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诗人吟三峡随笔 历代诗人咏承德诗词

历代诗人吟三峡

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466~527)字善长,范阳(今河北涿县)人,著有《水经注》等。他笔下的《三峡》一文,想必大家不甚陌生吧: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历来人们认为这是一篇著名的山水游记。其实,它本是《水经注·江水》中的“(江水)又东过巫县南,盐水从县东南流注之”的一条注释而已,但任谁也不能小看了这条注释,它以不到区区200字的篇幅,生动形象地描写了长江三峡雄伟壮丽、错落有致的自然风貌,颇能激发人们热爱祖国大好河山之情,故而脍炙人口,传唱久远。

可是,身处西北内陆黄土高原腹地的我,虽然“心甚向往之”,一直却没有机缘游览三峡,但在历代诗人笔下的诗词中,又岂止是梦游一番了?不知这算不算也是一种游历呢。

在美丽山水的家族中,三峡应是令人向往的地方之一,因为它有着真正的历史性。

从重庆东部的夔门到湖北中部的荆门,全长两百九十二公里的三峡,每一丛岩石,每一叠波涛,无一不是憾人心魄的诗的华章。

科学家、工程师们总是喜欢用抽象思维和数学语言来表达他们的思想,而历代诗人呢,则更习惯于将自己的激情融入历史。

泱泱中华,是古老而又庄重的诗的国度,而三峡堪称是一部真正的史诗。如果说,随着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四日三峡工程的正式开工,三峡的史诗之笔,已经传到了广大水利水电建设者的手中,那么此前历朝历代,这枝如椽的巨笔,则是一直握在众多诗人的手中。

南宋大诗人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著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等。当他站在秭归楚城的遗址上,曾经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楚城》):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前事,唯有滩声似旧时。

诗中的“楚城”,史称楚王城,遗址在归州(今湖北秭归)境内长江南岸。据《湖北通志·舆地志·古迹·归州》记载:“周成王时,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今屈沱楚王城是也,北枕大江。”宋孝宗赵昚淳熙五年(1178)四月,免官后的陆游离开成都东归过忠州(今重庆忠州)后,又到归州,作了此诗。

我们不难想象到身处秭归江边荒城的陆游,在听到猿鸟的阵阵悲号,望着对岸孤寂的屈原祠时,那份抚今追昔、百感交集的心情。他怀念屈原,与屈原惺惺相惜,却以十分经济的笔墨,反语南宋与楚末形势“绝不相同”,而这恰巧是对南宋统治者不思奋进、偏安江南的辛辣讽刺,深沉地表达了他爱国忧民的强烈感慨。

这首诗是悼念屈原的,但又不局限于此。三峡中的秭归,是楚国大诗人屈原的故里。三峡的风涛,铸就了中华民族一颗伟大而热烈的诗魂。屈原忧国忧民,“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著追求,“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高贵品质,成为中国历代诗人的楷模。从屈原投汨罗江自沉,到陆游站在楚城遗址上隔江对着屈原祠凭吊,已过去了一千五百年,而从陆游写下这首诗至今,又已过去了八百年。但是陆游的深沉感叹,仍旧在我们心中回响。

因为这其中,有诗人深沉的自我反省:我们是否活得庄严?人生价值却又何在?物换星移,一切都在改变,不变的只是三峡涛声。这涛声中,有诗人所追寻的理想,有诗人对历史的思索。

多年来,一直没有机缘前往三峡,去欣赏三峡的山,去欣赏三峡的水。清代著名诗人张问陶(1764~1814)字仲冶,号船山,夔州遂宁(今四川遂宁)人,著有《船山诗草》《船山诗草补遗》等。在经过瞿塘峡时,他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瞿塘峡》:

峡雨蒙蒙竟日闲,扁舟真落画图间。

便将万管玲珑笔,难写瞿塘两岸山!

