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现代诗(三八一) 马莉/朱子庆夫妇的诗 现代诗精品鉴赏

现代诗(三八一)

马莉/朱子庆夫妇的诗

素材.音乐.图片/网络 编辑/雨中笠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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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莉的诗



马莉 诗人,散文家。生于广东湛江市。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南方周末》报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白手帕》、《杯子与手》、《马莉诗选》,散文集《怀念的历程》、《温柔的箭手》、《夜间的事物》、《词语的个人历史》等。曾举办“马莉黑白画展”。2003年荣获中国作协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共50首:⊙马莉线笔绘本画六幅 ⊙金色十四行诗画;《女性与神性组画之九·在祈祷的地方》 ⊙金色十四行诗画:《你嘱咐我倾听鸟鸣》⊙金色十四行诗画:《每天都要提前醒来》⊙金色十四行诗画:《把途中遇见时光装进草篮》⊙[色彩·59] 语词在体内开花 ⊙[色彩58] 这些空荡荡的路过者 ⊙[色彩57] 不怕雨的人疾走如风 ⊙[色彩56]《我仍然为你祈祷》 ⊙[色彩55]《河流消失是痛苦的结局》 ⊙[色彩54]《道路在哪里消失》 ⊙[色彩53] 很多年 ⊙[色彩52] 黑色不过滤光芒 ⊙[色彩51] 声音隐藏在风的背面 ⊙色彩44] 似是而非的幽灵 ⊙[色彩-26] 每天都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色彩-25] 和你在酒巴 ⊙[色彩-24] 告密者的兄弟 ⊙[色彩-23] 鸟在叫 ⊙[色彩-22] 为旧作重新配画:保留⊙[色彩-21] 一只小船使天空黑暗 ⊙[色彩-20]不停地叙述距离的悲伤 ⊙[色彩拼贴画]一个唯美主义者 ⊙[色彩-19]犯人闯入院子,狗叫起… ⊙[色彩-18] 一只鸽子失踪了 ⊙[色彩-17]在原则上我喜欢明白晓… ⊙[色彩·16]一列运煤的火车刚刚驶… ⊙[色彩-15]香气缠绕的夜晚 ⊙[色彩-14]有一天你倒在大地上 ⊙[色彩-13]诗人,一首悲天悯人的… ⊙[色彩-12] 天使的踪影无迹可寻 ⊙[色彩-11] 勾引,一个美妙的动词… ⊙[色彩-10] 宇宙的诱饵 ⊙[色彩-9]我开始怀疑 ⊙[色彩-8]刺目的光线如沉鱼落雁 ⊙[色彩-7]画一画我们的月亮 ⊙[色彩-5]山谷的小兽放纵起来 ⊙[色彩-4]别太在乎那一切 ⊙[色彩-3]苹果吸纳了太多的风暴 ⊙[色彩-2]隐藏起来 ⊙[色彩-1]鸟怎样死去 ⊙[诗画·32]神引领了窗前的月亮 ⊙[诗画-31]谁在倾听 ⊙[诗画-7]我总是想哭 ⊙[诗画-4]我摸不到穷街陋巷的冰凉… ⊙《保留着对世界最初的直觉》

马莉线笔绘本画六幅作于2012年3月















《女性与神性组画之九·在祈祷的地方》

布面油画 尺寸:95×95CM 马莉作于2011年5月26日

《在祈祷的地方》

一个人的眼泪比空气更轻

消失在很久以前,或者很久以后

重复出现,深刻的爱情变成哲学

不眠的大地在苏醒后再次长眠

生长出万年的森林,而月光

爬出万年以前的古老化石……

一个人重新照亮眼底黑夜,照亮双手

一个人,是你吗?你的词切开苹果的芬芳

清理喉咙,洗净声音峭壁上的沙哑

歌曲在结尾时没有我们的名字

没有光芒,眼睛也寻找不到

即使每一次发现也寻找不到

芳香的踪迹从来不依靠芳香

我们终将埋藏在祈祷的地方



实验水墨之三尺寸:67×67CM

马莉作于2011年4月6日

金色十四行:你嘱咐我倾听鸟鸣

奇异的夜晚,焦虑堆满了天空

周围张开挑逗的嘴,古怪的表情

那么多人、那么多胃腹,挤进末日房间

混浊的年代使人们丧失自尊……

你嘱咐我倾听鸟鸣,早睡早起

谨慎擦拭窗扉,在天黑以前关上房门……

我克制不住紧张,担忧未来街市人声寂灭

剩下一只老鼠在黑暗中逃命

年终比俗常的日子多了些伤感

从剥离的阳光中再次摸到你的双手

春天的事物都是伤心的事物

流不出泪水,果实已染上顽固的疾病

但我仍被你爱着就像大地在额前佩戴星光

爱我窒息的思想,直到长出峭壁和黑金



实验水墨之二尺寸:67×67CM

马莉作于2011年3月27日

金色十四行:《每天都要提前醒来》

有清风潜入,时光在时光中

拿走清晨,留下暮色

然后把我们丢弃,与万物同时入梦

叶的掌心刻满星空的秘密

我的墙壁雪白,照耀铜镜里的面孔

照耀我的胃,它被秋天喂养,包括爱情

但是邪恶依旧横行,窃笑或者转身

隐蔽的言辞来自冬天干燥的裂唇

每天都要提前醒来,我给你温度

你让我的额头放射细碎的光芒

也许火焰是最后的火焰,无人知晓

一年又一年比黑暗还黑暗,照亮疼痛

大地年年结满果实,却忧心忡忡

惊异的面孔变幻着宇宙不安的图形



实验水墨之一 尺寸:67×67CM

马莉作于2011年3月25日

金色十四行:把途中遇见的时光装进草篮

我不再等待,为什么要等待

黑暗已经为我把黑夜洗白

我已经准备好,存放在秘密的地方

存放在风暴消失的地方

我的鞋子也已经系紧带子

手臂平放在旷野上,把去年的诺言

挂在向夏天攀升的树上,去吧

在天黑以前你能看见它,可你忘记了

我还得把话说完,把途中遇见的时光

装进草篮,这样也令我感到艰难

转过身去,背对着光芒

黑暗让我看见时间的眼睛

它并不注视这个世界,它不许我走近

不许我难过,它要把我们送到不再回来的地方



[ 色彩67 ] 语词在体内开花

布面油画/ 尺寸:80×80 CM

马莉作于2009年5月29日

语词在体内开花

声音散落地上,妖媚怒放

我的画挂在最明亮的地方

我把手放在画布上,我把你嵌进光芒里

房屋的体温开始上升,花园裸露出心脏

伤害就是爱,一点点盐、一点点糖

最少就是最多,我的爱匍伏在阳台上

穿上黑夜的衣裳,我的爱是穿墙大盗

舌尖锐利,虚妄的征途遥远又坦荡

我的爱不停止地歌唱并操纵着预言

秘密地喝水,每天记下冒犯的思想

我的爱是你的窥探,你眼角长出的皱纹

永不怀疑,我需要这样的营养

语词在体内开花,或者夺路而逃

敞开窗就看见一个行者如何加入骗子的行当



布面油画 尺寸:95×95CM

马莉作于2008年12月25日

这些空荡荡的路过者

那些异样的景色从早到晚平静地出现

又平静地消失,比风还快

我都看见。人们神情冷漠,步履匆匆

我一次次安慰你,其实已不需要

你巨大的动脉吸附着灰尘和异味

一条条世纪的街道,我们走来走去

没有退路,黑暗涂着满嘴的光明

无论在哪里躲藏都无法躲藏

一粒灰尘举起的思想,都会压垮我们

钟声响起来了,披肩丢在地上无人捡拾

这些空荡荡的路过者呵

朋友都在老去,也将一个个死去

最后一个会变得越来越孤独

我找到一只乌鸦就要唱歌给它听



布面油画 尺寸:95×95CM

马莉作于2008年11月20日

不怕雨的人疾走如风

下雨的天空站立在雨中

身体从未这样优美,双手垂直

眼睛垂直,心垂直,从未这样伤心

多么壮观的雨,绕不过去的秘密

很多年呵,很多年呵

怎样的造化,怎样的风马牛不相及

穿过千年的雾霭,把种子埋藏

轻盈、快速、节奏缓慢又十分有力

这样注视你,从未有过,直到死去

人类用手建筑屋宇,下雨的天空

站立在雨中,不怕雨的人疾走如风

走进自己的宇宙,在别人的时间里死去

死亡是温情的,多么典雅的爱情

呼吸停止时才闭上我们的眼睛



彩纸艺术 材料:卡特纸、蜡纸、油料

尺寸:30×25 CM

马莉作于2008年10月29日

(此色彩拼贴画已由Wendy女士收藏)

