了吗?」她咬牙问出口。

  「何必?」

  「我可没同意。」她紧紧抓住轮椅,一字一句从唇间进出。

  他愕然回首,「什么?」

  「你听到了,我不同意离婚。」

  「你!」他瞪视她,眸中异芒闪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你忘了吗?」

  「我记得。」

  「那你——」

  「我收回那句话。」她迅速截断他。

  他震惊莫名,「你说什么?」

  「我收回那句话,我不离婚。」她坚定地凝望他,「所以你别想赶我走,我不会走的。」

  话语方落,她不由分说地立即推他回到病房,李芬妮则一路在後头跟著。

  进了病房,程水莲回头对她道歉,「不好意思,Fanny,你今天可以先回去吗?我跟京有些话要说。」

  李芬妮瞪大了眼,容色忽青忽白,不敢相信她竟会下逐客令,「水莲,我——」

  「我知道你很担心我,我现在已经没事了。」程水莲安抚著她,「下次好吗?你有空再来看我,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呢。」

  「那……好吧。」李芬妮犹豫地点头,瞥了齐京一眼,咬了咬唇,才旋身离去。

  程水莲关上病房门。

  「说吧。」冷彻的嗓音响起。

  她慢慢回身,若有所思的眸定定圈住齐京,久久,不曾稍离。

  他蓦地有些狼狈,「看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叹息。「……你看起来很憔悴。」在他面前蹲下,她伸手抚上他瘦削的颊,「瘦了不少。」

  「你——」突如其来的温柔令他不知所措,愣了愣。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她低声道,眸色哀伤,「你的腿还好吗?会不会很痛?」

  她缓缓将颊偎上他大腿,小心翼翼地摩挲著。

  他瞪著她亲密的举动,许久才找回说话的声音。

  「你同情吗我?水莲。」嗓音因气愤而沙哑,「是不是因为愧疚,所以才决定不跟我离婚?」

  她扬起头,明眸透澄纯澈,满满地蕴著感情。

  齐京别过头,发现自己无法面对那样的眼神。「你说话啊!你是不是同情我?」

  「是。」

  坦然的回应震撼了他,他心跳一顿。

  「我是同情你,也觉得愧疚,不可以吗?」她静静地问。

  他恨那样的平静。

  握起拳头,他狠狠槌了一下身旁的墙面,「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更不需要你愧疚!你走!滚出我的视线!」

  狂暴的怒吼几乎掀了病房内的天花板,可程水莲听了,却只是淡淡幽幽一笑。

  她怎能如此不为所动?她听不懂他说什么吗?她不怕吗?

  齐京不可思议地瞪她,胸腔内明明熊熊燃烧著一把怒火,可全身却冰凉得令他发颤。

  她究竟在想什么?他发现自己愈来愈不了解她了。

  正当他咬紧牙,准备进发第二次狂吼时,她不慌不忙开了口——

  「你为了救我才受伤,难道我不该愧疚吗?你瘦了这么多,难道我不该同情嘱?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你变成这样,还一点都不心疼吗?」她拉过他槌墙的那只手,轻轻替他按摩发红的指节,「我是你老婆啊,京。同情你、心疼你,都是应该的,不是吗?」

  他呆呆看著她。

  「我看你瘦成这样,我就觉得好心疼,好想亲手煮好多东西给你吃,让你快点回复原来的样子,这样不行吗?我看你明明累得脸色发白,还坚持要继续复健,我就觉得好不忍心,好想快点把你拉回床上,强迫你好好休息,这也不行吗?

  「我看你坐在轮椅上,连站起来撑拐杖都那么困难,我就想,你一定很痛很痛,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早就忍受不住了,可你肯定连吭都不会吭一声,我三这么想,就忍不住想哭,这样也……不可以吗?」

  她颤声问,每一句,都紧紧揪住他的心。

  「水莲——」

  程水莲扬起脸,「我就不能……为你担心一下吗?」

  她哭了。

  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占据了她苍白的容颜,一颗一颗,剔透晶莹;一颗一颗,都是人间难寻的真情。

  他喉头一梗,胸膛漫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

  她这么担心他,这么关怀他,他很感动,却又觉得……好难承受,不习惯承受这样的绵绵情意……

  「我不可以为你担心吗?京。」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温柔地接住每一颗从她颊畔飞落的流星。

  「……对不起。」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为笨拙的一句。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她忽地层臂抱住他,湿润的脸颊埋入他前胸。

