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群星闪耀时 人类的群星闪耀时pdf

序言没有一个艺术家在他一生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始终处于不停的艺术创作之中;所有那些最具特色、最有生命力的成功之笔往往只产生在难得而又短暂的灵感勃发的时刻。历史——我们把它赞颂为一切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和演员——亦是如此,它不可能持续不断地进行新的创造。尽管歌德曾怀著敬意把历史称为“上帝的神秘作坊”,但在这作坊里发生的,却是许多数不胜数无关紧要和习以为常的事。在这里也象在艺术和在生话中到处遇到的情况一样,那些难忘的非常时刻并不多见.这个作坊通常只是作为编年史家,冷漠而又持之以恒地把一件一件的事实当作一个又一个的环节连成一条长达数千年的链条,因为所有那些最重要的历史性时刻都需要有酝酿的时间,每一桩真正的事件都需要有一个发展过程。在一个民族内,为了产生一个天才,总是需要有几百万人。一个真正具有世界一时意义的时刻——一个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刻出现以前,必然会有漫长的岁月无谓地流逝而去.  不过,诚如在艺术上一旦有一个天才产生就会流芳百世一样,这种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一旦发生,就会决定几十年和几百年的历史进程。就象避雷针的尖端集中了整个大气层的电流一样,那些数不胜数的事件也都住住挤在这最短的时问内发作。那些平时慢慢悠悠顺序发生和并列发生的事,都压缩在这样一个决定一切的短暂时刻表现出来.这一时刻对世世代代作出不可改变的决定,它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死。一个民族的存亡、甚至整个人类的命运。  这种充满戏剧性和与命运攸关的时刻在个人的一生中和历史的进程中都是难得有的;这种时刻住住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甚至常常只发生在某一分钟,但它们的决定性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我想在这里从极其不同的时代和地区回顾这种群星闪耀的某些时刻——我之所以这样称呼这种时刻,是因为它们宛若星辰一般永远散射着光辉,普照着暂时的黑夜!但我丝毫不想通过自己的虚构来增加或者冲淡所发生的一切的内外真实性,因为在那些非常时刻历史本身己表现得十分全完,无需任何后来的帮手。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甭想去超过它。                           斯蒂芬·茨威格 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太平洋的发现一五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太平洋是谁发现的?毫无疑向,最初认识到这一浩瀚大洋的,首先是太平洋沿岸的劳动人民。据历史地理学家们考证,早在公元前若干世纪,古代中国人远航日本时,就已认识到大平洋的辽阔水域。公元四、五世纪,从印度半岛移民来的玻里尼西亚人就在太平洋中部的许多岛屿间航行。同样,栖息在美洲西部太平洋沿岸的印第安人也早已认识到这一大洋,只不过他们既没有文字记载也缺乏科学认识。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十六世纪是大探险时代。自此以后,人类对于自己生存的世界逐渐有一个完善的地理图像。一五一九至一五二二年,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的船队作环绕地球的航行。一五二0年十月二十一日,麦哲伦船队驶进今天称为麦哲伦海峡的水路,到十一月二十八日,他们绕过岬角,看到一片静悄悄的、水天一色的大洋,于是将它命名为“大平洋”。但是,麦哲伦还不算是发现太平洋的第一人。在欧洲人的探险史上,认为首先发现太平洋的是西班牙探险家巴尔沃亚。一五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巴尔沃亚在巴拿马地峡的高山之巅望见太平洋南部的水域。不过,他当时把它称为“南海”,并认为渡过这大海便是印度本土,而全然不知它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第一大洋。这种错误的地理观念一直到麦哲伦船队周航世界以后才得到纠正。                         —译者                  装备好一艘船  当哥伦布【1】从被发现的美洲第一次归来,凯旋的队伍在塞维利亚【2】和巴塞罗那【3】穿过拥挤的街道时,他展示了无数的稀世珍宝,迄今未知的红种人、以至从未见过的奇禽异兽——呱呱乱叫的斑斓鹦鹉、笨拙的貘和不久在欧洲安家落户的引人瞩目的植物和谷类——玉米、烟草和椰子。所有这一切都使欢呼的人群感到新鲜和好奇,但是最使两位国王【4】和他们的谋士们动心的,却是装在几只小箱子和小篮子里的黄金。哥伦布从新印度带回来的黄金并不多,只不过是从土人那里换来或抢来的一些装饰品、小金锭、几撮零散的金粒,与其说是黄金,不如说是一些黄金末子——全部战利品顶多可以铸造几百枚威尼斯古金币【5】。然而这位天才的幻想家哥伦布——他总是固执地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正如他自以为光荣地开辟了通住印度的海路一样——却以认真而又无比兴奋的心情夸耀说,这仅仅是第一次带回来的一点样品,据他们得到的可靠消息,在这些新的岛屿上有着无法估量的金矿;这种贵金属就在薄薄的地层底下,有的地方甚至完全露在地面上,只要用普通的铁铲轻轻一挖就能得到。不过,那些国王们用黄金的杯子饮酒喝水和黄金比西班牙的铅还要不值钱的黄金国,却在更南边的地方。这位永远需要黄金的国王出神地听着这一番关于那个属于他的新黄金国的话,丝毫不怀疑哥伦布的种种诺言,因为当时尚未有人认识到他向来有好吹的习惯。于是,一支第二次远航的庞大船队很快装备起来了。现在雇佣船员也已不再需要到处招徕和征募。关于那个新发现的、只要用手就能挖到黄金的黄金国的消息使整个西班牙如痴若狂:数以百计,乃至数以千计的人纷纷涌来,都想远航到那黄金国去。  可是,这人流又是怎样一股污泥浊水呵!现在,贪欲把它从所有的城市、乡镇和小村庄冲了出来。不仅那些想把自己的纹盾完全镀上黄金的名门贵族和胆略过人的冒险家,而且西班牙所有的垃级和渣滓也都飘流到巴罗斯【6】和加的斯【7】来。烙有金印的窃贼、拦路抢劫的强盗、瘪三扒手——他们都想到黄金国去找一份收入丰厚的手艺活;还有为了逃脱债主的负债人、为了逃脱自已爱吵架的妻子的丈夫,所有这些走投无路、穷困潦倒的人,这些犯科在案和被法警追浦的罪犯,都来报名参加这远航队。这是一群疯狂的亡命之徒、乌合之众,他们决心到那里去大显身手,猛一下变成暴发户。为此他们敢去干任何的暴力行为和犯罪的事。哥伦布的那种虚妄之说更是使他们想入非非,以为在那些地方只要用铁锨一挖就能得到一大堆闪闪发亮的黄金。移民者中一些有钱的人甚至还随身带着佣人和牲口,以便能把这种贵金属立刻大批大批地运走。一些没有被远航队接纳的人不得不另想办法,那些恣肆的冒险家自己动手装备船只,而不去多问朝廷允许不允许。他们只盼望赶紧到达那里,去敛取黄金、黄金、黄金。西班牙的不安分子和最危险的歹徒就这样一下子都得到了解放。   伊斯帕尼奥位岛【8】的总督惊恐地眼看着这些不速之客蜂拥而至,来到这个托他管辖的岛屿。海船年年运来新的货物,同时也带来了愈来愈难以管束的人。不过,新来的人也同样痛苦地感到失望,因为这里的街上根本没有随处可见的黄金;当地不幸的土人己被这些金发野兽掠夺一空,从他们身上再也压榨不出一丁点儿黄金了。于是,这些乌合之众就游手好闲,四处逛荡,寻衅抢劫,使苦命的印第安人整天提心吊胆,也使总督惴惴不安。为了把这帮家伙打发去开垦新地,总督想尽了各种办法,派给他们土地,分给他们牲畜,甚至还慷慨地给他们会说话的牲口,即给他们每人六十至七十名印第安人当奴隶;但都无济于事。无论是出身名门的贵族骑士,还是昔日的拦路强盗,都对经营农庄缺乏兴趣。他们飘洋过海到这里,不是为了来种植小麦和饲养家畜;因此他们从不把下种和收获放在心上,而只顾去欺凌苦命的印第安人——在短短的几年之内他们把当地的居民全部灭绝——或者在赌窟里消磨时日。没有多久,这号人的绝大多教都背上了债,以致不得不变卖自己的财物,一直到卖掉大衣、帽子和最后一件衬衫,最后被商人和高利贷者掐住脖子。  所以,这个岛上受人尊敬的法学家、马丁·费尔南德斯·德·恩西素【9】“学士”于一五一0年装备好一艘船,准备带着新的人马去援助在大陆上的自己那块殖民地,这对所有那些在伊斯帕尼奥拉岛上落魄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一五0九年,两位著名冒险家——阿隆索·德·奥赫达【10】和迭戈·德·尼古萨从斐迪南国王那里获得了在巴拿马海峡附近和委内瑞拉沿海建立殖民地的特权,他们匆忙地把这块地方命名为‘黄金的卡斯蒂利亚”【11】。这位懂得法学而不了解世界的恩西索被这样一个响亮的名字迷住了,被那些诳人的大话哄得晕晕糊糊,于是把自己的全部财产投资到这块殖民地上去。可是,从这块在乌拉巴海湾【12】的圣塞瓦斯蒂安新建的殖民地没有送来一块黄金,而只是传来疾呼的求援声。殖民者中的一半在同当地土著人的斗争中丧了命,另一半则在饥饿中倒毙。思西索为了挽救已经投资的钱财,便毅然倾其所有,装备起一支援助远征队。伊斯帕尼奥拉岛上所有那些绝望的人一听说恩西索需要士兵的消息,就都想利用这次机会随他一起溜走。他们只是希望赶紧离开这里,逃脱债主,逃脱总督的密切注视。但是债主们也采取了防范措施。他们发觉这些负债累累的人都想溜之大吉,从此清失得无影无踪时,使再三恳求总督:没有经过总督的特别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去。总督满足了他们的愿望,采取了严密的监视措施。恩西索的船必须停泊在港口之外,再派出政府的小船四处巡逻,以防未经允许的人偷偷登上他的大船。于是,所有那些落魄的人——他们不怕死,却更怕诚实的工作或高筑的债台——只好怀着无限的绝望和痛苦眼看着恩西索的船没有载着他们就扬帆远航去进行冒险事业。               躲在木箱里的人  思西索的船张起满帆,从伊斯帕尼奥拉岛向美洲大陆驶去。岛的轮廓已沉没在蓝色的地平线下。这是一次静悄悄的航行,开始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只是到了后来才发觉那只膘肥强壮、特别有力的狼狗——它是著名狼狗贝塞里科(小牛)的崽子,它自己也由于叫莱昂西科(小狮)而出名——在舱面上不安地跑来跑去,到处用鼻子嗅着。谁也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是怎样登上船的。而更令人注目的是,那只狗终于停留在一只最后一天运上船的特大食品木箱前不走了。不过,你瞧,没有想到那只木箱自己打开了,从里面钻出一个约莫三十五岁的男子,他全副武装,身佩长剑、头戴甲盔、手持盾牌,活象卡斯蒂利亚的保护神圣地亚哥【13】。他,就是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14】。他以这种方式对自已的那种令人惊叹的大胆和机智作了第一次考验。他出生于赫雷斯·德·洛斯·卡瓦雷洛斯的一个贵族家庭,曾作为一个普通士兵随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斯一起远航来到这个新世界,在经过若干次迷航以后终于在伊斯帕尼奥拉岛登岸。岛上的总督曾想把巴尔沃亚培养成一个好样的殖民地开发者,但是没有成功。他把分配给他的土地管了几个月之后就弃置不顾了,最后彻底破产,不知该如何摆脱那一群债主。可是,正当其他的负债人紧握着拳头,从海滩上愤怒地凝望着那几只阻拦他们逃到恩西索船上去的政府小船时,巴尔沃亚却躲进一只空着的大食品木箱里,让仆役抬上了船,从而大胆地绕过了迭戈·哥伦布总督【15】设的警戒线。当时,船上的人都忙着启航,一片混乱,没有人察觉这样狡猾的诡计。一直当他知道船已经远离海岸,再也不可能为了他而把船开回去时,这个偷乘的旅客才露面。现在他正站在众人面前。  恩西索“学士”是学法律的人,象大多数法学家一样,缺乏浪漫色彩。他,作为那块新殖民地上的行政长官,作为警察总督,不愿意看到在该地有吃白食的人和来历不明的可疑分子,因此他不客气地对巴尔沃亚说,他不想把他带走,而是让他在下一个他们经过的海岛上岸,不管那岛上是否有人居住。  不过,事情最后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因为正当这艘船驶向“黄金的卡斯蒂利亚”途中,他遇到了一条坐满了人的小船——这简直是奇迹,因为在这些尚未为人所知的大海上当时总共只有几十条船在行驶——那小船由一个名叫弗朗西斯科·皮萨罗【16】的人率领着,这个人的名字不久就蜚声世界。船上的乘员是从思西索的殖民地圣塞瓦斯蒂安来的,起初还以为他们是一群擅离职守的哗变者。但使恩西索大所失惊的是,他们报告说:再也没有圣塞瓦斯蒂安了,他们是这块以前的殖民地上的最后一批人,司令官奥赫达自己驾了一艘船先溜走了,剩下来的人一共只有两艘双桅小帆船,为了能在这两艘小小的帆船上每人得到一个位置,他们不得不等到死掉了七十人以后才动身,后来,其中的一艘又出了事故:皮萨罗率领的这三十四人是“黄金的卡斯蒂利亚”的最后一批幸存者。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又该驶向何处呢?恩西索的人在听了皮萨罗的叙述以后已经没有兴趣到那偏僻的移民区去遭受可怕的沼泽气候和土著人的毒箭。他们觉得现在唯一的可能是再回到伊斯帕尼奥拉岛上去。正在这紧急关头,巴尔沃亚突然站出来说,他在同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斯作第一次航海时了解到中美洲全部沿海她区的情况,他记得他们当时曾到过一个名叫达连【17】的地方,它依旁着一条含金的河流,那里的土人态度友好,所以他们应该到那里去建立新的居住区而不是在那倒霉的老地方。  全体人员立刻表示赞同巴尔沃亚。他们按照他的建议向巴拿马地峡的达连驶去。他们到了那里,先在土人中间进行残酷的屠杀,由于在抢劫来的财物中发现了黄金,这一群亡命之徒就决定在这里定居,以后他们又怀着虔诚的感恩之心把这座新的城市称作“达连古老的圣马丽亚”。               危险的升迁  不久,倒霉的恩西索学士——这位该殖民地的投资者感到后悔莫及:他当初没有及时把那只木箱连同藏在里面的巴尔沃亚一起扔到海里去,因为几个星期以后这个胆大妄为的人把一切权力都篡夺到了自己手中。作为一个在纪律和秩序的观念中成长的法学家,恩西索想以一个当时尚未上任的总督的行政长宫的身份努力把这块殖民地治理得有利于西班牙的朝廷。他在简陋的印第安式的茅舍里签发自己的法令,写得既工整又严密,就好象坐在塞维利亚自己的法律办公室里似的。他禁止士兵在这块迄今人迹未至的荒地上向土人勒索黄金,因为收购黄金是朝廷的权益,他要尽力把这批无法无天的歹徒纳入秩序和法律的轨道。然而这些冒险家天生就信服刀剑,而不把耍弄笔杆的文弱书生放在眼里。不久,巴尔沃亚就成了这块殖民地事实上的主人。恩西索为了保住自已的性命不得不逃离出走;当尼古萨——国王派到这新大陆来的总督之一终于来到时,巴尔沃亚干脆就没有让他上岸。不幸的尼古萨被他们从这块国王封给他的土地上赶了出去,并且在回国途中淹死。  现在,巴尔沃亚——这个从木箱里出来的人就是这块殖民地上的主人。但是,尽管他获得了成功,却并不感到十分愉快。因为他公然造了国王的反,国王派来的总督由于他的缘故而丧了命,这就很难得到国王的宽恕。他知道,逃走的恩西索正带着对他的控告信前往西班牙的途中,他的这种叛乱行为迟早要受到法庭的审判。不过,西班牙离这里毕竟是如此遥远,在一艘船两次横渡大洋以前,他还有充裕的时间。为了尽可能久地保持住自己篡夺来的权力,他就必须有胆有识地利用这唯一的手段——时间。他知道,只要他在这段时间里替自已的犯罪行为找到正当的辩护理由,同时向朝廷的财库进贡大量的黄金,那么就有可能免除或者推迟这场宫司,也就是说,首先需要弄到黄金,因为黄金就意味着权力!于是他和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一起,大肆蹂躏和抢掠周围的土人,就在这些残忍的杀戮中,他终于交上了一次决定性的好运。有一次,他突然居心叵测地来到一个名叫卡雷塔的印第安人酋长家中胡作非为,酋长眼看自己己难免一死,就向巴尔沃亚建议:最好请他和他的部落结盟,而不要同印第安人为敌。他还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巴尔沃亚,作为忠实的信物。巴尔沃亚立刻认识到在土著人中间结交一个可靠而又有势力的朋友的重要性,于是接受了卡雷塔的建议,而更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他至死都对那个印第安人姑娘温情脉脉。就这样,他和卡雷塔酋长一起,征服了邻近所有的印第安人,树立起巨大的权威,以致当地最有势力的酋长柯马格莱最后也恭恭敬敬地把他请到自己的家中去。  在这位最有势力的酋长家中的访问,使巴尔沃亚的一生发生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转折,而在此之前,他只不过是一个亡命之徒和违抗朝廷的狂妄叛乱者,等待他的是卡斯蒂利亚法庭的纹索或砍刀。柯马格莱酋长在一幢宽敞的石头房子里接待他,房子里的金银财宝使巴尔沃亚不胜惊讶,没有等巴尔沃亚自己开口,主人就送给这位客人四千盎司黄金。可是随后发生的一切使酋长惊愕得目瞪口呆,因为他如此恭恭敬敬招待的这些天国子弟——一群趾高气扬、象神一样威严的外来人一见到黄金,身上所有的尊严都不见了,而是象一群挣脱了锁链的狗似的互相争斗着。他们拔出刀剑、攥紧拳头、高声叫喊、彼此怒骂,每个人都想多得一点黄金。酋长露出一副令人惊异的鄙夷神情,观望着这一场发疯似的争吵。生活在天涯海角的每一个自然之子都会永远对这些文明人感到诧异。一小撮黄色的金属,在这些文明人看来,竟比他们的文明所取得的一切精神上和技术上的成就都还要有价值。  最后,酋长终于走上前去向他们进上一言。当译员将酋长的话翻译给这群西班牙人听的时候,他们脸上那种贪婪的神情简直让人可怕。柯马格莱说,你们为了这样一些没有用的东西互相争吵,为了这样一种普普通通的金属而玩命,招惹这么多的不愉快,实在让人觉得非常奇怪,就在这些高山后面,有一片大海,所有流入那片大海的河流都含有黄金,那边住着一个民族,他们也和你们一样乘坐这种带帆和带桨的船,他们的国王们吃喝的时候,用的是金制的杯盘,你们到了那里就可以弄到这种黄色的金属,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到那里去是一条危险的路,因为那些酋长们肯定不会让你们通过;不过,路程倒是只要几天就行。  巴尔沃亚觉得这一席话正中他的下怀。他们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传说中的黄金之国的踪迹终于找到了。他的先行者们曾走遍天南地北,到处寻觅,而现在,这黄金之国离他只有几天的路程,如果酋长说的是真的话。同时,也终于证实了另一个大洋的存在,哥伦布、卡博特【18】、以及其他一切著名的伟大航海家都曾寻找过通往这个大洋的道路,但没有成功。因为找到了这个大洋,也就意味着发现了一条环绕地球的航道。谁第一个亲眼见到这新的海洋,并为自己的祖国去占领它,那么他的名字势必会流芳百世。巴尔沃亚认识到,为了赎清自己的全部罪过和赢得名垂千古的荣誉,他必须去干这件事:他要第一个横越过巴拿马地峡,到达这个通向印度的南海,并为西班牙朝廷去征服那新的黄金之国。此时此刻,就在柯马格莱酋长的这幢房子里,决定了他的一生命运。从这一时刻起,这个出来碰碰运气的冒险家的生活有了超越时间的崇高意义。                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  一个人命中的最大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时发现了自己生活的使命。巴尔沃亚知道,白己正面临着这样的赌博:不是在断头合上悲惨地死去,就是名垂千古。他得首先用收买的方法,取得朝廷的和解,追认他的恶劣行动——篡夺的权力是合法和有效的!为此,这个昨日的叛乱者,现在却作为最最殷勤的臣仆,不仅给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王家财务总管帕萨蒙特送去了柯马格莱馈赠的黄金的五分之一——按照法律这五分之一原是应该归于王室的,而且除了正式向朝廷进贡之外还私下给财务大巨送去一大笔黄金,请求财务大臣能确认他在这块殖民地上的司令宫职位——在谙熟世故、玩弄手腕方面他可比刻板、耿直的法学家恩西索有经验。财务总管帕萨蒙特虽然对此没有任何权限,不过为了感谢那一大笔黄金,给巴尔沃亚寄来了一张实际并无价值的临时文书。与此同时,巴尔沃亚为了寻求各方面的保证,又向西班牙派去两名自己最可靠的亲信,以便直接向朝廷禀奏他为王室建立的功绩和报告他从酋长那里探听到的重要消息。巴尔沃亚向塞维利亚报告说,他只需要一千兵力,就能保证为卡斯蒂利亚干出迄今一个西班牙人还从未干出过的许多事情。他将负贵去找到那个新的海洋和去占领那个终于找到了的黄金国;哥伦布答应找到而始终没有找到的这黄金国,他,巴尔沃亚要去征服它。  现在看来,对于这个叛乱者和亡命之徒、这个处于劣势的家伙来说,似乎一切又都变得有利了。然而,从西班牙驶来的下一艘船却带来一个非常坏的消意。他在叛乱时的一名同党,也就是他派到西班牙去向朝廷反驳被夺了权的恩西索所提出的控告的那个亲信,回来报告说,事态的发展对巴尔沃亚非常不利,甚至有生命之虞。那个受骗上当的“学士”已经向西班牙的法庭控告了这个抢去他的权力的强盗,巴尔沃亚已被判处要向他进行赔偿。而另一方面,那个可能使他得救的关于附近南海情况的消息却还没有送到西班牙。不管怎么样,下一艘船肯定会把一名法庭的人员送到这里,来清算巴尔沃亚的叛乱行为,不是将他就地正法,就是将他套上枷锁送回西班牙。  巴尔沃亚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输了。在人们得到他的关于附近南海和那黄金海岸的情报以前,对他的判决就会执行。毫无疑问,当他的头颅滚到沙滩的时候,人们就会利用这一情报——将会有另一个人去完成他梦寐以求的事业;而他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指望西班牙的了。谁都知道,是他使那个国王任命的合法总督丧了命,是他擅自赶走了那个行政长官——如果仅仅把他投入监狱,而不在断头台上惩戒他的胆大妄为,那样的判决真可谓是万幸了。他不可能再指望有权有势的朋友,因为他自己己不再有任何权力;而他的最好的辩护人——黄金,声音还太微弱,不足以保证他得到宽宥。现在,只有一件事能挽救他免遭因大胆的冒险行为而受惩罚——这就是去干一件更为大胆的冒险事。如果他能在法庭的人员到达以前,在他们的捕役把他套上镣铐以前,找到那另一个海洋和那新的黄金国,那么他就有可能自己拯救自己。在这人类世界的尽处,对他来说,也只有这样一种逃遁的方式,逃到煌赫的行动中去,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  于是,巴尔沃亚决定不再等待为了征服那未知的海洋而从西班牙请来的一千名士兵,同样,也不再坐等法庭人员的到来;他宁愿带着那些为数不多但和他同样坚决的伙伴去从事这一伟大的壮举!他宁愿为了这一在任何时代都称得上是最勇敢的冒险行为而光荣死去,也不愿束手待毙,带着耻辱被拖上断头合。巴尔沃亚把该殖民地上的全体人员召集在一起,向他们讲明他要横越地峡的意图,同时也不讳言许许多多的困难,并且问他们谁愿意跟从他。他的勇气鼓舞了别人。一百九十名士兵——几乎是该殖民地上的全部武装人员报了名。准备工作用不了许多时间,因为那些人始终处在战争的状态。一五一三年九月一日,巴尔沃亚——这个英雄兼匪徒、探险家兼叛乱者,为了逃避绞刑或牢房,开始了他的长途跋涉,到不朽的事业中去寻求庇护。                  永载史册的瞬间   横越巴拿马地峡是从考伊巴地区开始的,那里是卡雷塔酋长——他的女儿已成了巴尔沃亚的生活伴侣——的小小王国;正如后来所证实,巴尔沃亚选择的这一地区并不是巴拿马地峡最狭窄的地段,由于不了解这一情况,他绕道多走了好几天危险的路程。不过,对他说来,最重要的是在如此大胆深入到一个未知地区时,一定得有一个友好的印第安人部落保证他的补给或掩护他的撤退。全体人马——一百九十名带着剑、矛、弓箭、火枪的士兵和一群膘肥强壮、令人可怕的狼狗,乘坐十条大独木舟从达连渡海到了考伊巴,那位结盟的酋长把自己部落的印第安人派来当向导和驮物的牲口。九月六日,横穿地峡的光荣进军开始了。尽管这一群冒险家顽强勇猛和历经锻炼,但这地峡对他们的意志力来说,仍然是一场严峻的考验。这些西班牙人必须在令人窒息、虚脱和疲劳的赤道灼热之中首先穿过低洼地,那里的沼泽泥潭和蔓延的疟疾即便是在数百年以后修建巴拿马运河时也曾使数千人丧生。这一条通往足迹未至地区的道路,从一开始就得在有毒的藤萝丛林中用刀斧和利剑披荆斩棘开凿出来。恰似穿过一座巨大的绿色矿井,走在队伍前面的人在灌木丛中为后来者开凿出一条狭窄的坑道,然后,这支酉班牙占领者的军队排成一条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行列,一个挨着一个顺着这坑道前进。他们手中始终拿着武器,日日夜夜保持着高度警惕,防备土著人的突然袭击。潮湿的巨大树盖宛若穹顶,底下是一片明暗、闷热,雾气腾腾,憋得人透不过气来,树冠上是无情的炎炎烈日,酷热使人汗流浃背,嘴唇焦裂。这支背着沉重装备的队伍就这样拖着疲惫的步伐,一里一里地向前走着;突然之间,这里又会浇下倾盆大雨,小溪顿时变成湍湍急流。他们不得不蹚水而过,或者从印第安人临时架起的、摇摇晃晃的树索桥上通过。这些西班牙人带的干粮只不过是少量的玉米。他们又困又累、又饥又渴,身边萦绕着蛰人、吸血的成群昆虫,衣服被刺芒扯破了,脚都受了伤,眼睛充满血丝.面颊被嗡嗡叫的蚊子咬得肿了起来。他们白天不休息,晚上不睡觉,很快就精疲力竭了。行军一星期后,大部分人已受不住这样的劳累。巴尔沃亚知道,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呢。于是他宁愿把所有害热病的人和不能行军的人留下,只带那些经过挑选的人去完成决定性的冒险行动。  地势终于开始渐渐向上升高。只有在沼泽的洼地上才能长得非常茂密的热带丛林渐渐稀疏了。不过,树荫也就从此不能再替他们挡住太阳。赤道上的烈日亮晃晃地直晒着他们,沉重的装备被晒得象着了火似的滚烫滚烫。这群疲惫不堪的人迈着极小的步伐,缓慢地攀登着这通向上面高山的斜坡,那些绵延不断的山岭犹如一条石头的背脊,隔断着两个海洋之间的这一块狭窄地带。视野渐渐宽广起来,空气也愈来愈新鲜。看来,经过十八天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最最严重的困难算是克服了。一条山脊高高地矗立在他们面前。据那几个印第安人向导说,从那山峰上就能眺望到两个海洋——大西洋和另一个当时尚不为人所知和尚未命名的太平洋。可是,正当自然界顽强而诡谲的抗拒眼看就要被最后战胜,他们却又遇到了一个新的敌人。当地的一个印第安人部落酋长率领着数百名武士,要挡住他们的去路。巴尔沃亚有着同印第安人作战的丰富经验。他只要发出一排火炮就行了。那人造的闪电和雷鸣,就可以向土人显示出自己所具有的魔力。受惊的土人就会叫喊着、被在后面赶来的西班牙人的狼狗追得四处逃窜。但是这一次,巴尔沃亚没有满足于这种轻而易举的胜利,而是象一切西班牙入侵者那样,用惨无人道的残酷玷污了自己的名声:他将一批缚住了手脚,失去自卫的俘虏让一群饥俄的狼狗咬死、撕裂、嚼碎、吞吃——以此来代替斗牛和击剑的取乐。在巴尔沃亚获得名留青史的那一天的前夜,却被一场令人唾弃的屠杀败坏了名声。  在这些西班牙占领者的性格和行为中确曾有过这样一种难以解释的复杂现象。一方面,他们以那种当时只有基督教徒才有的虔诚和信仰,真心实意地、狂热地祈祷上帝,另一方面,他们又会以上帝的名义干下历史上最卑鄙无耻、非人道的事。他们的勇气、献身和不畏艰险的精神能够作出最壮丽的英雄业绩;但同时他们又以最无耻的方式尔虞我诈,而且在这种厚颜无耻之中又突杂着一种突出的荣誉感、一种令人钦佩、真正值得称赞的对自己历史使命的崇高意识。巴尔沃亚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在头一天晚上把无辜的、缚住了手脚的俘虏让狼狗活活地咬死,或许还心满意足地抚摸过正滴着新鲜人血的狼狗的上唇,但他同时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行动在人类历史上的意义,并在那决定性的时刻想出一种能使自己流芳百世的姿态。他知道,这九月二十五日将要成为具有世界压史意义的一天,因此,这位顽强、坚定的冒险家就要以令人赞叹的西班牙人的激情来表示他是多么了解自己的使命超越时代的意义。  巴尔沃亚的非凡姿态是:那天晚上,就在那血腥的行动之后,一名土人指着近处一座山峰告诉他说,从那高山之巅就能望见尚不为人所知的南海。巴尔沃亚立刻作了安排。他把伤员和累得已经走不动的人留在这个洗劫过的村落里,同时命令所有还能行军的人——总共是六十七人还能继续前进,而他从达连出发时带领的是一百九十人——去攀登那座高山。将近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他们已接近顶峰,只要登上一个光秃秃的小山顶,就能放眼远眺无尽的天际了  可是就在这当儿,巴尔沃亚命令全体人员停止前进,谁都不得跟随他,因为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这第一眼望见这个未知大洋的荣誉。他要单独前往,要成为在横渡了我们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大西洋以后,见到另一个尚未为人所知的大洋——太平洋的第一个西班牙人、第一个欧洲人、第一个基督教徒而栽入史册。他被这伟大的时刻所深深激动,心怦怦地跳着,左手擎着旗,右手举着剑,缓慢地向上攀登,偌大的四周是寂静的群山黑影。他攀登得很从容,一点都不着急,因为大功已经告成。只是还需要再走儿步罢了,而且步数正在愈来愈少,愈来愈少。他终于伫立在山顶上,眼前真是一片非凡的景色。在倾斜的山后边,紧挨着郁郁葱葱的山坡是一大片望不到尽头、波光粼粼的耀眼大海。这就是那个新的、尚未为人所知的海洋,迄今为止它只萦回于人们的梦魂,而从未亲眼见过它。多少年来,哥伦布和他的所有后来人都曾寻找过这个波浪冲击着美洲、印度和中国的传说中的大海,但均未成功。而现在,巴尔沃亚却亲眼目睹着这海洋。他举目远望,感到幸福和自豪,在他的心中完全被这样一种意识所陶醉:他的眼睛是反映出这无涯海洋的蓝色的第一双欧洲人的眼睛。   巴尔沃亚心醉神迷地、久久地望着远方,然后才把伙伴们唤上来,和朋友们分享他的骄傲。伙伴们一边兴奋地叫喊着,一边攀呀,爬呀,跑呀,激动地气喘呼呼登上了山顶,用热情的目光凝视着远方,指点着,惊叹着。突然,随同来的神父安德烈斯·德·巴拉唱起了感恩诗,于是,喧哗和喊叫立刻消失了。所有这些士兵、冒险家和匪徒的粗鲁、生硬的嗓门霎时间都唱起了这虔诚的圣歌。印第安人带着惊异的神情,眼看着他们按照神父的话,斫下一棵树,做成一个十字架竖起来,用花体字在十宇架的木头上刻下西班牙国王的名字,好象十字架上伸向两边的横木能把两个隔着望不到尽头的远离的大洋——大西洋和太平洋抓住似的。  在这片鸦雀无声的静默中,巴尔沃亚站出来,向自己的士兵发表了一通讲话。他说,他们确实应该感谢上帝,因为是上帝踢予他们这样的荣誉,同时还应该祈求上帝继续保佑他们去占领这海洋和这里所有的土地。如果他们继续象以前那样忠实地跟随他,那么也们从这新印度回去的时候将成为最富有的西班牙人。他说完话便郑重其事地举起旗帜,向四面迎风挥动,以显示凡是风吹过的一切地方,西班牙都要去占领。接着,他叫来文书安德烈斯·德·巴尔德拉瓦诺,要他草拟一份文件,把这庄重的一幕永远记录下来。巴尔德拉瓦诺摊开一张羊皮纸(他带着这张藏在密封木匣里的羊皮纸和墨水盒、羽毛笔穿过原始森林),要求所有的贵族、骑士和士兵——“这些品德高尚、作风正派的人”、“这些托国王陛下的总督、卓越而极受尊敬的巴尔沃亚队长的福而有幸见到南海的人”在文件上签字证明:“这位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先生是第一个看到这大海的人,是他把这大海指给后来者看的。”  这以后,六十七个人才从山顶上走下来,所以,一五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是人类知道地球上迄今未知的最后一个海洋的日子                  黄金和珍珠  现在终于得到了证实,他们亲眼见到了这海洋。但是,他们还要走到它的岸边,去亲自感受这浩淼的海水,要去亲自触摸拍来的海浪,尝尝海水的滋味,还要去放取海滩上的胜利品!他们从山上走下来的路程用了两天的时间。为了找到一条从山麓到海边的最近捷径,巴尔沃亚把队伍分成了若干小组。在阿隆索·马丁率领下的第三组首先到达海滩。这个探险小组的全体成员,甚至连一殷的士兵,全都充满追求功名的虚荣心,渴望着不朽的声名,以致这个平庸的阿隆素·马丁也赶紧让文书用白纸黑字写下一份文件,证明他是第一个在这尚未命名的水域中弄湿了自己的脚和手的人,为自已如此渺小的“我”记下一笔象一粒尘埃似小的不朽事迹。这以后他才向巴尔沃亚报告,他已经到达海边,并且已用自己的手接触过海水。巴尔沃亚又立刻为自己想出一种新的慷慨激昂的姿态。第二天,刚好是九月二十九日的米迦勒节,他在海滩边出现了,随身只带着二十二名同伴。为了使自己象圣米迦勒一样全身武装,在庄严的仪式中占领这新的海洋,他没有急急忙忙走到海水中去,而是俨若这海水的主人和受贡者,坐在一棵树下休息,神气十足地等待上涨的海水把波浪轻轻拍到他的脚上,好象一条顺从的狗用舌头舔舐他的脚。然后他才站起身来,把盾牌负在背上——盾牌在阳光下象一面镜子似的闪闪发亮——一手握着剑,一手举着那面有天主之母图像的卡斯蒂利亚旗帜,走入海水,一直走到海浪拍击他的两髋,才全身浸泡到这陌生的一片汪洋之中。接着,巴尔沃亚——这个从前的叛乱者和亡命之徒,现在是国王最忠实的仆人和凯旋者——向四面挥动着旗帜,一边高声喊道:“卡斯蒂利亚、莱昂【19】、亚拉冈的尊贵而又伟大的君主斐迪南【20】和胡安娜【21】万岁!我要以他们的名义,为卡斯蒂利亚王室的利益,去真正地、永远地、实实在在地占领这里的所有海域、陆地、海岸、港口和岛屿。我发誓,无论哪个亲王或者船长,不管他是基督教徒还是异教徒,也不管他是什么信仰或者什么地位,只要他胆敢对这里的陆地和海洋提出任何权利,我就要以卡斯带利亚二王的名义进行保卫,因为这里的陆地和海洋现在已是二王的财产,只要世界存在和最后审判的那一天以前,就永远是他们的财产。”  所有这些西班牙人都重复了这样的誓言。他们宣誓的声音压过了大海的呼啸。现在,每人又都用嘴唇舔了舔海水;文书安德烈斯·德·巴尔德拉瓦诺再次记录下这一幕占领仪式,用下面的话结束他的文件:“这二十二人以及文件撰写人安德烈斯·德·巴尔德拉瓦诺是用自己的脚踏进这南海的第一批基督教徒,他们每人都亲手试过这里的水,并且用嘴尝过,为的是要弄清它是否象其他海里的水一样是咸水。当他们知道确实是咸的海水时,他们齐声向上帝感恩。”  伟大的事业已经完成。现在就要从这英勇的冒险行动中得到实惠的好处。这群西班牙人从一些土人那里缴获或者换来一些黄金。不过,在他们的胜利喜悦中,还有一件新的意外好事在等待他们。这就是在附近的岛屿上可以找到许许多多的珍珠,在印第安人给他们送来的一捧一捧值钱的珍珠中,有一颗塞万提斯和洛佩·德·维加【22】都曾赞美过的名叫“佩莱格里纳”的珍珠,因为它作为一颗最漂亮的珍珠装饰在西班牙和英国国王的王冠上。这群西班牙人把这种宝贝塞满了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口袋,但在这里,珍珠并不比贝壳和沙粒更值钱。当他们贪婪地进一步打听他们认为最最重要的东西——黄金的时候,一名印第安人酋长指着南边地平线上那一溜隐隐约约的山脉说,山那边是一片有着无穷宝藏的土地,那里的统治者举行欢宴时用的全是黄金制的杯盘;还有四条腿的硕大性口——酋长说的是美洲驼——把最贵重的东西一包一包地往国王的宝库里驮。他把这个大海南边山背后的国家的名字说了出来,听上去好象是“皮鲁”,声音悦耳,却又非常陌生。  巴尔沃亚凝望着酋长那只伸开的手所指的远方,在那里,只有山峦消失在茫茫的天际。这个声音柔和、富有魅力的“皮鲁”二字立刻铭记到他的心中。他的心不平静地怦怦跳动着。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意外获得的伟大预示。柯马格莱所预示的关于附近南海的第一个使命已经完成。他找到了这珍珠的海滩和南海。说不定这第二个使命:去发现和征服这个地球上的黄金之国——印加帝国【23】的使命,他也能胜利完成。                神明很少保佑……  巴尔沃亚还一直在用贪婪的目光凝望着远方。“皮鲁”,即“秘鲁”这个名字,犹如一口金钟在他的灵魂深处荡来晃去。不过,这一回他不得不忍痛放弃!他不敢再去冒险了。带着二三十个疲惫不堪的人,他是不可能去征服一个王国的。也就是说,他必须先返回达连,等养精蓄锐以后再沿着现在找到的这条路去征服那新的黄金之国。而在回来的路上他们遇到的困难依然不少。这群西班牙人必须再次艰难地穿过热带的灌木丛林,必须再次战胜土人的袭击。尤其是现在他们已不再是一支战斗的队伍,而是一小队患着热病,用最后一点力气蹒跚地行走着的人群。巴尔沃亚本人也已接近死亡的边缘,由几个印第安人用一张吊床抬着。这支队伍经过艰苦卓绝的四个月行军,终于在一五一四年一月十九日重新回到了达连。但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行动之一毕竟是完成了。巴尔沃亚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每一个同他一起冒险到达那未知地区的人都变得富裕了。他的士兵从南海沿岸带回家来的财宝之多,是哥伦布和另外几个西班牙征服者所不能比拟的,其他一切殖民者所得到的也只有他们的一部分。巴尔沃亚把战利品的五分之一进贡朝廷。作为一个凯旋者的他,在分配战利品的时侯还给自己的狠狗莱昂西科留了一份,以报答它如此凶狠地撕咬掉那些不幸土人的皮肉。它所得到的酬劳和任何一个参战者一样:五百金比索。对此无人非议。在巴尔沃亚取得这些成就之后,在这块殖民地上再也没有人对他作为总督的权威有所争议。