我仍然为你祈祷

整整一年,夏天的皮肤蒙住我的身体

我被黑夜照晒,我已经晒得很黑

肌肤长出密码,走街串巷,直到冬天

谁在悄悄说话,推开夜空发光的小窗

是我呵,情人,不要带走你的时间

继续用你奇怪的眼神和我交谈吧

我仍然收集每天的黑色信息

冰冷,僵硬,不发出一丝光

展开你的气息,谨慎回答死亡的提问

我仍然为你祈祷,为逝去的年代和优雅

吝啬的爱,古怪而可怕,比语言危险

一把利刃击断另一把利刃,骨骼擦亮骨骼

大地艰难的重量使步伐停止,陌生人指引我

匆忙从梦里赶来把你看望……



布面油画 尺寸:95×95CM

马莉作于2008年9月29日

河流消失是痛苦的结局

我知道这是无法修正的事实

时间在慢慢地爱着我,思念我

它让我慢慢老去,让我的爱也慢慢老去

让我不再回顾那过去的得失

一个人一生有太多得失,爱情也是如此

河流再长也有尽头,但没有人找到它的源头

小时候看见的河流如今基本消失了

河流消失是痛苦的结局,沉默固执地爱着大地

爱着站在大地上的我和我的朋友,和埋在地下的古人

那些死去的死人,在宇宙的尘埃里早已不知所踪

我知道我依然被大地爱着,因为我是诗人

至死爱着就像体温不会消失,就像树上的青虫

因为我而不再有爱,就像爱着一个诗人的生命

为我而死,不再为我而生……



色彩拼贴画 材料:卡特纸、蜡纸、油料

尺寸:55×40CM

马莉作于2008年9月4日

《道路在哪里消失》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我并不知道

是这一天,我不知道它的力量

也不知道它的速度

我看见光芒依然离我很近

我看见它犹如它看见我一样亲切

我的手依然握住了它的温度

我从没想过光芒会不会逃离光芒

爱情,这艰难的喉咙会不会让我的声音喑哑

泪光会不会蒙住我的双眼让我迷失方向

月亮会不会生病,会不会在某一天

静静沉入水底,道路在哪里消失

有一天,有一天,我总是焦虑

以这样的方式去触及艰难的时刻

我们的心脏,没有什么比坚强更加脆弱



布面油画 尺寸:95×95CM    马莉作于2008年8月8日

很多年

如果是声音,它会不会生长

呼吸会不会难过,在许多时刻

我要不要许诺,许诺些什么

或者把它放弃,就像离开一棵树

我刚刚种植好它,就要离开它

它注定是一场赌注,还是悬念

我在想,我要它还是放弃

我想过很久,很多夜晚,很多年

我倾听它,一直以来,我寻找它

可是,为什么声音总在耳边响起

却不见礁石被大浪撞击后的撕心裂肺

我要不要天天问它,轻轻地

小心而又克制地,像面对我的婴儿一样

注视它,悄悄地爱它……



布面油画 尺寸:95×95CM    马莉作于2008年7月13日

黑色不过滤光芒

黑色是不是最纯洁的颜色

是不是比我们的血液更加纯洁

它有没有重量?是不是最轻的重量

如同空气的影子,只在光芒中疾走如飞

历经浩劫,黑色是不是最难以把握的颜色

黑色的声音是不是黑暗的声音

是不是疲惫的脚走向远方的停顿

黑色是不是最爱护我们心脏的颜色

结束生命的颜色,已经安息的黑夜呵

黑色是不是反叛的颜色,是不是神经的颜色

我曾经疯狂地爱它,因为黑色不过滤光芒

它不是光芒的颜色,它用疼痛抓住回忆然后拆解

然后亲密贴近我的脸庞,它是光芒中的光芒

黑色是最深刻的颜色,但它不是我的颜色



布面油画 尺寸:95×95CM    马莉作于2008年6月15日

《声音隐藏在风的背面》

在秋天,金色的落叶覆盖了深处

眼底的光芒分裂着内心

我看见一棵树,声音隐藏在风的背面

压迫着黑夜,没有波涛的船只

一场变乱的风暴刚刚过去

没有喜悦的喜悦席卷了夏天的暑气

抓紧并留下了残忍的指痕

我看见一棵树,身体被闪电缠绕

在我经过的地方,所有叶子已经枯黄

腐烂,不再灿烂,不再目光炯炯

在我经过的地方,缓慢地生长

枝桠已经断裂,风吹断它的神经,但它

每年生长新绿的嫩芽,悄无声息

发自内心的快乐,却忧郁无比



布面油彩 尺寸:95×95CM  马莉作于2008年1月25日

《似是而非的幽灵》

是谁坐在沙发上?从镜子里窥视我

我被谁的姿态分辨,我分辨不清谁

秋天了,坐在回家的列车上

感觉依然炎热,时辰顾虑重重

一只逃跑的小兽,来到河边

屏住呼吸,你可知它的脆弱

你可知它在梦里想入非非

坚硬的湖泊撕开黑暗的裂缝

潮水落荒而逃,你的气息多么孤立

多么漫长的阴影,隐藏在湖底的森林

风吹弯老树的腰,吹跑落日

把沉睡多年的石头也喊醒了

我惊异万分,注视你生气的面庞

夏日的幽灵似是而非,修筑我的清晨

  油彩 100×100 CM        马莉作于2007年2月16日

《每天都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月亮都笑了,星星却沉默

院子里的三只小狗想念你了

它们的叫声惊乱了逃跑的影子

我想不起应该洒扫还是等待

早晨打开房门,天空飘来丝丝芳香气息

你是否想念我?是否想念指甲花的迷恋

狗尾草的追逐?沿途留下昨夜的光芒

每天都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一只夏虫在夜晚独自吟唱

向黑暗的深处滑行

大地怜悯我们,直到我们死去

你可以拒绝诱惑,但不能拒绝热爱的心

不能拒绝沉默已久的潮汐

对季风的深情祈求



油彩 100×100 CM           马莉作于2007年1月27日

《和你在酒巴》

你的手和你的杯子放在一起

接近模糊的墙壁,墙壁上的小灯

和灯下走动的猫,我的杯子

和我的手放在中间,中间插入了

一个指头大小的烟,小拇指在燃烧

它勾引着另一个小拇指,在桌面

或者在桌下,杯里的酒暧昧地笑

保留着甜蜜的敌意,你用这样的谎言

把我灌醉,让我们犯下共同的罪行

你搂紧我,把你的杯子贴在我的嘴边

我的唇迷惑地翘起来,羞涩得像鱼

无处躲藏,桌布像床单,手与手

相互勾引,你的手离开了你的杯子

你的杯子撞倒我的杯子,酒洒了出来

  油彩 100×100 CM        马莉作于2007年1月14日

《告密者的兄弟》

告密者有一片土地,在镜子后面

照耀着镜子中间,一直照到

镜子里面,更深之处,但是

晚了,太晚了,一些人从前门走了

另一些人从后院逃跑了

院子太深,花太香,你站在

背朝我的地方,你立刻就认出了我

你坐在空椅子上,月光照耀你的脚

棕榈树从你的脚下生长出来

你给我讲告密者的故事,你说

从前有一个告密者从事着一项

伟大的黑暗事业,但告密者的头颅

被人提走了,是被他的兄弟

镜子后面的告密者,事情就这么简单

  亚麻丙烯 100×100 CM 作于2007年1月1日   马莉 画

《鸟在叫》

最漫长、最纤弱无比的光,一丝

细致的光,目光的光,夜间的栖息

轻轻缠绕着无法被发现那么多迷雾的地方

穿越空荡的屋宇,无声无息,然后迅速消失

在明亮中,黑暗的明亮中,古怪在游戏

智慧无从匹敌,从忧郁的唇齿边飞去,轻轻

飞去,不留一丝痕迹,鸟在叫

它的翅膀在空气中抖动,呼吸痉挛

只轻轻一下,鸟在叫,用清脆在叫

用黑夜的黑暗,冬天的怀疑,鸟在叫

用无法听清的孤独的清脆

细长而湿润的鲜血,鸟在叫,叫声如鹅

黑暗在暗处没有惊动

远方的空气和同样沉默的火焰,没有听见

  亚麻丙烯 100×100 CM 作于2006年12月10日

《保留着对世界最初的直觉》

坐下来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人类寻找光的故事

从前,光跳跃在影子的上空

窥视着人类的行走,那时候

空气迷恋流水,从周围溢涌而出

那时候光已死去多年,大地逃离阴影

你出现了,满天锐利的光,受伤的光

指上站立的光,击痛了风景

门敞开了,我的手伸向翅膀,握住了光

一束明亮的祈求,那是最后一夜

我离开了你,朝着故事的结局走去

沉入幽暗的光中,看见你坐在树下

目光平静,保留着对世界最初的直觉

和一生都无法剔除的隐痛

  亚麻丙烯 100×100 CM 作于2006年11月26日

《一只小船使天空黑暗》

再次倾听到它

海滩上干枯的空蟹壳

腥味的花朵,飘散的气味

咸凉的海水,忘记我吧,光洁的天空

小城被大浪埋葬,多年以前

我倾听它,看见它,快断的缰绳

大浪的方向,沙哑的疲倦

从手指尖滑落下去,十分庄严

不,不是惧怕无边的大海

平息着午时的巨浪

一次小而又小的疯狂

使羞愧的海水变得深红

小心地走过去,无人知晓

当心!一只小船使天空黑暗

  亚麻丙烯 100×100 CM 作于2006年11月11日

(Anzhi收藏)

