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鉴赏大典二十二 唐诗三百首鉴赏辞典

刘商诗鉴赏

  生平简介

  字子厦,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大历进士,官检校礼部郎中、汴州观察判官。能文善画。诗以乐府见长。

  古 意

  刘商

  连晓寝衣冷,

  开帷霜露凝。

  风吹昨夜泪,

  一片枕前冰。

  刘商诗鉴赏

  闺怨是一个古老的题材,前人及当时诗人所作闺怨诗为数不少。而这首小诗在构思上有所翻新,显得不落俗套。

  诗中几乎没有说到怨情,只是一个劲地在写冬夜气候的寒冷。“连晓”即通夜,一夜到晓。“寝衣冷”换言之,即被窝睡不热。这个细节不单交待出冬夜的严寒,而且暗点了女主人公的幽独境况,所谓“翡翠衾寒谁与共?”“开帷霜露凝”写室外景象,是一派严霜。句中说“凝”,是偏义于“霜”;兼及“露”,则有“白露为霜”的含义。这进一步说明了气温之低。这样的寒夜,独处的人儿将会怎样呢?

  读者一想便知。

  女主人公恹恹起床后,一边察看户外,一边回身理床,这时才发现枕畔亮晃晃着了一层薄冰。诗人用其内心独白的语气解道:“风吹昨夜泪,一片枕前冰。”原来如此,可见气候是多么寒冷啊。这里几乎是不经意地点出“昨夜泪”,似乎女主人公的注意力已全部集中在奇冷的气候上,已经淡忘了昨夜的苦恼,至少在悲怨的情绪上有所减轻。诗中不写下泪当时,而写泪干之后,这种避重就轻的写法,反而取得了“语不涉己,若不堪忧”的奇效。大抵显意识中的悲哀好写,却往往因流于表面现象而难于打动读者的心,潜意识中的悲哀不易写,写出则耐人寻味,乃至能产生震撼人心的力量。沉重的内容,轻松的形式,有意无意之间,产生了欲盖弥彰的感觉。“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此诗中女主人公说寒风吹泪居然成冰的两句,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诗中着力描画的彻骨的严寒,对于闺人怨情本身也有烘托染作用。套用一句古谣谚来说,这样的凄苦之夜,真是“无霜犹可,有霜杀我”啊。

崔护诗鉴赏

  生平简介

  字殷功,博陵(今河北定县)人。贞元进士,官岭南节度使。

  晚 鸦

  崔护

  黯黯严城罢鼓鼙,

  数声相续出寒栖。

  不嫌惊破寒窗梦,

  却恐为奴半夜啼。

  崔护诗鉴赏

  诗中描写的情景应发生在长安城南,禁夜之后。

  示意“止其行李,以备窃盗”的暮鼓早已敲过了(“黯黯严城罢鼓鼙”),这时某一住宅中的一位妇人,却被屋外树上的鸦啼声惊醒。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未因此埋怨啼鸦,却反作歉然的语气道:“恐怕是我睡梦中的哭声惊扰了枝上的晚鸦罢。”看来,她一点也不为昨夜悲哀梦境的惊破而感到遗憾。

  这就立刻使人们联想到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同样被啼鸟惊梦,这里的妇人可是怨声冲天,迁怒于啼鸟呢。两首诗情景形成对照,但不同的形式,却有相同的意味。不管嫌鸟也好,不嫌鸟也好,可以说都不是诗的本意。诗人通过怨鸟或谢鸟的形式,目的都在于更好地表现闺怨。一般说来,闺怨的本质内容没有太大差别,千差万别之处在于表现的方式。不正面写闺怨,而借水怨山,从侧面微挑,更具含蓄韵味。

  这首诗在人物形象上刻划,颇有个性特征。那妇人不嫌惊梦,却又暗示我们,她夜里在梦中哭泣。这和《春怨》中一心要做“到辽西”好梦的少妇比,其处境当更凄凉。诗里一面称鸦窠为“寒栖”,一面称自家为“寒窗”,两两相形,最见物我同情之意,不待奴啼惊鸦,鸦啼惊奴,彼此原谅而后知。与《春怨》比照来读,我们感到这体谅晚鸦的人,是贫妇;那打起黄莺的人儿,却是香闺少妇。由诗读出人物身份,可见诗的高妙。

权德舆诗鉴赏

  生平简介

  (759—818)字载之,天水略阳(今甘肃秦安东北)人。以文章进身,由谏官累升至礼部尚书同平章事,参预朝政。有《权文公集》。《全唐诗》存其诗十卷。

  月夜江行

  权德舆

  扣舷不能寐,

  浩露清衣襟。

  弥伤孤舟夜,

  远结万里心。

  幽兴惜瑶草,

  素怀寄鸣琴。

  三奏月初上,

  寂寥寒江深。

  权德舆诗鉴赏

  这是一首写羁旅之思的五言古诗。

  开头二句:“扣舷不能寐,浩露清衣襟”。这里,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位悲伤满面、夜不能寐的行旅者。他忧思重重,满腹愁肠。却又不知如何排遣内心的苦闷,只是机械地用手敲着船舷。夜深了,繁露打湿了他的衣襟,他感到了深深的凉意,但却依然痛苦地伫立在船头。上一句,“扣舷”二字,不仅点出题中的“江行”,而且是以外在的动作显露内心的痛苦。下一句,“浩露”,即繁露。它暗示出时间已至深夜,而旅人待在船头的时间也已很久,因此衣襟都清凉起来。诗人以饱尝旅途风霜雨露的境况,映衬出心境的凄凉,这是以内在的感受来写内心痛苦的。

  第三、四句,是点明其痛苦的原因:“弥伤孤舟夜,远结万里心。”前一句是对开头二句的总括。并且进一步说,在这孤舟远行的夜晚,处处都在触发着惹人伤感的情怀。这就形象地写出了自己那种无法诉说的苦情。为何如此难耐呢?后一句接着说:因为自己的一颗心正与万里之外的那颗心相系着。这句诗妙在不是从单方面入手来写相思之情的。而是说,自己与亲人虽相隔万里,但却心心相印。因此,“远结万里心”比起单说“远思万里人”来,诗的意蕴就丰富得多,诗的韵味也更加深醇了。

  第五、六句:“幽兴惜瑶草,素怀寄鸣琴。”诗人抒写了相思离别的情怀。上一句,“惜瑶草”江淹《别赋》有云:“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

  是说丈夫出外为官,闺中少妇自怜青春独处。“瑶草”,即香草,为少妇自喻。此处借用其意,以不无解嘲的语气说,我的深趣就在于怜惜妻子的青春独处。

  下一句,“鸣琴”,即琴。意思是说,今夜我要以琴声来寄托自己平日的怀抱,这或许能够排遣我内心的苦闷吧!这两句诗不仅注意对仗的工整,而且在结构上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惜瑶草”,是对前面诗意的承接;“寄鸣琴”,又开启了后面的诗意。

  最后两句:“三奏月初上,寂寥寒江深。”诗人通过展现一幅孤寂凄清的寒江月夜图,进一步表达羁旅苦情。“三奏月初上”,既点出题中的“月夜”,又写出反复弹奏鸣琴的情景。诗人原想借弹琴排遣苦闷的,无奈苦闷尚未消除,又见到了冉冉升起的明?2644?《唐诗鉴赏大典》

  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对孤身远客来说,又添了一层行役情思。也使原已悲苦的旅人,其苦情又向前推进了一层。然而,还不仅如此。诗人此时面对的是月色溶溶下的寂静空旷的令人生寒的大江。而诗人的心境,又何尝不似这条凄凉寂寞的“寒江”呢!这儿的“深”字用得十分精当。既写出了寒江寂寥得“深”的实景,也传达出了旅人寂寥得“深”的实情。它既有写景之妙,又有传情之神。显示出诗人炼字的匠心。结尾以景作结,韵味无穷。那位孤独无偶的行旅者伫立寒江船头的身影久久地存留在读者的视野中。

  岭上逢久别者又别

  权德舆

  十年曾一别,

  征路此相逢。

  马首向何处?

  夕阳千万峰。

  权德舆诗鉴赏

  这首小诗,用朴素的语言写一次久别重逢后的离别。通篇淡淡着笔,不事雕饰,而平淡中蕴含深永的情味,朴素中见出天然的风韵。

  头两句淡淡道出双方“十年”前的“一别”和今日的“ 相逢”。从诗题泛称对方为“久别者”来看,双方大概不是挚友。这种泛泛之交间的“别”与“逢”,按说“别”既留不下深刻印象,“逢”也掀不起感情波澜。然而,由于一别一逢之间,隔着十年的漫长岁月,自然会引发双方的人世沧桑之感和对彼此今昔情景的联想。所以这仿佛是平淡而客观的叙述就显得颇有情韵了。

  这首诗的重点,不是抒写久别重逢的感慨,而是重逢后又一次匆匆别离的情味。他们在万山攒集的岭上和夕阳斜照的黄昏偶然重逢,又匆匆作别,诗人撇开“相逢”时的一切细节,直接从“逢”跳到“别”,用平淡而富于含蕴的语言轻轻托出双方欲别未别、将发未发的瞬间情景——“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

  征路偶然重逢,又即将驱马作别。马首所向,是莽莽的群山万壑,西斜的夕照正将一抹余光投向峭立无语的山峰。这是一幅在深山夕照中默默作别的素描。不着颜色,不加刻画,没有对作别双方表情、语言、动作、心理作任何具体描绘,却自有一种令人神远的意境。千峰无语立斜阳,境界静寂而略带荒凉,使这场离别带上了黯然神伤的意味。马首所向,千峰耸立,万山攒集,正暗示着前路漫漫。在夕阳余照、暮色依稀中,更给人一种四顾苍茫之感。这一切,加上久别重逢旋即又别这样一个特殊的背景,就使得这情景无形中带有某种象征意味。它使人联想到,在人生征途上,离和合,别与逢,总是那样偶然,又那样匆匆,一切都难以预测。诗人恐怕并非要借这场离别来表现人生道路的哲理,但在面对“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的情景时,心中怅然若有所思则是完全可以体味到的。第三句不用通常的叙述语,而是充满咏叹情调的轻轻一问,第四句则宕开写景,以景结情,正透露出诗人内心深处的无穷感慨,加强了世路茫茫的情味。可以说,三、四两句正是诗人眼中所见与心中所感的交会,是一种“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境界。

  全诗平淡中蕴含深永情味、素朴中自得天然风韵,堪称佳选。

  玉台体十二首(其十一)

  权德舆

  昨夜裙带解,

  今朝蟢子飞。

  铅华不可弃,

  莫是藁砧归!

  权德舆诗鉴赏

  南朝徐陵曾把梁代以前的诗选作十卷,定名《玉台新咏》。严羽说:“或者但谓纤艳者玉台体,其实则不然。”(《沧浪诗话》)可知这一诗集,香艳者居多。权德舆此首,标明仿效“玉台体”,写的是闺情,感情真挚,朴素含蓄,可谓俗不伤雅,乐而不淫。

  人在寂寞郁闷之时,常常喜欢左顾右盼,寻求解脱苦恼的征兆。特别当春闺独守,愁情难耐之时更易表现出这种情绪和心理。我国古代妇女,结腰系裙之带,或丝束,或帛缕,或绣绦,一不留意,有时就难免绾结松弛,这,自古以来被认为是夫妇好合的预兆,当然多情的女主人公马上就把这一偶然现象与自己的思夫之情联系起来了。啊!“昨夜裙带解”,莫不是丈夫要回来了吗?她欢情入怀,寝不安寐,第二天一早,正又看到屋顶上捕食蚊子的蟢子(喜蛛,一种长脚蜘蛛)飘舞若飞:“蟢”者,“喜”也,“今朝蟢子飞”,祥兆频频出现,这难道会是偶然的吗”

  喜出望外的女主人公于是由衷地默念:“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我还得好好严妆打扮一番,来迎接丈夫的归来。藁砧,代指丈夫。

  此诗文字质朴无华,但感情却表现得细致入微。

  象“裙带解”、“蟢子飞”,这都是些引不起一般人注意的小节,但却荡起了女主人公心灵深处难以平静的涟漪。诗写得含蓄而耐人寻味。通篇描摹心理,用语切合主人公的身分、情态,仿旧体而又别开生面。

张祜诗鉴赏

  生平简介

  (?—849后)祜或误作祐,字承吉,清河(今属河北)人。初寓姑苏,后至长安,为元稹排挤,遂至淮南。爱丹阳曲阿地,隐居以终。卒于大中年间。

  以宫词著名。有《张处士诗集》。

  宫词二首选一

  张祜

  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

  双泪落君前。

  张祜诗鉴赏

  五言绝句,起源于汉魏六朝古诗乐府,多以古淡清远、含蓄蕴藉为尚。张祜的这首《宫词》却以它独有的直率强烈、深沉激切震撼着读者的心灵。原题二首,这是第一首。

  这是一首宫怨诗。和多数宫怨诗往往借环境景物的描写渲染来抒发怨情不同,这首诗以叙事为主,借事抒情。

  前两句以“故国”、“深宫”对起。故国,指宫女的家乡。“三千里”极言其远。孤身一人,离家入宫,本已可伤,更何况故乡又远在数千里之外,不要说和家人骨肉永无重见的机会,就是魂梦归去,也是路远归梦难成。上句极写空间距离之遥远,而独处深宫,日夜思念家乡亲人,时时引颈遥望的情景自在言外。下句更进一层,极写困处深宫时间之久远。“深宫”二字写尽宫女生活的弧寂凄凉,和心情的阴暗抑郁。这种形同幽囚的生活,度日尚且如年,何况一入深宫二十年!两句对文,实际上重点落在对句。空间的悠远加强了时间久远带给抒情主人公的内心痛苦。

  这一联概括凝炼,笔力劲健,感情深沉。“三千里”、“二十年”,仿佛很着实,但实中寓虚,读来只感到它蕴蓄着无限的凄凉痛苦。

  但诗人的目的并不是要写“深宫二十年”的痛苦生涯。他所着意表现的是宫女生活的一个片断,一个独特的瞬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前两句所概括的二十年深宫生活只是为这强烈的瞬间提供有力的铺垫。《何满子》,唐代教坊曲名。白居易《听歌六绝句?何满子》自注:“开元中,沧州有歌者何满子,临刑,进此曲以赎死。上竟不免。”诗云:“一曲四调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可以想见,这曲调的声情是异常悲怆的,而且是一开头便令人肠断,故而有“一声..,双泪..”这样强烈的效果。不过,这位宫女是在“君前”演唱这支歌曲的。在通常情况下,那是必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自己内心的怨愤泄露的。否则,就会因在“君前”失态而招致不测之祸。我们试看晏几道的〔采桑子〕词写贵家歌妓“泪粉偷匀,歌罢还颦”的情景,便可揣知在“君前”演唱更应如何小心谨慎了。然而,这位宫女非但未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而且刚一启齿,“一声”何满子,便禁不住“双泪”横流。这当然不是她在“君前”无所顾忌,而是由于“深宫二十年”,对这幽囚式的生活,其内心的怨愤积郁过于深重,乃至一遇上某种外在条件的触发——在这里便是令人肠断的《何满子》,感情的潮水便无论如何压抑不住,冲破闸门奔迸倾泻出来。“蓄之既久,其发必速”,这里所表现的正是连宫女自己也不自知其然的感情迸发。在电影上,“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只是一刹那之间的情事,是一个表情强烈的近景镜头。但这个镜头的艺术震撼力却主要不取决于它本身,而是“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所概括的深广生活内容和感情内容。如果要将这两句诗所概括的内容展示出来,那就必须拍摄一部主人公的宫廷生活传记。在电影上要花费很多镜头表现的“深宫二十年”生活,在诗歌中借助于高度概括而造成的丰富内涵,却可以用短短十个字来表达;而这十个字所提供的丰富内涵,就使作者着意表现的瞬间具有极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不妨说,成功地运用铺垫手法,将它与高度的概括结合起来,以“二十年”突出短暂的瞬间,乃是这首小诗艺术构思的根本特点,也是它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的奥秘所在。至于女主人公内心的怨愤究竟包含什么样的内容,读者根据“深宫二十年”的概括自可想像。“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这辛酸怨愤之泪,决不可能单为一端(例如失宠)而发,“得宠忧移失宠愁”自然也应包括在内。

