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一 作者:李宝嘉

第一回 望成名学究训顽儿 讲制艺乡绅勖后进

话说陕西同州府朝邑县,城南三十里地方,原有一个村庄。这庄内住的只有赵、方二

姓,并无他族。这庄叫小不小,叫大不大,也有二三十户人家。祖上世代务农。到了姓赵的

爷爷手里,居然请了先生,教他儿子攻书,到他孙子,忽然得中一名黉门秀士①。乡里人眼

浅,看见中了秀才,竟是非同小可,合庄的人,都把他推戴起来,姓方的便渐渐的不敌了。

姓方的瞧着眼热,有几家该钱的,也就不惜工本,公开一个学堂,又到城里请了一位举人老

夫子,下乡来教他们的子弟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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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黉门秀士:黉门,学宫;秀士,即秀才。

这举人姓王名仁,因为上了年纪,也就绝意进取,到得乡间,尽心教授。不上几年,居

然造就出几个人材:有的也会对个对儿;有的也会诌几句诗;内中有个天分高强的,竟把笔

做了“开讲”②。把这几个东家喜欢的了不得。到了九月重阳,大家商议着,明年还请这个

先生。王仁见馆地蝉联,心中自是欢喜。这个会做开讲的学生,他父亲叫方必开。他家门

前,原有两棵合抱大树,分列左右,因此乡下人都叫他为“大树头方家”。这方必开因见儿

子有了怎么大的能耐,便说自明年为始,另外送先生四贯铜钱。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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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开讲”:指八股文中的第三段,为初学写八股文的人所为。

且说是年正值“大比之年”,那姓赵的便送孙子去赶大考。考罢回家,天天望榜,自不

必说。到了重阳过后,有一天早上,大家方在睡梦之中,忽听得一阵马铃声响,大家被他惊

醒。开门看处,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向西而去。仔细一打听,都说赵相公考中了举人了。此

时方必开也随了大众在街上看热闹,得了这个信息,连忙一口气跑到赵家门前探望。只见有

一群人,头上戴着红缨帽子,正忙着在那里贴报条呢。方必开自从儿子读了书,西瓜大的

字,也跟着学会了好几担搁在肚里。这时候他一心一意都在这报条上,一头看,一头念道:

“喜报贵府老爷赵印温,应本科陕西乡试,高中第四十一名举人。报喜人卜连元。”他看了

又看,念了又念,正在那里咂嘴弄舌,不提防肩膀上有人拍了他一下,叫了一声“亲家”。

方必开吓了一跳,定神一看,不是别人,就是那新中举人赵温的爷爷赵老头儿。

原来这方必开,前头因为赵府上中了秀才,他已有心攀附,忙把自己第三个女孩子,托

人做媒,许给赵温的兄弟,所以这赵老头儿赶着他叫亲家。他定睛一看,见是太亲翁,也不

及登堂入室,便在大门外头,当街爬下,绷冬绷冬的磕了三个头。赵老头儿还礼不迭,赶忙

扶他起来。方必开一面掸着自己衣服上的泥,一面说道:“你老今后可相信咱的话了?咱从

前常说,城里乡绅老爷们的眼力,是再不错的。十年前,城里石牌楼王乡绅下来上坟,是借

你这屋里打的尖。王老先生饭后无事,走到书房,可巧一班学生在那里对对儿哩。王老先生

一时高兴,便说我也出一个你们对对。刚刚那天下了两点雨,王老先生出的上联就是‘下

雨’两个字。我想着:你们这位少年老爷便冲口而出,说是什么‘出太阳’。王老先生点了

点头儿,说道:‘“下雨”两个字,“出太阳”三个字,虽然差了点,总算口气还好,将来

这孩子倒或者有点出息。’你老想想看,这可不应了王老先生的话吗?”赵老头儿道:“可

不是呢。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记这会子事了。眼前已是九月,大约月底月初,王老先生一定

要下来上坟的。亲家那时候把你家的孩子一齐叫了来,等王老先生考考他们。将来望你们令

郎,也同我这小孙子一样就好了。”方必开听了这话,心中自是欢喜,又说了半天的话,方

才告别回家。

那时候已有午牌过后,家里人摆上饭来,叫他吃也不吃;却是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在

书房廊前踱来踱去,嘴里不住的自言自语,什么“捷报贵府少老爷”,什么“报喜人卜连

元”。家里人听了都不明白。还亏了这书房里的王先生,他是曾经发达过的人,晓得其中奥

妙。听了听,就说:“这是报条上的话,他不住的念这个,却是何故?”低头一想:“明白

了,一定是今天赵家孩子中了举,东家见了眼馋,又勾起那痰迷心窍老毛病来了。”忙叫老

三:“快把你爸爸搀到屋里来坐,别叫他在风地里吹。”这老三便是会做开讲的那孩子,听

了这话,忙把父亲扶了进来,谁知他父亲跑进书房,就跪在地当中,朝着先生一连磕了二十

四个响头。先生忙忙还礼不迭,连忙一手扶起了方必开,一面嘴里说:“东翁,有话好讲,

这从那里说起!”这时候方必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拿手指指自家的心,又拿手指指他儿子

老三,又双手照着王仁拱了一拱。王仁的心上已明白了三四分了,就拿手指着老三,问道:

“东翁,你是为了他么?”方必开点点头儿。王仁道:“这个容易。”随手拉过一条板凳,

让东家坐下。又去拉了老三的手,说道:“老三,你知道你爸爸今儿这个样子,是为的谁

呀?”老三回:“我不知道。”王仁道:“为的是你。”老三说:“为我什么?”王仁道:

“你没有听见说,不是你赵家大哥哥,他今儿中了举人么?”老三道:“他中他的,与我甚

么相干?”王仁道:“不是这样讲。虽说人家中举,与你无干,到底你爸爸眼睛里总有点火

辣辣的。”老三道:“他辣他的,又与我甚么相干?”王仁道:“这就是你错了!”老三

道:“我错甚么?”王仁道:“你父亲就是你一个儿子,既然叫你读了书,自然望你巴结上

进,将来也同你赵家大哥哥一样,挣个举人回来。”老三道:“中了举人有甚么好处呢?”

王仁道:“中举之后,一路上去,中进士,拉翰林①,好处多着哩!”老三道:“到底有什

么好处?”王仁道:“拉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还要坐堂打人,出起门来,开

锣喝道。阿唷唷,这些好处,不念书,不中举,那里来呢?”老三孩子虽小,听到“做了官

就有钱赚”一名话,口虽不言,心内也有几分活动了,闷了半天不作声。又停了一会子,忽

然问道:“师傅,你也是举人,为甚么不去中进士做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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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翰林:考取的进士除一甲三名,照例授职翰林院外,其他还参加朝考,由皇帝圈点

成绩优秀者为翰林院庶吉士。

那时候,方必开听了先生教他儿子的一番话,心上一时欢喜,喉咙里的痰也就活动了许

多,后来又听见先生说什么做了官就有钱赚,他就哇的一声,一大口的粘痰呕了出来。刚刚

吐得一半,忽然又见他儿子回驳先生的几句话,驳的先生顿口无言,他的痰也就搁在嘴里

头,不往外吐了,直钩钩两只眼睛,瞅着先生,看他拿什么话回答学生。只见那王仁楞了好

半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面色很不好看,忽然把眼睛一瞪,吹了吹胡子,一手提起戒

尺,指着老三骂道:“混帐东西!我今儿一番好意,拿好话教导与你,你到教训起我来了!

问问你爸爸:请了我来,是叫我管你的呢,还是叫你管我的?学生都要管起师傅来,这还了

得!这个馆不能处了!一定要辞馆,一定要辞馆!”

这方必开是从来没见先生发过这样大的气,今儿明晓得是他儿子的不是,冲撞了他,惹

出来的祸。但是满肚子里的痰,越发涌了上来,要吐吐不出,要说说不出,急的两手乱抓,

嘴唇边吐出些白沫来。老三还在那里叽哩咕噜说:“是个好些儿的,就去中进士做官给我

看,不要在我们家里混闲饭吃。”王仁听了这话,更是火上加油,拿着板子赶过来打,老三

又哭又跳,闹的越发大了。还是老三的叔叔听见不像样,赶了进来,拍了老三两下;又朝着

先生作了几个揖,赔了许多话;把哥子搀了出来才完的事。按下不表。

且说赵老头儿,自从孙子中举,得意非凡,当下,就有报房①里人,三五成群,住在他

家,镇日价大鱼大肉的供给,就是鸦片烟也是赵家的。赵老头儿就把一向来往的乡、姻、

世、族谊,开了横单交给报房里人,叫他填写报条,一家家去送。又忙着看日子祭宗祠,到

城里雇的厨子,说要整猪整羊上供,还要炮手、乐工、礼生。又忙着检日子请喜酒,一应

乡、姻、世、族谊,都要请到。还说如今孙子中了孝廉,从此以后,又多几个同年人家走动

了。又忙着叫木匠做好六根旗杆:自家门前两根,坟上两根,祠堂两根。又忙着做好一块

匾,要想求位翰林老先生题“孝廉第”三个字。想来想去,城里头没有这位阔亲戚可以求得

的,只有坟邻王乡绅,春秋二季下乡扫墓,曾经见过几面。因此渊源,就送去了一分厚礼,

央告他写了三个字,连夜叫漆匠做好,挂在门前,好不荣耀。又忙着替孙子做了一套及时应

令的棉袍褂,预备开贺的那一天好穿了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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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报房:向新考取的举人、进士报喜的人为报人;由报人组合的叫报房。

赵老头儿祖孙三代究竟都是乡下人,见识有限,那里能够照顾这许多,全亏他亲家,把

他西宾王孝廉请了过来一同帮忙,才能这般有条不紊。当下又备了一副大红金帖,上写着:

“谨择十月初三日,因小孙秋闱①侥幸,敬治薄酒,恭候台光。”下写:“赵大礼率男百寿

暨孙温载拜。”外面红封套签条居中写着“王大人”三个字,下面注着“城里石碑楼进士

第”八个小字。大家知道,请的就是那王乡绅了。另外又烦王孝廉写一封四六信,无非是仰

慕他,记挂他,届期务必求他赏光的一派话。赵老头儿又叫在后面加注一笔,说赶初一先打

发孩子赶驴上城,等初二就好骑了下来;这里打扫了两间庄房,好请他多住几天。帖子送

去,王乡绅答应说来。赵老头儿不胜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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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秋闱:秋天进行考试。闱,指进行举人、进士考试的地方,考试日期在秋天。

有事便长,无话便短。看看日子,一天近似一天,赵家一门大小,日夜忙碌,早已弄得

筋疲力尽,人仰马翻。到了初三黑早,赵老头儿从炕上爬起,唤醒了老伴并一家人起来,打

火烧水洗脸,换衣裳,吃早饭。诸事停当,已有辰牌时分,赶着先到祠堂里上祭。当下都让

这中举的赵温走在头里,屁股后头才是他爷爷,他爸爸,他叔子,他兄弟,跟了一大串。走

进了祠堂门,有几个本家都迎了出来,只有一个老汉,嘴上挂着两撇胡子,手里拿着一根长

旱烟袋,坐在那里不动。赵温一见,认得他是族长,赶忙走过来叫了一声“大公公”。那老

汉点点头儿,拿眼把他上下估量了一回;单让他一个坐下,同他讲道:“大相公,恭喜你,

现在做了皇帝家人了!不知道我们祖先积了些甚么阴功,今日都应在你一人身上。听见老一

辈子的讲,要中一个举,是很不容易呢:进去考的时候,祖宗三代都跟了进去,站在龙门①

老等,帮着你抗考篮,不然,那一百多斤的东西,怎么拿得动呢?还说是文昌老爷是阴间里

的主考。等到放榜的那一天,文昌老爷穿戴着纱帽圆领,坐在上面;底下围着多少判官,在

那里写榜。阴间里中的是谁,阳间里的榜上也就中谁,那是一点不会错的。到这时候,那些

中举的祖宗三代,又要到阴间里看榜,又要到玉皇大帝跟前谢恩,总要三四夜不能睡觉哩。

大相公,这些祖先熬到今天受你的供,真真是不容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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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龙门:指乡试考场的二门,也有指第三门,其意是跨过这门就可一举成

爷儿两个正在屋里讲话。忽然外面一片人声吵闹。问是甚么事情,只见赵温的爷爷满头

是汗,正在那里跺着脚骂厨子,说:“他们到如今还不来!这些王八崽子,不吃好草料的!

停会子告诉王乡绅,一定送他们到衙门里去!”嘴里骂着,手里拿着一顶大帽子,借他当扇

子扇,摇来摇去,气得眼睛都发了红了。正说着,只见厨子挑了碗盏家伙进来。大家拿他抱

怨。厨名,取“鲤鱼跳龙门”的意思。

子回说:“我的爷!从早晨到如今,饿着肚皮走了三十多里路,为的那一项!半个老钱

没有瞧见,倒说先把咱往衙门里送。城里的大官大府,翰林、尚书,咱伺候过多少,没瞧过

他这囚攮①的暴发户,在咱面上混充老爷!开口王乡绅,闭口王乡绅,像他这样的老爷,只

怕替王乡绅拴鞋还不要他哩!”一面骂,一面把炒菜的杓子往地下一掼,说:“咱老子不做

啦,等他送罢!”这里大家见厨子动了气,不做菜,祠堂祭不成,大家坍台,又亏了赵温的

叔叔走过来,左说好话,右说好话,好容易把厨子骗住了,一样一样的做现成了,端了去摆

供。当下合族公推新孝廉主祭,族长陪祭,大众跟着磕头。虽有赞礼先生旁边吆喝着,无奈

他们都是乡下人,不懂得这样的规矩,也有先作揖,后磕头的,也有磕起头来,再作一个揖

的。礼生见他们参差不齐,也只好由着他们敷衍了事。一时祭罢祠堂,回到自己屋里,便是

一起一起的人来客往,算起来还是穿草鞋的多。送的分子,倒也络续不断;顶多的一百铜

钱,其余二十、三十也有,再少却亦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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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囚攮:骂人语。

看看日头向西,人报王乡绅下来了。赵老头儿祖孙三代,早已等得心焦,吃喜酒的人,

都要等着王乡绅来到方才开席,大家饿了肚皮,亦正等的不耐烦。忽然听说来了,赛如天上

掉下来的一般,大家迎了出来。原来这王乡绅坐的是轿车,还没有走到门前,赵温的爸爸抢

上一步,把牲口拢住,带至门前。王乡绅下车,爷儿三个连忙打恭作揖,如同捧凤凰似的捧

了进来,在上首第一位坐下。

这里请的陪客,只有王孝廉宾东两个。王孝廉同王乡绅叙起来还是本家,王孝廉比王乡

绅小一辈,因此他二人以叔侄相称。他东家方必开因为赵老头儿说过,今日有心要叫王乡绅

考考他儿子老三的才情,所以也戴了红帽子、白顶子,穿着天青外褂,装做斯斯文文的样

子,陪在下面;但是脚底下却没有着靴,只穿得一双绿梁的青布鞋罢了。

王乡绅坐定,尚未开谈,先喊了一声“来”!只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二爷,答应了一声

“者”!王乡绅就说:“我们带来的点小意思,交代了没有?”二爷未及回话,赵老头儿手

里早拿着一个小红封套儿,朝着王乡绅说:“又要你老破费了,这是断断不敢当的!”王乡

绅那里肯依。赵老头儿无奈,只得收下,叫孙子过来叩谢王公公。当下吃过一开茶,就叫开

席。

王乡绅一席居中;两傍虽有几席,都是穿草鞋,穿短打的一班人,还有些上不得台盘

的,都在天井里等着吃。这里送酒安席,一应规矩,赵老头儿全然不懂,一概托了王孝廉替

他代作主人。当下,王乡绅居中面南,王孝廉面西,方必开面东,他祖孙两个坐在底下作

陪。一时酒罢三巡,菜上五道。王乡绅叔侄两个讲到今年那省主考放的某人,中出来的“闱

墨①”,一定是清真雅正,出色当行。又讲到今科本县所中的几位新孝廉,一个个都是揣摩

功深,未曾出榜之前,早决他们是一定要发达的,果然不出所料:足见文章有价,名下无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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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闱墨:新中举人、进士的在考试时写的文章。

两人讲到得意之际,不知不觉的多饮了几杯。原来这王乡绅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做过一