《不停地叙述距离的悲伤》

我等待着一只羊的出现

就像等待一位牧羊人的出现

我等待着一只水碗的出现

就像等待一条河床里的石头出现

我等待着一条歧路的出现

就像等待一个密谋者的影子出现

手指触摸不到最能够接近的温度

也扯不动天空中翱翔的风筝

只有行走,不停地叙述距离的悲伤

只有来到夜间,倚偎在你的梦前

词语眼睁睁地望着我,蜂拥到唇边

优雅地吐露芬芳,祭献我的诗歌

先是杀伤它,然后杀伤自己

再次死在你的面前,躺在你的怀抱里

  水彩、蜡纸、拼贴 50×50 CM   马莉制作

《一个唯美主义者》

凌晨4点,风吹醒了睫毛

清凉的风,一尘不染的风

从小时候的天空慢慢地飘过来

第一个走进课室的不是我

是我的小学同学,我的班长

他至今暗恋着我,还告诉所有同学

我生气了,一年不理睬他

但他的思维让我佩服,他高难度的

思辨,让我迷恋至今,我喜欢他么

我爱他么?不知道。但我从不喜欢

小器量的男人,谨小慎微的胜利宠儿

乌云比汽笛刺耳,我喜欢玩扑克

但也十分厌恶小鬼和大鬼

这么说并不表明我是一个唯美主义者



亚麻丙烯 100×100 CM     马莉作于2006年10月22日

《犯人闯入院子,狗叫起来》

一只无家可归的狗来到南方

热得死去活来,在疯狂的年代

狗从不叫,狗一旦叫

大狗小狗都叫开来,叫声凶猛

棕榈树纷纷倒伏,果子猩红地裂开

纷纷落到海水深处,被炎热浸泡

其实我最怕狗,但我喜欢我家门前

有一只小狗,最好永远不要长大

因为狗长大了会看门,会认人

从前有一只狗出现在小说的情节里

天黑了,犯人闯入院子,狗叫起来

大狗小狗都跟着叫起来,天还没亮

犯人就被警察逮住了

我最不喜欢这样的结局



亚麻丙烯 100×100 CM       马莉作于2006年10月15日

《一只鸽子失踪了》

黄昏的大街异常宁静,但一只鸽子

失踪了!人们在寻找失踪的声音

阴暗的气味,遗落的纷乱羽毛

在天空中静止地飘,闪烁微光

有些话不知怎样说,有些事不知如何做

沉默或者置若罔闻。老树上的玉兰花

古怪地张牙舞爪,打量过往行人

隔着窗玻璃,走来激动的脸庞

越来越陌生的脸庞,叛逆的脸庞

白天包围着四面八方,夜晚叩击星辰

一只鸽子失踪了!难道……纯属阴谋

我看见你渐渐被退潮的浪席卷而去

因想念而拒绝,你的睫毛向悬崖弯曲

鸽子的失踪使一次爱情找不到线索



亚麻丙烯 100×100 CM  马莉作于2006年10月2日

《在原则上我喜欢明白晓畅》

精致的古典主义原则

像一群浪漫的画家坐在大工业的

展览厅,横七竖八,衣着不整

但精致得像婴儿的眼睛,皮肤,手足

握紧你的手,在林荫道上散步,说话

轻快地笑,然后松开,再牵紧

再松开,疯狂地向前奔跑,脱下靴子

赤脚踩响月光的小路,坚硬,冰凉

温暖如春,太阳想念它的阴影

缓缓飘落,眼前到处是光的碎片

在原则上我喜欢明白晓畅

在感情上我喜欢暧昧不清

白天你澄明如镜,和蔼可亲

每到夜间,想像和幻觉总是来历不明

  亚麻丙烯 100×100 CM     马莉作于2006年9月10日

《一列运煤的火车刚刚驶过》

穿一件棉布花裙去上班,穿上它

花朵虽旧,但我依然喜爱它

走在小雨之中,喜爱它的芬芳

感应远方的事物,手中画笔掉在地上

燕子的飞翔捎来了隐蔽的惊喜

不说,不要说,窗扉正缓慢地敞开

晚风吹香田野的菜花也吹香我的手指

一列运煤的火车刚刚驶过

奔驰的音乐记录了落后的力量

想念伤感的事物,温柔的事物

猜测宇宙的变化,琢磨这个世界

琢磨有一天我们怎样死去,光芒会不会

依然照耀我?守护认真思索的,疯狂的

爱你的,对待事物始终如一的人

  亚麻丙烯 100×100 CM     马莉作于2006年9月3日

香气缠绕的夜晚

庄园里种满南瓜,又圆又大

我们开车来收南瓜,一阵狂风

南瓜被刮得东奔西跑

捡呵捡,越捡越多,天黑也捡不完

夜间,南瓜花怀孕了,散发香气

我们在南瓜棚里睡觉,香气从远处

飘渺而来,缠绕我们的身体和手指

老朋友讲述庄园里发生的惨案

晚上我睡不着,你也睡不着

把门打开,把窗打开,听听外面黑夜的声音

听听山中的窃窃私语……谁在叫

天上的光?地下的石?还是遍野的植物

小兽悄无声息地走来,在灶台前,在餐桌下

在你的脚边,在山谷的香气之中

  亚麻丙烯 100×100 CM      马莉作于2006年8月27日

《有一天你倒在大地上》

水静止的时刻不发出声响

我看见了什么,窗前移动的光影

转身眺望,我又听见了什么

谨慎的水使整个夏天暗香流动

更加炎热,村里的老人掉进了池塘

年轻的脚离开土地,带走窗外的星星

和夜空……小时候母亲讲的神秘故事

一位外乡人来到家中

他迷恋小说,但时常出言不逊

在作坊里整夜整夜地唱个不停

有一天他倒在石磨旁,毛驴失踪

小说出现转折:有一天你倒在大地上

爱你的人是否会想起夏天,想起

水静止的时刻不发出任何声响

  亚麻丙烯 100×100 CM 马莉作于2006年8月20日

《诗人,一首悲天悯人的歌》

慢点,再慢点,悲伤的空气

正缓慢地穿越我们的脸

冰凉的手指如同奔跑的街道

两条铁路线交叉,火车从眼底驶过

月光被风暴再次击碎

飞溅的金属咬伤了奔跑的足

去年秋天,丧失了勇气

心中的困难被散乱地缠绕,十分胆怯

那时候野狼出没,河流泛滥

傲慢的海面风平浪静

一艘大船却失踪了

诗人在哭,一个时代意志的背叛者

一首悲天悯人的歌

高贵的血液流经人类的血管

  亚麻丙烯 100×100 CM      马莉作于2006年8月13日

《天使的踪影无迹可寻》

那一夜我梦见了天堂

天使的踪影却无迹可寻

灰色的果实尽情地坠落

不够亲密,也不够悲伤

忍耐的黑夜,忍耐的灯光

忍耐的窗外升起痛疼的月亮

微笑热泪盈盈,池塘边的小树

绊倒了受伤的小兽,亲人走来

心中的祈求战栗着,无处躲藏

在南方,星星时有坠落

海岸线漫长得如同白昼

远处的帆影,越来越小

风平浪静的时刻,就更小

而那最小的,发出死亡的光

  亚麻丙烯 100×100 CM     马莉作于2006年8月5日

《勾引,一个美妙的动词与名词》

我读过一位丹麦作家的勾引日记

他勾引过一个女人,她叫柯黛莉亚

大路的左边,远远地看见她走来

他疯狂地在自己的语言中描述着

某种纠缠,某种不安和绝望

当然还有恋爱技巧,这个浪漫的男人

勾引的每一个女性都叫柯黛莉亚

以她为标准,考量每一个女人

他的勾引故事迷倒了后来的哲学家

迷倒了后来的许多男人和女人

我从不勾引男人,因为爱一个人很难

值得我们交出灵魂去爱的人

实在太少,爱一个人真的很难

因为内心的诉求太高贵,也太纯洁

  亚麻丙烯 100×100CM     马莉作于2006年7月28日

《宇宙的诱饵》

你是黑暗的太阳,你太黑暗

比河流还更深邃,还具欺骗性

我寻找声音的来龙去脉

在老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花园

在思想交锋的岔路上,在妖媚的

语无伦次中,发现了毁灭性的轨迹

惊恐万状,或者惊魂未甫

不是疼痛,却比疼痛更加疼痛

不是精致的火焰,却比病菌还美妙

多么艰辛的旅行,这宇宙的诱饵

这无光的光,这辽阔的神

一天比一年还更漫长的黑暗,我累了

时辰,时辰,我要漠视你

像瘟疫,像生病,我要逃之夭夭

  亚麻丙烯 100×100CM     马莉作于2006年7月22日

《我开始怀疑》

已经溶化了,那条冰封小路

完全了然于心,知道得彻彻底底

不再像春天般小心翼翼

不再祈求,不再保留单独的痕迹

不再忧心忡忡。早上醒来我恍然大悟

几乎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在危险的旋涡中渐渐暗淡,没有轮廓

没有孤独,也没有期待

时间轻声哭泣,伤感越走越远

一只小兽穿越迷乱的树林,它喊叫着

黑夜的风暴,黑暗中危险的面具

巨痛和恐惧的轮子,辗成粉末

易燃易爆,混沌而且渺小

我开始怀疑,并慢慢地转身离去……

  亚麻丙烯 100×100CM     马莉作于2006年7月15日

《刺目的光线如沉鱼落雁》

在没有珍惜的年代

一切变得简陋而粗糙,缺乏可靠性

语言无法兑现的树上,果子楚楚可怜

在多雨的季节,自取其咎

为什么把想像展开得如花似锦

让情感鞭辟入里,为什么仰望泪痕

满目的青山,举世瞩目的风范

为什么相信泪水能收藏河流

太阳制造了月亮的情节

我的歌声不再光明,也不再从黑暗中到来

在没有珍惜的年代,思想禁止敞开

刺目的光线如沉鱼落雁,不再思潮起伏

暗藏的眼泪,心尖的宝塔

不再从无到有,不再从艰难中醒来

  作亚麻丙烯 100×100 CM     马莉作于2006年7月7日

《画一画我们的月亮》

无法回答月光,最简单的事物

被大地融化时活着的泪滴

无法让它知道人类在消失时

最深切的隐痛不是哭泣

不是爱情,不是屋檐下的依恋

也不是海水被太阳反射后

留下的黑暗又破损的皮

一张皮,一张用来包紧我们内心

和我们一生的冷暖的皮

冰凉的空气穿越冰凉的面颊

衰老的时间在月光中远行

我再次拿起笔,画一画我们的月亮

画一画我们远去的流水

彼此之间难以跨越一生的断桥

  亚麻丙烯 100×100CM     马莉作于2006年7月2日

《从一只手纹开始寻找》

大街上的电线杆着火了

刻在墙壁里的画符浮现了

人们逃跑了,天空暗淡了

我手掌中的星象显现了

变化了,这眼睛,这眼睛里的火

显现了,就是降临了,就是飞翔了

几何学原理的弧线拉长了,拱形圆桥

出现了,从一只手纹开始寻找

发现并猜测,抽出细丝,不安地飞行

从窗口飞入,穿越黑暗,直抵光芒

黑夜的手掌编织它,保护它

晶莹的喜悦,略带咸味的泪水

渐渐相思的湖泊,夜雾绑缚着膝盖

绑缚着双手,和疼痛的骨



亚麻丙烯 100×100CM     马莉作于2006年6月30日

《山谷的小兽放纵起来》

天亮了,晨风推门而入

我们看见了水井的深度

平原的风暴卷起大路的沙砾

亲人们走向远方时,会转身想一想

会坐下来想一想,看看自己的双手

相互凝望,低下头拍净身上的尘土

拧开壶嘴,喝口水吧,湿润干裂的唇

给爱人,给孩子和女人,给墙上的钟

多年来同读一卷书,在灯下

地毯的另一端,仰望窗外星光

或者卧在你的怀里,撒撒娇,说个小谎

山谷的小兽放纵起来,突然奔跑

望风而逃,我睏得睁不开眼睛了

醒来时,你已把我带向远方……

  亚麻丙烯 100×100CM     马莉作于2006年6月24日

《别太在乎那一切》

出门前望一眼天上的太阳

数数它的光芒,嗅嗅它的芳香

出门前仔细关好纱窗,拉紧门幔

穿一双优雅的鞋子

走到你渴望去的地方

直到傍晚月亮赶来牵你的手

照耀深夜里的你,远方的狼

你伤心的镜子,坚硬的白发

你的衣裳藏不住所有的愤怒

你宝贵的时间,凌乱而忧伤

和平的年代,烫金的流云,静止的湖泊

别太在乎那一切,亲爱的

别太在乎,当月光想念寒冷的时刻

袖中的灰尘跌落了,我们坐在草地上

  亚麻丙烯 100×100CM     马莉作于2006年6月18日

《苹果吸纳了太多的风暴》

一只苹果装满一杯清水

从苹果树的心脏流淌而出

每天吃一只苹果,每天想一想你

白天闭目冥想,声音就会做梦

晚上一场暴雨,房子就会舒服

月亮想念苹果了

大地就会潮湿

苹果就会腐烂

有关爱情的故事,是使一只苹果变成清水

变成河流,再流进苹果的心脏

夏天晒干太阳,凉风破门而入

餐桌上,苹果吸纳了太多的风暴

牙齿掉在天花板上,手臂丢在走廊尽头

透明的水把一只苹果切开了两半



亚麻丙烯 100×100CM     马莉作于2006年6月13日

《隐藏起来》

再次感到了不安

来无影,去无踪,逃脱

无法逃脱,在后面

在许多年后面,穿过我们的路

隐藏起来,在声音里隐藏起来

在消失中安静地隐藏起来

在平静的喧哗中委屈地隐藏起来

春天降临了,我们去哪里

洗干净脸庞,光芒开始走动

没有什么再让我欣喜若狂

铁碗生锈了,发瓣太长了

在月光的水下,在说出之前

在后悔之后,我以为我忘了

敏感的神经,在一觉醒来的时刻

  亚麻丙烯 100×100   马莉作于2006年6月6日-我的第一幅油画

《鸟怎样死去》

我见过鸟死亡的姿态

在飞翔的途中,却不曾知道

它是怎样死去。一只鸟从远方飞来

死亡跟踪着它,像缠绕的导火线

究竟有多少鸟死于一夜之间

死于一只鸟对另一只鸟的爱情

我见过鸟死亡的姿态,优美地腐烂着

但不知它怎样死去,死在什么瞬间

跌落在山谷?双目低垂?还是冰凉的

死不瞑目?一只鸟对爱情有否预感

是否像人类心灰意冷,寻找避难之所

树木用绿色爱着叶子,宇宙在体内老去

昨夜梦中醒来,听到鸟叫,叫声凄惨

鸟怎样死去,会不会为爱情死去

《神引领了窗前的月亮》伸出手,夜晚的仁慈悄然降临谁把月亮引领,谁来到她的窗前展现巨毒的光芒,犹如凯撒的爱情棕榈树在阴影里摇弋,号声嘹亮古代罗马的远征队伍正浩浩荡荡告别的暴雨,冲击迷宫之城妖孳之魂,借火焰吐出无助的舌爱情,活着的盐,比大海更咸的地方诋毁我们的内心,摇摇晃晃地爬行一只眼镜蛇,举起魔鬼般优美的体形安东尼的热恋缠绕着邪恶的岁月在女王克莉奥派屈拉的唇边亲吻神使世上最美丽的女人获得愿望神引领了一条蛇,引领了窗前的月亮  《谁在倾听》