  他轻轻抚著她的发,「我很高兴你醒来了,我一直……担心你醒不过来。」

  「我作了一个梦。」朦胧的语音自他衣襟间透出。

  「什么梦?」

  「我梦见我……回到了过去。」她扬起容颜,盈盈对他一笑。

  那笑,有些娇,有些痴,还微微傻气。

  她从来不这么对他笑的。

  他不禁失神,「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是个好梦吗?」

  「很棒的梦。」她轻声道,「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十七岁。」

  「十七岁?」

  「在梦里,我又重新遇见了你,重新认识了你。」

  「嗄?」他不解,「究竟是什么样的梦?」

  「你很想知道吧?」她眨眨眼,逗弄著他,「来,你先乖乖躺上床,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她要他……「乖乖」上床?

  他没听错吧?齐京愕然,由著程水莲扶他躺回病榻,一面难以置信地盯著她。

  她究竟作了什么样的梦?为什么一醒过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从前的她不会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的,她现在的神态,就好像一个母亲温柔地哄著最宠爱的小男孩……

  齐京脸颊尴尬一烫。莫非在她眼中,他成了孩子了?

  她没注意到他混乱的思绪,迳自帮他盖好被子,为他泡了一杯热牛奶,然後坐在病床畔为他削水果。

  「……你不是要告诉我你的梦吗?」

  「你先吃。」她将一片削好的苹果送到他嘴边,「吃完我就说。」

  「水莲……」

  「乖,要听话,快吃。」她柔声劝诱。

  逼不得已,他一口咬下苹果片,无奈地咀嚼著。

  俊颊,一抹淡红逐渐转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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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水莲花了整个晚上说那个故事。

  那个发生在他们青春年少时的故事。

  故事里,好多事情依稀曾发生,又好像跟记忆中不太一样。

  记忆里,她是个文静秀气的少女,可她却说,她改变了自己,变得强悍而有主旦。

  记忆里,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可她却说,他的自信高傲都只是害怕寂寞的伪装而已。

  她变得不一样了。她说。

  他也变得不一样了。她笑。

  究竟是真是假?是梦是幻?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吗?或者,她真的回到了过去?

  「……然後我懂了,京。」结束故事後,她将自己的面颊柔柔偎向他的手,「因为我对我们的婚姻很失望,所以—直想要离婚来改变我们的关系,可我现在发现,我想要的不是离开你,甚至根本无法忍受离开你。我终於想通了,不一定要分开才能改变,试著去沟通、去了解,也许对我们更好。」

  她低低的话语,一字宇、一句句,全部强烈地震撼了他。

  「你说呢?京。」星眸深情地凝定他,「我们从头再来好吗?」

  「从头……再来?」

  「嗯。这—次,你要摒除偏见,来认识真正的我;我也要鼓起勇气,认识真正的你。」

  他没说话,手指颤颤地在她脸上流连,好中响,才哑声开口,「原来我……一直不认识真正的你吗?」

  「因为我从来不敢告诉你,我心中真正的想法。」她叹气,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我只想到怎样讨你欢心,只想到怎样让自己配得上你,我一直在身後追著你,到後来,觉得好累好累。」

  他让她觉得累?

  心一扯,他目光顿时蒙胧。

  他从没想到,原来自己优秀的形象,对她而言是那么沉重的压力。

  「……对不起。」

  「不,不能怪你。」她柔声解释,「是我自己太小心翼翼了,是我太害怕让你失望。」

  「那是因为我一直在要求你。」要求她达到齐家媳妇的标准,要求她进得厨房,出得厅堂。

  他总是限制她,总是忽视她自身的意愿:他忘了她也是个自由的个体,也想要拥有自我。

  可他,却总是将她紧紧地缚在自己身边。

  想透这一点後,齐京蓦地脸色发白。

  他想,他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要对她诸多限制,为什么不肯放她自由飞翔。

  因为他怕她飞得太远,怕她有一天会因而逃离他身边。

  他怕失去她……

  「我也从来没真正了解你。」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她悠悠续道:「我总是认为你很完美,总以为你什么都会,甚至为此有点恨你,可我没看出,其实你也需要别人的关怀,其实你也需要支持,其实你也需要……爱。」