作为四川籍诗人,张问陶吟哦峡江山水,比他人更有地利之便。其所著《船山诗草》,涉及三峡题材的作品不少,如《夔州怀少陵》《瞿塘峡》《白盐赤甲》《瞿塘巫峡》《风箱峡绝壁上人家》《黑石》《大溪口风雪》《大溪口守风四首》《舟中遥望巫山二首》《峡中作》等诗,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本身就是一幅幅神奇瑰丽的三峡壮游图。清代夔州诗群名家辈出,佳篇妙构不绝于缕,然而,对夔峡山水体验最为深刻的诗人,当首推张问陶无疑。

此诗写朦胧细雨,将瞿塘峡荡涤得青翠欲滴,一叶扁舟摇曳,简直就像跌落入美丽的画图间。面对如此美景,诗人不无遗憾地解嘲说:即使有一万支轻巧玲珑的画笔,也难以摹绘出瞿塘峡两岸美丽的山川!这样的遗憾,实则上是一种陶然的欣慰,一种怡然的满足。

瞿塘峡两岸山的险峻,巫峡两岸山的瑰丽,西陵峡两岸山的雄奇,这绵延数百里的层峦叠嶂,怎不令人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由此想到,人类对于自然的改造,比之自然的自我塑造,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

现在前往三峡旅游的人,观看的就是这三峡的山。遗憾的是,人们已经无法亲近三峡的水了。三峡的山,令人们赞叹不已,但三峡的涛声呢,只能让轮船的舵桨去亲近了。古人却不是这样,他们端坐在小小木船上,与玩着死亡游戏的波涛,仅仅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因此,他们对于涛声的真切体验,是今天的人们所无法获得的。

唐代伟大诗人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世称“诗仙”,有《李太白集》传世。他有这么两首关于三峡的诗作。第一首是五言古诗《上三峡》: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第二首就是那首赫赫有名的七言绝句《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一首诗是李白于唐肃宗李亨乾元二年(759)流放夜郎途经三峡之黄牛峡而作。据北魏无名氏《三峡谣》记载:“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逆江而上,途经黄牛峡时,“不觉鬓成丝”,由此可以想见,坐在小小木船上的诗人,面对一串串大如黄牛的漩涡,每欲前进一步,都要挣脱不知多少死亡的羁绊。当年伍子胥偷过昭关,一夜白了头发;当年李自成欲渡黄河,一夜也白了头发。在三峡中逆水行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但是,一旦顺流而下,情况就不一样了。李白的这第二首诗,正是表达了在三峡中顺水飞舟的快乐心情。“千里江陵一日还”,固然不无诗人的夸张,但也说明三峡江涛流速之快。在汹涌澎湃的胭脂色波涛中,船如离弦之箭,两岸峭壁,一掠而过,十万峰峦,过眼云烟。还有那些被江风投掷过来的一串串的猿啼声,也只能落在了船尾的浪花上。

李白的这两首诗,道出了入峡和出峡两种行船的不同心情。总而言之,放舟三峡,不管是逆水还是顺水,你总会感觉到有一些潜在的东西从那不可遏止的涛声中流露出来,它们自长江母体而来,神秘而不可言传。置身其中,你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共生感”:涛声与你融为一体,使你在人世的沉浮之中,永远保持那种不可战胜的冲击力。

“一切的道路都通向城市。”这是美国著名诗人沃尔特·惠特曼的诗句。

这是欣喜,亦是绝望。进入二十世纪,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的智慧都向城市集中。这种趋向超越了意识形态和地域界线,成为当今世界的浩浩洪流。城市是现代文明的象征,但是被混凝土森林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城里人,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渴望回归自然,希望徜徉于秀山丽水,以消除现代文明带给人类的奢望和苦恼。