你知道预感的气味和颜色么它们的叛乱程度从两个方向两条歧路,搜索着一个人的秘密我克制着不去思想,不去辨别在整整一年的热爱中混乱下去夜风吹动树影,摇晃着每一个时辰双手在呼吸的潮汐中慢慢移动日益巩固着对于世界的信任谁知道内心的植物怎样生长月光下的棕榈树,谁知道大地在一片忧虑中睡眠的大地能理解一位诗人对另一位诗人的倾心和热爱,今夜呵,风不能摇响树影,谁在倾听,谁……

《我总是想哭》

我总是想哭

没有任何缘由,没有停留

没有离去,没有谁告诉我难过的样子

风吹拂我的月色长裙

我总是想哭,因为天空不能倒立

夏天的雷声充满爆炸的金属

没有洞穴让蚂蚁藏身,让蚯蚓温暖

没有树叶覆盖昨日的脚印

目光无法暗示,沿途的路

没有风,没有熟悉的云雨披在身上

弓身进入潮湿的洞穴,咽下甜蜜的光

我总是想哭,你知道吗

夏虫的蜕变没有手足

一首诗歌没有名字



《我摸不到穷街陋巷的冰凉历史》

这奇怪的年代,我摸不到墙壁

我看不清墙壁里的灯光

听不见远方流水的声音,不知道

你灵感的盒子藏进哪一片天空

在明亮的角落,我摸不到叛逆的手

在黑暗的洞隙,我触不到哭泣的心

走在昼夜璀璨的星空下

我摸不到穷街陋巷的冰凉历史

瞬间即逝,穷人捡拾的感恩,已被

腐烂在地上的树叶覆盖,渐渐酸涩

沉重的雨点打在马路上,我曾想

用柔弱的双手去扶一扶你

被一次次伤害击碎的红色傍晚

但我摸不到你冷峻的面庞
〖诗词鉴赏〗现代诗(三八一) 马莉/朱子庆夫妇的诗 现代诗精品鉴赏



《保留着对世界最初的直觉》

坐下来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人类寻找光的故事

从前,光跳跃在影子的上空

窥视着人类的行走,那时候

空气迷恋流水,从周围溢涌而出

那时候光已死去多年,大地逃离阴影

你出现了,满天锐利的光,受伤的光

指上站立的光,击痛了风景

门敞开了,我的手伸向翅膀,握住了光

一束明亮的祈求,那是最后一夜

我离开了你,朝着故事的结局走去

沉入幽暗的光中,看见你坐在树下

目光平静,保留着对世界最初的直觉

和一生都无法剔除的隐痛

2005.6.28



《马莉自画像 》布纹卡纸·油画

尺寸:42×56CM

马莉作于2009年1月29日

我在八十年代的诗歌写作

马莉

1.我选择了不选择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中国,是一个自由阅读的时代,也是一个思想破碎又灿烂的时代。那时我们正年轻,思想正处于“断乳-反叛”时期,举国上下的思想解放运动为我们这一代腾出了思考的空间,伴随着开放大潮,数量巨大的外国作品如洪水般汹涌而入,站在此岸的我们,一下子看到了无比辽阔而蔚蓝的思想天空。

我在广州中山大学的康乐园里感受外面的精彩世界,我开始大量阅读世界名著并接触国外各种现代思潮。星期日,我和中文系的男同学朱子庆一起去书店排队购买外国文学作品,购买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系列,以及北京、上海三联书店出版译介的20世纪西方人文学术丛书“学术文库”、“新知文库”系列。当时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亨廷顿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波伏娃的《第二性》以及《第三次浪潮》、《大趋势》、《外国现代派作品选》都是我们手边容易找到的必读书籍。

在阅读的快乐中,我也在寻找我最喜爱的诗人,他们是:普希金、莱蒙托夫、叶芝、叶赛宁、吉皮乌斯、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里尔克、埃利蒂斯、兰波、艾吕雅、艾略特、米沃什、凯鲁亚克、金斯堡、迪金森、白朗宁夫人、泰戈尔……这些世界的光芒为我内心的丰富性增加了深厚的底色。不久,“朦胧诗”兴起了,朱子庆不断给我找来当时的民间诗刊《今天》,我接触到了北岛、舒婷、江河、杨炼的诗歌,我们发现他们的诗歌与外国的翻译诗有某些相似之处,这是此前中国诗歌精神中缺少的因素。我在一种表面的开阔与遥远中,发现了更加隐蔽的开阔与内在的遥远,这些深度的情感与思想在当时是被讥讽为“朦胧”的,在我的内心却如此地清晰和明亮。

1981年,我在《北京文学》第一期上发表长诗《处女地》,很快又在《人民文学》第二期上发表长诗《竹颂》。除了阅读和写作,我们中文系几位爱诗的同学共同办起了校园诗歌民刊《红豆》,作为校园诗人之一,我们在《红豆》上发表自己创作的诗歌。

一个思想开放的年代当然更是一个诗歌勃兴的年代,我们这群在八十年代写诗的青年诗人被美誉为“第三代”!我和我的同时代青年诗人一样,用全部的热情和鲜血疯狂地写诗。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从小时候的“大海”浮出了水面,来到了陆地,我开始写大地,写大地上生长的大树,写一棵神秘树与“一个人”的神秘故事。1985年第10期《诗刊》(邵燕祥主编)发表了我的探索性诗歌:《一棵棕榈树和两个女人》,1986年第1期《中国》(牛汉主编)又发表了我的依然是探索性的诗歌:《月光下,那棵神秘树在哭泣》。这两首诗歌至今在我的诗歌写作中仍具有重大的意义,它们探讨生命与存在的紧张关系,挖掘男权世界与女性世界对立又包溶的互为因果的关系。这种互为因果的紧张关系是基于我作为一位女性对宇宙与存在的自觉审视。这样的审视没有被当时的批评家关注,因为当时的批评家主要是男性批评家,其关注视角受到以男权为中心的偏狭视野所局限,他们希望看见的是一丁点儿都不会危及他们潜意识深处的男权的自我满足感。

我有一首写于1988年6月的题为《渴望失恋》的诗,发表在当时深受青年拥戴的《诗歌月报》上。在这首诗里我大胆地审视我的精神与肉体的矛盾,我有必要把这首我自认为最重要的诗歌抄录在下面:

不久前

两个影子从那幢废弃的小楼

走出 两个修长的影子

一个向左

一个向右

修长 而 洁白

他说我的影子是他

我没有反对

我们幽会时走进去又走出来

一只老黑猫惊叫着从窗台跌下

跌死在我的脚旁

我断定是两个影子在作祟

这是致命的一击

礼拜日他请我吃狗肉

我拔腿而逃

猫狗是一对冤家

我边跑边想

我不是猫 我说

醒来以后

我发现我的影子躺在杯子里

那幢废弃的小楼正向我倾斜

我喊救命呀并迅速逃跑

他无动于衷

不容我挣扎 甚至

用嘴嗜住我的红唇

舔我的脖子

咬我的乳房

吮吸我的血液和骨髓

缠绕住我 用他修长的四肢

经典的 呼吸

从影子的瞳仁里

我看见我的身体在动摇

咬牙切齿

我从发间摘下簪子

刺向他血流如注

醒来时我发现影子正站在墙壁上

不错 正是不久前的两个影子

从废弃的小楼里款款而出

一个向左

一个向右……

1988年6月13日

若把这首诗放在整个八十年代的背景下来反观,诗歌中的象征性与精神气质是特立独行的,我没有选择“性别”,而是选择了“人性”。诗歌里出现的两个影子,一个是肉性,一个是灵性。肉与灵在相互纠缠,相互依存。

中国诗歌在八十年代,在“告别革命”的先锋意识下,迅速与国外的现代主义诗歌接轨,大部分诗人都集体无意识地卷入现代主义大潮中,尤其是外国的诗歌给中国诗歌的天空带来了从未有过的陌生而诡异的意象。对于女性诗人来说,这些意象直接指向一个新鲜、生动而又陌生的词:性别。中国的女性毫不犹豫地接受着这些深刻的哲学。有时候一个文本的深刻性是不言而喻的,但在接受者方面而言却未必能“深刻地”接受,也有“浅白地”接受一面。例如外国的女权主义哲学把一个“性别”意识教会给了我们中国开放的新女性——成为了不争的事实,也就是说,此前的中国女性是没有自己性别的,“她们”的眼光是以“他们”的眼光为眼光的。我们从中国女性的“性别意识”发展史来看,也的确如此。于是中国女性的诗歌书写出现了大量的“黑暗意象”,“身体意象”,“反抗意象”等。特别是美国自白派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的最著名的“挖掘潜意识,大胆地写隐私和禁忌”等口号性的诗写诱惑,使得当时大部分的女性诗人主动或被动地加入了这个潮流。普拉斯自有普拉斯的正确,因为这是基于西方女权主义背景下的“个人文本”。虽然思想是没有国界的,但是,的确从此开始,在中国女性诗歌书写的潮流中,“黑暗意识”出现了,甚至逐渐成为了一种主流意识,似乎只要在诗歌中伸手抓住一块黑暗的焦石,或者触碰一下黑夜,就是反抗男权的,就是具有先锋品质的……是时候了,作为女诗人的我,很有必要来反思一下当年的“我们”自身的局限。

当年,女诗人们这种仿佛抓住身体就能摆平性别的写作,其实造成的是更加势不两立的性别差异。但是,当时的评论家乃至今天的评论家们似乎从这道风景线上看见了“女性的觉醒”,评论家们与女诗人们的这种不自觉的自我误导不谋而合,实际上更是把女性自身带向一个更被男性窥视的境地。然而,女性诗写者们至今似乎还沉醉在这个吹捧之中,这种现象在当时让我十分警惕。我后来这样为自己的警惕性寻找总结:在当时,大部分女性“在黑夜中打开自己”,不但不具备较深刻的反思性的哲学意味,反而把千年来的作为“奴役和附庸”的女性包装得更具有了艺术性,变得只不过比过去的传统世俗境地,更高超也更美妙罢了。

当年,这种所谓很有“哲学意味”的女性新的诗写境地,这种所谓形而上学的女性意识的觉醒境地,一开始仿佛是从对世界本质的把握介入,实际上是更多的是通过身体呈现出一种自虐和对抗,更多的是通过暧昧的身体自白,其中大部分带有很浓的性色彩,仿佛这些就是女性的所谓“身体觉醒”,仿佛女性的“身体觉醒”就证明了女性的“思想觉醒”。果然,在不久的后来,女性写作被当代一些男性批评家深度误读,他们用他们自己希望的“她们”,来解读他们自己认可的历史——无怪乎一位男性批评家说“当代最优秀的女性诗歌都深刻地触及了女性的性意识”。虽然我不能断定这样的话语是褒是贬,如果是贬,这让我心痛,如果是褒,这更让我心惊!当我们随便在一条商业中心的大街上行走,很容易看见大街两边高耸的巨大商业广告招牌上那些过度暴露的女性,不但男人们欣赏这样的女性,就连女人们自己也欣赏。男人认为女性已经解放,女人们也同样认为自己终于解放!不错,男人们通过看见女性们对自己的性描写从而得出这样的历史结论,仿佛女性的成长是女性通过窥视自己的性——而得以成长的。