任监察御史,后因年老告病回家,就在本县书院掌教。现在满桌的人,除王孝廉之外,便没

有第二个可以谈得来的。赵温虽说新中举,无奈他是少年新进,王乡绅还不将他放在眼里。

至于他爷爷及方必开两个,到了此时,都变成“锯了嘴的葫芦”,只有执壶斟酒,举箸让

菜,并无可以插得嘴的地方,所以也只好默默无言。

王乡绅饮至半酣,文思泉涌,议论风生,不禁大声向王孝廉说道:“老侄,你估量着这

‘制艺’①一道,还有多少年的气运?”王孝廉一听这话,心中不解,一句也答不上来,筷

子上夹了一个肉圆,也不往嘴里送,只是睁着两只眼睛,望着王乡绅。王乡绅便把头点了两

点,说道:“这事说起来话长。国朝诸大家,是不用说了,单就我们陕西而论:一位路润生

先生,他造就的人才也就不少。前头入阁拜相的阎老先生,同那做刑部大堂的他们那位贵

族,那一个不是从小读着路先生制艺,到后来才有这们大的经济!”②一面说,一手指着赵

家祖孙,嘴里又说道:“就以区区而论,记得那一年,我才十七岁,才学着开笔做文章,从

的是史步通史老先生。这位史先生虽说是个老贡生,下过十三场没有中举;一部《仁在堂文

稿》他却是滚瓜烂熟记在肚里。我还记得,我一开手,他叫我读的就是‘制艺引全’,是引

人入门的法子。一天只教我读半篇。因我记性不好,先生就把这篇文章裁了下来,用浆子糊

在桌上,叫我低着头念,偏偏念死念不熟。为这上头,也不知捱了多少打,罚了多少跪,到

如今才挣得这两榜进士。唉!虽然吃了多少苦,也还不算冤枉。”王孝廉接口道:“这才合

了俗语说的一句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别的不讲,单是方才这几句话,不

是你老人家一番阅历,也不能说得如此亲切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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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制艺:指八股文。

②经济:经邦济世、治理国家。

王乡绅一听此言,不禁眉飞色舞,拿手向王孝廉身上一拍,说道:“对了,老侄,你能

够说出这句话来,你的文章也着实有工夫了。现在我虽不求仕进,你也无意功名,你在乡下

授徒,我在城中掌教,一样是替路先生宏宣教育,替我圣朝培养人才。这里头消长盈虚,关

系甚重。老侄你自己不要看轻,这个重担,却在我叔侄两人身上,将来维持世运,历劫不

磨。赵世兄他目前虽说是新中举,总是我们斯文一脉,将来昌明圣教,继往开来,舍我其

谁?当仁不让。小子勉乎哉,小子勉乎哉!”说到这里,不觉闭着眼睛,颠头播脑起来。

赵温听了此言,不禁肃然起敬。他爷爷同方必开,起先尚懂得一二,知道他们讲的无非

文章,后来王乡绅满嘴掉文,又做出许多痴像,笑又不敢笑,说又没得说。正在疑惑之际,

不提防外头一片声嚷,吵闹起来。仔细一问,原来是王乡绅的二爷,因为他主人送了二分银

子的贺礼,赵温的爸爸开销他三个铜钱的脚钱,他在那里嫌少,争着要添。赵温的爸爸说:

“你主人止送了二分银子,换起来不到三十个钱,现在我给你三个铜钱,已经是格外的

了。”二爷说:“脚钱不添,大远的奔来了,饭总要吃一碗。”赵温的爸爸不给他吃,他一

定吵着要吃,自己又跑到厨房抢面吃,厨子不答应,因此争吵起来,一直闹到堂屋里,王乡

绅站起来骂:“王八蛋!没有王法的东西!”

当下,还亏了王孝廉出来,做好做歹,自己掏腰摸出两个铜钱给他买烧饼吃,方才无

话。坐定之后,王乡绅还在那里生气,嘴里说:“回去一定拿片子送到衙门里,打这王八羔

子几百板子,戒戒他二次才好!”究竟赵老头儿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听了这话,连忙替他求

情,说:“受了官刑的人,就是死了做了鬼,是一辈子不会超生的,这不毁了他吗。你老那

里不阴功积德,回来教训他几句,戒戒他下回罢了。”王乡绅听了不作声。方必开忽然想起

赵老头儿的话,要叫王乡绅考考他儿子的才情,就起身离座去找老三,叫唤了半天,前前后

后,那里有老三的影子。后来找到厨房里,才见老三伸着油晃晃的两只手,在那里啃骨头。

一见他老子来到,就拿油手往簇新的衣服上乱擦乱抹。他老子又恨儿子不长进,又是可惜衣

服,急的眼睛里冒火。当下忍着气,不说别的,先拿过一条沾布,替儿子擦手,说要同他前

面去见王乡绅。老三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人,任凭他老子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总是不肯去。

他老子一时恨不过,狠狠的打了他一下耳刮子,他哇的一声哭了。大家忙过来劝住,他老子

见是如此,也只好罢手。

这里王乡绅又吃过几样菜,起身告辞。赵老头儿又托王孝廉替他说:“孙子年纪小,不

曾出过门;王府上可有使唤不着的管家,请赏荐一位,好跟着孙子明年上京会试。”王乡绅

也应允了。方才大家送出大门,上车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钱典史同行说官趣 赵孝廉下第受奴欺

话说赵家中举开贺,一连忙了几天,便有本学老师叫门斗①传话下来,叫赵温即日赴

省,填写亲供②。当下爷儿三代,买了酒肉,请门斗饱餐一顿,又给了几百铜钱。门斗去

后,赵温便踌躇这亲供如何填法,幸亏请教了老前辈王孝廉,一五一十的都教给他。赵温不

胜之喜。他爷爷又向亲家方必开商量,要请王孝廉同到省城去走一遭,随时可以请教。

方必开一来迫于太亲翁之命,二来是他女儿大伯子中举的大事,还有什么不愿意的?随

即满口应允。赵老头儿自是感激不尽。取过历本一看,十月十五是个长行百事皆宜的黄道吉

日,遂定在这天起身。因为自己牲口不够,又问方亲家借了两匹驴。几天头里,便是几门亲

戚前来送礼饯行,赵温一概领受。

①门斗:学里的公役。

②亲供:指秀才中举后到学台官署填写年龄、籍贯等手续。

闲话少叙。转眼之间,已到十四。他爷爷,他爸爸,忙了一天,到得晚上,这一夜更不

曾睡觉,替他弄这样,弄那样,忙了个六神不安。十五大早,赵温起来,洗过脸,吃饱了肚

皮。外面的牲口早已伺候好了。少停一刻,方必开同了王孝廉也踱过来。赵温便向他爷爷、

爸爸磕头辞行。赵老头儿又朝着王孝廉作了一个揖,托他照料孙子,王孝廉赶忙还礼不迭。

等到行完了礼,一同送出大门,骑上牲口,顺着大路,便向城中进发。

原来几天头里,王乡绅有信下来,说赵世兄如若上省填亲供,可便道来城,在舍下盘桓

几日。所以赵温同了王孝廉,走了半天,一直进城,投奔石牌楼而来。王孝廉是熟门熟路,

管门的一向认得,立时请进,并不阻挡;赵温却是头一遭。幸亏他素来细心,下驴之后,便

留心观看。只见:

门前粉白照墙一座,当中写着“鸿禧”两个大字,东西两根旗杆。大门左右,水磨八字

砖墙。两扇黑漆大门,铜环擦得雪亮。门外挂着一块“劝募秦晋赈捐分局”的招牌。两面两

扇虎头牌,写着“局务重地”“闭人免进”八个大字。还有两根半红半黑的棍子①,挂在牌

上。大门之内,便是六扇蓝漆屏门,上面悬着一块红底子金字的匾,写着“进士第”三个

字。两边贴着多少新科举人的报条,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算来却都是同年。两边墙

上,还挂着几顶红黑帽子,两条皮鞭子。

门上的人因为他是王孝廉同来的人,也就让他进去。转过屏门,便是穿堂,上面也有三

间大厅,却无桌椅台凳。两面靠墙,横七竖八摆着几副衔牌;甚么“丙子科举人”、“庚辰

科进士”、“赐进士出身”、“钦点主政”、“江西道监察御史”。赵温心里明白,这些都

是王乡绅自家的官衔。另外还摆着两顶半新不旧的轿子。又转过一重屏门,方是一个大院

子,上面五间大厅。

①半红半黑的棍子:原为衙役使用的水火棍,一半红一半黑,挂在门外以示为威严。

其时已是十月,正中挂着大红洋布的板门帘。前回跟着王乡绅下乡,王孝廉给他两个铜

钱买烧饼吃的那个二爷,正在廊檐底下,提着一把溺壶走来;一见他来,连忙站住,亏他不

忘前情,迎上来朝着王孝廉打了一个千,问他几时来的,王孝廉回说“才到”。

那二爷瞧瞧赵温,也像认得,却是不理他,一面说话,一面让屋里坐。赵温也跟了进

去。原来居中是三间统厅,两头两个房间,上头也悬着一块匾,是“崇耻堂”三个字,下面

落的是汪鸣銮的款。赵温念过“墨卷①”,晓得这汪鸣銮就是那做“能自疆斋文稿”的柳门

先生,他本是一代文宗,不觉肃然起敬。当中悬着一副御笔,写的“龙虎”两字,却是石刻

朱拓的,两边一副对联,是阎丹初阎老先生的款;天然几上一个古鼎、一个瓶、一面镜子,

居中一张方桌,两旁八张椅子、四个茶几。上面梁上,还有几个像神像龛子的东西,红漆描

金,甚是好看。赵温不认得是什么东西,悄悄请教老前辈。王孝廉对他说:“这是盛‘诰命

轴子’②的。”

①墨卷:即考生墨写的卷子。

②诰命轴子:诰命,皇帝对五品以上的官员的封典;把诰命裱成的锦轴。

赵温还不懂得什么叫“诰命”,正想追问,里头王乡绅拖着一双鞋,手里拿着一根旱烟

袋,已经出来了。王孝廉连忙上前请了一个安,王乡绅把他一扶。跟手赵温已经爬在地下

了,王乡绅忙过来呵下腰去扶他。嘴里虽说还礼,两条腿却没有动,等到赵温起来,他才还

了一个楫。分宾坐下。赵温坐的是东面一排第二张椅子,王孝廉坐的是西面第二张椅子,王

乡绅就在西面第三张上坐了相陪。王乡绅先开口问赵温的爷爷、爸爸的好。谁知他到了此

时,不但他爷爷临走嘱咐他到城之后,见了王乡绅替他问好的话,一句说不上来,连听了王

乡绅的话,也不知如何回答。面孔涨得通红,嘴里吱吱了半天,才回了个“好”字。王乡绅

见他如此,也就不同他再说别的了,只和王孝廉攀谈几句。

言谈之间,王乡绅提起:“有个舍亲,姓钱号叫伯芳,是内人第二胞兄,在江南做过一

任典史。那年新抚台到任,不上三个月,不知怎样就把他‘挂误①’了。却不料他官虽然只

做得一任,任上的钱倒着实弄得几文回来。你们一进城,看见那一片新房子,就是他的住

宅。做官不论大小,总要像他这样,这官才不算白做。现在他已经托了人,替他谋干了一个

‘开复②’,一过年,也想到京里走走,看有什么路子,弄封把‘八行③’,还是出来做他

的典史。”王孝廉道:“既然有路子,为什么不过班④,到底是正印。”王乡绅道:“何尝

不是如此。我也劝过他几次。无奈我们这位内兄,他却另有一个见解。他说:州、县虽是亲

民之官,究竟体制要尊贵些,有些事情自己插不得身,下不得手,自己不便,不免就要仰仗

师爷同着二爷。多一个经手,就多一个扣头,一层一层的剥削了去,到得本官就有限了;所

以反不及他做典史的,倒可以事事躬亲,实事求是。老侄,你想他这话,是一点不错的呢。

这人做官倒着实有点才干,的的确确是位理财好手。”王孝廉道:“俗话说的好,‘千里为

官只为财’。”王乡绅道:“正是这话。现在我想明年赵世兄上京会试,倒可叫他跟着我们

内兄一路前去,诸事托他招呼招呼,他却是很在行的。”王孝廉道:“这是最好的,还有什

么说得。”当下王孝廉见王乡绅眼睛不睬赵温,瞧他坐在那里没得意思,就把这话告诉他一

遍。赵温除了说“好”之外,亦没有别的话可以回答。王孝廉又替他问:“钱老伯府上,应

该过去请安?”王乡绅道:“今天他下乡收租去了。我替你们说好,明年再见罢。”当下留

他两人晚饭,就在大厅西首一间,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起身,往省城而去。于是,晓行夜

宿,在路非止一日,已经到了省城,找着下处,安顿行李。

①挂误:官员因受牵累而去职。

②开复:复职。

③八行:信,因信笺印为八行,故称。

④过班:过通关系而升官。

且说赵温虽然中举,世路上一切应酬,究未谙练。前年小考,以及今年考取遗才①,学

台大人,虽说见过两面,一直是一个坐着点名,一个提篮接卷,却是没有交谈过,这番中了

举人,前来叩见,少不得总要攀谈两句。他平时见了稍些阔点的人,已经坐立不安,语无伦

次,何况学台大人,钦差体制,何等威严,未曾见面,已经吓昏的了。亏得王孝廉遇事招

呼,随时指教,凡他所想不到的,都替他想到。头一天晚上,教他怎样磕头,怎样回话,赛

如春秋二季,“明伦堂②”上演礼③一般,好容易把他教会。又亏得赵温质地聪明,自己又

操演了一夜,顶到天明,居然把一应礼节,牢记在心。少停,王孝廉睡醒,赵温忙即催他起

来洗脸。自己换了袍套。手里捏着手本。王孝廉又叫他封了四吊钱的钱票,送给学台大人做

“贽见①”,另外带了些钱做一应使费。到了辕门,找到巡捕老爷,赵温朝他作了一个揖,

拿手本交给他,求他到大人跟前代回,另外又送了这巡捕一吊钱的“门包”。巡捕嫌少,讲

来讲去,又加了二百钱,方才去回。等了一会子,巡捕出来说:“大人今天不见客。”问他

亲供填了没有。赵温听说大人不见,如同一块石头落地,把心放下,赶忙到承差屋里,将亲

供恭恭敬敬的填好,交代明白。一应使费,俱是王孝廉隔夜替他打点停当,赵温到此不过化

上几个喜钱,没有别的噜嗦。当下事毕回寓,整顿行装,两人一直回乡。王孝廉又教给他写

殿试策白折子②,预备来年会试不题。

①遗才:科举考试的名词,指秀才未列于科考前三等者,可以再参加“录科”和“遗

录”考试,凡录取者可应分试。

②“明伦堂”:学宫中的礼堂。

③演礼:指祭孔典礼。

①贽见:见官员的礼物。

②殿试策白折子:殿试策,指考策题一种。白折子,是当时考卷的一种。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已过新年,赵温一家门便忙着料理上京会试的事情。