这个冒险家和叛乱者象一个神似的被人崇敬。他可以自豪地向西班牙送去如下的消息:他为卡斯蒂利亚朝廷完成了自哥伦布以来最伟大的业绩。他的时运就象旭日东升,穿过了一切迄今压在他生命之上的阴云。而现在,正是红日中天。  然而,巴尔沃亚的好景不长。几个月后的一天.那正是阳光灿烂的六月天气,达连的居民令人奇怪地聚集在海滩上。一张白帆在海面的地平线上出现,在这个偏僻的世界角落里,这本身就是一桩奇迹。可是你看,紧接着又出现了第二张白帆、第三张白帆、第四张、第五张白帆,不一会儿已经看到十艘帆船,不十五艘,不,二十艘帆船——是整整一支舰队在向海港驶来。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一切都是由巴尔沃亚的信引起的结果,但不是报告他凯旋而归的那封信——那封信还未到达西班牙——,而是他早先那封信,他在那封信里第一次转述了印第安人酋长关于附近南海和黄全国的报告并请求派来一千名士兵,以便去占领那些土地。西班牙朝廷毫不迟疑地为这样一次远征行动派来了一支如此强大的舰队。不过,塞维利亚和巴萨罗那方面根本就没有想把这样的重任托付给一个象巴尔沃亚这样声名狼藉的胃险家和叛乱者。因此,一名真正的总督——出身富豪贵族,深孚众望而年已六十的佩德尔·阿里亚斯·达维拉(通常称作佩德拉里亚斯)【24】被同时派遣而来。他将作为国王的总督在这块殖民地上最终建立起秩序,对以前发生的一切越轨行为绳之以法,同时要去找到南海和征服那预言中的黄金之国。  因此,对佩德拉里亚斯说来,处境是令人不快的。他一方面肩负这样的使命:要追究叛乱者巴尔沃亚驱逐前总督的贵任,如果证明他有罪,那么就将他逮浦,要不,就证明他无罪;另一方面他又负有去找到南海的使命。但是,当他换乘的小船刚一靠岸,他就立刻知道,正是这个他打算审讯的巴尔沃亚已亲自完成了这一了不起的行动,正是这个叛乱者已庆祝过佩德拉里亚斯所指望的凯旋。巴尔沃亚为西班牙朝廷作出了自发现美洲以来最伟大的贡献。不言而喻,他现在不可能把这样一个人象一个恶劣的罪犯似的送上断头台,而必须礼貌地向他问候,热忱地向他祝贺。不过,从此时此刻起,巴尔沃亚实际上已经失败。佩德拉里亚斯永远不会原谅这个竞争对手独自完成了这一行动,因为这是一项派佩德拉里亚斯来实现的行动,而且它肯定会给他带来千古流传的荣誉。所以,他虽然为了不过早地去激怒这些殖民者而不得不把对他们的英雄——巴尔沃亚的仇恨隐藏起来,把追究责任的事无限期的拖延,甚至把自己还留在西班牙的亲生女儿许配给巴尔沃亚,以制造一种和平的假象,但是,他对巴尔沃亚的仇恨和嫉妒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减少,而只会不断增加。现在,在西班牙的人也终于知道了巴尔沃亚所完成的业绩,一张委任状已从西班牙送到这里,补授这个从前的叛乱者以适当的头衔,即同样任命他为总督,并且告知佩德拉里亚斯,凡遇重大事情都必须同他商量。然而,这一片士地对两个总督来说毕竟是太小了,其中必然要有一个屈服,以至最后垮台。巴尔沃亚感觉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遭到不幸,因为佩德拉里亚斯手中掌握着军权和司法权,于是他打算第二次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因为他第一次这样的尝试出色地获得了成功。他请求佩德拉里亚斯允许他装备一支远征队,到南海沿岸去探察并古领它周围的辽阔土地。不过,这个老叛乱者的秘密意图是:他到大海的彼岸去,是为了摆脱一切监视,他要自己建立起一支舰队,要使自己成为那一片土地上的主人,并且一旦有可能,就去征服传说中的秘鲁——新世界的黄金国。佩德拉里亚斯诡谲地同意了,因为如果巴尔沃亚在这次行动中丧了命,岂不更好;如果他获得了成功,那么以后仍然有时间,再把这个过于贪图功名的人置于死地。  就这样,巴尔沃亚又开始到不朽的事业中去寻求新的庇护。也许,他这第二次行动比第一次更加辉煌,但是,尽管历史总是给予有成就的人以光荣,这第二次行动在历史上却没有享受到和第一次同样的荣耀。巴尔沃亚这一次横越地峡的时候,不仅带着自已的人马,而且还让成千名土著人拉着木材、木板、船帆、铁锚和四艘双桅帆船用的绞盘翻山越岭,因为他到了山那边以后要首先建立起一支舰队,然后才能去强占所有的沿岸地区,去征服那些盛产珍珠的岛屿和传奇般的秘鲁。可是这一次,命运却同这个男敢的冒险者作起对来,他接二连三地遇到新挫折。在穿过潮湿的热带灌木丛时,蠹虫蛀毁了木材;到达以后发现木板已全部霉烂,不能再使用。但巴尔沃亚役有气馁,他在巴拿马海湾让人砍下新的木料、锯成新的木板。他的才干创造了真正的奇迹。眼看一切又都要成功:准备航行在太平洋上的第一批双桅帆船已经建造好了。可是突然之间,停泊着竣工船只的河流洪水暴发,造好的船被冲走了,并在大海上撞击得粉碎。巴尔沃亚不得不第三次重新开始。两艘双桅帆船终于又建成了。只需要再有两三艘这样的船,他就可以出发了,去占领那一片自从那个印第安人酋长用一只伸开的手指着南方和他弟一次听到那诱人的名字“皮鲁”以来日日夜夜梦想着的土地。现在,只要再有几个勇敢的军官和一支精良的后备部队,他就可以去建立自己的王国了!只要再有几个月的时间,只要他胸中的这顶大胆计划稍微碰上一点好运气,那么世界历史上战胜印加人、征服秘鲁的就不会是皮萨罗,而是巴尔沃亚了。  然而,命运即使对它最喜爱的宠儿也不是永远慷慨无度的。众神除了保佑这个不能永生的人完成了一项不朽的事业以外,再也没有保佑他,                 毁 灭  巴尔沃亚以坚强的毅力准备着自己的宏伟计划。但是,恰恰是这种大胆计划所取得的成功,给自己招惹来危险,因为佩德拉里亚斯的猜忌耳光一直在不安地注视着自己这个下属的意图。也许是由于叛徒的出卖,他得到了情报,知道巴尔沃亚野心勃勃地要建立自己的统治;也许是纯粹出于嫉妒,怕这个从前的叛乱者第二次获得成功。总而言之,他突然给巴尔沃亚寄去一封非常恳切的信,信中说,在他最终开始远征以前最好回到阿克拉——达连附近的一座城市——再商谈一次。巴尔沃亚希望能进一步得到佩德拉里亚斯的兵力支援,于是接照信上的邀请立即返回。一小队士兵在城门外迈着正步向他走去,好象是去迎接他似的。他高兴地急忙向他们走去,为的是要去拥抱他们的队长——他自己的多年战友、发现南海时的同伴、自己信赖的朋友弗朗西斯科·皮萨罗。  但是,皮萨罗却把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宣布他已被捕。皮萨罗也渴望着作出一番不朽的事业,也渴望着能去占领那黄金国,所以,当他知道要除掉这样一个肆无忌惮的挡路人时,心里并非不乐意。佩德拉里亚斯总督开始了这场所谓叛乱的审判,并且很快迸行了不公正的判决。数天以后,巴尔沃亚和他自己几个最忠实的伙伴一起走上了断头台。只见刽子手的刀斧一闪,滚落在地上的那个头颅上的眼睛在一秒钟之内就永远闭上了,这是人类的第一双服睛——它们曾同时看到过环抱我们地球的两个大洋。[译者注释]   【1】克里斯托福罗·哥伦布(Cristoforo Colombo, 1451?-1506),原是意大利人,一四八五年移居西班牙,一四九二年八月至一四九三年三月,在西班牙伊萨伯拉女王支持下,作第一次向西运航,企圈找到一条通往印度的新航道,结果到达了今天的巴哈马群岛和古巴、海地等岛,以后他又三次西航,到达中美、南美大陆沿岸地带,史称第一位发现美洲的人,但他至死还一直误认为他所到达的地方是印度。  【2】塞维利亚(Sevilla),西班牙西南部城市,一五零三年至一七一七年是西班牙统管所有殖民地的所谓印度事务部的驻在地。  【3】巴塞罗那(Barcelona),西班牙西北部重要港口,濒地中海,哥伦布第一次航海归来,在此向西班牙的伊萨伯拉和斐迪南两位国王提出肮海报告。  【4】两位国王,指当时伊比利亚半岛中部的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女王伊萨伯拉一世(Isabella I,1451-1504)和庇里牛斯山麓的亚拉冈王国的国王斐迪南二世(Ferdinando Ⅱ,145Z-1519),一四六九年,他们两人结婚,从而使西班牙趋于统一。在哥伦布以后的大探险时代,西班牙国土由他们两人统洽,史称“天王教二王”。   【5】威尼斯古金币,原文是Dukaten,系指一二八四年在威尼斯铸造的纯金古币。  【6】巴罗斯(Palos),西班牙东南部港口,哥伦布第一次向西航海由此出发。  【7】加的斯(Cadiz),西班牙西南部港口,临大西洋,一四九二年起为西班牙前往美洲商船队的总部所在地。  【8】伊斯帕尼奥拉岛(La Espanola), 即今海地岛,一四九二年,哥伦布抵达该岛时命名为伊斯帕尼奥拉,意谓小西班牙,又称圣多明各岛(Santo Domingo)。  【9】马丁·费尔南德斯·德·恩西索(Martin Fernandezde Easiso, 1470?-?1528), 西班牙殖民者,一五00年到美洲,后作为法学家居住伊斯帕尼奥拉岛,著有《地理全书》(Suma de Geografia,1519)。用西班牙文对新世界的发现地作了总结。  【10】阿隆索·德·奥赫达(Alonzode Ojeda,1465?-1515),西班牙探险家,一四九三年随哥伦布到达美洲,一四九三年至一四九五年在伊斯帕尼奥拉岛上进行征服活动,一四九九年至一五00年和探险家韦斯普奇到达圭亚那海岸,第一次报道了亚马逊河。  【11】卡斯蒂利亚(Castilia),原是西班牙历史上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国名,一四七九年西班牙统一后仍经常沿用这传统国名。西班牙殖民者常常借用西班牙的国名或地名去命名美洲为殖民地。  【12】乌拉巴海湾(Golfo de Uraba),在今哥伦比亚西北部(十六世纪该地统称委内瑞拉),北邻达连湾。  【13】圣地亚哥(Santiago),耶稣基督的十二使徒之一,西班牙保护神。  【14】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Vasco Nunez deBalboa,1475-1519),西班牙探险家,被认为是太平洋的发现者,旧译巴尔博或巴尔博亚,按西语发音应译为巴尔沃亚,一五00年随探险家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斯一起航行到美洲,在伊斯帕尼奥拉岛落户,一五一零年前住达连湾开辟新殖民地,一五一二年自任该殖民地总督,以后经历如本篇所述。  【15】迭戈·哥伦布(Diego Colombo,1480?-1526),美洲发现者哥伦布的儿子,一五O九年任伊斯帕尼奥位岛的总督。  【16】弗期西斯科·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1476?- 1541),西班牙探险家,在巴拿马闻悉当时的印加帝国(今秘鲁、智利、厄瓜多尔等太平洋沿岸一带)之富饶后,自一五二四年起两次探险该地,并于一五三二年以一百八十人之兵力登陆秘鲁,掳获印加皇帝亚塔瓦尔巴,翌年占领其首都库斯科。一五四一年被政敌阿尔马格罗(Almagro)的部下杀害。  【17】达连(Darien),系指十六世纪濒临达连湾的西班牙殖民地。达连湾(Golfo de Darien),今加勒比海最南部的海湾,在巴拿马东北岸和哥伦比亚西北岸之间。  【18】约瀚·卡博特(John Cabot,1450-1498), 意大利航海家,后移居英国,获英王亨利七世的特许,于一四九七年西航寻找通往亚洲的新航道,给果于五十二天后在北美大西洋上的布雷顿角岛(Cave Breton Island)登陆,因而后世把他看作是发现北美的先驱者之一。  【19】莱昂(Leon),九世纪时西班牙西北部的莱昂王国,一二三O年后归属卡斯蒂利亚王国。  【20】斐迪南,即斐迪南二世,见注【4】。  【21】胡安娜(Juana,1479-1555),亚拉冈国王斐迪南二世和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萨伯拉所生之女,后继承母亲在卡斯蒂利亚的王位,一五O五至一五一六年间由其父摄政。  【22】洛佩·德·维如(Lope de Vega,1562-1635),与塞万提斯同时代的西班牙著名剧作家,西班牙戏剧的奠基人。  【23】印加帝国。十五世纪在南美太平洋沿岸地区建立的帝国,一五三三年被皮萨罗率领的西班牙殖民者所灭。事见注【16】。  【24】佩德拉里亚斯(Pedrarias),非缩写的全名是佩德尔·阿里亚斯·达维拉(Pedro Arias de Avila,1440?- 1131),一五一四至一五二六年任西班牙驻达连和巴拿马的总督,一五一九年处死巴尔沃亚,同年建立巴拿马城,一五二六年后调任尼加拉瓜总督。 拜占庭的陷落 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  公元三九五年,原先统一的罗马帝国终于分裂为东西两部分,即以君士坦丁堡为首都的东罗马帝国和以罗马为首都的西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堡是古希腊的移民城市拜占庭的旧址,所以东罗马帝国又习称拜占庭帝国,君士坦丁堡习称拜占庭。  到了十五世纪中叶,东罗马帝国面临内外交困的局面。绝大部分领土被兴起的奥斯曼帝国占领,实际上只剩下首都君士坦丁堡这座四面受围的城市了。国内政治纷争不断,连年混战,从而经济凋敝,岁收锐减,不但完全失去了作为地中海上一支商业劲旅的地位,而且被迫听任热那亚和威尼斯的商人在帝国境内建立许多商业据点,享有种种特权。东罗马帝国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君士坦丁堡终于被土耳其人攻占,随后奥斯曼帝国迁都于此,更名伊斯坦布尔。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标志着在西罗马帝国灭亡后继续存在将近千年的东罗马帝国的灭亡。欧洲历史从此揭开新的一页。                 —译者                   危在旦夕  一四五一年二月五日,一位密使到小亚细亚向苏丹穆拉德二世【1】的长子——二十一岁的穆罕默德【2】报告他的父亲巳经去世的消息。这位既精明又果断的皇太子没有同自己的大臣和谋士商量一句话,就一跃跨上自己乘骑中那匹最好的马,挥策鞭子,驱着这匹纯种良马一鼓作气跑完一百二十里,到达博斯普鲁斯海峡,并且立刻渡海,来到欧洲一岸的加利波里【3】。他这才向自己的亲信们透露父亲去世的消息。为了事先就能挫败其他任何人染指王位的企图,他调集了一支精锐部队,带到亚得里亚堡【4】,尽管他在那里实际上没有遭到任何反对就被确认为奥斯曼帝国的最高统洽者。他随即采取的第一个政治行动,同样充分显示了穆罕默德那种毫无顾忌的魄力,简直令人可怕。为了预先铲除掉所有的嫡血竟争对手,他让人把自己尚未成年的弟弟淹死在浴池里,并且接着又立刻把那个被他逼着去干这件事的凶手害死。——由此也可看出他的诡计多端和生性残忍。  这样一个年轻、狂热、醉心于功名的穆罕默德从此取代了较为稳重的穆拉德而成为土耳其人的苏丹。这一消息使拜占庭人惊恐万分。因为他们通过成百名的密探获悉,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曾发誓要占领这座世界古都,尽管他年纪轻轻,却日日夜夜在策划着如何实现自己的这一毕生计划;同时所有的报告又都一致声称:这位士耳其的新君主具有非凡的军事和外交才能。穆罕默德是个一身兼备着双重禀性的人,他既虔诚又残忍,既热情又阴险,既是一个学识渊博、爱好艺术、能用拉丁文阅读凯撒大帝和其他罗马伟人传记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杀人不眨眼、歹毒的人。他有一双神情忧郁的漂亮眼睛、尖尖的鹰爪鼻,从他的外貌看,既象一个不知疲倦的工人,又象一个不怕死的士兵,但更象一个寡廉鲜耻的外交家,而现在,所有这些危险的力量都集中到同一个理想上:即要大大超过他的祖父巴耶塞特一世【5】和父亲穆拉德二世所建树的业绩——他们两人曾用新兴的土耳其国家的强大军事优势第一次教训了欧洲。不过,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要攻克拜占庭城——这颗留在君士坦丁【6】和查士丁尼【7】皇冠上的最后瑰宝——大家都清楚并且都已感觉到这一点。  事实上,对一个决心如此大的人来说.这颗宝石已经没有任何保护,而是唾手可得了。当年,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的幅员曾一度包括世界几个大洲,从波斯一直到阿尔卑斯山脉,再从另一方向延伸到亚洲的沙漠地带,走上几个月的时间,也无法穿越全境,真可谓是一个世界帝国,可是现在只要步行三个小时就能轻松地走遍整个国家。当年的拜占庭帝国如今只可怜巴巴的留下一个没有躯体的脑袋、一个没有国土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即君士坦丁之城、古代的拜占庭;况且,属于今日东罗马皇帝的,也已经不是昔日的拜占庭城,而仅仅是它的一部分,即只限于市区,因为城郊的加拉太【8】已落入热那亚人的手中,城墙以外的所有土地也都已被土耳其人占领。这最后一位皇帝的帝国仅有这样一块弹丸之地了。人们称之为拜占庭的,只不过是一座环绕着教堂、宫殿和一排排屋宇的巨大城墙之内的天地。这座城市由于遭到十字军的大肆劫掠【9】和毁坏已大伤元气;兵灾、瘟疫使城内人口骤减;由于连年不断地抵御游牧民族的侵犯而精疲力竭;加之民族和宗数的纷争不断,内部四分五裂;现在面临这样一个早已用全副武装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包围着自己的敌人,根本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进行抵抗。它既缺乏人员又缺乏勇气。拜占感的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三【10】的宝座已摇摇欲坠。他的皇冠正在听凭命运的摆布。但是,正因为拜占庭已被土耳其人团团包围,也正因为它集中了整个西方世界几千年来古老的共同文化而被奉为圣地,拜占庭城对欧洲来说才成为荣誉的象征;只有当统一的基督教世界共同来保卫它在东方的这个最后的、并且已在土崩瓦解的堡垒,圣索非亚大教堂【11】——东罗马帝国最后和最富丽堂皇的东正教教堂——才能作为信仰基督的教堂而继续存在。  君士坦丁十三立刻认清了这种危险。尽管穆罕默德二世满口和平的言论,但他还是怀着那种人们可以理解的惴惴不安的心情,向意大利、向教皇、向威尼斯、向热那亚派去一个又一个的使节,请他们派来大战船和士兵。然而罗马犹豫不决,威尼斯也是如此。因为东派教会和西派教会之间那种古老的宗教信仰上的裂痕至今依然存在。希腊正教憎恨罗马公教。希腊正教的牧首拒绝承认罗马教皇是最高牧师。虽然由于面临土耳其人的危险,在斐拉拉和佛罗伦萨的两次宗教会议上【12】早已决定两教会重新统一,并保证支持拜占庭反对士耳其人的斗争,以此作为统一的条件。但是当拜占庭面临的危险刚刚不再如此火烧眉毛时,希腊教的一些教会又都拒绝使条约生效。一直到穆罕默德二世已经成为苏丹的现在,危急的形势才战胜了东正教会的固执:拜占庭一方面向罗马送去自己顺从的消息,同时请求紧急支援。于是,一艘艘大战船开始配备起弹药和士兵。不过,罗马教皇的使节先乘着一艘帆船来到,他要来隆重地完成西方两个教会和解的事宜,并且向世界宜布:谁进攻拜占庭就是向整个基督教世界挑战。                 和解的弥撒  那是十二月的一天,富丽堂皇的索非亚大教堂里——它从前那种由大理石和由玻璃镶嵌细雕的图案以及那些灿烂夺目的装饰品所形成的金碧辉煌,是我们今天从它改成的清真寺中无法想象的——一派隆重庄严的场面,教堂里正在为两派的和解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君士坦丁皇帝在他帝国的所有显贵们的簇拥下,出席了这次庆祝活动。他想以皇上的身份成为这次永远和睦一致的最高见证人和保证人。被无数的蜡烛照得通明的宽敞大斤里挤满了人。罗马教廷的使节伊斯多鲁斯和希腊正教的牧首格列高利在圣坛前亲如兄弟似的一起做着弥撤。在这座教堂里第一次重新提到教皇的名字【13】;第一次同时用拉丁语和希腊语唱起虔诚的赞美诗,余音在这座永存的主教堂的拱顶间缭绕。与此同时,已经达成和解的两派教士列队把施匹利迪翁的圣体庄严地抬进来。看来,东西两派的宗教信仰从此永远联合在一起了。欧洲的观念,即西方精神,经过漫长岁月的罪恶的争执终于重新达到了一致。  然而,理智与和解的时刻在历史上从来都是短暂和容易消逝的。正当共同祷告的虔诚声音在教堂里愈来愈响之际,那位博学的修道士盖纳蒂奥斯己经在外边的一间修士室里激烈地指责那些讲拉丁语的人背叛了真正的信仰。刚刚由理智撮合而成的和平统一又被盲目信仰的狂热所破坏,而且正如这位希腊教士不想真正屈服一样,地中海另一端的朋友们也并不想提供他们已经许诺的援助。虽然向拜占庭派去了几艘战船和数百名士兵,但随后也就让这座城市听天由命了。                  战争开始  一切正在准备战争的强权统冶者都一样,当他们的准备工作还没有完全就绪以前.总是竭力散布和平论调。穆罕默德也是如此。他在自己加冕典礼时接见了君土坦丁皇帝的使团,向他们说尽了最友好和最使人宽心的话;他郑重其事地向真主及其在世的代言人穆罕默德教祖、向天使们和古兰经公开发誓:他要最忠实地信守和拜占庭皇帝签订的一切条约。但与此同时,这个两面三刃的家伙却又和匈牙利人和塞尔维亚人达成了一项为期三年的双边中立协定——他要在这三年时间内不受干扰地攻下拜占庭。穆罕默德要在信誓旦旦地作出足够的和平许诺以后,才会在适当的时机挑起战争。  直到目前为止,博斯普鲁斯海峡只有亚细亚一岸是属于土耳其人的。所以拜占庭的船只仍能畅通无阻地穿过海峡驶进黑海,前往目己的粮仓。现在,穆罕默德要切断这条通道,因此他也不管有理没理,便下令在海峡的欧洲一岸鲁米里·希塞尔附近海峡最狭窄的地段建立一个要塞(古代波斯人逞雄时,勇敢的薛西斯【14】就是在此渡过海峡的)。于是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土方工人来到欧洲这一岸,而按照条约规定,欧洲一岸是不允许构筑工事的——不过,对强权者来说,条约又算什么?这些工人为了自己的生活需要,把周围的庄稼劫掠一空;为了取得建筑城堡用的石块,他们不仅拆毁一般的房舍,而且还拆毁了久已闻名的圣米迦勒教堂。苏丹亲自领导这项昼夜不歇的要塞建筑工程,而拜占庭却不得不无可奈何地眼望着他们违背公理和条约,切断它通向黑海的这条自由通道。那些想要通过这个迄今还是公海的第一批船只已经在和平之中遭到了炮击;在这第一次显耀武力成功之后不久,也就不需要任何伪装了。一四五二年八月,穆罕默德把他的所有文武高级官员召集在一起,向他们公开宣布了自己要进攻和占领拜占庭的意图。随着这一宣告,野蛮行动不久就开始了;传令官被派往土耳其帝国境内的四面八方,去征召能进行战斗的人。一四五三年四月五日,一支望不到尽头的奥斯曼帝国军队象滚滚涌来的潮水突然出现在拜占庭城墙之外的平原上。  苏丹骑着马,一身豪华壮丽的戎装,走在自己部队的最前面,他要在吕卡斯隘口前扎起自已的帐营。但是,在他让人在自己的统帅部前面升起帅旗之前,他先让人在地上铺好祈祷用的地毯。他跣足而上,跪拜在地,面向麦加磕了三个头;在他身后是成千上万的部下,他们和他一起朝着同一方向磕头,用同样的节奏向真主念着同样的祷告,祈求真主赐予他们力量和胜利——那真是一派非常壮观的场面。然后苏丹才站起身来,卑恭者又变成了挑战者,真主的仆人又变成了主人和战士。此刻他的那些“传令兵”,即传谕的差役,急急忙忙走遍整个营地,一边敲着鼓吹着军号,进一步宣告:“围攻拜占庭城的战斗已经开始。”                 城墙和大炮  现在的拜古庭,它的唯一依靠和力量,只剩下城墙了,昔日的拜占庭,它的版图曾横跨几大洲,然而,这样一个伟大而又美好的时代留给今天拜占庭的遗产,仅仅是它的城墙而已,别无其他。这座呈三角形的城市,在它的底部有着三道防线,在它的两条斜边,即沿着马尔马位海和金角湾的岸边,是比较低矮然而始终十分坚固的石头围墙,而对着大片开阔地的那一面,则是一座巨大的壁垒型的城墙,即所谓狄奥多西【15】城墙。在他之前,君士坦丁早已看到拜占庭未来的危险,所以用大方石把城围了一圈,在他以后查士丁尼【16】又把城墙进行了扩建和加固,但是真正建立起主体防御工事的则是狄奥多西二世。他建造了七公里长的城墙。今天爬满常春藤的残佘遗迹足可以证明当年石块的坚固力量。这座用平行的两层和三层建筑起来的气势雄伟的城墙,上面有凹形的眼口和雉堞,前面有护城壕,还有方石垒起的坚固望楼守卫着。一千多年来,历代皇帝都要把它加固和重修,因此它也就成了不可攻克的标志。这些用石块筑成的壁垒在以前曾嘲弄过蛮族部落蜂拥而至的拚命冲击和士耳其人的人海战术,现在它又同样嘲弄那些迄今发明的一切战争工具。攻城用的撞槌撞到墙上,它岿然不动;罗马式的攻城槌以至新式的野战炮和臼炮对这屹立的城墙也是无可奈何。由于这座狄奥多西城墙,没有一座欧洲城市能有比君士坦丁堡更好和更坚固的保护了。  现在,穆罕默德比谁都更了解这座城墙,知道它的厉害。几个月来,或者说几年以来,他夜不成寐,甚至在梦中还想着:怎样才能攻克这不可攻克的城墙、摧毁这不可摧毁的城墙。在他的桌子上堆放着许多图样、量尺、敌方工事的草图。他知道城墙内外的每一处小丘、每一块洼地、每一条水流,他的工程师们同他一起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周详,但令人失望的是,他们所有的人计算结果都一样:如集使用现有的臼炮是无法摧毁这座狄奥多西城墙的。  也就是说,必须制造更大的曰炮!必须有一种比迄今在战争中使用的火炮炮筒更长、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火炮!还必须用更坚硬的石头制造一种比迄今的石弹更重、更有攻坚力和摧毁力的弹头!要对付这座难以接近的城墙,必须发明一种新的重炮,此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摄罕默德表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制造出这种新的进攻武器。  不惜一切代价——这种表示本身就会唤起无穷的创造力和推动力。所以,宣战之后不久,就有一个男子来到苏丹面前。他是当时世界上最富于创造性和经验最丰富的铸炮能手。他的名字叫乌尔巴斯,或者奥尔巴斯,是一个匈牙利人,虽然他是基督教徒,并且前不久还刚刚为君士坦丁皇帝效过劳,但是他希望能在穆罕默德手下为自己的技艺获得更高的报酬和更有独创的使命,于是他禀告说,如果能向他提供无限的经费,那么他就能铸造出一种至今世上无与伦比的最大火炮——他的希望没有落空。就象任何一个被专一的念头迷住了心窍的人一样,苏丹已不再计较钱的代价,他立刻答应给他工人,要多少给多少,同时派出成千辆的车子,把矿砂运到亚得里亚堡;经过三个多月的时间,在铸炮工人的不停不歇的努力下,一个采用秘密的淬火方法制成的粘土模坯已准备就绪,只等用火红的铁水进行浇铸了。这道激动人心的工序也获得了成功。大炮已经造好了。从模具里脱坯而出并且进行了冷却的巨大炮简是迄今世界上最大的。不过,在进行第一次发射试验以前,穆罕默德先派出他的传令兵走遍全城,去提醒那些怀孕的妇女当心。然后,随着一声巨雷般的声响,从闪电般发亮的炮口喷出一颗硕大的石弹,一下于就把一堵城墙摧得粉碎。于是穆罕默德立刻下令用这种特大尺寸的大炮装备全体炮兵。   这一门巨大的“掷石器”——希腊的著述家们后来才心有余悸地把它称为大炮——看来已制造成功。不过还有一个更困难的问题:怎样才能把这种象巨龙似的铸铁怪物拖过整个色雷斯【17】,运到拜占庭的城墙跟前呢?于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苦难历程开始了。全民动员,全军动员,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把这长脖子、硬梆梆的庞然怪物拖来。先是派出一队一队的骑兵在前面巡逻开道,以防这宝贝遭到袭击,随后是数百、也许数千名的土方工人进行夜以继日的挖土和运土工作,为的是要随时把崎岖不平的道路铲平,以便运送这无比沉重的大炮,因为运输几个月之后,这些道路又会被毁坏得不成样子。五十对平列两行的公牛拖着一辆有防御装置的巨车,金属炮筒的重量均匀地分布在巨车的所有轮轴上——就象从前把方尖塔【18】从埃及运到罗马去一样。还有两百名壮工始终从左右两位扶着这个由于自身重量而摇摇晃晃的炮筒;同时,五十名车匠和木匠不停地忙着更换滚木、给滚木涂润滑油,加固支架、搭造桥梁;谁都会明白,这样一支庞大的运输队只有象老牛迈步似的,用最慢的速度才能越过山岭和草原。村落里的农民惊奇地聚集在村口,在这铁铸的怪物面前划着十宇,因为它看上去好象一尊战神似的被他的仆人和教士从一个国家运到另一个国家。不过,没有多久,又有好几个这种出目同一个模坯的铁铸怪物被人用同样的方式从眼前拖过去。——人的意志又一次使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为可能。现在,已经有二十或三十个这样的庞然大物向拜占庭张着黑色大口;重炮队从此载入了战争的史册。东罗马帝国皇帝的千年城墙和新苏丹的新大炮之间的一场较量开始了。                再次寄于希望  巨型大炮用闪电般的火舌缓慢地、始终不停地、然而不可抗拒地蚕食和咬碎着拜占庭的壁垒。开始时,每天只能发六、七次炮,但尽管如此,苏丹却每天总有新的进展。每击中一炮,便尘土弥漫、碎石横飞,眼看着这座石头壁垒劈里啪啦地塌下去,从中又出现一个新的缺口。虽然被围困在城里的人到了夜里用那些愈来愈凑合的木栅栏和亚麻布团把这些洞口堵住,但这毕竟不再是原来那座未受损伤、坚不可摧、能躲在它后面进行战斗的城墙了!现在,壁垒后面的八千人部队一直在惊恐地设想着那决战时刻,到那时,穆罕默德的十五万军队将会对这已经干孔百疮的防御工事进行决定性的冲击。目前花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欧洲世界、整个基督教世界该是想到自己诺言的时候了。在城内,成群的妇女带着她们的孩子整天跪在教堂的圣人遗骨的木匣前;士兵们在所有的瞭望塔上日日夜夜观察着在这土耳其人的船只到处游弋的马尔马拉海上是否终于有期待中的教皇和威尼斯的增援舰队出现。  四月二十日凌晨三点钟,他们终于发出灯光信号,因为看到远方有船帆出现。那虽然不是魂牵梦萦的基督教世界派来的强大舰队,但毕竟是三艘巨大的热那亚船乘风破浪,徐徐驶来,跟在后面的第四艘船是一艘较小的拜占庭的运粮船,它挤在三艘大船中间,仰仗着它们的保护。君士坦丁堡全城的人立刻聚集在临海的城墙上,准备欢迎这些支援者。不过,与此同时,穆罕默德也跨上了他的战马,离开自己的朱红帐营,向停泊着土耳其舰队的港口飞驰而去,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些船只驶进金角湾,阻止它们驶进拜占庭的港口。  于是几千副桨顿时在海面上哗哗地响起来。土耳其舰队有一百五十艘战船——虽然船身略小一些。这一百五十艘装备着铁爪篙、掷火器、射石机的三桅帆船一齐向那四艘大橹战船驶去。可是,那四艘大船得力于强大的顺风,速度远远超过这些带着武器并且狂叫怒骂的土耳其船只。四艘大船鼓着圆圆的宽大风帆,不慌不忙地航行着,丝毫不担心这些进攻者。它们向金角湾的安全港口驶去,因为在拜占庭城区和加拉太之间那条著名的铁链一直封锁着海口,会保护它们免遭进攻和袭击。现在眼看四艘大船就要到达最后目的地了;城墙上的几千人已能辨认船上的每张面孔;男人们和妇女们都已跪下身来,为了能得到这光荣的拯救而感谢上帝和圣徒们;港日的铁链已在放下,锒铛作响准备迎接这几艘增援船。  可是正在此时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风忽然停住。好象被一决磁石吸住了似的,四艘大船死死地停止在大海中间,离能够进行援救的港口恰恰只有几箭之远。于是,敌人用桨划的所有战船立刻象一群猎犬似地朝这四艘瘫疾了的大船扑来,狂声欢呼;而这四艘大船却宛若四座塔楼,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大海里。十六条桨艇象一群猎犬似的紧紧咬住大船,这些小船用铁爪篙勾住大船的两侧;为了把它们弄沉,用刀斧狠狠地砍,为了把它们点燃,愈来愈多的人爬上锚链,向帆篷投掷火炬和燃烧的柴禾。土耳其舰队的司令毅然命令自己的旗舰向那艘运粮船冲去,想把它从侧面撞伤。这会儿两艘船已经象角力士似的扭在一起了。虽然开始时热那亚的水兵由于头盔的保护还能从高出的甲板上抵抗攀登上来的人,还能用刀斧、石块和希腊人的火把击退进攻者。但是这场搏斗肯定会很快结束,因为这是一次力量非常悬殊、寡不敌众的战斗。热那亚的船必败。  对城墙上的几千人来说,这是非常可怕的场面!这些平时在古希腊的战车竞技场上怀着无比的乐趣观看血腥搏斗的人,现在却是怀着无比的痛苦目睹这场海上的大拼杀,他们觉得自己这一方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至多还有两小时,这四艘船就会在这大海的竞技场上死于敌人的猎犬之下。这些救援者虽然来了,但却纯属徒劳!君士坦丁堡城墙上绝望的希腊人离他们自己的弟兄仅仅一箭之远,可是只能站在那里紧握着拳头,气急败坏地狂喊,而无法前去帮助来教援白己的人。一些人作出鼓劲的姿态,企图来激励那些正在战斗的朋友们。另一些人双手伸向天空,呼唤起基督和大天使米迦勒来,呼唤起他们自己教派的所有圣者和许多年以来曾经保护过拜占庭的僧侣的名字,祈求他们能创造奇迹。但是土耳其人在对面加拉太的岸边也同样在期待、喊叫,用同样的热情祈祷自己这一方的胜利,大海变成了舞台,海战成了斗士表演。苏丹本人己骑着快马赶来,周围是一群自己的高级将领,他催马下到海滩水中,以至溅湿了上衣.他用双手在嘴边合成传声筒,用怒气冲冲的声音向自己的士兵高喊,命令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擒住这些基督教徒的船只。当他看见自己的三桅战船中有一艘被击退回来时,他就叱责不停,同时挥舞那柄弯刀,威胁自己的海军司令说:“如果你不能取胜,就别活着回来。”  虽然四艘基督教徒的船只还停在那里,但是战斗已接近尾声,从四艘大船上向土耳其人的三桅战船还击的石弹已开始稀稀落落。在同五十倍于自己的优势敌人进行了几小时的战斗之后,水手们的胳臂已疲乏不堪。白昼已快结束,太阳已经西沉。纵然到目前为止这四艘大船还没有被土耳其人攻占,但至少还要有个把小时这样毫无防御地暴露在敌人面前,同时被水流冲到加拉太后面土耳其人占领的岸边。完了,完了,完了!  可是,就在这时又发生了意外的事。这在拜占庭城上那群绝望、怒号、叫苦不迭的人看来,简直是出现了奇迹。一阵微风开始吹来,接着风愈刮愈大。四艘大船上干瘪的篷帆顿时又鼓得又大又圆。风,渴望和祈求的风,终于又出现了。四艘大战舰的船头胜利地昂了起来,随着猛一下鼓起风帆,船突然起动,又超出了围困在四周的敌人船只。它们自由了,它们得救了。在城墙上几千人的暴风雨般的欢呼声中,第一艘船已驶进了安全的港口,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第四艘。刚才放下的封锁海面的铁链现在又重新拉起,挡住了外面的般只,土耳其人那群猎犬似的小船在它们后边的海面上已无可奈何地东分西散。在这愁然密布、绝望的城市上空又回响起希望的欢呼声,犹如彩虹祥云。                战舰翻山越岭  被围困的人整整一夜都沉浸在狂热的欢乐之中。这一夜使他们忘乎所以,浮想联翩,眼前出现的这一线希望有如梦中甜蜜的迷魂汤,使他们神志不清。这些被围困的人在这天夜里相信自己已得到拯救和安全。因为他们梦想着,从现在起就会每星期有新的船只到来,而且会象这四艘船上的士兵和口粮一样,能顺利上岸。欧洲没有把他们忘记,他们在眼前这种期望中好象看到包围已经解除,好象他们已经使敌人失去勇气和战胜了敌人似的。  但是,穆罕默德也是个梦想家,虽然他是另一种类型、并且是更富于奇思异想的梦想家。这类梦想家懂得如何通过自已的意志把梦想变成现实。正当那几艘大战船误以为自己在金角湾的港口里十分安全之际,穆罕默德制订出了一项极富幻想的大胆计划;这项计划在战争史上可以与汉尼拔【19】和拿破仑的最大胆的行动媲美。拜占庭象一个金苹果似的就在他的眼前,可是他却无法拿到手。进攻的主要障碍是凹得很深的海岬——金角湾,这个盲肠形状的海湾防卫着君士坦丁堡的一侧。要想进入这个海湾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入口处的边上是热那亚人的据点城市加拉太,穆罕默德曾承诺给于这座城市以中立地位,而且从这里到那座敌人的城池拜占庭之间还横拦着一条铁链。所以他的舰队不可能从正面冲入海湾,而只能从热那亚人领地边缘的内部水域出发,去袭击那些基督教徒的战舰。可是一支舰队怎样到达这海湾的内部水域呢?当然,可以在这海湾里面建造一支舰队,不过,这又不知要用多少个月的时间,而如此急不可耐的苏丹是等待不了这么长的时间的。  于是,穆罕默德想出一项天才的计划,把他的舰队从无法施展力量的外海,越过岬角运到金角湾里面的内港:即把成百艘的战船拖越过多山的岬角地带。这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胆想法,完全是史无前例的,它是显得那么荒诞不经和不可实现,以致拜占庭人和加拉太的热那亚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一项战略计划,就好象他们之前的罗马人和他们之后的奥地利人没有想到汉尼拔和拿破仑的军队会神速地越过阿尔卑斯山一样。按照世间所有人的经验,船只能在水里航行,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支舰队可以越过一座山。然而正是这种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现实,才是一种精灵意志的直正标志,而且人们总是从中发现一位军事天才,这种天才往往嘲弄那种按战争规则进行的战争,而是在特定的时刻不因循守旧,随机应变。于是,一次在编年史上无与伦比的大规模行动开始了。穆罕默德让人静悄悄地运来无数圆木头,又让工匠们制成滑板,然后把从海面拖上来的船固定在这些滑板上,就象固定在活动的干船坞上一般。与此同时,成千名土方工人也开始工作,为了运输的需要,把那条经过佩拉山丘的狭窄山路从上坡到下坡一律填得尽可能平整。不过,为了在敌人面前掩饰突然结集这么多的工匠,苏丹命令部队每天夜里向除中立的加拉太城以外的周围地区连续发射臼炮;发射这些臼炮本身毫无意义,唯一的意义就是转移敌人的注意力,以掩盖自己的船只越过山地和峡谷,从一个水域进入到另一个水域;当拜占庭城里的敌人正在忙忙碌碌并且以为进攻只会来自陆路的时候,无数涂满了油脂的圆木头开始滚动,钉在滑板上的船只就在这些巨大的滚木上面一艘接着一艘被拖着越过那座山,前面由两行数不尽的水牛拖着,后面由水兵们帮着推。