  她迷迷蒙蒙地望著他,轻轻吐出那个他从来不敢放纵自己去妄想的字眼。

  「你希望我爱你吗?京。」她问。

  他绷紧身子,不敢回答。

  「奶奶去世的那天晚上,其实你很希望有人在身边陪著你吧?」

  他闭上眸。

  是的,他是希望。那天晚上他感觉自己像坠入了最冰冷的地窖,好想有个人拥住他,分他些许温暖。

  他失去了最亲的亲人,那个人,也许是这世上唯一无条件爱他的人。

  而他,失去了最爱他的人。

  他觉得……好恐慌,深深体会到失去一个人原来是那么让人心痛的事。

  所以他更不敢放开她,所以他管她管得更紧,所以他变成了一个莫各其妙的暴君。

  「我……我真的很抱歉,水莲。」他喉头苦涩,胸口窒闷。

  他紧闭著眸,不敢看她,害怕在她眼底看到多年来对他的怨。

  她却站起身,揽住他颈项,「抱歉的人是我,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那天晚上不该放你一个人,不该因为害怕而不敢接近你。我应该想到你是多么痛苦,多么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支持你——」说到这儿,她嗓音忽地哽咽,「是我……不对,我才该……说抱歉。」

  她又哭了吗?

  齐京一惊,想抬起头来确认,她却紧紧搂住他,软玉温香柔柔地贴向他。

  他脸微红,对於这姿势颇觉尴尬。

  「水莲,放开我。」他早已不是十七岁的孩子了。

  「别这么小气嘛……」她吸了吸鼻子,哭音里藏不住笑意,「只是偶尔这样抱抱也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他在心底默默咕哝。

  只是他觉得太尴尬了,太丢脸了,也——

  太幸福了。

  他放松身子,深深嗅入从她身上传来的女性体香,神魂一荡,顿觉全身有些懒洋洋的。

  这就是幸福的滋味吗?

  他不敢确定。

  因为他已经好久好久不曾尝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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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再度爱上他了。

  这一次,她爱的不是那个完美的他、高高在上的他、她不敢接近甚至有些害怕的他。

  她爱的,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一个她终於能够渐渐了解、渐渐碰触到他内心的男人。

  她觉得好开心。

  程水莲不觉盈盈一笑,在厨房里哼起歌来。

  她掀起锅盖,瞧了瞧正在炉上慢慢炖著的人参鸡汤,深深嗅了嗅味道,然後又是娇声一笑。

  「你好像很高兴。」凌锐的嗓音在她身俊响起。

  她旋过身,望著慢慢走过来的齐夫人。

  齐夫人颦著眉,一脸深思地打量她。

  「妈。」她唤了声。

  「在炖鸡汤?」

  「嗯。」

  「给小京喝的?」齐夫人眉尖微挑。

  「嗯。」

  齐夫人默默看了她好一会儿,撇了撇嘴,「我真不知道小京怎么回事,不是决定要离婚了吗?干嘛又由著你继续纠缠他?」

  她不说话。

  「你也真厚脸皮,把我儿子害成这样,还好意思待在这里,一点都不觉得愧疚吗?」

  「我当然觉得愧疚。」程水莲鼓起勇气,抬眸迎视婆婆不善的眼神,「我已经跟他道过歉了。」

  「道歉?」齐夫人嘴唇紧抿,「因为你的鲁莽,害死了他的儿子、我的孙子,还让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一句道歉就可以解决?」

  「对不起。」

  「这些事可不是一句简单的道歉就能解决的。」齐夫人冷冷讥刺。

  「我知道。」程水莲深吸一口气,「所以我决定了,从今以俊要好好补偿他。」

  齐夫人扬层,「补偿?」

  「我会尽我所能去了解他、关心他,像一个妻子那样照顾他:我也会……再为他生个孩子。」程水莲脸颊微微发烫,「嗯,两个也行。」

  「你在说什么?」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羞涩,齐夫人似乎有些意外,又不禁生气。

  「对您也是。」程水莲不理会她的怒气,继续柔声道:「妈,这几年我总是躲著您,从没想过要好好跟您沟通,这点我也会改进的。」

  「你——」齐夫人一窒,面上变了几种颜色。

  「流产的事我很抱歉,我知道您一直很想有个孙子,让您失望我很难过。」

  「你别……别来这一套了!你以为我像小京那么好骗吗?」齐夫人挥手斥道,紧绷的神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带著微微困惑。

  她大概很疑惑,一向胆小怯懦的儿媳妇,怎么会突然之间想主动修复婆媳之间的关系吧?