三峡作为人们回归自然、极尽野趣的最好选择之一,在上世纪末就已不复存在了。也许,新的史诗的诞生,必以旧的史诗的毁灭作为代价吧,但是告别三峡,这是多么沉痛的宣告!正是这样一种心情,使我不禁想起了唐代伟大杜甫(712~770,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今河南巩县人。世称“诗圣”。有《杜工部集》传世)写于白帝城的七言律诗《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唐代宗李豫大历二年(767)秋天,杜甫流寓夔州时登高有感而作此诗。这是一首“拔山扛鼎”式的悲歌,曾被后人誉为“古今七言律第一”(胡应麟《诗薮·内编》)。全诗描写登高所览雄浑苍莽之景,在阔大雄健的气象之中,渗透着一股勃郁愤激之气。通篇语言凝练,声调铿锵,气韵流转,对仗工整,抒写了诗人内心郁结的爱国情感和羁旅愁思,悲愤而不过分,凄苦而不消沉,在思想和艺术上都是很见功力的。

品读着杜甫沉郁顿挫的诗句,我们不禁为他浓烈的忧患意识,以及窘迫的生活境况而感叹。白帝城,这个三峡不平凡的起点,的确是一个危楼百尺、诗情千丈的地方。历代不少诗人,都在这里写下了千古传诵的佳作。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当然推数为避安史之乱而流落到白帝城的杜甫。他在这个当年刘备托孤的地方,写下了不少传世名篇,其中就有最能代表他诗歌最高艺术成就的《秋兴八首》。这是一组八首蝉联、结构严密、抒情深挚、炉火纯青的七言律诗,是五十五岁的杜甫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旅居夔州时的作品,它熔萧条秋色、清凄秋声、暮年苦况、家国情怀于一炉,体现了诗人晚年的思想感情和艺术成就。关于这组诗,前人评论较多,以明代王嗣奭《杜臆》最为妥切:“秋兴八首,以第一首起兴,而后七首俱发中怀;或承上,或起下,或互相发,或遥相应,总是一篇文字。”这里选录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连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杜甫写在白帝城的诗篇,多是沉郁悲凉的冷色调。我们可以理解在“国破山河在”(杜甫《春望》)的境况下,诗人的忧患与山河的美丽便处在紧张的对立之中。是啊,我们浏览历代诗人写在三峡的诗,多半都含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沉重感,如有“诗豪”之称的唐朝著名诗人刘禹锡(772~842,字梦得,今江苏徐州人。有《刘宾客集》传世)途经瞿塘峡时写下的《竹枝词》: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平地起波澜”,这正是三峡江涛的真实写照。也正是这险恶的波澜,曾让多少旅客青发的头颅撞击在那嶙峋的礁盘上。诗人由三峡的波澜之险,联想到人心之险,便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人生道路不胜艰难的感叹。

中国的传统知识分子,深受孔孟儒家学说和老庄道家哲学的双重影响,其生命轨迹,莫不循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一准则来进行。但是,作为最敏感、最正直而又卓尔不群的诗人,人生却少有得意之时,诗人仿佛永远是苦难的代名词。因此,当他们置身于三峡之中,感受着巫山巫峡的萧森之气,聆听着村夫野老讲述三峡的人文风物,便不得不生出各种无法排遣的愁绪。

还是请看下面几首诗吧。

唐代诗人李商隐(812~858)字义山,号玉谿生,有《李义山诗集》等传世。唐宣宗李忱大中五年(851),时任西川节度使柳仲郢发出邀请,于是李商隐接受了参军职位,在四川梓州幕府生活了四年时间。于赴任途中,他写下了七言绝句《过楚宫》:

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

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据《寰宇记》记载:“楚宫在巫山县北二百步,在阳台古城内,即襄王所游之地。”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二)所谓“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之“楚宫”即指此。李商隐的诗常涉人生哲理,并与情感体验融合。《唐诗品汇》引南宋谢枋得曰:“高唐云雨本是说梦,古今皆以为实事。此诗讥襄王之愚,前人未道破。”清初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云:“反唤妙绝。微生哪一个不在梦中,却要笑襄王忆梦耶?请思‘只有’二字,还是唤醒襄王?还是唤醒众生?”李商隐此行另有《楚宫二首》,有“朝云暮雨长相接,犹自君王恨见稀”诸句。