当夜幕刚刚降临,这种奇异的迁移就立刻开始。世间一切伟大的仕举总是默默完成的,世间一切智者总是深谋远虑的,这奇迹中的奇迹:整整一支舰队越过山岭,终于成功了。  在一切伟大的军事行动中,决定性的关键始终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在这方面,穆罕默德的特殊天才尤其显得不同凡响。对于他的意图,事先无人察觉。这位天才的谋略家有一次在谈到自己时曾这样说过;“如果在我的胡须中有一根毫毛知道了我的想法,我就会把它连根拔掉。" 正当臼炮大事声张地向拜占庭的城墙轰击时,他的命令在最周密的安排下付诸实施了。到了四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夜里,七十艘战船终于越过山岗和峡谷,穿过种植葡萄的山丘、田野和树林,从一个海面运到了另一个海面。第二天早晨,当拜占庭的市民看见一支挂着三角旗、载着水兵的敌人舰队好象被神的手送来似的,在他们误以为无法接近的海湾中心航行时,他们还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当他们揉着眼睛,还不明白这样的奇迹从何而来时,在他们迄今由海港保护着的这一面城墙底下,已经欢呼和呐喊四起,军号、铜钹、战鼓齐鸣。除了加拉太那一片狭窄的中立地带以外,隐藏着基督教徒舰队的整个金角湾已经由于这一天才的计谋而属于苏丹和他的军队了。现在,他可以指挥部队从自己的浮桥上毫无阻碍地向拜占庭城墙的这较薄弱的一面发起进攻了。这薄弱的一翼既然受到了威胁,由于地广人少而本来就已十分可怜的防线就显得更脆弱了。铁的拳头已经把这牺牲者的咽喉掐得愈来愈紧。                   救救吧,欧洲!  被包围者不再自己欺骗自已了。他们知道:即便能把这已有了裂口的一翼牢牢守住,如果没有紧急增援到来,在这千孔百疮的城墙后面的八千人要抵住十五万人,是坚持不了多久的。不过,威尼斯的执政官不是极其郑重地答应过派来战船吗?如果西方最华丽的教堂——圣索非亚大教堂有变成异教徒的清真寺的危险,教皇能无动于衷吗?难道困于内部纷争、被层出不穷的无谓猜忌而弄得四分五裂的欧洲还始终不明白西方文化所面临的危险吗?——被围困的人们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也许一支增援舰队早已准备好,只是由于没有认识到形势的险恶而迟迟不愿出航,而现在,事实足以使他们认识到,这种将会导致灭亡的迟疑该负多么巨大的责任。  然而,怎样去通知威尼斯舰队呢?马尔马拉海上到处是土耳其的船只;倘若整个舰队一齐出动那就意味着要冒彻底毁灭的危险,况且会使城防减少数百名兵力,而守城是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用的。于是决定只派出一艘只能坐很少几个人的非常小的船去冒险。总共是十二名男子——如果历史是公正的话,那么他们的名字应该象“阿耳戈”船上的英雄们【20】一样为人们所传诵,可惜我们不知道他们任何一个名字——去勇敢地从事这项英雄壮举。在这艘双桅小帆船上挂起一面敌人的旗帜。为了不致引起注意,十二名男子一身土耳其式的打扮,缠上穆斯林的头巾或者戴着非斯帽。五月三日的午夜光景,封锁海面的铁链静悄悄地松开了,这艘勇敢的小船在黑夜的掩护下划了出去,尽量不发出划桨的声音。你看,简直神奇极了,这艘轻巧的小船穿过达达尼尔海峡,驶进爱琴梅,竟没有被人认出来,象往常一样,正是这种非凡的勇敢麻痹了对方。穆罕默德什么都考虑到了,只是没有想到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艘乘着十二名勇士的单独小船敢于穿过他的舰队进行一次阿耳戈英雄们式的航行。  但是,令人悲伤绝望的是:在爱琴海上没有看到一艘威尼斯的帆船,没有一支舰队准备出发。威尼斯和教皇都已将拜占庭忘却了,他们全部热衷于鸡毛蒜皮的教会政治,而忽视了信誉和誓言。这种悲剧性的时刻在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正当急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保卫欧洲文明的时候,各路诸侯和国家却不能暂时把自己的小小纷争搁下,热那亚认为把威尼斯撇到一边,比联合几个小时向共同的敌人作战更重要;反之,威尼斯对热那亚也是这种态度。海面上空空荡荡。这些勇敢的人坐在核挑壳似的小船里,绝望地从一个岛屿划到另一个岛屿。但到处都是已经被敌人占领了的港口,没有一艘友军的船只还敢在这作战区域内航行。  现在该怎么办?十二人当中有几个已经情有可原地失去了勇气。他们觉得重返君士坦了堡,再去走一趟那危险的路程,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他们不可能带回去任何希望。说不定那座城市已经陷落;如果他们再回去,等待他们的不是被俘,就是死亡。可是,这些谁也不知名的英雄们中的大多数人始终豪情满怀——他们还是决定回去。既然把一项使命托付给了他们,他们就应该把它完成。把他们派出来是为了探听消息,他们现在就必须把消息带回家去,尽管消息是非常令人沮丧的。于是,这艘片叶之舟重新单枪匹马,奋不顾身地穿过达达尼尔海峡、马尔马拉海和敌人的舰队返回。五月二十三日,也就是他们出发之后的第二十天,君士坦丁堡的人早以为这艘小船已经失落,再也没有人想到它会送来消息或者回来,可是就在这一天,几个哨兵突然从城墙上挥动起小旗,因为一艘小船飞快地划着桨正在向金角湾驶来:由于被围困的人震天响地欢呼,倒使土耳其人警觉起来,这会儿他们才惊奇地发现这艘挂着土耳其国旗、肆无忌惮地驶过他们海域的双桅帆船原来是一艘敌人的船,于是驾出无数小艇从四面向双桅船冲去,想要在它即将进入安全港口之前把它逮住。小船的归来,霎时使拜占庭充满得救的希望,以为欧洲一直记着这座城市,而上次驶来的那几艘船仅仅是先遣。成千的人欢呼叫喊起来,不过这是非常短暂的时刻,到了晚上,真正的坏消息已四处传开。基督教世界已将拜占庭忘却了。这些被禁锢在里面的人是孤立无援的,如果他们不自已拯救自己,他们就要完蛋。                 总攻前夕  每天每日的战斗,持续了将近六个星期之后,苏丹变得不耐烦了。他的大炮已经在许多地方毁坏了城墙。但是,他指挥的所有这一切攻击,到目前为止都被顽强地击退了。对一个统帅来说,现在只剩下两种可能:不是放弃包围;就是在经过无数次个别的小袭击之后发起一次大规模的决定性的总攻,穆罕默德把他的将领们召集起来举行作战会议。他的热切的意志战胜了一切顾虑。这次大规模的决定性的总攻决定在五月二十九日开始。苏丹以他一贯的坚决态度进行自己的准备工作。他安排了一次宗教盛典,十五万人的部队,从最高统帅到普通一兵,全都必须完成伊斯兰教规定的一切宗教礼仪——进行小净【21】和白天的三次礼拜【22】。所有现存的火药和石弹都已运来,以加强炮兵的攻势,为攻占拜占庭创造条件。全军已为总攻分编成各个部分。穆罕默德从清晨忙到深夜,连一个小时都不休息。他骑着马,沿着整个从黄金角到马尔马拉海的广大阵地,从这个帐营走到那个帐营,到处亲自给指挥员鼓气和激励士兵。不过,作为一个通晓别人心理的人,他知道怎样才能最有效地煽起这十五万人的高昂斗志。他许下了一项可怕的诺言——以后他完全履行了这项诺言,这既给他带来了荣誉,也给他带来了耻辱。他的宣谕差役敲着鼓吹着号到处去宣读这样的诺言:“穆罕默德以真主的名义,以教祖穆罕默德的名义和四千先知【23】的名义发誓保证,他还以他的父亲穆拉德苏丹的灵魂,用他自己孩子们的头颅和他的军刀发誓保证,在攻陷拜占庭城以后允许他的部队尽情劫掠三天。城墙之内的所有一切:家什器具和财物、饰物和珠宝、钱币和金银、男人、女人、孩子都属于打了胜仗的士兵,而他——穆罕默德本人将放弃所有这些东西,他只要得到征服东罗马帝国这个最后堡垒的荣誉。”  士兵们听到这样诱人的宣布之后,顷刻一片欢腾响亮的欢呼声犹如风的怒号,一片叫喊真主——真主的祈祷声犹如海的咆哮,这声音象一阵风暴向已经胆战心惊的拜占庭城卷去。“抢呀!”“抢呀!”这个词简直成了战场上的口号,它随着战鼓回荡,随着铜钹和军号齐鸣。到了夜里,军营里一片节日的灯海。被圈困者从自己的城墙上看到平原和山丘上到处点燃起灯光和火把,有如无数的星星,敌人在尚未取得胜利以前已经在用喇叭、苗子、铜鼓、手鼓庆祝胜利,真是叫人不寒而栗。那场面恰似异教徒祭司在献上牺任以前那种吹吹打打、嘈杂而又残酷的仪式。但是到了午夜时分,所有的灯光又都根据穆罕默德的命令突然一下子全部熄灭。几千人的热烈声响戛然而止。然而,这种令人不安的一片漆黑和突然的沉默果然是不祥之兆,对那些被搅扰得心神不定的窃听者们来说,比亮光中的喧嚷、疯狂的欢呼更觉得可怕。              圣索非亚教堂里的最后一次弥撒  被围困在城里的人不必派出任何一个探子,也不需要任何一个从敌人那边投奔来的人,使可知道自己面临的处境。他们知道,穆罕默德已经下达了总攻的命令,因而对于未来的巨大危脸和自己重大责任的预感,就象暴风雨前的乌云笼罩着整座城市的上空。这些平时四分五裂和陷于宗教纷争的居民在这最后几个小时内聚集在一起了——世间空前的团结场面总是到了最危急的关头才出现。为了大家都得出力保卫的一切:基督教信仰、伟大的历史、共同的文化,东罗马皇帝举行了一欢激动人心的仪式。根据他的命令,全城的人——东正教徒和天主教徒、教士和普通教徒、老老少少,都集合在一起,举行一次空前绝后的宗教游行,谁也不许呆在家里,当然,谁也不愿留在家里,从最富的富翁到赤贫的穷人,都虔诫地排在庄严的行列中,唱着“上帝保佑”的祈祷歌;队伍先穿过城内,然后经过外面的城墙。从教堂里取出来的希腊正教的圣像和圣人的遗物抬举在队饭的前面。凡是遇到城墙有缺口的地方,就贴上一张圣像,仿佛它能比世间的武器更能抵抗异教徒的进攻似的。与此同时,君士坦丁皇帝把元老院的成员、显贵人物和指挥官们召集到自己身边,向他们作了最后一次讲话,以激励他们的勇气。虽然他不能象穆罕默德那样向他们许诺无数的故利品,但是却向他们描述了他们将为全体基督教徒和整个西方世界所赢得的是怎样一种荣誉,如果他们击退了这最后一次决定性的进攻的话;同时他也向他们描述了他们面临的将是怎样一种危险,如果他们败于那些杀人放火之徒的话。穆罕默德和君士坦丁两人都知道,这一天将决定几百年的历史。   接着,那最后一幕——灭亡以前令人难忘的热烈场面,也是欧洲历史上最最感人的场面之一开始了。这些濒临死亡的人都聚集在圣索非亚教堂里——自从基督教东西两个教派建立起兄弟般的关系以来,它是当时世界上最豪华的基督教主教堂。全体宫廷人员、贵族、希腊教会和罗马教会的教士、以及全副武装的热那亚和威尼斯的水陆士兵,都齐集在皇帝四周。在他们后面是毕恭毕敬、安安静静跪在地上的好几千人——黑压压的一群充满恐惧和忧虑的老百姓,他们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蜡烛好象在同低垂的拱顶形成的黑暗进行费劲的搏斗似的,照耀着这一片象一个人的躯体似的跪在地上进行祷告的人群。这些拜占庭人正在这里祈求上帝。这会儿,大主教庄严地提高了自己的嗓门,带头祈祷,唱诗班跟着同他唱和。西方世界神圣的声音,永恒的声音——音乐,在大厅里冉次响起。接着,一个跟着一个走到祭合前,皇帝走在最前面,去领受笃诫带来的安慰,一阵阵不停的祈祷声在宽敞的大厅里缭绕、在高高的拱顶上回旋。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次安魂弥撒开始了。因为在查士丁尼建造的这座主教堂里举行基督教的仪式,这是最后一次了。  在举行了这样激动人心的仪式之后,皇帝最后一次匆匆地返回皇宫,请自己的所有臣仆能原谅他以往对待他们的不周之处,然后他骑上马,沿着城墙从这一端走到另一端,去鼓励士兵,恰似他的不可一世的敌手——穆罕默德此时正在做的那样。已经是深夜了,再也听不到人声和武器的叮当声。但是城内的几千人正以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白日的来临,等待着死亡。             一座被忘却的城门——凯尔卡门  凌晨一点钟,苏丹发出了进攻的信号。巨大的帅旗一展,随着“真主、真主”众口一声的叫喊,数以万计的人拿着武器、云梯、绳索、铁爪篙向城墙冲去,同时所有的战鼓敲起,所有的军号吹响,震耳欲聋的大擂鼓、铜钹、笛子的声音和人的呐喊、大炮的轰鸣汇成一片,象是暴风雨的袭击。那些未经训练的志愿敢死队毫不怜悯地被率先送到城墙上去——他们半裸的躯体,在苏丹的进攻计划中肯定只是作为替死鬼,为的是要在主力部队作决定性的冲锋以前使敌人疲劳和削弱。这些被驱赶的替死鬼带着数以百计的云梯在黑暗中向前奔跑,向城垛、雉堞攀登上去,但是被击退下来了,接着他们又冲上去,就这样接二连三地向上冲,因为他们投有退路,在他们——这些仅仅用来当作炮灰的无谓牺牲品——的身后已经站立着精锐主力,他们不停地把这些替死鬼驱向几乎是必死的境地。这些一穿就透的人肉装甲无法抵档无数的矢箭和石块,所以守在城上的人暂时还处于优势,但是他们面临的真正危险是自己的疲惫不堪——而这正是穆罕默德所算计的。城墙上的人全身穿着沉重的甲胄,持续不停地迎战不断冲上来的轻装部队,他们一会儿在这里战斗,一会儿又不得不跳到另一处去战斗,就在这样被动的防御中,他们的旺盛精力被消耗殆尽了。而现在,当进行了两小时的搏斗之后,天已开始蒙蒙亮,由安纳托利亚人组成的第二梯队发起了冲铮,故斗也就愈来愈危脸,因为这些安纳托利亚人都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战士,并且同样有网状的铠甲围在身上。此外,他们在数量上占着绝对优势,而且事先得到充分的休息,相比之下,守在城上的人却不得不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去保卫突破口。不过,进攻者所到之处还是不断地被击退下来。于是苏丹不得不把自己最后预备的精锐部队——奥斯曼帝国的中坚力量、土耳其近卫军用上。他亲自率领这一万两千名经过挑选的、身强力壮的士兵——当时被欧洲视为最优秀的军旅,齐声呐喊向精疲力竭的敌人冲去。现在真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了,城里所有的钟都已敲响,号召最后还能参加战斗的人都到城墙上来,水兵们也都从船上被召集到城墙上,因为真正决定性的战斗已经开始。对守卫在城上的人来说,倒霉的是热那亚部队的司令、无比勇敢的朱斯蒂尼亚尼被矢石击中而身负重伤,他被抬到船上去了,他一倒下,使守卫者的力量一时发生了动摇。但是,皇帝已亲自赶来阻挡这十分危险的突破,于是再次成功地把冲锋者的云梯推了下去;在这双方殊死的搏斗中,看来拜占庭又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最疯狂的进攻又被击退。但是,就在此时,一次悲剧性的意外事故一下子就决定了拜占庭的命运,是那神秘莫侧的几秒钟里的一秒钟一下子就决定了拜古庭的命运,就象有时候历史在它令人不解的决定中所出现的那几秒钟一样。  发生了一件完全不可想象的事。在离真正进攻的地方不远,有几个土耳其人通过外层城墙中的许多缺口之一冲了进来。他们不敢直接向内城墙冲去。但当他们十分好奇和漫无目的地在第一道城墙和第二道城墙之间四处乱闯时,他们发现在内城墙的较小的城门中间有一座城门——即称为“凯尔卡门”的城门——由于无法理解的疏忽,竟敞开着。对它本身来说,这仅仅不过是一扇小门而已,在和平时期,当其他几座大城门紧闭的几小时内,这座小门是行人通过的地方。正因为它不具有军事意义,所以在那最后一夜的普遍激动中显然忘记了它的存在。土耳其近卫军此刻惊奇地发现,这扇门正在坚固的工事中问向他们悠闲地敞开着。起初,他们以为这是军事上的一种诡计,因为他们觉得这样荒唐的事太不可思议了。通常,防御工事前的每一个缺口、每一个小窗口、每一座大门前,都是尸体堆积如山,燃烧的油和矛枪会盖头盖脑飞下来,而现在,这里却象星期天似的一片和平景象,这扇通向城中心的凯尔卡门大敞着。那几个土耳其人立刻设法叫来了增援部队,于是,整整一支部队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就冲进了内城。那些守卫在外层城墙上的人丝毫没有察觉,没有料想到背部会受到袭击。更糟糕的是,竟有几个士兵发现在自己的防线后面有土耳其人时,就不禁喊出声来:“城市被攻下了!”在战场上喊出这样不确实的谣言,那真是比所有的大炮更能置人于死地。现在,土耳其人也跟在这喊声后面大喊大叫地欢呼:“城市被攻下了!”于是,这样的喊声粉碎了一切抵抗。雇佣兵们以为自己被出卖了,纷纷离开自己的阵地,以便及时逃回港口,逃到自己的船上去。君士坦丁带着几个随从向入侵者浴血奋战,但已无济于事,他牺性了。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没有人认出他来。他被打死了。只是到了第二天,人们在一大堆尸体中才从一双饰有一只金鹰的朱红靴上确认,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光荣地以罗马精神随同他的帝国一起同归于尽。芝麻大的一次意外——一扇被人忘记了的凯尔卡门就这样决定了世界历史。                十字架倒下了  有时候,历史是在作数字游戏。因为刚好在罗马被汪达尔人【24】令人难忘地洗劫之后过了一千年,一场抢掠拜占庭的浩劫开始了。一贯信守自己誓言的穆罕默德可怕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在第一次屠杀以后就听任自己的士兵大肆抢劫房屋、宫殿、教堂、寺院、男人、妇女、孩子,数以千计的人象地狱里的魔鬼在街头巷尾争先恐后地追逐,互不相让。首先遭到冲击的是教堂,金制的器皿在那里发亮、珠宝在那里闪耀;而当他们闯进一家住房时.立刻把自己的旗帜挂在屋前,为的是让随后来到的人知道,这里的战利品已全部有主了。所谓战利品,不仅仅是宝石、衣料、黄金、浮财,而且还包括妇女、男人和儿童;女人是苏丹宫殿里的商品,男人和儿童是奴隶市场上的商品。那些躲在教堂里的苦命人,被成群结队地用皮鞭赶了出来。上了年纪的人是没有用的白吃饭的家伙和无法出卖的累赘,因此把他们杀掉了事。那些年轻人象牲口似的捆绑起来拖走。大肆抢劫的同时,又进行了最野蛮的毫无人性的破坏。十字军在进行差不多同样可怕的洗劫时残留下来的一些宝贵的圣人遗物和艺术品,被这一群疯狂的胜利者又砸、又撕、又捣,弄得七零八碎,那些珍贵的绘画被烧毁了,最杰出的雕塑被敲碎了,凝聚着几千年的智慧、保存着希腊人的思想和诗作的不朽财富的书籍被焚毁或者漫不经心地扔掉了,从此永远消失。人类将永远不会完全知道,在那命运攸关的时刻,那扇敞开的凯尔卡门带来了什么样的灾难;在洗劫岁马、亚历山大里亚【25】和拜占庭时人类的精神世界遭到多少损失。   一直到取得这一伟大胜利的那天下午,当大屠杀已经结束时,穆罕默德才进入这座被征服的城市。他骑在自己那匹金辔马鞍的骏马上,神色骄矜而又严肃,当他经过那些野蛮抢掠的场面时,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始终信守自己的诺言,不去打扰为他赢得了胜利的士兵们正在干的可怕行径。不过,对他来说,首要的不是去争得什么,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一切,所以他傲慢地径直向大教堂——拜占庭的光辉中枢走去。他怀着向往的心情从自己的帐营里仰望这圣索非亚教堂的闪耀发亮而又不可及的钟形圆顶已经有五十多天;现在他可以作为一个胜利者而长驱直入教堂的铜大门了。不过,穆罕默德还要克制一下自己的焦躁心情:在他把这教堂永远献给真主以前,他得先感谢真主。这位苏丹卑恭地从马背上下来,在地上磕头,向真主祈祷礼拜。然后他拿起一撮泥土撒在自己的头上,为了使自己记住他本人是个不能永生的凡人,因而不能炫耀自己的胜利。在他向真主表示了自己的敬畏之后,苏丹这才站起身来,作为真主的第一个仆人昂首阔步走进查士丁尼大帝建造的大教堂——神圣智慧的教堂、圣索非亚大教堂。  苏丹怀着好奇和激动的心情细细察看着这座华丽的建筑,高高的穹顶、晶光发亮的大理石和玛赛克【26】、精致的弧形门拱,在黄昏中显得格外明亮。他觉得这座用来祈祷的最最杰出的宫殿不是属于他自己的,而是属于他的真主。于是他立刻吩咐人叫来一个伊玛目【27】,让他登上布道坛,从那里宣讲教祖穆罕默德的信条。此时,这位土耳其君主面向麦加,在这基督教的教堂里向三界的主宰者——真主作了第一次祷告。第二天,工匠们就得到了任务,要把所有过去基督教的标志统统丢掉;基督教的圣坛被拆除了,无辜的玛赛克被粉刷上石灰;高高矗立在圣索非亚大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千年以来一直伸展着它的双臂,环抱着人间的一切苦难,现在却砰砰梆梆地倒在地上。  石头落地的巨大声音在教堂里回响,同时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整个西方世界都在为这十宇架的倒坍而震颤。惊耗可怕地在罗马、在热那亚、在威尼斯回响,它象事先发出警告的巨雷向法国、德国滚去。欧洲万分恐惧地认识到,由于自己置若罔闻,这股劫数难逃的破坏力量竟从那座忘却了的倒霉的凯尔卡门闯了进来,这股暴力将要遏制欧洲的势力数百年。然而在历史上就象在人的一生中一样,瞬间的惜误会铸成千古之恨,耽误一个小时所造成的损失,用千年时间也难以赎回。〔译者注释〕  【1】土耳其最高统治者称苏丹。奥斯曼帝国苏丹穆拉德二世于一四二一年至一四五一年在位。  【2】苏丹穆罕歇德二世于一四五一年至一四八一年在位。  【3】加利波里(Gallipoli), 地名,今称格利博卢,土耳其人于一三五四年渡过达达尼尔海峡,占领此地,日后以此为桥头堡向色雷斯进攻。  【4】亚得里亚堡(Adrianopel),即今土耳其城市埃迪尔内(Edirne)。它原是拜占庭帝国的城市,一三六一年被奥斯曼帝国占领,一三六六年至一四五三年是奥斯曼帝国首都。  【5】巴耶塞特(Bayazid ,1389-1402年在位),奥斯曼帝国第四代苏丹,在东欧连战皆捷,使奥斯曼帝国声威大振,但在一四零二年安卡拉附近的战役中败于帖木儿,被俘后死于狱中,他是穆罕默德二世的祖父。  【6】【7】君主坦丁和查士丁尼,均是东罗马帝国的英明君主.  【8】加拉太(Galata),十四世纪热那亚人在君士坦丁堡城郊建立的据点。  【9】第四次十宇军东侵时,于一二零四年四月十二日攻陷君士坦丁堡,西方强盗在这座文明古城里焚烧劫惊达一星期之久。半个多世纪以后,君士坦丁堡于一二六一年又被东罗马帝国收复。  【10】君士坦丁十三世(Constantine ⅩⅢ,1448-1453),有些早期的史书还称他为十一世,他是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在君士坦丁堡陷落时战死。  【11】圣索非亚大教堂,公元五三二年至五三七年由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兴建,原为拜占庭帝国东正教的宫廷教堂兼君士坦丁堡牧首的主毅堂,一四五三年土耳其人入主后改为伊斯兰教清真寺。  【12】一四三八教皇尤金四世(Eugenius Ⅳ, 1431-1447年在位)在意大利斐拉拉(Ferrara)召开天主教宗教会议,讨论罗马教会与希腊教会合一问题,有七百多名希腊教会代表参加,一年后会议移至佛罗伦萨举行,一四三九年七月六日通过两教会统一的决议,希腊东正教会确认罗马教皇为基督在世代表,具有全权地位,后因君士坦丁堡教会反对,两教会又于一四五三年分裂。  【13】当时的教皇是尼古拉五世,一四四七年至一四五五年在位。  【14】薛西斯(Xerxes),公元前四八六至公元前四六五年的波斯帝国国王,公元前四八零年亲率大军,分水陆两路进攻希腊。  【15】狄奥多西二世(Theodosius Ⅱ,408-450年在位),他在四一三年至四三九年建立起拜占庭城的坚固城墙。  【16】查士丁尼一世(Justinian Ⅰ,527-565年在位)。  【17】色雪斯(Thrakien),巴尔干半鸟东南都古地名,地处今土耳其和保如利亚一部分。  【18】方尖塔(Obelisk),一种高达二三十米的石制立柱,颇似中国的化表,但它的主干为四方形,顶部呈尖状,公元前三世纪在埃及产生,原是太阳神的标志,以后发展成为神庙的装饰建筑,经常成对地矗立在庙门前。罗马帝国皇帝曾从埃及掠劫去不少这种方尖塔。十九世纪时,埃及政府曾向巴黎、伦教、纽约赠送过这种文物,今天仍有一对方尖塔矗立在巴黎的协和广场。  【19】汉尼拔(Hannilba1,公元前247?-183年),迦太基统帅,历史上军事名将,以出奇制胜著称,曾出征罗马帝国。公元前二一八年,汉尼拨率兵六万从西班牙远征意大利,史无前例地越过阿尔卑斯山,由于汉尼拔军突然出现在北意大利,遂使其在蒂查纳河与台伯河战役中粉碎了罗马军队。后来,汉尼拔被罗马人击败,过了几年寄居生活之后,于公元前一八三年服毒自尽。  【20】在希腊神话中,伊阿宋率领希腊的著名英雄们乘坐一艘命名为“阿耳戈”的船到海外去寻取金羊毛。  【21】穆斯林在参加一般礼拜前,需履行个净仪式,即依次洗手、洗脸、洗肘、漱口、洗鼻孔、用湿手抹头、冲洗双足,共七项,称“沐”。  【22】穆斯林每日五次礼拜,分别在晨、晌、晡、昏,宵五个时辰内进行,称作晨礼、晌礼、晡礼、昏礼、宵礼。穆罕默德的部队因战事在身,只进行前三次礼拜。  【23】伊斯兰教把能直接得到或通过天使、做梦等得到安拉(真主)“启示”的人称为先知。据称伊斯兰教共有十二万四千名先知。  【24】汪达尔人(Vandale),属日耳曼民族,公元四至五世纪进入高卢、西班牙、北非等地,并攻占罗马。  【25】亚历山大里亚(Alexandria),今埃及第二大城市,因由古代亚历山大大帝于公元前三三二年兴建而得名,曾有古代最著名的图书馆。  【26】马赛克(Mosaik),墙或地面上用彩石和玻璃拼嵌的图案。  【27】伊玛目,阿拉伯文的音译,意为站在前面的人,即指伊斯兰教做礼拜时站在前面的主持者。 韩德尔的复活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  乔治·腓特烈·韩德尔(George Frederick Handel,1685一1759)是西方音乐史上享有盛名的音乐大师,被誉为圣乐之祖。贝多芬说:"韩德尔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我极愿跪在他的墓前。【1】李斯特曾为"韩德尔伟大得象宇宙似的天才"而入迷,认为他是描写音乐的先驱【2】。韩德尔原是德国人,却在英国成名。他身居异国,由于英德之间的政治旋涡而受排挤;早年所作歌剧,采用那不勒斯乐派的歌剧程式,唱词用意大利文,在英国上演频频受挫,因而他所主持的剧院营业萧条,本人债台高筑。他一生坎坷,精神十分痛苦。一七四一年八月,曾为他的歌剧作过词的詹宁斯给他寄来《弥赛亚》的新剧词,请他谱曲,二十一日夜,韩德尔阅读歌词,词中所云与自己渴望新生的心情引起了强烈的共鸣,灵感油然而生,于是从八月二十二日至九月十四日,在三星期内成功地创作了一部蜚声全欧、至今盛名不衰的清唱剧《弥赛亚》,它为韩德尔永垂史册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基础,韩德尔也从此"复活",立于不败之地。   --译者  一七三七年四月十三日下午,乔治·腓特烈·韩德尔【3】的仆人坐在布鲁克大街那幢房子底层的窗户前,干着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他方才发现自己备存的烟叶已经抽完,有点恼火。本来,他只要走过两条大街,到自己女朋友多莉的小杂货铺去一趟,就能弄到新鲜的烟叶,可是现在他却不敢离开这幢房子,因为主人——那位音乐大师正在盛怒之中,他感到害怕。乔治·腓特烈·韩德尔从排练完毕回家来时就已怒气冲冲,满脸被涌上来的血涨得通红;两边的太阳穴上绽着粗青筋;砰的一声关上屋门。此刻,他正在二层楼上急躁地走来走去,震得地板嘎嘎直响,仆人在楼底下听得清清楚楚。当主人这样怒不可遏的时候,仆人对自己的职守是绝对不能马虎的。  于是,仆人只好干点别的事来消遣。这会儿,他不是喷出一小圈一小圈漂亮的蓝色烟雾,而是从自己短短的陶瓷烟斗里吹着肥皂泡。他弄了一小罐肥皂水,自得其乐地从窗口向街上吹去一个又一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路过的行人停下脚步,高兴地用手杖把这些彩色的小圆泡一个又一个地戳破,一边笑着挥挥手,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因为在布鲁克大街的这幢房子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有时候,突然会在深更半夜从这里传出吵闹的羽管键琴【4】声,有时候,能听到女歌唱家在里面号陶大哭,或者抽泣呜咽,如果那个暴躁易怒的德国人向她们大发雷霆的话,因为她们把一个八分之一音符唱得太高或太低——所以对格罗斯文诺住宅区的街坊们来说,这幢布鲁克大街二十五号房子长久以来就简直象疯人院。  仆人默默地、一刻不停地吹着彩色的肥皂泡。过了一阵子,他的技术有了明显的长进。这些光洁的小泡个儿愈来愈大,表面愈来愈薄,飘得愈来愈高,愈来愈轻盈。甚至有一个小泡已经越过大街,飞到了对面那幢房子的二层楼上。突然之间,他吓了一跳,因为整幢房子被沉闷的一击震动起来。玻璃窗格格作响,窗帘晃动着。一定是楼上有件又大又重的东西摔倒在地上了。仆人从座位上跳将起来,急急忙忙顺着扶梯跑到楼上主人的工作室去。  主人工作时坐的那张软椅是空的,房间里也是空的。正当仆人准备快步走进卧室去时,发现韩德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两眼睁开着,目光呆滞。仆人一怔,站着愣住了,只听到沉浊而又困难的喘气。身强力壮的主人正仰躺在地上呻吟,或者说短促地喘息,呼吸愈来愈弱。  受惊的仆人想,他要死了,于是赶紧跪下身去急救半昏迷的主人。他想把他扶起来,弄到沙发上去,可是这位身体继梧的主人实在太重了,于是只好先将那条勒着脖子的围巾扯下来,憋气的呼喳声也就随即消失。  主人的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5】从楼下走上来——他是为了抄录几首咏叹调刚到这里来的——他也被那跌倒在地的沉闷声音吓了一跳。现在,他们两人把这个沉重的大汉抬到床上——他的双臂软弱无力地垂下来,象死人似的——帮他躺好,垫高头部。“把他的衣服脱下来,”史密斯用命令的口吻对仆人说,“我跑去找医生,你给他身上洒些凉水,一直到他苏醒过来。  克里斯托夫·史密斯没有穿外套就走了。时间非常紧迫。他急匆匆地顺着布鲁克大街向邦特大街走去,一边向所有的马车招手。可是这些神气十足的马车依然跑着小步,慢悠悠地驶去,而根本不理睬这个只穿着衬衫、气喘吁吁的胖男人。最后总算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那是钱多斯老爷的马车夫认出了史密斯。史密斯忘记了一切礼节客套,一把拉开车门,对着这位公爵大声说道:“韩德尔快要死了!我得赶快去找医生。”他知道公爵酷爱音乐,是他爱戴的这位音乐大师的挚友和最热心的赞助人。公爵立刻邀他上车。几匹马连着猛吃了几鞭。就这样,他们把詹金斯大夫从他在弗利特大街的寓所里请了出来。当时他正在忙着化验小便,但他立刻和史密斯一起乘着自己那辆轻便的双轮双座马车来到布鲁克大街。马车行驶途中,韩德尔的助手绝望地抱怨着说:“是那么多的忧虑烦恼把他摧垮的,是他们把他折磨死的,这些该死的职手和阉伶【6】,这些下流的吹捧者和吹毛求疵的挑剔者,全是一帮讨厌的蠢虫。为了挽救剧院,他在这一年里创作了四部歌剧【7】,可其他人呢,他们却在取悦女人和宫廷。尤其是那个意大利人把大家都弄得象发疯似的,这个该死的阉伶,这头发着颤音吼叫的猴子【8】。唉,他们是怎么对付我们好心肠的韩德尔的呵!他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献了出来,整整一万英镑,可是他们却四处向他逼债,要把他置于死地。从来没有一个人有象他这样成就辉煌,也从来没有一个人有象他这样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来,可是,象他这么干,就是巨人也要累垮的。  唉,一个多了不起的人呵!杰出的天才!”詹金斯大夫冷静地、默不作声地听着他讲。在他们走进寓所以前,医生又吸了一口烟,然后从烟斗里磕出烟灰,问道:“他多大年纪了?”  “五十二岁。”史密斯回答道。  “这样的年纪最糟糕。他会象一头牛似的拚命干。  不过,这样的年纪,他也象一头牛似的强壮。好吧,看看我能干点什么吧。”  仆人端着一只碗,克里斯多夫·史密斯举起韩德尔的一条手臂,医生划破血管,一注血流淌了出来,那是鲜红的热血。不一会儿,韩德尔紧闭的嘴唇松开了,叹了一口气,他深深地呼吸着,睁开了双眼,但眼睛还是显得那么疲倦、异样、没有知觉,没有一点儿神采。医生扎好他的手臂。没有太多用事要做了。他已经准备站起身来,这时他发现韩德尔的嘴唇在动。他靠近身去。韩德尔在断断续续地叹说着,声音非常轻,好象只是喘气似的:“完了,……我完了……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我不想活了……”詹金斯大夫向他弯下身去,发现他的一只眼睛——右眼发直,另一只眼睛却在转动。他试着提起他的右臂。一撒手,就垂落下去,似乎没有知觉,然后他又举起左臂,左臂却能保持住新的姿势。现在詹金斯一切都明白了。  当他离开房间以后,史密斯一直跟着他走到楼梯口,心神不安地问道:“什么病?”  “中风。右半身瘫痪。”  “那么他”——史密斯把话噎住了——“他能治好吗?”  詹金斯大夫慢条斯理地吸了一撮鼻烟。他不喜欢这样的问话。  “也许能治好。什么事都可以说有可能。”  “这么说,他要一直瘫痪下去罗?”  “看来是这样,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出现的话。”  对韩德尔忠心耿耿的史密斯没有就此罢休。  “那么他,他至少能恢复工作吧?不能创作,他是没法活下去的。”  詹金斯大夫已经站在楼梯口。  “创作是再也不可能了,”他说得很轻,“也许我们能保住他的命。但我们保不住他这个音乐家,这次中风一直影响到他的大脑活动。”  史密斯直呆呆地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如此痛苦的绝望,终于使医生产生了恻隐之心。“我刚才不是说过,”——他重复道,“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当然,我只是说我现在还没有见到奇迹。”  乔治·腓特烈·韩德尔有气无力地生活了四个月,而力量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就象死掉了似的。他不能走路,不能写宇,不能用右手弹一下琴键。他也不能说话,由于右半身从头到脚瘫痪,嘴唇可怕地歪向一边,只能从嘴里含含糊糊地吐露出几个字。当朋友们为他演奏音乐时,他的一只眼睛会流露出几丝光芒,接着他那难以控制的沉重的身体就乱动起来,好象一个梦魇中的病人。他想用手随着节拍一起动,但四肢象冻僵了似的,筋肌都不再听使唤——那是一种可怕的麻木不仁:这位往日身材魁梧的男于感到自己已被束手困在一个无形的坟墓里。而当音乐刚一结束,他的眼睑又马上沉重地合上,象一具尸体似的躺在那里。  最后,詹金顶医生出于无奈——这位音乐大师显然是不能治愈了——建议把病人送到亚琛的温泉去【9】,也许那里滚烫的温泉水能使病情稍有好转。  然而,正如地层底下蕴藏着那种神秘的滚烫泉水一样,在他的僵硬躯壳之中也有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力量:这就是韩德尔的意志——他的生命中的原动力。这种力量并没有被那毁灭性的打击所动摇,它不愿让不朽的精神在那并非永生的肉体中从此丧失。这位体魄魁伟的男子没有承认自己已经失败;他还要活下去,还要创作,而正是这种意志创造了违背自然规律的奇迹。在亚琛,医生们曾再三郑重地告诫他,呆在滚烫的温泉中不得超过三小时,否则他的心脏会受不住;他会被置于死命。但是,为了活,为了自己这最最不能抑制的欲望——恢复健康,意志就敢去冒死的危险。韩德尔每天在滚烫的温泉里呆上九个小时。这使医生们大为惊讶,而他的耐力却随着意志一起增加。一星期后,他已经能重新拖着自己吃力地行走。两星期后,他的右臂开始活动。意志和信心终于取得了巨大胜利。他又一次从死神的圈套中挣脱了出来,重新获得了生命。他这一次取得的胜利比以往任何的胜利都显得更加辉煌和令人激动。他那无法形容的喜悦心情只有他这个久病初愈的人自已知道。  当韩德尔启程离开亚琛时的最后一天,他已完全行动自如了。他走到教堂去。以前,他从未表现出特别的虔诚,而现在,当他迈着天意重新赐予他的自由步伐走上放着管凤琴的唱诗台时,他的心情无比激动。他用左手试着按了按键盘,风琴发出清亮的、纯正的音乐声,在大厅里回响;现在他又踌躇地想用右手去试一试——右手藏在衣袖里已经好久了,巳经变得僵硬了。可是你瞧:在右手的按动下,管风率也同样发出了银铃般的悦耳声音。他开始慢慢地弹奏起来,随着自己的遐想演奏着,感情也随之起伏激荡。管风琴声,犹如无形的方石,垒起层层高塔,奇妙地直耸到无形的顶峰,这是天才的建筑,它壮丽地愈升愈高,但它是那样无影无踪,只是一种看不见的明亮,用声音发出的光。一些不知名的修女和虔诚教徒在唱诗台底下悉心偷听。他们还从未听到过一个凡人能演奏成这样。而韩德尔只顾谦恭地低着头,弹呀,弹呀。他重又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他要用这种语言对上帝、对人类、对永世进行诉说。他又能弹奏乐器和创作乐曲了。此刻,他才感到自己真正痊愈了。  “我从阴间回来了,”乔治·腓特烈·韩德尔挺着宽阔的前胸,伸出有力的双臂,自豪地对伦敦的詹金斯医生说。医生不得不对这种奇迹般的治疗效果表示惊羡。这位恢复了健康的人又毫不迟疑地全力投身到工作中去了,他怀着如痴若狂的工作热情和双倍的创作欲望。原来那种乐于奋斗的精神重又回到这个五十三岁的人身上。他痊愈的右手已完全听他使唤,他写了一部歌剧,又写了第二部歌剧,第三部歌剧,他创作了大型清唱剧【10】《扫罗》、《在埃及的以色列人》,以及小夜曲《诗人的冥想》【11】,创作的欲望就象从长期积蓄的泉水中源源喷涌而不会枯竭。然而时运不佳。卡罗琳王后【12】的逝世中断了演出,随后是西班牙战争【13】爆发,虽然在公共场所每天都有人聚集在那里高声呼号和唱歌,但是在剧院里却始终空空荡荡,于是剧院负债累累。接着又是严寒的冬季。伦敦覆益在冰天雪地之中,泰晤士河全冻住了,雪橇在亮晶晶的冰面上行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天气这样恶劣的时节,所有的音乐厅都大门紧闭,因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没有一种天使般的音乐能与如此残酷的寒冷抗衡。