  想著,程水莲微微一笑,「我知道您不是很喜欢我,不过您还是关心我的,对吗?」她温柔凝睇婆婆发白的脸。「否则我昏迷那时候,您也不会来病房探望我了。」

  「我去探望你是怕小京担心你!」齐夫人咬唇驳斥,「你少自以为是了!」

  是吗?是因为怕儿子担心,所以才来关切一下她的情况?

  但这也够了。起码表示婆婆还是认她这个儿媳的,而且对自己儿子的态度不如她原先所想像的那般冷漠。

  也许齐夫人对齐京的要求是多了些、态度严厉了些,也不曾真正了解自己的儿子,可她还是关心他的。

  是这样吧?

  想透这一点後,程水莲微笑更深。

  「妈,鸡汤差不多好了,您帮我尝尝这味道怎么样?」说著,她不容齐夫人有推拒的机会,舀了一匙便往她唇畔送去。

  齐夫人皱了皱眉,却没抗议,浅尝一口。

  「还可以。不过还是清淡点好。」

  「嗯。」程水莲自己也尝了一口,点点头,「我再加点水好了。」斟了一碗开水,往锅中倒下。

  齐夫人看著她的动作,眼眸掠过深思,好一会儿,才扬声道:「去医院的时候顺便帮小京带两件衣服,天气凉了。」

  程水莲动作一顿,回眸讶异地望她。

  这算是……某种友善的表示吧?

  她甜甜笑了,「我知道了。」

  望见她真心的笑靥,齐夫人似乎有些不习惯,点了点头後,便匆匆离去。

  睇著婆婆高雅的背影半晌,程水莲方一—过神,熄了炉火,将鸡汤小心翼翼地盛人保温壶,提著走出厨房。

  刚转进客厅,小翠便迎向她。

  「少奶奶,有你的包裹。」

  「包裏?谁送来的?」她有些惊讶,瞄了一眼小翠抱在怀中的长方形包裹。

  「刚刚快递送到的,好像是一家公司寄来的。要打开来看吗?」小翠问。

  公司?什么公司会寄东西给她?

  程水莲接过小翠递来的签收单,随意瞥了寄件人那栏後,悚然一惊。

  寄件人的名字很陌生,可寄件地址却十分熟悉。

  是那场派对的地点——发生谋杀案的现场!

  「少奶奶,要不要打开来看?」

  「不、不用了。」她容色刷白,控制不住颤抖的嗓音,「我要……先去医院一趟,回、回来再说吧。」

  「是,那我先拿到主卧室。」说著,小翠就要离去。

  究竟是谁寄来的?会不会跟那次寄恐吓信给她的人是同一个?

  程水莲咬著唇,心慌意乱,挣扎许久,终於还是回头唤住女仆,「等等,小翠,还是……先打开让我看看好了。」

  她还是想知道里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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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再度爱上他了。

  这对齐京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与伤害,她竟然还愿意提起勇气重新来了解他,竟然还能那样甜甜笑著对他说爱他。

  「你让我最快乐,也最痛苦,最高兴,也最伤心。可不论怎样,只有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幸福。」她说。

  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才会觉得幸福。

  想起她近日对他倾诉的爱语,齐京不禁要惊颤。他张开手掌,望著自己不停发抖的双手,它们颤抖得那么剧烈,彷佛不相信自己竟能握住幸福。

  真的……可以吗?

  「不要在我面前装完美,我爱的,不是你的完美。」她又这么说。

  她爱他,不是因为他样样优秀、十项全能,她爱他,只因为他是他。

  但,怎么会?

  齐京长长吐气,发颤的双手垂落轮椅两侧。

  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怀疑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该不会他跟她一样,也只是作了一场甜蜜好梦吧?

  唇角自嘲地一扯,他闭上眸,蒙胧的思绪回到遥远的从前,回到初见她的十七岁。

  那一年,她宛如一颗流星坠落他面前,而他,就此失了魂魄。

  为什么呢?

  初次见到她时,她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乡下丫头,蹲在奶奶的花园里照料著那些花花草草,一面笑著低喃自语。

  她长得不怎么样,穿著也很没品味,清汤挂面的发型更俗气得可以。

  可是她的眼睛好澄澈,望著他的时候满蕴专注的爱慕,彷佛全世界的风光闪过,她也只看见一个他。

  为什么一个人能这样看著另一个人呢?为什么他会为这样的眼神心悸呢?