不错,在一个人的历史叙述中是这样的,但作为一个“女人类”的成长史,就不是这样简单了,正如作为一个“男人类”的成长史,他的成长与她的成长——是同样的不简单。因为人类的历史并不仅仅是性别的历史,人类的所有性别都打上了意识形态的深刻印痕。而独独以男性视角来解读的女性世界,在浑然无觉的快意之中,一再被误读,女性诗写者又被男性批评家利用或者奴役了一次。有时候我甚至这样想,有意味的是,或许既不是男人误解女人,也不是女人误解男人,倒是人类的“性别史”把男人与女人活活给玩耍了一把!因为女性解放的内含全然不是这些表面的东西,比这要深刻得多。

当年,我虽然被这样的历史潮流诱惑着,被女性自我的所谓“性意识”的觉醒诱惑着,但我同时也警惕着。我的警惕不是盲目的,也不是自命清高的,而是建立在对任何一次伟大而磅礴的文艺复兴运动——人(不仅仅是女性)的身体形象得到尊重并作为人的自觉和自由权利被文学艺术所讴歌所赞咏的——极大的认同之下,这种警惕是在发现和思考之后的自我坚守,我意识到:如果女性的自我觉醒在一个更为高级的层面上再次沦为新时代的男性社会话语和商业工场的诱饵,那么这样的女性解放在多年以后会不会又重新回到原来的起点上?当然,我们不能假设女性解放的历史能或者不能按照我们所期望的轨迹行走,我们必须尊重历史自己行走的轨迹、速度与节奏,就像历史在女性的自我选择上,没有反对或者阻止她们——要么放弃要么拿起这样那样的选择,但我选择了不选择——我选择了不选择“性别”,我选择了不选择“书写身体”或者不“过分书写身体”—— 作为女性解放的最诱惑男人的手段,我不想走大多数女性走的或者正在走的路线,因为即使在全球化的今天,无论思想将来会多么地统一于地球村的规则和法律之下,作为一个个体的人,他或她,依然是作为一个个体的“人”而存在着。现在想来,这也许是当时的我,一个女性自我觉醒的深刻立场。

在这里我特别想借一位朋友的认同感来证明我的思考是谨慎、严肃并有深度的,在关于“女性的黑夜意识”问题上,我与多年来我所尊敬的学者、我的一位好朋友崔卫平在最近交换过看法,她说她“100%赞同”我的观点。她说,“那是一个陷阱,是男性世界和商业世界愿意为女性提供的,所谓“黑夜”可以说是一种策略和一种合谋,在(黑夜)“分工”中表明自己是无害的,但这样做强化了被指认的女性弱势,谁说女性不同时站在光明之下?(黑夜)也可以说是用来激发男性的窥视欲,挑逗男性的深渊冲动。”她感叹:“这就是我为什么不专攻女性主义,至少那样的女性主义,既不增添女性的尊严,也不增添这个世界的精神高度。”在谈到普拉斯时我们也有一致的声音:“你可以听出普拉斯是将自己的生命提升为诗,而黑夜意识仅仅是将女性意识提升为诗,挖掘女性的秘密,是一种自我出卖。每件东西都染上了女性色彩,这可能吗?”她的分析让我的思路更为清晰。

我还特别想说的是:今年4月在苏州同里镇召开的“三月三”诗歌笔会上,我遇见了我的好朋友、同是八十年代的女诗人潇潇,我们亲切地交换着当年在诗歌书写之中有关“女性的黑夜意识”以及女性诗歌中的“性觉醒”,我感到欣慰的是,她也和我一样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她说:“长期以来,诗坛上女性主义写作中黑暗的东西太泛滥了,我一直都在拒绝。我一直希望,诗歌应该写得干干净净,无论在语言上还是在灵魂上。我发现我们俩的观点竟然如此的不谋而合!

1985年,我在我的诗歌书写中也曾大胆地触及身体,但我是把“身体被控制与反控制”的主题纳入我的诗歌视野,而不是以“哀怨”和“倾诉”的书写方式去为女性争夺所谓的女权席位。人的行为构成人的主体,我在诗歌中试图把过去封建一夫多妻的所谓爱情问题,变成两个女人之间“自己的事情”,变成两个女人在选择同一个男人时是被“主体主导”着,而非像过去一个男人拥有几个女人(妻妾成群)时女人是被男人这个客体主导着,而女人恰恰成为了被动的客体。一个女人在世界当中主动地选择和主动的放弃选择,都表明了一个女人的觉醒,而这些觉醒也深刻地隐藏在女性“抢夺男人”的世俗本能中,隐藏在“身体的控制与反控制”之中。我这样写:“看见那个女人和他坐在棕榈树下/她哭了很久,想上前去咬那个女人/然而,浪很响……”所有的内心活动都隐藏在这个女性窥视者的世俗人性之中。然而故事还只是开始,“她突然一阵昏眩/定定地望着,忘掉浪还很响……”一个女性和她的丈夫被另一个女性窥视,这个女窥视者是如此地嫉妒,因为她是那个男人的情妇!但是,最终的结局没有结局,因为世界就是如此,只有死去的棕榈树(物质)能证明这些,但是一棵树已经死去,就像人类也将死去一样,而面对天地宇宙,人类所有的社会活动和家庭中男女的爱恨情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既没有什么意义,也没有什么空虚,只是代代相传而已。在人类社会,所有的掠夺都是“性别”的掠夺,所有的财产、权力都是为了性别,因为“性”才能为人类的延续及传宗接代落定最后一个棋子。而这最后一个棋子,就不能不是人类的意识形态——人类所有的历史最终都要被指向人类的主体——意识形态,这是人类最无奈也最能证明人类发展的宿命。

多年以后,大约是1995年,我偶然从一本当代法国的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利耶那本著名的小说《嫉妒》里,找到了与我一样的隐喻:“世界没意义也不荒谬,只是存在着。”别提当时的我有多么惊讶和兴奋了:我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忽然知道,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忽然看见。我以我的诗歌,正如他以他的小说,在人类古老的爱情题材中,没有烟火,没有枪声,在看不见嫉妒的嫉妒中,在人性最深的层面之下,竟然殊途同归。

上世纪整个八十年代,我的诗写活动都是面对自我以及整个人类的存在——作小心谨慎的追问。1988年,老诗人牛汉在读到我的八十年代诗歌手稿时,写下了这样的评论:“……有两三天,我是看里尔克和他的诗的同时穿插着读马莉的诗的。使我惊异的是在情绪上并没有出现通常那种不相容的断裂感,从里尔克的内心世界仿佛一步就可以跨入马莉的诗的情境,中间不存在什么障碍和分界。这种偶然的意想不到的超时空的契合,我过去真还没有体验过……里尔克开创的诗的世界,使人类生命的意义得到了拓展,成为全世界众多诗人和读者精神上的故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莉和里尔克可以说是精神上的'同乡’,一人是先辈,一个是后人。我也或许可以算一个他们的'同乡’……当然,我绝不是说马莉的诗已经达到里尔克的那种独特而深远的境界……我只是说明,在创作的心境和个性方面,他们似乎有着相近的追求及因苦苦追问而获得的智慧图像……马莉诗歌中这些有声有色的真情的故事和境象,那么真切,却不是现实的描摹,似乎都发生在她心灵的第二故乡,她凝聚的不是一目了然的实体,而是难以定型、躁动不安的情绪和意象,是搏动着心灵深处隐秘的情愫……马莉的许多诗,语言、形象乃至节奏,在构思完成之前都是不存在的。想象很少先于构思。她的诗更不是由于偶然获得一个不凡的诗句所能以引伸而成。看得出来,马莉的创作过程是一个自觉地苦心探索和发现的历程。这种探索和构思总是异常艰苦的,整个生命中渗透着孤独感和执著的庄严感,它们几乎是宿命地激发着作者去征服和开创陌生的情境……”

与这首诗歌主题接近的是我的另一首《月光下,那棵神秘树在哭泣》一诗,这首诗当年被收入《中外当代女诗人诗歌辞典》及《探索诗集》(公刘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等重要选本之中。此后我陆续在《诗歌月刊》(蒋维扬主编)、《青年诗坛》(林贤治主编)、《花城》、《大家》、《诗刊》、《星星》、《人民文学》、《诗潮》、《当代》、《上海文学》、《文学自由谈》及台湾《创世纪》、香港《大公报》等著名报刊发表诗歌及散文随笔。每年有诗歌、随笔、散文入选当年诗歌年鉴、年度诗选、年度随笔、散文选等。2003年《黑夜与呼吸》(散文)被收入“21世纪高校文科教材”《20世纪中国散文当代读本》中。

我的当年被牛汉先生大为赞美的全部诗歌手稿,至今依然安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它们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大约有两百多首。是的,除了在报刊上发表的极少部分诗作之外,我没有出过像样的诗集。我猜想,在所有八十年代写诗的“第三代”诗人之中,也许只有我,还没有出版过自己写于八十年代的那二百多首诗歌!

2. 九十年代的写作:我至今依然作为单独的人在行走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诗坛是繁荣而驳杂的。网络诗歌、口语诗歌、民间立场、知识分子写作、第三条道路、中间代、70后……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有些所谓的诗人极尽能事地吹捧自己和攻击他人,制造诗歌事件和轰动效应,诗坛像股市一样出现大量的泡沫有目共睹。我渐渐发现,所谓的诗歌运动,几乎是当代中国所谓的诗人在名利场上尔虞我诈的“诸侯”纷争,为了成名为了进入文学史的权宜之计,一场以文学(诗歌)的名义进行的阶级斗争,一批又一批写诗的人为了始摆脱上一代诗人的影响,为了从上一代诗人的遮蔽中脱颖而出,产生了强烈的对抗意识。本来文学史的论争与批评是正常的,但是在我们中国诗坛就变得不正常了,变得急功近利了,有人说这是因为中国人是“一群没有信仰的人类,一旦机会来了中国人很会为自己着想”,也有人说因为中国人“最没有安全感,中国诗人也一样没有安全感,一切都要快!成名要快!进入文学史要快!”呵,多么可怜,这就是中国诗人的诗歌现场!在中国的整个九十年代,你不能不认下这样的残酷事实:中国诗人比中国小说家还要市侩!诗歌已经成为一种相互交换利益的筹码。

为了保持自己清醒的思想和语言,我沉默着。我沉默并感叹着诗风之日下,人心之不古。我同时也看见:真正优秀的诗人,也沉默着!八十年代最好的诗人在九十代都沉默着!热闹的诗坛的就像热闹的市场一样,两边站着正在大张旗鼓地甩卖自己的诗人,他们轻易的就甩卖了自己,这样的一群诗人,你不能不怀疑他们的艺术真诚与艺术良知。