不久,歌唱演员一个个病倒了,演出不得不一场接着一场取消;韩德尔的困境愈来愈糟。债主们追逼,评论家们讥消,公众则始终抱着漠不关心和沉默的态度;这位走投无路的斗士的勇气渐渐崩溃了。虽然一场义演使他摆脱了债台高筑的窘境,但是过着这种乞丐似的生活,又是何等羞耻;于是韩德尔日益离群索居,心情也愈来愈忧郁。早知如此,当年半身不遂岂不比现在全身清醒更好?到了一七四零年,韩德尔重又感到自己是一个遭受打击而失败了的人。自己昔日的荣誉已成了炉渣和灰尘。虽然在艰难之中,他还整理着自己的早期作品,偶尔创作一些较小的作品,然而那种巨流般的灵感却早已枯竭。在他恢复了健康的身体内,那种原动力已不复存在。他,一个身躯魁梧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已心力交瘁。这个勇于奋斗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已被击败。神圣的激流般的创作欲望第一次在他——一个三十五年来创作热情始终异常充沛的人——身上中断、干涸。他又一次完蛋了。他,一位完全陷于绝望的人知道,或者说他自以为知道:这一回是彻底完蛋了。他仰天叹息:既然人们要再次埋葬我,上帝又何必让我从病患中再生?与其现在象阴魂一样在冷冰冰的寂寞世界上游荡,倒不如当初死了更好。但有时候他在悲愤之中却又喃喃低语着钉在十字架上的主的话:“我的上帝呀,上帝,你为什么离开了我?”  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绝望的人,对自己的一切都已心灰意懒,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或许也不相信上帝。在那几个月里,韩德尔每到晚上都在伦敦的街头踯躅。但都是在暮色降临之后他才敢走出自己的家门,因为在白天,债主们拿着债据在门口堵着他,要拽住他;而且在街道上,向他投来的也都是人们那种冷漠和鄙夷的目光。他曾一度考虑过,是否逃到爱尔兰去为好,那里的人们还景仰他的名望——唉,他们哪会想到他已完全衰颓——或者逃到德国去,逃到意大利去;说不定到了那里,内心的冰雪还会再次消融;说不定在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南风的吹拂下,荒漠的心灵还会再次迸发出旋律。不,他无法忍受这种不能创作和无所作为的生活,他无法忍受乔治·腓特烈·韩德尔已经失败这种现状。有时候他伫立在教堂前,但是他知道,主不会给他以任何安慰。有时候他坐在小酒馆里,但是谁以为喝得酩酊大醉就会有飘然而又纯洁的创作灵感。那么结果无非是劣质的烧酒使他呕吐不止。有时候他从泰晤士河的桥上呆呆地向下凝视那夜色一般漆黑的静静流淌的河水,甚至想到是否一咬牙纵身投入河中一了百了更好!他实在不能再忍受这种令人压抑的空虚、这种离开了上帝和人群的可怕寂寞。  每到夜间,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街上徘徊。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那是非常炎热的一天。伦敦上空好象盖着一块正在熔化的金属板,天气阴霾、闷热。而韩德尔只有等到天黑才能离开家,走到格律恩公园去呼吸一点空气。他疲倦地坐在幽暗的树荫之中,在那里没有人会看见他,也没有人会折磨他。现在,他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就象重病缠身,他懒得说话,懒得写作,懒得弹奏和思考,甚至厌倦自己还有感觉和厌倦生活。因为这样活着又为了什么?为谁而活?他象喝醉了酒似的沿着蓓尔美尔街和圣詹姆士街走回家,只有一个渴望的念头在驱使他:睡觉、睡觉,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休息、安宁,最好是永远安息。在布鲁克大街的那幢房子里已经没有醒着的人了。他缓慢地爬上楼梯——唉,他已经变得多么疲倦,那些人已把他追逼得如此精疲力竭——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十分沉重,木头格吱格吱直响。他终于走进自己的房间,擦亮点火器,点燃写字台旁的蜡烛。他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机械的,就象他多年来的习惯一样:要坐下身来工作;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以前他每次散步回来,总要带回一段主旋律,他一到家就得赶紧把它记下来,以免一睡觉就忘掉。而现在桌子上却是空的,没有一张记谱纸。神圣的磨坊水轮在冰冻的水流中停住了。没有什么事要开始,也没有什么事要结束。桌子上是空的。  但是不,桌子上不是什么也没有!一件四方形的白色纸包不是在那里闪亮?韩德尔把它拿起来。这是一件邮包,他觉得里面是稿件。他敏捷地拆开封漆。最上面是一封信。这是詹宁士——那位为他的《扫罗》和《在埃及的以色列人》作过词的诗人写来的信。他在信中说,他给他寄上一部新的剧词,并希望他——伟大的音乐天才能对他的拙劣剧词多加包涵,希望能仰仗他的音乐翅膀使这些剧词飞向永恒的太空。  韩德尔霍地站起身来,好象被什么讨厌的东西触动了似的。难道这个詹宁士还要讥诮他——一个麻木不仁、已经死了的人?他随手把信撕碎,揉成一团,扔到地上,踩了几脚,怒声骂道:“这个无赖!流氓!”——原来这个不机灵的詹宁士刚巧碰到了他那最深的痛处,扒开了他心灵中的伤口,使他痛苦不堪、怒不可遏。接着,他气呼呼地吹灭蜡烛,迷迷糊糊地摸索着走进自己的卧室,和衣躺在床上。泪水突然夺眶而出。由于激怒和虚弱,全身都在颤抖。唉,多么不公平的世界呵!被剥夺了一切的人还要受人讥诮,饱尝苦楚的人还要遭到折磨。他的心已经麻木,他的精力已经殆尽,为什么此时此刻还要来招惹他?他的灵魂已经僵死,他的神志已经失去知觉,为什么此时此刻还要求他去创作一部作品?不,他现在只想睡觉,象一头牲口似的迷迷糊糊地睡觉,他只想忘却一切,什么也不想于!他——一个被搅得心烦意乱、失败了的人,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但是他无法人睡。他的内心非常不平静,那是一种由于心情恶劣而莫名的不平静,满腔郁火就象暴风雨的海洋。他一会儿从左侧转身到右侧,一会儿又从右侧转身到左侧,而睡意却愈来愈谈。他想,他是否应该起床去过目一遍剧词?不,对他这样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词句又能起什么作用!不,上帝已让他落入深渊,已把他同这神圣的生活洪流隔开,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他振作起来!不过,在他心中总是还有一股力量在搏动,一种神秘的好奇心在驱使他;而且,神志不清的他已无法抗拒。韩德尔突然站起来,走回房间去,用激动得发抖的双手重新点亮蜡烛。在他身体瘫痪的时候,不是已经出现过一次奇迹——使他重新站起来了么?说不定上帝也有使人振奋、治愈灵魂的力量。韩德尔把烛台移到写着字的纸页旁。第一页上写着《弥赛亚!》【14】啊,又是一部清唱剧。他前不久写的几部清唱剧都没有演出。不过,他还是翻开封面,开始阅读——心情依然是不平静的。  然而,第一句话就使他怔住了。“鼓起你的勇气,”所写的剧词就是这样开始的。“鼓起你的勇气!”——这歌词简直就象符咒,不,这不是歌词,这是神赐予的回答,这是天使从九霄云外向他这颗沮丧的心发出的召唤。“鼓起你的勇气”——这歌词好象顿时就有了声音,唤醒了这怯懦的灵魂;这是一句激励人有所作为、有所创造的歌词。刚刚读完和体会到第一句,韩德尔的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它的音乐,各种器乐和声乐在飘荡、在呼唤、在咆哮、在歌唱。啊,多么幸运!各种乐器的口都打开了。他重又感觉到和听到了音乐!  当他一页一页往下翻的时候,他的手不停地哆嗦。是呀,他被唤醒了,每一句歌词都是在向他呼唤,每一句歌词都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深深地打动了他。“主这么说!”——难道这句歌词不也是针对他的么?难道不就是主的手曾经把他击倒在地,尔后又慈悲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的么?“他将使你心灵纯净”——是呀,这句歌词在他身上应验了:他心中的阴郁顿时一扫而光,心里亮堂了。这声音,犹如一片光明,使心灵变得水晶般的纯净。这个可怜的詹宁士,这个住在戈布萨尔的蹩脚诗人,他是唯一知道韩德尔困境的人,除了他,还会有谁能在字里行间倾注这种鼓舞人心的语言力量?“他们把祭品奉献到主的面前”——是呀,献祭的火焰已在热烈的心中点燃,它直冲云霄,要去回答这样美好庄严的召唤。“这是你的主发出的强力召唤”——这句歌词好象是针对他一个人而言似的——是呀,这样的歌词应该用最嘹亮的长号、怒涛般的合唱、雷鸣般的管风琴来演奏,就象神圣的耶稣基督在第一天再次唤醒所有那些还在黑暗中绝望地走着的人那样,“看,黑暗将笼罩着大地。”一点不错,因为黑暗依然笼罩着大地,因为他们还不知道得到拯救的极乐,而他却在此时此刻已领略到获得拯救的极乐。他几乎刚刚把歌词读完,那感恩的合唱“伟大的主,你是我们的引路人,是你创造奇迹”已变成了音乐在他心中汹涌澎湃——是呀,对创造奇迹的主,就应该这样赞美他,他知道如何指引世人,而事实上主已经给他这个破碎的心以安宁!歌词还写道:“因为主的天使已向他们走去”——是呀,天使已用银色的翅膀飞降到他的房间,接触到他并拯救了他。只不过此时没有成千人的声音在欢呼、在感恩、在歌唱、在赞美:“光荣归于主!”而仅仅是在他一个人的心中。  韩德尔俯首看着一页页的歌词,就象置身在暴风雨中一般。一切疲劳都消失了。他还从未感到过自己的精力有象现在这样充沛,也从未感到过浑身充满如此强烈的创作欲望。那些歌词就象使冰雪消融的温暖阳光,不断地倾泻到他身上。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它们是那么富有魅力,使他心胸豁然开朗!“愿你快乐!”——当他看到这句歌词时,仿佛听到气势磅礴的合唱顿时四起,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张开双臂。“他是真正的救主”——是呀,韩德尔就是要证明这一点,尘世间尚未有人尝试过这样做,他要把自已的明证高高举起,就象在世间树起一块灿烂的丰碑。只有饱经忧患的人才懂得欢乐;只有经过磨难的人才会预感到仁慈的最后赦免;而他就是要在众人面前证明:他在经历了死亡之后又复活了。当韩德尔读到“他曾遭鄙夷”这句歌词时,他又陷人痛苦的往事回忆之中,音乐声也随之转入压抑、低沉。他们以为他已经失败了,在他躯体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他埋葬,还尽情嘲笑他——“他们曾嘲笑着看着他”,“而当时没有一个人给这个苦难者以安慰”。是呀,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帮助他,没有一个人安慰他,但是神奇的力量帮助了他。“他信赖上帝”,是呀,他信赖上帝,并且看到上帝并没有让他躺在坟墓里——“不过你不要把他的灵魂留在地狱。”不,上帝没有把他——一个身陷困境、灰心丧气的人的灵魂留在绝望的坟墓里,留在束手待毙的地狱里,而是再次唤醒他肩负起给人们带来欢乐的使命。“昂起你们的头”——这样的词句仿佛是从他自己的内心迸发而出。但这是上帝宣布的伟大命令!他蓦地一噤,因为恰恰在它后面就是可怜的詹宁士用手写的字:“这是主的旨意。”  他的呼吸屏住了。一个人偶然从嘴里说出来的话竟有如此之准,这显然是主从上天传送给他的旨意。“这是主的旨意”——这也是从主那里来的话,从主那里来的声音,从主那里来的天意!必须把这话的声音送回到主那里,汹涌的心声必须掀起滔天巨浪向上天的主迎去,赞美他是每一个作曲家的欲望和责任。哦,应该紧紧抓住这句话,让它反复、延伸、扩大、突出、飞翔,充满整个世界,所有的赞美声都要围绕这句话,要使这句歌词象上帝一样伟大。噢,这句歌词是瞬间即逝的,但是通过美和无穷尽的激情将使这句歌词达到永恒的境界。现在你瞧,上面写着:“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15】这是应该用各种音乐进行无穷反复的一句词,是呀,世间所有的嗓音,清亮的嗓音,低沉的嗓音,男子坚定的嗓音,女人顺从的嗓音,都应当在这里汇合成一个声音。这“哈利路亚”的声音应当在有节奏的合唱中充溢、升高、转换,时而聚合,时而分散。合唱的歌声将顺着乐器的音乐天梯【16】上上下下。歌声将随着小提琴的甜美弓法而悠扬,随着长号啼亮的吹奏而热烈,在管风琴雷鸣般的声音中而咆哮:这声音就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从这个词,从这个感恩词中创造出一种赞美歌,这赞美歌将轰轰隆隆从尘世滚滚向上,升回到万物的创始主那里!  韩德尔激情满怀,泪水使他的眼睛变模糊了。但是还有几页歌词要读,那是清唱剧的第三部分。然而在这“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再也读不下去了。这几个用元音歌唱的赞美声已充满他的心胸,在弥漫,在扩大,就象滚滚火焰喷流而出,使人感到灼痛。啊!这声音在攒动,在拥挤,它要从他心里进发出来,向上飞升,回到天空。韩德尔赶紧拿起笔,记下乐谱,他以神奇的快速写下一个个的音符。他无法停住,就象一艘被暴风雨鼓起了风帆的船,一往直前。四周是万籁俱静的黑夜。黑魆魆的潮湿的夜空静静地笼罩着这座大城市。但是在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光明,在他的房间里所有的音乐声都在齐鸣,只是听不见罢了。  第二天上午,当仆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时,韩德尔还坐在写字台旁不停地写着。当他的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畏葸地问他是否要帮他抄乐谱时,他没有回答,只是粗声粗气地咕噜了一声。于是再也没有人敢走到他的身边,他也就这样三个星期没有离开房间。饭送来了,他用左手匆匆地掰下一些面包,右手继续写着,因为他不能停下来,他已完全如痴若醉。当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动时,他还一边高声唱着,打着拍子,眼睛里射出异样的目光。当别人同他讲话时,他好象刚醒过来似的,回答得含含糊糊,语无伦次。这些日子可苦了仆人。债主来讨债,歌唱演员来要求参加节日的康塔塔大合唱,使者们来邀请韩德尔到王宫去,仆人都不得不把他们拒之门外,因为哪怕他只想同正在埋头创作的主人说一句话,他也会遭到一顿大发雷霆的斥责。在那几个星期里,乔治·腓特烈·韩德尔已不再知道时间和钟点,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完全生活在一个只用旋律和节拍来计量时间的环境里。他的身心完全被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奔腾激流席卷而去。神圣的激流愈湍急,愈奔放,作品也就愈接近尾声。他被囚禁在自己的心灵之中,只是踩着有节拍的步伐,走遍这间自设囹圄的房间。他一会儿唱着,一会儿弹起羽管键琴,然后又重新坐下来,写呀,写呀,直至手指发疼;他在有生之年还从未有过如此旺盛的创作欲,也从未经历过如此呕心沥血的音乐生涯。  差不多三个星期以后,九月十四日,作品终于完成了——这在今天是难以置信的,大概也是永远无法想象的——,剧词变成了声乐曲,不久前还是干巴、枯燥的言词现在已成了生气勃勃、永不凋谢的声音。就象从前瘫痪的身体创造了复活的奇迹,如今是一颗被点燃的心灵创造了意志的奇迹。一切都已写好,弹奏过了,歌词已变成了旋律,并且已在展翅翱翔——只是一个词、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还没有配上音乐。现在,韩德尔要抓住这个“阿门”——这两个紧密连结在一起的短短音节,创造出一种直冲九霄云外的声乐。他要给这两个音节配上不同的音调,同时配上不断变换的合唱;他要把这两个音节拉长,同时又不断把它们拆开,以便重新合在一起,从而产生更加热烈的气氛。他把自己巨大的热情象上帝的灵气似的倾注在这个最后结尾的歌词上,要使它象世界一样的宏大和充实。这最后一个词没有放过他,他也没有放过这最后一个词。他把这个“阿门”配上雄伟的赋格曲,把第一个音节——洪亮的“阿”作为最初的原声。让它在穹顶下回旋、轰鸣,直至它的最高音达到云霄;这原声将愈来愈高,随后又降下来,又升上去,最后再加入暴风雨般的管风琴,而这和声的强度将一次比一次高,它四处回荡,充满人宇,直至在全部和声中仿佛天使们也在一起唱着赞美歌,仿佛头顶上的屋宇梁架在永无休止的“阿门!阿门!阿门!”面前震裂欲碎。  韩德尔艰难地站起身来。羽毛笔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感到疲乏,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他不得不支撑在墙壁上踉踉跄跄地行走。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体象死了似的,神志迷迷糊糊。他象一个瞎子似的沿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然后躺倒在床上,睡得象个死人似的。  整整一个上午,仆人轻轻地旋开门锁,推开了三次房门,但主人还一直在睡觉,身子一动也不动,就象石头的雕塑,眼睛、嘴巴紧闭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中午,仆人第四次想把他唤醒。他故意大声咳嗽,重重叩门,可是韩德尔依然睡得那么死,任何声响和说话声都进不到他的耳朵里。中午,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来帮助仆人。而韩德尔还是象凝固了似的躺在那里。史密斯向睡者俯下身去,只见他象一个赢得了胜利而又死在战场上的英雄,在经过了难以形容的战斗之后终于因疲惫而死。他就这样躺在那里。不过,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和仆人并不知道他完成的业绩和取得的胜利罢了。他们只感到害怕,因为他们看到他躺在那里这么长的时间,而且令人可怕地一动都不动。他们担心可能又是一次中风把他彻底摧垮了。到了晚上,尽管他们使劲地摇晃,韩德尔还是不愿醒来——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软瘫在那里,躺了十七小时——这时,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再次跑去找医生。他没有立刻找到詹金斯大夫,因为医生为了消遣这和风宜人的夜晚,到泰晤士河岸边钓鱼去了,当最终把他找到时,他嘟囔着对这不受欢迎的打搅表示不快。只是听说是韩德尔病了时,他才收拾起长线和渔具,取了外科手术器械——这化了不少时间——以便必要时放血用,他觉得很可能需要这样。一匹小马拉着一辆载着两人的马车,终于踏着橐橐的快步向布鲁克大街驶去。  但仆人已站在那里,挥动着两只手臂向他们招呼,隔着一条马路大声喊道:“他已经起床啦,现在正在吃饭,吃得象六个搬运工那么多。他一下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半只约克夏白猪肘子;我给他斟了四品脱啤酒,他还嫌不够呢。”  真的,韩德尔正坐在餐桌前,俨若洋洋得意的豆王,桌面上摆满各种食物。就象他在一天一夜之间补足了三个星期的睡眠那样,他此刻正在用自己魁伟身躯的全部力量和食欲,吃着,喝着,似乎想一下子就把在三个星期中耗尽在工作上的力气全都补回来。他几乎还没有和詹金斯大夫照一个正面,就开始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响,在房间里萦绕、震荡、撞击。史密斯记起来了:在整整三个星期中,他没有看到韩德尔的嘴边有过一丝笑容,而只有那种紧张和怒气冲冲的神情:现在,那种积蓄起来的、出自他本性的率真的愉快终于迸发出来了,这笑声犹如潮水击拍岩崖,象滚滚怒涛溅起浪花——韩德尔在他一生中还从未象现在这样笑得如此自然、如此天真,因为他是在知道自己的身心已完全治愈和满怀生活乐趣的时刻见到这位医生的。他高举起啤酒杯,摇晃着它,向身穿黑大氅的医生问候。詹金斯惊奇地发问:“究竟是哪位要我来的?你怎么啦?你喝了什么药酒?变得如此兴致勃勃!你究竟怎么啦?”  韩德尔一边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他,一边笑着,然后渐渐地严肃起来。他缓慢地站起身,走到羽管键琴旁,坐下去,先用双手在键盘上凌空摆了摆,接着又转过身来,诡谲地微微一笑,随即轻声地半说半唱地诵吟那咏叹调:“你们听着,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这也是《弥赛亚》中的歌词,歌词就是这样诙谐地开始的。但当他刚刚把手指伸进这温和的空气中,这温和的空气立刻把他自己也吹走了。在演奏时,韩德尔忘记了其他在场的人,也忘记了自己。这独特的音乐激流使他全神贯注。顷刻之间,他重又陷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他唱者,弹奏着最后几首合唱曲;在此之前,这几首合唱好象只是在梦中听到过似的;而现在,他是第一次在醒着的时候听到它们:“啊,让你的痛苦死亡吧!”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充满生活的热情,他把歌声愈唱高,好象自己就是唱着赞美歌、热烈欢呼的合唱队。他不停地一边弹着一边唱着,一直唱到“阿门,阿门,阿门”,他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强烈地、深沉地倾注到音乐之中,整个房间好象要被各种声音的巨流冲破似的。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里迷住了。当韩德尔最后站起身来时,他只是为了没话找话,才不知所措地夸奖说:“伙计,我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音乐。你一定是中了魔啦。”  但这时韩德尔的脸色却阴沉下来。的确,连他自己也对这部作品感到吃惊,好象是在睡梦中天降于他似的。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轻声说道,轻得连其他几个人几乎听不见:“不过,我更相信是神帮助了我。”  几个月后,两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敲着艾比大街上的一幢公寓的大门,那位伦敦来的高贵客人——伟大的音乐大师韩德尔旅居都柏林期间就在这幢公寓下榻。两位先生恭恭敬敬地提出了他们的请求。他们说,几个月来这座爱尔兰的首府为能欣赏到韩德尔的如此精彩的作品而感到无比高兴,他们在这块地方上还从未聆听过这样好的作品,现在他们又听说,他将要在这里首演他的新清唱剧《弥赛亚》,他把自己最新的创作首先奉献给这座城市而不是伦敦,对此他们感到不胜荣幸之至,而且考虑到这部大型声乐协奏曲的出类拔萃,可以预料会获得巨大的收人,因此他们想来问一问,这位以慷慨著称的音乐大师是否愿意把这首演的收入捐献给他们有幸所代表的慈善机构。  韩德尔友好地望着他们。他爱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曾给予他如此的厚爱,打开了他的心扉。他笑咪咪地说,他愿意答应,只是他们应该说出来这笔收入将捐献给哪些慈善机构。“救济身陷各种囹圄的人,”第一位先生——一个满面和善、白发皤然的男子说。“还有慈善医院里的病人,”另一位补充道。他们还说,不过当然哩,这种慷慨的捐献仅仅限于第一场演出的收入,其余几场演出的收入仍归音乐大师所有。  但韩德尔还是拒绝了。他低声说道;“不,演出这部作品我不要任何钱。我自己永远不收一个钱,我也从不欠别人的债。这部作品应该永远属于病人和身陷囹圄的人,因为我自己曾是一个病人,是依靠这部作品治愈的;我也曾身陷囹圄,是它解救了我。”【17】  两个男人抬起眼睛望着韩德尔,显得有点迷惑不解。他们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随后他们再三表示感谢,一边鞠着躬退出房间,去把这喜讯告诉都柏林全城的人。  一七四二年四月七日,最后一次排演的日期终于到了。只允许两个主教堂的合唱团团员的少数亲属参加旁听,而且为了节约起见,座落在菲施安布尔大街上的音乐堂的大厅里,只有微弱的照明。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准备聆听伦敦来的那位音乐大师的新作。宽敞的大厅显得阴暗、寒冷、潮湿。但,一件引人瞩目的事发生了:当宛若急流奔腾的多声部合唱刚刚转入低鸣,坐在长椅上七零八落的人就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一起,渐渐地形成黑压压的一片悉心倾听和惊异赞叹的人群。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从未听到过如此雄浑有力的音乐,他们仿佛觉得,如果单独一个人听,简直无法承受这千钧之势;如此强力的音乐将会把他冲走,拽跑。他们愈来愈紧地挤在一起,好象要用一颗心听,恰似一群聚集在教堂里的虔诚教徒,要从这气势磅礴的混声合唱中获取信心,那交织着各种声音的合唱不时变换着形式。在这粗旷、猛烈的强大力量面前,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自己的薄弱,然而他们却愿意被这种力量所攫住,所带走。一阵阵欢乐的感情向他们所有的人袭来,好象传遍一个人的全身似的。当第一次雷鸣般地响起“哈利路亚”的歌声时,有一个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所有的听众也都一下子跟着他站起身来,他们觉得自己被如此强大的力量所攫住,再也不能贴在地上。他们站起来,以便能随着这“哈利路亚”的合唱声靠上帝更进一步,同时向上帝表示自己仆人般的敬畏。这以后,他们步出音乐堂,奔走相告:一部世间空前的声乐艺术作品业已创作成功。于是全城的人兴高采烈,为能听到这伟大的杰作而激动。  六天以后,四月十三日晚上,音乐厅门前麇集着人群。女士们没有穿钟式裙【18】就来了,贵族绅士们都没有佩剑,为的是能在大厅里给听众腾出更多的空间。七百人——这是从未达到过的数字——济济一堂,演出前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这部作品所获得的赞誉,但当音乐开始时,却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而且愈来愈寂静。接着,多声部合唱进发出排山倒海的声势,所有的心都开始震颤。韩德尔站在管风琴旁,他要监督并亲自参加自已作品的演出。而现在,这部作品已经脱离了他;他也完全沉醉在自己的这部作品之中,觉得它好不陌生,好象他从未听到过、从未创作过、从未演奏过似的。他的心在这特殊的巨流中再次激荡起来。当最后开始唱“阿门”时,他自己的嘴巴也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和合唱队一起唱着。他唱着,好象他一辈子从未唱过似的。然而,当后来其他人的赞美欢呼声还象怒涛汹涌、经久不息地在大厅里回荡时,他却悄悄地溜到了一边,为的是要避免向那些愿意向他致谢的人们表示答谢,因为他要答谢的是天意,是天意赐予他这部作品。  闸门既已打开,声乐的激流又年复一年地奔腾不息。从现在起,再也没有什么能使韩德尔屈服,再也没有什么能把这复活了的人重新压下去。尽管他在伦敦创建的歌剧院再次遭到破产,债主们又四处向他逼债,但他从此以后已真正站了起来,他抵住了一切逆风恶浪。这位六十岁的老人泰然自若地沿着作品的里程碑走自己的路。有人给他制造种种困难,但他知道如何光荣地战胜它们。尽管年岁渐渐地消蚀了他的力气,他的双臂不灵活了,痛风病使他的双腿不时痉挛,但他还是用不知疲倦的心智继续不断地创作。最后,他的双目失明了;那是在他创作《耶弗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瞎了【19】。但他依旧用看不见的眼睛继续孜孜不倦地、毫不气馁地创作,创作,就象贝多芬用听不见的耳朵一样。而且他在世间取得的胜利愈伟大,他在上帝面前表现得愈恭敬。  就象所有对自己要求严格、真正的艺术家一样,韩德尔对自己的作品从不沾沾自喜,但他十分喜爱自己的一部作品,那就是《弥赛亚》。他之所以喜爱它,是由于一种感激之情,因为是它把他从自己的绝境中解脱了出来,还因为他在这部作品中自己拯救了自己。他每年都要在伦敦演出这部作品,每一次都把全部收入——五百英镑捐赠给医院,去医治那些残疾病人和救济那些身陷囹圄的人。而且他还要用这部曾使他走出冥府的作品向人间告别。一七五九年四月六日,七十四岁的韩德尔已身染重病,但他还是在科文特花园剧院再次走上指挥台。他——一个身躯巍巍、双目失明的瞎子就这样站在他的忠实的信徒们中间,站在音乐家和歌唱家中间。虽然他的眼睛有目无光,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当各种器乐声犹如汹涌澎湃的波涛向他滚滚而来时,当成千人的赞美歌声象狂风暴雨向他袭来时,他那疲倦的面容顿时显出了光彩,变得神采奕奕。他挥舞着双臂,打着节拍,和大家一起放声高歌,他唱得那么认真、那么心诚,仿佛他是站在自己灵柩边的牧师,为拯救自己和所有人的灵魂而祈祷着。他只有一次全身哆嗦起来,那是在他喊出“长号吹起”和所有的喇叭吹起嘹亮声音的时候,他昂首向上凝视着,好象他现在已准备好去面临最后的审判。他知道,他已杰出地完成了自己的事业,他能昂首阔步地向上帝走去。  朋友们深受感动地把这位盲人送回家去。他们也都感觉到:这是最后的告别。在床上他还微微翕动着嘴唇.他哺哺低语说,他希望死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医生们感到奇怪,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一年的耶稣受难日,即四月十三日,正是那只沉重的手把他击倒在地的一天【20】,也正是他的《弥赛亚》第一次公演于世的一天,他心中的一切曾在那一天全部死去,但同样也正是在那一天,他又复活了。而现在,他却愿意在他复活的那一天死去,以便确信自己将会获得永生的复活。  真的,我们的唯一意志——上帝,既能驾驭生,又能驾驭死。四月十三日,韩德尔的精力全都耗尽了。他再也看不见什么,再也听不见什么。硕大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垫褥上,这是一个空洞而又沉重的躯壳,但正如一个空的贝壳能充满大海怒涛的声音一样,那听不见的音乐声还在他的内心轰鸣作响,这音乐比他以前听到过的更悦耳、更奇异。音乐的滚滚波浪缓慢地从这精力殆尽的躯体上带走了灵魂,把它高高举起,送入缥渺的世界。汹涌奔流的音乐永远回荡在永恒的宇宙。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还没有敲响,乔治·腓特烈·韩德尔身上那具不能永生的躯壳终于死去了。 —夜之间的天才 马赛曲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一七八九年七月的法国大革命使得欧洲其他各国的封建统治者惶惶不可终日,扬言要派军队来怨罚“罪犯”,主持“公道”。面对外国武装干涉的威胁,法国立法会议里的各党派意见不一。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日,吉伦特派内阁向普、奥宣战。尽管是法国首先宣战,但对法国人民来说这是一场保卫革命的正义战争。四月二十八日法军向奥地利发动了攻势,可是由于法国将领们作战消极、贵族军官不断叛变、特别严重的是国王和王后本身就是里通外国的卖国贼,于是法军节节败退。战争失败的责任虽不在吉伦特派身上,但路易十六却借口领导不力而强令解散该派内阁,又改命立宪派组阁。一七九二年七月六日普鲁士开始军事行动,普奥联军很快踏上了法国领土。国难当前,法国人民奋起抗战,山岳派也积极投入保卫革命的战斗。在他们的建议下,法国立法会议于七月十一日通过了“祖国在危急中”的决议,开始征集各省义勇军前来保卫巴黎。七月三十日从马赛开来一支五百人的义勇军,他们沿途唱着一首歌词激动人心、旋律雄壮优美的战歌。这首被人称为《马赛曲》的歌不久就闻名于世,以后又改编歌词成为法国国歌。                       —译者  一七九二年,法国的立法会议对皇帝和国王们的联合行动是战还是和的决定已经犹豫了两三个月。路易十六【1】自己也在踌躇:他既担心革命党人的胜利带来的危害,又担心他们的失败带来的危害。各党派的态度也不一致。吉伦特派【2】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而急于开战,罗伯斯庇尔【3】和雅各宾派【4】为了自己能在此期间夺取政权而力主和平。但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报章杂志嚷嚷得沸沸扬扬,俱乐部里争论不休,谣言四起,而且愈来愈耸人听闻,从而便公众舆论变得愈来愈慷概激昂。因此,当法国国王终于在四月二十日向奥地利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宣战时,这项决定就象通常那样成了某种解脱。  就在这几个星期里,巴黎上空犹如笼罩着电压,令人心烦愈乱,而在那些边境城市,更是人心浮动,惶惶不可终日。部队已集中到所有的临时营地。每一座城市、每一个村庄,都有武装志愿人员和国民自卫军,到处都在检修要塞,尤其是阿尔萨斯地区的人都知道,法德之间的最初交锋又要象往常一样降临到他们这块土地上了。在莱茵河对岸的所谓敌人可不象在巴黎似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慷慨激昂、修辞上的概念,而是一个看得见、感觉得到的现实,因为从加固的桥头堡旁、从主教堂的塔楼上,都能一目了然地看到正在开来的普鲁士军队。到了夜里,敌人炮车的滚动声、武器的叮当声和军号声,随风飘过月色下水波悠然闪烁的河流。大家都知道,只要一声令下,从普鲁士大炮缄默的炮口就会发出雷鸣般的隆隆声和闪电般的火光。其实,法德之间的千年之争已经又一次开始——但这一次,一方是以争取新自由的名义,另一方是以维护旧秩序的名义。  因此,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五日也就成了不同寻常的一天。这一天,驿站的紧急信差们把已经宣战的消息从巴黎传到斯特拉斯堡【5】。人群顿时从大街小巷和各家各户走出来,一起拥向公共广场。全体驻军为出征在作最后的检阅,一个团队接着一个团队在行进,身披三色绶带的迪特里希市长在中心广场上检阅,他挥动着缀有国徽的帽子向士兵们致意。军号声和战鼓声使所有的人都不再吭声。迪特里希用法语和德语向广场上和其他所有空地上的人群大声宣读宣战书。在他讲完话之后,团里的军乐队奏起了第一支、临时性的革命战歌《前进吧!》,这本来是一支富有刺激性的、纵情而又诙谐的舞曲,但是将要出征的团队却以沉重有力的噔噔脚步声给这支由子赋予了威武的节奏。然后,人群四散,把被激起的热情又带回到大街小巷和各家各户。在咖啡馆和俱乐部里,都有人在发表富有煽动性的演说和散发各种号召书。他们都是以诸如此类的号召开始:“公民们,武装起来!举起战旗!警钟敲响了!”所有的演讲、各种报纸、一切布告、每个人的嘴上,都在重复着这种铿锵有力、富有节赛的呼声:“公民们,武装起来,让那些戴着王冠的暴君们发抖吧!前进!自由的孩子们!”而每一次,群众都为这些热烈的言辞而欢呼。  街道和空场上也一直有大批人群在为宣战而欢呼,但是,当满街的人群欢呼时刻,也总有另外一些人在悄悄嘀咕,因为恐惧和忧虑也随着宣战而来。不过,他们只是在斗室里窃窃私语,或者把话留在苍白的嘴边欲言而止。普天下的母亲永远是一样的,她们在心里嘀咕:难道外国兵不会杀害我的孩子吗?普天下的农民也都是一样的,他们关心自己的财产、土地、茅舍、家畜和庄稼。他们也在心里嘀咭:难道自己的庄稼不会遭到践踏吗?难道自己的家不会遭到暴徒的抢劫吗?难道在自己劳动的土地上不会血流成河吗?可是斯特拉斯堡市长弗里德里希·迪特里希男爵——他原本是一个贵族——却象当时法国最进步的贵族那样,决心完全献身于争取新自由的事业,他要用洪亮的、铿锵有力的声音来表示信;;他有意要把那宣战的一天变为公众的节日。他胸前斜披着绶带,从一个集会赶到另一个集会去激励人民。他向出征的士兵犒劳酒食。晚上,他把各级指挥员、军宫以及最重要的文职官员邀请到坐落在布罗格利广场旁的自己宽敞邸宅参加欢送会。热烈的气氛使欢送会从一开始就带有庆功会的色彩。对胜利始终充满信心的将军们坐在主宾席上。认为战争会使自己的生活充满意义的年轻军官们在自由交谈,彼此勉励。他们有的挥舞军刀,有的互相拥抱,有的正在为祝愿干杯,有的举着一杯美酒在作愈来愈慷概激昂的演讲。而在他们的所有言辞中都一再重复着报刊和宣言上那些激励人心的话:“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拯救我们的祖园!戴着王冠的暴君们很快就会颤抖。现在,胜利的旗帜已经展开,把三色旗插遍世界的日子已经来到!现在,每个人都必须为了法国国王、为了这三色旗、为了自由竭尽全力!”在这样的时刻,举国上下都由于对胜利充满信心和对自由事业的热烈向往而达到了空前的团结。  正当这样的演讲和祝酒行进之际,迪特里希市长突然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要塞部队的年轻上尉鲁热【6】。他记起来了,就是这位举止文雅、长得并不漂亮但却讨人喜欢的军官在半年前当宪法公布时写过一首相当出色的自由颂歌,团里的那位音乐家普莱叶尔很快就替这首颂歌谱了曲。这件简朴的作品朗朗上口,适宜演唱。于是军乐队将它练熟,在公共广场上进行演奏和大合唱。现在,宣战和出征不也是一个用音乐来表现庄严场面的极好机缘吗?因此,迪特里希市长很随便地问了问这位鲁热上尉(他擅自给自己加了一个贵族姓名的标志“德”,取名为鲁热·德·利勒,其实他是无权这样做的)——就好象请自己的一位好友帮一下忙似的——他是否愿惫借着这种爱国情绪,为出发的部队创作一些歌词,为明天出征去讨伐敌人的莱茵军谱写一首战歌。  