  人们对这首诗的连用数字(三千、二十、一、双),印象很深刻。其实数字的叠用可以流于堆砌,也可以极富表现力。这首诗数字运用的成功,首先是由于它们在表现深远背景和强烈瞬间上,都是带有明显强调作用的关键性词语,而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同时,“三千”与“二十”叠用,具有加倍进层的作用,“一声”、“双泪”叠用,则又构成强烈的对比。因此,数字在这里便成为抒情的有力凭藉。

  诗写得直率而激切,但并不给人以一览无余之感。

  这是由于在背景的概括和瞬间场景的描绘中都极富涵永的缘故。可见,激直并不等于乏味。

  观魏博何相公猎

  张祜

  晓出禁城东,

  分围浅草中。

  红旗开向日,

  白马骤迎风。

  背手抽金镞,

  翻身控角弓。

  万人齐指处,

  一雁落寒空。

  张祜诗鉴赏

  此诗描写围猎的壮观场面。

  起联两句叙事:“晓出禁城”,点明围猎时间;“分围浅草”,写出围猎场面。两句为全诗铺写了一个背景,画面开阔,色彩艳丽。

  颔联“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中的“红旗向日”,色彩何其耀目;“白马迎风”,气宇何等轩昂!

  总括诗的前半部分,一至三句,是以朝霸满天,晨风拂煦,绿草如茵,红旗向日,作为人物亮相之前的壮丽场景,紧接而来的“白马骤迎风”一句,是英雄人物跃马出场,施展浑身“帅”劲的亮相动作。由此而下,此诗便将写作重心转到这位骁勇骑士当众显露猎射飞雁,矫健灵活的杰出身手上去。

  “背手抽金镞”,是正面描写骑士背手取箭的动作,著一“抽”字,手势的利落可知,加之“背手”而“抽”,又可见身段之灵巧。“翻身控角弓”,弯弓名之曰“控”,这就进一步表现了射者臂力强劲的架势,“控”之而再来一个“鹞子翻身”的漂亮动作,人物的飒飒英姿全然写足。

  对于这位英雄射手的真正的评价,当然不是停留在一招一式的动作表面。关键所在,毕竟还有待于亮出他那百步穿杨的惊人绝技。果然,刹那之间,就在围观的人群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然的欢呼,并且一齐指向遥远的天空。原来蓝天高处,一只带箭的鸿雁,垂着双翅,直向地面坠落下来。东坡词云:“高处不胜寒。”此处“寒空”之“寒”,虽有点出时令的作用,但主要在渲染高飞鸿雁的凌绝苍穹,从而增强了一箭中的神奇气氛。

  全诗至此,戛然而止。由于射雁成功而出现的欢声雷动的热烈场面,自可留给读者去想象了。

  这首诗在取材方面,干净利落地只写场面中的一个人物,而且又只写此一马上英雄的一个手势与一个身段,并以刹那之间雁落寒空的特写镜头使之迸发异彩,取材之精确,描写线条之明快,确乎令人随同“万人齐指”而为之欢呼叫绝。

  赠内人

  张祜

  禁门宫树月痕过,

  媚眼惟看宿鹭窠。

  斜拔玉钗灯影畔,

  剔开红焰救飞蛾。

  张祜诗鉴赏

  唐代选入宫中宜春院的歌舞妓称“内人”。她们一入深宫内院,就与外界隔绝,被剥夺了自由和人生幸福。这首诗题为《赠内人》,其实际上并不可能真向她们投赠诗篇,不过借此题目来遥寄诗人的同情与关切而已。这是一首宫怨诗,但诗人匠心独运,不落俗套,既不正面描写她们的凄凉寂寞的生活,也不直接道出她们的愁肠万转的怨情,只从她们中间一个人在月下、灯畔的两个细微的动作,反映出她的遭遇、处境和心情。

  诗的首句“禁门宫树月痕过”,乍看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写景句子,而诗人在用字遣词上却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禁门宫树”,点明地点,但门而曰“禁门”,树而曰“宫树”,就烘托出了宫禁森严、重门深锁的环境气氛。“月痕过”,点明时间,但月而曰“月痕”,就给人以暗淡迷蒙之感,而接以一个“过”字,更含一层深意,既暗示即将出场的月下之人在百无聊赖之中伫立凝望已久,又从光阴的流逝中暗示此人青春的虚度。

  第二句“媚眼惟看宿鹭窠”,紧承上句所写的禁门边月过树梢之景,引出了地面上仰首望景之人。

  “媚眼”两字,说明望景之人是一位美貌的少女,《诗经?卫风?硕人》就曾以“美目盼兮”四个字传神地点出了庄姜之美。但可怜这位美貌的少女,徒有明媚的双目,却看不到禁门外的世界。此刻在月光掩映下,她正在看什么呢?原来正在看宿鹭的窠巢,不仅是看,而且是“惟看”。这是因为,在如同牢狱的宫禁中,环境单调得实在没有多少东西可看,无奈中她惟有把目光投向那宫树上的鹭窠。这里,诗人没有进一步揭示她在“惟看宿鹭窠”时的内心活动,这是留待读者去想象的。不妨设想,此时月过宫树,飞鸟早已投林,她在凝望鹭窠时会想:飞鸟还有归宿,还有“家庭”,它们还可以飞出禁门,在广大的天地中翱翔,而自己何时才能飞出牢笼,重返人间呢?一双媚眼所注,是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对幸福的憧憬的。

  诗的下半首笔锋一转,把镜头从户外转向户内,从宫院的树梢头移到室内的灯光下,现出一个宫女斜拔玉钗、拨救飞蛾的近景。前一句“斜拔玉钗灯影畔”,用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画出了宫女一个极其优雅的动作,显示了这位少女的风姿。后一句“剔开红焰救飞蛾”,是说明“斜拔玉钗”的意向所在,显示了这位少女的善良心愿。这里,诗人也没有进一步揭示她的内心活动,而读者自会这样设想:如果说她看到飞鸟归巢会感伤自己还不如飞鸟,那么当她看到飞蛾扑火会感伤自己的命运好似飞蛾,而剔开红焰,救出飞蛾,既是对飞蛾的一腔同情,也是出于自我哀怜。

  这首诗造意深曲、耐人寻味,在宫怨诗的创作中别有风致。

  题金陵渡

  张祜

  金陵津渡小山楼,

  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

  两三星火是瓜洲。

  张祜诗鉴赏

  这是诗人漫游江南时写的一首小诗。

  “金陵津渡小山楼”,此“金陵渡”在镇江,非指南京。“小山楼”是诗人当时寄居之地。首句点题,开门见山。

  “一宿行人自可愁”,用一“可”字,轻灵妥贴,“可”当作“合”解,而比“合”字轻松。

  这两句是引子,起笔平淡而轻松,接着便很自然地将读者引入佳境。

  “潮落夜江斜月里”,诗人站在小山楼上远望夜江,只见天边月已西斜,江上寒潮初落。

  一团漆黑的夜江之上,本无所见,而诗人却在朦胧的西斜月光中,观赏到潮落之景。用一“斜”字,妙极,既有景,又点明了时间——将晓未晓的落潮之际;与上句“一宿”呼应,暗中透露出行人那一宿不曾成寐的信息。所以,此句与第二句自然地沟连。诗人用笔轻灵而细腻,在精工镂刻中,又不显斧凿之迹,显得浑然无痕。

  落潮的夜江浸在斜月的光照里,在烟笼寒水的背景上,忽见远处有几点星火闪烁,诗人不由随口吟出:“两三星火是瓜洲。”将远景一点染,这幅美妙的夜江画也告完成。试看“两三星火”,用笔何其萧洒空灵,动人情处不须多,“两三”足矣。“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宜乎以少胜多,点染有致,然而也是实景,那“两三星火”点缀在斜月朦胧的夜江之上,显得格外明亮。那是什么地方?诗人用“是瓜洲”三字作了回答。这个地名与首句“金陵渡”相应,达到首尾圆合。此外,这三字还蕴藏着诗人的惊喜和慨叹,传递出一种悠远的情调。

  这首诗的境界,清美之至,宁静之至。那两三星火与斜月、夜江明暗相映衬,融成一体,如一幅淡墨山水画。

  纵游淮南

  张祜

  十里长街市井连,

  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

  禅智山光好墓田。

  张祜诗鉴赏

  扬州是一座古代名城。历代许多才华横溢的诗人和艺术家,在这水木清华的城市,度过了他们艺术上的黄金时代,用生花妙笔把这座古城渲染得彩色缤纷,令人神往。有一个时期,扬州在人们的心目中,简直是一所人间乐园。唐代扬州诗坛,不但有杜牧写扬州的许多名章丽句,还有徐凝的《忆扬州》为之锦上添花。但有谁知道扬州竟还是人生最好的死所!这是诗人张祜纵游淮南之后的“发现”。这首《纵游淮南》以出语惊人为人侧目。

  “十里长街市井连”,实际上也就是杜牧的“春风十里扬州路”,但不及杜诗丰瞻饱满。“月明桥上看神仙”,所谓神仙,唐人惯以代称妓人。所以,这一句实际也与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意境相似。总的说来,这两句只是笼统地记述扬州城的所谓绿杨城郭、红袖楼台而已。

  第三句忽发奇想:“人生只合扬州死”,以其设想之奇险而出人意外,似有横空出世之感。此乃全篇中之警策。由于用死事入诗,且又是诗人现身说法,所以造成了相当传神的夸张效果。

  第三句替扬州景物张目,第四句则只是第三句的具体补充。“禅智山光好墓田”,禅智山,当指当日江都县西的蜀冈(一名昆冈)。这里所产的茶,很象四川有名的“蒙顶”茶,所以叫蜀冈。看来也当因禅智寺得名。据《宝祐志》:禅智寺,“旧在江都县北五里,本隋炀帝故宫”。即是炀帝故宫,其山光水色之秀美,自不待言。故宫遗址而作好墓田,纯粹诗家口吻。细玩诗意,除极赞扬州风物的意思外,对隋炀帝亦或略带微讽。

  全诗语言明白晓畅,而写扬州魅力深入骨髓。“人生只合扬州死”,寥寥七字,足以为扬州风姿传神。

  登广武原

  张祜

  广武原西北,

唐诗鉴赏大典(二十二) 唐诗三百首鉴赏辞典

  华夷此浩然。

  地盘山入海,

  河绕国连天。

  远树千门色,

  高樯万里船。

  乡心日云暮,

  犹在楚城边。

  张祜诗鉴赏

  广武原,在今河南省荥阳县东北广武山上。广武山东西两山头间有涧,名叫广武涧。汴水从涧中东南流过,后来干涸。秦末楚、汉相争,战于荥阳,刘邦在广武山西山头筑城屯兵,该城称汉王城;项羽在广武山东山头筑城屯兵,该城称楚王城。中隔广武涧,相去约二百步,互相对峙。《晋书?阮籍传》载,“(阮籍)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本诗题中“广武原”,即阮籍登临处。

  “广武原西北,华夷此浩然。”从全诗所写景物看,这两句当写作者登上广武原,自西北向东北方向眺望,但见山川辽远广阔,气势雄伟,因而发出由衷的赞叹。华夷,本指中原华夏民族与东方少数民族,这里泛指北中国大地。元人宋无所作《海上自芝罘至成山》诗有“脉络华夷秀,并吞宇宙青”的句子,“华夷”与“宇宙”相对成文,可资佐证。开头这两句诗总领以下“地盘”至“高樯”四句,下四句就是对“华夷此浩然”的景观的具体描绘。

  “地盘山入海,河绕国连天。”黄河自广武原西北向东北而流,沿着这一走向纵目,群山起伏回环,地势随山盘旋,直至渤海湾的黄河入海口;而黄河曲折流过的沿岸,又有无数城邑栉比鳞次座落在天际。

  这一联立意高远,气势雄伟,景象奇丽。诗人调动自己的艺术想象力,以生花妙笔,不仅把大河两岸的山川形胜典型地浮雕似地再现出来,而且使人联想到千百年来人民群众对黄河流域的开发建设,以及自身的生息繁衍,拓宽了诗的容量。

  “远树千门色,高樯万里船。”诗人将目光从遥远的东北天际收回来,扭头看见了西南近处的荥阳县城,但见城郭掩映在一片树荫之中;城北黄河中,一片桅杆林立,那是东下万里的航船。这里,“远树”

  的“远”,是相对广武山距县城而言。“千门”是“千门万户”的省语。《汉书?郊祀志》载,汉武帝“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本指宫门,因广武原为楚、汉王城旧地,故云。这一联从字面上看,似从杜甫“门泊东吴万里船”的诗句中化出,但因取视点不同,而境界更为雄浑阔大。其中“远树”与“高樯”;“千门色”与“万里船”各自相对,在视觉形象、色彩对比、动静映衬上,可谓相映成趣。

  “乡心日云暮,犹在楚城边。”诗人见景生情,触动乡愁,发出漂泊外地不得还归的慨叹。上句是说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思乡心情更为迫切。《诗?小雅?小明》曰:“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远,岁聿云暮。”郑玄笺:“四月为除。昔我往至于芃野以四月,自谓其时将即归,..乃至岁晚尚不得归。”

  这里化用其意,正见出诗人漂泊在外,无法还乡。所以下句直言“犹在楚城边”,进一步点出身处异地的怅惘。楚城,即广武东山头的楚王城。上二句因写到荥阳县,故而很自然地引起了“犹在楚城边”的乡愁,过渡相当巧妙,同时又回扣题目,与首句相呼应,全诗可谓珠联璧合。这样的结尾,与崔灏《黄鹤楼》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差相胜之。

  雨霖铃

  张祜

  雨霖铃夜却归秦,

  犹见张徽一曲新。

  长说上皇和泪教,

  月明南内更无人。

  张祜诗鉴赏

  《明皇别录》记张祜《雨霖铃》本事始末:“帝幸蜀,南入斜谷,属霖雨弥旬,于栈道雨中闻铃声与山相应。帝既悼念贵妃,因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时独梨园善觱栗乐工张徽从至蜀,帝以其曲授之。洎至德中,复幸华清宫,从官嫔御,皆非旧人。帝于望京楼命张徽奏《雨霖铃》曲,不觉悽怆流涕。”这首诗以《雨霖铃》为题,显然是感其乐声而取其寓意,畅抒其无限今昔的感叹。

  “雨霖铃夜却归秦”,“雨”曲原作于幸蜀途中;不久两京收复,“天旋地转回龙驭”,唐玄宗从蜀中归来。一个“却”字暗示这一戏剧性变化。“犹见张徽一曲新”,也从“雨”曲生发。“见有”自然有所“不见”,“犹见”即只见。当年梨园数百人,而今唯有乐工张徽从幸至蜀,归来也惟他相随,响遏行云的念奴哪里去了?名满天下的李龟年哪里去了?