唐代诗人吴商浩(生卒年不详,今浙江宁波人),因屡试而不第,遂漫游于名山大川。所作不少,但《全唐诗》仅存其诗九首,名作却多,如《湘云》《北邙山》《塞山即事》《长安春赠友人》等。再如五言律诗《巫峡听猿》:

巴江猿啸苦,响入客舟中。

孤枕破残梦,三声随晓风。

连云波淡淡,和雾雨蒙蒙。

巫峡去家远,不惜魂断空。

北宋著名政治家寇准(961~1023)字平仲,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人,也是卓有成就的诗人,有《寇莱公集》传世。他在宋太宗赵光义太平兴国六年(980)前往归州任巴东知县时,写下了五言律诗《巴东县秋日远望》:

楚驿独闲坐,山村秋暮天。

数峰横夕照,一笛起江船。

遗恨须言命,翼心渐学禅。

迟迟未回首,深谷暗寒烟。

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号石湖居士,平江吴郡(今江苏吴县)人,有《石湖居士诗集》《石湖词》等传世。宋孝宗赵昚淳熙元年(1174),他在改知成都府、兼四川制置使途中,写下了五言律诗《夜泊江舟》:

归国风烟古,新凉瘴疠清。

片云将客梦,微月照江声。

细语悲秋赋,遥怜出塞情。

荒山余阀阅,儿女檀嘉名。

清代杰出诗人王士禛(1634~1711)字贻上,号阮亭,晚号渔洋山人。济南新城(今山东桓台)人。有《渔洋文略》《渔洋诗集》《带经堂集》《渔洋山人精华录》等传世。他的七言律诗《归舟书感》这样写道:

历历青山远更围,萧萧红叶晚争飞。

一天暮雨来巫峡,万里寒潮到秭归。

郢路苍茫衰草遍,楚宫芜没昔人非。

滩声半夜堪头白,况复天涯未授衣。

考证王士禛生平,曾有两次入蜀经历。康熙十一年(1672),他奉旨典四川乡试,先经秦楚栈道入蜀,后顺长江三峡而返,历时一年有余,赋诗350余首,结成《蜀道集》,充满了衰乱之余的情韵气味。此诗当作于此行。康熙三十四年(1695),再次踏上入蜀征途,奉旨赴陕西、四川祭告西岳、西镇、江渎,途中所作亦丰,结为《雍益集》,则充满了对康熙盛世的称颂、对大好河山的赞美之情。

随手拈来的五首诗,两唐、两宋、一清,诗人的身份,既有宰相,亦有布衣。时代、地位等外在的因素虽有天壤之别,但那一颗诗心,却都一样鲜活。触景生情,借物抒怀,三峡的景物,无论是微观还是宏观的,都成为他们命运的生动写照。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唐代女诗人薛涛(770~908,字洪度,今陕西西安人,本集《锦江集》失传,有明代辑本《薛涛集》传世)所写的一首七言律诗《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巫山神女,大概是三峡中最为美丽动人的神话了。在楚国宋玉的《神女赋》中,这位神女曾向楚襄王自荐枕席,极尽云雨之欢。从此,巫山云雨,成了人世间男欢女爱的代名词;巫山神女,也成为人们所喜爱的爱情女神。薛涛,这位歌妓出身的才女,从神女传说联想到自身遭际,不禁生发出“春来空斗画眉长”的悲切唏嘘。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薛涛深感苍茫人世,最是知己难逢,怀着无人知晓的孤独,她在巫山庙前,所听“水声犹是哭襄王”了。

在古代女性诗人之中,入三峡而留下诗章的,大概也就薛涛一人了。但是,男性诗人过巫峡而想到与神女相逢的,却实在不在少数,像晚唐陆龟蒙(?~881,字鲁望,自号江湖散人,今江苏吴县人,著有《甫里先生文集》等)的五言绝句《过巫峡》:

巫峡七百里,巫山十二重。

年年自云雨,环佩竟谁逢?