鲁热是一个禀性谦逊、普普通通的人,他从来没有把自已当作一个了不起的作曲家——他的诗作从未刊印过,他写的歌剧也从未上演过——但他知道自己善于写那些即兴诗。为了让市长——这位高官和好友高兴,他说他愿意从命。啊,他愿意试试。“好极了!鲁热”,坐在对面的一位将军一边向他敬酒,一边对他说,写完之后立刻把战歌送到战场上交给他,莱茵军正需要一首能鼓舞士气的爱国主义进行曲。正说着话,又有一个人开始夸夸其谈起来,接着又是敬酒,又是喧闹,又是欢饮。于是,这次两人之间的偶然短谈被普遍的热烈场面的巨浪所淹没。酒宴变得愈来愈令人销魂、愈来愈喧哗热闹、愈来愈激动疯狂。当宾客离开市长邸宅时,午夜已经过去好久了。  午夜过去好久了,也就是说,由于宣战而使斯特拉斯堡无比振奋的一天——四月二十五日业已结束,四月二十六日已经开始。黑夜笼罩着千家万户,但这种夜阑人静仅仅是假象,因为全城依然处在热烈的活动之中。兵营里的士兵正在为出征作准备;一些谨小慎微的人或许已经从紧闭的店铺后面悄悄溜走。街道上一队队的步兵正在行进,其间夹杂着通信骑兵的橐橐马蹄声,然后又是沉重炮车的铿锵声,单调的口令声不时从这个岗哨传到那个岗哨。敌人太近了,太不安全了,全城的人都激动得无法在这决定性的时刻入睡。  鲁热也不例外,他此刻正在中央大道一二六号那幢房子里登上回旋形楼梯,走进自己简朴的小房间。他也觉得特别兴奋,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要尽快为莱茵军写出一支战歌,写出一首进行由。他在自己狭窄的房间里踏着重步,不安地踱来踱去。怎样开头呢?怎样开头?各种号召书、演讲和祝酒词中所有那些鼓舞人心的言辞还杂乱无章地在脑海里翻滚。“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自由的孩子们?……消灭专制……举起故旗!……”不过,与此同时,他还想起了以前听到过的一些话,想起了为自己的儿子而忧虑的妇女们的声音,想起了农民们的担心——他们害怕法国的田野可能会被外国的步兵践踏得不成样子和血流满地。他几乎是半下意识地写下了头两行的歌词,这两行无非是那些呼喊的反响、回声和重复。           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           那光荣的时刻已来临!  随后他停下来。他愣住了,写得正合适。开头相当不错。只是现在要马上找到相应的节奏,找到适合这两行歌词的旋律,于是他从橱柜里拿下自已的小提琴,试了试。妙极了。头几拍的节奏很快就和歌词的旋津完全相配。他急忙继续写下去,他感到全身仿佛涌出一股力量,拽着他向前,所有的一切:此时此刻自己心中的各种感情;他在街道上、宴会上听到的各种话语;对暴君的仇很;对乡土的忧虑;对胜利的信心;对自由的热爱——顿时都汇集到了一起。鲁热根本用不着创作,用不着虚构,他只需把今天——这一天之中有口皆传的话押上韵,配上旋律和富有魅力的节奏,就成了,这就已经把全体国民那种最内在的感受表达出来了,说出来了和唱出来了。而且,他也无需作曲,因为街上的节奏,时间的节奏,这种在士兵的行军步伐中、在军号的高奏中、在炮车的辚辚声中所表现出来的斗志昂扬的节奏已穿过紧闭的百叶窗,传入他的耳中——也许他自已并没有意识到,他也没有亲自用灵敏的耳朵去听。不过,在这一天夜里,蕴藏在他不能永生的躯体中的对于时间的灵感却听到了这种节奏。因此,旋律愈来愈顺从那强有力的欢呼的节拍——全国人民的脉搏。鲁热愈来愈迅速地写下他的歌词和乐谱,好象在笔录某个陌生人的口授似的——在他一个市民的狭隘心灵中从未有过如此的激情。这不是一种属于他自己的亢奋和热情,而是一种神奇的魔力在这一瞬间聚集起来,进发而出,把这个可怜的半瓶子醋拽到离他自己相距千百倍远的地方,把他象一枚火箭似的——闪耀着刹那间的光芒和火焰——射向群星。一夜之间使这位鲁热·德·利勒上尉跻身于不朽者的行列。从街头、报刊上吸收来的最初呼声构成了他那创造性的歌词,并且升华为一段永存的诗节,就象这首歌的千秋流传的曲调一样。           我们在神圣的祖国面前,           立誓向敌人复仇!           我们渴望珍贵的自由,           决心要为它而战斗!  接着他写了第五诗节,一直到最后一节,都是在同样的激情下一气呵成的。歌词和旋津结合得十分完美——这首不朽的歌曲终于在破晓前完成了。鲁热熄灭灯光,躺到自己床上。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使他刚才如此头脑清醒、灵感勃发,现在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使他觉得疲倦不堪、浑身软瘫,他象死一般地沉睡了。事实也确买如此,那种诗人和创造者的天才在他心中重又泯灭了。不过,在桌子上却放着那件已完成的、脱离了这个正在沉睡的人的作品。它真象奇迹一般飘然而来,降临到他身上。这首歌,连词带曲几乎是同时产生的,创作之迅速,词曲结合之完美,在各族人民的历史上简直找不出第二首能与之伦比。   大教堂的钟声象平时一样,宣告了新的一天的清晨来临。小规摸的战斗接触已经开始。莱茵河上的阵风不时把枪击声飘过来。鲁热醒了,但睡意未尽,他咬着牙坐起身来。他迷迷糊糊觉得好象曾发生过什么事,发生过与他有关的事,但只是依稀的记忆。随后他倏地着见桌子上那张墨迹尚新的纸。诗句?我什么时候写过诗句?歌曲?我亲笔写的歌曲?我什么时候为这首歌作过曲?哦——,对啦!这不就是朋友迪特里希昨天要我写的那首莱茵军进行曲么!鲁热一边看着自己写的歌词,一边轻轻地哼着曲调,不过他也象一个作者那样,对自己刚创作的作品总觉得不完全满意。好在隔壁住着自己团里的一位战友.于是他把这首歌曲拿给他看,唱给他听。看来,那位战友是满意的,只是建议作一些小小的修改。鲁热从这最初的赞许中得到了一定的信心。他怀着一个作者常有的那种焦急心情和对自己能如此迅速实现诺言的自豪感,立刻赶到市长迪特里希家中。市长正在花园里作早散步,一边打着一篇新演讲的腹稿。你说什么鲁热?已经写完了?好吧,那就计我们立刻来演唱一遍。此刻两人从花园走进客厅。迪特里希坐在钢琴旁伴奏,鲁热唱着歌词。市长夫人被这早晨的意外音乐声吸引到房间里来了。她答应把这首新歌誊抄几份。作为一个受过专门训练的音乐家,她还答应为这首歌曲谱写伴奏曲,以便能在今晚家里举行的社交集会上夹在其他的歌曲中演唱给家中的朋友们听。为自己甜美的男高音而自豪的迪特里希市长现在开始更仔细地琢磨起这首歌来。四月二十六日晚上,在市长的客斤里为那些经过特地挑选的上流社会人士首次演唱了这首歌——而这首歌却是在这一天的凌晨才作词和谱曲完毕的。  听众们都友好地鼓了掌,好象这是对在座的作者表示礼貌的祝贺所必不可少的。不过,坐落在斯特拉斯堡大广场旁的德·布罗格利饭店里的客人们显然不会有丝毫的预感:一首不朽的歌曲借着它的无形翅膀已飞降到他们所生活的世界。同代人往住很难一眼就看出一个人的伟大或一部作品的伟大。甚至连市长夫人也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时刻。这一点可以从她给自已兄弟的一封信中得到佐证。她在信中竟把一件奇迹轻描淡写地说成是一件社交界发生的事。她在信中说:“你知道,我们在家里招待了许多人,总得想出点什么主意来换换消遣的花样,所以我丈夫想出了一个主意:让人给一首即兴歌词谱曲,工程部队的鲁热·德·利勒上尉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诗人兼作曲家,他很快就搞出了一首军歌的音乐,而我的丈夫又是一位优秀的男高音,他即刻就演唱了这首歌,这首歌很有魅力,富有特色,唱得也相当好,生动活泼。我也尽了我的一份力量,发挥了我写协奏曲的才能.为钢琴和其他乐器的演奏写了总谱,以致使我忙得不亦乐乎。这首歌已经在我们这里演奏过了,社交界认为相当不错。”  “社交界认为相当不错”——这句话在我们今天看来,是相当冷淡的,这仅仅是表示一种好的印象和一种不痛不痒的赞许罢了。不过在当时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马赛曲在那第一次演出时不可能真正显示出它的力量。马赛曲不是一支为甜润的男高音而创作的演唱歌曲,它也不适合在小资产阶级的沙龙里夹在浪漫曲和意大利咏叹调之间用与众不同的腔调来演唱。它是一首节拍强烈、激昂和富于战斗性的歌曲。“公民们,武装起来!”——这是面向群众,面向成群结队的人唱的,这首歌的真正协奏曲是叮当作响的武器、嘹亮的军号、齐步前进的团队。这首歌不是为那些冷静地坐在那里进行欣赏的听众而创作,而是为那些共同行动、共同进行战斗的人而创作。这首歌既不适合女高音独唱家,也不适合男高音独唱家演唱,它适合成千的群众齐唱。它是一首典型的进行曲、胜利的凯歌、哀悼之歌、祖国的颂歌、全国人民的国歌。因为这首歌正是从全国人民最初的激情中诞生的,是那种激情赋予了鲁热的这首歌的鼓舞力量。只不过当时这首歌还没有引起广泛流传的热潮。它的歌词还没有引起神奇的共鸣,它的旋律还没有进入到全国人民的心坎,军队还不知道自己的这首进行曲和凯歌,革命还不知道自己的这首不朽战歌。  即便是一夜之间奇迹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人——鲁热·德·利勒也和其他人一样,没有料想到自己在那一天夜里象一个梦游者似的在偶然降临的神明的指引下创造了什么。他——一个胆大得令人可爱的半瓶子醋自然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因为邀请来的客人们在热烈鼓掌,在彬彬有礼地向他这位作者祝贺。他怀着一种小人物的小小虚荣心,想在自己的这个小地方竭力显耀这项小小的成就。他在咖啡馆里为自己的战友们演唱这支新曲,让人抄写复本,分送给莱茵军的将军们。在此期间,斯特拉斯堡的乐团根据市长的命令和军事当局的建议排练了这首《莱茵军战歌》。四天以后,当部队出发时,斯特拉斯堡的国民自卫军的军乐团在大广场上演奏这支新的进行曲。斯特拉斯堡的出版社负贵人带着爱国情绪声言,他已准备印行这首《莱茵军战歌》,因为这首战歌是吕克内将军【7】的一位部下怀着敬意奉献给这位将军的。可是,在莱茵军的将军们中间,没有一位将军想在进军时真正演奏或歌唱这首歌,所以看来,“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这歌声就象鲁热迄今所作的一切努力一样,只不过是那沙龙里一天的成功,它只不过是地方上发生的一件事,而且不久就被人们忘却。  然而,一件作品的固有力量是从来不会被长期埋没或禁锢的。一件艺术作品纵然可能会被时间所遗忘,可能会遭到禁止和被彻底理葬,但是,富有生命力的东西最终总会战胜没有生命力的东西。人们有一两个月没有听到这首莱茵军战歌。歌曲的印刷本和手抄本始终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手里流传。不过,倘若一件作品能真正激起人的热情,哪怕是激起一个人的热情,那也就够了,因为任何一种真正的热情本身还会激发出创造力。在法国另一端的马赛,宪法之友俱乐都于六月二十二日为出发的志愿人员举行宴会。长桌旁坐着五百名穿着国民自卫军新制服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此刻,弥漫在他们中间的情绪如同四月二十五日的斯特拉斯堡一模一样,只是由于马赛人的那种南方气质而变得更热情、更激烈,更冲动,而且也不象宣战的最初一小时那样虚夸自已必胜。因为这些革命的法国部队同那样高谈阔论的将军们不同,他们是刚从莱茵河那边撤回来的,而且沿途到处受到过欢迎。此刻,敌人已深深挺进到法国的领土,自由正受到威胁,自由的事业正处在危险之中。  宴会进行之际,突然有一个人——他叫米勒,是蒙彼利埃【8】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把玻璃杯用力往桌子上一放,站起身来。所有的人顿时安静下来,眼望着他。大家以为他蛋讲话或者致辞。然而,这个年轻人却没有讲话,而是挥动着右手,唱起一首新的歌。这首歌大家都没有听到过,而且谁也不知道这首歌是怎么到他手里的。“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此时此刻,这歌声犹如电火花插进了火药桶。情绪与感受,宛若正负两极接触在一起,产生了这火花。所有这些明天出发的年轻人,他们要去为自由而战,准备为祖国献身,他们觉得这些歌词表达了他们内心最深的愿望,表达了他们最根本的想法。歌声的节奏使他们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共同的激奋。每一段歌词都受到欢呼,这首歌不得不唱了一遍又一遍。曲调已经变成了他们自己的旋律,他们激动地站起身来,高举玻璃杯,雷鸣般地一起唱着副歌:“公民们,武装起来!公民们,投入战斗!”街上的人好奇地拥来,想听一听这里如此热烈地唱些什么,最后他们自己也跟着一起歌唱,第二天,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哼着这首歌。他们散发新印的歌片,而当七月二日那五百名义勇军出发时,这首歌也就随着他们不胫而走了。当他们在公路上感到疲劳时,当他们的脚步变得软弱无力时,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唱起这首圣歌,它的动人的节拍就会赋予他们大家以新的力量。当他们行军穿过一座村庄时,唱起这首歌,就会使农民们惊讶,村民们好奇地聚集在一起,跟着他们合唱着这首歌。这首歌已经成了他们的歌。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首歌原本是为莱茵军而作的,他们也不知道这首歌是谁写的和什么时候写的,他们把这首圣歌看作是他们自己营队的圣歌,看作是他们生和死的信条。这首歌就象那面军旗一样,是属于他们的,他们要在斗志昂扬的进军中把这首歌传遍世界。  马赛曲——因为鲁热的这首圣歌不久就得到这样的名称——的第一次伟大胜利是在巴黎。七月三十日,当马赛来的营队从郊区进入巴黎时,就是以军旗和这首歌为前导的。成千上万的人已站在街头等待,准备隆重地迎接他们。现在,当马赛人——五百名男子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首歌,迈着同口中唱的歌曲同样节奏的步伐愈走愈近时,所有的人都在悉心谛听,马赛人唱的是一支什么美妙动听的圣歌?伴随着点点鼓声,它象一阵号角,激动着所有人的心弦:“公民们,武装起来!”两三个小时以后,副歌已在所有的大街小巷回响。那首《前进吧》的歌已被人忘却;旧的进行曲、那些唱烂了的旧歌曲均已被人抛到九霄云外;因为革命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声音,革命找到了它自己的歌。  于是,这歌声象雪崩似地扩散开去,势不可挡。在宴会上、在剧院和俱乐部里都在唱着这首圣歌,后来甚至在教堂里当唱完感恩赞美诗后也唱起这首歌来,不久它竟取代了感恩赞美诗。一两个月以后,马赛曲已成为全民之歌、全军之歌。共和国第一任军事部长赛尔旺以智慧的眼光认识到这样一首无与伦比的民族战歌所具有的振奋人心、鼓舞斗志的力量。于是他下了一道紧急命令:印刷十万份歌片,发到军中所有的小队。这位当时还不知名的作者所创作的歌曲就这样在两三夜之间发行得比莫里哀、拉辛【9】、伏尔泰的所有作品还要多。没有一个节日不是用马赛曲来结束的,没有一次战斗不是先由团队的乐队来演奏这首自由的战歌的。当许多团队在热马普和内尔万地方发起决定性的冲锋时,就是齐声高唱着这首战歌而进行编队的。而那些只会用双份的犒酒这种老办法去刺激自己士兵的敌军将领们则惊奇地发现,当这些成千上万的士兵同时高唱着这首军歌,象咆哮的海浪向他们的队形冲去时,简直无法阻挡这首“可怕”的圣歌所产生的爆炸力量。眼下,马赛曲就象长着双翅的胜利女神奈基,在法国的所有战场上翱翔,给无数的人带来热情和死亡。   其时,鲁热——一个名不经传、修筑工事的上尉却坐在许宁根的一个小小驻地的营房里,一本正经地画着防御工事的图纸。也许他早已把自己在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六日那个业已消逝的夜里创作的这首《莱茵军战歌》忘却了,而当他在报纸上看到那首象风暴似地征服了巴黎的战歌——那首圣歌时,他简直不敢去想,这首充满必胜信心的“马赛人的歌”中的一词一句和每一个节拍只不过是那天夜里在他心中和身边发生的奇迹而已。因为命运竟是这样无情地嘲弄人:虽然乐曲响彻云霄,缭绕太空,但它却没有把任何个人——即没有把创作出这首乐曲的人捧上天。全法国没有一个人关心这位鲁热·德·利勒上尉;这首歌也象每一首歌一样,所赢得的巨大荣誉依然属于歌曲本身,连一点荣誉的影子都没有落到它的作者鲁热身上。在印歌词的时候,没有把他的名字一起印上。他自己也完全习惯于不被人敬重,并且不为此而懊恼。因为这位革命圣歌的作者自己却不是一个革命者——这种奇怪的现象也只有历史本身才会创造。他虽然曾用自己的这首不朽歌曲推动过革命,而现在,他却要竭尽全力来重新阻止这场革命。当马赛人和巴黎的暴动民众唱着他的歌,猛攻杜伊勒里宫和推翻国王的时候,鲁热·德·利勒对革命已十分厌倦了,他拒绝为共和国效忠,他宁愿辞去自己的职务,也不愿为雅各宾派服务。在他的那首圣歌中关于“渴望珍贵的自由”那一句歌词对这位耿直的人来讲并不是一句空话。他对法国国民公会里的新的暴君和独裁者们的憎恶并不亚于他对国界那边的国王和皇帝们所怀的仇恨。当他的朋友——对马赛曲的诞生起过重大作用的迪特里希市长、吕克内将军——创作马赛曲就是为了呈献给他的——以及所有那天晚上作为马赛曲的第一批听众的军官们和贵族们,一个一个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他公开向罗伯斯庇尔的福利委员会【10】发泄了自已的不满。不久,发生了更为荒唐的事:这位革命的诗人自己也被作为反革命而遭逮捕,被控犯有叛国罪。只是到了热月九日罗伯斯庇尔被推翻,监狱的大门被打开,才使法国革命免却莫大的耻辱:把这次革命的一首不朽歌曲的作者送交“国民的剃刀”  如果当时鲁热真的被处死了,可以说是死得英勇而又壮烈,而不会象他以后生活得那么潦倒、那么不清不白。因为这个不奉的鲁热在他四十余年的生涯中,虽然度过了成千上万的日子,但是只过了一天真正具有创造性的日子。后来,他被赶出了军队,取消了他的退休金;他所写的诗歌、歌剧、歌词均未能出版和演出。这个半瓶子醋曾擅自闯进不朽者的行列,对此,命运没有原谅他。这个小人物后来干过各色各样并非总是干净的小行当,困苦地度过了自己渺小的一生。卡诺【11】和后来的拿破仑曾出于同情想帮助他,但都段有成功。那一次偶然的机缘曾使他当了三小时的神明和天才,然后又轻蔑地把他重新抛到微不足道的渺小地位,这是多么残酷,残酷的命运已便他的性格象中了毒似的变得无可救药的乖戾,他对所有的当权者都是忿忿不平和满腹牢骚。他给想帮助他的拿破仑写了一些措词激烈而又十分无礼的信,公开表示他为在全民投票时投了反对拿破仑的一票而引以自豪。他经营的生意把他卷入到一些不光彩的事件中去,甚至为了一张空头支票而不得不进入圣佩拉尔热的债务监狱。他到处不受欢迎,被债主跟踪追迹,不断受到警察的侦查,最后终于匿居在省内的某个地方。他已与世隔绝,被人忘却,他在那里象从一座坟墓里窃听着自己那首不朽之歌的命运。他听说马赛曲随着战无不胜的军队进入到欧洲的所有国家,然后他又听说拿破仑眼看自己就要当上皇帝而事先把这首过于革命化的马赛曲从所有的节目单上取消,一直到他听说波旁王朝的后裔完全禁止了这首歌。只是过了一代人的时间以后,当一八三零年七月革命爆发时,他写的歌词和他谱的乐曲重又在巴黎的街垒中恢复了旧有的力量,资产阶级国王路易——非力浦【12】把他当作一位诗人而给他一笔小小的养老金。人们还记得他,虽然只是依稀的记忆,但是这个被人忘却的、下落不明的老人却觉得这简直象做梦。当他于一八三六年以七十六岁的高龄在舒瓦齐勒罗瓦去世时,已经没有人再叫得出和知道他的名字了。然而,又过了一化人的时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马赛曲早已成为法国国歌.在法国的所有前线重又响起马赛曲的战斗歌声,于是这位小小上尉的遗体被安葬在荣誉军人教堂里,同小小的少尉拿破仑的遗休放在同一地方,这样,这位创作了一首不朽之歌而本人却极不出名的作者终于在他感到失望的祖国的这一块荣誉墓地上长眠,但他只不过是作为仅仅一夜的诗人罢了。〔译者注释〕  【1】路易十六(Louis ⅩⅥ,1754-1793),一七八九——一七九四年法国大革命时的法国国王,出逃未遂,一七九二年被废,后因里通外国,于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送上断头台。  【2】吉伦特派为雅各宾派的右翼,以布里索为首,代表工商业资产阶级利益,因该派领袖大都从吉伦特省选出而得名。  【3】马克西米里安·德·罗伯斯庇尔(Maximilien de RobesPierre, 1758-1794),法国大革命的坐要领袖之一,第三等级代表,一七九一年成为雅各宾派领袖,一七九三午五月起义后领导该派政府,在保卫和推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起过很大作用,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热月政变叶被捕,次日被处死。  【4】雅各宾派,法国大革命时资产阶级中最坚决的政治派别,因该派会址在巴黎的圣·雅各修道院而得名,一七九三年六月夺取政权,建立历史上著名的雅各宾专玫,一七九四年七月被热月改变推翻。  【5】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法国阿尔萨斯地区城市,近德国边界,战略重镇。  【6】鲁热·德·利勒(Rouget de Lisle,1760-1836),法国军官,以创作《马赛曲》的词曲闻名于世。  【7】尼古拉·吕克内(Nicolas Luckner,1722-1794),一七六三年法军少将,一七九一年法国元帅,一七九二年指挥北方军进军比利时;雅各宾专政时被处死。  【8】蒙彼利埃(Montpellier),法国埃罗省首府,临地中海,有历史悠久的医学院。  【9】拉辛(Jean Racine,1639-1699),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杰出代表,著名悲剧有《安德罗玛克》等。  【10】福利委员会(Wohlfahrtsausschub),岁伯斯庇尔于一七九三年建立的附属于国民公会的一政府机构。  【11】尼古拉·拉查尔·卡诺 (Lazare-Nicolas Carnot,1753-1823),法国大革命时抗击欧洲反法同盟的组织者之一,一七九四年参加热月政变,后为督政府五成员之一。  【12】路易-菲力浦(Louis-Philippe,1773-1850),奥尔良公爵,一七九三年流亡英国。一八三零年七月,巴黎人民筑起街垒,推翻复辟的波旁王朝,金融大资产阶级急忙拥立路易-菲力浦为法国国王,人称“资产阶级国王”,后被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推翻。 〔译者注释〕  【1】【2】参阅罗曼·罗兰著、严文蔚译《韩德尔传》,上海新音乐出版社,一九五四年。  【3】韩德尔的全名,德文拼写是Geore Friedrich Handel,本篇没有按茨威格所用的德文拼写音译,而采用约定俗成的中译名。  【4】羽管键琴(Cembalo),流行于十六至十八世纪的键盘乐器,后为钢琴所代替。  【5】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是韩德尔的多年助手,他的姓,按茨威格所用的德文拼写是Schmidt;英文拼写是 Smith,本篇中译名从英文音译。  【6】阉伶,是指十七至十八世纪受过阉割术的歌剧演员或歌唱家,具有宽广音域的童声音质。  【7】这是指从一七三六年五月至一七三七年五月这一年期间,韩德尔为了使剧院不致停顿,以超人的精力完成了四部歌剧:《阿塔兰塔》、《阿米尼俄》、《裘士提诺》、《贝吕厄斯》。  【8】指当时与韩德尔敌对的伦敦另一家意大利歌剧院的主持人——十八世纪最著名的意大利歌唱教师尼·卜波拉。  【9】一七三七年八月底,韩德尔在朋友们劝说下到亚琛去试行温泉治疗,结果象奇迹一般,他在几周之内恢复了健康,十月底便回到了伦敦。  【10】清唱剧,英语原文是oratorio,这是一种由器乐重奏、独唱和合唱紧密结合的大型声乐曲,其形式颇与中国的《黄河大合唱》相似。但欧洲的oratorio,内容取材于《圣经》故事;它虽有一定的情节,却不作舞台演出——不设市景,也没有扮演者,完全用音乐语言来戏剧性地描写性格和心理,表达人类的热情和灵性。由于oratorio所含的宗教内容,故而也有人把它译为“神剧”或“圣乐”,但这两种译法也如“清唱剧”一样,并未把oratorio所含的内容和形式完整地表达出来。韩德尔堪称创作oratorio的泰斗,因而被誉为“圣乐之祖”。莫扎特曾改编过韩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海顿在韩德尔的清唱剧的启发下创作了《创世纪》,但他们在这方面的成就都未超过韩德尔。韩德尔选择《圣经》上的题材创作清唱剧,并非出自宗教信仰,而是他看到:《圣经》上的这些英雄故事为人民大众所熟悉,已成为人民生活中的一部分;而那些富于浪漫色彩的古代故事只能引起一些自命风雅的上流绅士的兴趣。他是为顺应人民大众的思想感情而创作清唱剧。  【11】《诗人的冥想》创作于一七四0年一月至二月,仅用了十六天时间,歌词采用英国著名诗人约·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的诗。  【12】卡罗琳(Caroline,1683—1737),英王乔治二世的王后。  【13】指一七四o年至一七四八年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英国、荷兰、普鲁士为一方,法国和西班牙为另一方,在世界上燃起熊熊战火。  【14】弥赛亚(Messiah),原是希伯来语 masliiah的音译,意为“受膏者”(古犹太人在受封为王者额上涂敷膏油),指上帝派遣的使者,也是犹太人幻想中的“复国救主”;基督教产生后借用此说,声称耶稣就是弥赛亚,但已不是犹太人的“复国救主”,而是“救世主”,凡信奉救世主的人,灵魂可得到拯救,升入天堂。韩德尔创作的清唱剧《弥赛亚》,共分三部分,分别叙述耶稣诞生、受难和复活的故事。其中第一部分的《田园交响曲》和咏叹调《他必象牧人喂养其羊群》,第二部分的《哈利路亚合唱》,第三部分的咏叹调《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和《阿门颂》最为著名。  【15】哈利路亚,源自希伯来文hallelujah的音译,原意为“赞美上帝之歌”,是基督教的欢呼语,常用于清唱剧结尾的段落。  【16】天梯,圣经中雅各梦见天使上下的天梯。  【17】韩德尔每年指挥演出一次《弥赛亚》,为孤儿院募捐;甚至在双目失明以后仍坚持此项善举,为了能募得更多的款项,他禁止在他生前出版《弥赛亚》。  【18】钟式裙,十六至十八世纪时用鲸骨圈或藤圈撑起来的女裙。  【19】一七五一年,当韩德尔创作清唱剧《耶弗他》(Jephta)的总谱时,因患白内障左眼首先失明,以后虽动过几次眼科手术,但终因无法医治而于一七五三年一月完全瞎了,此后他反而安之若素,在兰特每年举办的十二次清唱剧演出中,照旧弹奏管风琴,并保持这一习惯直到辞世。  【20】即指一七三七年四月十三日韩德尔中风,右半身瘫痪那一天。滑铁卢的一分钟拿破仑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  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1769-1821)原是科西嘉岛上一个破落贵族的儿子。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二十岁的拿破仑参加法国革命军,乘着法国大革命的多变局势平步青云。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雾月十八日),拿破仑发动政变,自任第一执政。一八零四年,元老院授予拿破仑以皇帝称号,法国由资产阶级共和国变为资产阶级帝国。随着法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拿破仑的对外战争开始变为同英、俄争霸和掠夺、奴役别国的侵略战争,毕生东征西战,权势极一时之盛。一八一二年他兵败莫斯科。一八一四年三月三十一日为反法联军击败,被迫退位,被囚在地中海的厄尔巴岛。被推翻的波旁王朝路易十八(路易十六之弟)在反法联军的刺刀保护下在法国复辟。法国人民尽管对拿破仑有所不满,但更加痛恨波旁王朝的复辟。拿破仑利用这种情绪,于一八一五年三月潜回法国,三月二十日重返巴黎,重登皇位。正在维也纳开分赃会议的欧洲各国君主又拼凑了第七次反法同盟,六月十八日在比利时的滑铁卢再败法军,拿破仑第二次退位,被流放在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                 —译者  命运总是迎着强有力的人物和不可一世者走去。多少年来命运总是使自己屈从于这样的个人:凯撒、亚历山大、拿破仑,因为命运喜欢这些象自己那样不可捉摸的强权人物。  但是有时候,当然,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极为罕见的,命运也会出于一种奇怪的心情,把自己抛到一个平庸之辈的手中。有时候——这是世界历史上最令人惊奇的时刻——命运之线在瞬息时间内是掌握在一个窝囊废手中。英雄们的世界游戏象一阵风暴似的也把那些平庸之辈卷了进来。但是当重任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时,与其说他们感到庆幸,毋宁说他们更感到骇怕。他们几乎都是把抛过来的命运又哆哆嗦嗦地从自己手里失落。一个平庸之辈能抓住机缘使自己平步青云,这是很难得的。因为伟大的事业降临到渺小人物的身上,仅仅是短暂的瞬间。谁错过了这一瞬间,它决不会再恩赐第二遍。                    格鲁希  维也纳会议【1】正在举行。在交际舞会、调情嘻笑、玩弄权术和互相争吵之中,象一枚嗖嗖的炮弹飞来这样的消息:拿破仑【2】,这头被困的雄狮自己从厄尔巴岛的牢笼中闯出来了。紧接着,其他的信使也骑着马飞奔而来:拿破仑占领了里昂;他赶走了国王;军队又都狂热地举着旗帜投奔到他那一边,他回到了巴黎;他住进了杜伊勒里王宫。——莱比锡大会战和二十年屠杀生灵的战争全都白费了。好象被一只利爪攫住,那些刚刚还在互相抱怨和争吵的大臣们又都聚集在一起,急急忙忙抽调出一支英国军队、一支普鲁士军队、一支奥地利军队、一支俄国军队。他们现在要再次联合起来,彻底击败这个篡权者。欧洲合法的皇帝和国王们从未这样惊恐万状过。威灵顿【3】开始从北达向法国进军,一支由布吕歇尔【4】统率的普鲁士军,作为他的增援部队从另一方向前进。施瓦尔岑贝格【5】在莱茵河畔整装待发;而作为后备军的俄国军团,正带着全部辎重,缓慢地穿过德国。  拿破仑一下子就看清了这种致命的危险。他知道,在这些猎犬集结成群之前绝不能袖手等待。他必须在普鲁士人、英国人、奥地利人联合成为一支欧洲盟军和自己的帝国没落以前就将他们分而攻之,各个击破。他必须行动迅速,不然的话,国内就会怨声四起。他必须在共和分子重整旗鼓并同王党分子联合起来以前就取得胜利。他必须在富歇【6】——这个奸诈多变的两面派与其一丘之貉塔列兰【7】结成同盟并从背后捅他一刀以前就班师凯旋。他必须充分利用自己军队的高涨热情,一鼓作气就把自己的敌人统统解决掉。每一天都是损失,每一小时都是危险。于是,他就匆匆忙忙把赌注押在欧洲流血最多的战场——比利时上面。六月十五日凌晨三时,拿破仑大军(现在也是仅有的一支军队)的先头部队越过边界,进入比利时。十六日,他们在林尼与普鲁士军遭遇,并将普军击败。这是这头雄狮闯出牢笼之后的第一次猛击,这一击非常厉害,然而却不致命。被击败而并未被消灭的普军向布鲁塞尔撤退。  现在,拿破仑准备第二次攻击,即向威灵顿的部队进攻。他不允许自己喘息,也不允许对方喘息,因为每拖延一天,就意味着给对方增添力量。而胜利的捷报将会象烈性烧酒一样,使自己身后的祖国和流尽了鲜血、不安的法国人民如醉若狂。十七日,拿破仑率领全军到达四臂村高地前,威灵顿,这个头脑冷静、意志坚强的对手已在高地上筑好工事,严阵以待。而拿破仑的一切部署也从未有象这一天那样的细致周到。他的军令也从未有象这一天那样的清楚明白。他不仅反复斟酌了进攻的方案,而且也充分估计到自己面临的各种危险,即布吕歇尔的军队仅仅是被击败,而并未被消灭。达支军队随时可能与威灵顿的军队会合。为了防止这种可能性,他抽调出一部分部队去跟踪追击普鲁士军,以限止他们与英军会合。  他把这支追击部队交给了格鲁希元帅指挥。格鲁希【8】,一个气度中庸的男子,老实可靠,兢兢业业,当他任骑兵队长时,常常被证明是称职的。然而他也仅仅是一位骑兵队长而已。他既没有缪拉【9】那样的胆识魄力,也没有圣西尔【1。】和贝尔蒂埃【11】那样的足智多谋,更缺乏内伊【12】那样的英雄气概,关于他,没有神话般的传说,也没有谁把他描绘成威风凛凛的勇士。在拿破仑的英雄传奇中,他没有显著的业绩使他赢得荣誉和地位。使他闻名于世的,仅仅是他的不幸和厄运。他从戎二十年,参加过从西班牙到俄国、从尼德兰到意大利的各种战役。他是缓慢地、一级一级地升到元帅的军衔。不能说他没有成绩,但却无特殊的贡献。是奥地利人的子弹、埃及的烈日、阿拉伯人的匕首、俄国的严寒,使他的前任相继丧命(德塞【13】在马伦哥, 克莱贝尔【14】开罗,拉纳【15】在瓦格拉姆),从而为他腾出了空位。他不是青云直上登坐最高军衔的职位,而是经过二十年战争的煎熬,水到渠成。  拿破仑大概也知道,格鲁希既不是气吞山河的英雄,也不是运筹帷幄的谋士,他只不过是一个老实可靠、循规蹈矩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元帅,一半已在黄泉之下,而其余几位已对这种没完没了的风餐露宿的戎马生活十分厌倦,正恹恹不乐地呆在自己的庄园里呢。所以,拿破仑是出于无奈才对这个中庸的男子委以重任的。  六月十七日,林尼一仗胜利后的第一天,也是滑铁卢战役的前一天,上午十一时,拿破仑第一次把独立指挥权交给格鲁希元帅。就在这一夭,在这短暂的瞬间,唯唯诺诺的格鲁希跳出一昧服从的军人习气,自己走进世界历史的行列。这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然而又是怎样的一瞬间呵!拿破仑的命令是清楚的:当他自已向英军进攻时,格鲁希务必率领交给他的三分之一兵力去追击普鲁士军。这似乎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因为它既不曲折也不复杂。然而即便是一柄剑,也是柔韧可弯,两边双刃嘛!因为在向格鲁希交待追击任务的同时,还交待清楚:他必须始终和主力部队保持联系。  格鲁希元帅踌躇地接受了这项命今。他不习惯独立行事。只是当他看到皇帝的天才目光,他才感到心里踏实,不加思素地应承下来。此外,他好象从自己手下将军们的背后感觉出他们的不满。当然,也许还有命运的翅膀在暗中拨弄他呢。总之使他放心的是,大本营就在附近。只需三小时的急行军,他的部队便可和皇帝的部队会合。  格鲁希的部队在瓢泼大雨中出发。士兵们在软滑的泥泞地上缓慢地向普军运动。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是朝着布吕歇尔部队所在地的方向前进。                卡右的夜里  北方的暴雨下个不停。拿破仑的师团步履艰难地在黑暗中前进、个个浑身湿透。每个人的靴底上至少有两磅烂泥。没有任何蔽身之处,没有人家,没有房屋。连麦秆稻草也都是水淋淋的,无法在上面躺一下。于是只好让十个或十二个士兵互相背靠背地坐在地上,直着身子在滂沱大雨中睡觉。皇帝自己也没有休息。他心焦如焚,坐卧不安,因为在这什么也看不见的天气中,无法进行侦察。侦察兵的报告很含含糊糊。况且,他还不知道威灵顿是否会迎战,从格鲁希那里又没有任何关于普军的消息传来。半夜一点钟,拿破仑不顾簌簌的骤雨,一直走到英军炮火射程之内的阵地前沿。在雾蒙蒙中,隐现出英军阵地上的稀薄灯光。拿破仑一边走着一边考虑进攻方案。拂晓,他才回到卡右【16】的小屋子里,这就是他的极其简陋的统帅部。他在这里看到了格鲁希送来的第一批报告。报告中关于普军撤退去向的消息含含糊糊,尽是一些为了使人宽慰的承诺:正在继续追击普军。雨渐渐地停了,皇帝在房间里焦虑地走来走去,不时凝望着黄色的地平线,看看远处的一切是否最终能显现清楚,从而好使自己下决心。  清晨五点钟,雨全停了,妨碍下决心的胸中迷雾似乎也消散了,皇帝终于下达了如下的命令:全军务必在九点钟作好总攻准备。传令兵向各方出发。不久就响起了集合的鼓声。这时,皇帝才在自己的行军床上躺下,睡两小时。                  滑铁卢的上午  时间已是上午九点钟。但部队尚未全部到齐。下了三天的雨,地上又湿又软,行路困难,妨碍了炮兵的转移。到这时侯,太阳才渐渐地从阴云中露出来,照耀着大地。空中刮着大风。今夭的太阳可不象当年奥斯特里茨【17】的太阳那样金光灿烂,预兆着吉样。今天的太阳只散射出淡黄色的微光,显得阴郁无力。这是北方的阳光。部队终于准备就绪,处于待命状态。战役打响以前,拿破仑又一次骑着自己的自色牝马,沿着前线,从头至尾检阅一番。在呼啸的寒风里,旗手们举起战旗,骑兵们英武地挥动战刀,步兵们用刺刀尖挑起自己的熊皮军帽,向皇帝致意。所有的战鼓狂热地敲响,所有的军号都对着自己的统帅快乐地吹出清亮的号音。但是,盖过这一切响彻四方声音的,却是雷鸣般的欢呼声,它从各个师团滚滚而来.这是从七万士兵的喉咙里进发出来的、低沉而又宏亮的欢呼声:“皇帝万岁!”  二十年来,拿破仑进行过无数次检阅,从未有象他这最后一次检阅这样壮现、热烈。欢呼声刚一消失,十一点钟——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小时,而这恰恰是致命文件的两小时!——炮手们接到命令,用榴弹炮轰击山头上的身穿红衣的英国士兵。接着,内伊——这位“雄中之杰”,率领步兵发起冲锋。决定拿破仑命运的时刻开始了。关于这次战役,曾经有过无数的描述。但人们似乎从不厌倦去阅读关于它的各种各样激动人心的记载,一会儿去读司各特写的宏篇巨制【18】,一会儿去读斯汤达写的片断插曲【19】。这次战役,无论是从远看,还是从近看,无论是从统帅的山头上看,还是从盔甲骑兵的马鞍上看,它都是伟大的,具有多方面的意义。它是一部扣人心弦的富于戏剧性的艺术杰作:一会儿陷入畏惧,一会儿又充满希望,两者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最后,这种变换突然成了一场灭顶之灾。