  “仙乐风飘处处闻”的霓裳羽衣曲哪里去了?“一曲新”明指《雨霖铃》,却也含蓄地表达风流云散,往事如烟,哀相寻,欢歌已毕。这支新曲乃唐玄宗在剑阁栈道为悼念杨妃所作,如念重归大内,尚自沉迷不省,其昏庸可知,此其一;乐曲虽工,今非昔比,已无当年昇平欢乐气象,此其二;人事更替,“从宫嫔御,皆非旧人”,太上皇也成真正的孤家寡人,此其三。末两句“长说上皇和泪教,月明南内更无人指兴庆宫,在皇城东南,玄宗自蜀归来后即移居此处。《长恨歌》云:“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遍地红不扫”,“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与谁共”,可供参证。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逊位帝王,其命运也就如此而已。

  这首诗不同于一般的爱情诗,也不是通常的咏史诗,其骨子里浸透了经历大变乱后封建士大夫普遍的沧桑幻灭之感,读之怆然。

  题孟处士宅

  张祜

  高才何必贵,

  下位不妨贤。

  孟筒虽持节,

  襄阳属浩然。

  张祜诗鉴赏

  “处士”是对未仕或不仕者的称呼,犹今人称某某先生。“孟处士”指孟浩然,他一生没有功名,只在张九龄荆州幕下作过一度清客,后来便以布衣终老。从李太白到闻一多,都认为其不仕主要是出于本心;但从孟浩然的诗歌和行止看,恐不尽然。因为即使在文艺家颇受尊重的唐代,学优登仕仍是知识阶层的主要出路,终身老于布衣仍是一种很大的屈辱和遗憾,这以昭宗时韦庄奏请追赠李贺、贾岛等人功名官爵、以慰冤魂一事,便可证明。明白这一点,我们便不得不对诗人张祜题的这首绝句,刮目相看。

  “高才何必贵,下位不妨贤。”第一句说一个人的才干和禄位并不相干,第二句说一个人的德行和禄位并不相干。两句讲的道理,本来很抽象而且不具有原创性,它使人想到左思“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的名句,不过道出“不妨”二字,变牢骚为傲岸,也翻出了一种新意。

  但这两句的成功,关键还在于具体落实到“孟处士”身上,这个陈旧的道理就更有说服力。“诗穷而后工”与堪当大任者“生于忧患”一样,是可用辩证观点予以说明的。对于后来成功了一位山水隐逸诗人之大宗的孟浩然,岂止是“何必贵”,岂止是“不妨贤”?简直就是不能“贵”,简直就是大有助于其“贤”。如果有了一个高官厚禄的孟浩然,必然会失去一个标格冲淡的诗人孟浩然;世间宁可要后一个孟浩然,无须要前一个孟浩然。

  “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后二句中,诗人抬出当代襄阳另一个姓孟的大人物来作对比,构思巧妙。这个人便是元和十三年出为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的孟简,他出身名门,官运亨通,唐史有传,算得上显赫的人物了。但和孟浩然比,他又是一个不高明的诗人。而在唐人心目中,一个高明的诗人,比十个高官更能引起仰慕,乃至可被尊为精神领袖(请注意“诗天子”、“诗家天子”一类口头上的尊号)。

  而以地名(籍贯或治所)借代人名,作为一种荣誉,一般来说只有优秀的诗人可以得到。这样的“桂冠”诗人,可以举出一大串儿:孟襄阳、李东川、王江宁、杜少陵、岑嘉州、..。“襄阳”称呼属于孟浩然,而且只属于孟浩然。所以孟简虽然在襄阳持节作父母官,也能作诗,却断不能据有“襄阳”的美誉。

  同姓孟,同是诗人,但有高明不高明,官与非官的区别。用“官本位”的价值观念判断,浩然诚不如孟简;然而从对人间所作精神财富的贡献来衡量,孟简又怎能与浩然相比?“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白居易),后二句不但构思巧妙,涵义也相当深刻。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唐代知识界自有其不合流俗的价值观念。它表现在李白诗中,也表现在张祜这一首短诗中。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流芳百世的往往不是那些高官权贵,而是那些杰出的诗人,艺术家。该诗说明了这一道理。

  莫愁曲

  张祜

  侬居石城下,

  郎到石城游。

  自郎石城出,

  长在石城头。

  张祜诗鉴赏

  这是一首借乐府旧题另翻新意的诗作。《莫愁乐》是唐时流行音乐,《旧唐书?音乐志》云:“《莫愁乐》出于《石城乐》。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故歌云: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张祜此诗应是为旧曲填的新词,以供歌者演唱。

  如果说《苏小小歌》长于用巧(巧思)的话,那么这首《莫愁曲》则可说是工于用拙了。四句反复搬弄,“石城”四见,“郎”字两见。用字省到了最小限度,其中包孕的生活内容却又含蕴不尽。

  前二句写郎来石城前的“侬”(我)和郎来石城的往事。“侬居石城下”只说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但语言的意蕴深浅有时是通过它所处的语言环境而发生变化的,联系后文尤其末句,这一句起码还包含这类意思:郎来石城前,“侬”的生活是平静的,无忧无虑之中,还有一点懵然无知的味道。而“郎到石城游”这个同样简单的事实,也由于上述道理而耐人咀嚼。女主人公专门提及此事,旨在暗示聪明的读者,这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从此,“侬”再也不是那个长“居石城下”的“侬”了,“侬”的生活大大变样,变得有色有香有滋味了,就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她感到了幸福和满足。

  从前两句到后两句,中间略去了许多情事。无须言传,自可意会。接下去一个跳接,写到“至郎石城去”以后“侬”的情况,这便是“长在石城头”。

  从字面看,这不过是表现一种怀思和盼望之情,非常平凡。然而“石城”字面的反复出现,很容易使读者或听众联想到许多关于石头与爱情的故事。由于石头为物坚牢经久,一向是爱情盟誓的取证之物,“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焦仲卿妻》),“海枯石烂不变心”,就是这样的誓言。尤其是那个女子望夫化石的古老的民间传说,令人难以忘怀。此诗中女主人公长在城头,恐怕也将化成望夫石了。

  这首诗相当讲究剪裁之功。诗人删去不必要的众多枝节,着重抓住“侬居石城下”和“长在石城头”的对照,刻画郎来石城前后“侬”所发生的重大变化,以少总多,语淡情浓,语浅情深。方言(“侬”)的运用,平添许多乡土气息。复迭修辞,则使歌辞唱来缠绵绯侧。

  苏小小歌(选一)

  张祜

  车轮不可遮,

  马足不可绊。

  长怨十字街,

  使郎心四散。

  张祜诗鉴赏

  苏小小是南齐时钱塘名妓。古乐府《苏小小歌》云:“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张祜此诗则借乐府古题以写妓女怨情。妓女也有爱情,但她们的身分决定了,这种爱情难以长久。她们的相好中固然也有多情公子,但往往薄倖者居多,真心救风尘者甚少。

  诗一开头便写分离的情景,情郎驾上车马就要远去了;也可能是“油壁车”投东,“青骢马”向西。

  总之是鸳鸯拆散,劳燕分飞,从此别易会难。“车轮不可遮,马足不可绊”,开口就怨,怨车轮不生四角,怨马足不能羁绊。其实车马何辜。只是郎之去意已决,断难挽留。车难挡,马难绊,人去街在。似乎女主人公对车马奈何不得,转而又迁怒于十字街。埋怨它的存在,使情郎难收放浪之心。即此而言,这与刘采春所唱《囉嗊曲》“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

  载儿夫去,经岁又经年”同妙,看似无理却实传其情。而“十字街,四散开”,说“长怨十字街,使郎心四散”,还妙于双关,这双关语富于独创性,尤惹人发笑。面对这天真的诬赖,“十字街”将百口莫辩,何况它还无口辩!

  此诗措词颇能展示人物微妙的心理活动。车马可怨,十字街可怨,郎岂不可怨?而独不怨郎,而此意已在其中。“使郎心四散”句,见女主人公明知情郎用心不专。然而终不忍直斥其非,或干脆一刀两断。

  同时见出此事的可悲,不在她已看出对方的薄倖;而在她看到这一点时,仍痴心爱着他,护着他。二十字画活一个人,可谓自然天成。

  集灵台二首选一

  张祜

  虢国夫人承主恩,

  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

  淡扫蛾眉朝至尊。

  张祜诗鉴赏

  集灵台,本汉武帝宫观名,在华阴县界。唐代也有集灵台,在骊山华清宫长生殿侧,是祀神之处。本篇所指,系后者。杨贵妃在正式册封前曾入宫为女道士,这里用集灵台为题,当是借咏玄宗宠幸杨氏姊妹之事。原题二首,这是第二首。诗一作杜甫作,非。

  这首诗描写唐玄宗宠幸杨贵妃姊虢国夫人之事。

  据《旧唐书?杨贵妃传》记载:“太真有姊三人,皆有才貌,并封国夫人,大姨封韩国,三姨封虢国,八姨封秦国,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天下。”传说玄宗和虢国夫人间有暖昧关系。诗的首句开门见山,揭出一篇主旨。“承主恩”三字,似羡似讽,已将虢国夫人置于宠妃地位。以下即具体叙写“承主恩”的虢国夫人如何恃宠献媚的情状。但作者不去罗列铺叙他们之间的种种暖昧情事,而是集中笔墨专写虢国夫人朝见玄宗的情形,以一斑窥全豹。

  第二句“平明骑马入宫门”,表面上象是泛泛叙事,实际上却是生动的细节描写。平明时分,百官朝见皇帝的仪式已经结束,虢国夫人本来就不是官员,却要入宫朝见,而且是“骑马”直入,这正显示出虢国夫人享有自由出入宫禁的特权,而且像这样如入无人之地似的进入宫廷在她已经是家常便饭。宫禁的森严,朝廷的礼仪于她是没有任何约束力的。这一细节,生动地表现了虢国夫人的恃宠骄纵之态,也从侧面透露了玄宗的特殊宠幸和他们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三四两句又进一步集中笔墨,专写虢国夫人朝见玄宗时的妆饰。宋乐史《杨太真外传》说:“虢国不施妆粉,自炫美艳,常素面朝天。”这记载很可能本自张祜这首诗,但“自炫美艳”四字倒是十分准确地道出了虢国夫人“素面朝天”的真实意图和心理状态。表面上看,虢国此举似乎表明她和那些浓妆艳抹、献媚邀宠的嫔妃、宫眷不同,不屑于与这些庸俗者为伍,实际上她之所以“淡扫蛾眉”却是因为怕脂粉污损了自己本来的天姿国色,以致出众的容貌达不到出众的效果,反而不为“至尊”所特别垂青。对她来说,不施脂粉、淡扫蛾眉乃是一种不妆饰的妆饰,一种比浓妆艳抹更加着意的献媚邀宠的举动。这个典型细节,生动而深刻地表现了虢国夫人自诩美貌、刻意邀宠,但又极力加以掩饰的心理,揭示了这位贵妇人工于心计的性格和内在的轻佻,写得非常有个性。诗人描写这个人物,并没有明显的贬抑和讽刺,只是选取意味深长的细节,不动声色地加以叙写。其态度似乎相当客观,但内里却包含着入骨的讽刺。这种婉而多讽的写法,艺术效果往往比直露的冷嘲热讽更加入木三分。

  诗的深层,隐藏着对唐玄宗这位好色的“至尊”更为委婉的讽刺。虢国夫人的“承主恩”,不光是由于她的外戚身分,而且更由于她的“颜色”,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虢国的骑马入宫,不仅显示了她所受到的殊宠,而且暗透出她出入宫禁的频繁和不受约束;“淡扫蛾眉”而“朝至尊”,更把这位“占了情场,误了朝纲”的“至尊”所喜爱关注的东西和盘托出了。

  张祜这首诗,实际上是咏史诗和宫词的结合。王建的宫词,多写宫廷日常生活琐事,本篇在题材范围及细节描写方面类似这种宫词,但所咏的却是天宝年间的史事,而且带有讽戒意味,在这点上又接近咏史诗。这一类诗,在张祜诗集中占有相当的数量,在诗歌体制上是一种创造。它们不但描写细节,而且大多具有一定情节性,所歌咏的又多为宫廷生活的一些遗闻佚事。这几方面的因素,构成了这类作品很浓厚的小说气意味。

朱庆余诗鉴赏

  生平简介

  朱庆余,闽中人,一作越州人。名可久,以字行。宝历二年进士。官秘书省校书郎,曾客游边塞。

  有《朱庆余诗集》。

  宫词

  朱庆余

  寂寂花时闭院门,

  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

  鹦鹉前头不敢言。

  朱庆余诗鉴赏

  唐人宫词,大体上有两种:一种是传统的宫怨诗,王昌龄、李益等人的宫词名作,即属此类。这一类数量较多,艺术成就也较高。另一种是描写宫廷日常生活风习的诗,如王建的宫词百首即是。这类作品具有细节的真实性和较浓的生活气息,但往往流于生活的实录,典型化程度不高。朱庆余的这首宫词,似乎介于以上两类作品之间,既写宫中日常生活,又有所寓讽,具有一定的典型性;而寓讽的内容又不同于一般的宫怨。在宫词中可谓别具一格。

  “寂寂花时闭院门”,首句点出寂寥的环境。正当百花争艳的春天,宫中庭院里的花卉开得繁茂,但院门重闭,整个庭院中笼罩着一层空虚寂寥的气氛。

  宫中本已与外界隔绝,如今院门又闭,则重重闭锁,如同幽禁。言外见君主的“恩宠”从不及此。“花时”这一给人热闹、华艳感受的意象,与“寂寂”、“闭”正成强烈对照,结果反而增强了“花时”的独特的寂寞感,院中人百无聊赖、韶华虚度的境遇自然透出。

  “美人相并立琼轩”,第二句正面写到处在这一环境中的两位宫女,画出她们悄然无语并立于华美的长廊上的情景。说“相并”,说“立”,而不及其它,正是要暗示寂无声息的沉默。“美人”的艳丽,“琼轩”的华美,又适与这无声无息的沉默形成鲜明对照,使人感到这庭院琼轩之间,正流动着一层压抑窒息的气氛。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在形同幽禁的环境里,与别人交流感情的要求往往变得特别强烈。这两位相并而立的宫女在默默相对中都感到有“欲说宫中事”的要求。宫中事,所包含的内容很广,不光彼此在宫中的境遇、幽怨,而且兼包宫中的相互倾轧,争宠夺宠,乃至其他一系列宫闱秘事。