神话毕竟是神话,云雨巫山年年在,只是神女一去不复返了。

巫峡中的巫山有十二座山峰,神女峰乃其中之一。因其山形奇峻,峰巅伫立狭长岩石,远望颇似亭亭玉立的少女,所谓神女的故事,便是由它衍生而来。如唐代诗人李端(743~782,字正己,今河北赵县人。少居庐山,曾师诗僧皎然。有《李端诗集》传世)的五言律诗《巫山高》:

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

回合云藏月,霏微雨带风。

猿声寒过涧,树色暮连空。

愁向高唐望,清秋见楚宫。

再如李白的五言古诗《宿巫山下》:

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

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

雨色风吹起,南行拂楚王。

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

三峡中,留诗最多的是巫峡,其次是归州(即今湖北秭归)。道理简单,因为巫峡有神女传说,归州是屈原故里。还有一个特点,在写巫山神女的诗中,多有猿声出现。如上述两首,均写到了猿声。神女是美丽传奇,猿声是苍郁野趣。与庸常的人间生活相比,它们都含有凄凉意味。故此,也就易于打动饱受磨难的诗人之心了。在诗中,神女与猿声,已成为诗人出尘之思的对应。诗人们因亲近三峡而写出众多苍凉诗句,多是人到中年,对人世有了深刻体验之后。实际上,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条奔腾不息的三峡。自然界的三峡,我们可以截流,但生命中的三峡,却是不能做这样蠢事的。当我们被眼花缭乱的现代生活折磨得透不过气来时,总得在内心深处,给爱情至上的巫山神女,给唤醒人们回归自然的猿声,留下一个应有的位置吧。

现代生活越来越依赖于工业科技,电力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为了给正向现代化迈进的中国提供更多电能,三峡已成为世界最大的水电基地。在一个水电专家听来,三峡的涛声可能都是电能的呼啸。可是,在一个诗人听来,三峡的涛声永远是撼人心魄的生命激流。

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年)四月,杜甫由成都辗转来到夔州,写下了五言律诗《瞿塘怀古》:

西南万壑注,劲敌两崖开。

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

削成当白帝,空曲隐阳台。

疏凿功虽美,陶钧力大哉!

这是写给三峡的最好的赞美诗。中国没有任何一段江流可以与长江三峡匹敌。有其江流迅猛者,没有其长;有其长者,没有其气势;有其气势者,没有画廊一般的两岸;有如此之两岸者,没有其曲折、雄峻……可是,这样一段江流,已经从地球上失去了。

望着三峡新坝的雄伟图景,我不禁在想:我们失去的究竟是什么?而我们的生活已日益资本化、工业化和模式化。这是一个无法培植艺术个性的时代,更不用说充满人文情怀的艺术人生了。可是,历代讴歌三峡的诗人们,不管经受多大的苦难,他们所追求的无一不是艺术人生!

在三峡这首汹涌澎湃的史诗中,有时候,我们也能听到一些抒情的小夜曲。

如陆游的七言绝句《巴东遇小雨》:

暂借清溪伴钓翁,沙边微雨湿孤篷。

从今诗在巴东县,不属灞桥风雪中。

在三峡两岸的山壑里,有无数条美丽的溪水注入长江。其中最有名的,当数王昭君曾经浣纱的香溪了。西陵峡中的香溪,有昭君故里堡坪村。关于王昭君,苏轼《昭君村》这样写道:

昭君本楚人,艳色照江水。

楚人不敢娶,谓是汉妃子。

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鬼。

人言生女作门楣,昭君当时忧色衰。

古来人世尽如此,反复纵横安可知!

这是一首杂言诗,作者从王昭君的命运感叹人世的坎坷。王昭君,这个被称为“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明妃,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留下了永远的美丽,永远的芬芳,永远的忆念。古人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想来这三峡灵气该滋养了多少闻名于世的风流人物!

