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秋季清华，能够听到一场很高水平的国际关系问题辩论，这比周末窝在家里干瞪眼看着北京的阴霾要让人开心多了。这场辩论因为和我的工作有关，暂且放在此处，仅供个人参考。
中国能够和平崛起吗？这个话题是2003年中国学者郑必坚在博鳌论坛上提出来的，如今10年过去了，当年这个带有一点先验性的话题为人们经年议论，不知不觉间“崛起”已经是固有的现在时，“和平”这一状语却并未获得肯定。昨天在清华大学旧经管会议厅里举行了一场“巅峰对话”，依旧以“中国是否能够和平崛起”为主题。这场“巅峰对话”的出彩之处并不因为这个话题本身，而完全是因为参加这场巅峰对话的两个国际关系重量级的人物，中方的出场者是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阎学通，而他的对手是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以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研究而著名的约翰·米尔斯海默——他的著作《大国政治的悲剧》是国际关系研究者的必读书目。米尔斯海默是“中国威胁论”观点的鼓吹者。
作为旁观者，我认为这场“巅峰对决”的引人注目之处，在于这两位教授都是著名的国际关系现实主义者，不带任何理想主义的，甚至是浪漫主义的观点，不预设任何价值观立场（也许阎学通稍有例外）。他们看待国际关系的角度是一致的，都是结构主义的。从现场的辩论来看，这两位现实主义者都长于形式逻辑，都习惯于直言不讳，这一点以米尔斯海默更为明显。阎学通认为自己的预测时间跨度最多只能达到未来10年。米尔斯海默则将自己的预测时间跨度设定在20到30年。因此米尔斯海默的预测显得更加大胆，这也使得辩论极为精彩。两个小时的辩论以及后来的提问里，两人的精彩发言不断。当然，辩论没有胜负之分。未来会证明他们预测的正确与否。
米尔斯海默善于坚守立场，对历史和现实之间有非常清晰的逻辑认识，但是显得立场有些僵硬。其论证的出发点带有社会达尔文主义倾向，毫不掩饰其赤裸裸的丛林法则思想。这是米尔斯海默思想体系的硬伤。阎学通善于以小见大，用“老大哥”、“大家庭“等普通人可以理解的事例加强说服性，这一点带有很明显的中国古代思想当中的“寓言”特征。两个月前我采访阎学通的时候，他也曾经用大量的类似事例向我证明他的观点。正因为如此，我也常常觉得他的这种做法稍显说服力不足。而且他所说的“道德现实主义”也以务虚居多。另外，阎学通将“老大哥”翻译成为“big brother”，与乔治·奥威尔在《1984》当中无所不在、时刻监视着每个人的“big brother”一样。这样能够容易引发联想。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曾经流传一时的“苏联老大哥”和奥威尔的“老大哥在看着你”是有不同含义的。窃以为阎学通的“老大哥”使用上有所不妥。
两个人都是学术大师。阎学通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博士，在研究方法上面，和米尔斯海默一样都能够熟练地使用西方社会科学分析方法做研究。也就是说，他们手里掌握的分析武器是一样的。其实能够证明自己的观点的最好做法，是用合理的方法论、用定量分析或者定性分析、用数据库来进行证明，就像解数学题一样。不过在国际关系研究当中，即便在同一国际问题上使用同一分析手段，得出的结果却并不像解数学题那样答案最终一致。国际关系研究，本身的方法论可以是中立的。但是它的研究结果，服务于国家利益。因此不能够以“科学需要保持中立”这一陈旧观点对国际关系研究予以批判。再说在辩论场上，这种科学分析方法毫无疑问不会吸引听众。这场“巅峰对决”，其实并无很多的学术价值特征在里面，仅仅是一场观点的交锋。不客气地说，甚至带有一点街头政治的特点在里面。当然这样的街头政治出现在清华大学，也算是接了地气。