  “含情”一句,将宫中美人相对无言、含情欲吐、欲言又止的神情描摹得相当细腻传神。然而,就在她们启口欲说之际,忽然瞥见廊檐下的笼中鹦鹉,迅即意识到:在这善于传人言语的学舌者面前,是无论如何不能谈论宫中事的,否则言语一旦泄漏,就会给她们已成幽禁之身带来更大的灾难。

  末句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这首诗的成功,主要得力于这一警句。宫中种种黑暗丑恶的情事,总是掩盖在富丽堂皇的外衣下,不为外界所知;最高封建统治者也对此讳莫如深,防范极严。久而久之,在宫廷中遂形成一种极端压抑沉闷、惊疑惧怕的气氛。

  在这种气氛笼罩下,宫女们不仅在人前不敢言及宫中事,即便在鹦鹉前头,也噤若寒蝉了。鹦鹉善传人言,却并不解人意,它的传话出自本能,原非有意,而宫女们已自“不敢言”,则宫廷中那些专门窥伺过失、传人言语的无聊小人对宫女们造成的恐怖与压力就可想而知了。因此,这个细节不仅深刻揭示了宫女们在长期压抑恐怖气氛下所形成的惊惧心理,而且从侧面透露了宫廷生活的黑暗、倾轧和缺乏最起码的自由。正由于这个细节的典型性和独特性,才使这首诗获得独特的艺术个性而为一般的宫词所不能替代。

闺意献张水部

  朱庆余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朱庆余诗鉴赏

  以夫妻或男女爱情关系比拟君臣以及朋友、师生等其他社会关系,乃是我国古典诗歌中从《楚辞》就开始出现并在其后得到发展的一种传统表现手法。此诗也是用这种手法写的。

  这首诗又题为《近试上张水部》。这另一个标题可以帮助读者明白诗的作意。唐代应进士科举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风气,以希求其称扬和介绍于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朱庆余这首诗投赠的对象,是官水部郎中的张籍。张籍当时以擅长文学而又乐于提拔后进与韩愈齐名。朱庆余平日向他行卷,已经得到他的赏识,临到要考试了,还怕自己的作品不一定符合主考的要求,因此以新妇自比,以新郎比张,以公婆比主考,写下了这首诗,征求张籍的意见。

  古代风俗,头一天晚上结婚,第二天清早新妇才拜见公婆。这首诗描写的重点,乃是她去拜见之前的心理状态。第一句写成婚。洞房,这里指新房。停,安置。停红烛,即让红烛点着,通夜不灭。第二句写拜见。由于拜见是一件大事,所以她一大早就起了床,在红烛光照中妆扮,等待天亮,好去堂前行礼。

  这时,她心里不免有点嘀咕,自己的打扮是不是很时髦呢?也就是,能不能讨公婆的喜欢呢?因此,后半便接写她基于这种心情而产生的言行。在用心梳好妆,画好眉之后,还是觉得没有把握,只好问一问身边丈夫的意见了。由于是新娘子,当然带点羞涩,而且,这种想法也不好大声说出,让旁人听到,于是这低声一问,便成为极其合情合理的了。如此写来可谓精雕细琢,刻画入微。

  仅仅作为“闺意”,这首诗已经是非常完整、优美动人的了,然而作者的本意,在于表达自己作为一名应试举子,在面临关系到自己政治前途的一场考试时所特有的不安和期待。应进士科举,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乃是和女孩儿出嫁一样的终身大事。如果考取了,就有非常广阔的前途,反之,就可能蹉跎一辈子。这也正如一个女子嫁到人家,如果得到丈夫和公婆的喜爱,她的地位就稳定了,处境就顺当了,否则,日子就很不好过。诗人的比拟来源于现实的社会生活,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之下,很有典型性。即使今天看来,我们也不能不对他这种一箭双雕的技巧感到惊叹。

  朱庆余呈献的这首诗获得了张籍明确的回答。在《酬朱庆余》中,他写道:

  “越女新妆出镜心,

  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

  一曲菱歌敌万金。”

  由于朱的赠诗用比体写成,所以张的答诗也是如此。在这首诗中,他将朱庆余比作一位采菱姑娘,相貌既美,歌喉又好,因此,必然受到人们的赞赏,暗示他不必为这次考试担心。

  首句写这位姑娘的身分和容貌。她是越州的一位采菱姑娘。这时,她刚刚打扮好,出现在镜湖的湖心,边采菱边唱着歌。次句写她的心。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美艳,光彩照人。但因为追求美好的心情过分了,却又沉吟起来。朱庆余是越州(今浙江省绍兴市)人,越州多出美女,镜湖则是其地的名胜。所以张籍将他比为越女,而且出现于镜心。这两句是回答朱诗中的后两句,“新妆”与“画眉”相对,“更沉吟”与“入时无”相对。后半进一步肯定她的才艺出众,说:虽然有许多其他姑娘,身上穿的是齐地(今山东省)出产的贵重丝绸制成的衣服,可是那并不值得人们的看重,反之,这位采菱姑娘的一串珠喉,才真抵得上一万金哩。这是进一步打消朱庆余“入时无”的顾虑,所以特别以“时人”与之相对。朱的赠诗写得好,张也答得妙,可谓丝丝入扣珠联璧合,千百年来传为诗坛佳话。

李德裕诗鉴赏

  生平简介

  李德裕(787—850),中唐著名政治家。武宗时期当政,力削蕃镇,政绩斐然。武宗去世后,白敏中一派得势,德裕遂贬死海南。

  长安秋夜

  李德裕

  内官传诏问戎机,

  载笔金銮夜始归。

  万户千门皆寂寂,

  月中清露点朝衣。

  李德裕诗鉴赏

  李德裕是唐武宗会昌年间名相,为政六年,内制宦官,外平幽燕,定回鹘,平泽潞,有重大政治建树,曾被李商隐誉为“万古之良相”。在唐朝那个诗的时代,他同时又是一位诗人。这首《长安秋夜》颇具特色,它如同一则宰辅日记,反映着他日理万机的从政生活中的一个片断。

  中晚唐时,强藩割据,天下纷扰。李德裕坚决主张讨伐叛镇,为武宗所信用,官拜太尉,总理戎机。

  “内官传诏问戎机”,表面看不过从容叙事。但读来却感觉到一种非凡的襟抱、气概。因为这经历,这口气,都不是普通人所能有的。大厦之将倾,全仗栋梁的扶持,关系非轻。一“传”一“问”,反映出皇帝的殷切期望和高度信任,也间接透示出人物的身份。

  作为首辅大臣,肩负重任,不免特别操劳,忘食废寝更是在所难免。“载笔金銮夜始归”,一个“始”字,感慨系之。句中特意提到的“笔”,那决不是一般的“管城子”,它草就的每一笔都将举足轻重。

  “载笔”云云,口气是亲切的。写到“金銮”,这决非对显达的夸耀,而是流露出一种“居庙堂之高”者重大的责任感。

  在朝堂上,决策终于拟定,他如释重负,退朝回马。当来到首都的大道上,已夜深人定,偌大长安城,坊里寂然无声,人们都沉入了梦乡。月色撒在长安道上,更给一片和平静谧的境界增添了诗意。面对“万户千门皆寂寂”,他也许感到一阵轻快;同时又未尝不意识到这和平景象要靠政治统一、社会安定来维持。骑在马上,心关“万户千门”。一方面是万家“皆寂寂”(显言);一方面则是一己之不眠(隐言),对照之中,间接表现出一种政治家的博大情怀。

  秋夜,是下露的时候了。他若是从皇城回到宅邸所在的安邑坊,那是有一段路程的。他感到了凉意;不知什么时候朝服上已经缀上亮晶晶的露珠了。这个“露点朝衣”的细节非常生动,大概这也是纪实吧,但写来意境优美、境界高远。李煜词云:“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多么善于享乐啊!虽然也写月夜归马,也很美,但境界则较卑。这一方面是严肃作息,那一方面却是风流逍遥,情操迥别,就造成彼此诗词境界的差异。露就是露,偏写作“月中清露”,这想象是浪漫的,理想化的。

  “月中清露”,特点在高洁,而这正是诗人情操的象征。那一品“朝衣”,再一次提醒他随时不忘自己的身份。他那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自尊自豪感跃然纸上。此结可谓词美、境美、情美,为诗中人物点上了一抹“高光”。

  谪岭南道中作

  李德裕

  岭水争分路转迷,

  桄榔椰叶暗蛮溪。

  愁冲毒雾逢蛇草,

  畏落沙虫避燕泥。

  五月畲田收火米,

  三更津吏报潮鸡。

  不堪肠断思乡处,

  红槿花中越鸟啼。

  李德裕诗鉴赏

  这首七言律诗,是李德裕在唐宣宗李忱即位后贬岭南时所作。诗的首联描写在贬谪途中所见的岭南风光,带有鲜明的地方色彩。第一句写山水,岭南重峦叠嶂,山溪水流湍急,形成不少的支流岔道。再加上山路盘旋,行人难辨东西而迷路。这里用一“争”字,不仅使动态景物描状得更加生动,而且也点出了“路转迷”的原因,似乎道路纡迴,使人迷失方向是“岭水”故意“争分”造成的。这是作者的主观感受,但又是实感,所以诗句倍添情致。第二句紧接上句进一步描写山间景色,桄榔、椰树布满千山万壑,层林叠翠,郁郁葱葱。用一“暗”字,突出桄榔、椰树等常绿乔木的茂密,遮天蔽日,连溪流都为之阴暗。这一联选取岭南最具特色的山水林木落笔,显示出浓郁的南国风光。

  颔联宕开一笔,写在谪贬途中处处提心吊胆的情况:害怕遇到毒雾,碰着蛇草;更担心那能使中毒致死的沙虫,连看见掉落的燕泥也要畏避。这样细致的心理状态的刻画,有力地衬托了岭南地区的荒僻险恶。从艺术表现技巧来看,这种衬托的手法,比连续的铺陈展叙、正面描绘显得更有变化,也增强了艺术感染力。清人沈德潜认为这一联“语双关”,和柳宗元被贬柳州后所作的《岭南江行》一诗中的“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一样,都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诗中的毒雾、蛇草、沙虫等等都有所喻指。这样理解也不无道理。

  颈联转向南方风物的具体描写,在写景中透露出一种十分惊奇的异乡之感。五月间岭南已经在收获稻米,潮汛到来的时候,三更时分鸡就会叫,津吏也就把这消息通知旅行的人,这一切和北方是多么不同啊!这两句为尾联抒发被谪贬瘴疠之地的思乡之情作铺垫。

  尾联是在作者惊叹岭南环境艰险,物产风俗大异于秦中之后,引起了身居异地的怀乡之情,更加上听到在鲜艳的红槿花枝上越鸟啼叫,进而想到飞鸟都不忘本,依恋故土,何况有情之人!如今自己迁谪远荒,前途茫茫,不知何日能返回故乡,思念家园,情不能己,到了令人肠断的地步。这当中也深含着被排挤打击、非罪谪贬的愤懑。最后一句暗用《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越鸟巢南枝”句意,十分贴切而又意味深长。此联为这首抒情诗的结穴之处,所表达的感情异常深挚动人。

  全诗写景抒情相互交替,景中寓情,情中有景,显得灵活多变而不呆板滞涩。

  登崖州城作

  李德裕

  独上高楼望帝京,

  鸟飞犹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

  百匝千遭绕郡城。

  李德裕诗鉴赏

  李德裕是杰出的政治家,武宗李炎朝任宰相,在短短的六年执政生涯中,外攘回纥,内平泽潞,扭转了长期以来唐王朝积弱不振的混乱局面。可惜宣宗李忱继位之后,政局发生变化,白敏中、令狐绹当国,一反会昌时李德裕所推行的政令。他们排除异己,嫉贤害能,无所不用其极;而李德裕则更成为与他们势不两立的打击、陷害的主要对象。其初外出为荆南节度使;不久,改为东都留守;接着左迁太子少保,分司东都;再贬潮州司马;最后,终于将他贬逐到海南,贬为崖州司户参军。这诗便是在崖州时所作。

  这首诗,同柳宗元的《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颇有相似之处:都是篇幅短小的七言绝句,作者都是被贬谪失意之人,同样以山作为描写的背景。

  然而,它们所反映的诗人的心情却不同,表现手法及其意境、风格也迥然不同。

  作为身系安危的重臣元老李德裕,即使处于炎海穷边之地,他那眷恋故国之情,仍然锲而不舍。王谠《唐语林》卷七云:“李卫公在珠崖郡,北亭谓之望阙亭。公每登临,未尝不北睇悲哽。题诗云..”他登临北望,主要不是为了怀念乡土,而是出于政治的向往与感伤。“独上高楼望帝京”,诗一开头,这种心情便昭然若揭;因而全诗所抒之情,和柳诗之“望故乡”是有所区别的。“鸟飞犹是半年程”,极言去京遥遥。这种艺术上的夸张,其中含有浓厚的抒情因素。人哪能象鸟那样自由地快速飞翔呢?然而即便是鸟,也要半年才能飞到。这里,深深透露了依恋君国之情,和屈原在《哀郢》里说的“哀故都之日远”,同一含意。

  再说,虽然同在迁谪之中,李德裕的处境和柳宗元也是不相同的。

  柳宗元被贬在柳州,毕竟还是一个地区的行政长官,只不过因为他曾经是王叔文的党羽,不被朝廷重用而已。他思归不得,但北归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否则他就不会乞援于“京华亲故”了。而李德裕在被迁崖州,则是白敏中、令狐绹等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所采取的一个决定性的步骤。在残酷无情的派系斗争中,他是失败一方的首领。此时,他已落入政敌所布置的天罗地网之中。历史的经验,现实的遭遇,使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必然会贬死在这南荒之地,断无生还之理。沉重的阴影压在他的心头,于是在登临望山时,其着眼点便放在山的重叠阻深上。“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这“百匝千遭”的绕郡群山,不正成为四面环伺、重重包围的敌对势力的象征吗?人到极端困难、极端危险的时刻,由于一切希望已经断绝,对可能发生的任何不幸,思想上都有了准备,心情往往反而会平静下来。不诅咒这可恶的穷山僻岭,不说人被山所阻隔,却说“山欲留人”,正是“事到艰难意转平”的变态心理的折射。

  诗中只说“望帝京”,只说这“望帝京”的“高楼”远在群山环绕的天涯海角,通篇到底,并没有抒写政治的愤慨,迁谪的哀愁,语气显得悠游不迫,舒缓宁静。然而正是在这悠游不迫、舒缓宁静的语气中,包孕着深沉的忧虑与感伤。情调悲怆沉郁。