这次故役是真正悲剧的典型,因为欧洲的命运全系在拿破仑这一个人的命运上,拿破仑的存在,犹如节日迷人的焰火,它象爆竹一样,在倏然坠地、水远熄灭之前,又再次冲上云霄。  从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一点,法军师团向高地进攻,一度占领了村庄和阵地,但又被击退下来,继而又发起进攻。在空旷、泥泞的山坡上己覆盖着一万具尸体。可是除了大量消耗以外,什么也没有达到。双方的军队都已疲惫不堪,双方的统帅都焦虑不安。双方都知道,谁先得到增援,谁就是胜利者。威灵顿等待着布吕歇尔;拿破仑盼望着格鲁希。拿破仑心情焦灼,不时端起望远镜,接二连三地派传令兵到格鲁希那里去;一旦他的这位元帅及时赶到,那么奥斯特里茨的太阳将会重新在法兰西上空照耀。                  格鲁希的错误  但是,格鲁希井未意识到拿破仑的命运拿握在他手中,他只是遵照命令于六月十七日晚间出发,按预计方向去追击普鲁士军。雨已经停止。那些昨天才第一次尝到火药味的年轻连队士兵,在无忧无虑地、慢腾腾地行走着,好象是在一个和平的国度里,因为敌人始终没有出现,被击溃的普军撤退的踪迹也始终没有找到。  正当格鲁希元帅在一户农民家里急急忙忙进早餐时,他脚底下的地面突然微微震动起来。所有的人都悉心细听。从远处一再传来沉闷的、渐渐消失的声音:这是大炮的声音,是远处炮兵正在开炮的声音,不过井不太远,至多只有三小时的路程。几个军官用印第安人的姿势伏在地上,试图进一步听清方向。从远处传来的沉闷回声依然不停地隆隆滚来。这是圣让山上的炮火声,是滑铁卢战役开始的声音。格鲁希征求意见。副司令热拉尔【20】急切地要求:“立即向开炮的方向前进!”第二个发言的军官也赞同说:赶紧向开炮的方向转移,只是要快!所有的人都毫不怀疑:皇帝已经向英军发起攻击了,一次重大的战役已经开始。可是格鲁希却拿不定主意。他习惯于唯命是从,他胆小怕事地死抱着写在纸上的条文——皇帝的命令:追击撤退的普军。热拉尔看到他如此犹豫不决,便激动起来,急冲冲地说:“赶快向开炮的地方前进!”这位副司令当着二十名军官和平民的面提出这样的要求,说话的口气简直象是在下命令,而不是在请求。这使格鲁希非常不快。他用更为严厉和生硬的语气说,在皇帝撤回成命以前,他决不偏离自己的责任。军官们绝望了,而隆隆的大炮声却在这时不祥地沉默下来。  热拉尔只能尽最后的努力。他恳切地请求,至少能让他率领自已的一师部队和若干骑兵到那战场上去。他说他能保证及时赶到。格鲁希考虑了一下。他只考虑了一秒钟。                决定世界历史的一瞬回  然而格鲁希考虑的这一秒钟却决定了他自已的命运、拿破仑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在瓦尔海姆的一家农舍里逝去的这一秒钟决定了整个十九世纪。而这一秒钟全取决于这个迂腐庸人的一张嘴巴。这一秒钟全掌握在这双神经质地揉皱了皇帝命令的手中。——这是多么的不幸!徜若格鲁希在这刹那之间有勇气、有魄力、不拘泥于皇帝的命令,而是相信自己、相信显而易见的信号.那么法国也就得救了。可惜这个毫无主见的家伙只会始终听命于写在纸上的条文,而从不会听从命运的召唤。  格鲁希使劲地摇了摇手。他说,把这样一支小部队再分散兵力是不负责任的,他的任务是追击普军,而不是其他。就这样,他拒绝了这一违背皇帝命令的行动。军官们闷闷不乐地沉默了。在他周围鸦雀无声。而决定性的一秒钟就在这一片静默之中消逝了,它一去不复返,以后,无论用怎样的言辞和行动都无法弥补这一秒钟。——威灵顿胜利了。  格鲁希的部队继续往前走。热位尔和旺达姆【21】愤怒地紧握着拳头。不久,格鲁希自己也不安起来,随着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他越来越没有把握,因为令人奇怪的是,普军始终没有出现。显然,他们离开了退往布鲁塞尔去的方向。接着,情报人员报告了种种可疑的迹象,说明普军在撤退过程中已分几路转移到了正在激战的战场。如果这时候格鲁希赶紧率领队伍去增援皇帝,还是来得及的。但他只是怀着愈来愈不安的心情,依然等待着消息,等待着皇帝要他返回的命令。可是没有消息来。只有低沉的隆隆炮声震颤着大地,炮声却愈来愈远。孤注一掷的滑铁卢搏斗正在进行,炮弹便是投下来的铁骰子。                  滑铁卢的下午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一点钟。拿破仑的四次进攻虽然被击退下来,但威灵顿主阵地的防线显然也出现了空隙。拿破仑正准备发起一次决定性的攻击。他加强了对英军阵地的炮击。在炮火的硝烟象屏幕似的挡住山头以前,拿破仑向战场最后看了一遍。  这时,他发现东北方向有一股黑魆魆的人群迎面奔来,象是从树林里窜出来的。一支新的部队!所有的望远镜都立刻对准着这个方向。难道是格鲁希大胆地违背命令,奇迹般地及时赶到了?可是不!——一个带上来的俘虏报告说,这是布吕歇尔将军的前卫部队,是普鲁士军队。此刻,皇帝第一次预感到,那支被击溃的普军为了抢先与英军会合,已摆脱了追击,而他——拿破仑自己却用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在空地上作毫无用处、失去目标的运动。他立即给格鲁希写了一封信,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赶紧与自己靠拢,并阻止普军向威灵顿的战场集结。  与此同时,内伊元帅又接到了进攻的命令。必须在普军到达以前歼灭威灵顿部队。获胜的机会突然之间大大减少了。此叶此刻,不管下多大的赌注,都不能算是冒险。整个下午,向威灵顿的高地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战斗一次比一次残酷,投入的步兵一次比一次多。他们几次冲进被炮弹炸毁的村庄,又几次被击退出来,随后又擎着飘扬的旗帜向着已被击散的方阵蜂拥而上。但是威灵顿依旧岿然不动。而格鲁希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来。当拿破仑看到普军的前卫正在渐渐逼近时,他心神不安地喃喃低语,“格鲁希在哪里?他究竟呆在什么地方呢?”他手下的指挥官们也都变得急不可耐。内伊元帅已决定把全部队伍都拉上去,决一死战(他的乘骑已有三匹被击毙)——他是那样的鲁莽勇敢,而格鲁希又是那样的优柔寡断。内伊把全部骑兵投入战斗。于是,一万名殊死一战的盔甲骑兵和步骑兵踩烂了英军的方阵,砍死了英军的炮手,冲破了英军的最初几道防线。虽然他们自己再次被迫撤退,但英军的战斗力已濒于殆尽。山头上象箍捅似的严密防线开始松散了。当受到重大伤亡的法军骑兵被炮火击退下来时,拿破仑的最后预备队——老近卫军正步履艰难地向山头进攻。欧洲的命运全系在能否攻占这一山头上。                 决 战   自上午以来,双方的四百门大炮不停地轰击着。前线响彻骑兵队向开火的方阵冲杀的铁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咚咚战鼓声,震耳欲聋,整个平原都在颤动!但是在双方的山头上,双方的统帅似乎都听不见这嘈杂的人声。他们只是倾听着更为微弱的声音。  两只表在双方的统帅手中,象小鸟的心脏似的在嘀嗒嘀嗒地响。这轻轻的钟表声超过所有震天的吼叫声。拿破仑和威灵顿各自拿着自己的计时器,数着每一小时,每一分钟,计算着还有多少时间,最后的决定性的增援部队就该到达了。威灵顿知道布吕歇尔就在附近。而拿破仑则希望格鲁希也在附近。现在双方都己没有后备部队了。谁的增援部队先到,谁就赢得这次战役的胜利。两位统帅都在用望远镜观察着树林边缘。现在,普军的先头部队象一阵烟似的开始在那里出现了。难道这仅仅是一些被格鲁希追击的散兵?还是被追击的普军主力?这会儿,英军只能作最后的抵抗了,而法国部队也已精疲力竭。就象两个气喘吁吁的摔跤对手,双臂都已瘫软,在进行最后一次较量前,喘着一口气:决定性的最后一个回合已经来到。  普军的侧翼终于响起了枪击声。难道发生了遭遇战?只听见轻火器的声音!拿破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格鲁希终于来了!”他以为白己的侧翼现在已有了保护,于是集中了最后剩下的全部兵力,向威灵顿的主阵地再次发起攻击。这主阵地就是布鲁塞尔的门闩,必须将它摧毁,这主阵地就是欧洲的大门,必须将它冲破  然而刚才那一阵枪声仅仅是一场误会。由于汉诺威兵团穿着别样的军装,前来的普军向汉诺威士兵开了枪。但这场误会的遭遇战很快就停止了。现在,普军的大批人马毫无阻挡地、浩浩荡荡地从树林里穿出来。——迎面而来的根本不是格鲁希率领的部队,而是布吕歇尔的普军。厄运就此降临了。这一消息飞快地在拿破仑的部队中传开。部队开始退却,但还有一定的秩序。而威灵顿却抓住这一关键时刻,骑着马,走到坚守住的山头前沿,脱下帽子,在头上向着退却的敌人挥动。他的士兵立刻明自了这一预示着胜利的手势。所有剩下的英军一下子全都跃身而起,向着溃退的敌人冲去。与此同时,普鲁士骑兵也从侧面向仓惶逃窜、疲于奔命的法军冲杀过去,只听得一片惊恐的尖叫声:“各自逃命吧!”仅仅几分钟的工夫,这支赫赫军威的部队变成了一股被人驱赶的抱头鼠窜、惊慌失措的人流。它卷走了一切,也卷走了拿破仑本人。策鞭追赶的骑兵对待这股迅速向后奔跑的人流,就象对待毫无抵抗、毫无感觉的流水,猛击猛打。在一片惊恐的混乱叫喊声中。他们轻而易举地捕获了拿破仑的御用马车和全军的贵重财物,俘虏了全部炮兵。只是由于黑夜的降临,才拯救了拿破仑的性命和自由。——直到半夜,满身污垢、头昏目眩的拿破仑才在一家低矮的乡村客店里,疲倦地躺坐在扶手软椅上,这时,他已不再是个皇帝了。他的帝国、他的皇朝、他的命运全完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怯懦毁坏了他这个最有胆识、最有远见的人物在二十年里所建立起来的全部英雄业绩。                   回到平凡之中  当英军的进攻刚刚击溃拿破仑的部队,就有一个当时几乎名不见经传的人,乘着一辆特快的四轮马车向布鲁塞尔急驶而去,然后又从布鲁塞尔驶到海边。一艘般只正在那里等着他。他扬帆过海,以便赶在政府信使之前先到达伦敦。由于当时大家还不知道拿破仑已经失败的消息,他立刻进行了大宗的证券投机买卖。此人就是罗茨舍尔德【22】。他以这突如其来的机敏之举建立了另一个帝国,另一个新王朝。第二天,英国获悉自己胜利的消息,同时巴粱的富歇——这个一贯依靠出卖发迹的家伙也知道了拿破仑的失败。这时,布普塞尔和德国都已响起了胜利的钟声。  到了第二天,只有一个人还丝毫不知滑铁卢发生的事,尽管他离这个决定命运的地方只有四小时的路程。他,就是造成全部不幸的格鲁希。他还一直死抱着那道追击普军的命令。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找到普军。这使他忐忑不安。近处传来的炮声越来越响,好象它们在大声呼救似的。大地震颤着。每一炮都象是打进自己的心里。现在人人都已明白这绝不是什么小小的遭遇战,而是一次巨大的故役,一次决定性的故役已经打响。  格鲁希骑着马,在自己的军官们中间惶惶惑惑地行走。军官们都避免同他商谈,因为他们先前的建议完全被他置之不理。  当他们在瓦弗附近遇到一支孤立的普军——布吕歇尔的后卫部队时,全都以为挽救的机会到了,于是发狂似地向普军的防御工事冲去。热拉尔一马当先,好象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所驱使,去找死似的。一颗子弹随即把他打倒在地。这个最喜欢提意见的人现在一声不吭了。随着黑夜的降临,格鲁希的部队攻占了村庄,但他们似乎感到,对这支小小的后卫部队所取得的胜利,已不再有任何意义。因为在那边的战场上突然变得一片寂静。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可怕的和平,一种阴森森、死一般的沉默。所有的人都觉得,与其是这种咬啮神经的惘然沉默,倒不如听见隆隆的大炮声更好。格鲁希现在才终于收到那张拿破仑写来的要他到滑铁卢紧急增援的便条(可惜为时太晚了!)。滑铁卢一仗想必是一次决定性的战役,可是谁赢得了这次巨大战役的胜利呢?格鲁希的部队又等了整整一夜,完全是自等!从滑铁卢那边再也没有消息来。好象这支伟大的军队已经将他们遗忘。他们毫无意义地站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周围空空荡荡。清晨,他们拆除营地,继续行军。他们个个累得要死,并且早已意识到,他们的一切行军和运动完全是漫无目的的。上午十点钟,总参谋部的一个军宫终于骑着马奔驰而来。他们把他扶下马,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可是他却满脸惊慌的神色,两鬓头发湿漉漉的,由于过度紧张,全身颤抖着。至于他结结巴巴说出来的话,尽是他们听不明白的,或者说,是他们无法明白和不愿意明白的。他说,再也没有皇帝了,再也没有皇帝的军队!法兰西失败了……这时,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疯子,当成醉汉。然而他们终于渐渐地从他嘴里弄清了全部真相,听完了他的令人沮丧颓唐、甚至使人瘫痪的报告。格鲁希面色苍白,全身颤抖,用军刀支撑着自己的身休。他知道自己殉难成仁的时刻来临了。他决心承担起力不从心的任务,以弥补自己的全部过失。这个唯命是从、畏首畏尾的拿破仑部下,在那关键的一秒中没有看到决定性的战机,而现在.眼看危险迫在眉睫,却又成了一个男子汉,甚至象是一个英雄似的。他立刻召集起所有的军官,发表了一通简短的讲话——眼眶里噙着愤怒和悲伤的泪水。他在讲话中既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辩解,同时又自责自怨。那些昨天还怨恨他的军官们,此刻都默不作声地听他讲。本来,现在谁都可以责怪他,谁都可以自夸自己当时意见的正确。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做,也不愿意这样做。他们只是沉默,沉默。突如其来的悲哀使他们都成了哑巴。  错过了那一秒钟的格鲁希,在现在这一小时内又表现出了军人的全部力量——可惜太晚了!当他重新恢复了自信而不再拘泥于成文的命令之后,他的全部崇高美德——审慎、干练、周密、责任心,都表现得清清楚楚。他虽然被五倍于自己的敌军包围,却能率领自已的部队突围归来,而不损失一兵一卒,不丢失一门大炮——堪称卓绝的指挥。他要去拯救法兰西,去解救拿破仑帝国的最后一支军队。可是当他回到那里时,皇帝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向他表示感激,在他面前也不再有任何敌人。他来得太晚了!永远是太晚了!尽管从表面看,格鲁希以后又继续升迁,他被任命为总司令、法国贵族院议员,而且在每个职位上都表现出具有魄力和能干。可是这些都无法替他赎回被他贻误的那一瞬间。那一瞬向原可以使他成为命运的主人,而他却错过了机缘。  那关健的一秒钟就是这样进行了可怕的报复。在尘世的生活中,这样的一瞬间是很少降临的。当它无意之中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时,他却不知如何利用它。在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顺从、勤勉、谨慎,都无济于事,它始终只要求天才人物,并且将他造就成不朽的形象。命运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命运——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愿意用热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们的天堂。〔译者注释〕  【1】一八一四年四月六日幸破仑第一次退位后欧洲各国君主在维也纳举行的会议。  【2】拿破仑一世在一八一四年反法联军攻陷巴黎后,被放逐于厄尔巴岛,一八一五年他再度返回巴黎,建立百日王朝。  【3】威灵顿(Arthur Wellesley Wellington,1769-1852),英国元帅,第一任威灵顿公爵,反拿破仑战争中的联盟军统帅之一,以指挥滑铁卢战役闻名于世。一八二八年后历任英首相、外交大臣等职。  【4】布吕歇尔(Gebhard Leberecht von BIucher,1742-1619),普鲁士元帅,拿破仑百日王朝时反法联盟军的普军总司令。在滑铁卢战役中,由于他的及时增援而使拿破仑的军队全线崩溃。  【5】施瓦尔岑贝格(Karl Phillipp Sehwarzenberg,l771-1820)奥地利元帅,在一八一三年击败拿破仑的德累斯顿和莱比锡战役中任反法联盟军的总司令,一八一四年率联盟军攻占巴黎。  【6】富歇(Joseph Fouche,1763-1820),历任拿破仑的警务大臣,滑铁户战役后力主拿破仑退位,后领导临时政府和反法盟国进行谈判,一八一六年被逐出法国。  【7】塔列兰(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erigord,1754-1838),曾任拿破仑第一帝国的外交大臣,复辟王期初期又任路易十八的外交大臣,百日王朝后被迫辞职,后又于一八三零——一八三四年出使英国,以权变多诈闻名。  【8】棺鲁希(Emmanuel de Grouchy,1766-1347),法国大革命为拿破仑军队中的士兵,一七九四年任少将,在滑铁卢战役中指挥骑兵预备队,于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六日在林尼击败布吕歇尔将军的一个分遣队,但他未能阻止布吕歇尔的主力与威灵顿的部队会合,自己也未能及时去增援拿破仑,拿破仑失败后一度被流放,一八三一年又任法国元帅,一八三二年任贵族院议员。  【9】缪拉(Joachim Murat,1767-1815),拿破仑的元帅,骑兵司令,战功赫赫,参与百日王朝沽动,一八一五年五月二日——三日在多伦蒂诺被奥军击败被俘,同年十月十三日被处决。  【10】圣西尔(Saint-Cyr,1764-1830)法国元帅,曾出征俄国,屡建战功,一八一七——一八一九年任国防大臣。  【11】贝尔蒂埃(Louis Alexandre Berthier,1753-1815),法国元帅,曾随拿破仑进兵意夫利和埃及,历任国防大臣、总参谋长,一八一四年特而支持路易十八。  【12】内伊(Michel Ney,1769-1815),法国元帅,随拿破仑征战欧洲,路易十八复辟时又任贵族院议员,但在百日王朝时又重归拿破仑,滑铁卢战役中指挥老近卫军英勇奋战,拿破仓失败后,被贵族院判定犯有叛国罪,一八一五年十二月七日被处决。  【13】德塞(Desaix,1768-1800),拿破仑麾下的将军,一八零零年六月十四日在意天利马伦哥的战斗中被奥地利军击毙。  【14】克莱贝尔(Jean Baptiste KIeber,1753-1800),拿破仑麾下的将军,一七九八——一八零零年驻军埃及,一入零零年六月十四日被一名埃及狂热分子暗杀。  【15】拉纳(Jean Lannes,1769-1899),拿破仑的元帅,屡建战功,一八零九年五月在奥地利的战斗中重伤身亡。  【16】卡右(Caillou),滑铁卢附近一小地名。  【17】奥斯待里茨(Austerlitz),奥地利一地名,拿破仑曾于一八零五年十二月二日在此大胜奥俄联军。  【18】司各特(Walter Scott,1783-1832),英国小说家、诗人。代表作《艾凡赫》,另著有《拿破仑传》等。  【19】斯汤达(Stendhal,1783-1842),法国小说家,代表作《红与黑》,一八零六——一八一四年在拿破仓军中任职,随大军转战欧洲大陆,他在《巴马修道院》中所描写的滑铁卢战役是该小说的著名篇章。  【20】热拉尔(Etienne Maurice Gerard,1773-1862),拿破仑的将军,曾参示滑铁卢战役,失败后于一八一五——一八一七年被逐出法国,后又任路易·菲力浦国王的国防大臣。  【21】旺达姆(Dominique Rene Vandamme,1770-1830),拿破仑的将军,百日王朝时指挥第三集团军。滑铁卢战役中,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在瓦弗一仗中建奇功。拿破仑失败后,被放逐。  【22】南森·梅耶·罗茨舍尔德(Nathan Meyer Rotschild,1777-1836),德国犹太大银行家罗茨舍尔德家族的后裔,一七九八年在伦敦开设交易所,他是第一个获悉拿破仑在滑铁卢失败消息的人,随即返回伦敦,乘机进行证券投机买卖,获利百万。黄金国的发现 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 加利福尼亚一八四八年一月  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以它的土地肥沃、气侯温和、物产丰富著称于世。风光旖旎的旧金山又是多么令人神住。然而,富饶的加利福尼亚,从拓荒开发到繁荣兴盛,还不到二百年的历史。今天映入人们眼帘的美丽的旧金山,历史更掉,实际上它才经历了七十八个春状。一九○六年,旧金山城遭到特大地震,建筑全部被毁,观在的市容是在一片废墟中重建起来的。旧金山最早的旧址只不过是一个渔村。一七七六年十月,天主教托钵修会的主要教派——弗兰西斯派的西班牙传教士在此建立了传教站,又因为它地处弗兰西斯科海湾,所以在一八四七年该城归属美国之后正式命名为圣弗兰西斯科(San Francisco)十九世纪中叶,加利福尼亚发现金矿之后,华侨曾把该地称为金山,以后为了有别于澳大利亚墨尔本市(新金山)又改称旧金山。不错,加利福尼亚的繁荣和圣弗兰西斯科的崛起正是和黄金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一八四九年在加利福尼亚掀起的世界性淘金热潮是广为人知的,然而,恐怕并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一片土地当时是属于私人的,它的主人就是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可惜,黄金的发现并没有给这位主人带来幸福,而是使他家破人亡,自己沦为乞丐。                  ——译者               一个厌倦欧洲生活的人  一八三四年,一艘美国轮船从哈弗尔【1】驶向纽约。在数百名亡命者中有一个名叫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2】的人。他原籍瑞士巴塞尔附近的吕嫩贝尔格,现年三十一岁。他正面临着欧洲几个法庭的审判,将被指控为破产者、窃贼、证券伪造者,于是他急急忙忙撂下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在巴黎用一张假身份证弄到一点钱,踏上了寻找新生活的旅程。七月七日,他抵达纽约,在那里混了两年,几乎什么事都干过,什么打包工、药剂师、牙医、药材商、开小酒馆,不管会干不会干,最后总算略微安定,开了一家客栈,可是不久又将它出售,随着当时一股着魔似的迁徙洪流搬到密苏里州,在那里经营农业,没有多久就积蓄了一小笔财产,可以过安安稳稳的日子,然而他的门前总是不断有人经过,皮货商、猎人、冒险家、士兵,他们有的从西部来,有的又到西部去,于是“西部”这个词就渐渐地有了诱人的魅力,只知道到那里去,首先遇到的是茫茫的草原,成群野牛,人烟稀少,在草原上走一天甚至一星期都见不到一点儿人影,只有红皮肤的印第安人在那里追逐猎物,然后迎来的是无法攀登的高山峻岭,最后才是那“西部”的土地。关于这片土地的详细情况,谁也说不清楚,但它那神话般的富饶却已变得家喻户晓。当时的加利福尼亚还是相当神秘,人说在那一片土地上遍地流的是牛奶和蜂蜜,人人可以随便取用。只不过那是一块遥远的地方,无穷无尽的远,要到那里去是有生命危险的。  但是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浑身都是冒险家的血液,安居乐业并不能吸引他。一八三七年的一天,他变卖了自己的田地和家产,组织了一支远征队,带着车辆、马匹、一群美洲野牛,从印第奔斯堡【3】出发,到那陌生的远方去。                 进军加利福尼亚  一八三八年。苏特尔带着两名军官、五名传教士、三名妇女坐着牛车向茫茫无际的远方驶去。他们穿过一片又一片的大草原,最后又翻过崇山峻岭,向着太平洋的方向进发。他们在路上走了三个月,十月底到达温哥华。可是,两名军官在到达以前就离开了苏特尔,五名传教士也没有继续往前走,三名妇女在半途中因饥饿而死去。  现在只剩下苏特尔一个人了,有人留他在温哥华住下,并替他谋到一个职位,但都没有用,他拒绝了一切。加利福尼亚——这个有着魔力般的名字始终诱惑着他。他驾著一条破旧的帆船,渡过太平洋,先到达夏威夷群岛,然后沿着阿拉斯加的海岸,历尽千难万险,最终在一个名叫圣弗兰西斯科的荒凉地方登陆。当时的圣弗兰西斯科可不是象今夭这样一座在大地震后以突飞猛进的速度发展起来的拥有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当时的圣弗兰西斯科仅仅是一个贫穷的渔村,尚未成为墨西哥的那个偏僻省份——加利福尼亚【4】的主要城市,就连它的名字也还是跟着弗兰西斯教派的传教站叫起来的呢。当时的加利福尼亚无人管理,一片荒芜,是美洲新大陆最富庶的地区中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  西班牙的混乱局面由于缺乏任何权威而加剧,暴乱四起,畜力人力匮乏,没有励精图治的力量。苏特尔租了一匹马,驱着它走进肥沃的萨克拉门托山谷。只用了一天时间,他就全明白了:在这片上地上不仅可以建立一座农庄、一个大农场,简直可以建立一个王国。第二天他骑马前往蒙德来【5】,这是一座十分简陋的首邑。他向阿尔瓦拉多总督【6】作了毛遂自荐,讲了自己要开垦这里一片土地的意图,他要从夏威夷群岛带来卡拿卡人,并让这些勤劳的有色人自己定期从那里迁到此地,而他则愿意承担起为他们建立移民区的责任,要建立一个名为新黑尔维喜阿【7】的小国家。  “为什么要叫新黑尔维喜阿呢?”总督问。“我是瑞士人,而且是一个共和主义者。”苏特尔回答说。  “好吧,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找把这片土地租让给你,为期十年。”  你看,事情很快就在那里达成了协议。而在远离文明千里之遥的地方,一个人的能力会获得一种和在家里完全不同的报偿。                   新黑尔维喜阿  一八三九年。一行用牲口驮着货物的队伍沿着萨克拉门托河【8】岸缓慢地向上游走去。苏特尔骑着马走在最前面,腰间别着一支枪,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三个欧洲人,接着是一百五十名穿着短衫背心的卡拿卡人【9】,然后是三十辆装载着粮食、生活用品、种子和弹药的牛车,以及五十匹马、七十五头骡和成群的奶牛、绵羊,末尾是一支小小的后卫——这就是要去征服新黑尔维喜阿的全部人马。  在这些人面前滚起火的巨浪。他们焚毁树林,这是比砍伐更为简便的方法。巨大的火焰刚刚烧完这一片土地、树墩残干还冒着余烟,他们就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建造仓库;挖掘水井,在无需耕犁的田地上撒种;为源源而来的成群牛羊筑起栏圈。渐渐地从邻近传教站开辟的偏僻殖民地迁移来大批新人。  收获是丰硕的。播下去的种子获得了五倍的收成。粮食满仓。不久,牲畜就数以千计。尽营在这片土地上还存在不少困难,还需要对敢于不断侵犯这片欣欣向荣的殖民地的当地土著人进行讨伐,但是新黑尔维喜阿的疆域可以说已发展到幅员辽阔。河道水渠、磨坊工场、海外商店【10】。都纷纷兴建创办起来。船只在江河上来来往往。苏特尔不仅供应温哥华和夏威夷群岛的需要,而且还供应所有停泊在加里福尼亚的帆船的需要。他种植水果——这些加利福尼亚水果今天已誉满全球。你看,水果在那里长得多么繁茂!于是他引进法国和莱茵河的葡萄。没有几年工夫,遍地都是果实累累的葡萄藤。至于说到苏特尔自已,他建造了许多房屋和豪华的庄园,还不远万里,用一百八十天的时间从巴黎运来一架普莱耶尔【11】牌钢琴,用六十头牛横越过整个新大陆,从纽约运来一台蒸汽机。他在英国和法国的那些最大的钱庄银行里都能得到信贷和存有巨款。现在,他已经四十五岁了,正处在事业胜利的顶峰。他想起了自己在十四年前把妻子和三个孩子不知扔在世界的何处,于是他给他们写信,请他们到他这里来,到他自己的领地上来。因为他觉得现在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是新黑尔维喜阿的主人,是世界上最富裕的阔佬之一,而且将永远富裕下去。尔后,美利坚合众国也终于把这块放任不管的殖民地从墨西哥手中并入自己的版图,一切更有保障和安全了。又过了若干年,苏特尔确实成了世界上最最有钱的人。                 带来厄运的一铁锹  一八四八年一月。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的一个细木匠——詹姆斯·威尔逊·马歇尔【12】。突然心情激动地冲进他的家里,说他一定得同他谈一谈。苏特尔十分惊异,因为他昨天才刚刚把马歇尔派到柯洛玛自己的农庄去建立一个新的锯木场,而现在他却没有得到允许就返了回来,站在苏特尔的面前,激动得直哆嗦,然后将苏特尔推进房间,锁上房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含有少许黄色颗粒的沙土,他说他昨天掘地时突然注意到这种奇怪的金属,他认为这就是黄金,可是别人却嘲笑他。这时苏特尔变得严肃认真起来,拿着这些颗粒去做了分析试验,证明确是黄金。他决定第二天就和马歇尔一起骑马到那农庄去。然而这个木匠师傅在当天夜里就冒着暴风雨骑马回到了农庄,他也是急不可耐地想要得到证实。——他是被那种可怕的狂热所攫住的第一个人,不久这种狂热震撼了整个世界。  第二天上午,苏特尔上校到达柯洛玛。他们堵截水渠,检查那里的泥沙。人们只需用筛滤把泥沙稍微来回摇晃几下,亮晶晶的黄金小粒就留在黑色的筛网上了。苏特尔把自己身边的几个白人召集到一起,要他们发誓对此事保守秘密,直至锯木场建成。然后他骑马回到自己的农庄,虽然他神情坚毅严峻,内心却无比兴奋:据人们记忆所及,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黄金——黄金竟会完全暴露在地面上,而这片土地却是属于他的,是他苏特尔的财产。看来这一夜真好象胜似十年:他成了世界上最最富有的人。                    淘金热  世界上最最富有的人?不——,他后来成了地球上最贫穷、最可怜、最绝望的乞丐。八天以后,秘密被泄露,是一个女人——总是女人!——把这事对一个过路人讲了,还给了他几颗黄金细粒。接着发生的一切可真是史无前例的。苏特尔手下的人一下子全都离开了自己的工作,铁匠们跑出铁工场,牧羊人扔下羊群,种葡萄的离开葡萄园,士兵们撂下枪支,所有的人都象中了魔似地急急忙忙拿起筛网和煮锅,向锯木场飞奔而去,从泥沙里淘黄金。一夜之间,整片土地就被人弃置不顾了。奶牛没有人去挤奶,在那里大声哞叫,有的倒在地上死去;围起来的一群群野牛冲破了栏圈,践踏着农田;成熟的庄稼全烂在秸杆上;奶酪工场停了工,谷仓倒塌,大工场的轮盘联动装置静静地呆在那里。而电讯却不停地传播着发现黄金的好消息,跨过陆地,越过海洋,于是从各城市,各海港络绎不绝地有人来,水手们离开自己的船只,政府的公务员离开自己的职守,他们排成长长的、没有尽头的纵队,从四面八方拥来,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坐车掀起一股疯狂的淘金热。这些挖金者简直象一群蝗虫。他们不承认任何法律,只相信拳头;他们不承认任何法令,只相信自己的左轮手枪。在这片欣欣向荣的殖民地上到处都是这样一群放荡不羁、冷酷无情的乌合之众。在他们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没有主人的;也没有人敢对这群亡命之徒说一个不字。他们屠宰苏特尔的奶年,拆掉苏特尔的谷仓,盖起自己的房子,踩烂苏特尔的耕地,盗窃苏特尔的机器——一夜之间,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就穷得象个乞丐,恰似迈达斯【13】国王最后憋死在自己点化的黄金中一样。  而这股追逐黄金的空前风暴却愈演愈烈;消息传遍整个世界,仅从纽约一地,驶来的船只就有一百艘,在一八四八、一八四九、一八五零、一八五一的那四年里,大批大批的冒险家从德国、英国、法国蜂拥而至。有些人绕道荷思角【14】而来,但对那些最急不可耐的人来说,这条路线无疑是太远了,于是他们选择了一条更危险的道路:通过巴拿马地峡。一家办事果断的公司迅速在地峡兴建起一条铁路,为了铺设这条铁路,数以千计的工人死于寒热病,而这仅仅是为了使那些心情急躁的人能节省三四个星期的路程,以便早日得到黄金。无数支庞大的队伍横越过美洲大陆,世界上不同种族的人、讲各种不同语言的人从四面八方源源而来。他们都在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的地产上挖掘黄金,就象在自己的地里一样。一座城市以梦幻般的速度在圣弗兰西斯科的土地上矗立起来,互不相识的人彼此出售着自己的土地和田产——而这一片土地是属于苏特尔的,并由政府签署的公文证明。尽管如此,他自己的王国——新黑尔维喜阿的名字终于在这个迷人的字眼——黄金国、加利福尼亚面前消失了。  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再次破产,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这种豪夺,木然无神。起初,他还想同他们争夺,他想同自己的仆人和伙伴们一起敛取这份财富,可是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于是他只好从淘金区完全退出来,回到一座与世隔绝的山麓农庄,远离这条该诅咒的河流和不圣不洁的泥沙。他回到自己的农庄隐居起来了。他的妻子带着三个已成年的孩子终于在那里同他相会,但妻子到达不久就因旅途过于疲劳而死去。三个儿子现在总算在身边了,他们加在一起是八条胳膊。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和儿子们一起重新开始经营农业;他再次振作精神,带着三个儿子发愤劳动,默默地、坚韧地干着,充分利用这块肥沃得出奇的土地。在他的内心又孕育著一项宏伟的计划。                 诉 讼  一八五零年,加利福尼亚已并入美利坚合众国的版图。在合众国的严格治理下,秩序也终于跟随着财富一起来到这块被黄金迷住了的土地上。无政府状态被制止住了,法律重新获得了权力。  于是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突然提出了自己的权益要求。他说,他有充分、合法的理由要求圣弗兰西斯科城所古的全部土地归属于他;州政府有责任赔偿他由盗窃所造成的财产损失;对所有从他的土地上挖掘出来的黄金,他都要求得到他应得的一份。一起诉讼开始了,而此案所涉及的范围之广是人类历史上闻所未闻的。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控告了一万七千二百二十一名在他的种植区安家落户的农民,要求他们从私自强占的土地上撤走,他还要求加利福尼亚州政府支付给他二千五百万美元,作为对他私人兴建的那些道路、水渠、桥梁、堰堤、磨坊等的赎买金,要求联邦政府支付给他二千五百万美元,作为对他的农田遭受破坏的赔偿。此外,他还要求从挖掘出来的全部黄金中得到他的份额。为了打这场官司,他把自己的第二个儿子埃米尔送到华盛顿去学法津,并且把自己从几个新农庄中所获得的全部收入统统化在这场耗资无数的官司上。他用了四年之久的时间才办完所有上诉的法律程序。  一八五五年三月十五日,审判的时候终于到了。廉洁公正的法官汤普森——这位加利福尼亚州的最高长宫裁定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对这片土地的权益要求是完全合法和不可任犯的。  到这一天,约翰·奥古斯待·苏特尔总算达到了目的。他成了世界上最最富有的人。                   结 局  难道他果真成了世界上最最富有的人?不——根本没有,他后来成了一个最最贫穷的乞丐,一个最最不幸和失败最惨的人。命运又一次同他作对,给了他致命的打击,而这是使他永世不能翻身的一击。判决的消息传开之后,圣弗兰西斯科和整个加利福尼亚席卷起一场大风暴。数以万汁的人成群结伙举行暴动。所有感到自己财产遭到威胁的人、街上的无赖歹徒和一贯以抢劫为乐事的流氓一起冲进法院大厦,把它付之一炬。他们到处寻找那位法宫,要将他私刑处死。他们集结成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前去洗劫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的全部财产。苏特尔的长子在匪徒们的围困下开枪自尽了;第二个儿子被人杀害;第三个儿子虽然逃出性命,但在回家的路上淹死了。新黑尔维喜阿的土地上一遍火海,苏特尔的农庄全被烧毁,葡萄藤被践踏得乱七八糟,家具器什、珍贵收藏、金银钱财均被抢劫一空,万贯家财在毫不怜悯的愤怒之下统统化为乌有。苏特尔自己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  经过这一次打击,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了。他的事业全完了,他的妻儿都已死去,他的神志已混乱不清。在他已变得十分糊涂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还在不时地闪烁:去寻求法律、去打官司。  一个衣衫褴褛、精神萎靡的老人在华盛顿的法院大厦周围游来荡去走了二十五年。法院里所有办公室的人都认识这个穿着肮脏外套和一双破鞋的“将军”。他要求得到他的几十亿美元。而且也真有一些律师、冒险家和滑头们不断地怂恿他去重新打一场官司,为的是想捞走他最后一点养老金。其实,苏特尔自己并不想要钱.他已十分憎恨金钱,是黄金使得他一贫如洗,是黄金杀害了他的三个孩子,是黄金毁了他的一生。他只是想要得到自己的权利。他象一个偏狂症患者似的,怀着愤愤不平的激怒,为捍卫自己的权利而斗争.他到参议院去申诉,到国会去申诉,他信赖形形色色帮他忙的人,而这些人却象寻开心似地给他穿上可笑的将军制服,牵着这个傀儡似的不幸者,从这个官署走到那个官署,从这个国会议员走到那个国会议员,一直奔波了二十年。