最后还需要说明一点：两位教授的“巅峰对决”，都习惯于将两国的国内政治置于一边。而国内政治正是导致国际关系出现不可预测性因素出现的重要原因。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外交政策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国内政治的外延。虽然在“巅峰对决”之类的观点性辩论当中引入国内政治会增加辩论的复杂性，但是避而不谈国内政治却又使辩论本身缺少了不少有利的论据，显得有些空泛。
整个“巅峰对话”时间长达两个小时。报告厅内座无虚席。除了简单的开场白之外，全部“巅峰对话”完全使用英语进行。阎学通和米尔斯海默的英语语速都不慢。结果两个小时下来，我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出来的现场中文记录多达7000字，内容真够丰富的。下面就是现场观点的简要记录，未经录音核对，可能有一些细节上的问题，但是应该在大体上不会有误。
现场观点陈述与辩论：
米尔斯海默：现有国际政治体系是一个无政府主义的体系。在这个体系里生存的方式是，你需要变得强大。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才能继续存在下去。生存的最佳的方式，只尽可能壮大自己的力量。这个做法可以总结为“Free to Rome”，大致可以理解为成为罗马帝国所必须走的武力崛起并武力维持自己帝国地位的方式。为此，美国绝不会容忍竞争者，会尽力防止中国控制亚洲。
阎学通：现有国际政治体系的确是一个无政府主义的体系。安全两难（注释：这是一个国际关系术语，意思为一个国家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而采取的加强自身安全保障的做法，这种做法却引发了周边国家的猜测和怀疑）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点上和米尔斯海默并无不同。但是中美两国在如何相处的问题上，各自有自己的战略选择。习近平最近提出了“中国东盟命运共同体”的概念，就是一种战略选择，而这种选择，绝不是韬光养晦。中国在培养自己和周边国家的共同利益关系。因此需要放弃长期以来外交政策当中坚持的不结盟政策。此外，中国的外交应该遵循道德现实主义，强调价值观外交。未来不排除中国卷入战争的可能性。但是因为有核武器的威慑和全球化带来的相互依赖，所以中国在崛起的过程当中不会主动发动战争。
米尔斯海默：首先，中国寻求和周边国家建立经济圈的做法很聪明，但肯定会失败，因为所有的邻国对中国崛起怀有担忧。其次，中国周边国家在中国进一步强大之前会挑起很多事端，否则时间就来不及啦。第三，中国的道德现实主义外交是让中国扮演道德的尖兵。这很危险。道德在美国那边。因为美国是世界第一，应该是美国教授中国什么是道德。第四，虽然核武器有威慑力，但是美苏冷战了几十年，印度和巴基斯坦也有核武器，可是关系并不见得好。第五，全球化带来的经济利益联系是经济决定论。在国际关系当中，政治考虑有时候会超越经济考虑。经济相互依赖并不能阻止战争爆发。
阎学通：首先，以一个家庭当中的“大哥和小弟弟”为例，认为中国只有真正地成为周边国家的“老大哥”，才会消除周边国家对中国的恐惧。第二，肯定会有国家挑起针对中国的事端，因为会哭的孩子才会有奶吃。对于永不满足的国家，应该加以惩罚。第三，人类是自私的。给了一些国家安全保证，他们就会把中国当做朋友。第四，对于道德现实主义，中国和美国对于道德的看法并不相同。美国的道德观建立在基督教伦理之上，中国的道德观建立在本国文明之上。中国绝不会告诉别人你应该去相信什么。第五，核武器其实无法阻止战争，但是相互确保摧毁（MAD）能够阻止战争。第六，经济相互依赖并不能确保不发生战争，政治因素很重要。中国要准备战争，变得更加果断，才能阻止战争爆发。我相信韬光养晦政策失败了。现在的中国领导人已经不再采用韬光养晦的外交政策，而是会采取奋发有为的外交政策。中国会有越来越多的盟友，特别是在建立命运共同体之后。
米尔斯海默：我不同意中国会有越来越多盟友。现实是会有越来越多的国家对中国产生恐惧。例如缅甸……
阎学通：缅甸对中国政策的改变，是因为我们没有给这个国家提供安全保证。
米尔斯海默：正因为中国过于强大，缅甸才对中国产生担心。美国远在6000英里之外，所以他们不担心美国。