  秋日登郡楼望

  赞皇山感而成咏

  李德裕

  昔人怀井邑,

  为有挂冠期。

  顾我飘蓬者,

  长随泛梗移。

  越吟因病感,

  潘鬓入愁悲。

  北指邯郸道,

  应无归去期。

  李德裕诗鉴赏

  李德裕是唐代河北道赵郡人。赵郡有赞皇县,县有赞皇山,县因山而得名。据诗题“登郡楼望赞皇山”云云,本诗当是作者因事归返家乡赵郡而作。李德裕是唐武宗会昌年间建树卓越的名相,执政六年中,外定回鹘,平泽潞,平幽燕,内抑宦官,曾使唐王朝一度中兴。像这样一位大政治家,在功业未就之前,是不能不积极求仕、努力进取的。《旧唐书》本传说他:“幼有壮志,苦心力学,..年才及冠,志业大成。”但是在唐宪宗元和初年,因为他的父亲李吉甫出仕宰相,他只好“避嫌不仕台省,累辟诸府从事。

  十一年,张弘靖罢相,镇太原,辟为掌书记。”直到元和十四年,李德裕才入朝为官。在这一段时间内,他却难以施展他的抱负和才干。这首诗大约就作于这个时期。

  “昔人怀井邑,为有挂冠期。顾我飘蓬者,长随泛梗移。”诗的前四句用对比的手法,抒写自己飘泊宦游,功业未就的悲叹。前二句是说过去那些离乡求仕的人,他们也时常怀念自己的家乡,但是,他们最终都能在功成名就之后辞官荣归故里。“井邑”,即乡井,指家乡。“挂冠”,指辞官。但这里的挂冠当指致仕返乡,此据上下诗意可知。后二句笔锋一转,叹息自己的仕宦未遇,以致虽然暂得返乡,却不能久留,还要为仕途而继续奔逐。诗人以飞转的蓬草和浮在水面的树梗自喻,抒写飘泊之感,十分形象。

  “越吟因病感,潘鬓入愁悲。”这两句诗用了两个典故:“越吟”见于《史记?张仪列传》,秦惠王用张仪为相,陈轸奔楚,后来他又出使秦国,秦惠王问他:“子去寡人之楚,亦思寡人不?”陈轸回答说:“越人庄舄仕楚执珪,犹尚越声也。今臣虽弃逐之楚,岂能无秦声哉!”后来用越吟比喻思乡之歌。

  “潘鬓”见于潘岳《秋兴赋序》:“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喻指鬓发斑白。又因潘岳三十二岁而鬓发斑白,所以也用潘鬓代指青年早衰。这两句诗是说自己年来多病,经常引起思乡之情;鬓发早斑,功业未遂,更加感到失意的悲叹。

  “北指邯郸道,应无归去期。”邯郸道,指自陕西长安通向河北邯郸的道路。《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载:“顷之,至中郎将。从行至霸陵,居北临厕。是时稹夫人从,上指示稹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邯郸,战国时为赵国都城,而李德裕的家乡赵郡战国时属赵,秦为邯郸郡地(见《元和郡县图志》),诗中即以邯郸道代指通向家乡赵郡的道路。从“应无归去期”这句看,作者当是马上又要离开家乡,而且此去前途未卜,不知何日能够壮志实现,功成名就,荣归故里,故而发出慨叹。

  这首诗在写法上独具特色。通篇议论,“一气直下,以行文之法成诗”(沈德潜《唐诗别裁》)。开头二句为立论的大前提,作者认为思乡之情,人皆有之。但历观古志士仁人的挂冠归乡,都是在功业成就之后。从而领起以下六句,反衬自己长期宦游各地不得返乡;今虽暂得归乡,而因职事在身,功业未遂,仍不能如古志士仁人的荣归故里的遭际,内在逻辑十分严谨。通读全诗,虽多飘泊失意之叹,但仍然不乏对仕途的热切追求,表现出不做出一番事业就不返乡的进取精神。

  盘陀岭驿楼

  李德裕

  嵩少心期杳莫攀,

  好山聊复一开颜。

  明朝便是南荒路,

  更上层楼望故关。

  李德裕诗鉴赏

  唐宣宗(李忱)大中年间,牛党白敏中、令狐绹等得势,大肆迫害李党人物。李德裕作为李党首领,更是他们首要打击的对象。他们唆使党人李咸、吴汝纳等,罗织李德裕的罪名,大中元年十二月,李德裕由太子少保、分司东都(洛阳)被贬为潮州(治所在今广东潮安县)司马,约于次年正月由洛阳成行,五月抵至潮州。此诗就是赴潮州途经盘陀岭时所作。盘陀岭在今福建漳浦县西南三十里梁山之西,山势险要,盘互可十里,是入潮广(广州)的关隘。

  首联两句互为因果,文章相连,写攀登盘陀岭时的心情。嵩少,指嵩山、少室山。嵩山有三个高峰,东为太室山,中为峻极山,西为少室山,在唐代,它与终南山同为著名的隐世之地。《新唐书?隐逸传序》云:“唐兴,贤人在位众多,其遁戢不出者,馋班班可述..然放利之徒,假隐自名,以诡(骗取)禄仕,肩相摩于道,至号终南、嵩少为仕途捷径,高尚之节丧焉。”“嵩少心期”即谓归隐的愿望。“杳”是深远之意。这两句诗意较为曲折,不能囫囵读过:

  因为见到眼前的“好山”盘陀岭,所以联想到自己过去归隐嵩少的愿望;一想到归隐嵩少的愿望根本无法实现,又产生姑且登此“好山”一开心颜的念头,作者在东都洛阳伊阙南有平泉别墅,清流翠竹,树石幽奇,作者未仕之时,讲学其中。嵩山在伊阙附近,故举以为言,实即归隐故园之意,所以末句说“望故关”,不必拘死看作是归隐嵩山。《新唐书》本传说。会昌末年,“时天下已平,数上疏乞骸骨..又屡丐去位,皆不许。”可见作者功成退隐的想法,由来已久。然而,此时由于政敌的迫害,远谪岭外,连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杳莫攀”是绝望语,饱含悲愤,是抑。由它引出次句,由悲转喜,又一扬;但“聊复”二字又暗透出首句的感伤,喜而含悲,扬中有抑。

  登临远眺,本来是想一开心颜,但当极目南望,不禁悲从中来。第三句本来是上承次句写站在盘陀岭上极目远眺;远眺,自然不是只望南方,所以特写南望,因为这是今后要去之地;眺目南望,自然会见到种种景物,诗中不写所见之景,而写眺望时的心情,这是切合作者此时的心理的,因为此时是在贬谪途中,他没有心思去欣赏景致,关心的是今后的生活。“明朝便是南荒路”,“南荒”,南方荒远之地。过了盘陀岭,即进入岭南地区,作者这次要去的贬地潮州,即属岭南道。在古代,五岭在地域上是一个重要的分界,岭外对于中原说来,即被视为遥远荒僻之地,只有犯有重罪的官员,才被贬斥于此。德裕在会昌年间任宰相,当国六年,摧压宦官,抵抗回鹘,讨平泽潞刘稹之乱,《旧唐书》本传说他“决策论兵,举无遗悔,以身扞难,功流社稷”,勋业卓著。当垂暮之年,(作者本年已六十二岁)不得归养林泉,却遭党人诬陷,远窜南荒。自己苦心经营的会昌之政,也被牛党一一翻案,国家前途不堪设想。(事实上牛党当政后,种种倒行逆施,使唐王朝日趋衰落。)“明朝便是南荒路”这七字当中,该有多少悲愤!“明朝”二字,见出不幸就在眼前,又从时间上把内心悲愤渲染得更加浓郁。这句悲凉凄怆,同上句“开颜”,构成强烈的对比,情调陡变;上句之喜,正好把此句之悲反衬得更加强烈。七绝的第三句常被作为通篇的关键,以转折有力、引出新意取胜。此诗这句也是一腔悲愤,喷发而出,字字有千钧之力。

  末尾一句不用顺接,而用逆转——并不续写南荒景况或南迁情形,而是转过来写北望。“层楼”即指盘陀岭驿楼,点题。“故关”当与首句合看,谓故园的关山,即乡。这句既回应首句,又同第三句意脉紧连:正因为“明朝”就将进入“南荒”,所以此刻才要抓住这个机会,再一次眺望故乡,因为过此以往,山更高,路更长,更难望见故乡了。正因为深知“嵩少心期杳莫攀”,今生今世,再也难得北回,所以才非常珍惜这个机会,再一次转身北望,向故乡告别。

  站在山上眺望犹以为不足,还要“更上层楼”,这样可以望得更遥远。单是离乡背井,就已使人伤感,何况以垂暮之年,被人诬害,远逐南荒?这里不但凝聚着无限思乡之情,还饱含着身世之感,家国之恨,以及对牛党当权者诬陷迫害的愤恨。

  这是一首用感情凝成的诗。全诗一句一转,富有抑扬顿挫之妙。末两句感情激昂,含蕴丰富,动人心弦。

  岭外守岁

  李德裕

  冬逐更筹尽,

  春随斗柄回。

  寒暄一夜隔,

  客鬓两年催。

  李德裕诗鉴赏

  唐宣宗大中二年( 848)九月,李德裕由潮州(治所在今广东潮安县)司马再贬为崖州(治所在今海南琼山县东南)司户参军,于次年正月到达贬地。

  此诗就是大中二年除夕在赴崖州途中守岁之作。

  诗写岭外守岁的凄苦心境。守岁风俗,在我国由来已久。晋代周处《风土记》云:“蜀之风俗,晚岁相与餽问,谓之餽岁;酒食相邀,谓之别岁;至除夕达旦不眠,谓之守岁。”在唐代,这个风俗非常广泛,《全唐诗》所载唐太宗写守岁的诗,就多达三首。

  此诗在结构上是四句两联法,一二同三四两两对仗,各为一联。诗的首联写冬尽春回。“更筹”也称“更签”,是古代夜间计时报更的竹签。《陈书?世祖纪》:“每鸡人(宫中报告时间的卫士)伺漏(壶漏,古代计时之具),传更签于殿中,乃敕送使者必投签于阶石之上,令鎗然有声,云吾虽眠,亦令惊觉也。”“斗柄”,北斗星的柄,它随着四季的不同,分别指向东西南北方向。除夕之夜指向正北,一交元日,即偏向东方。两句是说,严冬随着更筹而逝,春天跟着斗柄东转而返回人间。此即唐太宗《于太原召侍臣赐宴守岁》诗“一夕变冬春”之意。这是从除夕之夜在季节变换上的特点,写作者守候年岁更换的情景。

  次联用寒暄的变化反衬客鬓的改变。“暄”是温暖之意。冬天是寒冷的季节,春天是温暖的季节。除夕之夜,跨着两个季节,子时(夜里十一时至凌晨一时)之前属冬,交子时以后属春,所以说“寒暄一夜隔”。由冬入春,由寒变暖,万物萌生,本来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事,但作者由于远贬外地,他乡作客,心境因此变得更加凄楚,鬓边的白发也变得更多了。除夕之夜。岁跨两年。特写“两年催”,是在加重写出岁月催人变衰。“一夜”、“两年”又通过时间上的巨大差别形成的强烈对比,表现了岁月催人的诗意。

  守岁本来应是家人团聚之时;眼见周围的人家在家团聚,辞旧迎新,作者却远谪南荒,乡关路邈,翘首北望,若何为情!此刻牛党当政,不仅作者个人遭到诬陷迫害,国家的前途也令人担心。《唐摭言》载有“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即德裕)”之句,可见人们对李德裕叠遭贬谪的深切同情,对牛党当权者迫害有功之臣的强烈不满。身世之感,乡关之思,以及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往日在家中、在京中守岁的美好情景,今日在贬所客居的凄楚景象,千万种情思,一齐涌上心头。

  此诗在构思上全从除夕之夜在时间、季节转换上的这个特点出发,艺术表现上则用对比手法:诗的前三句,都是在反衬末尾一句;正是有了前边三句的有力衬托,末尾一句的诗意才表现得更加突出和深刻,更具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落 第

  李德裕

  榜前潜制泪,

  众里自嫌身。

  气味如中酒,

  情怀似别人。

  暖风张乐地,

  晴日看花尘。

  尽是添愁处,

  深居乞过春。

  李德裕诗鉴赏

  李廓是唐王朝宗室宰相李程的儿子,登元和进士第后,曾官刑部侍郎,颍川刺史等职。此诗当是作举子时一次考试落第写的诗。唐代盛行科举制,登科可以为官作官,光耀门庭,为士人显达最重要的途径。

  故登科的成败是决定士人政治命的关键,为人们看重。

  在考试放榜后,不论登科与否,士人常有诗纪事,李廓这首《落第》诗正可作为抒写失意心情的代表作。

  时间是在春天,科考评选的结果放榜了。(唐制科举是在秋天入闱,春天放榜)站在名落孙山的榜前,感到阵阵心伤,一股热泪尽管当众克制,让它偷着往肚里流,却感到此时已经是低人一等,无颜相对,这是多么难堪的境地呵!失败的沉重打击,使得精神压抑,像是多喝了浓酒,让人深感迷惘,昏醉;又像远离了至亲好友,独个儿奔向茫茫无际的途程。

  此生此世,哪儿是自己的归宿呀!?诗的前两联是落第后自我徬徨绝望心情。后两联进一步表述对来自客观刺激的反应。且看那些登科欢跃的举子们,在和风丽日,春暖花开的日子里,他们或赴曲江领宴(天子为新科举子赐宴),或登雁塔题名,或赴乐遊园赏花,多么繁忙气派,多少热闹场面,真如他们有人所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好不羡煞人也!相形之下,无一处不引起人自卑自贱的感觉,增添了更多的负荷与伤痕。这不是我的世界!倒不如默默无言缩回家去,把一切关在门外,请求这个给人添愁加闷的无情春天早早过去,好自闭户潜修,静养惨重的内伤,争取东山再起。

  此诗直抒落第的失落感受,深刻真实,妙于比况。前半以“中酒”、“别人”的具体事件作比,表现难以言说的自伤情绪,凄切动人。后半实写“暖风张乐”、“晴日看花”的客观景象,反衬主体感应之强烈,不仅抒作者个人悲戚的心境,亦生读者矜悯恻隐之心,想见科举制对士人身心残害的严重性。作者以切身体会,写成五律短章,为后世说部《儒林外史》申讨科举毒害的檄文开先,在唐诗中别具一格。

韩愈诗鉴赏

  生平简介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内河阳(今河南孟县)人。祖藉昌黎(今河北通县),每自称昌黎韩愈,所以世称韩昌黎。唐德宗贞元八年(792)进士,贞元末,任监察御史,因上书言事,得罪当权者,被贬为阳山(今广东阳山县)令。宪宗时,他随宰相裴度平定淮西之乱,升任刑部侍郎,因上疏反对迎佛骨,被贬为潮州(今广东潮州)刺史。穆宗时,官至吏部侍郎。

  韩愈和柳宗元同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他主张继承先秦两汉散文的传统,反对六朝以来讲究声律、对仗而忽视内容的骈体文,提倡散体,他主张文学的语言要“词必己出”,“唯陈言之务去”,对散文的发展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其文各体兼长,遒劲有力,条理畅达,语言精炼,为司马迁以后文学史上杰出的散文家之一。