这就是从一八六零到一八八零可怜凄惨、行乞似的二十年。他日复一日地围统着国会大厦踯躅,所有的官吏都嘲笑他,所有的街头少年都拿他开心。而他,就是地球上那片最富饶的土地的所有者,这个富饶之国的第二座大城市正屹立在他的土地上,井且每日每时都在发展壮大。但是人们却让这个讨嫌的家伙一直等待着。一八八零年七月十七日下午,他终于因心脏猝中倒在国会大厦的阶梯上,从而万事皆休——人们把这个死了的乞丐抬走。这是一个死了的乞丐,但在他的衣袋里却藏着一份申辩书,它要求按照世间的一切法律保证给他和他的继承人一笔世界历史上最大的财产。  可是时至今日,并没有人要求得到苏特尔的这笔遗产,没有一个后裔来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圣弗兰西斯科依然屹立着,那一大片土地还始终属于别人,在这里还从未谈论过什么权利问题。只有一个名叫布莱斯·桑德拉【15】。的作家给了这个被人忘却了的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一点点权利——这是一生命运给他的唯一权利,后世对他莫名惊诧的回忆。〔译者注释〕  【1】哈弗尔(Le Havre),法国北部滨海城市。  【2】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Johann August Suter或John Augustus Sutter),加利福尼亚的拓荒先驱,一八零三年生于瑞士,一八三四年趁美国,一八三五年和一八三六年曾经商到过美国新墨西哥洲首府圣非,一八三人年迁居密苏里州的俄勒冈郡,一八三九年在圣弗兰西斯科湾登陆,在今天的加利福尼亚首府萨克拉门托的地址上建立殖民地,一八四一年成为墨西哥公民,从阿尔瓦拉多总督处获得大片土地。一八四八年一月二十四日,在所有权属于他的土地上发现了黄金,从而引起疯狂的淘金热潮,他手下的人纷纷不辞而别,前来淘金的人盗走了他的成群牛羊,擅自占领他的土地,致使他于一八五二年宣告破产,一八六四至一八七八年加利福尼亚州政府给他每月二百五十美元养老金,一人八零年死干心胜猝中。  【3】印第奔斯堡(Fort Independence),密苏里州西部小镇,又译独立镇。  【4】加利福尼亚自十六世纪以后,先为西班牙的领地,后为墨西哥的领地,以后又逐渐被美国并吞,经过一八四八至一八四八年的美墨战争,加利福尼亚于一八五零年正式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一个州。苏特尔拓荒加利福尼亚时,正经历了这些历史演变。  【5】蒙德来( Monterey),本为加利福尼亚州西部的蒙德来郡。  【6】胡安·包蒂斯塔·阿尔瓦拉多(Juan Bautista Alvarado,1809-1882),墨西哥派驻加利福尼亚的行政长官,一八三六至一八四一年间是头际上独立的加利福尼亚的总督。  【7】黑尔维喜阿(Helvetien)瑞士旧称。  【8】萨克拉门托河,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中部河流,该州首府萨克拉门托位于此河岸。  【9】卡拿卡人,夏威夷群岛的土著民族.  【10】海外商店(Faktorei),是指欧洲商人在殖民地设置的贸易栈。  【11】伊格纳茨·普莱耶尔(Ignaz Pleyel,1767-1831),奥地利作曲家兼钢琴制造家。  【12】詹姆斯·威尔逊·马歇尔(James Wilson Marshall,1810——1885),美国人,一八四四——一八四五年间到加利福尼亚拓荒,后和苏特尔合作经营锯木厂,一八四八年一月二十四日,他在挖掘该厂地基时发现了黄金,从而引起一八四九年世界性的淘金热。  【13】迈达斯(Midas),希腊神话中富利基阿(Phrygien)的国王传说其手所触之物即点化为黄全。  【14】荷恩角(Kap Hoorn).南美洲大陆的最南端。  【15】布莱斯·桑德拉(Blaise Cendrars,1887-1961),法国作家。生于瑞士,又被认为是瑞士的法语作家。早年从事诗歌创作,二十年代中期转向散文和杂文,最著名的散文作品是《黄金》,带有美国西部小说的色彩,描述移民开发加利福尼亚的业绩,其中有关于苏特尔的生动记述。 夺取南极的斗争斯科特队长  南纬九十度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六日  今天,设立在南极南纬九十度的科学实验站取名为阿蒙森——斯科特站,这是为纪念最早到达南极的两名探险家:挪威人阿蒙森和英国人斯科特。当年,他们各自率领一支探险队,为使自己成为世界上第一批到达南极的人而进行激烈的竞争。结果是阿蒙森队捷足先登,于一九一一年十二月十四日到达南极,斯科特队则于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八日才到达,比阿蒙森队晚了将近五个星期。最后,阿蒙森队凯旋班师,而斯科特等五名最后冲击南极的人却永眠在茫茫的冰雪之中。研究南极探险史的科学家们指出;阿蒙森的胜利和斯科特的惨剧,并不在于他们两人的计划周密与否,而是在于前者依据丰富的实践经验制订计划,后者凭推理的设想制订计划。阿蒙森断定,人的体力和西伯利亚矮种马都无法抗御南极的严寒,唯有北极的爱斯基摩狗才能在极圈拉着雪橇前进,于是他用二十条膘肥强壮的狗胜利完成了到南极去的住返路程。而斯科特则认为,狗的胃口大大,南极没有可猎的动物来补充狗的口粮(事实并非如此,狗可以和人吃同类的食物),于是决定用人力拉着雪橇长途跋涉,终于使自己和四名伙伴在从南极返程时因极圈寒季的突然提前到来,在饥寒交迫之中死于体力不支。  发人深省的是,斯蒂芬·茨威格没有为胜利者阿蒙森作传,却用他生动的语言,记述了斯科特的悲壮一幕。这是因为正如茨威格在本篇结束时所说:“只有雄心壮志才会点燃起火热的心,去做那些获得成就和轻易成功是极为偶然的事。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占绝对优势的恶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                 —译者                   征服地球   二十世纪眼帘底下的世界似乎已无秘密可言。所有的陆地都已勘察过了,最遥远的海洋上都己有船只在乘风破浪。那些在一代人以前还不为世人所知、犹如仙境般的迷迷濛濛的地区,如今都已服服贴贴地在为欧洲的需要服务;轮船正径直向长期寻找的尼罗河的不同源头驶去。半个世纪以前才被第一个欧洲人看见的维多利亚瀑布【1】如今已顺从地推动着转盘发出电力;亚马孙河两岸的最后原始森林已被人砍伐得日益稀疏;唯一的处女地——西藏也已经被人揭开羞涩的面纱,旧的地图和地球仪上那个“人迹未到的地区”(terra incognita)【2】是被专家们夸大了的,如今二十世纪的人已认识自己生存的星球。探索的意志已在寻找新的道路,向下要去探素深海中奇妙的动物界,向上要去探索无尽的天穹,因为自从地球对人类的好奇心暂时变得无秘密可言以来,足迹未至的路线只有在天空中还能找到,所以飞机的钢铁翅膀己竞相冲上天空,要去达到新的高度和新的远方。  但是,直到我们这个世纪,赤裸的地球还隐藏着她的最后一个秘,不让人看见。这就是她那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躯体上两块极小的地方,是她从自己造物的贪欲中拯救出来的两块地方:南极和北极——她躯体的脊梁。千万年来,地球正是以这两个几乎没有生命、抽象的极点为轴线旋转着,并守护着这两块纯洁的地方不致被亵渎。她用层层叠叠的冰障隐藏着这最后的秘密,面临贪婪的人们,她派去永恒的冬天作守护神,用严寒和暴风雪筑起最雄伟的壁垒,挡住进去的通道。死的恐俱和危险使勇士们望而却步。只有太阳自己可以匆匆地看一眼这闭锁着的区域,而人的目光却还从未见过它的真貌。  近几十年来探险队一个接着一个前往,但没有一个达到目的。勇士中的佼佼者——安德拉【3】的尸体在巨冰的玻璃棺材里静卧了三十三年,现在才被发现。他曾驾着飞艇想飞越北极圈,但却永远没有回来。每一次冲击都碰到由严寒铸成的晶亮的堡垒而粉碎。自亘古至今日,地球的这一部分还始终蒙住自己的容貌,成为她对自己造物的欲望的最后一次胜利。她象处女似的对世界的好奇心保持着自己的纯洁。  但是,年轻的二十世纪急不可待地伸出了他的双手。他在实验室里锻造了新的武器,为防御危险找到了新的甲胄,而一切艰难险阻只能增加他的热望。他要知道一切真相。他想要在他的第一个十年里就能占有以往千万年里未能达到的一切。个人的勇气中又结合着国家间的竞争。他们不再是仅仅为了夺取极地而斗争,而且也是为了争夺那面第一次飘扬在这块新地上的国旗。于是,为了争夺这块由于热望而变得神圣的地方,由各民族、各国家组成的十字军开始出征了。从世界各大洲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人类等待得已经不耐烦了,因为它知道这是我们生存空间的最后秘密。从美国向北极进发的有皮尔里【4】和库克【5】,驶向南极的有两艘船:一艘由挪威人阿蒙森【6】指挥,另一艘由一名英国人——斯科特海军上校【7】率领。                    斯科特  斯科特,一名英国皇家海军的上校,一名普普通通的海军上校。他的履历表简直就同军衔表一样。他在海军的服役深得上级的满意,以后又同沙克尔顿【8】一起组织过探险队。没有任何特殊的迹象能暗示出他是一位英雄。从照片上看,他的脸同成千上万的英国人一样,冷峻、刚毅,脸部没有表情,仿佛肌肉被内在的力量凝住了似的。青灰色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巴。面容上没有任何浪漫主义的线条和一丝轻松愉诀的色彩,只看到他的意志和考虑世界实际的思想。他书写的字是英文的某一种字体,清楚而没有曲线的花饰,写得快而又工整。他的文风是清晰和准确,象一份报告似的以真实性动人而不掺杂任何的臆想。斯科特写的英文就象塔西佗【9】写的拉丁文一样质朴而刚劲。人们会觉得他是一个讲究实际而完全没有梦想的人。在英国,即便是具有特殊才能的天才也都象水晶石般的刻板,把一切都提升到尽责的高度。斯科特就是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他和英国的历史已经发生过上百次的联系。他出征到过印度,征服过许多星罗棋布的岛屿,他随同殖民者到过非洲,参加过无数次世界性的战役。但不论到哪里,他都是一副同样冷冰冰的、矜持的面孔,带着同样刚强的毅力和集体意识。  不过,他的那种钢铁般的意志,人们早已在事实面前感觉到了。斯科特要去完成沙克尔顿已经开始的事业。他要组织一支探险队,然而资金缺乏。但这也难不倒他。他献出了自已的财产,还借了债,因为他自信有成功的把握。他年轻的妻子替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是他毫不犹豫,象又一个赫克托耳【10】似的离开了自己的安德洛玛刻【11】。不久,朋友和伙伴们也找到了,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意志。一艘名叫《新地》号的奇特的船把他们送到冰海的边缘。之所以说这艘船奇特,是因为它有着双重的装备:一半象挪亚方舟那样载满活的动物,『活的动物,是指带到南极用来牵引雪橇的西伯利亚矮种马和爱斯基摩狗。』,一半是一个具备成千件仪器和大量图书的现代化实验室。因为人为了维持生命所必需的一切和精神食粮也都必须随身带到那空寂无人的世界去,令人奇怪的是,在新时代最精良的技术复杂的装备中却结合着原始人的最简陋的防御工具——兽皮、皮毛、活的动物。而整个探险行动也象这艘船一样,具有双重的面貌、奇异的色彩:这是一次冒险的行动,但它又是一次象一桩买卖似的盘算得非常仔细的行动;这是一次大胆的行动,但又是一次最小心谨慎的行动——每一个细节都要算得十分准确,但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仍然防不胜防。  他们于一九一零年六月一日离开英国。那正是这个盎格鲁撤克逊的岛屿王国阳光灿烂的日子。绿草如茵,鲜花盛开,和煦的太阳高悬在没有云雾的上空,光芒四射。当海岸线渐渐消失时,他们无比激动,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一别温暖和太阳就是好几年,有些人也许是永别了。但船首飘扬着英国国旗,当他们想到,这面象征着世界的旗帜将随同他们去占领地球上迄今还没有主人的唯一地方时,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南极世界  经过短暂的休息之后,他们于一九一一年一月在麦克默多海湾新西兰的埃文斯角登陆,这里是长年结冰的极地边缘。他们在这里建起一座准备过冬的木板屋。十二月和一月在这里算是夏季【12】,因为一年之中只有这段时间白天的大阳会在白色的金属般的天空中悬挂几个小时。房屋的四壁是用木板制成的,完全象以往探险队使用过的基地营房一样,但是在这座木板屋里,人们却能感觉到时代的进步。他们的先驱当年用的还是气味难闻的象豆火似的鲸油灯,坐在黑洞洞的斗室中对自己的视野所见不胜厌烦。一连串没有太阳的单调日子使他们感到非常疲倦。而现在,这些二十世纪的人却能在四面板壁之闻看到整个世界和全部科学的缩影。一盏乙炔电石灯发出白亮的光。电影放映机把远方的图象、从温带捎来的热带场面的镜头,象变魔术似地呈现在他们面前。一架自动发声钢琴演奏着音乐。留声机播放着歌唱声。各种图书传播着时代的知识。打字机在一间房间里噼噼啪啪地直响。另一间房间是小暗室,这里洗印着影片和彩色胶卷。一名地质学家在用放射性仪器检验岩石。一名动物学家在捕获到的企鹅身上寻找新的寄生物。气象观测和物理实验互相交换着结果。在昏暗的没有阳光的几个月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份内的工作,彼此巧妙地联系起来,把孤立的研究变成共同的知识。这三十个人每天晚上都各自作出专门的报告,在这巨冰的层峦叠障和极地的严寒之中上着大学的课程。每个人都想尽量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别人,在互相热烈的交谈中完善他们对世界的认识。由于研究的专门化,谁也谈不上骄傲,他们只是希望能在集体中相得益彰。这三十个人就在这样一个处于自然状态的史前世界中,在这没有时间概念的一片孤寂中,互相交换着二十世纪的最新成果,而正是在这些成果之中,他们不仅能感觉到世界时钟的每一小时,而且能感觉到每一秒钟。这些严肃的人还在那里兴高采烈地欢度了自己的圣诞树节,还出版了一份风趣的小报,诙谐地把它叫傲《南极时报》在小报上愉快地开着玩笑。在那里,一件小事——比如一条鲸鱼浮出水面,一匹西伯利亚矮种马跌了一跤——都变成了头条新闻,而另一方面,那些非同寻常的事——比如,发亮的极光、可怕的寒冷、极度的孤独寂寞——反而变得司空见惯和习以为常。  在这期间,他们只敢进行小型的外出活动,试验机动雪橇【13】、练习滑雪和驯狗,同时,为以后的远征建造仓库。可是在夏季(十二月)到来以前的日历却撕去的很慢很慢。而只有到了夏季才能使那艘带家信的船穿过巨冰漂浮的大海驶到这里来。他们现在也敢分小组出去活动了。在凛冽的寒季中锻炼白天行军,试验各种帐篷,掌握一切经验。当然,他们所做的事并不件件成功,但正是无数的困难给他们增添了新的勇气。当他们外出活动归来时,全身冻僵,精疲力尽,而迎接他们的则是一片欢呼和热烘拱的火炉。在经过了几天的饥寒交迫之后,他们便觉得这座建立在南纬七十七度线上的舒适的小木板屋是世界上最安乐的场所。  但是,有一次一个探险小组从西面方向回来,他们带回来的消息使整个屋子变得寂静无声。回来的人说,他们在途中发现了阿蒙森的冬季营地。斯科特立刻明白:现在,除了严寒和危险以外,还有另一个人在向他挑战,要夺去他作为第一个发现地球最后秘密的人的荣誉。这个人就是挪威的阿蒙森。斯科特在地图上反复侧量。当他发现阿蒙森的冬季营地驻扎在比他自己的冬季营地离南极近一百十公里时,他完全惊呆了,但却没有因此而气馁。“为了我的国家的荣誉,振作起来!”——他在日记中骄傲地写道。  阿蒙森这个名字在他的日记中仅仅出现过这唯一的一次,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人们可以感觉到:从那天以后,在这座孤寂的四周是冰天雪地的小屋上笼罩着忧虑的阴影,阿蒙森的名字每时每刻都使他坐卧不安。                   向南极点进发   离木板屋一里远的观察高地上不停地轮换着守望人。架在斜坡上的一台孤零零的仪器,恰似一门对准着看不见的敌人的大炮。这是一合测试正在临近的太阳最初光线的仪器。他们从早到晚等候着太阳的出现。在象黎明时的濛濛天空中已变幻着彩色缤纷的反光,但圆面似的太阳还始终没有浮出地平线。不过,这四周辉耀着奇妙彩光的天空,这大阳反射的先兆,已经使这些急不可耐的人欢欣鼓舞。电话铃终于响了,从观察高地的顶端向这些高高兴兴的人传来这样的消息:太阳出来过了,几个月来太阳第一次在这寒季的黑夜里露了一小时脸。太阳的光线非常微弱、非常惨淡,几乎不能使冰冷的空气复活,太阳摇曳的光波几乎没有在仪器上产生摆动的信号,不过,仅仅看到了太阳这一点,就足以使人发出欢笑。为了充分利用这一段有光线的短替时间——尽管这段时间按照我们通常的生活概念它还是冷得可怕的冬天,可在那里却意味着春天、夏天、秋天的一齐到来——探险队紧张地进行准备工作。机动雪橇在前面嘎嘎地开动,后面跟着西伯利亚矮种马和爱斯基摩狗拉的雪橇。整个路程被预先周密地区分为几段.每隔两天路程设置一个贮藏点,为以后返程的人储备好新的服装、食物以及最最重要的煤油——无限的寒冷中液化了的热量。因为出发的时候将是全部人马,然后逐渐分批回来,所以要给最后一个小组——挑选出来去征服极点的人——留下最充分的装备、最强壮的牵引牲畜和最好的雪橇。  尽管计划制订得非常周密,甚至连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不幸的细节都考虑到了,但还是没有奏效。经过两天的行程,机动雪橇全都出了毛病,坍在地上,变成一堆无用的累赘;西伯利亚矮种马的状况也不象预期的那么好。不过,这种有机物工具在这里要比机械工具略胜一筹,因为即使这些病马不得不在中途被杀死,它们也还可以给狗留下几顿热的美餐,增加狗的体力。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一日,他们分成几组出发。从电影的画面上看,这支奇特的探险队开始有三十人,然后是二十人、十人,最后只剩下五个多人在那没有生命的史前世界的白色荒原上孤独地行走着。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人始终用毛皮和布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胡须和一双眼睛,看上去象个野人。一只包着毛皮的手牵着一匹西伯利亚矮种马的笼头,马拖着他的载得满满的雪橇。在他后面是一个同样装束、同样姿态的人,在这个人后面又是这样一个人,……二十个黑点在一望无际的耀眼的白色冰雪上形成一条线。他们夜里钻进帐篷,为保护西伯利亚矮种马,朝着迎风的方向筑起了雪墙。第二天一早他们又重新登程,怀着单调、荒凉的心情穿过这千万年来第一次被人呼吸的冰冷的空气。  但是令人忧虑的事愈来愈多。天气始终十分恶劣,他们有时候只能走三十公里而不是四十公里,而每一天的时间对他们来说愈来愈宝贵,因为他们知道在这一片寂寞之中还有另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在从另一侧面向同一目标挺进。在这里,每一件小事都可以酿成危险。一条爱斯基摩狗跑掉了;一匹西伯利亚矮种马不愿进食——所有这些都能使人惴惴不安,因为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原上一切有用的东西都变得极其珍贵,尤其是活的东西更成了无价之宝,因为它们是无法补偿的。说不定那永垂史册的功名就系在一匹矮种马的四只蹄上;而风雪弥漫的天空则很可能妨碍一项不朽事业的完成。与此同时全队的健康状况也出了问题。一些人得了雪盲症,另一些人四肢冻伤。西伯利亚矮种马愈来愈精疲力竭,因为它们的饲料愈来愈少。最后,这些矮种马刚刚走到比尔兹其尔冰川脚下就全部死去。这些马在这里的孤独寂寞之中和探险队员共同生活了两年,已成为他们的朋友。每个人都叫得出马的名字。他们曾温柔地抚摸过它们无数次,可现在却不得不去做一件伤心的事——在这里把这些忠实的牲口杀掉。他们把这伤心的地方叫傲“屠宰场营地”。就在这鲜血淋漓的地方一部分探险队员离开队伍,向回走去,而另一部分队员现在就要去作最后的努力,越过那段比尔兹莫尔冰川的险恶路程。这是南极用以保护自己而筑起的险峻的冰的堡垒,只有人的热烈意志的火焰能冲破它。   他们每天走的路愈来愈少,因为这里的雪都结成了坚硬的冰碴。他们不能再滑着雪撬前进,而必须拖着雪橇走。坚硬的冰凌划破了雪橇板,走在象沙粒般硬的雪地上,脚都磨破了,但他们没有屈服。十二月三十日,他们到达了南纬八十七度,即沙克尔顿到达的最远点。最后一部分支援人员也必须在这里返回了;只有五个选拔出来的人可以一直走到极点。斯科特将他认为不合适的人挑出来。这些人不敢违拗,但心情是沉重的。目标近在咫尺,他们却不得不回去,而把作为第一批看到极点的人的荣誉让给其他的伙伴。然而,挑选人员的事已经决定下来。他们互相又握了一次手,用男性的坚强隐蔽起自己感情的激动。这一小队人终于又分成了更小的两组,一组朝南,走向一切未知的南极点,一组向北,返回自己的营地。他们不时从两个方向转过身来,为了最后看一眼自己活着的朋友。不久,最后一个人影消失了。他们——五名挑选出来的人:斯科恃,鲍尔斯、奥茨,威尔逊和埃文斯【14】寂寞地继续向一切未知的南极点走去。                 南极点  那最后几天的日志显示出他们愈来愈感到不安。他们开始颤抖,就象南极附近罗盘的蓝色指针。“身影从我们右边向前移动,然后又从左边绕过去,围着我们的身子慢慢地转一圈,而这段时间却是无休止的长!”不过,希冀的火花也在日志的字里行间越闪越明亮。斯科特愈来愈起劲地记录着走过的路程:“只要再走一百五十公里就到极点了,可是如果这样走下去,我们真坚持不了。”——日志中又这样记载着他们疲惫不堪的情况。两天以后的日志是:“还有一百三十七公里就到极点了,但是这段路程对我们来说将变得非常非常困难。”可是在这以后又突然出现了一种新的、充满胜利信心的声音:“只要再走九十四公里就到极点了!即便我们不能到达那里,我们也己走得非常非常近了。”一月十四日,希望变成了确有把握的事:“只要再走七十公里,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而从第二天的日志里已经可以看出他们那种喜悦和几乎是轻松愉快的心情:“离极点只剩下五十公里了,不管怎么样,我们就要达到目的了!”从这欢欣鼓舞的几行宇里使人深切地感觉到他们心中的希望之弦是绷得多么紧,好象他们的全部神经都在期待和焦急面前颤抖。胜利就在眼前;他们已把双手伸到地球的这个最后秘密之处,只要再使一把劲,目的就达到了。                  一月十六日  “情绪振奋”——日志上这样记载着。一月十六日这一天,他们清晨启程,出发得比平时更早,为的是能早一点看到无比美丽的秘密。焦急的心情把他们早早地从自己的睡袋中拽了出来。到中午,这五个坚持不懈的人已走了十四公里。他们热情高涨地行走在荒无人迹的白色雪原上,因为现在再也不可能达不到目的了,为人类所作的决定性的业绩几乎已经完成。可是突然之间,伙伴之一的鲍尔斯变得不安起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无垠雪地上的一个小小的黑点。他不敢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可能已经有人在这里树立了一个路标。但现在其他的人也都可怕地想到了这一点。他们的心在战栗,只不过还想尽量安慰自己罢了——就象鲁宾逊在荒岛上刚发现陌生人的脚印时竭力想把它看作是自己的脚印一样,当然这是徒劳的——他们对自己说,这一定是冰的一条裂缝,或者说不定是某件东西投下的影子。他们神经紧张地越走越近,一边还不断自欺欺人,其实他们心中早已明白:以阿蒙森为首的挪威人已在他们之先到过这里了。   没有多久,他们发现雪地上插着一根滑雪柱,上面绑着一面黑旗,周围是他人扎过营地的残迹——滑雪屐的痕迹和许多狗的足迹。在这严酷的事实面前也就不必再怀疑:阿蒙森在这里扎过营地了。千万年来人迹未至、或者说自太古以来从未被世人瞧见过的地球的南极点竟在一个分子量的时间之内——即十五天内两次被人发现,这在人类历史上是闻所未闻、不可思议的事。而他们恰恰是第二批到达的人,他们仅仅迟到了一个月。虽然昔日逝去的光阴数以几百万个月计,但现在迟到的这一个月,却显得太晚太晚了——对人类来说,第一个到达者拥有一切,第二个到达者什么也不是。而他们正是人类到达极点的第二批人。一切努力成了白费劲,历尽千辛万苦显得十分可笑,几星期、几个月、几年的希望简直可以说是癫狂。“历尽千辛万苦、风餐露宿、无穷的痛苦须恼——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些梦想,可现在这些梦想全完了。”——斯科特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泪水从他们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尽管精疲力竭,这天晚上他们还是夜不成眠。他们象被宣判了似的失去希望,闷闷不乐地继续走着那一段到极点去的最后路程,而他们原先想的是欢呼着冲向那里。他们谁也不想安慰别人,只是默默地拖着自己的脚步往前走。一月十八日,斯科特海军上校和他的四名伙伴到达极点。由于他已不再是第一个到达这里的人,所以这里的一切并没有使他觉得十分耀眼。他只用冷漠的眼睛看了看这块伤心的地方。“这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和前几天令人毛骨悚然的单调没有任何区别”——这就是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关于极点的全部描写。他们在那里发现的唯一不寻常的东西,不是由自然界造成的,而是由角逐的对手造成的,那就是飘扬着挪威国旗的阿蒙森的帐篷。挪威国旗耀武扬威地、洋洋得意地在这被人类冲破的堡垒上猎猎作响。它的占领者还在这里留下一封信等待这个不相识的第二名的到来,他相信这第二名一定会随他之后到达这里,所以他请他把那封信带给挪威的哈康国王。斯科特接受了这项任务,他要忠实地去完成这一最冷酷无情的职贵:在世界面前为另一个人完成的业绩作证,而这一事业却正是他自己所热烈追求的。  他们怏怏不乐地在阿蒙森的胜利旗帜旁边插上英国国旗——这面姗姗来迟的“联合王国的国旗”,然后就离开了这块“辜负了他们雄心壮志”的地方。在他们身后刮来凛冽的寒风。斯科特怀着不祥的预感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回去的路使我感到非常可怕。”                   罹 难  回来的路程危险增加了十倍。在前住极点的途中有罗盘指引他们,而现在除了罗盘外,他们还必须顺着自己原来的足迹走去,在几个星期的行程中必须小心翼翼地绝不离开自己原来的脚印,以免错过事先设置的贮藏点,在那里储存着他们的食物、衣服和凝聚着热量的几加仑煤油。但是漫天大雪封住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每走一步都忧心仲仲,因为一且偏离方向,错过了贮藏点,无异于直接走向死亡。况且他们体内已缺乏那种初来时的充沛精力,因为那时侯丰富的营养所含有的化学能和南极之家的温暖营房都给他们带来了热力。  不仅如此,他们心中钢铁般的意志现在也已松懈。来的时候他们满怀无限的希望,这希望体现了全人类的好奇和渴求,这希望给他们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当他们一想到自己所进行的是人类的不朽事业时,也就有了超人的力量。而现在他们仅仅是为了使自己的皮肤不受损伤、为了自己终将死去的肉体的生存、为了没有任何光彩的回家而斗争。说不定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与其说盼望着回家,毋宁说更害怕回家哩。  阅读那几天的日志是可怕的。夭气变得愈来愈恶劣,寒季比平常来得更早。他们鞋底下的白雪由软变硬了,结成厚厚的冰凌,踩上去就象睬在三角钉上一样,每走一步都要粘住鞋。刺骨的寒冷吞噬着他们已经疲惫不堪的躯体。所以每当他们经过几天的畏缩不前和走错路以后重新到达一个贮藏点时,他们就稍稍高兴一阵,从日志的字里行间重新闪现出信心的火焰。在阴森森的一片寂寞之中始终只有这么几个人在行走,他们的英雄气概不能不令人钦佩,最能证明这一点的莫过于负责科学研究的威尔逊博士,他在离死只有寸步之远的时侯,还在继续进行着自己的科学观察,在自己的雪橇上除了一切必需的载重外还拖着十六公斤的珍贵岩石样品。  然而,人的勇气终于渐渐地被自然的巨大威力所消蚀。这里的自然界是冷酷无情的,千万年来积聚的力量能使它象精灵似的召唤来寒冷、冰冻、飞雪、风暴——用这一切毁灭人的法术来对付这五个鲁莽大胆的勇敢者。他们的脚早已冻烂,食物的定量愈来愈少,一天只能吃一顿热餐,由于热量不够,他们的身体已变得非常虚弱。一天,伙伴们可怕地发觉,他们中间最体强力壮的埃文斯突然精神失常。他站在一边不走了,嘴上念念有词,不停地抱怨着他们所受的种种苦难——有的是真的,有的是他的幻觉。从他语无伦次的话里,他们终于明白,这个苦命的人由子摔了一跤或者由于巨大的痛苦已经疯了。对他怎么办?把他抛弃在这没有生命的冰原上?不。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又必须毫不迟疑地迅速赶到下一个贮藏点,要不然……从日志里看不出斯科特究竟打算怎么办。二月十七日夜里一点钟,这位不幸的英国海军军士死去了。那一天他们刚刚走到“屠宰场营地”,重新找到了上个月屠宰的矮种马,第一次吃了较丰盛的一餐。  现在只有四个人继续走路了,但灾难又临到头上。下一个贮藏点带来的是新的痛苦的失望。储存在这里的煤油太少了,也就是说,他们必须精打细算地使用这最必需的用品——燃料,他们必须节省热能,而热能恰恰是他们对付严寒的唯一防御武器。冰冷的黑夜,周围是呼啸不停的暴风雪。他们胆怯地睁着眼晴不能入睡,他们几乎再也没有力气把毡鞋的底翻过来。但他们继续拖着自己往前走,他们中间的奥茨已经在用冻掉了脚趾的脚行走。风刮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三月二日,他们到了下一个贮藏点,但再次使他们感到可怕的绝望:那里储存的燃料又是非常之少。  现在他们真是惊慌到了极点。从日志中人们可以觉察到斯科特如何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恐惧,但从他那强制的镇静中还是一再进发出绝望的厉叫。“再这样下去,是不行了,”或者“上帝保佑呀!我们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劳累了。”或者“我们的戏将要悲惨地结束。”最后终于出现了可怕的自白:“唯愿上帝保佑我们吧!我们现在已很难期望人的帮助了。”不过,他们述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咬紧着牙关,绝望地继续向前走呀,走呀。奥茨越来越走不动了,越来越成为朋友们的负担,而不再是什么帮手。一天中午,气温达到零下四十度,他们不得不放慢走路的速度。不幸的奥茨不仅感觉到,而且心里也明白,这样下去,他会给朋友们带来厄运,于是作好最后的准备。他向负责科学研究的威尔逊要了十片吸啡,以便在必要时加快结束自己。他们陪着这个病人又艰难地走了一天路程。然后这个不幸的人自己要求他们将他留在睡袋里,把自己的命运和他们的命运分开来。但他们坚决拒绝了这个主意,尽管他们都清楚,这样做无疑会减轻大家的负担。于是病人只好用冻伤了的双脚踉踉跄跄地又走了若干公里,一直走到宿夜的营地。他和他们一起睡到第二天早晨。清早起来,他们朝外一看,外面是狂吼怒号的暴风雪。  奥茨突然站起身来,对朋友们说:“我要到外边去走走,可能要多呆一些时候。”其余的人不禁战栗起来。谁都知道,在这种天气下到外面去走一圈意味着什么。但是谁也不敢说一句阻拦他的话,也没有一个人敢伸出手去向他握别。他们大家只是怀着敬畏的心情感觉到:劳伦斯·奥茨——这个英国皇家禁卫军的骑兵上尉正象一个英雄似的向死神走去。  现在只有三个疲惫、羸弱的人吃力地拖着自己的脚步,穿过那茫茫无际、象铁一般坚硬的冰雪荒原。他们疲倦已极,已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是靠着迷迷糊糊的直觉支撑着身体,迈着蹒跚的步履。天气变得愈来愈可怕,每到一个贮藏点,迎接他们的是新的绝望,好象故意捉弄他们似的,只留下极少的煤油,即热能。三月二十一日,他们离下一个贮藏点只有二十公里了,但暴风雪刮得异常凶猛,好象要人的性命似的,使得他们无法离开帐篷。每天晚上他们都希望第二天能到达目的地,可是到了第二天,除了吃掉一天的口粮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第二个明天。他们的燃料已经告罄,而温度计却指在零下四十度。任何希望都破灭了。他们现在只能在两种死法中间进行选择:是饿死还是冻死。四周是白茫茫的原始世界,三个人在小小的帐篷里同注定的死亡进行了八夭的斗争。三月二十九日,他们知道再也不会有任何奇迹能拯救他们了,于是决定不再迈步向恶运走去,而是骄傲地在帐篷里等待死神的来临,不管还要忍受怎样的痛苦。他们爬进各自的睡袋,却始终没有向世界哀叹过一声自己最后遭遇到的种种苦难。                 斯科特临死时的书信  凶猛的暴风雪象狂人似的袭击着薄薄的帐篷,死神正在悄悄地走来,就在这样的时刻,斯科特海军上校回想起了与自己有关的一切。因为只有在这种从未被人声冲破过的极度寂静之中他才会悲壮地意识到自己对祖国、对全人类的亲密情谊。但是在这白雪皑皑的荒漠上只有内心中的海市蜃楼,它召来那些由于爱情、忠诚和友谊曾经同他有过联系的各种人的形象,他给所有这些人留下了话。斯科特海军上校在他行将死去的时刻用冻僵的手指给他所爱的一切活着的人写了书信。  那些书信写得非常感人。死在眉睫,信中却丝毫没有缠绵绯恻的情意,仿佛信中也渗透着那没有生命的天空下清澈的空气。那些信是写给他认识的人的,然而是说给全人类听的,那些信是写给那个时代的,但说的话却是千古永垂的。  他给自己的妻子写信。他提醒她要服看好他的最宝贵的遗产——儿子,他关照她最主要的是不要让儿子懒散。他在完成世界历史上最崇高的业绩之一的最后竟作了这样的自白:“你是知道的,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有所追求——因为我总是喜欢懒散。”在他行将死去的时刻,他仍然为自己的这次决定感到光荣而不是感到遗憾。“关于这次远征的一切,我能告诉你什么呢。它比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不知要好多少!”  他怀着最诚挚的友情给那几个同他自己一起罹难的伙件们的妻子和母亲写信,为他们的英勇精神作证。尽管他自己即将死去,他却以坚强的、超人的感情——因为他觉得这样死去是值得纪念的,这样的时刻是伟大的——去安慰那几个伙伴的遗属。  他给他的朋友们写信。他谈到自己时非常谦逊,但谈到整个民族时却充满无比的自豪,他说,在这样的时刻,他为自己是这个民族的儿子——一个称得上儿子的人而感到欢欣鼓舞。他写道。“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一个伟大的发现者。但是我们的结局将证明,我们民族还没有丧失那种勇敢精神和忍耐力量。”他在临死时还对朋友作了友好的表白,这是他在一生中由于男性的倔犟、灵魂的贞操而没有说出口的话。他在写给他的最好的朋友的信中写道:“在我一生中,我还从未遇到过一个象你这样令我钦佩和爱戴的人,可是我却从未向您表示过,您的友谊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您有许多可以给我,而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给您。”  他的最后一封信,也是最精采的一封信是写给他的祖国的。他认为有必要说明,在这场争取英国荣誉的搏斗中他虽然失败了,但却无个人的过错。他一一列举了使他遭到失败的种种意外事件,同时用那种死者特有的无比悲怆的声音恳切地呼吁所有的英国人不要抛弃他的遗属。他最后想到的仍然不是自己的命运。他写的最后一句话讲的不是关于自己的死,而是关于活着的他人:“看在上帝面上,务请照顾我们的家人!”以下便是几页空白信纸。  斯科特海军上校的日记一直记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记到他的手指完全冻住,笔从僵硬的手中滑下来为止。他希望以后会有人在他的尸体旁发现这些能证明他和英国民族勇气的日记,正是这种希望使他能用超人的毅力把日记写到最后一刻。最后一篇日记是他用已经冻伤的手指哆哆嗦嗦写下的愿望:“请把这本日记送到我的妻子手中!”但他随后又悲伤地、坚决地划去了“我的妻子”这几个宇,在它们上面补写了可怕的:“我的遗寡”。                    回 答  住在基地木板屋里的伙伴们等待了好几个星期,起初充满信心,接着有点忧虑,最后终于愈来愈不安。他们曾两次派出营救队去接应,但是恶劣的天气又把他们挡了回来。这些失去了队长的人在木板屋里白白地呆了整个漫长的寒季,他们的心中都已蒙上灾难的黑影。在这几个月里,有关罗伯特·斯科特海军上校的命运和事迹一直被封锁在白雪和静默之中,想必白冰已把他们封在晶亮的玻璃棺材里。一直到南极的春天到来之际,十月二十九日,一支探险队才出发,至少要去找到那几位英雄的尸体和他们的消息。十一月十二日他们到达那个帐篷,发现英雄们的尸体已冻僵在睡袋里,死去的斯科特还象亲兄弟似的搂着威尔逊。他们找到了那些书信和文件,并且为那几个悲惨死去的英雄们垒了一个石墓。在堆满白雪的墓顶上竖着一个简陋的黑色十宇架。它至今还孤独地矗立在银白色的世界上,好象这银白色的世界将要永远藏匿起这件人类历史上那次英雄业绩的物证。  可是没有!他们的事迹出乎意料地、奇妙地复活了。这是我们新时代的科技世界创造的精采奇迹。朋友们把那些底片和电影胶卷带回家来,在化学溶液里显出了图象,人们再次看到了行军途中的斯科特和他的伙伴们,并且发现:看到南极风光的除了他以外,只有另一个人——阿蒙森。斯科特的遗言和书信通过电线迅速传到赞叹而又惊异的世界。在英国国家主教堂里,国王跪下来悼念这几位英雄。