  到现在,这对他而言依旧是个不可解的谜,只知道她就这样平空而降,搅乱了他原本规律平静的生活。

  他狭窄的人生列车,从此为她留了个特别席。他霸道地邀她上车,不容她反抗拒绝,不容她下车,甚至开窗欣赏窗外风景。

  他实在……很过分啊。

  想著,他不禁微微苦笑。

  忽地,一阵电话铃声唤回他远扬的心神,那声响,听来迫切而急促。

  他心一跳,连忙接起。

  「喂。」

  「是我。」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女性嗓音听来有些发颤。

  「水莲?怎么啦?」

  她微微喘息,哑声开口,「不好意思,我临时有点事,要晚点才能去医院看你。」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乾涩的嗓音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要去哪里?」

  「……」

  「水莲!」他急切地唤道。

  「我……收到一个不明包裹。」

  「不明包裹?」他心念电转,立即顿悟,「是不是之前寄恐吓信给你的那个人?里面是什么东西?千万别拆开!」

  「我还没拆开,只是看了一眼寄件人的住址——」她一顿,语气忽然变得绝望,「是、是派对的现场,他从……谋杀现场寄来给我……」

  听出她语带哭音,他心一紧,「冷静一点,水莲。」

  可她无法冷静,「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真的没杀那个人啊!人不是我杀的!你相信我,京,真的……」

  「我相信你。」他迅速接口,声调沉稳,带著安抚意味。

  她一愣,「你真的相信?」

  「嗯。」他握紧话筒,深吸一口气,「你听我说,水莲,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

  「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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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断电话後,齐京陷入深深的沉思,然後,他重新执起话筒,拨了一组手机号码。

  对方没开机。

  或者已经到派对现场去了?特地想将水莲引到那里,肯定不安好心。

  那人究竟想做什么呢?翻阅著手边派人调查得来的资料,他漫漫思索,脸色凝重,愈想愈觉得其人居心可怕。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保护水莲,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她一根寒毛。

  下定决心後,他推动轮椅离开病房,往电梯而去。

  电梯门一开启,一抹料想不到的倩影映人他眼底。

  「齐哥?」见到他,李芬妮立即笑容满面,「怎么?要去哪里?」

  他默默望她,「我想……到庭园去走走。」

  「想呼吸新鲜空气吗?也对,你老是闷在病房里,一定烦透了。」李芬妮自动来到他身後,抓住轮椅把手,「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Fanny,我想一个人——」

  她娇娇地打断他,「不行,怎能让你一个人呢?」低下头,气息意味深沉地拂过他耳畔,「万一你发生什么事就不好了。」

  他由著她推进电梯,有股冲动想回头看她的表情,但终究还是忍住了,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怎么突然来看我?」

  「怎么?我不能来看你吗?」

  「这几天你一直都没来。」

  「因为这几天公司比较忙嘛。怎么?你该不会很想我吧?」她笑问,半真半假地。

  他没回答。

  笑意立即从她唇畔一敛,明瞳亦跟著阴暗,「听听我在说什么!齐哥有亲爱的老婆大人天天跟在身边细心照顾,怎么还有空想起我呢?」

  讥诮的语声划破了电梯内宁静的气氛,齐京抓住大腿的双手指节微微泛白。

  僵凝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两人出了电梯,李芬妮推著他往医院庭园走去。

  一阵狂风袭来,摇落漫天花雨,哀婉淡雅,吸引了两人的视线。

  李芬妮拾起一枚无声飘落齐京肩头的花瓣,拇指轻轻一抚,「已经是深秋了呢。」她喃语著,「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秋天。」

  「……」

  「那一天你来我们家,爸爸告诉我,你要在家里寄住,还说你很乖、很优秀的,要我也乖乖地,这样你就会像哥哥一样好好疼我了。」李芬妮摆弄著花瓣,迷蒙的瞳坠入遥远的从前。「我很不服气,不明白自己干嘛要去讨好一个陌生人?我才不需要你来疼我呢。可有一次,我看到你坐在花园里,一个人静静看著书,你好专心,好像全世界除了那本书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那一刻,我忽然好想让你看著我,我要你看著我,而不是那本书,所以我要乖乖地,很乖很乖,这样你就会疼我,就会看著我了——」她一顿,手中捏抚的花瓣因过於用力而碎裂。「齐哥,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喜欢你,好爱你,真的很爱很爱。」低柔的嗓音淀著浓浓的情感,浓浓的哀怨。