关于王昭君,历代诗作众多,最著名的,还是杜甫的七言律诗《咏怀古迹》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再就是北宋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今江西临川人。杰出政治家、文学家。有《王临川集》《临川集拾遗》等传世)的七言古诗《明妃曲》,其一是: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二是: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

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每年春天来了,桃花灼灼之时,香溪河中就游动着一种新奇美丽的桃花鱼,或洁白,或淡红,就像千万瓣桃花洒满河中,岸上桃花,水中游鱼,相传走到这里,你已分不清哪是桃花哪是鱼。

跑到三峡来暂作钓翁的陆游,钓的不知是不是这种桃花鱼?我们设想一下,在霏霏微雨之中,将飘泊的孤舟系在软软的沙滩上,然后披一袭蓑衣,就着摇船汉子的劓声,抛出长长的钓丝。不知不觉间,一天就过去了。鱼有没有上钩不打紧,但他却从清溪之中钓起了一串串鲜活的诗句。如此钓翁,可谓乐莫大焉。

历代诗人吟三峡(随笔) 历代诗人咏承德诗词

再看清代诗人干传一的七言绝句《宁河晚渡》:

千条白练照江边,无数歌声透晚烟。

棹到中流真自在,浑如天上坐春船。

如此钓翁,真是其乐融融矣。

还有清代诗人郑成基的七言绝句《峡中见桃花》:

荒山茅屋短墙边,临水桃花一树鲜。

可见春山原不吝,最无聊处也嫣然。

撇开三峡的山色、涛声、猿鸣、云雨和险滩,单单拈出茅屋短墙边的一树桃花来,其独到野趣,真是跃然纸上。

还有一首唐人刘禹锡状写桃花的《竹枝词》: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畬。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杜甫《后游》)三峡桃花,开在烟火人家之中。峡中的春天,虽然来得迟些,但在那嫣然的春色中,却浸满了浓郁的三峡风情。

还有一首诗,是张问陶的五言绝句《上真观》,似乎远离了人间烟火,却更显得清纯可爱:

缥碧断崖下,深红古庙寒。

春风吹塔影,一簇好林峦。

上真观,旧名真武观,俗称流来观,故址在秭归西十里沙镇西口,平地突起一峰,观即建在峰上。江水上涨,终不漂没,这座被称为“佛屿孤灯”的上真观,是古归州的八景之一。

在众多的三峡诗歌的韵律中,我们很少听到佛鼓禅钟,大概本来这里就是佛国净土,慈悲为怀的观世音大自在菩萨,自有更多的苦难之地需要她吧。但是,张问陶这首小诗,让我们看到了三峡远离尘嚣的另一面。春风中的塔影,比之春风中的桃花,似乎更能触发人们的灵感。岁月如水,浮生若梦,聆听这砖塔上的檐马风铎,我们怎能不联想到东方哲人孔子面对滔滔江水时所发出的千古感叹:“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忙活生俗,静处则雅,虽然不是规律,却是生活经验。我想在这一点上,许多诗人肯定有过同感。在滚滚红尘中忙忙碌碌的人,是不可能静下心来礼佛的;心若非闲静至极致,也绝不会品到什么禅味。游客来到三峡,哪里会有多少闲情逸致,来细细品味三峡的山川风物呢?