整个九十年代,我在《南方周末》当一名“芳草地”的副刊编辑。白天我去报社上班,约稿、编辑版面,晚上回家读书写作,天天如此。整个九十年代,我沉静着,没有一丝狂躁,我尝试着远离诗坛,正像我的诗友潞潞所说:“远离诗坛,接近诗歌。”是的,远离诗坛,我决意不参与任何诗歌流派,不参与各种诗会,不参与各种争鸣。并且,我尝试着写小说,很快在《花城》上发表了第一篇实验小说《语言的几种表达方式》,进而尝试着用具体的颜色写作另一种“诗歌”——我开始画画,用抽象的黑白线条与形状,表达我的难以表达的情绪。1992年,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在“广东艺术家画廊”里举办了一次我的个人画展。

我诗歌的原创动力来源于我的梦想,而不是现实之境。我相信真诚的诗人都是为自己心灵的渴望而写作。我依靠自身的智性和心灵的极光,挖掘被遮蔽的幽暗之物,发现生活中投影到内心深处的印痕。我不选择日常与流俗,我不选择肉欲与色情,我也不选择快速。我选择缓慢,就是昆德拉所说的缓慢。是的,除了缓慢,还是缓慢。缓慢不是以一种悠慢的节奏应对生命的短暂,缓慢是一种写作姿态,是生命的尊严与豁达,我用缓慢以去蔽,以敞露,从而接近日常的光芒,切实实践着我内心的诉求:诗歌是一种极具私秘化的个体劳动。我认为这才是一个在日常中进入写作状态的诗人的绝对良心。

整个九十年代,我在《大家》、《钟山》《当代》《作家》、《小说家》、《人民文学》发表了大量散文随笔。这些散文随笔收入我的三部重要的散文集里:《怀念的立场》、《温柔的坚守》、《夜间的事物》。这三部散文集奠定了我的“新散文”立场,著名学者袁勇麟在《当代汉语散文流变论》(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6月版,第24页)中这样描述我们这些年轻的“新散文群体”:被命名为“新散文”代表作家的钟鸣、张锐锋、冯秋子、于坚、祝勇、周晓枫、宁肯、马莉、庞培、格致等新生代散文家的出现,更是加速了散文文体求变革新的进程,他们的创作“真正给传统散文美学观念带来天翻地覆的变革,并在散文文体的创新发展上具有革命意义”。

整个九十年代,我的散文随笔为我荣获了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03年)。

整个九十年代,我写下了近二百首诗歌,这些诗歌后来收到我的《马莉诗选》中(2004年)。

3. 21世纪初的写作:光芒不需要光芒的照耀

21世纪注定将是一个怪异的世界,一个地球村的世界,一个模式化制作的世界、一个充斥着广告式宣传、行销、发行并与快速传播合谋占据话语霸权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恐惧的争夺能原的世界,一个转瞬即逝既没有诗意也毫无精神——然而到处是光明的可疑的世界。人类带着20世纪创造的巨大财富与创痛迈进了21世纪,但在财富与创痛的背后蕴藏着更加巨大的焦虑:人类在失去精神家园中进入了21世纪,再次沦为了孤独的在世流浪者。

面对人类的苦难,认真思考如何建立21世纪人类基本精神价值的问题,是每一个诗人的当然使命。这样的使命不是某种集会上宣读的仪式,也不是一拨诗人随便扯起一张旗帜下的简单宣誓,更不是某个诗歌流派推翻过去的激进主张。这个使命,应当是诗人日常的精神现象,是一种日常的宗教。在日常生活中,审美是极为平凡的事务,它几乎瞬间就可以完成一个人在情感过程中对某一事物及对象的直接把握。一个诗人对自己负有使命,是一个诗人内心的宗教,这样的精神现象时刻占有诗人的生命全部,并体验着生命力的洋溢与灵魂的升华,这样的个人宗教不是单纯的对道德命令的依从,它需要一个诗人长期的内心体验与积淀,它是一种写作的深刻姿态,一种我所坚持的疯狂的“慢写作”姿态。

从2000年至2005年,我写下三百多首十四行诗歌,我的朋友庞清明在通往广州到四川的列车上,为我的诗歌命名为“金色十四行”。我觉得这个意象很符合我对21世纪人类精神现象的描述:我们需要一种高贵的光芒,它不是来自我们以外的宗教,它是来自我们自身的宗教。自从福科说 “人死了”之后,21世纪哲学家为了找回人的精神家园,企求通过宗教的炼狱恢复人类的精神价值,借助神的力量实现人的回归。然而,都没能如愿。因为早在18世纪,康德就这样预言:宗教无力也不能根本解决人的问题,所以人类基本精神价值不能建立在宗教上。

我无法考证这样的思想是否是人类最后的通行证,但我觉得日常的宗教是诗人首先完成自己的必然途径,一个诗人应当能够做到,这是道德自律,也是为人“诗表”,我至今依然坚持“文如其人”这个古老的东方命题,因为只有诗人的人格,才能决定诗人最终能走多远。

我自认为我找到了十四行这样的金镂玉衣,披在我的身上,仿佛“我从永恒中来到永恒中去。”(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伦敦1924年版,第157页)

依然是:我诗故我在。

依然是:远离诗坛,接近真主(诗歌)

在今天,作为一个女性诗人,思考变得更加重要,但思考不再是以树立一个对立面作为自己存在的前提,也不再是通过过度书写身体以求达到与男权的平等地位,这一切都不是书写的依据,也就是说,不再让女性的存在以有一个可以推翻的对立面,或者通过过度展示女性肉欲作为写作的前提条件,而引得男性的认同,这样的认同依然是不公平的,依然是带有狭隘的局限,依然是以男性的视角为认同依据的。在今天,所有的书写都应当是以自由为前提,作为女性书写者,警惕来自不同层面的所谓吹捧是一种独立的写作品格,保持清醒的大脑,而不再被意识形态的观念所利用,不再被作为男权与反抗男权的历史的一个隐喻而存在。

现在,我依然故我地完成每天的日课:白天在报社上班,约稿并编辑版面,晚上回家先做好家务,然后读书写作画画。日日如此。我走过的地方不多,因为我胆小,还因为我坐飞机有恐高症,乘轮船有晕眩症,甚至乘坐电梯也常常因头晕而要回避而要从一楼爬到12楼。我的毛病真是不少,这也许塑造了我的不喜欢社交个性吧。但我最感自豪的是,我直觉丰富,感受力强,头脑清醒,思维敏捷,尤其注重内心的体验。我的所有日常生活,每一点每一滴的感受,都是我艺术原创的源泉,一想到这些,我每天的行走都会感到稳健踏实。

最后,我想借用我在2007年荣幸地获得“首届中国新经典诗歌奖”时的诗歌颁奖会上,著名诗人梁小斌所宣读的授奖词作为我此文的结束:

“诗人马莉是我们这个躁动岁月里安静写作的典范。马莉诗歌从一块'白手帕’的飘扬开始,直至抵达《金色十四行》,其全部凝望均表达了天下经典诗歌的一个基本奥妙,这就是:在一定的尺寸上燃烧。马莉的贡献在于她把当代女性的日常生活提升到一个智性的高度,而令世人瞩目。马莉的诗歌恢复了中国古代女性词人的典雅传统,这个典雅来之不易,几乎要被暴戾撕碎。马莉诗歌精神里无处不在的纯净之光,终于演变为中国当代女性诗歌的一个重要母题。马莉的诗歌尺度自给自足,无限柔韧,并且如此多娇。正如诗人自己所说'光芒,并不需要光芒的照耀’,我们完全赞同。”

2008年7月28日写于广州

马莉简介:当代诗人、画家、散文家。现居广州。

生于广东湛江市。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目前供职于南方周末报社。

出版著作:

1986年出版处女诗集《白手帕》(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1995年出版诗集《杯子与手》(北京华龄出版社)

1999年出版随笔集《爱是一件旧衣裳》(上海人民出版社-都市女性随笔文丛)

2000年出版散文集《怀念的立场》(云南人民出版社-她们文丛)

2000年出版随笔集《温柔的坚守》(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女学人文丛)

2001年出版散文集《夜间的事物》(湖南文艺出版社-“新散文”文丛)

2004年出版诗集《马莉诗选》(南方日报出版社)

2006年出版散文集《词语的个人历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7年出版诗集《金色十四行》(太白文艺出版社-新流向-当代经典诗库)

2009年出版散文集《黑夜与呼吸》(即出)

举办画展:

1991年在广州艺术家画廊举办《诗人马莉黑白画展》。

2007年参加“首届中国现代诗画大展”。

获奖情况:

2003年荣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官方奖)。

2007年荣获第一届中国新经典诗歌奖(民间奖)。

金色十四行诗:《诚实的河岸》

马 莉

一本书挡住了你虚妄的眼睛

是你自己的书,挡住了对面的风景

树林和小路,一条诚实的河岸

你说,停泊着不少船只,思想者

不见思想的形状,我拆散它们

内在的结构,逗号,句号,还有问号

你在推波助澜,你说河岸挡住了诚实

你看不见方向,你努力变幻相反的姿态

你说一条诚实的河岸应当具备

所有河岸的内含,你所说的

既清晰又模糊,一条诚实的河岸

我看见了它,但它并不知道什么是诚实

不诚实的人知道什么是诚实

但诚实的河岸却并不知道



朱子庆的诗





朱子庆 诗人,诗评家,演讲师。生于北京。1982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著有《中国新生代诗赏析》、《瘦狗岭诗歌笔记》,与人合著《上园谈诗》、《中国当代抒情短诗赏析》等多种。曾获1983年度《诗刊》优秀评论奖。雅好并擅长诗歌朗诵与演讲。现供职于广东省社会科学院。

共9首:⊙朱子庆旧诗抄

朱子庆旧诗抄

榕树盆景

虬蟠虎踞谁家树?翠羽仙枝宛髫年。

缕缕垂髯丝丝泪, 叫人能不忆春山。

致批评家

赖有愚顽成万象,人间代谢不由忙。

无端更爱沧浪水,一味碧清一味凉。

解构

蚁能解虎缘虎死,万蚁何敌虎一声?