  齐京一震,黑眸掠过一道光芒。

  「为什么不说话呢?齐哥,为什么不说话?」他的沉默惹恼了李芬妮,忽地旋身来到他面前,火般的明眸恨恨地瞪他,「我说我爱你啊!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他只是很深很沉地看她一眼,「你要我……说什么呢?」

  娇容刷白。

  「Fanny,我也很喜欢你,可你在我心中,一直是个妹妹——」

  「我不是妹妹!」李芬妮激动地打断他,嗓音尖锐,「我才不当你妹妹!」她蹲下身,急迫地握住他的手,「不能爱我吗?齐哥,你不可以爱我吗?我哪里不好?哪里不对?你说,我都可以改!」

  「你没有不好,你很好。」他语调沉静。

  「可你就是不喜欢我!」听出了他语中隐含的意味,她崩溃了,心伤的泪水刺痛了双眸,「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你不知道我的心很痛吗?很痛耶,齐哥,真的很痛……」她哽咽著,字字说得伤痛。

  「对不起,Fanny。」这是他唯一能回应的。

  「不要说对不起!不要跟我说这种敷衍的话!其实你根本不了解对吧?你根本不了解心痛是什么感觉,根本不明白我的痛苦!」她仰头瞪他,唇瓣还想进出一连串愤慨怨语,却在触及他清澄的目光时一窒。

  他看著她,那么怜惜,那么不忍,就好像他真的明白她的感觉似的,就好像他也曾经感同身受,尝过那样的苦。

  但,怎么可能?

  「你、你为什么这样看我?」她颤著嗓音,「你不可能懂的,不可能懂——」

  「我懂。」

  她一震。

  「我懂的,Fanny,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我也知道当对方不爱自己时,会有多么绝望。」他敛下眸,淡淡苦笑在唇角漫开,「我都知道。」

  「你、你的意思是指……程水莲?」

  「嗯。」

  「你这么爱她?」她不敢置信。

  「……嗯。」

  「为什么?」她苍白著脸,「为什么偏偏是她?她是哪里好了?哪里比我好?你究竟爱上她哪一点?」

  「……」

  「告诉我啊!为什么非得是她?」

  是啊,为什么非她不可呢?

  为什么他心中的特别席只能让她来坐?为什么只要一想到要放她走,心就会痛?为什么明知不该东缚她,就是不想放手?

  「……我也很想知道。」思绪漫游半晌,他依然只能苦笑,「如果爱情需要理由,我也希望上天给我一个。为什么非她不可?为什么我只想要她?只想爱她?」

  「她有什么特别的?」

  他仰头望天,白云悠悠地掠过蓝空,不经意地曳下一带白痕。

  「我想,她大概出没什么特别的吧,只是刚好……在我心中划下了一道。」他抚住胸口,嗓音那么沙哑,那么无奈,却又那么深情满溢。

  「也许只因为我遇见她时,刚好很寂寞,所以看著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的她一个人跟那些花花革草说话时,我才会那么震撼。也许是因为我不能理解,为什么那样的她,还能对著花草露出那么温柔甜美的笑容,所以才注意起她。

  「也许是因为她眼底只看到我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喜欢著我,填补了我的空虚。也许是因为她为了让自己配得上我,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努力,满足了我的骄傲。也许……也许我只是不想看到她的眼泪,所以——一

  所以就爱上她了。

  他没说完,也不需要说完,谁都能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可李芬妮却无法接受,「就……这么简单?」

  「大概吧。」

  「我不……不相信。」她後退几步,坐倒在地。

  他深深地看她。

  她仰首,领悟到他意味深刻的眸光後,蓦地一阵战栗,她抬起手,抚住同样发颤的唇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齐京叹息,「是你吗?Fanny?」

  「什、什么?」嗓音抖颤如秋风落叶,「你……说什么?」

  「那天晚上,拉水莲去喝酒的人是你,等她喝醉後,带她去参加那场派对的人是你,然後,故意把她跟被害者留在同一个房间的人——也是你吧。」他质问著,语气平静,声调和缓,就好像他已经不需要确认答案,早明白了一切。