  韩愈的诗歌也有特点,气势壮阔,笔力雄健,力求新奇,自成一家。他开了“以文为诗”的风气,对后来的宋诗影响很大。但有些诗流于险怪,是其缺点。有《昌黎先生集》。

  山 石

  韩愈

  山石荦确行径微,

  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

  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

  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

  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

  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

  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

  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

  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

  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

  安得至老不更归。

  韩愈诗鉴赏

  《山石》的写作时间历代有不同说法。一般认为写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七月韩愈离徐州去洛阳的途中。题目“山石”不是本要专门抒发的内容,而是取首句的头两个字而已。

  这是一首记游诗,按时间地点依次写来,全诗可分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从开头至“芭蕉叶大栀子肥”,写黄昏到寺所见景色。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首句写寺外山石的错杂不平,道路的狭窄崎岖;次句写古寺的荒凉陈旧,到黄昏时众多的蝙蝠窜上飞下,纷纷攘攘。仅此两句,就把整个深山古寺的景色特征突现出来,使人如临其境。以下两句是入寺坐定后所见阶下景物:芭蕉叶子阔大,栀子果实肥硕,是新雨“足”后的特有景致,读之令人顿觉精神爽快。

  第二部分从“僧言古壁佛画好”至“清月出岭光入扉”,写入寺后一夜的情景。这里一部分先写僧人的热情招待,先是主动地向客人介绍古壁佛画,兴致勃勃地擎着蜡烛引着客人前去观看。“稀”字既道出壁画的珍贵,也生动地显露出诗人的惊喜之情。接着写僧人的殷勤铺床置饭,“疏粝亦足饱我饥”,一见僧人生活的简朴,二见诗人对僧家招待的满意之情。

  后两句写夜深入睡,“百虫绝”从反面衬托出深山古庙虫鸣之盛,直到夜深之后才鸣声渐息。“清月出岭光入扉”,很有李白“床前明月光”诗句的意境,使人有无限静寂之感。

  第三部分从“天明独去无道路”至“水声激激风吹衣”,写晨去的路上所见所感。雨后的深山,晨雾缭绕,曲径萦回,以至分不清道路,高低难行。一个“穷”字,写出诗人奔出雾区的喜悦。接下去描绘脱离雾区,在一片晴朗中所见到的秀丽山景:峭崖上红花一片,山涧下碧水清清,更有那挺拔粗壮的松、枥树时时跃入眼帘。“时见”二字看似平常,实有精确的含意,它表明这些松、枥树不是长在一处的,而是诗人在行进中时时见到的。如此便把景色拉开,使读者的意念象跟着诗人行走似的一路领略山中风情。下两句写新雨后的山涧,水流横溢,激溅奔泻,致使诗人脱去鞋子,提起裤管,小心翼翼地在溪流中移进。

  山风阵阵,牵衣动裳,使人有赏不尽的山、水、风、石的乐趣。这样丰富的景色,这样清幽的境地,怎不叫人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呢?所以诗写到此,很自然地引出最后一段。

  第四部分从“人生如此自可乐”到最后,是抒写情怀。

  韩愈在长期的官场生活中,陟黜升沉,身不由己,满腔的愤懑不平,郁积难抒。故对眼前这种自由自在,不受人挟制的山水生活感到十分快乐和满足。

  从而希望和自己同道的“二三子”能一起来过这种清心适意的生活。这种痛恨官场、追求自由的思想在当时是有积极意义的。

  这首诗看似平凡,实际有较高的艺术成就。突出的特点是巧妙地运用了赋体中“铺采摛文”的手法。

  所谓赋体的“铺采摛文”,就不是一般地叙事状物,而是在记叙的过程中兴会淋漓地、铺扬蹈厉地状写事物,绘景抒情,使之物相尽形,达到辗转生发的艺术效果。《山石》诗便是如此。无论是开头部分的黄昏到寺,还是其后的歇寺、离寺,先后按时间推移,把在这一段时间中的所做所为、所见所闻、交待得清清楚楚。而这些事都是日常的平凡之事(象入寺、坐阶、看画、铺床、睡觉、晨起登程等);客观之景(象大石、蝙蝠、芭蕉、栀子、月光、晨雾、山花、涧水、松枥等)就象一篇记事的日记一般,没什么奇特之处。然而诗人却在这些无甚奇特的事物中,洋溢着真挚之情,状写出美妙之景,从而生发出无限的诗意。如“黄昏到寺蝙蝠飞”,虽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也无雕饰的词语,但却十分有力地烘托出深山古寺在黄昏中的气氛,使人如见古寺之荒凉,环境之沉寂。如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一种美妙的诗意。再如“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又是一幅多么优美的图画。水声激激,风扯衣衫,一位赤足的人在溪流中上下小心踏石过流,其神其态,其情其趣,宛在目前,使人对这幅充满诗意的“山涧行”的图画,产生无限生趣。这就是诗人“铺采摛文”笔法所升华出的功力。所以方东树说:“不事雕琢,更见精彩,真大家手笔”(《昭味詹言》)。

  雉带箭

  韩愈

  原头火烧静兀兀,

  野雉畏鹰出复没。

  将军欲以巧伏人,

  盘马弯弓惜不发。

  地形渐窄观者多,

  雉惊弓满劲箭加。

  冲人决起百余尺,

  红翎白镞随倾斜。

  将军仰笑军吏贺,

  五色离披马前堕。

  韩愈诗鉴赏

  一个高妙的画家,总是成竹在胸,而后下笔;一个老练的军事家,总是在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一个出色的棋手,总是不肯闲着一子。同样,一个高明的射手,往往是箭在弦上,待机而发。这首诗,便艺术地再现了射技高超的将军“盘马弯弓惜不发”的生动神态和“以巧伏人”的心理活动。

  全诗十句,除“雉惊弓满劲箭加”一句正面描写射雉以外,其他均从不同角度的侧面烘托,巧妙地暗示将军的射技。一看诗题,读者很容易想到一只美丽的雉鸡带箭落地的形象。在这猎物飞动的形象引领下,读者很自然便进入到人马纷繁的观猎场地。将军出猎,随从军吏必定很多,也很热闹,然而诗人却以一个“静”字来形容,“此时无声胜有声”,从猎人员屏气凝神,把注意力集中到猎物和将军射猎的情态上。看到雉鸡“出复没”,满以为将军要放箭一射,而他偏偏引而不发。三、四句分别叙写了将军的心理活动和神态:自信射技不凡,雉鸡飞不掉,逃不了;要选择最能表现自己本领的时机借以使人敬服;其神?2725?《唐诗鉴赏大典》

  态则是“盘马弯弓”,踌躇满志。“地形渐窄观者多”,雉鸡无处藏身,观众聚集拢来,这才是大显身手的好时机。“雉惊弓满劲箭加”句,写引弓劲射的一刹那。一个“满”字,一个“劲”字,一个“加”字,突出地表现了将军的身手不凡。雉鸡中箭之后,好象没有什么好写了,然而诗人的笔锋突然一转,“冲人决起百余尺”,雉鸡冲人直上高空,带着雪亮的箭镞和沾洒鲜血的红翎,在空中挣扎,力尽筋疲后,翩然堕落。面对这一精彩的场面,将军仰天大笑,军吏赞不绝口。在有声有色、有说有笑的热烈场景中结束了射雉过程,将军也志得意满地达到了他“以巧伏人”的目的。

  全诗三韵,前两段四句一韵,末尾两句一韵,章法变化有致,收结干脆而又轻快。读之快意。

  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

  韩愈

  五岳祭秩皆三公,

  四方环镇嵩当中。

  火维地荒足妖怪,

  天假神柄专其雄。

  喷云泄雾藏半腹,

  虽有绝顶谁能穷?

  我来正逢秋雨节,

  阴气晦昧无清风。

  潜心默祷若有应,

  岂非正直能感通?

  须臾静扫众峰出,

  仰见突兀撑青空。

  紫盖连延接天柱,

  石廪腾掷堆祝融。

  森然魄动下马拜,

  松柏一径趋灵宫。

  粉墙丹柱动光彩,

  鬼物图画填青红。

  升阶伛偻荐脯酒,

  欲以菲薄明其衷。

  庙令老人识神意,

  睢盱侦伺能鞠躬。

  手持杯珓导我掷,

  云此最吉余难同。

  窜逐蛮荒幸不死,

  衣食才足甘长终。

  侯王将相望久绝,

  神纵欲福难为功。

  夜投佛寺上高阁,

  星月掩映云朣胧。

  猿鸣钟动不知曙,

  杲杲寒日生于东。

  韩愈诗鉴赏

  作为文学体裁之一的诗歌,是客观的现实生活在诗人头脑中反映的产物。由于客观现实和诗人境遇的不同,诗歌的艺术风格也有变化。《衡岳》和《山石》虽是出自同一手笔,且是同类题材的作品,但两者风格明显有别。《山石》写得清丽飘逸,而本诗则写得凝炼典重。

  贞元十九年(803),关中大旱,饿殍遍地。韩愈上书皇帝,请宽民徭,触犯唐德宗及权贵,被贬为阳山令。贞元二十一年(805)顺宗即位(八月改年号为永贞),遇大赦,离阳山,到郴州等候命令。同年,宪宗登基,又议大赦,韩愈由郴州赴江陵府任法曹参军,途中游衡山时写下这首诗。

  诗人通过仰望衡岳诸峰、谒祭衡岳庙神、占卜仕途吉凶和投宿庙寺高阁等情况的叙写,抒发个人的深沉感慨,一方面为自己投身蛮荒之地终于活着北归而庆幸,一方面对仕途坎坷表示愤懑不平,实际上也是对最高统治者的一种抗议。

  开篇六句写望岳。起笔超拔,用语不凡,突出南岳在当时众山中的崇高地位,引出远道来访的原因。

  “我来”以下八句写登山。来到山里,秋雨连绵,阴晦迷蒙;等到上山时,突然云开雨霁,群峰毕现。

  整段以秋空阴晴多变为背景,衬托出远近诸峰突兀环立,雄奇壮观,景象阔大,气势雄伟。“潜心默祷若有应”句,借衡岳有灵,引起下段祭神问天的心愿。

  “森然”以下十四句写谒庙,乃全诗的核心。韩愈游南岳,虽不离赏玩名山景色,但更主要的还是想通过祭神问天,申诉无人理解、无处倾吐的悒郁情怀。在叙写所见、所感时,肃穆之中含诙谐之语,涉笔成趣。最后四句写夜宿佛寺。身遭贬谪,却一觉酣睡到天明,以旷达写郁闷,笔力遒劲。末句“寒日”,呼应“秋雨”、“阴气”。全篇章法井然。

  这首诗的思想价值虽不高,艺术表现上却有特色。

  全篇写景、叙事、抒情,融为一体,境界开阔,色彩浓重,语言古朴苍劲,叙述自由灵活。篇幅不短,而能一韵到底,一气呵成。双句末尾多用三平调,少数收尾用“平仄平”,读起来重而不浮,颇具声势。

  晚 春

  韩愈

  草树知春不久归,

  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

  惟解漫天作雪飞。

  韩愈诗鉴赏

  《晚春》是韩诗颇具奇趣的小品。历来选本少有漏选它的。然而,对诗意的理解却是众说纷纭。

  诗题,一作“游城南晚春”,可知诗中所描写的乃郊游即目所见。乍看来,只是一幅百卉千花争奇斗妍的“群芳谱”:春将归去,似乎所有草本与木本植物(“草树”)都探得了这个消息而想要留住她,各自使出浑身招数,吐艳争芳,刹那间万紫千红,繁花似锦。可笑那本来缺色少香的柳絮、榆荚也不甘寂寞,来凑热闹,因风起舞,化作雪飞(言“杨花榆荚”,偏义于“杨花”)。仅此寥寥数笔,就给读者以满眼风光的印象。

  再进一步不难发现,此诗生动效果与拟人化的手法大有关系。“草树”本属无情物,竟然能“知”能“解”还能“斗”,尤其是彼此竟有“才思”高下之分,着想之奇是前此诗中罕见的。最奇的还在于“无才思”三字造成末二句费人思量,若可解若不可解,引起见仁见智之说。有人认为那是劝人珍惜光阴、抓紧勤学,以免如“杨花榆荚”白首无成;有的从中看到谐趣,以为是故意嘲弄“杨花榆荚”没有红紫美艳的花,一如人之无才华,写不出有文采的篇章;还有人干脆存疑:“玩三四两句,诗人似有所讽,但不知究何所指。”(刘永济《唐代绝句精华》)姑且不论诸说各得诗意几分,仅就其解谈之歧异,便可看出此诗确乎奇之又奇。

  清人朱彝尊说:“此意作何解?然情景只是如此。”此言虽未破的,却不乏见地。诗人写诗的灵感是由晚春风光直接触发的,因而“情景只是如此”。

  不过,他不仅看到这“情景”之美,而且若有所悟,这样才写出“无才思”的奇语,可见应有所寄寓。

  “杨花榆荚”,固少色泽香味,比“百般红紫”

  大为逊色。笑它“惟解漫天作雪飞”,确带几分揶揄的意味。然而,若就此从这幅晚春图中抹去这星星点点的白色,你不觉得小有缺憾么?即使作为“红紫”的陪衬,那“雪”点也似是不可少的。再说,谢道蕴咏雪以“柳絮因风”,自古称美;作者亦有句云: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春雪》)

  雪如杨花很美;杨花如雪又何尝不美?更何况这如雪的杨花,仍是晚春具有特征性景物之一,没有它,也就失却晚春之所以为晚春了。可见诗人拈出“杨花榆荚”未必只是揶揄,其中亦有怜惜之意的。尤当看到,“杨花榆荚”不因“无才思”而藏拙,不畏“班门弄斧”之讥,避短用长,争鸣争放,为“晚春”添色。正是“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红楼梦》黛玉葬花词),这勇气岂不可爱?