一日饭后,人报王乡绅处有人下书。赵温拆开看时,前半篇无非新年吉祥话头,又说“舍亲

处,已经说定结伴同行,两得裨益。旧仆贺根,相随多年,人甚可靠,干北道情形,亦颇熟

悉,望即录用”云云。赵温知道,便是托王乡坤所荐的那位管家了。只见贺根头上戴一顶红

帽子,身穿一件蓝羽缎棉袍,外加青缎马褂,脚下还登着一双粉底乌靴,见了赵温,请了一

个安,嘴里说了声“谢少爷赏饭吃”,又说“家主人请少爷的安”。赵温因他如此打扮,乡

下从未见过,不觉心中呆了半天,不知拿什么话回答他方好。幸亏贺根知窍,看见少爷说不

出话,便求少爷带着到上头,见见老太爷请请安。赵温只得同他进去,先见他爷爷。带见过

之后,他爷爷说:“这个人是你王公公荐来的,僧来看佛面,不可轻慢于他。”就留他在书

房里住。等到吃饭的时候,他爷爷一定又要从锅里另外盛出一碗饭、两样菜给贺根吃。一应

大小事务,都不要他动手,后来还是王孝廉过来看见,就说:“现在这贺二爷既然是府上的

管家,不必同他客气,事情都要叫他经经手,等他弄熟之后,好跟世兄起身。”赵家听得如

此,才渐渐的差他做事。

到了十八这一天,便是择定长行的吉日。一切送行辞行的繁文,不用细述。这日仍请王

孝廉伴送到城。此番因与钱典史同行,所以一直径奔他家,安顿了行李,同到王府请安。见

面之后,留吃夜饭;台面上只有他郎舅、叔侄三个人说的话,赵温依然插不下嘴。饭罢,临

行之时,王乡绅朝他拱拱手,说了声“耳听好音”。又朝他大舅子作了个揖,说:“恕我明

天不来送行。到京住在那里,早早给我知道。”又同王孝廉说了声“我们再会罢”。方才进

去。三人一同回到钱家,住了一夜。次日,钱、赵二人,一同起身。王孝廉直等送过二人之

后,方才下乡。

话分两头。单说钱典史一向是省俭惯的,晓得贺根是他妹丈所荐,他便不带管家,一路

呼唤贺根做事。过了两天,不免忘其所以,渐渐的摆出舅老爷款来。背地里不知被贺根咒骂

了几顿。幸亏赵温初次为人,毫无理会。况兼这钱典史是势利场中历练过来的,今见起温是

个新贵,前程未可限量;虽然有些事情欺他是乡下人,暗里赚他钱用,然而面子上总是做得

十二分要好。又打听得赵温的座师吴翰林新近开了坊,升了右春坊、右赞善①。京官的作用

不比寻常,他一心便想巴结到这条路上。

①右春坊、右赞善:官名,在明清,实际上是各翰林院编修等之升转。

有天落了店,吃完了饭,叫贺根替他把铺盖打开,点上烟灯。其时赵温正拿着一本新科

闱墨,在外间灯下揣摩。钱典史便说:“堂屋里风大,不如到烟铺上躺着念的好。”赵温果

然听话,便捧了文章进来,在烟铺空的一边躺下,嘴里还是念个不了,钱典史却不便阻他,

自己呼了几口烟,又吃些水果、于点心之类,又拿起茶壶,就着壶嘴抽上两口,把壶放下,

顺手拎过一支紫铜水烟袋,坐在床沿上吃水烟,一个吃个不了。后来,钱典史被他噪聒的实

在不耐烦,便借着贺根来出气。先说他偷懒不肯做事,后来又说他今天在路上买馒头,四个

钱一个,他硬要五个半钱一个,十二个馒头,便赚了十八了钱,真真是混帐东西!头里贺根

听见舅老爷说他偷懒,已经满肚皮不愿意,后来又说他赚钱,又骂他混帐,他却忍不住了,

顿时嘴里叽哩咕噜起来,甚么“赚了钱买棺材,装你老爷”,还说甚么“混帐东西,是咱大

舅子”。钱典史不听则已,听了之时,立刻无明火三丈高,放下水烟袋,提起根烟枪就赶过

来打。贺根也不是好缠的,看见他要打,便把脑袋向钱典史怀内一顶,说:“你打你打!不

打是咱大舅子!”钱典史见他如此,倒也动手不得,嘴里吆喝:“好个撒野东西!回来写信

给你老爷,他荐的好人,连我都不放在眼里!”贺根正待回话,幸亏得店家听见里头闹得不

像样,进来好劝歹劝,才把贺根拉开。这里钱典史还在那里气得发抖。当他二人闹时,赵温

想上来劝,但不知怎样劝的好。后来见店家把贺根拉开,他又呆了半天,才说了一声:“天

也不早了,钱老伯也好困觉了。”钱典史听了这话,便正言厉颜的对他说道:“世兄!用到

这样管家,你做主人的总要有点主人的威势才好。像你这样好说话,一个管家治不下,让他

动不动得罪客人,将来怎样做官管黎民呢?”

赵温明晓得这场没趣是钱典史自己找的,无奈他秉性柔弱,一句也对答不上,只好索性

让他说,自己呆呆的听着。钱典史又道:“想我从前在江南做官的时候,衙门虽小,上下也

有三五个管家,还有书办、差役,都是我一个人去治伏他们,一个不当心,就被他们赚了

去,像你一个底下人都治不服,那还了得!”赵温道:“为着他是王公公荐的人,爷爷嘱咐

过,要同他客气点,所以有些事情都让他些。”钱典史哈哈冷笑道:“你将来要把他让成功

谋反叛逆,才不让他呢!这种东西,叫我一天至少骂他一百顿,还要同他客气!真真奇

谈!”赵温道:“既然老伯如此说,我明天管他就是了。”钱典史道:“我并不是要叫你管

他,我是告诉你做官的法子。”

赵温心下疑惑道:“这与做官有甚么相干?”又不便驳他,只好拉长着耳朵听他讲。钱

典史又说道:“‘齐家而后治国,治国而后平天下’,这两句话你们读书人是应该知道的。

一个管家治不服,怎么好算得齐家?不能齐家,就不能治国。试问皇上家要你这官做甚么用

呢?你也可以不必上京会试赶功名了。就如我,从前虽然做过一任典史,倒着实替皇家出点

力,不要说衙门里的人都受我节制,就是那些四乡八镇的地保、乡约、图正①、董事,那一

个敢欺我!”

赵温虽然是乡下人,也晓得典史比知县小;听他说得高兴,有意打趣他,便问他道:

“请教老伯:典史的官,比知县大是小?”钱典史欺他是外行,便道:“一般大。他管得到

的地方,我都管得到。论起来,这一县之主还要算是我。有起事情来,我同他客气,让他坐

在当中,所以都称他‘正堂’。我坐的是下首主位,所以都称我‘右堂’。其实是一样的,

不分甚么大小。”赵温道:“典史总要比知府小些。”

①乡约、图正:乡约,奉命在乡中管事的人。图正:农村中管本图鱼鳞册的人;鱼鳞册

即为赋役而设的土地册。

钱典史道:“他在府城里,我在县城里,我管不着他,他亦管不着我。赵世兄,你不要

看轻了这典史,比别的官都难做。等到做顺了手,那时候给你状元,你还不要呢。我这句

话,并不是瞧不起状元。常常听见人说,翰林院里的人都是清贵之品,将来放了外任,不是

主考,就是学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儿前来孝敬,自己用不着为难。然而隔着一层,到

底不大顺手。何如我们做典史的,既不比做州、县的,每逢出门,定要开锣喝道,叫人家认

得他是官。我们便衣就可上街,甚么烟馆里,窑子里,赌场上,各处都可去得。认得咱的,

这一县之内,都是咱的子民,谁敢不来奉承;不认得的,无事便罢,等到有起事情来,咱亦

还他一个铁面无私。不上两年,还有谁不认得咱的?一年之内,我一个生日,我们贱内一个

生日,这两个生日是刻板要做的。下来老太爷生日,老太太生日,少爷做亲,姑娘出嫁,一

年上总有好几回。”赵温道:“我听见王大哥讲过,老伯还没养世兄,怎么倒做起亲来

呢?”钱典史道:“你原来未入仕途,也难怪你不知道。大凡像我们做典史的,全靠着做生

日,办喜事,弄两个钱。一桩事情收一回分子,一年有上五六桩事情,就受五六回的分子。

一回受上几百吊,通扯起来就有好两千。真真大处不可小算。不要说我连着儿子、闺女都没

有,就是先父、先母,我做官的时候,都已去世多年。不过托名头说在原籍,不在任上,打

人家个把式罢了。这些钱都是面子上的,受了也不罪过,还有那不在面子上的,只要事在人

为,却是一言难尽。我这番出山,也不想别的处,只要早些选了出来,到了任,随你甚么苦

缺,只要有本事,总可以生发的。”说到这里,忽听窗外有人言道:“天不早了,客人也该

睡了,明天好赶路。”原来是车夫半夜里起来解手,正打窗下走过,听见里面高谈阔论,所

以才说这两句。钱典史听了笑道:“真的我说到高兴头上,把明儿赶路也就忘记了。”当下

便催着赵温睡下,自己又吃了几袋水烟,方始安寝。次日依旧赶路不提。

却说他主仆三人,一路晓行夜宿,在河南地面上,又遇着一场大雪,直至二月二十后,

方才到京。钱典史另有他那一帮人,天天出外应酬,忙个不了。这里赵温会着几个同年,把

一应投文复试的事,都托了一位同年替他带办,免得另外求人,倒也省事不少。不过大帮复

试已过,直好等到二十八这一天,同着些后来的在殿廷上复的试,居然取在三等里面,奉旨

准他一体会试。赵温便高兴的了不得,写信禀告他爷爷、父亲知道。这里自从到京,头一桩

忙着便是拜老师。赵温请教了同年,把贴子写好,又封了二两银子的贽见,四吊钱的门包。

他老师吴赞善,住在顺治门外,赵、钱二位却住在米市胡同,相去还不算远。这天赵温起了

一个大早,连累了钱典史也爬起来,忙和着替他弄这样,弄那样,穿袍子,打腰折,都是钱

典史亲自动手。又招呼贺根:“贴子拿好,车叫来没有。”一霎时,簇新的轿车停在门前。

赵温出外上车,钱典史还送到门口。这里掌鞭的就把鞭子一洒,那牲口就拉着走了。一霎时

到了吴赞善门前,赵温下车,举眼观看,只见大门之外,一双裹脚条,四块包脚布,高高贴

起,上面写着甚么“詹事府示:不准喧哗,如违送究”等话头。原来为时尚早,吴家未曾开

得大门。门上一副对联,写着“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大字。赵温心下揣摩,这一

定是老师自己写的。就在门外徘徊了一回,方听得呀的一声,大门开处,走出一位老管家

来。赵温手捧名贴,含笑向前,道了来意。那老管家知道是主人去年考中的门生,连忙让在

门房里坐,取了手本、贽见,往里就跑。停了一会子,不见出来。赵温心下好生疑惑。

原来这些当穷京官的人,好容易熬到三年放了一趟差,原指望多收几个财主门生,好把

旧欠还清,再拖新帐。那吴赞善自从二月初头到于今,那些新举人来京会试的,他已见过不

少。见了张三,探听李四,见了李四,探听张三。如若是同府同县,自然是一问便知;就是

同府隔县,问了不知便罢,只要有点音头,他见了面,总要搜寻这些人的根底。此亦大概皆

然,并不是吴赞善一人如此。

目下单说吴赞善,他早把赵温的家私,问在肚里,便知道他是朝邑县一个大大的土财

主,又是暴发户,早已打算,他若来时,这一分贽见,至少亦有二三百两。等到家人拿进手

本,这时候他正是一梦初醒,卧床未起;听见“赵温”两字,便叫“请到书房里坐,泡盖碗

茶”。老家人答应着。幸亏太太仔细,便问:“贽见拿进来没有?”话说间,老家人已把手

本连二两头银子,一同交给丫环拿进来了。太太接到手里,掂了一掂,嘴里说了声“只好有

二两”。吴赞善不听则已,听了之时,一骨碌忙从床上跳下,大衣也不及穿,抢过来打开一

看,果然只有二两银子。心内好像失落掉一件东西似的,面色登时改变起来。歇了一会子,

忽然笑道:“不要是他们的门包也拿了进来?那姓赵的很有钱,断不至于只送这一点点。”

老家人道:“家人们另外是四吊钱。姓赵的说的明明白白,只有二两银子的贽见。”吴赞善

听到这里,便气得不可开交了,嘴里一片声嚷:“退还给他,我不等他这二两银子买米下

锅!回头他……叫他不要来见我!”说着赌气仍旧爬上床去睡了。老家人无奈,只得出来回

复赵温,替主人说“道乏”,今天不见客。说完了这句,就把手本向桌上一撩,却把那二两

头揣了去了。

赵温扑了一个空,尤精打采,怏怏的出门坐车回去。钱典史接着,忙问:“回来的为什

么这般快?可会见了没有?”赵温说:“今儿老师不见客。”钱典史说:“就该明儿再

去。”到了明日,又起一个早跑了去。那老家人回也不替他回一声,让他一个人在门房里坐

了老大一会子,才向他说道:“我看你老还是回去罢,明日不用来了。”赵温听了这话,心

上不懂。正待问他,老家人便说:“我就要跟着出门,你老也不用坐了。”赵温无奈,只得

依旧坐车回寓。钱典史知道他又不曾见着,晓得这里头有点不对,便把从前要靠赵温走他老

师这条门路的心,也就淡了下来。

过了几天,恰是初八头场。赵温进去,狠命用心,做了三篇文章,又恭恭敬敬的写到卷

子上。听见人说,三场试卷没有一个添注涂改,将来调起墨卷来,要比别人沾光,他所以就

在这上头用工夫。谁知到了初十那一天,落太阳的时候,他还有一首诗不曾写,忽然来了许

多穿靴子,戴顶子的,嚷着“抢卷子”。还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照着他呜呜的

吹,把他闹急了,赶忙提起笔来写。偏生要好不得好,一首八韵诗,当中脱落掉四句,只好

添注了二十字,把他恼的了不得。匆匆忙忙,收拾了考篮,交了卷子出去。自己始终不放

心,直到第二天“蓝榜①”贴了出来,没有他的名字,方才把心放下。接连二场、三场,他

一连吃了九天辛苦。出场之后,足足困了两日两夜,方才困醒。以后就是门生请主考,同年

团拜。因为副主考请假回家修墓,尚没有来京,所以只请了吴赞善一个人。

①蓝榜:用蓝笔写的榜。乡会试时写作不合规定者,取消参加考试资格,并公布出榜。

赵温穿着衣帽,也混在里头。钱典史跟着溜了进去瞧热闹。只见吴赞善坐在上面看戏,

赵温坐的地方离他还远着哩。一直等到散戏,没有看见吴赞善理他。大家散了之后,钱典史

不好明言,背地里说:“有现成的老师尚不会巴结,叫我们这些赶门子,拜老师的怎样呢?

从此以后,就把赵温不放在眼里。转念一想,读书人是包不定的,还怕他联捷上去,姑且再

等他两天。”

赵温自从出场之后,自己就把头篇抄了两分出来:一分寄到家里,一分带在身上,随时

好请教人。人家都恭维他文章怎么做的好,一定联捷的,他自己也拿稳一定是高中的了。就

有人来说,四月初九放榜,初八写榜。从几天头里,他就没有好生睡觉。到了初八黑早,还

没有天亮,他就唤醒了贺根,叫他琉璃厂去等信。贺根说:“我的爷!这会子人家都在家里

睡觉,赶去做吗?”赵温一定要他去,贺根推头天还早,一定要歇一会子再去。主仆两个就

拌起嘴来。还是钱典史听不过,爬起来帮着赵温吆喝了两句,他才叽哩咕噜的一路骂了出

去。这一天,赵温就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茶饭无心,坐立不定。到得下午,便有人来说,

谁又中了,谁又中了。偏生贺根从天不亮出去,一直到晚不曾回来。赵温急的跳脚,等到晚

上,街上人说榜都填完了,只等着“填五魁①”了。贺根知道没了指望,方才回寓。

①填五魁:五魁,即五经魁,乡试的前五名,在发榜时是最后从第五名倒填至第一名。

赵温见了他眼睛里出火,骂他“没良心的东西”。贺根恨极,便说:“还有五魁没有出

来,等我再去打听去。”一面说,一面跑了出来,找到一个卖烧饼的,同他商议,假充报

子,说他少爷中了会魁,好讹他的钱分用。卖烧饼的依他话,便跑了来敲门报喜。贺根是早

在大门前头等好的了,一见报子来到,也跟了进来。赵温自然欢喜,问要赏他多少银子。贺

根道:“这是头报,应该多赏他几两。”赵温道:“赏他二两。”报喜人嚷着嫌少,一定要

一个大元宝。后来还是贺根做好做歹,给了十两一锭。那报喜人去了,贺根跟着出去,定要

分他八两,卖烧饼的只肯五两。两个人在那里吵嘴,被钱典史出去出小恭,一齐听了去,就

说:“贺根,你少爷已经不中进士,不该再骗他钱用。”贺根道:“你老别多嘴。我骗他的

钱,与你什么相干,谁要说破这件事,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叫他等着罢!”钱典

史听了这话,把舌头一伸,缩不进去,那里还敢多嘴。只可怜赵温白送了十两银子,空欢喜

了一夜。到第二天,不见人来替他道喜,又买本题名录来一看,自己没有名字,才知昨夜受

人之骗,气的一天没有吃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苦钻差黑夜谒黄堂① 悲镌级蓝呢糊绿轿

话说赵温自从正月出门到今,不差已将三月。只因离家日久,千般心绪,万种情怀,正

在无可排遣,恰好春风报罢,即拟整顿行装,起身回去。不料他爷爷望他成名心切,寄来一

封书信,又汇到二千多两银子,书上写着:“倘若联捷,固为可喜;如其报罢,即赶紧捐一

中书,在京供职。”信上并写明是王乡绅的主意,“所以东拼西凑,好容易弄成这个数目。

望你好好在京做官。你在外面做官,家里便免得人来欺负。千万不可荒唐,把银子白白用

掉”各等语。

①黄堂:指知府、太守。古时称太守的厅堂为黄堂。

赵温接到此信,不好便回,只得托了钱典史替他打听,那里捐的便易,预备上兑。那钱

典史本来是瞧不起赵温的了,现在忽然看见他有了银子捐官,便从新亲热起来,想替他经经

手,可以于中取利的意思。后见赵温果然托他,他喜的了不得,今天请听戏,明天请吃饭。

又拉了一个打京片子的人来,天天同吃同喝,说是他的盟弟,认得部里的书办,有什么事托

他,那里万妥万当的。赵温信以为真,过了一天,又穿着衣帽去拜他,自己还做东请他,后

来就托他上兑①。二千多银子不够,又亏了他代担了五百两。赵温一面出了凭据,约了日

期,一面写信家去,叫家里再寄银子出来好还他。这里一面找同乡,出印结②,到衙门,忙

了一个多月才忙完。看官记清:从此以后,赵孝廉为了赵中书,还是贺根跟他在京供职。

话分两头。且说钱典史在京里混了几个月,幸亏遇见一个相好的书办,替他想法子,把

从前参案③的字眼改轻,然后拿银子捐复原官,加了花样④,仍在部里候选。又做了手脚,

不上两个月,便选了江西上饶县典史。听说缺分还好,他心中自然欢喜。后来一打听,倒是

从前在江南揭参他的那个知府,现在正做了江西藩司⑤。冤家路窄,偏偏又碰在他手里,他

心中好不自在起来。跑来同他盟弟,就是上回赚他钱的那个人商量。他盟弟道:“这容易得

很,我间壁住的徐都老爷,就是这位藩台大人的同乡。去年这位藩台上京陛见的时候,徐都

老爷还请他吃过饭,是小弟作的陪。他两人的交情很厚,在席面上咕咕哝哝,谈个不了,还

咬了半天耳朵,不晓得里头是些甚么事情。后来这位藩台大人出京的时候,还叫长班⑥送了

他四两银子别敬⑦。”钱典史道:“像他这样交情,应该多送几两才是,怎么只送四两?”