啖罢虎皮食虎肉,徒留虎骨啸西风。

戏作

吠影吠声无非犬,关风关月自由花。

偶因犬吠花羞闭,未有羞花为犬发。

除夕

花到除夕价落急,游人拣选故迟疑。

香街十里流年换,步步高来步步低。

注:步步高,其时花市正播放广东音乐《步步高》。高来者新岁,低去者旧年。

春日与安安观放风筝

楼围四际风踪乱,小苑筝飞西复东。

若得一朝冲天去,云山寂寞大江空。

植柳

新植杨柳两三株,疏叶僵枝意态殊。

漫道依桥还照水,几番风雨足画图。

绿化树

万态千姿任性来,天怜草木不唯材。

独有园丁驱斧锯,裁红叠碧阵图开。

凤凰树遭修剪后

弥空腥气草木低,刀斧无端夺绿衣。

旬月形消还憔悴,一朝喷艳红于旗。

杜鹃

三日熏风短袖衫,亭边春动放杜鹃。

可怜一夜寒潮雨,花气袭人是梦边。

中国诗人肖像:朱子庆——马莉油画原创



( 中国诗评家肖像:朱子庆 )布纹卡纸·油画

尺寸:42×56CM    马莉作于2009年1月22日

与诗歌的庸俗和平庸作斗争

诗人要是生了疯狂的暴露癖,上帝都管不住他。

——题记

朱子庆(著名诗评家,广东省社科院中国诗歌研究中心)

1、诗歌正在欺骗着我们

在今天这个物质主义横行、到处都在要求俗人权利的时代,诗歌艺术的皇冠辉煌不再,信誉正在与日俱失,其真实性甚至受到质疑;洁身自好的诗人落落寡合、举步维艰。一方面写诗的人群像无节制生育一样到处泛滥,形形色色的诗人四处爬行并霸占着各自的一方天地与角落,显得好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景象;另一方面大大小小的诗歌刊物自下而上地全面发生危机,作为文化产业一部分的诗歌生产入不敷出,行业性亏损已经持续多年,其生存状态已然节节溃败到破产的边缘。主流诗刊的固步自封、抱残守缺和频年凋敝,使大量成名诗人或则但吃老本、不思进取,或则负心出走,不再回头;而不得其门而入者,或则自掏腰包自拉自唱,或则反上互联网,占山为王,像满街吆喝的低成本的走鬼小贩,把主流诗歌的“超市”、“量贩”生意,挤兑得更加门庭冷落;而当他们小有资本,向主流刊物要求承认、抛送媚眼,特别是当刊物的编辑诗人也不甘寂寞,欲一趟天上地下诗江湖的浑水,交换和重组就开始了,诗坛焕然改观,俨然又是一番景象……一位读诗的人曾这样恶狠狠地说:诗歌正在欺骗着我们!而一位写诗的人则这样写道:现在,让我们脸红的事情已经不多。

是的,真的不多了,但让我们脸红的事情里就有诗歌,诗歌在场!自从20世纪80年代末以叛逆姿态走上诗坛的朦胧诗、新诗潮,被一股历史性的力量撞了一下腰,盛极而衰,汪、席流行诗歌乘隙而起;蓄谋反弹的“他们”、生活流、口语诗以及日常主义,也在对立一方溃不成军的情势形下,乘市场经济启动、利益机制制衡一切、世俗化生存重开的东风,借势掩杀上来,激荡成势;后来,更有“下半身”长袖善舞,在“诗歌应该说人话”的堂而皇之的口号下,把当初三个“崛起”所奋力抗争求取的人性、人的主体精神和内在性言说荡涤殆尽;尤其是老一辈富于使命感的诗人的纷纷谢世或搁笔,特别是诗歌批评的可耻沉默与缺席,加以“咸与维新”心理惰性驱使下的搭车跟风,终于演成了今日诗坛庸俗和平庸诗歌大畅其快,失道寡助的诗坛正在走向深渊。

就在不久前,在广东作协举办的珠岛花园诗会上,一位资深诗人无奈地摊开双手发出这样的叹息:“现在诗歌的标准已经没有了,你看,连《诗刊》都是这个样子。”我无语。历史总是按照其自身的辩证逻辑发展的,当思想解放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有多少坚冰要打破、航道要开通,也许不过正就不能矫枉;但在思想解放或曰开放之后,如果我们不继续思想,反而放弃思想,不再珍视思想这一人类最高贵的权利,逆转是必然要发生的。同样,当外在的压力、制约和干预日益消弭之后,如果诗歌界的行业或曰专业自律不提升上来,结局是可怕复可悲的,因为自甘堕落的毁灭毫无光荣可言。

别的不说,就说我最近读到的台湾《创世纪》吧,近50年的刊龄,要算是一本响当当的老字号诗刊了,可你翻开读读,那开卷之作写得实在恶心;然后再看看内地,读读与之差不多同龄的另一诗刊社主编的——诗坛新贵《诗刊(下半月刊)》4月号,那份平庸弱智和错漏百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如果是印制潦草的民刊或在没有门槛的互联网上,倒也罢了,可这都是名播海内外的诗坛旗帜呢。最后没顶的总是最高的礁岩,平庸和庸俗之诗像赤潮一样猖獗,其佼佼者甚至已然攻克作为诗歌标准现实标高的当今权威诗刊的头条,诗歌的脓疱已经跃上枝头开得艳若桃花。是时候了,且让我来挑破它吧。

2、庸俗:诗歌即呕吐

先说庸俗。追逐和表现低级乃至下流趣味,谓之庸俗。诗坛的某些“下半身”诗歌,被读者二字以蔽之曰“恶心”,已经够下作的了,更甚者还在这里,请看《马桶》:

你我,每天都有/一段亲密的时间我以我,最隐私的部分/和你相见亲爱的,我只能挤出/为你咀嚼一夜/的秽物。这是今年春季号《创世纪》的开卷诗——真的开创了新世纪,开卷就亮出了一个恶俗诗人的蠢屁股。如果这样的东西也叫好诗,狗屎为什么不能叫黄金?再看其二,《便池》:

嘀嘀嗒嗒……/弄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不成行/的断句,黄黄的/发酸发臭亲爱的,真对不起我暂且打住吧。这组《即物小语》总共五题,从马桶到拖鞋一路逐臭下去。在每首诗的下面,编者都煞有介事地配上了实物速写插图,我如果全盘照抄,只怕有人要怀疑我也有逐臭之癖了。我忍不住好奇地猜想,这位拉也拉不畅、尿也尿不顺、老夫聊发嗜臭狂的僵尸一般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令徐娘半老的《创世纪》如此摧眉折腰,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其便事甘之如饴,恭列头条?不知《创世纪》的老编是否想过,诗歌乃是直接诉诸人类易感的心灵的,这心灵绝对不是垃圾桶。我斗胆问一声,你们端出这些秽物来恶心读者,究竟是何居心、何用意?

多么可悲!读这样的诗刊,你要藏着掖着才行,一不小心被人撞见了,还不知道让人怎样打趣呢!我曾设想过,这样的东西在什么场合读才算合适?晚上睡觉的枕边?吃早点的餐桌旁?不不不,都不相宜。思来想去,也只有某些人久入其中的鲍鱼之肆了:编辑它的地方。我看还是让编辑老爷们去大嚼特嚼、大快朵颐、放纵饕餮好了。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刊登出来?公诸同好?把读者也当成猪了?不甘寂寞——于是祭起下流?羞乎哉,不知羞也!

诗人要是生了疯狂的暴露癖,上帝都管不住他。再看内地的货色:她的睡衣突然被风拿走……/满山遍野的羔羊,啃着青草的乳房

——《穿睡衣的高原》我的身体是一架直升飞机……/我的身体在沙丘上空久久盘旋

——《一封信》一个平原展开广大的肉身……/我的妻子,新时代的检察官/在阳台上舒展身子——《春天》可怜诗人的那点身体窥视欲、表现欲,在这儿可谓宣泄得有几分淋漓。毕竟是新手之作,相形之下不免小巫见大巫。这挺好,如果诗人非要在庸俗上一决高下,结局不外是一齐扎进大粪池里。

我国古典诗歌曾留下这样的名句“梨花一枝春带雨”,可是到了今天诗人的笔下,却被糟蹋成这副模样:“把短短的春典当给一场/不知惜香怜玉的突来的雨”(《雨后梨花》)。诗人在指责春雨不知惜香怜玉的时候,别出心裁地使用了“典当”一词——诬指梨花的选择是“典当”自己,这就是阁下自以为是的高明么?这就是阁下所谓的惜香怜玉么?不过是既轻薄又无聊罢了。还有一首诗题为《灰烬——致一位女诗人》,也许因为作者颇自负口袋里有几个钱吧,所以才有与情敌作经济实力的较量:“当你逃避了/黄金般的嘴唇和手臂/选择了一只动荡的铁桶/我会淹没它刺耳的响声”,赤裸裸地暴露出一个典型的拜金主义土暴发户的恶俗嘴脸和征服欲。你看他多么地有钱,仿佛财富已为他打造了一副黄金不坏之躯———相形之下那铁桶才真叫穷得丁当响呢,可就是欠缺了一颗金子般的心。这个显然是快要发疯了的失恋者在诗中赌咒,他将自燃,将“留下大堆大堆的灰烬/为了淹没你白皙的手指/是它们拨弄了这一堆炉火/最终为了淹没你”;他甚至口出狂言:“我的灰烬堆满了世界/从野草的根部到堆上云朵的天空”——你看,他还要报复整个世界!

上帝保佑,幸亏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一个力比多,还存在另一种神秘的机制,且为弗洛伊德的压抑-升华理论所揭示,我们似乎应该以手加额向作者致贺:“写出来就好了!”———就像我们把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蠢家伙放进洗手间,拍着他的后背说“吐出来就好了”一样———写作的升华和宣泄作用,或许使这位仁兄免于疯狂,没有干出向人脸上泼硫酸的大蠢事,这很好;可就是害苦了广大读者,读者何辜,花钱诗读却遭遇这些暴力、恐怖又肮脏的呕吐物,这世界的脏东西难道还少吗!如果有人想知道现在的李白是什么样子,看看他们都呕吐了些什么就清楚了:“我的身体”,妻子的“身子”,“肉身”,“乳房”,“马桶”,“便池”,“牙刷”,“拖鞋”,“灰烬”,“典当”……这岂是“一地鸡毛”四个字所能概括!对不起,当今的诗人李白恐怕是患了不消化或曰消化不良症,他脑组织软化又心不在焉,不免让人想到金斯伯格愤怒的“嚎叫”:“我看见我们这一代最杰出的头颅毁于疯狂!”当大脑与心灵不再参与凝思“我与世界”这一化学反应过程,他们就只剩下一个用水泥做成的坚硬的胃了———你看那一幢幢高楼大厦,不是像极了一个个坚硬的胃———吃什么,吐什么。如果你公然指责他们,说“诗歌不是呕吐”,他们很可能会勃然作色,辩称“这世界就是这样呕吐我的”,还有什么样的复仇比这更可怕呢?

其实我们杰出的前辈文学家、艺术家并非吝啬鬼,他们曾给我们留下天启般的示范或曰经典遗产。就拿《便池》这个题目来说,我们本不陌生的,法国后现代艺术家杜尚曾经以举手之劳,把一个小便盆倒置,往法国国家艺术馆的展厅里那么一放——艺术可以是这样的吗?——就轻而易举地颠覆了整个西方美术史。原因无他,只因他那件宝贝连同一个《泉》的命名,写尽了不灭的物质世界鲜为人知的哲学:彼此的内在联系和整体循环。大胆的艺术创新后面,有着多么深邃的思想。而读了《灰烬》一诗,也不免让我想起郭沫若早年的名篇《炉中煤》,诗人炽热的剖白“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烧到这般模样”,这是怎样一种焚心铄骨的爱!可是你看这里,我们读到的尽是些什么东西!除了恶俗诗人的蠢屁股,就是那张蠢屁股一样恶俗的脸,能不让人顿生“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之叹!说来奇怪,还就有那么一些刊物,或许别有什么幕后交易,或许是欠缺一点洁癖和检点,总之,乐为披载那些逐臭者———诗歌走私犯的赃货。现在,我想到了艾青的一首小诗,写苍蝇和蜜蜂相遇,苍蝇问:“你去哪儿?”答曰:“去花园。”蜜蜂问:“你去哪儿?”答曰:“去厕所。”于是彼此再见,各走各的。莫非世上真的没有是非可言,说到趣味真就无可争议?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从厕所里出来的不可能带着花香。我更有一问:目前我国各行各业的标准、规范都在建立健全,我们买了正版的伪劣诗歌产品,心灵受到恶俗的伤害,该向谁提起投诉和索赔?