  李芬妮惊惧地瞪著他。

  「你、你在说什么啊?齐哥,没、没错,那天晚上我是跟水莲在一起,可我……不知道啊!那件案子跟我无关,我根本不知道有人被杀了——」

  「或许那件案子是跟你无关吧,可你的确发现了有人被杀。」齐京沉声道,「我想第一个发现被害者的人就是你吧。」

  「你……你的意思是我发现了被害者,故意把水莲带到现场陷害她?」李芬妮重重喘气,苍白的前额逐渐进出豆大的冷汗,「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嫉妒。」他眼眸微敛。

  她说不出话来。

  「後来,寄恐吓信给水莲的人也是你吧。」

  「不,不是我……」

  「你知道我用齐家的影响力替她制造不在场证明後很生气。」

  「不,我没有……」她想否认。

  「林成风是你在Pub里认识的朋友吧。我请人调查过了,你们偶尔会一起喝酒。」

  「我是认识他没错,可是……」

  「你故意要他来找我,要他暗示我,他跟水莲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对吧?」

  「不,不对。我没有,不是……」

  「那场车祸也是你安排的吗?」

  最後一句问话如落雷,精准地劈向李芬妮,她蓦地晕眩,眼前一片迷蒙。

  「都、都知道了,你都知道了……」她喃喃地,情绪在这一刻濒临崩溃边缘,「那又……又怎样?又怎样!」激愤的锐喊忽地直冲云霄,她瞪著他,倔强而傲然地,「是我做的又怎样?我讨厌她!讨厌她!讨厌她!」她怒吼,明眸燃著熊熊恨意。

  「对,那天是我找她去喝酒的,也是我故意把她带去参加那场乱七八糟的派对,我本来只是想破坏她在你心中的形象,没想到会那么巧让我发现命案现场——这难道不是天助我也吗?谁教她那么没用?喝一点点洒就醉得不省人事?她活该!活该!」

  齐京冷静地看著她,「这些年来你刻意接近水莲,成为她的好朋友,其实都是为了离间我们,最後甚至还陷害她。她那么信任你,你却出卖了她。」

  「谁、谁是她的好朋友啊?她抢走了你,我一辈子恨她!一辈子都恨她!我甚至希望她死!」她用力嘶喊,「可没想到……你竟然会不顾一切地救她,差点赔上了一条命。你竟然……这么爱她,这么爱她……」她边哭边说,眼泪一滴一滴,滑落颊畔。

  「你今天又寄了一个包裹给她,想引她到谋杀案现场,对吧?你是不是还通知了警方,想再陷害她一次?」

  「我只是……只是不甘心。」她哽咽著,「她流产了,又害你受伤,可居然若无其事地醒过来,还对你笑得那么甜……我、我实在看不惯她那副样子,就算没办法让她进监中,也要她尝尝身败名裂的痛苦!我只是……不甘心而已啊。」

  「Fanny——」

  「齐哥,你恨我吗?」她拾起泪痕斑斑的脸,「你讨厌我这样吧?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齐京默然良久,才低低吐出一句,「我不讨厌你。」

  「可是……可是我差点害死水莲啊!如果我真的害死她,你一定恨不得杀了我吧?」

  「我不会的。」他哑声回应。

  她无法置信,「为什么?」

  齐京别过眸,「如果她死了,我大概会……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吧?」语气涩涩地,「就算恨你、杀了你又怎样?她永远也回不来了。」

  李芬妮呆呆地望他。

  「车祸後,水莲不是昏迷了好一阵子吗?那时候我天天想,万一她再也醒不过来了怎么办?万一她就这样离开我了怎么办?可後来一想,就算她醒来,我也必须放她走。反正无论怎样,她总是要离开我的——这么一想,我的脑海就会突然一片空白,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他调转伤感的眸望向李芬妮,嘴角牵起涩然苦笑,「我明白你的痛苦,Fanny,我知道要对所爱的人放手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你想独占我,就像我想独占水莲一样,可到最後,我们都得学会放手——不学会不行,你明白吗?」

  她怔然,唇畔忽地逸出一声呜咽,「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要放手,我这么爱你,我放不了手……」拖著身子来到他面前,她紧紧拽住他的手,「如果我注定得不到你,我宁可毁了你,宁可毁了你!」她声嘶力竭,泛红的眸掠过一抹慑人的疯狂。

  然後,她突然起身,狂乱地推起他的轮椅,往前疾奔。

  她想杀了他吗?