所以说,看来徒劳的事情会再次结出果实,一件耽误了的事情会变成对人类的大声疾呼,要求人类把自己的力量集中到尚未达到的目标;壮丽的毁灭,虽死犹生,失败中会产生攀登无限高峰的意志。因为只有雄心壮志才会点燃起火热的心,去做那些获得成就和轻易成功是极为偶然的事。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占绝对优势的恶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所有这些在一切时代都是最最伟大的悲剧,一个作家只是有时候去创作它们,而生活创作的悲剧却要多至一千倍。〔译者注释〕  【1】维多利亚瀑布,世界上最宽大的瀑布,地处非洲赞比西河上中游交界处。它从石床上直泻而下,飞雾和声响可远及十五公里,一八五五年十一月英国传教士、殖民者戴维·利文斯通来此发现后,以英国女王命名为维乡利亚瀑布,赞比正独立后,恢复原名,称莫西奥图尼亚瀑布(Musi 0a Toenja Falls),在洛兹语或通加语中意为声若雷鸣的雨雾。  【2】具有逻辑头脑的古希腊人设想世界是个球体,因而认为必然要有一个陆块由极南方来平衡欧洲及亚洲——不然的话,世界就会翻转而成南、北对调的状态。公元二世纪的地理学家托勒密在他的地图上就画出了这样一个地区,在已知世界的下面圈出一个跨越底部的大陆,取名为terra incognita(人迹未到的地区或未知的地区)。文艺复兴期间,地图绘制者坚特在地图上画出这个传统性的大陆,但画出的位置比托勒密所画的还更向南,重新取名为terra australis(南方的陆地),又由于它仍是个未如的大陆,通常还附上incognita(人迹未到的)一词。  【3】安德拉(Salomon August Andree,1854-1897), 瑞典飞艇驾驶员,一八九七年驾飞艇横越北极时通难,距茨威格著《夺取南极的斗争》时有三十三年;拒斯科特遇难二十五年。  【4】罗伯特·皮尔里(Robert Ebwin Peary,1856-1920)美国探险家,据以往的探险史记载,他于一九零九年四月六日到达北纬九十度并胜利归来,从而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到达北极的人。  【5】弗雷德里克·库克(Frederick Albert Cook,1865-1940),美国医生和极地探脸家,声称自己曾于一九零八年到达北板,比皮尔里还早一年,但很快受到非难,皮尔里说库克“欺骗群众”,调查结果几乎没有支特库克的证据,从而使他名誉扫地,死时仍悲愤莫名。然而自二十世纪七十牛代以来,极地研究专家们对库充踏上极地一事日趁表示肯定,因为库克在一九零八年提出的极地探险报告中首次描述的许多现象,业已被现代冰地研究的成果以及飞机,人造卫星拍摄的照片所证实,相反,一九七三年物理学家兼天文学家在详细研宪了岁伯特·皮尔里公布的全部资科后,得出结论:皮尔里上将根本没有到达北极。参阅[苏]《在国外》一九八三年第十期文章:《谁第一个踏上北极》,中译文请见《读者文摘》一九八四年第三期。  【6】罗阿勒德·阿蒙森(Roald Amundsen,1872-1928),挪威探险家,于一九一一年十二月十四日到达南极,是世界上第一支到达南纬九十度并胜利归来的探险队的领队,以后又声称到过北极,从而成为世界上唯一到过南、北两极的薯名探险家。  【7】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Robert Falcon Scott,1868-1912),英国皇家海军上校,著名南极探险家。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八日与四伙伴到达南极,返程时罹难。  【8】欧内斯特·亨利·沙克尔顿(Sir Ernest Henry Shackleton,1874-1922),英国人,南极探险家,一九零九年一月到达南炜88°23′,因严重冻伤未能到达90°而返回基地,但他在南极顺利通过的2,740公里路程被誉为当时南极探险中最伟大的业绩,从而在欧洲各国被封为爵士,以后又带领探险队横跨整个南极洲。  【9】塔西佗(Cornelius Tacitus,约55-约120),古罗马著名历史学家,其文体胜具风格。  【10】赫克托耳,希腊神话特洛亚故事中的英雄。  【11】安德洛玛刻,希腊神话中赫克托耳的妻子,以钟爱丈夫著称。  【12】南级圈内全年分寒暖两季,十一月至三月为暖季,四月至十月为寒季,暖季有连续的白昼,寒季则有连续的极夜,井有绚丽的孤形极光出现,称南极光带。  【13】斯科特为在南极准备了三辆机动雪橇,但实践证明它们在南极的严寒之中完全无效,这三辆机动雪橇至今还废弃在麦克默多海湾埃文斯角的主基地上,成为纪奇馆的遗物。  【14】随同斯科特一起到达南极的其他四名探险队员是:亨利·鲍尔斯(H.R.Bowers 1883-1912),英国海军上尉;劳伦斯·奥茨(Lawrence Edward Grace Oates,1880-1912),探险队船长,在回程时因双腿冻伤行走困难,为不连累伙伴而自杀,爱德华·威尔逊(Edwark Adrian Wilson,1872-1912),英国医生和南极探险家,负责斯科特探险队的科学研究;埃德加·埃文斯(Edgar Evans,1874-1912), 英国海军军士,在回程时因摔了一跤受伤,痛苦不堪而发疯,最后死于体力不支。封闭的列车 列宁一九一七年四月九日   自一九零七年起,列宁第二次流亡国外,侨居日内瓦、巴黎、伯尔尼等地,一九一六年初列宁从伯尔尼迁到苏黎世,和克鲁普斯卡娅一起寄居在修鞋匠卡墨列尔家里。一九一七年三月中旬,列宁获悉彼得格勒工人、士兵武装起义胜利的消息,但政权落到资产阶级的临时政府手里,出观了双重政权并存的局面。正当俄国革命面临这样紧急关头的时刻,身在瑞士的列宁急不可耐地渴望着尽快返回祖国,列宁返回俄国的路线只有两条,一是通过德国,经瑞典、芬兰归来,但德国当时是俄国的交战国;二是取道法国,然后渡海到英国,再返回俄国,但英法当时是俄国的协约国。列宁深知,英国是无论如何不会借道给他这样一个坚决反对帝国主义战争的人的。最后,他利用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以交换拘留在俄国的德国战俘为条件,乘坐一节铅封的车厢,取道德国而归。列宁此举势必会招来无产阶级革命的一切敌人的诽谤和诬蔑,但他以革命利益为重,把自己的荣辱毁誉置之度外。一九一七年四月十六日晚上十一点十分,列宁转从芬兰乘火车抵达当时俄国的首都彼得格勒,以后不到七个月的时间,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就爆发了。  在斯蒂芬·茨威格看来,这趟风驰屯掣的封闭列车犹如一发炮弹,乘坐在里面的人物犹如威力强大的炸药;这一炮,摧毁了一个帝国、一个旧世界。                ——译者                 一个住在修鞋匠家的人  瑞士,这一片小小的和平绿洲,在它周围却是世界大战的风云所激起的弥漫硝姻,因而在那一九一五、一九一六、一九一七和一九一八连着的几个年头里,瑞士也显出一派侦探小说里那种惊险的场面。在豪华的旅馆里,敌对的列强国的使节们擦肩而过,好象互相不认识似的,而一年以前他们还友好地在一起打桥牌和彼此邀请对方到自己家中作客。从这些旅馆的房间里不时溜出一些一闪而过、讳莫如深的人物。国会议员、秘书、外交人员、商人、戴面纱或不戴面纱的夫人们,每个人都负有秘密的使命。插着外国国旗的高级轿车驶到这些旅馆门前,从车上下来的是工业家、新闻记者、文艺界的名流,以及那些似乎只是偶尔出来旅游的人,但是他们每一个人几乎都负有同样的使命:要探听到一些消息,刺探一些情报。甚至连引他们走进房间的门房和打扫房间的女仆,也都被逼着去干偷看和监视的勾当。敌对的组织在旅馆、公寓、邮局、咖啡馆到处进行活动。所谓宣传鼓动,一半是间谍活动;貌似友爱,实际是出卖,所有这些匆匆而来的人办理的每一件公开的事,背后都隐藏着第二件和第三件事。一切都有人汇报,一切都有人监视。不管何种身份的德国人,刚一到达苏黎世,设在伯尔尼的敌方大使馆就立刻知道,一小时后巴黎也知道了。大大小小的情报人员每天都将真实的和杜撰的成册报告交给那些外交人员,再由他们转送出去。所有的墙壁都是透风的;电话被窃听;从字纸篓的废纸里和吸墨纸的痕迹上重新发现每一条消息;在这样群魔乱舞的混乱之中,到最后许多人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猎手还是被猎者,是间谍还是反间谍,是出卖者还是被出卖者。  不过,在这样的日子里,只有关于一个人的报告却极少,也许是因为他太不受人往目吧。他既不在高级的旅馆下榻,也不在咖啡馆里闭坐,更不去观看宣传演出,而是和自己的妻子彻底隐居在一个修鞋匠家里,住在利乌特河【1】后面那条古老、狭窄而又高低不平的斯比格尔小巷里的一幢房子的三层楼上,这幢房子就象旧城里的其他房子一样,有高高耸立的屋顶,构造结实,但一半由于天长日久,一半由于楼下院子里那家熏香肠的小作坊的缘故,房屋已熏得相当黑。他的邻居有:一个女面包师、一个意大利人和一个奥地利男演员。由于他不太爱说话,邻居们除了知道他是俄国人和名字难念之外,别的也就不知道什么了。女房东是从他的一日三餐的简单伙食和夫妇两人的旧衣著上看出他已离别家乡流亡多年了,而且也没有大笔的财产和做什么赚大钱的买卖。这夫妇俩刚搬来住的时候,全部家当还装不满一个小篮哩。  这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是那么的不显眼和生活得尽可能不引人注意。他避免交际,邻居们很少能和他眯缝的双眼里锐利而又深沉的目光相遇;也很少有客人来找他。但是他每天的生活却极有规津,上午九点钟去图书馆,在那里一直坐到十二点钟图书馆关门,十二点十分准时回到家中,十二点五十分又离开寓所,成为下午到图书馆去的第一个人,然后在那里一直坐到傍晚六点钟。况且,情报人员只注意那些喋喋不休的人,而不知道沉默寡育、埋头书堆、好学不倦的人倒住往是使世界革命化最危险的人物,所以他们从来没有为这一个住在修鞋匠家里、不引人注目的人写过报告。与此相反,在社会主义者的圈子里,大家都认识他,知道他曾是伦敦的一家俄国流亡者办的激进小刊物的编辑,是彼得堡的某个发音别扭的特殊党派的领袖;不过,由于他在谈论社会主义政党里的那些最有名望的人物时,态度生硬和轻蔑,并说他们的方法是错误的,又由于他自己显得不好接近和完全不会通融,所以大家也就不太关心他。有时候,他利用晚上在一家无产者出没的小咖啡馆召集会议,来参加的人至多不过十五到二十名,而且大多是年轻人。因此,人们对待这位怪僻的人,就象对待所有那些没完没了地喝着茶和争论不休、从而使自己头脑发热的俄国流亡者一样,采取容忍的态度,但也没有人去重视这个面容严肃、身材矮小的人。在苏黎世,认为记住这个住在修鞋匠家里的人的名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是重要的,不足三四十人,所以,假如在当时那些以飞快的速度穿梭于各个使馆之间的高级轿车中有一辆车,偶然在大街上撞死了这个人,那么世界上的人都不会知道他是谁,既不会知道他是乌里扬诺夫,也不会知道他是列宁。                 实现……  有一天,那是一九一七年三月十五日,苏黎世图书馆的管理员感到奇怪。时针已指到九点,而那个最准时的借书人每天坐的座位却还空着。快九点半了,快十点了,那个孜孜不倦的读者还没有来。他是不会再来了。因为正当他来图书馆的路上,一位俄国朋友同他的谈话,把他留住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俄国爆发革命的消息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起初,列宁还不敢相信。他完全被这消息惊呆了。可是随后他迈开短促迅速的步履,赶往苏黎世湖滨的报亭,以后他几乎每个小时、每天都在那里和在报馆门前等候。事情是真的,消息是确凿的,而且他觉得一天更比一天真实得令人鼓舞。开始只传来不确实的消息,说发生了一次宫廷革命;好象只更换了内阁;然后才传来:沙皇被废黜了,成立了临时政府,接着又传来杜马【2】开会那天的情况;俄国自由了;政治犯得到了大赦——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二十年来,他在秘密组织里、在监狱、在西伯利亚、在流亡中都曾为之奋斗的这一切,现在实现了。他顿时觉得,这一次世界大战造成的数百万人的死亡,血没有白流。他觉得,这些死者并不是无谓的栖性品,而是为了一个自由、平等和持久和平的新王国而献身的殉道者,现在这样一个新王国已经诞生。这个平时是那么清醒和沉静的梦想家此刻却象迷醉了似的。可以回到俄国老家去了!这一鼓舞人心的消息也振奋着在日内瓦、洛桑、伯尔尼的其他几百名蛰居在小小斗室里的流亡者,他们欢呼、雀跃,因为他们现在不是用假护照,隐姓匿名,冒着被判处死刑的危险,回到沙皇的帝国去,而是作为自由的公民回到自由的土地上去。他们所有的人都己经在准备自己少得可怜的行装,因为报纸上登载了高尔基的言简意赅的电报:“大家都回家吧!”于是他们向四面八方发出信件和电报:回家,回家吧!集合起来!团结起来!为了他们自觉悟以来毕生奋斗的事业:俄国革命而再一次献身!                 ……和失望  然而几天以后他们惊愕地认识到:俄国苹命的消息虽然使他们欣喜若狂,但是这个革命并不是他们所梦想的那种革命,而且也谈不上是俄国的一次革命,它无非是一次由英国和法国的外交官们策动的反对沙皇的宫廷政变,目的是阻止沙皇与德国媾和。它不是由要求和平与权利的人民所进行的革命。它不是他们曾毕生努力并且准备为之牺牲的那种革命,而是好战的党派、帝国主义分子和将军们为了不愿被别入打乱自己的计划而策动的一次阴谋。而且,列宁和他的同志们不久还认识到:让大家都回去的许诺并不适用于那些要进行激烈的,卡尔·马克思式的真正革命的人。米留可夫【3】和其他的自由派人物已经指示要阻止他们回去。他们一方面把那些对于继续进行战争有利的属于温和派的社会主义者迎接回国,例如普列汉诺夫【4】就是在护送人员的陪同下十分体面地乘着鱼雷艇从英国回到彼得堡,另一方面,他们却把托洛茨基【5】截留在哈利法克斯【6】,把其他的激进派分子拒之于国境线外。在所有协约国【7】的边境线上的关卡哨所,都有一份记录着参加过第三国际齐美尔瓦尔得会议【8】的全体人员的黑名单。列宁抱着最后的希望,向彼得堡拍去一封又一封的电报,但是这些电报不是中途被扣留就是放在那里置之不理。在苏黎世人们不知道,在欧洲也几乎没有人知道,然而在俄国,人们却知道得很清楚: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在反对他的人看来,是多么坚强有力,多么矢志不移,又是多么致命的危险。  这些被拒之于国门之外的人,真是一筹莫展,无限绝望。多少年来他们在伦敦、巴黎、维也纳的总部里举行过无数次的会议,制订了自己的俄国革命的战略,他们权衡、尝试、彻底讨论过组织工作中的每一个细节。十多年来,他们在自己的刊物中互相探讨过俄国革命在理论与实践上的各种困难、危险和可能性。而这个人一生所思考的,就是关于俄国革命的总体构想,经过不断修改,这个总体构想终于最后形成。可是现在,因为他被阻留在瑞士,他所构想的革命将被另一些人篡改和搞糟,他觉得那一些人假借解放人民的祟高名义,实际上却是为外国人效劳,为外国人谋利益。兴登堡【9】在他四十年的戎马生涯中,几乎是调遣和操纵着俄国军队的行动,但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却不得不穿着平民服装呆在家里,只是用小旗帜在地图上标出现役将军们的进展和错误。列宁在这些日子里的命运和兴登堡的遭遇,何其相似乃尔。这位平时最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列宁,在这绝望的日子里也竟做起最不着边际的迷梦来:能否租一架飞机,飞越过德国和奥地利?——然而,第一个找上门来表示愿意帮助的人,却是一个间谍;于是他心中不断产生潜逃的想法,他写信到瑞典,请人设法给他弄一张瑞典护照,他甚至想假装成哑巴,这样就可以不受盘问。不过,在夜里可以有各种丰富的幻想,但早晨一起来,列宁自已也知道这些美梦是根本无法实现的,只是到了大白天,他仍然知道:必须回到俄国去。他必须自已去从事自己的革命,而不是让别人代理。他必须去进行真正的、名副其实的革命,而不是那种政治上的更迭。他必须回去,必须立刻回到俄国去,不惜一切代价!                取道德国:行不行?  瑞士是处于意大利、法国、德国和奥地利的环抱之中。作为革命者的列宁要取道协约国是行不通的,而作为俄国的子民,即作为一个敌国的公民,要取道德国也是不行的。然而令人感到荒唐的是:威廉【10】皇帝的德国却要比米留可夫的俄国和普安卡雷【11】的法国对列宁显得更为友好热情。因为德国需要在美国宣布参战之前不惜一切代价同俄国媾和,所以,一个能在那里给英国和法国的使节们制造麻烦的革命者,对德国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备受欢迎的带手。  但是,列宁以前曾在自己的著作中对威廉皇帝的德国进行过无数次谴责和抨击,现在却突然要同这个国家进行谈判,迈出这一步,显然要承担不同寻常的责任。因为按照迄今为止的道德观念,在战争期间得到敌国军事参谋部的允许,进入并通过敌国的领土,这无疑是一种叛国行为。而且列宁也清楚地知道,这一行动从一开始就会使自己的党和自己的事业遭到诋毁。他本人将要受到嫌疑,以为他是作为一个受德国政府收买和雇用的间谍被派到俄国去的;而且,一且他实现了自己的立即媾和的纲领,那么他将会永远成为历史的罪人,指责他妨碍了俄国取得真正的胜利的和平。所以当他宣布说,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将走这条最危险、最足以毁坏名誉的道路时,不仅那些温和的革命者,而且连大多数与列宁观点一致的同志,也都为之瞠目。他们急得不知所措地说:瑞士的社会民主党人早已在着手谈判,争取通过交换战俘这种合法而又不刺眼的办法,把俄国革命者送回去。但是列宁知道,这将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俄国政府将会为他们的返回蓄意制造各种人为的障碍,一直拖到遥遥无期。而现在的每一天,每一小时都事关重大,于是他只得铤而走险,决心去干这种按照现有的法律和观念被视为是属于背叛的事,这样的事,那些少具魄力和胆识的人都是不敢干的。但是列宁却已暗下决心,并且由他个人承担全部责任,同德国政府进行谈判。                   协 定  正因为列宁知道自己的这一步会引起轰动和攻击,所以他要尽可能公开行事。瑞士工会书记弗里茨·普拉廷【12】受他的委托前去和德国公使磋商,向他转达列宁提出的条件,这位公使在此之前就己和俄国流亡者进行过一般性的谈判。现在这个身材矮小、名不经传的流亡者好象已经预见到自己不久必能具有权威似的,根本没有向德国政府提出什么请求,而是向德国政府提出条件,说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俄国旅客才准备接受德国政府提供的方便,即承认车厢的治外法权;上下车时不得检查护照和个人;俄国旅客按正常票价自己支付旅费;不允许以任何方式让旅客离开车厢。罗姆贝尔格大臣把这些条件向上报告,一直呈送到鲁登道夫【13】,无疑得到了他的首肯,虽然在他的回忆录中对这一次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或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只字未提。德国公使曾想在某丝细节上作些修改,因为列宁故意把协议写得模棱两可,为的是不仅使俄国人,而且也让同车的奥地利人拉狄克【14】免受检查,但是德国政府也象列宁一样着急,因为就在四月五日这一天,美利坚合众国向德国宣战了,所以德国公使没有如愿。  于是,弗里茨·普拉廷在四月六日中午得到这样一项有纪念意义的通知:“一切按所表示的愿望进行安排。”一九一七年四月九日下午二点半钟,一小群提着箱子、穿着寒酸的人从蔡林格霍夫餐馆向苏黎世的火车站走去。一共是三十二人,其中有妇女和儿童,在男人中只有列宁、季诺维也夫【15】、拉狄克的名字日后为世人所知。他们一起在那家餐馆吃了一顿简便的午饭,井且一起签署了一份文件,他们都知道《小巴黎人》报上的这样一条报道:俄国临时政府将把这些经过德国领土的旅客视作叛国分子,所以他们用粗壮的直来直去的字体签名,以示他们对这次旅行自己承担全部责任和同意所有的条件。现在,他们默默地、坚决地踏上这次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行程。  他们到达火车站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没有新闻记者,也没有摄影记者。因为在瑞士谁认识这位乌里扬诺夫先生呢。他藏着一顶压皱了的帽子,穿著旧上衣和一双笨重得可笑的矿工鞋(这双鞋一直穿到瑞典),夹杂在一群提箱挎篮的男男女女中间,默默地、不引人注意地在列车里找了一个座位。这些人看上去和那些从南斯拉夫、鲁登尼亚(旧时奥匈帝国的地名,是侨居奥匈帝国的乌克兰人的居住区。)、罗马尼亚来的无数移民并无两样,那些移民在前往法国海岸并在那里远渡重洋以前,常常在苏黎世坐在自已的木箱上休息几个钟头。瑞士的工人政党不赞成这次旅程,所以没有派代表来,只有几个俄国人来送行,为的是给故乡的人捎去一点食物和他们的问候。还有几个人来,他们是想在最后一分钟劝列宁放弃这次“无谓的、违法的旅行”。可是大局已定。三点十分,列车员发出信号,列车滚滚地向德国边境的哥特乌丁根车站驶去。三点十分,从这个时刻起,世界时钟的走法变了样。                   封闭的列车  在这次世界大战中已经发射了几百万发毁灭性的炮弹,这些冲击力极大、摧毁力极强、射程极远的炮弹是由工程师们设计出来的。但是,在近代史上还没有一发炮弹能象这辆列车似的射得那么遥远,那么命运攸关。此刻,这辆列车载着本世纪最危险、最坚决的革命者从瑞士边境出发,越过整个德国,飞向彼得堡,要到那里去摧毁时代的秩序。  现在,这一枚不同寻常的炮弹就停在哥特马丁根的火车站的铁轨上,这是一节分二等席位和三等席位的车厢,妇女和孩子坐在二等席位,男人们坐在三等席位。车厢的地板上划了一道粉笔线,这就是俄国人的领地和那两个德国军官的包厢之间的分界线,那两个军官是来护送这批活的烈性炸药的。列车平安地行驶了一夜。只是在法兰克福,突然有几个德国士兵跑来——他们事先听到了俄国革命者要从这里经过的消息,而且还有几个德国社会民主党人企图和这批旅行者攀谈,但都被拒绝上车。列宁知道得很清楚,在这德国的领土上哪怕只和一个德国人说一句话,也会替自己招来嫌疑。到了瑞典,他们受到热烈的欢迎,并在那里进了早餐,这些饿坏了的人都向餐桌拥去,餐泉上的黄油面包竟象奇迹般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早餐后,列宁才不得不为了换下那双沉重的矿工鞋去买一双新鞋和几件新衣服。现在终于封达俄国边境了。                这一炮击中了  列宁在俄国土地上的第一个举动,充分显示出他的性格特点:他没有朝任何人看一眼,就一头埋进报纸堆里。虽然他已经有十四年没有呆在俄国,已经有十四年没有见到自己的故土、国旗和士兵的军服,但是这位意志坚强的思想家不象其他人似的泪水泫然,也不象同来的妇女们似的去拥抱那些被弄得莫名其妙的士兵们。他首先要看的是报纸,是《真理报》,要检查一下这份报纸——他自己的报纸是否坚定地维护国际主义立场。不,它并未坚持足够的国际主义立场,他气忿地把《真理报》揉成一团。报纸中还始终是“祖国”呀、“爱国主义”呀,这样一些字眼;而他思想中的那种纯沽的革命却谈得很不够。他觉得,自己回来得正是时候,他要扭转舵轮,去实现自己的平生理想,不管是迎向胜利还是走向毁灭。但是,他能达到目的吗?他感到有点不安,也感到有点担忧,到了彼得格勒——当时这座城市还这样称呼,不过为时不会太长了(今日的列宁格勒在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二四年称彼得格勒)——米留可夫不会立刻将他逮捕吗?对于这个问题,专程前来迎接他的两位朋友——加米涅夫【16】和斯大林——在车厢里没有回答;或者说他们不愿意回答。他们只是在昏暗的车厢里露出明显的、神秘的微笑,在朦胧的灯光中显得有点隐隐约约。  不过,事实却作了无声的回答。当列车驶进彼得格勒的芬兰火车站时,车站前的广场上已经挤满成千上万的工人和来保护他的带着各种武器的卫队,他们正在等候这位流亡归来的人。《国际歌》骤然而起,当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走出车站时,这个昨天还住在修鞋匠家里的人,已经被千百双手抓住,并把他高举到一辆装甲车上,探照灯从楼房和要塞射来,光线集中在他身上。他就在这辆装甲车上向人民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演说。大街小巷都在震动,不久之后,“震撼世界的十天”(指十月革命开始的十天,美国新闻记者约翰·里德(John Reed,1887-1920)为报道这次革命,著有<震撼世界的十天>)开始了。这一炮,击中和摧毁了一个帝国、一个世界。〔译者注释〕  【1】利马特河(Limmat),流经苏黎世市区,入苏黎世湖。  【2】杜马,俄文的音译,意即议会,是沙皇政府的咨议机关或立法机关,一九零五年后,沙皇欢府为了欺骗群众,先后召开过五届国家杜马,但它始终是沙皇政府的御用工具。一九一七年二月十四日(俄历)国家杜马开会的当天,广大群众响应布尔什维克的号召,举行了大翅摸的示威运动。  【3】巴维尔·尼吉拉也维奇·米留可大(1859 一1943)俄国自由君主派的立宪民主党首领,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后任第一届资产阶级临时致府外交都长,推行把战争进行到“最后胜利”的帝国主义政策;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后是外国武装干涉苏维埃俄国的组织者之一,后流亡国外,一九二一年起在巴黎出版《最近新闻报》。  【4】格奥尔基·瓦连廷诺维奇·普列汉诺大(1856-1918),俄国第一个马克思主义宣传家,二十世纪初与列宁一起主编《火星报》和《曙光》杂志,参加过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二次代表大会的筹备工作,但在大会以后对机会主义分子采取了调和立场,随后加入孟什维克派。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采取社会沙文主义立场,对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持否定态度。他是一九一七年三月革命以后从瑞士取道英国回彼得望的。  【5】托洛茨墓(1879-1940)曾于一九一五年移居法国,一九一六年被法国驱逐出境,取道古巴于一九一七年一月到达纽约,一九一七年三月,俄国二月革命爆发后乘船回俄国,但在加拿大的哈利法克斯海港被英国当局逮捕下船,并在加拿大拘禁一月。  【6】哈利法克斯(Helifax), 这是指加拿大新斯科省濒大西洋的哈利法克斯海港。  【7】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协约国由英、法、俄、日、美、意等二十五国组成。  【8】齐美尔瓦尔得代表会议,即国际社会党人第一次代表会议,于一九一五年九月五日至八日在瑞士齐美尔瓦尔得举行。参加会议的有德、法、俄、意,荷等十一个国家的三十八名代表,列宁代表布尔什维克出席了这次会议。会议是在第二国际彻底破产的情况下召开的,会议承认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帝国主义性质,谴责了社会沙文主义及“保卫祖国”的口号。但严格说来,齐美尔瓦尔得派不属于第三国际(共产国际),第三国际始于一九一九年三月在莫斯科成立。  【9】保尔·冯·兴登堡(Paulvon Hindenburg,1847-1934),德国元帅,魏玛共和国第二任总统。从一八七一年至一九一一年的四十年间一直在军队中任职,军阶升至将军。一九一一年因“冒犯了皇帝”而辞积回到汉诺威过清闲生活,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故爆发时,尚在家中当寓公,但八月二十二日突然接到大本营电报,被任命为第八集团军司令,复出后即率部与俄军交锋,屡建奇功,最后把俄军全部赶出东普鲁士,一九一六年德皇威廉二世任命兴登堡为德军总参谋长,兴登堡谙热历史和地理,把看地图视为趣事。  【10】威廉二世(Wilhelm Ⅱ,1859-1941),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普鲁士国王和德意志帝国皇帝。  【11】雷蒙·普安卡雷(Reymoad Poincare,1860-1934),法国政治家,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二零年任法国总统。  【12】弗里德里希(弗里茨)·普拉廷(Friedrich [Frizz] Platten,1883-1942),瑞士共产党人,职业革命家,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八年任瑞士社会民主党书记,是一九一七年四月安排列宁从瑞士返回俄国的主要组织者,后参加第三国际工作。  【13】埃里希·鲁登道夫(Erich Ludendurff,1865-1937),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最高统帅部军需总监,同兴登堡共掌军事指挥权,实为战时第二号实权人物。  【14】卡尔·别隆加尔道维奇·拉狄克(1885-1939),生于波兰的加里西亚,二十世纪初先后在波兰、莱比锡、不来梅等地担任社会民主党报纸的编辑,一九一五年属齐美尔瓦尔得左派,一九一七年到俄国加入布尔什维克,后于一九三七年被苏维埃政权判处十年徒刑,服刑两年后死去。  【15】格里哥里·叶夫谢也维奇·季诺维也夫(1883-1936),一九O一年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一九O八年被捕,出狱后流亡国外至一九一七年四月。十月革命后任俄共(布)党中央政治局委员,彼得格勒苏维埃主席,第三国际(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主席,一九三四年被开除出党,同年被捕,一九三六年被处死。  【16】列夫·波利索维奇·加米涅失(1883-1936),一九O一年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十月革命后任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莫斯科苏维埃主席,人民委员会副主席和中央政治局委员,一九三二年被开除出党,一九三四年被捕,一九三六年被处死。 译者后记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在巴西首都里约热内卢附近的彼得罗波利斯的一所邸宅里,饮誉世界的奥地利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同他的妻子双双自寻离世。留在卧室桌手上的绝命书中写有这样的字句:“在我清醒地自愿同这个世界诀别之前,我该去完成最后一项义务:向这个美丽的国家巴西表示我衷心的感谢。……我向我所有的友人致意!愿他们度过漫长的黑夜之后能见到曙光!而我,一个格外焦急的人,先他们而去了。”茨威格的死无疑是对希特勒法西斯的悲怆抗议,因而引起人们的无限惋惜和哀痛。巴西人民让这位刚过六十岁而又急切期望永宁的茨威格安息在故国王彼得罗二世的墓旁。  斯蒂芬·茨威格于一八八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生在维也纳一个犹太富商的家庭。但优裕的物质生活并没有妨碍他对自由的追求;美丽的维也纳表面上的宁静也掩盖不住他那个世纪的动荡不安。他一生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目睹丑恶的现实,洞察社会的矛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曾和罗曼·罗兰、维尔哈仑等进步作家一起,为和平而奔波,呼喊出“用我的躯体反对战争,用我的生命维护和平”这样铮铮的声音。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台,茨威格的祖国——奥地利被并吞,犹太人遭到血腥屠杀,他不得不远离故乡,流落异邦,一九三八年移居英国,并取得英国国籍,一九四一年到达巴西。身在异乡的茨威格日夜思念被蹂躏的祖国和满目疮痍的欧洲,面对法西斯的残酷暴行,深感自己的软弱无力。他固然相信曙光必将到来,自己却不堪忍受黎明前的黑暗,终于由悲观而绝望,走上了自尽的道路。然而纵观他的一生,茨威格仍热不失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作家。  斯蒂芬·茨威格是作为一个翻译家和诗人开始他的文学生涯的。他早年翻译过被誉为欧洲惠特曼的比利时著名法语诗人艾米尔·维尔哈仑(Emile Verhaeren)以及法国诗人保尔·魏尔兰(Paul Verlaine)和夏尔·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laire)等人的诗作。一九零一年,二十岁的茨威格发表他自己的第一部诗集《银弦集》,一九零六年又出版诗集《早年的花环》。然而,使他蜚声世界文坛的,则是他的小说和传记文学。  斯蒂芬·茨威格的名字同中国读者见面,约在五十多年前。一九二五年,我国学者杨人【木便】在他发表于当年《民铎杂志》第六卷第三号上的《罗里·罗兰》一文中就已提到斯·茨威格的名字(当时译为S·刺外格)。一九二八年,封面题为刺外格著、杨人【木便】译的《罗曼·罗兰》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在中国翻译出版的第一部茨威格的作品。显然,与其说杨人【木便】要把茨威格介绍到中国来,毋宁说他要介绍的是罗曼·罗兰。最早介绍到中国来的茨威格的小说,是孙寒冰译的《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商务印书馆,上海,一九三五年),其次是他的中篇《马来亚的狂人》(“Amok”),译者陈占元,在一九四一年出版的《现代文艺》第三卷第一至第六期上连载,以后又作为《现代文艺丛刊》的第二辑出过单行本(改进出版社)。中国大量翻译茨威格的小说,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仅一九八二年内,先后出版了高中甫、韩耀成等译的《茨威格小说集》、张玉书等译的《斯·茨威格小说选》、长篇小说《永不安宁的心》、小说集《同情的罪》以及《麦哲伦的功绩》等,至于发表在刊物上的译作更是不胜枚举。茨威格的小说,思想内容严肃,向往人类进步,心理描写细腻,情节曲折动人,语言典雅优美,深受中国广大读者欢迎。  茨威格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而且也是一位享有盛名的传记文学大师,著名的纪实性作品有《三大师>(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斯妥也夫斯基评传)、《和精灵的斗争》(德国三位患有精神病的天才人物: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评传)、《回忆艾米尔·维尔哈仑》、《三位反映自己生活的作家》(斯肠达、托尔斯泰、卡萨诺瓦评传)、《精神疗法》(催眠术发明者梅斯歇尔、“基督教科学”的创始人玛丽·贝克——艾迪、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评传)、《玛丽·安托瓦特内》(传记,已改编成电影)、《马利·斯图亚特》(传记小说)《 约瑟夫·富歇》(传记小说)、《亚美利哥》(传记)以及《巴尔扎克》、《罗岌·罗兰》等专论。这些作品,除《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外,至今均未译成中文,但它们的文学地位是举世瞩目的。  茨威格不仅擅长撰写长篇的文学传记,同时还著有不少脍炙人口的短篇特写。  《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便是他的厉史特写(historische Miniaturen)的结集。这些短篇特写和他的长篇传记一样,写的都是真人真事,正如茨威格在本书的《序言》里所说:“我丝毫不想通过自己的虚构来增加或者冲淡所发生的一切的内外真实性,因为在那些非常时刻历史本身已表现得十分完全,无需任何后来的帮手。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甭想去超过它。”所以他把这十二篇作品称作历史特写,而不是历史故事(historische Erzahlungen)或历史传奇(Legenden)。  茨威格的历史特写,不仅遵循忠于真实的原则,而且题材开拓广阔,善于运用文学的各种艺术手段(气氛的渲染、环境的烘托、旁衬的笔法、心理的刻划……)描绘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人物肖像,再现了万象纷呈的历史画卷。《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于一九二八年问世之初,仅收厉史特写五篇,但在当时已是最受欢迎的畅销书之一,一九四三年此书再版时增补至十二篇,时至今日,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读者仍然有增无减,是今天西方新的一代青年人最喜欢阅读的文学作品之一。西德费合尔出版社在一九七九年发行了此书的第十九版。  茨威格的这些历史特写.不仅是文学艺术,而且可以从中获得丰富的历史知识。为方便中国广大青年读者,译者为每篇作了题解和加了注释,限于译者水平,译本中疏误之处在所难免,祈望多方指教。                                        舒昌善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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