3、平庸:当下诗歌最无奈的现实

庸俗各有自己的庸俗法,而平庸总是相似的。所有的平庸,都不外是性格的平庸———背后的原因则是人格。平庸比庸俗更可怕,因为,庸俗的诗歌冷不丁刺激你一下,就像无意中招惹了马蜂,让你玩了一回心跳;而平庸,却只会使人麻木。平庸之诗就像苍蝇,随处可见,挥之不去,不管你招惹没招惹它都过来缠你、叮你,不痛不痒使你好像也犯不着动气,可就是让你别扭。平庸总是普遍的,当一样东西泥沙俱下,总量一大,就会有一种平庸的丰富。目前的中国诗坛充斥着大量挑不出什么毛病的平庸之作,思想内容、表现形式都过得去,好像有那么点儿意思,却又好不到哪儿去,四平八稳,无可挑剔;若说有什么毛病,毛病只是平庸。我们常说法不责众,在文学世界里,最不能责的就是这种平庸了。这是当下诗歌最让人无奈的存在。请看以下二章:

上午十点(书桌,窗前)/翻开发黄的照片,听音乐。喝茶。写字。

在书中寻找我们的一知半解。计划一次旅行。坐火车。景色如此迷人。

下午四点(半明半暗的窗帘)/我搅动一杯加糖的菊花茶,看楼下的人走来走去,/我写字。画画。无所事事。在举手投足中,/又消耗一下午。

———《如此平淡的一日有什么值得我们记录》(《诗刊·下半月刊》3月号)如此鸡零狗碎的流水账如果就是诗,那天底下还有什么文字不是诗?如果中国13亿人口中有10亿人受过小学教育,那我们不就会有10亿诗人?谁会怀疑自己一天能写出100首这样的诗歌!

有一种平庸十分花哨,看上去花枝招展、才思横溢,其实是恶紫夺朱,最能迷惑读者。刚才的《雨后梨花》一诗就属此类,乍一看蛮唬人,其拟人手法之用好像还真能让你约略见出一点梨花的情态来,可是只消稍稍耐心等一会儿,那狐狸尾巴就暴露出来了:

一场雨想把脆弱的春天颠覆//春天是什么呢/它像一股疯狂的洪水,像一道伤痕/像热切切的泪水在脸上横流/它原来是一场沦陷。

看上去多像诗,可这里有着多少矫情和予人困惑的混乱!从来春雨贵如油,春雨春雷如春天之母春天之父,何来春雨要颠覆春天?还有,什么时候春雨被人感觉“像一股疯狂的洪水”?这显然有违自然逻辑。尤其“疯狂的洪水”和“热切切的泪水”之间究竟有多少相似性?它们怎能互形排比地来做春雨的喻象?这显然有违类比逻辑。最后,春天“原来是一场沦陷”,这又是怎样一种认识逻辑使然?当今的诗论家从来回避谈论诗歌的逻辑问题,好像诗歌根本不存在逻辑问题;可是放眼诗史,你又何曾见过逻辑混乱而成为好诗的先例。如此惹人眼花缭乱的诸般技巧,装饰出的竟是一个诅咒春天的反人性的主题,是思想平庸也。

花哨的,当然不免是想象丰富的,但却是浮泛的,是花拳绣腿的,本质上是没有想象力的。我们必须确立一个观念,即想象力与准确性相关联。一切不准确的想象,是想象力贫乏所致。因为我们无法不以想象的目的———表现观念和经验,作为它的价值旨归,不然岂不是所有的浮词滥藻、痴言妄语都吹吹打打、大摇大摆地混进来了。就好比打靶,如果不打它个八九不离十(环),任你玩枪的把式有多么花哨娴熟,丝毫不创造价值。还有的诗为了追求花哨效果,竟玩起了暴力游戏。请看:

一个孩子走在乡村大地上/在一座孤坟的对面在旋风走过的地方/抹一下鼻子/举起一把弯刀轻轻地结束了一株株新鲜的生命/大地上没有流血

——《擦拭春天的泪痕》我曾经持镰/割取童年/一样的小草

——《镰》月光跌下来劈开黑暗

——《夜幕降临》如果我能够在自己身上钻孔/用一把铁锨直挖到灵魂深处我能否得到一个智慧的洞穴

——《水井》在这里我们频频读到“砍”、“割”、“劈”、“钻”的意象,令人不禁为诗人内心的暴力倾向不寒而栗。农家少年一个简单的割草动作,居然被描写成一桩不流血的杀人事件。更有甚者,另一位作者则将童年后面“一样的小草”五个字刻意甩到下一行去,从而得到“割取童年”这样一种特殊的意象效果,自以为这就是创新。此外,为何月光的一个下跌动作,突然就变成了一次“劈开”?究竟是我们的生活充斥着暴力,还是诗人的生活太过平庸缺少刺激,以致在诗歌中追求和宣泄这种不必要的暴力倾向?

诗人应当诚实,难道对自己诚实一点就不那么诗人了?难道不搞花拳绣腿、脑筋急转弯,不玩那些虚的玄的空的丑的假的大的,以及离奇的古怪的恶俗的邪门歪道的,就不是诗人了?偏偏许多诗刊发表的诗歌给人的现实启示就是如此。难怪有人说怪话了:“现在的诗坛已是真正的坛坛罐罐了,里面咸酸腐臭鸡零狗碎什么都有!”如此春秋战国,势必招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以致没人再愿意趟诗坛这汪浑水,用王安石的话说,“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是士之所以不至”。

平庸到无知有时真的会给人一种惊奇感,令你懵然晕菜不辨深浅。再看:在时间和回答之间/失去了最初的消息

———《故乡》把种子埋进废墟/花朵就开了出来/这是艺术

———《插花》或许雨水是透明的

———《或许》首例犯的就是可恶的故弄玄虚病,以为对一个简单现象(如“等待回答”)做点偷换概念的小手脚,弄得朦胧一点,就更像诗了———多么荒唐!请问:什么样的回答能够在时间之外独存,能够和时间对峙?这种缺乏常识的“想当然”是唬人的,有谁敢说它不是诗?至少编辑不敢。据我的观察,滥用“时间”一词入诗,已然成了当代诗歌宏大抒情的一个时髦热病,真正是阮籍猖狂!第二例,作者似乎把自己幻想成五迷三道的大气功师了,我真想租了纽约双子星座的废墟给他,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我很纳闷,究竟是出于怎样的考虑,诗歌编辑把这样的昏话也予以发表?退一万步讲,一首诗可以缺少智慧,但不能无知;可以反常规,但不能反常识。“或许雨水是透明的”,多么机智的句子,给确定的常识来点不确定性,这就是诗了?这都是怎样的观察与思考?这是没有观察与思考。果然无知者无畏。

平庸诗歌的烂市,使人对诗之所以为诗大感困惑,惊呼标准何在?其实,谁说诗歌没有标准?至少说人话就是一条标准。说人话不一定就是诗,但不说人话肯定不是诗。当然,诗歌的标准不等于标高,将标准误解为标高的人犯了“想当然”的错误,以为标准就是整齐划一,就是清一色,就是大一统思想,就是走回到一言堂的老路上去,非也。我想我们在为诗歌寻找一个标准的时候,应当首先确立这样一个共识即:上不封顶,下要保底,标准只负责解决诗与非诗的问题。把诗歌的标准理解为标高,当然众口难调,难以统一;其实根本不必统一,因为诗歌不是跳高或跳远比赛。但诗歌必须有门槛。在没有更好的标准提出来以前,我们不妨坚持这样一条标准或曰诗歌底线,即孔夫子所谓“思无邪”。仅凭此一条,就可以从诗坛里清除掉多少垃圾!

4、 期待诗人新的主体重塑

中国新诗的确面临着空前严峻的考验。抛开世界性的诗歌大趋势不谈,我以为,当今中国诗歌的极度庸俗与平庸已到了足以折辱整个诗歌业的境地,全面陆沉。无怪乎人们要惊叹诗歌失去了标准。我认为,今天诗歌格局的形成,其突出特征是,随着社会主体精神与经济体制的转轨,价值观念和艺术趣味的嬗变,相当一部分诗人被动受制于生存现状和摇摆的社会思潮,甚至放弃灵魂与良知,向满足人们茶余饭后俗常的小趣味小感觉下滑,诗歌迅速变得侏儒化、一地鸡毛,看不到对人类苦难的同情,对黑暗势力的鞭挞,对理想正义的伸张;我们所期待的新的主体重塑或曰理性坚持,尚在萌芽之中;其次,以释放物欲、追求享乐为旨归的现代商业社会,是具有裹挟力与腐蚀性的,它势必要塑造与之相适应的浅表型人格,并向文学文化界要求它的代言人与产品,以索取快餐式的满足,这在本质上是反诗意的;第三,诗歌出版业在体制转轨中的尴尬位置,使它机制僵化、投入不足,远远没有实现向现代企业的转型,体制性的劣势与资源性的优势相互缠绕、裹足不前,不能充分引领和促进诗歌艺术的竞争性繁荣和优性发展;第四,社会的急剧变动、人口的迅速老化和观念跟进的滞后,造成中老年诗人大面积的批评失语和创造力衰退,使诗歌界缺少质量与品质均较稳定的创作中坚,和足以与时尚趣味、观念相制衡的优雅品格的坚守;第五,理论批评的缺席与游离,使诗坛未能形成良好的养正祛邪、择优汰劣、不容劣币驱逐良币的内在机制:第六,很显然,诗人与诗歌编辑队伍因思想素质、艺术修养和人生历练不足,而导致的媚俗求名、急功近利问题,应该引起高度重视。如果诗歌终将死亡,也必将死于诗人的腐败,亦即对灵魂、良知和人类终极关怀的放弃。

所有这一切的逆转,取决于我们对诗坛现实有一个清醒的了解,和透彻的认识。

2002.5.15,改毕于广州

(原文10000字,此为删节本:7000字)

朱子庆自画像:

北京人。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做过记者、编辑,开过书店、酒巴,当过电视节目主持人。如今年过不惑,做学者却仍不安份,写诗评之余时而创作诗歌,乐在其中。

马莉金色十四诗:《交谈的方式》

马 莉

回到小城的那个夏天

我读着你给我的信。我想忘记

你给我多年的爱情,但我听到

隔壁房间里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正在交谈,但不是用语言

世上再没有比语言更为可恶的了

他们用身体亲密着,彼此颚中的舌尖

柔软的的唇、冰凉的鼻子、全副牙齿

……我想像着与你的交谈方式

你是那个男人,我就是那个女人

腹部、洁白的脖颈、臀部和赤裸的脚尖

哦,世上再没有比身体更为无助的了

我邪念丛生,惟一记起的是

你从拉萨带给我的精致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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