①上兑:上,进献;兑,兑款。上兑就是进献银钱。

②印结:类似担保书。

③参案:指弹劾的案子。

④花样:指为了增加捐官的银子收入,设立多种名目、花样。

⑤藩司:官名、掌管一省财赋、人事大权。

⑥长班:随从的仆役。

⑦别敬:送人银钱,为字眼好听,不同人有不同的叫法。

他盟弟把脸一红道:“这个却不晓得,或者另外多送,我们也瞧不见,再不然,大概同

乡都是四两。他们做大员的,怎好厚一个,薄一个,叫别位同乡看着吃味儿。”钱典史道:

“这个我们不去管他。但是我的事情怎么样呢?”他盟弟道:“你别忙。停一会子我到隔

壁,化上百把银子,找这徐都老爷写封信,替你疏通疏通,这不结了吗。”钱典史道:“一

封信要这许多银子?”他盟弟道:“你别急。你老哥的事情,就是我兄弟的事情。你没有这

一点子,我兄弟还效劳得起。”当时钱典史再三拜托而去。原来他盟弟姓胡名理,绰号叫做

狐狸精。人既精明,认的人又多,无论那里都会溜了去。今番受了盟兄之托,当晚果然摸到

隔壁,找到徐都老爷,说明来意,并说前途①有五十金为寿,好歹求你赏一封信。徐都老爷

道:“论起来呢,同乡是同乡,不过没有什么大交情,怎么好写信;就是写了去,只怕也不

灵。”胡理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看银子面上,随便拓几句给他就完了。”徐都老爷一

想,家里正愁没钱买米,跟班的又要付工钱,太太还闹着赎当头,正在那里发急,没有法子

想,可巧有了此事。心下一想,不如且拿他来应应急。遂即含笑应允,约他明早来拿信。又

问:“银子可现成?”胡理说:“怎么不现成!”随即起身别去。徐都老爷还亲自送到大门

口,说了一声“费心”,又叮咛了几句,方才进去。

①前途:旧时与人接洽事情时,对方的代称。

到了第二天一早,徐都老爷就起身把信写好。一等等到晌午,还不见胡理送银子来,心

下发急说:“不要不成功!为什么这时候还不来呢?”跟班的请他吃饭也不吃。原来昨日晚

上,他已经把这话告诉了太太和跟班的了。大家知道他就有钱付,太太也不闹着赎当,跟班

的也不催着付工钱了。谁知第二天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真正把他急的要死。好容易等到两

点钟,嘭嘭敲门。徐都老爷自己去开门,一看是胡理,把他喜的心花都开了,连忙请了进

来,吩咐泡茶,拿水烟袋,又叫把烟灯点上。胡理未曾开口,徐都老爷已经把信取出,送到

他面前。胡理将信从信壳里取出,看了一遍。胡理一面套信壳,一面嘴里说道:“真正想不

到,就会变了卦。”徐都老爷听了这话,一个闷雷,当是不成功,脸上颜色顿时改变,忙

问:“怎么了?可是不成功?”胡理徐徐的答道:“有我在里头,怕他逃到那里去。不过拿

不出,也就没有法子了。”徐都老爷道:“可是一个没有?”胡理道:“有是有的,不过只

有一半。对不住你老,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拿不出手来。”徐都老爷道:“到底他肯出多

少?”胡理也不答言,靴掖子①里拿出一张银票,上写“凭票付京平银二十五两正”,下面

还有图书,却是一张“四恒②”的票子。徐都老爷望着眼睛里出火,伸手一把夺了去。胡理

道:“就这二十五两还是我垫出来的哩。你老先收着使,以后再补罢。”徐都老爷无奈,只

好拿信给他。胡理也不吃烟,不吃茶,取了信一直去找钱典史。告诉他,替他垫了一百两银

子,起先徐家里还不肯写,后来看我面上却不过,他才写的。

①靴掖子:皮或缎子做的夹子,放在靴筒里。

②四恒:清末四大银号,都以“恒”字为名。

钱典史自是感激不尽,忙着连夜收拾行李,打算后天长行,一直到省。结算下来,只有

他盟弟胡理处,尚有首尾未清。他盟弟外面虽然大方,心里极其啬刻,想钱典史同他算清,

面子上又不好露出。因见钱典史有一个翡翠的带头子,值得几文,从前钱典史也说过要卖掉

他。胡理到此就心生一计,说有主顾要买,骗到手,估算起来还可多赚几文,满心欢喜。次

日便推头有病,写了一封书信,叫做饭的拿来替他送行。信上还说:“带头子前途已经看

过,不肯多出价钱,等到卖去之后,即将款项汇来。”事到其间,钱典史也无可如何,只得

自己算完了房饭帐,与赵温作别,坐了双套骡车而去。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他到了天津,便向水路进发,海有海轮,江有江轮,不消一月,

便到了江西省城,找到下处。齐巧那位藩司又是护院①,他一时也不敢投信,候准牌期②,

跟着同班一大帮走进二堂,在廊檐底下朝着大人磕了三个头,起来又请了一个安。那大人只

摊摊手,呵呵腰儿,也没有问话就进去了。钱典史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把汗,恐怕问起前

情,难以回话;幸亏大人不记小人过,过了此关,才把一块石头放下。

①护院:藩台暂时代理抚院职务为护院。

②牌期:督、抚台官署接待属员的日期。

但是他选的那个缺,现在有人署事,到任未及三月。这署事的人也弄了甚么大帽子的

信,好容易署了这个缺。上司看了写信人面上,总要叫他署满一年,不便半路上撤他回来。

好在姓钱的是实缺,就是闲空一年半载也不打紧:上司存了这个意见,所以竟不挂牌叫他赴

任。却不想这位钱太爷只巴巴的一心想到任,叫他空闲在省城,他却受不的了。一天到晚,

不是钻门子,就是找朋友,东也打听,西也打听,高的仰攀不上,只要府、厅班子里,有能

在上司面前说得动话的,他便极力巴结,天天穿着衣帽到公馆里去请安。后来就有人告诉

他:现在支应局①兼营务处的候补府黄大人,是护院的天字第一号的红人。凡百事情托了

他,到护院面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新近赈捐案内,又蒙山西抚院保举了“免补②”,

部文虽未回来,即日就要过班,便是一位道台③了。向来司、道一体,便与藩、臬两司同起

同坐。所以他现在虽然还是知府,除掉护院之外,藩、臬却都不在他眼里,有些事情竟要硬

驳回去。藩、臬为他是护院的红人,而且即日就要过班,所以凡事也都让他三分。

①支应局:官署名,主管军饷。

②免补:候补官员免除经过本职的补缺阶段,跳了一级。

③道台:省以下、府以上的官员,也叫观察。

闲话休题。且说钱典史听见这条门路,便一心一意的想去钻。究竟他办事精细,未曾禀

见黄大人,先托人介绍,认得了黄大人的门口同他门口,一个叫戴升的先要好起来,拜把

子,送东西,如兄若弟,叫的应天响,慢慢的才把“省里闲不起,想求大人提拔提拔”的意

思说了出来。戴升道:“老弟,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一点点事情,做哥哥的还可以帮你一把

力。”钱典史听了,喜的嘴都合不拢来,忙说:“既然如此,我明天一早就来禀见。”戴升

道:“你别忙。早来无用,早晨找他的人多,那里有工夫见你,要来,明儿晚上来。”

钱典史忙说:“领都。倘能蒙老哥吹嘘,大人栽培,赏派个把差使,免得妻儿老小捱

饿,便是老哥莫大之恩。”说完之后,

便即起身告辞。戴升说:“自家兄弟,说那里的话。明晚再会罢,我也不送你了。”钱

典史去后,齐巧上头有事来叫戴升进去,问了两句话。只因黄知府今日为了支应局一个收支

委员亏空了几百两银子,被他查了出来,马上撤掉差使,听候详参。心想,这些候补小班子

时头,一个个都是穷光蛋,靠得住的实在没有。便与戴升谈及此事。也是钱典史运气来了,

戴升便保举他,说:“现在有个新选上饶县典史钱某人,”如何精明,如何谙练,“而且曾

任实缺,现在又从部里选了出来,因为有人署事,暂缓赴任。如若委了这种有缺的人,他一

定尽心报效,再不会出岔子的。”黄知府道:“我没有瞧见过这个人。”戴升道:“他可常

常来禀见。小的为着老爷事忙,那里有工夫见他,所以从没有上来回。”黄知府道:“既然

如此,叫他明天夜里来见我。”戴升答应了几个“是”,又站了一会子,才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钱典史那里等到天黑,太阳还大高的,他穿了花衣补服①跑了去。只见公

馆外头平放着两乘轿子,他便趔趔趄趄,走到戴升屋里,请安坐下。戴升把昨儿夜间替他吹

嘘的话告诉了他,还说“支应局出了一个收支差使,上头一定要委别人,已经有了主了,是

我硬替你老弟抗下来的。停刻见了面就有喜信的。”钱典史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忙问:

“大人几时回来的?”戴升道:“早晨七点钟上院,九点下来;接着会审了一桩甚么案子,

赶十二点钟到局里吃过饭,又看公事,才回来抽不上三袋烟,又是甚么局里的委员来禀见,

现在正在那里会客咧。你且在这屋里吃饭,等他老人家送过客,过了瘾,再上去不迟。”钱

典史无奈,只得暂且坐着等候。停了一会子,只听得里头喊“送客”,见两个委员前头走,

黄知府后面跟着送。走到二门口,那两个委员就站住了脚,黄知府照他们呵呵腰,就自己先

进去了。两个委员各自上轿回去不题。

①花衣补服:花衣,即莽袍,官服;补服,穿在莽袍外面的外套。

这里黄知府踱进二门,便问管家:“轿子店里催过没有?”有个管家便回:“已经打发

了三次人去催去了。”黄知府道:“今儿在院上,护院还提起,说部文这两天里头一定可

到。轿子做不来,坐了甚么上院呢?真正这些王八蛋!我不说,你们再不去催的。”众管家

碰了钉子,一声也不敢言语,一个个鸦雀无声,垂手侍立。黄知府说完了话,也踱了进去。

等到上灯之后,钱典史在戴升屋里吃过了夜饭,然后戴升拿着手本进去替他回过,又出来领

他到大厅西面一间小花厅里坐下。此时钱典史恭而且敬,一个人坐在那里,静悄悄的,足足

等了半个钟头才听见靴子响。还没进花厅门,又咳嗽了一声。随见小跟班的,将花厅门帘打

起,便是大人走了进来:家常便服;一个胖胀面孔,吃烟吃的满脸发青,一嘴的浓黑胡子,

两只眼睛直往上瞧。钱典史连忙跪倒,同拜材头的一样,叩了三个头,起来请了一个安,跟

手又请安,从袖筒管里取出履历呈上。黄大人接在手中,一面让坐。钱典史只有半个屁股坐

在椅子上,斜着脸儿听大人问话。黄知府把他的履历翻了一翻,随手搁下,便问:“几时到

的?”钱典史忙回:“上个月到的。”黄知府道:“上饶的缺很不坏?”钱典史道:“大人

的栽培!但是一时还不得到任。”说到这里,黄知府叫了一声“来”。只见小跟班的拿着水

烟袋进来装烟。黄知府只管吃烟,并不答话。钱典史熬不过,便站起来又请了一个,说:

“卑职母老家贫,虽说选了出来,藩宪一时不挂牌,总求大人提拔提拔!”黄知府道:“求

我的人实在多,总要再添几百个差使,才能够都应酬得到。”钱典史听了不敢言语。只见黄

知府拿茶碗一端,管家们喊了一声“送客”,他只好辞了出来。黄知府送到二门,也就进去

了。

钱典史出来,仍旧走到戴升屋里,哭丧着面孔,在那里换衣服,一声也不言语。还是戴

升着出他的苗头,就说:“老弟!官场里的事情,你也总算经过来的了,那里有一见面就委

你差使的?少不得多走两趟。不是说,有愚兄在里头,咱们兄弟自己的事,还有什么不替你

上紧的。这算得什么,也值得放在心上,就马上不自在起来。快别这样!”钱典史道:“做

兄弟的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一件,刚才我求他,他老人家的口气不大好,再来恐怕他

不见。”戴升道:“你放心,有我呢!你看他一天忙到夜,找他的人又多。我说句话你别

气,像你老弟这样的班子,不是有人在里头招呼,如要见他一面,只怕等上三年见不着的尽

多哩。”钱典史道:“我晓得。不是你老哥在里头,兄弟那里够得上见他。有你老哥拍胸

脯,兄弟还有甚么不放心的。你快别多心,以后全仗大力!”一面又替戴升请了一个安,然

后辞了出来,自回寓处。后来又去过几次,也有时见着,有时见不着。

忽然一天,钱典史正走进门房,戴升适从上头回事下来,笑嘻嘻的朝着钱典史道:“老

弟,有件事情,你要怎样谢我?说了再告诉你。”钱典史一听话内有因,心上一想,便道:

“老哥,你别拿人开心,谁不知道戴二太爷一向是一清如水,谁见你受过人家的谢礼!这话

也不像你说出来的。”旁边有戴升的一个伙计听了这话,笑道:“真正钱太爷好口才!”戴

升道:“真是真,假是假,不要说顽话。我们过这边来讲正经要紧。”钱典史便跟了戴升到

套间里,两个人咕咕哝哝了半天,也不知说些甚么,只听得临了一句是钱典史口音,说:

“凡事先有了你老哥才有我兄弟,你我还分彼此吗。”说完出来,欢天喜地而去。究竟所说

的那个收支差使派他没有。后文再题。

且说黄知府有一天上院回来,正在家里吃夜饭,忽然院上有人送来一角文书,拆开一

看,正是保准过班的行知。照例开销来人。便是戴升领头,约齐一班家人,戴着红帽子,上

去给老爷叩喜。叩头起来,戴升便回:“绿呢轿子可巧今天饭后送来,家人刚才看过历本,

明天上好的日子,老爷好坐着上院。”黄知府点点头儿,又问:“价钱讲过没有?”戴升

道:“拿旧蓝呢轿子折给他,找他有限的钱。”黄知府道:“旧轿子抬去了没有?”戴升

道:“明天老爷坐了新轿子,就叫他们把旧的抬了去。”黄知府没有别的言语,戴升便退了

下来。接着首府、首县,以及支应局、营务处的各位委员老爷,统通得了信,一齐拿着手本

前来叩喜。内中只有首府来的时候,黄知府同他极其客气。无奈做此官,行此礼,凭你是

谁,总跳不过这个理去。始终那首府按照见上司的规矩见的他。一宵无话。

次日一早,黄知府便坐了绿呢大轿上院,叩谢行知。仍旧坐了知府官厅。惹得那些候补

知府们都站起来请安,一口一声的叫“大人”。黄大人正在那里推让的时候,只见有人拿了

藩、臬两宪的名帖前来请他到司、道官厅去坐。那些知府又站了班,送他出去。到司、道官

厅,各位大人都对他作揖道喜。他依旧一个个的请安,还他旧属的体制。各位大人说:“以

后我们是同寅,要免去这个礼的了。”各位大人又一齐让位,黄大人便扭扭捏捏的在下手一

张椅子上坐下。列位看官记清:黄大人现在已经变为道台,做书的人也要改称,不好再称他

为黄知府了。当日黄道台上院下来,便拿了旧属帖子,先从藩台拜起,接着是臬台、粮巡

道、盐法道,以及各局总办,并在省的候补道,统通都要拜到。一路上,前头一把红伞;四

个营务处的亲兵,一匹顶马,骑马的戴的是五品奖札,还拖着一枝蓝翎①;两个营务处的差

官,戴着白石头顶子,穿着“抓地虎②”,替他把轿杠;另外一个号房,夹着护书,跑的满

头是汗。后头两匹跟马,骑马的二爷,还穿着外套。黄道台坐在绿呢大轿里,鼻子上架着一

副又大又圆,测黑的墨晶眼镜,嘴里含着一枝旱烟袋。四个轿夫扛着他,东赶到西,西赶到

东。那个把轿杠的差官还替他时时刻刻的装烟。从午前一直到三点半钟才回到公馆。他老的

烟瘾上来了,尽着打呵欠,不等衣服脱完,一头躺下,一口气呼呼的抽了二十四袋。跟他的

人,不容说肚皮是饿穿的了。接着还有多少候补大人、老爷们前来道喜,都是戴升替他一个

个道乏挡驾。

①“红伞”、“奖札”、“蓝翎”:均是表示官员身份的穿戴,仪仗。“红伞”,官员

出行时仪仗中的伞盖。“奖札”,奖励的凭证,这里即指五品顶戴的“蓝翎”(帽上的装饰

羽毛)。

②抓地虎:靴名。

又过了两天,戴升想巴结主人,趁空便进来回道:“现在老爷已经过了班,可巧大后天

又是太太的生日,家人们大众齐了分子叫了一本戏,备了两枱酒,替老爷、太太热闹两天。

这点面子老爷总要赏小的,总算家人们一点孝心。”黄道台道:“何苦又要你们化钱?”戴

升道:“钱算得什么!老爷肯赏脸,家人们倾家都是愿意的。”黄道台道:“只怕这一闹,

不要叫局里那些人知道,他们又有什么公分闹不清爽,还有营务处上的。”戴升道:“老爷

的大喜,应该热闹两天才是。”黄道台也无他说,戴升便退了下来,自去办事。不料这个风

声传了出去,果然营务处手下的一班营官一天公分;支应局的一班委员一天公分:都是一本

戏、两枱酒,一齐拿了手本,前来送礼。黄道台道:“果不出我所料,被戴升这一闹,闹出

事情来了。”戴升道:“要他们知道才好。”于是定了头一天暖寿,是本公馆众家人的戏

酒,第二天正日,是营务处各营官的;第三天方轮到支应局的众委员。到了暖寿的第一天晚

上,黄道台便同戴升商量道:“做这一个生日,唱戏吃酒,都是糜费,一点不得实惠。”戴

升正要回话,忽见门上传进一封电报信来,上面写明“南京来电送支应局黄大人升。”黄道

台知道是要紧事情,连忙拆开一看,上头只有号码。黄道台是不认得外国字的,忙请了帐房

师爷来,找到一本“华洋历本”,翻出电码,一个一个的查。前头八个字是“南昌支应局黄

道台”。黄道台急于要看底下,偏偏错了一个码子,查死查不对。黄道台急了,说:“不去

管他,空着这一个字,查底下的罢。”那师爷又翻出三个字,是“军装案”。黄道台一见这

三个字,他的心就毕卜毕卜跳起来了。瞪着两只眼睛看他往底下翻。那师爷又翻出六个字,

是“帅①查确,拟揭参②”。黄道台此时犹如打了一个闷雷似的,咕呼一声,往椅子上就坐

下了。那师爷又翻了一翻,说:“还有哩。”黄道台忙问:“还有甚么?”师爷一面翻,一

面说:“朱守、王令均拟革,兄拟降同知①,速设法。”下头注着一个“荃”字。黄道台便

晓得这电报是两江督幕里他一个亲戚姓王号仲荃的得了风声,知会他的。便说:“这事从那

里说起!”师爷说:“照这电报上,令亲既来关照,折子还没有出去。观察早点设法,总还

可以挽回。”黄道台道:“你们别吵!我此刻方寸已乱,等我定一定神再谈。”

①帅:指总督。

②揭参:指弹劾。

歇了一会子,正要说话,忽见院上文巡捕胡老爷,不等通报,一直闯了进来,请安坐

下。众人见他来的古怪,都退了出去。胡老爷四顾无人,方才说道:“护院叫卑职到此,特

特为为通知大人一个信。”黄道台正在昏迷之际,也不知回答甚么方好,只是拿眼瞧着他。

胡老爷又说道:“护院接到南京制台②的电报,说是那年军装一案,大人也挂误在里头,真

是想不到的事情!护院叫劝劝大人,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过上两个月,冷一冷场,总要替

大人想法子的。”此时黄道台早已急得五内如焚,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后来听见胡巡捕说出

护院的一番美意,真是重生父母,再造爹娘,那一种感激涕零的样子,画也画不出,便说:

“求老兄先在护院前替兄弟叩谢宪恩。兄弟现在是被议人员,日里不便出门,等到明儿晚

上,再亲自上院叩谢。”说完之后,胡老要赶着回去销差,立刻辞了出来。黄道台此番竟是

非常客气,一直送出大门方回。

①守、令、同知:官名,守、太守,即知府,令、县令,同知,知府的辅佐员。

②制台:即总督。

当下一个人,也不进上房,仍走到小客厅里,背着手,低着头,踱来踱去。有时也在炕

上躺躺,椅子上坐坐,总躺不到、坐不到三分钟的时候,又爬起来,在地下打圈子了。约摸

有四更多天,太太派了老妈子三四次来请老爷安歇,大家看见老爷这个样子,都不敢回。后

来太太怕他急出病来,只好自己出来解劝了半天,黄道台方才没精打彩的跟了进去。

到了第二天,本是太太暖寿的正日,因为遭了这件事,上下都没了兴头。太太便叫戴升

上去,同他商量,想把戏班子回掉不做。戴升一见老爷坏了事,谁肯化这冤钱,便落得顺水

推船说:“家人也晓得老爷心上不舒服,既然太太如此说,家人们过天再替太太补祝罢。”

说完出去,叫了掌班的来,回头他说:“不要唱了。”掌班的说:“我的太爷!为的是大人

差使,好容易才抓到这个班子,多少唱两天再叫他们回去。”戴升道:“不要就是不要!你

不走,难道还在这里等着捱做不成?”掌班的被他骂了两句,头里也听见这里大人的风声不

好,知道这事不成功,只好垂头丧气了出来,叫人把箱抬走。一面戴升又去知会了局里、营

里,大家亦已得信,今见如此,乐得省下几文。不在话下。

到了下午,大人从床上起身,洗脸吃饭,一言不发;等到过完瘾,那时已有上灯时分。

戴升进来回:“外面都已伺候好了。请老爷的示,还是吃过夜饭上院,还是此刻去?”黄大

人说:“吃过夜饭再去。”原来这位黄大人的太太最是知书识礼的,一听丈夫降了官,便同

戴升说:“现在老爷出门,是坐不来绿呢大轿①的了。我们那顶旧蓝呢的又被轿子店里抬了

去,你看向那位相好老爷家借一顶来?”戴升道:“现在的事情,没头没脑,不过一个电

报,还作不得准。据家人的意思,老爷今天还是照旧,等到奉到明文再换不迟。况且同人家

去借,面子上也不好说。”太太说:“据我看,这桩事情不会假的,再坐着绿大呢的轿子上

院,被人家指指摘摘的不好,不如换掉了妥当。横竖早晚要换的,家里有的是老太爷不在的

时候,人家送的蓝大呢帐子,拿出两架来把他蒙上,很容易的事。”一面说,一面就叫姨太

太同了小姐立刻去开箱子,找出三个蓝呢帐子,交给戴升拿了出去。戴升回到门房里说道:

“说起来,我们老爷真真可怜!好容易创了一顶绿大呢的轿子,没有坐满五回,现在又坐不

成了。太太叫把蓝呢蒙上,说得好容易,谁是轿子店里的出身?我是弄不来。好在老爷是糊

里糊涂的,今儿晚上让他再多坐一次。吩咐亲兵,明天一早叫轿子店里的人来一两个,带了

家伙,就在我们公馆里把他蒙好就是了。”究竟黄大人是否仍坐绿呢大轿上院,且听下回分

解。

①绿呢大轿:一种官阶标志,当时三品以上官员才坐绿呢大轿。

第四回 白简①留情补祝寿 黄金有价快升官

却说黄道台吃过了晚饭,又过了瘾,一壁换衣服,一壁咳声叹气。扎扮停当,出来上

轿,仍旧是红伞顶马,灯笼火把而去。到得院上,一个人踱进了司、道官厅。胡巡捕听说他

来,因为一向要好的,赶忙进去请了安,说:“护院正会客哩,等等再上去回。大人吃过饭

了没有?”黄道台说:“偏过了。老哥,你这称呼要改的了,兄弟是降调人员,不同老哥一

样吗?”说着,就要拉胡巡捕坐下谈天。胡巡捕也半推半就的坐了。说不到两三句话,便

说:“卑职要上去瞧瞧看,客人去了,好进去回。”黄道台又说了一声“费心”。胡巡捕去

不多时,就来相请。黄道台把马蹄袖放了下来,又拿手整一整帽子,跟了进去。护院已经迎

出来了。

①白简:弹劾的奏折。

一到屋里,黄道台请了一个安,跟手跪下磕了一个头,又请了一个安,说:“叩谢大人

为职道事情操心。”归坐之后,接着就说:“职道没有福气伺候大人。将来还求大人栽培,

职道为牛为马也情愿的。”护院道:“真也想不到的事情。但是制台的电报说虽如此说,折

子还没有出去。昨日胡巡捕回来,讲老哥有位令亲在幕府里,为甚么不托他想法子去挽回挽

回?”黄道台道:“虽是职道的亲戚在里头,怕的是制军面前不大好说话。总求大人替职道

想个法子,疏通疏通。职道也不敢望别的好处,但求保全声名,即就感戴大人的恩典已经不

浅。”说着,又离座请了一个安。护院道:“我今天就打个电报去。但是令亲那里,你也应

该复他一电,把底子搜一搜清,到底是怎么一件事。”黄道台道:“不用问得。”一面说,

一面把嘴凑在护院耳朵跟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方才高声言道:“少不得总

求大人的栽培。”护院听了他话,皱了一回眉头说:“老哥当初这件事,实在你自己大意了

些,没有安排得好,所以出了这个岔子。”黄道台答应了一声“是”。护院又着实宽慰他几

句,叫他在公馆里等信:“我这里立刻打电报去,少不得要替你想法子的。”然后端茶送

客。黄道台辞了出来,胡巡捕赶上说:“护院已经答应替大人想法子,看起来这事一定不要

紧,等到一有喜信,卑职就立刻过来。”黄道台连说:“费心!……”又谦逊了一回,然后

上轿而去。

一霎回到公馆,他老人家的气色便不像前头的呆滞了。下轿之后,也不回上房,直到大

厅坐下,叫请师爷来,告诉他缘故,叫他拟电报,按照护院的话,就托王仲荃替他查明据实

电复。师爷说:“这个电报字太多,若是送到电报局里去,单单加一的译费就得好几角,不

如我们费点事,翻好了送去。”黄道台点头称“是”。师爷便取过那本“华洋历本”来,查

着“电报新编”一门,一个一个的码子写了出来,打发二爷送去。黄道台方才回到上房,脱

去衣服,同太太谈论护院的恩典。太太也着实感激,说:“等到我们有了好处,怎么补报补

报他方好。”当下安寝无话。

且说戴升看见老爷打电报,等到老爷进去,他便进来问过师爷,方才知道底细。师爷

说:“这事护院很肯帮忙,看来还有得挽回。”戴升鼻子里哼的冷笑一声,说:“等着罢!

我是早把铺盖卷好等着的了,想想做官的人也真是作孽,你瞧他前天升了官一个样子,今儿

参掉官又是一个样子。不比我们当家人的,辞了东家,还有西家,一样吃他妈的饭,做官的

可只有一个皇帝,逃不到那里去的。你说护院肯帮忙,护院就要回任的,未见得制台就听他

的话。以后的事情瞧罢咧!能够不要我们卷铺盖,那是最好没有。”一头说着,一头笑着出

去。师爷也不同他多舌,各自归房不题。

且说黄道台在公馆里一等等了三天,不见院上有人来送信,把他急的真如热锅上蚂蚁一

般,走出走进,坐立不安。真正说也不信:官场的势利,竟比龙虎山上张真人的符还灵。从

前黄道台才过班的时候,那一天不是车马盈门,还有多少人要见不得见;到了如今,竟其鬼

也没有一个,便是受过他的是拔,新委支应局收支委员的钱典史,也是绝迹不到,并且连戴

升门房里,亦有四五天没有他的影子了。黄道台此事却不在意。但是胡巡捕素来最要好、最

关切的人,他今不来,可见事情不妙。到了第四天饭后,他老人家已经死心塌地,绝了念

头。一等等到天黑,忽见戴升高高兴兴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院上传见,这封信是文巡捕

胡老爷送来的。大约南京的事情有了好消息,所以院上传见。”黄道台连忙取过拆开一看,

只见上面写的是:敬禀者:窃卑职顷奉抚宪面谕,刻接制宪电称,所事尚未出奏,已委郭道

查办,定可转圜。嘱请宪驾即速到院。肃此谨禀。恭叩大人福安。伏乞垂鉴。卑职尔调谨禀。

黄道台尚未看完,便说:“这件事情,仲荃太胡闹了。现在影子都没有,怎么就打那么

一个电报呢?真正荒唐!”一手拿着信,一头嚷着,赶到上房告诉太太去了。大家听着,自

然欢喜。他便立刻换衣服,坐轿子上院。到了官厅里,胡巡捕先来请安。此番黄道台的架子

比不得那天晚上了,便站着同他讲话,不让他坐。胡巡捕也不敢坐。黄道台道:“天下那里

有这样荒唐人!想我们舍亲凭空来这们一个电报!现在委了郭观察查办,那事就好说了。”

说着,胡巡捕进去回过出来请见。黄道台此番进去,却换了礼节,仍旧照着他们司、道的规

矩,见面只打一恭,不像那天晚上,叠二连三的请安了。护院告诉他:“那天吾兄去后,兄

弟就打了一个电报给江宁藩台,因为他也是兄弟的相好,托他替吾兄想个法子。刚才接到他

的回电,老兄请看。”一面说,一面把电报拿了出来给黄道台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江电

谨悉。黄道事折已缮就。遵谕代达,帅怒稍霁,饬郭道确查核办。本司某虞电。”黄道台看

完,便重新谢过护院,说了些感激的话,辞了出来。

回到公馆,也不晓得甚么人给的信,所有局里的、营务上的那些委员,一个个都在公馆

里等着请安。黄道台会了几个,其余一概道乏,大家回去。只有钱典史一直落了门房,同戴

升商量,托他替回,就说:“这两日知道大人心上不舒服,不敢惊动,所以太太生日,送的

戏也没有唱。现在是没有事的了。况且我又是受过栽培的人,比别人不同,应该领个头,邀

集两下里的同事、同寅,前来补祝。老哥,你看就是明天如何?烦你就替我先上去回一

声。”戴升道:“兄弟别客气罢!前两天我们这里真冷清,望你来谈谈,你也不来。这一会

子又来闹这个了。”钱典史把脸一红道:“我不是不来,怕的是碰在他老人家不高兴头上,

怪不好意思的。现在这样,也是我们的一点孝心,是不好少的。”戴升道:“我知道了。你

别着忙,少不得说定日子就给你信的。”原来钱典史自从那一天同戴升私语之后,第二天便

奉到支应局的札子,派他做了收支委员。一切谢委到差,都是照例公事,不必细赘。凡是做

书,叙一桩事情,有明点,有暗点,有补点。此番钱典史得差,乃是暗点兼补点法,看官不

可不知。

闲话休题。且说是日钱典史去后,戴升一想这话不错,立刻就到上房,不说钱典史的主

意,竟其算他自己的意思,说道:“前天太太生日,家人们本来要替太太祝寿的,偏偏来了

这们一个电报,闹了这几天。家人连饭也几天没有吃,夜间也睡不着觉,心里想,好容易跟

得一个主人,总要望主人轰轰烈烈的,升官发财方好。况且老爷官声,统江西第一,算来决

计不会出岔子的。前几天家人同伙当中,还有几个一天到晚垂头丧气,想着要求某老爷、某

老爷外头荐事情,公馆里的事情都不肯做。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真把家人家恨的了不

得!”黄道台道:“这些没良心的王八蛋,还好用吗?是那一个?立刻赶掉他!”戴升道:

“名字也不用说了。常言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将来总没有好日子,等着

瞧罢。”当下太太也帮着劝解一番,黄道台方始无言,然后讲到看日子补祝寿,局里头是钱

太爷领头,还要照上回说的一样办。黄道台应允了。就看定日子,后天为始。戴升出来,就

去通知了钱典史。仍旧是众家人头一天暖寿,局里第二天,营务处第三天,捱排下去。打条

子给县里,请他知会学里老师去封戏班子的箱。不上半天,仍旧上回那个掌班的押着戏箱来

到公馆。先见门政大爷戴大爷,请过安。那掌班的说:“我的大太爷!上回唱过不结了吗!