为了生活,一个人必须奔波劳碌,但他的心,却应该安静。静则生定,定则生慧,一个有智慧的人,生活才有品味。在众多来过三峡的诗人中,北宋欧阳修算是比较特殊的一位了。请来看他的五言古诗《虾蟆碚》:

石溜吐阴崖,泉声满空谷。

能邀弄泉客,系舸留岩腹。

阴精分月窟,水味标茶录。

共约试春芽,枪旗几时绿。

虾蟆泉位于西陵峡段,乘船出黄牛峡,经过南沱不久,便会看到长江南岸有一巨石挺出于明月峰麓,形如一只蹲踞江边的虾蟆。这虾蟆石后有一个石洞,流出一股泠泠泉水。这虾蟆泉水色清碧,味极甘美。相传唐代茶圣陆羽曾经来此品尝,称誉其为“天下第四泉”。

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范仲淹因疏评时政,被贬饶州(今江西鄱阳),欧阳修替他辩护,遂被贬为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这位官场失意的大诗人,于是乎悠游三峡,于浩浩江流之外,另寻清冽如饴的甘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杜甫《佳人》),古人早就这么咏叹。欧阳修专程驾船寻泉,雅兴如此之高,恐怕还是那“清”“浊”概念在起作用,使得他那么专心致志地寻找人生真谛。

三峡的泉水好,三峡的茶叶也是茶中珍品。不少诗人来此,均免不了要用三峡泉水,沏一壶三峡绿茶,邀几个弄泉客,在月色空濛之夜,细细品尝这难得的珍味。茶道,作为日本的国粹,一直流传至今;品茶,也一直是中国古代士大夫修养的体现。一只白瓷在手,淡淡茶香在胸,顿时,命运之重荷悄然消逝,唯有轻松、平易与和谐。难怪古人说,“茶道即禅味”。品茶,能使人们进入宁静与无妄的状态,生命深处的“自我”渐近清晰与明晓。于是,你顿生难以言喻的喜悦,一种超越理智的觉悟使你有了难得的收获和愉悦。

这便是艺术人生的体验。

同宗教人生相比,艺术人生虽然没有它执著,却更活泼,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古代的诗人们,在三峡这片神奇的山水中,都能根据个人需要,找到生命对应。

旅游作为一个新型产业,是近些来方兴未艾的。但古代的诗人们,多半都是名副其实的旅游家。他们徜徉于奇山异水之间,面对鬼斧神工的自然风景,总能生发出种种奇思妙想。我读过一些西方游记,所记述的多是自然的迁徙和变化,很少融入个人情思。而在我们中国则不同,“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白《独坐敬亭山》),“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辛弃疾《贺新郎》),这种从物我相引进入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是东方人特有的审美体验。

诗人们在三峡的审美体验,无论是淡淡哀愁,还是出尘遐想;是执著狂放,还是庄重唏嘘,那些人性的灵光,无一不在他们的韵律中闪耀;那些心智的迸发,无一不在三峡的岩壑间撞击:发出辉古耀今的珠玉之光,发出摧心撼魄的金石之声。

我认为,像三峡这样的奇异山水是站在时间之外的,作为人类生活的象征,它永远屹立。而我们诗人中的每一个,都生活在时间内部。时间可以击败他们任何,但时间不会对三峡构成威胁。可是现在,人类取代时间而给三峡带来了大限。对于现代化中国来讲,它可能是一种福音;但对于自然和诗人来说,它也许只能是悲剧了。

由诗人们创造的三峡史诗在我们这一代手中结束了。告别三峡的挽歌,已在我们的心中弥漫。此刻,我们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初唐著名文学家、诗文革新运动领袖陈子昂(661~702,字伯玉,今四川射洪人。有《陈伯玉集》传世)在五言律诗《度荆门望楚》中写道: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

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

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而李白在其五言律诗《渡荆门送别》中写道: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陈子昂和李白,都是以旋转风涛般的才情,留下了他们告别三峡的瑰丽诗章。在攘攘尘世,他们永远是与三峡涛声媲美的“狂歌客”。他们有过悲哀,但他们更多的是沉雄;他们有过柔情,但他们更多的是豪气。我们今天的诗人,告别三峡,应该有古代诗人的这种云水胸襟,即使要唱一曲挽歌,也应该携雷带电,像三峡一样,成为人间的绝响。事实上,当代就有那么一位“狂歌客”,写下了一首告别三峡的壮丽诗章。且看毛泽东《水调歌头·长江》:

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风樯东,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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