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常州青果巷的“不倒翁”
洪砾漠
2013年9月26日上午10时多,我在常州市青果巷东端兼琢初桥北端的地方,用手机拨打青果妙生的手机。对方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我这是第三次来青果巷了。巷里已经冷清了许多。妙生第一次请我吃饭的乡村渔馆现在关门了。我去年10月30日见到的农民工制作棉絮(棉胎)的店面房现在也关门了。偶尔有行人或骑着电动车的人经过我身旁。去年10月,我第二次走进青果巷时,常见到巷里有不少来回走动的保安人员;有关方面正在动员原有居民换房、迁移。青果巷历史文化街区保护标志碑原在巷子的东端。去年10月,我见标志碑已由东端移到了巷子中段的路边立着。青果巷西段原来延续至南大街以西的地方,可是西段的大片老街区、老房子已拆除大半……如果青果巷东段的地皮再被房地产商买去,拆迁、重建,那么青果巷的名人周有光、赵元任、恽鸿仪、恽代英、李伯元等故居则将消失殆尽。这是令青果巷国际文友会(民间)会长潘再生(别名青果妙生、妙生)忧心忡忡的事情。幸好清末著名企业家盛宣怀的故居(残存部分)在青果巷中段,不在此次换房动迁的范围内。
妙生的租住处在青果巷正巷南侧临河的胜利巷西段。宅门是铝合金制作的单扇门,敞开着,狭长的门厅里光线昏暗。穿过门厅,见妙生正在客室接待四个客人。两个女青年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紫桐和赵婷婷,正在和妙生叙谈。还有两个中年男人,我初始误以为他俩也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后来才弄清楚是常州本地的摄影家协会会员陈新和林建明。
两个记者得知我是妙生的巷友兼文友,就请我谈谈我对青果巷的印象。我直言不讳,说,青果巷没有保护好,太破烂了,希望有关方面加大保护力度,将周有光、赵元任、盛宣怀等故居修缮好,搞好文物陈列,对外开放,让从远地来青果巷寻根的人能够亲切感受到历史文化渊源,让外地来的游客饱览文化遗产……
记者和妙生仍在问答中。我注意到客室的墙壁上竖立着一块高大的塑料薄膜制作的文字牌,是加拿大《世界华人周刊》记者高冰尘写作的介绍妙生事迹的文章……临窗的桌面上有不少书刊,其中一本《周有光年谱》吸引了我的目光……客室门外的过道也和门厅相似,宽约1.2m,狭长而窄。过道里有一只白色外壳的冰箱。冰箱旁边的桌案上放着一只单灶的液化气灶、小钢筋锅、一碗红色的油盐炒过的米饭……幸好米饭上面没有苍蝇……我估摸妙生在今天上午刚炒好米饭,预备吃饭时,两名记者就来采访他了。他来不及吃饭,就开始接待记者……
妙生没有国家公务员之类的职业,靠朋友赞助为生活的经济来源。他原是无锡师范毕业生,在常州市工会干部学校教过书,后来辞职,下海,在上海景云里(茅盾、鲁迅等租房住过的街区)租房住,打工,没有立稳根基……
妙生是青果巷的“百事通”,助人为乐,手机号码印在宣传“周有光说:青果巷是我童年的摇篮”的牌子上。外地来的人想了解青果巷的历史或办其它事情,感到束手无策时,就试着拨打妙生的手机号码,这样就可以联系上妙生。
我第一次到青果巷的时候,妙生住在青果巷17弄赵元任故居所属的旧房子里。由于去年换房活动,他迁居到胜利巷××号。他喜欢给街、树、房、巷、桥等等重新命名。他将胜利巷改称蛤蜊巷,又称蛤蜊滩。
上午11时多,妙生带领记者等人来到胜利巷内的一口古井旁边。有一个中年妇女在井旁洗衣服。妙生称呼她为阿姨。这个阿姨来自安徽。现在,胜利巷的旧房子里租房住的人多半是外地人,来自安徽、新疆等省、区。紫桐和赵婷婷为了录制吊桶在从清朝时期留存下来的古井里打水的声音,请洗衣阿姨暂时停止洗衣服。妙生借用阿姨的塑料桶,手挽住桶上的绳子,将桶放入井内,水桶碰撞井水的声音传出井口,叮咚叮咚响,清脆悦耳。妙生打了一桶清亮的井水,提出井口,放在井旁,用右手手掌舀起井水,喝了一口,说:“这口井的水质好,可以喝的。”记者俩和我作为外地来的人,掬起一巴掌井水尝试一下,井水果然清冽可口。
紫桐和赵婷婷请妙生在古井旁演唱赵元任谱曲、刘半农作词的歌曲《教我如何不想他》。妙生引吭高歌到一半许,他身上的手机响起来了。他赶快关了手机,继续唱下去。紫桐对他说:“潘老师,你刚才手机响了,打断了歌声。请你重新来一遍。并且,请大家附和着唱……”妙生不厌其烦,重新唱起来。我们附和着妙生唱。妙生音乐天赋好,男声独唱也有韵味。
记者俩和妙生回到客室,继续访谈起来……12时多,记者俩和妙生约定下午1点半再见面,就告辞了。陈新和林建明也告辞了。
妙生带我上街,入李伯元故居的保护标志牌(石刻)旁边的鑫涛餐厅吃午饭。餐厅在格林豪泰酒店对面。这个酒店占去了公安局原建的长安大厦约一半楼房,另一半楼房现在是公安局下属机关的办公用房。我站在餐厅的门前,抬头仰望着对面楼房外墙上镶嵌的大字:“长安大厦任建新题”,想起和任建新同时期的刘复之不久前病逝。刘复之遗体告别仪式中,胡锦涛位列在习近平、李克强、张德江、俞正声、刘云山、王歧山、张高丽之后。胡锦涛比前任领导人邓小平、江泽民还要谦虚而又低调得很多。任建新原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担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刘复之同时期任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长安大厦建造时,拆掉了盛宣怀故居的部分房子,多么可惜啊!