害的咱东也找人,西也找人,为的是大人差事,赚钱事小,总要占个面子。那里知道半天里

一个雷,说不唱了。我大太爷!那真啃死小人了!足足赔了一百二十四吊,就是剩了条裤子

没有进当!幸亏好,今儿还是咱的差使,赏咱们个面子,咱恨不得竭力报效。大太爷你想,

咱班子里一个老生,一个花脸,一个小生,一个衫子,都是刮刮叫,超等第一名的角色:老

生叫赛菊仙,花脸叫赛秀山,小生叫赛素云,衫子叫赛云。”戴升道:“怎么全是‘赛’?

只怕赛不过罢!”掌班的发急道:“这原是江西有名的‘四赛’,谁不知道。等到开了台,

大太爷听过,就知道咱不是说的瞎话。”戴升道:“唱的好,没有话说;唱的不好,送到县

里,赏你三百板子一面枷。”掌班的道:“唱的不好,也有你大太爷包涵,唱的好了,更不

用说,只你大太爷一句话,多不敢想,把大人库里的元宝赏咱两个,补补上回的数,那就是

大太爷栽培小人了。”戴升道:“他有银子在他手里,我想赏你,他不肯,亦是没在法

想。”掌班的道:“大太爷你别瞒我,谁不知道支应局的戴大太爷,大人跟前说一是一,说

二是二。只要你老吩咐就是了,不要说一个元宝,就是上千上万的,也尽着你拿。”戴升

道:“那倒好了。我有这些银子,也不在这里当门口了。”正说着话,可巧上头来叫戴升,

就此把话打断。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转瞬间,便到了暖寿的那一天。班子里规矩,两点钟就要开锣,

黄道台因为此事,上院请了三天假,在公馆里吃过午饭,就同看太太出来坐在大厅上听戏。

还有姨太太、小姐,一个个都打扮着像花蝴蝶似的,一同陪着瞧戏。

黄道台还有一个少爷,今年只得十三岁,是姨太太养的。因为太太没有儿子,却拿他爱

如珍宝,把这位少爷脾气惯的比谁还要利害。他说要天上日头,就得有人拿梯子才好;不

然,他那牛性一发,十个老爷也强他不过。这天唱戏,他一早就钻在戏房里,戴着胡子,尽

着在那里使枪耍棒。班子里人为的是少爷,也不敢多讲。后来倒是一个唱小丑的看不过,说

了一句:“我的少爷,我们在这里唱戏,你老倒在这里做清客串了。”少爷听了不懂。跟少

爷的二爷听了这话,就朝着那个唱小丑的眉毛一竖,说他糟蹋少爷,一定要上去回。唱小丑

的不服,两个人就对打起来。掌班的看不过,过来把那个唱小丑的吆喝下来,又过来替二爷

赔不是,劝他同少爷厅上去瞧戏,戏房里人多口杂,得罪了少爷可不是玩的。那二爷方才同

了少爷出来。少爷始终,偷了人家一挂胡子,藏在袖子里。掌班的查着了,也不敢问。

少停天黑,台上停锣预备上寿。老爷、太太一齐进去,扎扮出来。老爷穿的是朝珠补

褂,太太穿的是红裙披风。双双站立厅前,同受众人行礼。起先是自己家里的人,接着方是

戴升领着合府秀人。那戴升头戴红樱大帽,身穿元青外套。其余的也有着马褂的,也有只穿

一件长袍的,一齐朝上磕头,老爷站在上面,也还了一个辑。太太也福了一福。众家人叩头

起来,便是众位师爷行礼。太太回避,单是黄道台出来让了一回。大家散去。接着合省官

员,从知府以下的,都来上手本。黄道台吩咐一概挡驾。独有钱典史,也不管厅上有人没

人,身穿彩画蟒袍,头戴五品奖札,走到居中,跪下磕了三个头,起来请过安,又要找太太

当面叩见、叩祝。太太见他进来的时候,早已走开了。黄道台又同他客气一回,让他在这里

看戏。他说:“卑职不比别人,应得在这里伺候的。”诸事停当,方才坐席开锣,重跳加

官,捱排点戏,直闹到十二点半钟方始停当。

却说这一天送礼的人倒也不少,无非这酒、烛、糕桃、幛屏之类居多,全是戴升一个人

专管此事。某人送的某物,开发力钱多少,一一登帐记清。戴升还问人家要门包,也有两吊

的,也有一吊的,真正是细大不捐,积少成多,合算起来也着实不少。还有些候补老爷们,

知道黄道台同护院要好,说得动话,便借此为由,也有送一百两的,也有送五十两的,也有

送衣料、金器的。那门包更不用说了。凡送现银子及衣料、金器的,因为太太吩咐过,一概

立时交进;其余晚上停锣之后交帐,太太要亲自点过,方才安寝。

转瞬之间,已过三天,黄道台上院销假。又过了几天,几来拜寿的同寅地方,一处处都

要去谢步。暗中又托人到郭道台那里打点,送了一万银子。郭道台就替他洗刷清楚,说了些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话头,禀复了制台。那制台也因得了护院的信,替他求情,面子

难却,遂把这事放下不题。且说黄道台仍旧当他的差使。因为护院相信他,甚么牙厘局①的

老总、保甲局②的老总、洋务局的老总,统通都委了他,真正是锦上添花,通省再找不出第

二个。无奈实缺巡抚已经请训南下,不日就要到任。别人还好,独有那位藩台大人,是盐法

道署的,他这人生平顶爱的是钱。自从署任以来,怕人说他的闲话,还不敢公然出卖差缺。

今因听得新抚台不久就要接任,他指日也要回任,这藩台是不能久的。他便利令智昏,叫他

的幕友、官亲,四下里替他招揽买卖:其中以一千元起码,只能委个中等差使,顶好的缺,

总得头二万银子。谁有银子谁做,却是公平交易,丝毫没有偏枯。有的没有现钱,就是出张

到任后的期票,这位大人也收。但是碰着一个现惠的,这出期票的也要退后了。

①牙厘局:掌管厘金税收。

②保甲局:掌管保甲治安。

闲话休题。且说这位藩台大人,自从改定章程,划一不二,却是“臣门如市”,生涯十

分茂盛。内中便有一个知县看中一个缺,一心想要,便走了藩台兄弟的门路,情愿报效八千

银子。藩台应允,立时三面成交。正要挂出牌去,忽然院上传见,赶忙打轿上院。护院接见

之下,原来不为别事,为的是胡巡捕当了半年的差,很献殷勤,现在护院不久就要交卸,意

思想给他一个美缺,无非是调剂他的意思。不料护院指名所要的那个缺,就是这位藩台大人

八千两头出卖的那个缺。护院话已出口,藩台心下好不踌躇。心想:“缺是多得很。若是别

一个还好,偏偏这个昨天才许了人家,而且是现银交易。初意以为详院挂牌,其权仍旧在

我,不料护院也看中是这个缺,叫我怎么回头人家呢。”转念一想:“横竖他不久就要回任

的,司、道平行,他也与我一样。他要照应人,何不等他回任之后,他爱拿那个缺给谁,也

不管我事,何必这时候来抢我的衣食饭碗呢。然而又不便直言回复。不如另外给他个缺,敷

衍过去。”主意打定,便回护院道:“大人所说的这个缺,一来离省较远,二来缺分听说也

徒有虚名,毫无实在。胡令当差勤奋,又是大人的吩咐,等司里回去,再对付一个好点的缺

调剂他。今天晚上就来禀复。至于大人所说的这个缺,现在有应署人员,司里回去也就挂牌

出去。”护院道:“通省的缺,依我看,这个也上等的了,难道还不算好?”藩台道:“缺

纵然好,也要看民情如何。那地方民情不好,事情不大好办。等司里对付一个民情好点的地

方,也不负大人栽培他这一番盛意。”

原来这藩台卖缺,护院已有风闻,大约这个缺已经成交的了。心上原想定要同他争一

争;既而一想,我又不久就要回任的,何苦做此冤家。他既说得如此要好,且看他拿甚么好

地方来给我。遂即点头应允,说了声“某翁费心”,藩台方始辞别回去。一霎时回到本衙,

吃过了饭,正在签押房里过瘾。只见他兄弟三大人走进房间,叫了一声“哥”。藩台问他:

“甚么事?”三大人说:“昨天九江府出缺。今天一早,票号里一个朋友接到他那里的首县

一个电报,托号里替他垫送二千银子,求委这首县代理一两个月。这个缺也有限,不过是面

子上好看些的意思。”藩台道:“九江府也没有听见长病,怎么就会死?”三大人道:“现

在只晓得是出缺,论不定是病死,是丁忧①,电报上没有写明。”藩台道:“首县代理知

府,原是常有的事。但是一个知府只值两吊银子,未免太便宜了。老三,生意不好做的这们

滥!”三大人说:“我的哥呀!现在不是时候了!新抚台一接印,护院回了任,我们也跟着

回任,还不趁捞得一个是一个?”藩台道:“一个知府总不止这个数。要是知府止卖二千,

那些州、县岂不更差了一级呢?”三大人道:“缺分有高低,要看货讨价,这代理不过两三

个月的事情。”藩台道:“代理就不要挂牌吗?”三大人道:“牌是自然要挂的。”藩台

道:“要挂这张牌,至少叫他拿五千现银子。代理虽不过两三个月,现在离着收灌①的时候

也不远了,这一接印,一分到任规、一分漕规,再做一个寿,论不定新任过了年出京,再收

一分年礼,至少要弄万把银子。现在叫他拿出一半,并不为过。况且这万把银子都是面子上

的钱。若是手长些,弄上一底一面,谁能管他呢。”

①丁忧:官员父母死后,须守丧三年,才能复职。

三大人见他哥这们一说,心上自己转念头,说:“哥的话并不错。”便对他哥道:“既

然如此,等我去找票号里那个朋友,叫他今天就打个电报去回他,说五千银子一个不能少。

是不是,叫他当天电复。有个缺在这里,还怕鱼儿不上钩。况且省里的候补知府多得很

哩。”藩台道:“是呀。你就立刻去找那个朋友,好歹叫他给一个回信。他不要,还有别人

呢。”原来这位署藩台姓的是何,他有个绰号,叫做荷包。这位三大人也有一个绰号,叫做

三荷包。还有人说,他这个荷包是个无底的,有多少,装多少,是不会漏掉的。

且说这三荷包辞了他哥出来,也不及坐轿,便叫小跟班的打了灯笼,一直走到司前一爿

汇票号里,找到档手的倪二先生,就是拿电报来同他商量的那个朋友。这倪二先生,有名的

烂好人,大家都叫他泥菩萨。他这人专门替人家拉皮条,溜钩子。有藩台在盐道任上,三荷

包帐房,一直同他来往。及至署了藩台,卖买更好,进出的多,他来的更比前殷勤。通藩司

衙①收漕:征收钱粮。漕,就是水运,由水运的粮食为漕运。门,上上下下,以及把门的三

小子,没一个不认得泥菩萨;就是衙门里的狗,见了他面善,要咬也就不咬了。三荷包进了

他的店,一叠连声的喊“泥菩萨”。泥菩萨听见,便知是早上那件事情的回音来了,赶忙出

来接了进去。见面之后,泥菩萨便问:“那事怎么样了?”三荷包道:“你这人,人人都叫

你‘菩萨’,我看你比强盗还利害。我们自家人,你好意思给我当上?”

倪二先生发急道:“这从那儿说起!我是甚么东西,敢给三大人当上?”三荷包道:

“说句顽话,也值急得这们样?”倪二先生道:“我的三大人!你可知道,我是泥做的,禁

不起吓,一吓就要吓化了的。”说着,两个人又哈哈的笑了。笑过之后,三荷包便一五一十

的,把他哥的话告诉了倪二先生。倪二先生道:“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不怕你三大人招

怪,现在新抚台指日到任,今兄大人不日就要回任的,现在乐得捞一个是一个。前途出到二

千,据我看,也是个分上了。如今叫他多,也多不到那里,反怕事情要弄僵。我劝三大人,

还是回去劝劝令兄大人,便宜他这一遭。有我做中人,将来少不得要找补的。”三荷包道:

“我休尝不是这样说。无奈我们大先生一定要扳个价,叫我怎么样呢。”倪二先生道:“事

已到此,不添不成功。这里头有二八扣,现在我情愿白效劳,就把这四百两也报效了令兄大

人。这总说得过了。”三荷包道:“他的有了,你的不要了,我呢……就是你,也没有白效

劳的。”倪二先生道:“二千之外,我早替三大人想好了,还用吩咐吗。”

三荷包把身子凑前一步,低声问道:“多少呢?”倪二先生道:“加二。”三荷包道:

“泥菩萨,你是知道我的用度大的,这一点点怎么够呢!我们大先生那里,二千答应下来答

应不下来,尽着我去抗,横竖叫他代理这缺就是了。但是我两个,总得叫他好看些。”倪二

先生道:“我另外提开算,单尽你三大人罢。多要了开不出口,如果些微润色点,我旁边人

就替他硬做主,还可以使得。我的意思,二成之外,再加一百,一共五百两。倘若别人,我

们须得三一三十一的分派,现在是你三大人,我们兄弟分上,你尽着使罢。”三荷包道:

“这个不算数,看你的分上,以后要多照顾些才是。”倪二先生道:“这个自然。承你三大

人看得起我,做了这两年的朋友,难道我的心,三大人你还不晓得吗?”三荷包道:“你赶

今晚就复他一个电报,叫他预备接印。大先生跟前有我哩。”倪二先生欢天喜地的答应了,

又奉承了几句话,三荷包方才回去。此事他哥能否应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藩司卖缺兄弟失和 县令贪赃主仆同恶

却说三荷包回到衙内,见了他哥,问起“那事怎么样了”。三荷包道:“不要说起,这

事闹坏了!大哥,你另外委别人罢,这件事看上去不会成功。”藩台一听这话,一盆冷水从

头顶心浇了下来,呆了半晌,问:“到底是谁闹坏的?由我讨价,就由他还价;他还过价,

我不依他,他再走也还像句话。那里能够他说二千就是二千,全盘都依了他?不如这个藩台

让给他做,也不必来找我了。你们兄弟好几房人,都靠着我老大哥一个替你们一房房的成

亲,还要一个个的捐官。老三,不是我做大哥的说句不中听的话,这点事情也是为的大家,

你做兄弟的就是替我出点力也不为过,怎么叫你去说说就不成功呢?况且姓倪的那里,我们

司里多少银子在他那里出出进进,不要他大利钱,他也有得赚了。为着这一点点他就拿把,

我看来也不是甚么有良心的东西!”