  如果说诗有寓意,就应当是其中所含的一种生活哲理。从韩愈生平为人来说,他既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宗师,又是力矫元和轻熟诗风的奇险诗派的开派人物,颇具胆力。他能欣赏“杨花榆荚”的勇气不为无因。他除了自己在群芳斗艳的元和诗坛独树一帜外,还极力称扬当时不为人重视的孟郊、贾岛,这二人的奇僻瘦硬的诗风也是当时诗坛的别调,不也属于“杨花榆荚”之列?由此可见,韩愈对他所创造的“杨花榆荚”形象,未必不带同情,未必是一味挖苦。甚而可以说,诗人是以此鼓励“无才思”者敢于创造。前文所引述的两种对此诗寄意的解释,虽各有见地,于此点却均有忽略。殊不知诗人对“杨花榆荚”是爱而知其丑,所以嘲戏半假半真,亦庄亦谐。

  他并非存心托讽,而是观杨花飞舞而忽有感触,随寄一点幽默的情趣。诗的妙处也在此。

  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

  韩愈

  纤云四卷天无河,

  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

  一杯相属君当歌。

  君歌声酸辞且苦,

  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

  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

  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

  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捶大鼓,

  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

  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

  涤瑕荡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

  坎轲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

  未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

  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

  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韩愈诗鉴赏

  这首诗以近散文化的笔法,古朴的语言,直陈其事,主客互相吟诵诗句,一唱一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衷情互诉,洒脱疏放,别具一格。

  诗里写了张署的“君歌”和作者的“我歌”。题为“赠张功曹”,却没有以“我歌”作为描写的重点,而是反客为主,把“君歌”作为主要内容,借张署之口,浇诗人胸中之块垒。

  诗的前四句描写八月十五日夜主客对饮的环境,如文的小序:碧空无云,清风明月,万籁俱寂。在这样的境界中,两个遭遇相同的朋友怎能不举杯痛饮,慷慨悲歌呢?韩愈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在三十二岁的时候,曾表示过“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汍澜”。他不仅有忧时报国之心,而且有改革政治的才干。贞元十九年(803)天旱民饥,当时任监察御史的韩愈和张署,直言劝谏唐德宗减免关中徭赋,触怒权贵,两人同时被贬往南方,韩愈任阳山(今属广东)令,张署任临武(今属湖南)令。直至唐宪宗大赦天下时,他们仍不能回到中央任职。韩愈改官江陵府(今湖北江陵)法曹参军,张署改官江陵府功曹参军。得到改官的消息,韩愈心情很复杂,于是借中秋之夜,对饮赋诗抒怀,并赠给同病相怜的张署。

  诗的开头在描写月夜环境之后,用“一杯相属君当歌”一转,引出了张署的悲歌,是全诗的主要部分。

  诗人先写自己对张署“歌”的感受:说它声音酸楚,言辞悲苦,因而“不能听终泪如雨”,和盘托出二人心境相同,感动极深。

  张署的歌,首先叙述了被贬南迁时经受的苦难,山高水阔,路途漫长,蛟龙出没,野兽悲号,地域荒僻,风波险恶。好不容易“十生九死到官所”,而到达贬所更是“幽居默默如藏逃”。接着又写南方偏远之地多毒蛇,“下床”都可畏,出门行走就更不敢了;且有一种蛊药之毒,随时可以制人死命,饮食要非常小心,还有那湿蛰腥臊的“海气”,也令人受不了。这一大段对自然环境的夸张描写,也是诗人当时政治境遇的真实写照。

  上面对贬谪生活的描述,情调是感伤而低沉的,下面一转,而以欢欣鼓舞的激情,歌颂大赦令的颁行,文势波澜起伏。唐宪宗即位,大赦天下。诗中写那宣布赦书时的隆隆鼓声,那传送赦书时日行万里的情景,场面的热烈。节奏的欢快,都体现出诗人心情的欢愉。特别是大赦令宣布:“罪从大辟皆除死”,“迁者追回流者还”,这当然使韩、张二人感到回京有望。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写到这里,诗情又一转折,尽管大赦令写得明明白白,但由于“使家”的阻挠,他们仍然不能回朝廷任职。“坎轲只得移荆蛮”,“只得”二字,把那种既心有不满又无可奈何的心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地是“荆蛮”之地,职又是“判司”一类的小官,卑小到要常受长官“捶楚”的地步。面对这种境况,他们发出了深深的慨叹:“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天路幽险”,政治形势还是相当险恶啊!

  以上诗人通过张署之歌,倾吐了自己的坎坷不平,心中的郁职,写得形象具体,笔墨酣畅。诗人既已借别人的酒杯浇了自己的块垒,不用再浪费笔墨直接出面抒发自己的感慨了,所以用“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一接一转,写出了自己的议论。仅写了三句:一是写今夜月色最好,照应题目的“八月十五”;二是写命运在天;三是写面对如此良夜应当开怀痛饮。表面看来这三句诗很平淡,实际上却是诗中最着力最精彩之笔。韩愈从切身遭遇中,深深感到宦海浮沉,祸福无常,自己很难掌握自己的命运。

  “人生由命非由他”,寄寓深沉的感慨,表面上归之于命,实际有许多难言的苦衷。八月十五的夜晚,明月如镜,悬在碧空蓝天,不开怀痛饮,岂不辜负这美好的月色!再说,借酒浇愁,还可以暂时忘却心头的烦恼。于是情绪由悲伤转向旷达。然而这不过是故作旷达而已。寥寥数语,似淡实浓,言近旨远,在欲说还休的背后,别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深意。从感情上说,由贬谪的悲伤到大赦的喜悦,又由喜悦坠入迁移“荆蛮”的怨愤,最后在无可奈何中故做旷达。抑扬开阖,转折变化,章法波澜曲折,有一唱三叹之妙。

  全诗换韵很多,韵脚灵活,音节起伏变化,很好地表现了感情的发展变化,使诗歌既雄浑恣肆又宛转流畅。从结构上说,首与尾用洒和明月先后照应,轻灵简炼,使结构完整,也加深了意境的苍凉。

  元和圣德诗并序

  韩愈

  臣愈顿首再拜言:臣见皇帝陛下即位已来,诛流奸臣,朝廷清明,无有欺蔽。外斩杨惠琳、刘闢以收夏、蜀,东定青、徐积年之叛,海内怖骇,不敢违越。郊天告庙,神灵欢喜,风雨晦明,无不从顺。太平之期,适当今日。臣蒙被恩泽,日与群臣序立紫宸殿下,亲望穆穆之光。而其职业,又在以经籍教导国子,诚宜率先作歌诗以称道盛德,不可以辞语浅薄,不足以自效为解。辄依古作四言《元和圣德诗》一篇,凡千有二十四字,指事实录,具载明天子文武神圣,以警动百姓耳目,传示无极,其诗曰:

  皇帝即阼,物无违拒;

  日旸而旸,曰雨而雨。

  维是元年,有盗在夏;

  欲覆其州,以踵近武,

  皇帝曰嘻!岂不在我?

  负鄙为艰,纵则不可。

  出师征之,其众十旅;

  军其城下,告以福祸。

  腹败枝披,不敢保聚;

  掷首陴外,降幡夜竖。

  疆外之险,莫过蜀土。

  韦皋去镇,刘闢守后。

  血人于牙,不肯吐口。

  开库啗士,曰随所取;

  汝张汝弓,汝鼓汝鼓;

  汝为表书,求我帅汝。

  事始上闻,在列咸怒。

  皇帝曰然,嗟远士女;

  苟附而安,则且付与。

  读命于庭,出节少府,

  朝发京师,夕至其部。

  喜谓党:汝振而伍;

  蜀可全有,此不当受。

  万牛脔炙,万瓮行酒;

  以锦缠股,以红帕首。

  有惟其凶,有饵其诱;

  其出穰穰,队以万数。

  遂劫东川,遂据城阻。

  皇帝曰嗟!其又可许!

  爰命崇文,分卒禁御;

  有安其驱,无暴我野。

  日行三十,徐壁其右。

  党聚谋,鹿头是守。

  崇文奉诏,进退规矩;

  战不贪杀,擒不滥数。

  四方节度,整兵顿马;

  上章请讨,俟命起坐。

  皇帝曰嘻!无汝烦苦;

  荆并洎梁,在国门户;

  出师三千,各选尔丑。

  四军齐作,殷其如阜;

  或拔其角,或脱其距,

  长驱洋洋,无有龃龉。

  八月壬午,弃城走;

  载妻与妾,包裹稚乳。

  是日崇文,八处其宇。

  分散逐捕,搜原剔薮。

  穷见窘,无地自处;

  俯视大江,不见洲渚;

  遂自颠倒,若杵投臼。

  取之江中,枷脰械手。

  妇女纍纍,啼哭拜叩。

  来献阙下,以告庙社。

  周示城市,咸使观睹。

  解脱挛索,夹以砧斧。

  婉婉弱子,赤立伛偻;

  牵头曳足,先断腰膂。

  次及其徒,体骇撑拄。

  末乃取,骇汗如写;

  挥刀纷纭,争刌脍脯。

  优赏将吏,析圭缀组,

  帛堆其家,粟塞其庾。

  哀怜阵殁,廪给孤寡;

  赠官封墓,周匝宏溥。

  经战伐地,宽免租赋。

  施令酬功,急疾如火。

  天地中间,莫不顺序。

  魏幽恒青,东尽海浦;

  南至徐蔡,区外杂虏;

  怛威赧德,踧踖蹈舞;

  掉弃兵革,私习簋簠;

  来请来觐,十百其耦。

  皇帝曰吁!伯父叔舅,

  各安尔位,训厥氓亩。

  正月元日,初见宗祖;

  躬执百礼,登降拜俯。

  荐于新宫,视瞻梁梠;

  慼见容色,泪落入俎;

  侍祠之臣,助我恻楚。

  乃以上辛,于郊用牡。

  除于国南,鳞筍毛。

  庐幕周施,开揭磊砢。

  兽盾腾拿,圆坛贴妥。

  天兵四罗,旂常妸娜。

  驾龙十二,鱼鱼雅雅。

  宵昇于丘,奠璧献斝。

  众乐惊作,轰豗融治。

  紫焰嘘呵,高灵下堕。

  群星从坐,错落侈哆。

  日君月妃,焕赫婐。

  渎鬼应奏,岳祇峩嶪。

  饫羶燎芗,产祥降嘏。

  凤凰应奏,舒翼自拊。

  赤鳞黄龙,逶陀结纠。

  卿士庶人,黄童白叟;

  踊跃欢呀,失喜噎欧。

  乾清坤夷,境落褰举。

  帝车回来,日正当午,

  幸丹凤门,大赦天下。

  涤濯刬磢,磨灭瑕垢。

  续功臣嗣,拔贤任者。

  孩养无告,仁滂施厚。

  皇帝神圣,通达古今。

  听聪视明,一似尧禹。

  生知法式,动得理所。

  天锡皇帝,为天下主。

  并包畜养,无异细钜。

  亿载万年,敢有违者?

  皇帝俭勤,盥濯陶瓦。

  斥遣浮华,好此绨紵。

  敕戒四方,侈则有咎。

  天锡皇帝,多麦与黍。

  无召水旱,耗于雀鼠。

  亿载万年,有富无窭。

  皇帝正直,别白善否。

  擅命而狂,既翦既去;

  尽逐群奸,靡有遗侣。

  天锡皇帝,庞臣硕辅。

  博问遐观,以置左右。

  亿载万年,无敢余侮。

  皇帝大孝,慈祥悌友;

  怡怡愉愉,奉太皇后。

  浹于族亲,濡及九有。

  天锡皇帝,与天齐寿。

  登兹太平,无怠永久。

  亿载万年,为父为母。

  博士臣愈,职是训诂。

  作为歌诗,以配吉甫。

  韩愈诗鉴赏

  元和是唐室中兴的年代,也是唐诗经中唐初期步入低谷之后,再度繁盛的年代。诗人韩愈经数年远贬岭外蛮荒之地后,又于元和元年(806初,迁移湖北江陵府任参军。旋召入京,任国子博士。身受洗雪、拔擢之恩,其感激可知;况又躬逢盛世,故诗人饱蘸激情,于元和二年(807)正月,撰此不同凡响的奇诗。

  此诗之奇,在于举世以五、七律绝为“今体”,以对偶、声律为工的唐代,韩愈独兀兀不群,“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在已经“过时”的四言诗中,注入新的活力,以古朴、厚重、庄严的《颂》体诗来歌颂宪宗的圣德。

  此诗之奇,又在于当时诗人多以抒情为能,韩愈却常以叙事见工。何况此诗写的不是生活琐事,而是过去一年中发生的种种军国大事:宪宗继顺宗之后,革去德宗的弊政;一改自肃宗以来的姑息藩镇之国策,以武力平定杨惠琳、刘之叛,国势因之大振。诗人用古文谋篇布局之法写诗,于头绪纷繁之中,立主干、删枝蔓。主干部分于“指事实录”之际,渲染、夸张;枝节部分,以简括凝炼之笔带过,使之虚实相映,前后照应,脉络分明。

  元和中兴,首先在于平叛削乱。元和元年,翦除二逆。其中,杨惠琳所窃据之夏州,地狭民稀,王师才出,祸首即为其部将所斩:其事尚不足以扬国威。

  故第一段自“皇帝即阼”至“降幡夜竖”共二十句,实写平叛,仅用“出师征之”等八句,简括朝廷之师,有征无战,全在于宪宗即位“物无违拒”,不言圣德而圣德自见。

  自“疆外之险”至“训厥氓亩”为第二段。这一段可分两层。前层写平定西川之乱的终始。西川地险民富,是唐代最大、最重要的藩镇之一。其地之治乱,足以牵动政局,故韩愈特以浓墨重采,不惜渲染。平乱一役,高崇文为主帅,然诗中先以“皇帝曰然”“皇帝曰嗟”“皇帝曰嘻”三个排比句提调,继以“爰命崇文,分卒禁御”、“崇文奉诏,进退规矩,战不杀,擒不滥数”等语暗示,足见高崇文之所以能“长驱洋洋,无有龃龉”;刘束手就缚“若杵投臼”,是因为宪宗“睿谋英断”,善于使用和指挥将领之故。后层自“周示城市”以下,写宪宗诛戮叛党,优赏将吏,恩威并用,强藩畏威怀刑,入京朝觐。其中“解脱挛索..末乃取,骇汗如写(泻),挥刀纷纭,争刌脍脯”十句,刻画腰斩叛党、寸剐首恶的场面,描写之精细,足以使人怵目惊心。它充分体现了韩愈以“丑”为美、以“恶”为美的美学观点。它与传统的“温柔敦厚”的诗教相悖,为此颇遭非议。但是放到历史的环境中去看,特别是和刘犯下的荼毒两川生灵的罪行合看,这类血淋淋的描写,在藩镇跋扈的中唐,确还有敲山镇虎、以杀止杀的威慑作用。张栻曾说:韩愈写此,“盖欲使藩镇闻之,畏罪惧祸,不敢叛耳。”

  第三段自“正月元日”至“仁滂施厚”,写元和二年正月,宪宗、以成功告太庙、祀昊天上帝于郊丘、大赦天下。事前“阴晦浹辰”,至期“景物晴霁,人情欣悦”(《旧唐书?宪宗纪》),诗人据此衍为“卿士庶人..境落褰举”之句,以古朴生动、奇险独造之语,形容士民欢欣之状;既与起句曰“旸而旸”遥遥呼应,又为后文歌颂皇帝“神圣”,作一铺垫,笔其灵动之极。

  自“皇帝神圣”而下,是诗人的善颂善祷,也是全诗的结穴。诗分“神圣”“俭勤”“正直”“大学”四方面称颂宪宗圣德。其下,均有“天锡皇帝”“亿载万年”与之相应,构成一连串的排比句,与前散在一、二段的“皇帝曰嘻”等五个排比句一起形成韩诗特具的气势,充分表达了诗人对未来的信心。