  齐京叹息,深吸一口气,绷紧全身肌肉用力往身侧一跃,整个身体弹出轮椅,滚落在一旁的水泥地上。

  「你去哪里?」他的举动似乎令李芬妮更捉狂了,急匆匆奔向他,瞪视他的瞳眸阴暗得可怕,「别这样,齐哥,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抚著他的颊,声调是一种诡谲的柔哑。接著,她打开皮包,取出一把亮晃晃的拆信刀。「这是我昨天才刚买的,没想到今天就派上用场了。」她锐声笑著,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齐京眯起眼,神色依然是一贯的冷静,「别傻了,Fanny,你在这里杀死我,马上会被人发现的。」

  「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打算陪你一起死。」她温柔微笑,「你先去吧,齐哥,我很快就来。」

  她高高扬起刀刃,往齐京身上挥落。

  双腿不便的他无法有效反击,只能迅速滚动身子躲开,她追上,正想再补一刀时,一双手臂忽然从身後箝制住她,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身侧。

  「是谁?」她恐慌地惊喊,回过苍白的脸。

  「是我。」迎视她的是一双酷寒的眼。

  她脊髓一凉,「水莲?」

  「你闹够了没有?!」程水莲冷冽地斥喝,「放下刀子。」

  「你、你凭什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凭我跟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程水莲瞪她,趁她不备之际伸手夺下刀刃,使劲往远方掷去。

  「朋友?哈哈!」李芬妮歇斯底里地狂笑,「谁跟你是朋友啊?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只是想利用你而已!」

  「也许吧,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在我难过的时候陪著我,虽然这不代表我会原谅你对我做的事。」

  「你!」李芬妮咬牙切齿,「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她颤声驳道,不敢迎视程水莲严厉而坚定的眼神。

  为什么?那个胆小如鼠、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女人似乎变了,现在的程水莲,竟让她有些敬畏。

  「我管你原不原谅……」李芬妮犹强硬地呢喃,瞥了一旁的齐京一眼,看到他充满同情的眼神,她一颤,忽然觉得全身力气都失去了,像泄了气的皮球般跪倒在地,无神的眸愣愣直视前方。「为什么?」空白的表情仿佛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旁观的两人见她终於平静下来,都松了一口气,彼此交换一眼後,程水莲连忙走向已经独力撑起身子坐在地上的齐京。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她柔声问,拉过齐京的手臂环上自己的肩,扶著他一步一步走回住院大楼。

  「我很好。」他微笑,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柔荑,「你一定很担心吧?」

  「为什么不让我早点出来帮你?」她低声责备他,「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其实她几分钟前便来到两人身後了,要不是他以眼神示意她先别现身,她早忍不住介入两人的争执。

  「我得先问出Fanny的真心话啊。」齐京温声道,「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是啊。」她垂首,脸颊偎贴他厚实的大手,甜甜笑了,「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你——」他脸颊一烫,「我说的是Fanny陷害你的事啊。」

  「可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听到你的真心话。」她扬起眸,朝他眨著墨浓羽睫,又调皮又娇俏,「如果不是她逼问你,我说不定一辈子都听不到你说爱我呢。」说著,她噘起唇,哀怨地睨他一眼。

  他的脸更红了,「哎,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那怎么会一样?听你亲口说,感觉更好。」她笑容甜美。

  他心一动。

  「再说—次好不好?」她娇声央求。

  「什么?」

  「再说一次嘛。」她在医院大厅停下脚步,摇著他的手,开始撒起娇来。

  「别闹了。」他别过头,不敢看她。

  医院大厅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她居然要他在这里当众表白?

  不!他死也不肯!

  「别那么小气嘛,京,再说一次啦。」

  「……不必了吧?」

  「再说一次啦。」

  「无聊。」

  「无聊也没关系,说嘛。」

  「走吧,还要复健呢。」

  「不行,你不说我就不扶你。」

  「你这女人!怎么变得这么麻烦啊?」

  「我要放手了哦,你跌倒了我可不管哦。」

  「你舍得不管吗?」

  「讨厌!这辈子被你吃定了啦。」她不依地抗议。

  微风拂来,撩起她鬓边细发,看著她又俏皮又温柔又微微不情愿的粉颜,他竟怔了。好片刻,心与身都宛如被下了魔咒,完全无法动弹。

  被吃定的,究竟是谁啊?

季可蔷的小说女主总是很苦情,被男主欺负得很惨,这篇很不错的。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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