原来三荷包进来的时候,本想做个反跌文章,先说个不成功,好等他哥来还价,他用的

是“引船就岸”的计策。先看了他哥的样子,后来又说什么由他还价,三荷包听了满心欢

喜,心想这可由我杀价,这叫做“里外两赚”。及至听到后一半,被他哥埋怨了这一大篇,

不觉老羞成怒。

本来三荷包在他哥面前一向是极循谨的,如今受他这一番排揎,以为被他看出隐情,听

他容身天地,不禁一时火起,就对着他哥发话道:“大哥,你别这们说。你要这们一说,咱

们兄弟的帐,索性大家算一算。”何藩台道:“你说什么?”三荷包道:“算帐!”何藩台

道:“算什么帐?”三荷包道:“算分家帐!”何藩台听了,哼哼冷笑两声道:“老三,还

有你二哥、四弟,连你弟兄三个,那一个不是在我手里长大的?还要同我算帐?”三荷包

道:“我知道的。爸爸不在的时候,共总剩下也有十来万银子。先是你捐知县,捐了一万

多,弄到一个实缺;不上三年,老太太去世,丁艰下来,又从家里搬出二万多,弥补亏空:

你自己名下的,早已用过头了。从此以后,坐吃山空,你的人口又多,等到服满,又该人家

一万多两。凭空里知县不做了,忽然想要高升,捐甚么知府,连引见走门子,又是二万多。

到省之后,当了三年的厘局总办,在人家总可以剩两个,谁知你还是叫苦连天,论不定是真

穷还是装穷。候补知府做了一阵子,又厌烦了,又要过甚么班。八千两银子买一个密保,送

部引见。又是三万两,买到这个盐道。那一注不是我们三个的钱。就是替我们成亲,替我们

捐官,我们用的只好算是用的利钱,何曾动到正本。现在我们用的是自家的钱,用不着你来

卖好!甚么娶亲,甚么捐官,你要不管尽管不管,只要还我们的钱!我们有钱,还怕娶不得

亲,捐不得官!”

何藩台听了这话,气得脸似冬瓜一般的青了,一只手绺着胡子,坐在那里发愣,一声也

不言语。三荷包见他哥无话可说,索性高谈阔论起来。一头说,一头走,背着手,仰着头,

在地下踱来踱去。只听他讲道:“现在莫说家务,就是我做兄弟的替你经手的事情,你算一

算:玉山的王梦梅,是个一万二,萍乡的周小辫子八千,新昌胡子根六千,上饶莫桂英五千

五,吉水陆子龄五千,庐陵黄霑甫六千四,新畲赵苓州四千五,新建王尔梅三千五,南昌蒋

大化三千,铅山孔庆辂、武陵卢子庭,都是二千,还有些一千、八百的,一时也记不清,至

少亦有二三十注。我笔笔都有帐的。这些钱,不是我兄弟替你帮忙,请教那里来呢?说说好

听,同我二八、三七,拿进来的钱可是不少,几时看见你半个沙壳子漏在我手里?如今倒同

我算起帐来了。我们索性算算清。算不明白,就到南昌县里,叫蒋大化替我们分派分派。蒋

大化再办不了,还有首府、首道。再不然,还有抚台,就是京控①亦不要紧。我到那里,你

就跟我到那里。要晓得兄弟也不是好欺侮的!”

①京控:即到京府去告状。

三荷包越说越得意,把个藩台白瞪着眼,只是吹胡子,在那里气得索索的抖,楞了好半

天,才喘吁吁的说道:“我也不要做这官了!大家落拓大家穷,我辛辛苦苦,为的那一项!

爽性自己兄弟也不拿我当作人,我这人生在世上还有甚么趣味!不如剃了头发当和尚去,还

落个清静!”三荷包说道:“你辛辛苦苦,到底为的那一项?横竖总不是为的别人。你说兄

弟不拿你当人,你就该应摆出做哥子的款来!你不做官,你要做和尚,横竖随你自家的便,

与旁人毫不相干。”

何藩台听了这话,越想越气。本来躺在床上抽大烟,站起身来,把烟枪一丢,豁琅一

声,打碎一只茶碗,泼了一床的茶,褥子潮了一大块。三荷包见他来的凶猛,只当是他哥动

手要打他。说时迟,那进快,他便把马褂一脱,卷了卷袖子,一个老虎势,望他哥怀里扑将

来。何藩台初意丢掉烟枪之后,原想奔出去找师爷,替他打禀帖给抚台告病。今见兄弟撒起

泼来,一面竭力抵挡,一面嘴里说:“你打死我罢!。”起先他兄弟俩斗嘴的时候,一众家

人都在外间,静悄悄的不敢则声。等到后头闹大了,就有几个年纪大些的二爷进来相劝老爷

放手。一个从身后抱住三老爷,想把他拖开,谁知用了多大的力也拖不开。还有几个小跟

班,不敢进来劝,立刻奔到后堂告诉太太说:“老爷同了三老爷打架,拉着辫子不放。”太

太听了,这一吓非同小可!也不及穿裙子,也不要老妈子搀,独自一个奔到花厅。众跟班看

见,连忙打帘子让太太进去。只见他哥儿俩还是揪在一块,不曾分开。太太急得没法,拚着

自己身体,奔向前去,使尽生平气力,想拉开他两个。那里拉得动!一个说:“你打死我

罢!”一个说:“要死死在一块儿!”太太急得淌眼泪说:“到底怎么样?”嘴里如此说,

心上到底帮着自己的丈夫,竭力的把他丈夫往旁边拉。何藩台一看太太这个样子,心早已软

了,连忙一松手,往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

那三荷包却不提防他哥此刻松手,仍旧使着全副气力往前直顶;等到他哥坐下,他却扑

了一个空,齐头拿头顶在他嫂子肚皮上。他嫂子是女人,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本是没有气

力的,被他叔子一头撞来,刚正撞在肚皮上。只听得太太啊唷一声,跟手咕咚一声,就跌在

地下。三荷包也爬下了,刚刚磕在太太身上。何藩台看了,又气又急:气的是兄弟不讲理,

急的是太太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自己已经一把胡子的人了,这个填房太太是去年娶的,如今