  与古文式的结构相应的,是古文式的句式、字法。这类“以文为诗”的特征,此诗也相当明显。诗中不仅有“告以祸福”“汝鼓汝鼓”之类运用古文文法的倒装句、省略句和以名词作动词的古文句,也有上文已述及的排比句,更有大量“以锦缠股,以红帕首”“侈则有咎”“多麦与黍”“爰命崇文”之类并不省略介词、连词和语气助词纯粹古文化的句子。在句式构成上,既有“战不贪杀,擒不滥数”之类的“一、三”句式,也有“续功臣嗣”之类的“一、二、一”句式,还有“事始上闻”之类的“一、一、二”句式,这类句式大都音节拗口,与习见的“二、二”句式,判然有别。在大量的“二、二”句式中,错落有致地安置一些排比句式和结构特殊、音节拗口的句式,犹如长江大河之中,既有万流奔壑、一泻千里的巨响,也有“幽咽泉流冰下难”之声,更有水流平川、潺潺泠泠之音。律化的诗篇,固然有圆润、和谐之美;而诗中杂有各种拗句也别有情趣。特别是在听多了悦耳音韵之后,初聆此类别致的声响之后,尤有情趣。这是韩愈以“不美”为美的美学主张能被相当一部分人接受的原因之一。

  基于韩愈的性格,他在诗中常选用一些能体现感情色彩或力度的字,如“血人于牙”的“血”,“施令酬功,急疾如火”中的“火”,“掷首陴外”的“掷”,“帛堆其家,粟塞其庾”的“庾”,这都体现了他对狠、对奇的追求。不仅如此,他还善于运用出人意表的词语,形容出人意表的情事。如打噎、呕吐之词,一般用以表示病痛;韩愈却用“失喜噎欧”来形容士民欣喜若狂的情态。“下堕”是个不太恭敬的词,韩愈却用“高灵下堕”来描写由于宪宗至诚格天,神灵急速下临享祀之状。凡此种种,均可见韩愈出奇制胜,奇而多姿的特点。

  此诗结句,韩愈有“作为歌诗,以配吉甫”之语,隐然以周代尹吉甫作《嵩高》等诗美周宣王自拟。但是韩愈并不是简单地句摹字仿,而是“师其意,不师其辞”,或点窜《诗经》、《尚书》,或自造伟辞;常将一些古雅凝重之句与清妙易晓之句连用,如“军其城下,告以祸福。腹败枝披,不敢保聚”中的“腹败枝披”,初读令人费解,但通读之后,便知此句是描写叛逆杨惠琳全军溃散之情状。又如“皇帝曰吁!伯父叔舅,各安尔位,训厥氓亩”,联系上文,也可以知晓“伯父叔舅”是沿用古语,以指强藩;句意是命他们各安职守,训导百姓安居乐业。明人胡震亨说:“柳州之《平淮西》(即《平淮夷雅》),最章句之合调;昌黎之《元和圣德》,亦长篇之伟观。一代四言有此,未觉《风》《雅》坠绪”(《唐音癸签》卷九)。认为韩愈此诗,虽具《雅》味,还不及柳宗元《平淮夷雅》“最章句之合(《雅》)调”。其实,韩愈此诗可贵之处,正在于“点窜《尧典》、《舜典》字,塗改《清庙》、《生民》诗”(李商隐《韩碑》),这类经他“点窜”、“塗改”过的诗句,既不失古雅之味,又带有若干唐代的气息,再辅以大量文从字顺的诗句之后,古雅而“佶屈聱牙”之句,已不再是阅读上的“拦路虎”,而成为诗人独特风格的体现。这种“茹古涵今”,富于创造性的精神,是韩愈诗风的本质,也是他所以能超越同辈,于李杜之外,别开一派的根本原因。

  南山诗

  韩愈

  吾闻京城南,兹维群山囿。

  东西两际海,巨细难悉究。

  山经及地志,茫昧非受授。

  团辞试提挈,挂一念万漏。

  欲休谅不能,粗叙所经觏。

  尝昇崇丘望,戢戢见相凑。

  晴明出棱角,缕脉碎分绣。

  蒸岚相澒洞,表里忽通透。

  无风自飘簸,融液煦柔茂。

  横云时平凝,点点露数岫。

  天空浮脩眉,浓绿画新就。

  孤木掌有绝,海浴褰鹏噣。

  春阳潜沮洳,濯濯吐深秀。

  岩峦虽嵂崒,软弱类含酎。

  夏炎百木盛,荫郁增埋覆。

  神灵日歊歔,云气争结构。

  秋霜喜刻轹,磔卓立癯瘦。

  参差相叠重,刚耿陵宇宙。

  冬行虽幽墨,冰雪工琢镂。

  新曦照危峨,亿丈恒高袤。

  明昏无停态,顷刻异状候。

  西南雄太白,突起莫间簉。

  藩都配德运,分宅占丁戊。

  逍遥越坤位,诋讦陷乾窦。

  空虚寒兢兢,风气较搜漱。

  朱维方烧日,阴霰纵腾糅。

  昆明大池北,去觌偶晴昼。

  绵联穷俯视,倒侧困清沤。

  微澜动水面,踊跃躁猱狖。

  惊呼惜破碎,仰喜呀不仆。

  前寻径杜墅,坌蔽毕原陋;

  崎岖上轩昂,始得观览富。

  行行将遂穷,岭陆烦互走。

  勃然思坼裂,拥掩难恕宥。

  巨灵与夸蛾,远贾期必售。

  还疑造物意,固护蓄精祐。

  力虽能排斡,雷电怯呵诟。

  攀缘脱手足,蹭蹬抵积甃。

  茫如试矫首,堛塞生怐诟。

  威容丧萧爽,近新迷远旧。

  拘官计日用,欲进不可又。

  因缘窥其湫,凝湛閟阴兽。

  鱼虾可俯掇,神物安敢寇。

  林柯有脱叶,欲堕鸟惊救。

  争衔弯环飞,投弃急哺鷇。

  旋归道回睨,达枿壮复奏。

  吁嗟信奇怪,峙质能化贸。

  前年遭谴谪,探历得邂逅。

  初从蓝田入,顾眄劳颈脰。

  时天晦大雪,泪目苦矇瞀。

  峻涂拖长冰,直上若悬溜。

  褰衣步推马,颠蹶退且复。

  苍黄忘遐睎,所瞩左右。

  杉篁咤蒲苏,杲耀攒介胄。

  专心忆平道,脱险逾避臭。

  昨来逢清霁,宿愿忻始副。

  峥嵘跻冢顶,倏闪杂鼯鼬。

  前低划开阔,烂漫堆众皱。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

  或妥若弭优;或辣若惊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辏;

  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

  或背若相恶;或向若相佑;

  或乱若抽筍;或嵲若炷灸;

  或错若绘画;或缭若篆籀;

  或罗若星离;或蓊若云逗;

  或浮若波涛;或碎若锄耨;

  或如贲育伦,赌胜勇前购;

  先强势已出,后钝嗔讠豆譳;

  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

  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

  或如临食案,肴核纷饤饾;

  又如游九原,坟墓包槨柩;

  或纍若盆甖;或揭若登豆;

  或覆若曝鳖;或颓若寝兽;

  或蛇若藏龙;或翼若搏鹫;

  或齐若友朋;或随若先后;

  或迸若流落;或顾若宿留;

  或戾若仇雠;或密若婚媾;

  或俨若峨冠;或翻若舞袖;

  或屹若战阵;或围若蒐狩;

  或靡然东注;或偃然北首;

  或如火熺焰;或若气饙馏;

  或行而不辍;或遗而不收;

  或斜而不倚;或弛而不彀;

  或赤若秃鬝;或燻若柴槱;

  或如龟坼兆;或若卦分繇;

  或前横若剥;或后断若姤;

  延延离又属,夬夬叛还遘;

  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

  訚訚树墙垣;巘巘架库厩;

  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

  敷敷花披萼;闟闟屋摧霤;

  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

  超超出犹奔;蠢蠢骇不懋。

  大哉立天地,经纪肖营腠。

  厥初孰天张,僶俛谁劝侑?

  创兹朴而巧,戮力忍劳疚。

  得非施斧斤?无乃假诅呪?

  鸿荒竟无传,功大莫酬僦。

  尝闻于祠官,芬苾降歆齅。

  斐然作歌诗,惟用赞报酭。

  韩愈诗鉴赏

  南山就是终南山,也称中南山。它是长安南郊的名山。

  韩愈好游奇山,务必穷其形胜而不顾性命(《国史补?卷中》)。所以,他笔下的《南山》诗雄奇恣肆,卓荦不凡。不仅如摄影家运用广角镜头,从各个方位、季节,摄取了南山种种奇景,而且能勾出山之神态,渗入诗人的遭遇、心情、意趣。

  此为五言古诗,计一百另二韵,分三段。第一段至“阴霰纵腾糅”,言远眺中的南山,千姿万态,瞬息异状,惹人游兴,炽烈。此段分三层。首层至“茫昧非受授”,写终南山的地理位置。自“团辞试提挈”至“顷刻异状候”为第二层,总状遥望中的终南山。诗人使用了大量的动词:“凑”、“出”、“碎”、“蒸”、“通透”、“飘簸”、“融”、“凝”、“露”、“浮”、“褰”,挥写云山变幻之态。日出云散,始睹峰峦脉纹如缕,密布若绣;云岚勃起,山踪忽隐,但见“澒洞一片,山岘岚渐稀,忽能透霭见山;流云时而“飘簸”,时而“平凝”,山峦也随之

忽露忽沉,忽静忽动;岚卷峦“浮”,形如“脩眉”新绿;云消峰竖,似鹏喙浴海。诗人运用浮云在山间舒卷给人造成的错觉,使静谧之山跃跃欲“浮”,跃跃欲“褰”。其中“缕脉碎分绣”句工细,“蒸岚相澒洞,表里忽通透”句雄奇,“天空浮脩眉,浓绿画新就”句清新,’孤木掌有绝,海浴褰鹏噣”句奇恣。此后,分写四季山景:春山草木“吐深秀”,沁芬芳,即使“嵂崒”的岩峦,也“软弱”似醉;夏山被“荫郁”的丛林“埋覆”,能见的只是“夏云多奇峰”;秋天,草木凋零,“癯瘦”的峰锷直刺“宇宙”;冬季,冰雪“琢镂”“危峨”,在“新曦”映照下,山色分外妖娆。诗人以瘦硬之语句,勾勒南山季节性的特征,从中还可悟出一些人生的哲理:事物总在不断地变化,坚硬的岩石,也会显得“软弱”;横亘半空的名山也难免被“埋覆”;代表冬季的颜色是“幽墨”,但装扮它的却是洁白的冰雪等等。“西南雄太白”以下写太白山是第三层。太白也称太乙,是终南山的主峰。写太白就是写终南。其中“朱维方烧日,阴霰纵腾糅”句与王维《终南山》“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作用相近,但风格迥异。韩愈写得飞扬雄奇,王维之句则雄浑平和。

  自“昆明大池北”至“脱险逾避臭”是第二段。

  可分四层。首层至“始得观览富”。其中“绵联穷俯视,倒侧困清沤”六句,写诗人取道昆明池,往遊终南,一路俯瞰水中山影,不肯稍瞬;称山影“困”于池而不能尽见;嫌周围四十里的昆明池,小如“清沤”,均委婉透出诗人对终南山的一往深情。“微澜动水面,踊跃躁猱狖”,言风吹波起,山影破碎,状若猿猱躁跃:想象奇特,造句瘦劲,乃韩愈的当行本色。“仰喜呀不仆”,写出行近终南,仰观南山时的心情,语平直而意深邃,其气直贯“崎岖上轩昂”二句。第二层至“欲进不可又”,写诗人中途迷路,未能遂登山之愿。其中“行行将遂穷”以下九句,描摹诗人爬山时的心理,相当出色。他在岭阜之间奔走,寻觅登山之路,恨不得将南山周围的峰峦全都搬走;甚至想请神话中的夸蛾、巨灵移山,又怕违拗造化本意,为雷电呵诟。诗以此数句,作一顿挫,盘旋蓄势,逗出“攀缘脱手足”以下七句,明写攀山之艰,暗示诗人遊兴之浓。自“因缘窥其湫”至“峙质能化贸”为第三层,着重写游湫。其中“林柯有脱叶,欲堕鸟惊救。争衔弯环飞,投弃急哺鷇”,以“弯环飞”,状群鸟贴湖回翔,能传其神情;而“救”、“争衔”、“投弃”数词,与前“阴兽”“神物”相应,为此幽靓之境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它与前层相映:一苦一乐,一张一弛,有相反相生之妙;而神话的运用和渲染,则为结句作诗酬神之意埋一伏笔。末四句,言诗人于归途“回睨”,不能忘情南山,逗出二次游山。自“前年遭谴谪”以下为第四层。言诗人于谴谪途中,再次游南山,终因冰雪封路,沿途杉篁披冰,枝若“蒲苏(刀剑)”,干如“介胄”,只得怅而返。

  来逢清霁”起,至“蠢蠢骇不懋”为第三段

  前层。诗人于贬谪遐方之后,擢任京官,乘兴往游,直登峰巅,视野顿然开阔。往昔视为畏途的峻岭大阜,尽伏眼底,只如五色斑斓的带“皱”石堆。此后,即用五十一个“或”字句,十四个叠句,形容千山万壑的诸种态势。对此,历来赞扬者多,批评者少。批评集中在“味短”“辞费”上。其实,韩愈作此诗目的在于状南山胜景,在于“体物”。因此,吸收了《子虚》、《上林》赋的手法入诗,抓住山壑峰峦小异之处,尽力舖张雕绘。这,决不是“味短”、“辞费”,而是按照题材,选择诗体(方世举称《南山》是赋体)的结果,是“以文为诗”的范例。其中连用“或”字,远绍《小雅?北山》(有十二个“或”字句),近承陆机《文赋》(连用八个“或”字句),加以参差变化,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诗风。句中多用骈字、时杂拗句,复以险韵出之,如“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戾若仇雠;或密若婚媾”之类即是。

  诗以一句一喻为主,其间错落地杂以四句一喻和二句一喻,连用排比,仍富变化。句式多变,有“或×若××”式,也有“或××若×”、“或若×××”及“或××××”,多种句式交互使用。形象中时寓议论,如“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末二句包孕着人际关系的哲理。又如“或前横若剥,或后断若姤”以卦象状山:剥卦“”,为“地下山上”之象,有“不利有所往”的象征。在形容山态时,言己目前身在峰顶的处境,隐寓处世之道。就全诗章法而言,第一段由远眺而逗游兴,第二段言二次游山,历尽艰危而游兴不减,经层层盘旋作势,引满待发之后,至此,连用五十一个排比句和十四叠句,犹如长江黄河之水,经上游山峡壅阻之后,喷薄而出,一泻千里。就笔法而言,最初自山下眺望,两次往游:一系俯视水中倒影,一乃近瞩山径风光;此则绝顶鸟瞰,角度不一,写法迥异。山本静物,但在韩愈笔下均具动态,且原因各不相同:

  第一段是云岚舒卷而造成山“动”的错觉,第二段是风吹水动,引起山影破碎躁动;此段则是诗人游目四骋而造成的错觉。撰如此长诗,而能一笔不复,尤见韩愈才力之雄。自“大哉立天地”以下为后层。言终南山奇神灵,故诗人作诗以酬。

  程学恂说:“读《南山诗》,当如观《清明上河图》,须以静心闲眼,逐一审谛之,方识其尽物类之妙。又如食五侯鲭,须逐一咀嚼之,方知其极百味之变。”此评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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