下午1点30分许,妙生带领紫桐、赵婷婷、我以及不知姓名的一个微胖脸庞的男青年到青果巷东段参观、访问。巷里有数条长长的备弄,原来可以通行,现在北段被人用砖块或木料堵住了。
紫桐和赵婷婷听说青果巷的老居民徐焕明是有名的不愿动迁的住户,原来想采访他,却不知如何找到他。妙生说:“我和徐焕明和他的夫人何阿姨熟得很……”妙生带领我们走进恽鸿仪故居,在一条长长的备弄中段,敲了一会儿木宅门。宅内有人回应了几声,就见一个身体较矮的老媪开门了。老媪就是何阿姨,今年有八十一、二岁了。她丈夫徐焕明有八十七、八岁了。进入宅门,是间门房,呈长方形,长约10m,宽2m有余,依靠南墙摆放的长桌案上摆着液化气灶、电饭煲等炊具,还有餐具。西南墙角砌着一个砖灶台,白色的石灰浆粉刷过灶台和烟筒外体。灶上的锅盖等被塑料薄膜封存着。看样子,灶台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使用了。
徐焕明的门房的北墙中间有双扇转轴木门,门外有一个四合院子,东、北、西三面都是两层的砖木结构的瓦顶楼房,楼上楼下都有走廊,有简朴的雕花木刻。门房上面是平顶的。楼上楼下敞亮,透光性极好。正房在院北,三开间,中间为中堂(客厅),两侧为主人的卧室,收拾得干干净净,真可谓一尘不染。
徐焕明和何阿姨原来是刘国钧家里开设的纺织公司的管理层人员,在20世纪50年代人民币改版(旧币1万元相当于新币1元)后,花了人民币(新币)5000多元,从郭氏后裔手中买下这套住宅。现在有关单位动员他们迁居,以每平方米1050元的价格按建筑面积收购他们的住宅,拿新住宅楼里的一套或两套房子换给他们,要他们补交钱……
徐焕明有些耳聋。何阿姨健谈,说:“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愿动迁,不愿搬出去,不愿换房。这套住宅的地皮就要值几十万元。还有理由,就是住宅具有极大的建筑艺术价值。我们住惯了,不会搬走的。我们的子孙也不同意搬走,也不会让步的……”她指着门房中间的双扇木门扇,说:“拍电视剧的人来这里拍片,将这木门涂抹上五颜六色的涂料,弄得一塌糊涂……我们当初不知道他们拍片时要搞得乌七八糟,后悔让他们来拍片……今后再也不会同意拍电影、拍电视的人进屋里来拍片了……”
这天下午,天空多云。阳光时而明亮,时而朦胧。我们离开徐宅。妙生又带领记者俩、我和不知名的男青年走进天井巷10号。宅主人路锡坤老头有八、九十岁了,刚从外面回家,热情地拿出罐装牛奶招待客人。路老先和紫桐、赵婷婷叙谈。他的夫人汪榴珍是画家,由女儿路正一陪同去医院看病,回来迟了些。路正一见有客人在家,和我们打了一声招呼就转身走了。路老刚才说,路正一今年5月间到台湾旅游,在一个庙里找到了她外公汪修元的骨灰存放处。骨灰存放在棺木里。路正一抚棺大哭一场……
访谈结束后,我猛然想起一种工艺美术品——不倒翁。青果妙生、徐焕明、何阿姨、路锡坤、汪榴珍、钱进麻油店主人……这些人就好像是青果巷的“不倒翁”。有他们在,青果巷这片历史文化街区就会被世人保护下来。舒乙先生为青果巷题写的巷名将会制作成牌坊,永远立在巷子里。
2013年10月6日(吴朗西诞辰109周年),起草于太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