阎学通：巴基斯坦和孟加拉没有把美国视为老大哥，把中国视为老大哥，这是他们的选择。
现场问答：
问：美国的对外战争是带有宗教或者意识形态色彩的吗？
米尔斯海默：美国的对外战争，很少带有宗教和意识形态色彩。自1989年以来就没有宗教或者意识形态思想战争。中国现在的作用在于，让美国将注意力集中在中国，从而忽略了对一些小国发动战争。
问：西点对你的思想影响大吗？（注释：米尔斯海默是西点军校的毕业生。）
米尔斯海默：进入西点的不一定都是现实主义者，自由主义者也可能进入西点。例如美国剧作家约翰·奥尼尔（注释：这一说法未经核实）。西点也许影响了我，也许没有。
问：美国要怎样控制日本，才能平衡中国在亚洲的影响？
米尔斯海默：美国会尽量防止日本获得核武器，但是会继续提供对日本的核保护伞。如果中日陷入岛屿之争，美国作为中立的力量，将有足够的理由介入中日之争，并一定会受到来自中日两国强大的外交压力。这样美国就会陷入两难。按照美国对日本提供的安全承诺，美国应该站在日本一方。但是如果美国保持中立，那么就会使日本对美国产生强烈的不信任感，进而有可能寻求发展核武器。
问：如果你是中国政府的外交政策顾问，你应该建议中国政府采取什么样的外交政策？
米尔斯海默：我会建议中国政府对外采取冷静对策，不要反应过度，要静悄悄办事儿……在20到25年后，直到自己的力量强大到达到一个临界点了，再采取针对措施。
问：世界上很多国家不会害怕美国，这是为什么？
米尔斯海默：这是因为美国离欧洲和亚洲都太远了，对这些地区和国家没有领土要求。而当年苏联和很多国家接壤，又有一支强大的苏联红军。另外，美国所组建的联盟要比苏联的联盟要强大。所以苏联失败了。
问：俄罗斯对中国的崛起应该比美国更加恐惧。俄罗斯以后该怎么办？
阎学通：如果说是对未来10年的预测，中俄关系只会更加接近，不会更加疏远。俄罗斯现在的经济严重依赖自然资源出口。这个做法会让一个国家富有，但不会让一个国家强大。
问：如果中国能否和邻国建立友好关系？中国崛起是零和游戏吗？
阎学通：美国和墨西哥以及加拿大的友好关系就是例子。美国太强大，所以墨西哥和加拿大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如果中国变得更加强大，这种问题也就会解决了。中国应该将周边国家逐个纳入命运共同体，也许日本最后也会加入这个共同体。
（注释：关于零和游戏问题，在我采访阎学通的时候他就已经很直接回答道，大国关系就是一个零和游戏的过程，一个大国的崛起必然伴随着另外一个大国甚至是几个大国的衰落。）
米尔斯海默：我也同意这一点。中国只要变得无比强大，就会有自己的墨西哥和加拿大。
问：你会对奥巴马总统有什么外交政策建议？
米尔斯海默：首先不要再去打那些愚蠢的战争。这已经导致美国的亚洲盟国对美国提供的安全保证产生深刻的怀疑。接下来应该将注意力集中在中国。美国的最佳对华政策就是将中国的邻国拉到美国这一边。应该把巴基斯坦拉到美国这一边，把缅甸拉到美国这一边，让中国一个盟友都没有。
问：美国在能源政策上应该怎么对付中国？
米尔斯海默：中国对中东能源的依赖在加重。如果中国继续发展蓝水海军，波斯湾就会出现美国和中国的军备竞赛。
我希望看见中国经济走入停滞，因为我不希望有任何一个大国挑战美国。虽然中国经济停滞对于美国的繁荣有影响。但是一个国家的安全问题要比繁荣更加重要。
问：中国应该介入中东问题吗？
阎学通：我希望中国能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和美国竞争，除了在中东。中东的问题很复杂，我很奇怪美国现在还不肯把军队从中东完全撤出来。如果说阿富汗是超级大国的坟墓，那么中东就是超级大国的泥沼。
米尔斯海默：2003年我第一次到中国。我交谈甚广，那时候中国学者说，应该让美国尽可能陷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应该让你的竞争对手尽量陷在别处。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的时候，很多美国学者很担心苏联坐大。我却不担心。你还能想象得到苏联人可能做出更加愚蠢的事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