才有了喜,倘或因此小产,那可不是玩的。当时也就顾不得别的了,只好亲自过来,一手把

兄弟拉起,却用两只手去拉他太太。谁知拉死拉不起。只见太太坐在地下,一手摸着肚皮,

一手托着腮,低着头,闭着眼,皱着眉头,那头上的汗珠子比黄豆还大。何藩台问他怎样,

只是摇头说不出话。何藩台发急道:“真正不知道我是那一辈子造下的孽,碰着你们这些孽

障!”三荷包见此光景,搭讪着就溜之乎也。

起先太太出来的时候,另外有个小底下人奔到外面声张起来说:“老爷同三老爷打架,

你们众位师爷不去劝劝!”顷刻间,各位师爷都得了信,还有官亲大舅太爷、二舅老爷、姑

老爷、外孙少爷、本家叔大爷、二老爷、侄少爷,约齐好了,到签押房里去劝和。走进外

间,跟班回说:“太太在里头。”于是大家缩住了脚,不便进去;几个本家也是客气的,一

齐站在外间听信。后首听见三老爷把太太撞倒,太太啊唷一声,大家就知道这事越闹越大,

连劝打的人也打在里头了。跟手看见三老爷掀帘子出来,大家接着齐问他甚么事,三老爷因

见几个长辈在跟前,也不好说自己的是,也不好说他哥的不是,但听得说了一声道:“咱们

兄弟的事,说来话长,我的气已受够了,还说他做甚!”说罢了这一句,便一溜烟外面去

了。这里众人依旧摸不着头脑。后来帐房师爷同着本家二老爷,向值签押房的跟班细细的问

了一遍,方知就里。

二老爷还要接着问别的,只听得里面太太又在那里啊唷啊唷的喊个不住,想是刚才闪了

力了,论不定还是三老爷把他撞坏的。大家都知这太太有了三个月的喜,怕的是小产。外间

几个人正在那里议论,又听得何藩台一叠连声的叫人去喊收生婆,又在那里骂上房里的老妈

子:“都死绝了,怎么一个都不出来?”众跟班听得主人动气,连忙分头去叫。不多一刻,

姨太太、小姐带了众老妈,已经走到屏门背后。于是众位师爷只好回避出去。姨太太、小姐

带领三四个老妈进来,又被何藩台骂了一顿,大家不敢做声。好容易五六个人拿个太太连抬

带扛,把他弄了进去。何藩台也跟进上房,眼看着把太太扶到床上躺下。问他怎样,也说不

出怎样。

何藩台便叫人到官医局里请张聋子张老爷前来看脉。张聋子立刻穿着衣帽,来到藩司衙

门,先落官厅,手本传进;等到号房出来,说了一声“请”,方才跟着进去。走到宅门号房

站住,便是执帖二爷领他进去。张聋子同这二爷,先陪着笑脸,寒暄了几句,不知不觉领到

上房。何藩台从房里迎到外间,连说:“劳驾得很!……”张聋子见面先行官礼,请了一个

安,便说:“宪太太欠安,卑职应得早来伺候。”何藩台当即让他坐下,把病源细细说了一

遍。不多一刻,老妈出来相请。何藩台随让他同进房间。只见上面放着帐子。张聋子知道太

太睡在床上,不便行礼,只说一句“请太太的安”。帐子里面也不则声,倒是何藩台同他客

气了一句。他便侧着身子,在床面前一张凳子上坐下,叫老妈把太太的右手请了出来,放在

三本书上,他却闭着眼,低着头,用三个指头按准寸、关、尺三步脉位,足足把了一刻钟的

时候,一只把完,又把那一只左手换了出来,照样把了半天。然后叫老妈子去看太太的舌

苔。何藩台恐怕老妈靠不住,点了个火,枭开帐子,让张聋子亲自来看。张聋子立刻站了起

来,只些微的一看,就叫把帐子放下,嘴里说:“冒了风不是顽的!”说完这句话,仍由何

藩台陪着到外间开方子。张聋子说:“太太的病本来是郁怒伤肝,又闪了一点力,略略动了

胎气。看来还不要紧。”于是开了一张方子,无非是白术、子芩、川连、黑山栀之类。写好

之后,递给了何藩台,嘴里说:“卑职不懂得甚么,总求大人指教。”何藩台接过,看了一

遍,连说:“高明得很!……”又见方子后面另外注着一行小字,道是“委办官医局提调、

江西试用通判张聪谨拟”十七个字。何藩台看过一笑,就交给跟班的拿折子赶紧去撮药。这

里张聋子也就起身告辞。少停撮药的回来照方煎服。不到半个钟头,居然太太的肚皮也不痛

了。何藩台方才放心。

只因这事是他兄弟闹的,太太虽然病不妨事,但他兄弟始终不肯服软,这事情总得有个

下场。到了第二天,何藩台便上院请了两天假,推说是感冒,其实是坐在家里生气。三荷包

也不睬他,把他气的越发火上加油,只好虚张声势,到签押房里,请师爷打禀帖给护院,替

他告病;说:“我这官一定不要做了!我辛辛苦苦做了这几年官,连个奴才还不如,我又何

苦来呢!”那师爷不肯动笔,他还作揖打恭的求他快写。师爷急了,只好同伺候签押房的二

爷咬了个耳朵,叫他把合衙门的师爷,什么舅太爷、叔太爷,通通请来相劝。不消一刻,一

齐来了。当下七嘴八舌,言来语去。起先何藩台咬定牙齿不答应。亏得一个舅太爷,一个叔

太爷,两个老人家心上有主意,齐说:“这事情是老三不是,总得叫他来下个礼,赔个罪,

才好消这口气。”何藩台道:“不要叫他,那不折死了我吗!”舅太爷道:“我舅舅的话他

敢不听!”便拉了叔太爷,一同出去找三荷包。

三荷包是一向在衙门里管帐房的,虽说是他舅舅,他叔叔,平时不免总有仰仗他的地

方,所以见面之后,少不得还要拍马屁。当下舅太爷虽然当着何藩台说:“我舅舅的话他敢

不听?”其实两个人到了帐房里来,一见三荷包,依旧是眉花眼笑,下气柔声。舅太爷拖长

了嗓子,叫了一声“老贤甥”,底下好像有多少话似的,一句也说不出口。三荷包却已看出

来意,便说:“不是说要告病吗?他拿这个压制我,我却不怕。等他告准了,我再同他算

帐。”舅太爷道:“不是这们说。你们总是亲兄弟。现在不说别的,总算是你让他的。你帮

着他这几多年,辛辛苦苦管了这个帐,替他外头张罗,他并不是不知道好歹,不过为的是不

久就要交卸,心上有点不高兴,彼此就顶撞起来。”三荷包道:“我顶撞他什么?如果是我

先顶撞了他,该剐该杀,听凭他办。”舅太爷道:“我何曾派老贤甥的不是!不过他是个老

大哥,你总看手足分上,拚着我这老脸,替你两人打个圆场,完了这桩事。”叔太爷也帮着

如此说。他叔叔却不称他为“老贤侄”,比舅太爷还要恭敬,竟其口口声声的叫“三爷”。

三荷包听了,心想这事总要有个收篷,倘若这事弄僵了,他的二千不必说,还有我的五

百头,岂不白便宜了别人。想好主意,便对他舅舅、叔叔说道:“我做事不要瞒人。他若是

有我兄弟在心上,这桩口舌是非原是为九江府起的。”便如此这般的,把卖缺一事,自头至

尾,说了一遍。两人齐说:“那是我们知道的。”三荷包道:“要他答应了人家二千,我就

同他讲和。倘若还要摆他的臭架子,叫他把我名下应该分的家当,立刻算还了给我,我立刻

滚蛋;叫他从今以后,也不要认我兄弟。”舅太爷道:“说那里话来!一切事情都在娘舅身

上。你说二千就是二千。我舅舅叫他只准要二千,他敢不听!”说着,便同叔太爷一边一

个,拉着三荷包到签押房来。

跟班的看见三老爷来了,连忙打帘子。当下舅太爷、叔太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把

个三荷包夹在中间。三荷包走进房门,只见一屋子的人都站起来招呼他,独有他哥还是直挺

挺的坐在椅子上不动。三荷包看了,不免又添上些气。亏得舅太爷老脸,说又说得出,做又

做得出,一手拉着三荷包的手,跑到何藩台面前说:“自家兄弟有什么说不了的事情,叫人

家瞧着替你俩担心?我从昨天到如今,为着你俩没有好好的吃一顿饭,老三,你过来,你做

兄弟的,说不得先走上去叫一声大哥。弟兄和和气气,这事不就完了吗。”三荷包此时虽是

满肚皮的不愿意,也是没法,只得板着脸,硬着头,狠獗獗的叫了声“大哥”。何藩台还没

答腔,舅老爷已经张开两撇黄胡子的嘴,哈哈大笑道:“好了,好了!你兄弟照常一样,我

的饭也吃的下了。”说到这里,何藩台正想当着众人发落他兄弟两句,好亮光自己的脸,忽

见执帖门上来回:“新任玉山县王梦梅王大老爷禀辞、禀见。”这个人可巧是三荷包经手,

拿过他一万二千块的一个大主顾,今天因要赴任,特来禀辞。何藩台见了手本,回心转念,

想到这是自家兄弟的好处,不知不觉,那面上的气色就和平了许多。一面换了衣服出去,一

面回头对三荷包道:“我要会客,你在这里陪陪诸位罢。”大家齐说:“好了,我们也要散

了。”说着,舅太爷、叔太爷,同着众位师爷一哄而散。何藩台自己出来会客。

原来这位新挂牌的玉山县王梦梅,本是一个做官好手。上半年在那里办过几个月厘局,

不该应要钱的心太狠了,直弄得民怨沸腾,有无数商人来省上控。牙厘局的总办立刻详院,

将他一面撤委,一面提集司事、巡丁到省质讯。后来查明是他不合纵容司、巡,任情需索。

幸得宪恩高厚,只把司、巡办掉几个,又把他详院,记大过三次,停委一年,将此事敷衍过

去。可巧何藩台署了藩司,约摸将交卸的一个月前头,得到不久就要回任的信息,他便大开

山门,四方募化。又有个兄弟做了帮手,竭意招徕。只要不惜重赀,便尔有求必应。王梦梅

晓得了这条门路,便转辗托人先请三荷包吃了两枱花酒。齐巧有一天是三荷包的生日,他便

借此为名,送了三四百两银子的寿礼,就在婊子家弄了一本戏,叫了几枱酒,聚集了一班狐

群狗党,替三荷包庆了一天寿。这天直把三荷包乐得不可开交,就此与王梦梅做了一个知

己。可巧前任玉山县因案撤省。这玉山是江西著名的好缺,他便找到三荷包,情愿孝敬洋钱

一万块,把他署理这缺。三荷包就进去替他说合。何藩台说他是停委的人,现在要破例委

他,这个数还觉着嫌少。说来说去,又添了二千。王梦梅又私自送了三荷包二千的银票。三

荷包一手接票子,一面嘴里说:“咱弟兄还要这个吗?”等到这句话说完,票子已到他怀里

去了。

究竟这王梦梅只办过一趟厘局,而且未曾终局,半路撤回;回省之后,还还帐,应酬应

酬,再贴补些与那替他当灾的巡丁、司事,就是钱再多些,到此也就有限了。此番买缺,幸

亏得他有个钱庄上的朋友替他借了三千,他又弄到一个带肚子①的师爷,一个带肚子的二

爷,每人三千,说明到任之后,一个管帐房,一个做稿案。三注共得九千,下余的四五千多

是自己凑的。这日因为就要上任,前来禀辞,乃官样文章,不必细述。王梦梅辞过上司,别

过同寅,带领家眷,与所有的幕友、家丁,一直上任而去。在路非止一日。将到玉山的头一

天,先有红谕下去,便见本县书差前来迎接。王梦梅的意思,为着目下乃是收漕的时候,一

时一刻都不能耽误的。原想到的那一天就要接印,谁知到的晚了,已有上灯时分,把他急的

暴跳如雷,恨不得立时就把印抢了过来。亏得钱谷上老夫子前来解劝,说:“今天天色已

晚,就是有人来完钱粮漕米,也总要等到明天天亮,黑了天是不收的,不如明天一早接印的

好。”王梦梅听了他言,方始无话。却是这一夜不曾合眼。约摸有四更时分便已起身,怕的

是误了天亮接印,把漕米钱粮被前任收了去。等到人齐,把他抬到衙门里去,那太阳已经在

墙上了。拜印之后,升座公案,便是典史参堂,书差叩贺,照例公事,话休絮烦。

①带肚子:官员上任时借垫幕僚的钱。

且说他前任的县官本是个进士出身,人是长厚一路,性情却极和平,惟于听断上稍欠明

白些。因此上宪甄别属员本内,就轻轻替他出了几句考语,说他是:“听断糊涂,难膺民

社。惟系进士出身,文理尚优,请以教谕归部铨选。”本章上去,那军机处拟旨的章京①向

来是一字不易的,照着批了下来。省里先得电报,随后部文到来。偏偏这王梦梅做了手脚,

弄到此缺。王梦梅这边接印,那前任当日就把家眷搬出衙门,好让给新任进去。自己算清了

交代,便自回省不题。

①章京:官名,军机处的办事人员。

且说王梦梅到任之后,别的犹可,倒是他那一个帐房,一个稿案,都是带肚子的,凡百

事情总想挟制本官。起初不过有点呼应不灵,到得后来,渐渐的这个官竟像他二人做的一

样。王梦梅有个侄少爷,这人也在衙门里帮着管帐房,肚里却还明白。看看苗头不对,便对

他叔子说:“自从我们接了印,也有半个多月,幸亏碰着收漕的时候,总算一到任就有钱

进,不如把他俩的钱还了他们,打发他走,免得自己声名有累。”他叔子听了,楞了一楞。

歇了一会,才说得一声:“慢着,我自有道理。”侄少爷见话说不进,也就不谈了。

原来这王梦梅的为人最恶不过的。他从接印之后,便事事有心退让,任凭他二人胡作胡

为,等到有一天闹出事来,便翻转面孔,把他二人重重的一办,或是递解回籍,永免后患。

不但干没了他二人的钱文,并且得了好名声,岂不一举两得。你说他这人的心思毒还不毒?

所以他侄少爷说话,毫不在意。

回到签押房,偏偏那个带肚子的二爷,名字唤蒋福的,上来回公事。有一桩案件,王梦

梅已批驳的了,蒋福得了原告的银钱,重新走来,定要王梦梅出票子捉拿被告。王梦梅不

肯。两个人就斗了一会嘴,蒋福叽哩咕噜的,撅着嘴骂了出去。王梦梅不与他计较,便拿朱

笔写了一纸谕单,贴在二堂之上,晓谕那些幕友、门丁。其中大略意思无非是:

本官一清如水。倘有幕友、官亲,以及门稿、书役,有不安本分、招摇撞骗,私自向人

需索者,一经查实,立即按例从重惩办,决不宽贷各等语。此谕贴出之后,别人还可,独有

蒋福是心虚的,看了好生不乐。回到门房,心上盘算了一回,自言自语道:“他出这张谕

帖,明明是替我关门。一来绝了我的路,二来借着这个清正的名声,好来摆布我们。哼哼!

有饭大家吃,无饭大家饿,我蒋某人也不是好惹的。你想独吞,叫我们一齐饿着,那却没有

如此便宜!”想好主意,次日堂事完后,王梦梅刚才进去,一众书役正要纷纷退下,他拿手

儿一招道:“诸位慢着!老爷有话吩咐。”众人听得有话,连忙一齐站定。他便拖着嗓子讲

道:“老爷叫我叫你们回来,不为别事,只因我们老爷为官一向清正,从来不要一个钱的;

而且最体恤百姓,晓得地方上百姓苦,今年年成又没有十分收成,第一桩想叫那些完钱粮的

照着串①上一个完一个,不准多收一分一厘。这件事昨日已经有话,等到定好章程就要贴出

来的。第二桩是你们这些书役,除掉照例应得的工食,老爷都一概拿出来给你们,却不准你

们在外头多要一个钱。你们可知道,昨天已贴了谕帖,不准官亲、师爷私自弄钱?查了出

来,无论是谁,一定重办。你们大家小心点!”说完这话,他便走开,回到自己屋子里去。

①串:指单据、凭证。

这些书差一干人退了下来,面面相觑,却想不出本官何以有此一番举动,真正摸不出头

脑。于是此话哄传出去,合城皆知,都说:“老爷是个清官,不日就有章程出来,豁除钱粮

浮收,不准书差需索。”那第二件,人家还不理会,倒是头一件,人家得了这个信息,都想

等着占便宜。一等三天,告示不曾出来,这三天内的钱粮却是分文未曾收着。王梦梅甚为诧

异,说:“好端端,这三天里头怎么一个钱都不见!”因差心腹人出外察听,才晓得是如此

如此,这一气非同小可!恨的他要立时坐堂,把蒋福打三千板子,方出得这一口气。后来幸

亏被众位师爷劝住,齐说:“这事闹出来不好听。”王梦梅道:“被他这一闹,我的钱还想

收吗?”钱谷师爷道:“不如打发了他。这件事总算没有,他的话不足为凭,难道这些百姓

果真的抗着不来完吗?”

王梦梅见大家说得有理,就叫了管帐房的侄少爷来,叫他去开销蒋福,立时三刻要他卷

铺盖滚出去。侄少爷道:“三千头怎么说?”王梦梅道:“等查明白了没有弊病,才能给

他。”侄少爷道:“这话恐怕说不下去罢。”王梦梅道:“怎么你们都巴望我多拿出去一

个,你们才乐?”侄少爷碰了这个钉子,不敢多说话,只得出来同蒋福说。蒋福道:“我打

老爷接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这饭是吃不长的。要我走容易得很,只要拿我的那三千洋钱

还我,立时就走。还有一件:从前老爷有过话,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老爷有得

升官发财,我们做家人的出了力、赔了钱,只落得一个半途而废。这里头请你少爷怎么替家

人说说,利钱之外,总得贴补点家人才好。还有几桩案子里弄的钱,小事情,十块、二十

块,也不必提了。即如孔家因为争过继,胡家同卢家为着退婚,就此两桩事情,少说也得半

万银子。老爷这个缺一共是一万四千几百块钱,连着盘费就算他一万五。家人这里头有三

千,三五一十五,应该怎么个拆法?老爷他是做官的人,大才大量,谅来不会刻苦我们做家

人的。求少爷替家人善言一声,家人今天晚上再来候信。”说罢,退了出去。

侄少爷听了这话,好不为难,心下思量:“他倒会软调脾,说出来的话软的同棉花一

样,却是字眼里头都含着刺。替他回的好,还是不替他回的好?若是直言摆上,我们这位叔

太爷的脾气是不好惹的,刚才我才说得一句,他就排揎我,说我帮着外头人叫他出钱。若是

不去回,停刻蒋福又要来讨回信,叫我怎样发付他。说一句良心许,人家三千块钱,那不是

一封一封的填在里头给你用的;现在想要干没了人家的,恰是良心上说不过。况且蒋福这东

西也不是甚么吃得光的。真正一个恶过一个,叫我有甚么法子想!也罢,等我上去找着婶

子,探探口气看是如何,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便叫人打听老爷正在签押房里看公事。他

便趁空溜到上房,把这事从头至尾告诉了太太一遍。又说:“现在叔叔的意思,一时不想拿

这钱还人家。蒋福那东西顶坏不过,恐怕他未必就此干休。所以侄儿来请婶娘的示,看是怎

么办的好?”岂知这位太太性情吝啬,只有进,没有出,却与丈夫同一脾气。听了这话,便

说:“大少爷,你第一别答应他的钱。叔叔弄到这个缺不轻容易,为的是收这两季子钱粮漕

米,贴补贴补。被蒋福这东西如此一闹,人家已经好几天不交钱粮了!你叔叔恨的牙痒痒,

为的是到任的时候,他垫了三千块钱,有这点功劳,所以不去办他。至于那注钱亦不是吃掉

他的,要查明白没有弊病才肯给他。你若答应了他,你叔叔免不得又要怪你了。”侄少爷听

了这话,不免心下没了主意,又不好讲别的,只得搭讪着出来,回到帐房,闷闷不乐。忽见

帘子掀起,走进一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蒋福听回信来了。侄少爷一见是他,不觉心上毕

拍一跳。究竟如何发付蒋福,与那蒋福肯干休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急张罗州官接巡抚 少训练副将降都司

却说蒋福走进帐房探听消息,侄少爷无法,只得同他说道:“你的钱,老爷说过,一个

不少的,但是总得再过几天才能还你。好在你的家眷也同了来,今日说走,今日也未必动得

身。等你动身的时候,自然是还你的。”这位侄少爷总算得能言会道,不肯把叔子的话直言

回复蒋福,原是免得淘气的意思。然而那一种吞吞吐吐的情形,已被蒋福看透,听罢之后,

不禁鼻子管里哼哼冷笑了两声,说:“这算甚么话!要人走,钱不还人家,这个理信倒少

有。现在也不必说别的,我们同到府里评评这个理去。”侄少爷连忙劝他说:“你放心罢,

你这钱断断不会少你的。”蒋福道:“有本事只管少,我也不怕!”说着,自己去了。

原来这蒋福同广信府的一个稿案门上,又是同乡,又是亲家,两人又极其要好。这个稿

案门又是府大人第一个红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蒋福从帐房里下来,便一直上府,找到

他亲家,说老王不还他钱,他要先到府里上控,求亲家好歹拉一把。他亲家听了,自然是拍

胸脯,一力承当,把他欢喜的了不得。当天稿案门就回了本府,说县里这位王大老爷怎么不

好,怎么不好。亏得这位本府,自从王梦梅到任以来,为他会巴结,心里还同他说得来,就

说:“这事情闹了出来,面子上不好看,还是不叫他上控的好。”就同刑名①老夫子商量。

刑名道:“太尊的话是极。晚生即刻就找了他来,开导开导他,叫他不要辜负了太尊的美

意。”知府说:“如此很好。”刑名便叫自己的二爷拿了名片到县里,请王大老爷便衣过

来,有公事面谈。去不多时,果见王梦梅来了。走进书房,作揖归坐,说了几句闲话。刑名

老夫子便提到刚才太尊的意思,说:“太尊说的,彼此要好,不要弄出笑话来,只要梦翁把

用他的钱给了他,其余无凭无据的事,也断不能容他放肆。”便把蒋福要告他的话说了一遍。

①刑名:官名,主事刑事判牍的幕僚,叫刑名师爷。

王梦梅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心上想,此事他既晓得,须瞒他不得,便把蒋福如何可

恶,也说了一遍:“现在已经三天没有人来交钱粮。兄弟心上恨不过,所以虽然有钱,也要

叫他难过两天再给他,并没有吃没他的意思。至于蒋福说要上控兄弟的话,同城耳目众多,

府宪又是精明不过的,况且又蒙你老夫子拿兄弟当做人,兄弟即使有点不好,难道能够瞒过

府宪?不要说对不住府宪,连你老夫子也对不住。”刑名道:“这些话谁有工夫去听他,我

不过当作闲话谈谈罢了。只要老哥早给他一天钱,早叫他滚蛋一天,大家耳根清楚,不结了

吗。”王梦梅又把脸一红,道:“这蒋福原是一个朋友荐来的,说他如何可靠。来了不到三

天,就拿了一笔钱,是三千块,叫兄弟替他放,兄弟就是没钱用,也不至于用他们的钱。”

刑名道:“是呀。”王梦梅道:“我想他们不过贪图几个利钱,所以就留下他的,替他放在

庄上是有的。”刑名道:“不管他是存是放,你只要提还他就是了。”

王梦梅又楞了一会,道:“说到如此,兄弟无不遵命。明天兄弟便把三千块划过来,放

在老夫子这里。兄弟那里,总要查过他没有弊病,才能放他滚蛋。”王梦梅的话,不过是借

此收场的意思。刑名亦看出来,便说:“很好,就是如此办。果然有弊病,我还要告诉太

尊,重重的办他一办。”说完,王梦梅辞去。次日上府,果然带到一张三千块钱月底期的庄

票。刑名收了下来,便问:“你从前出过凭据给蒋福没有?”王梦梅说:“折子是有一

个。”刑名道:“今天我先出张收条给你,明天你拿着来换折子便了。”一桩事情,总算府

大人从中转圜,蒋福未曾再敢多要,王梦梅也未曾出丑。到了年底,倒是那刑名仗着此事出

了把力。写封信来问王梦梅借五百银子过年,王梦梅应酬了他二百两,才把这事过去。此是

后话不题。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且说三荷包自从和他哥讲和之后,但九江府一注卖买,他自己就

弄到几百两,连着前前后后经手的多了,少说有万把银子在荷包里了。那时候正值山西水

旱,开办赈捐,三荷包到处拉拢,叫人捐官,他自己好赚扣头。他身上原有一个州同①,就

此加捐一个知州,又捐了一个十成花样,归部铨选。可巧他运气好,掣签②掣得第一。此时

他哥大荷包已经回任,他便把帐房银钱交代清楚,立刻进京投供候选。第二个月,山东莒州

知州出缺,轮到他顶选,就此选了出来。

①州同:知州的辅佐官。

②掣签:抽签,以此法来决定外省官员的任用。

不过这缺苦点。他便把荷包里的钱掏了出来,托人走门子,化上二千两,拜了一位军机

大人做老师。这天是手本夹着银票一块儿进去的。等了好半天,军机大人传见。他进去磕了

三个头,那军机大人只还了半个揖,让他坐下,只问得两句:“你几时来的?”三荷包回

过,又问:“几时走?”三荷包回:“耽搁三四天就走。”说完了两句话,那军机大人就端

茶送客,自己踱了进去。三荷包无奈,只好退了下来,回到寓所。次日军机大人差人送来一

封书子,说是带给山东抚院的。三荷包收了下来,又送来人八两银子,来人方去。三荷包灯

下无事,把封信偷着拆开一看,只见那信只有一张八行书,数一数,核桃大的字不到二十几

个,三荷包官场登久了的,晓得大人先生们八行书不过如此。仍旧套好封好。

过了两天,他便离了京城,一直奔赴山东济南省城禀到、禀见,把军机大人的书信投了

进去。次日果蒙抚台传见,说:“莒州缺苦,我已经同藩台说过,偏偏昨日胶州出缺,就先

挂牌委你署理。随后有别的好点的缺,我再替你对付。”三荷包打千谢过,回说:“卑职学

陋才浅,现在的胶州有了外国人,事情很不好办,总求大人常常教训。”抚台道:“好在我

目下就要出省大阅,先到东三府,大约不上一月,就可到得胶州。那时候有甚么事,我们当

面斟酌再说。你老兄就赶紧到任。”三荷包答应了几声“是”,退了出去。不到晚上,果然

藩司前挂出牌来。三荷包自然欢喜。次日大早,连忙到上宪衙门禀谢,也有见得着的,也有

见不着的,跟手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第三天又赴各衙门禀辞。三荷包一面去上任,这里抚

台大人也就起身了。

三荷包到了胶州,忙着拜庙①、接印、点卯、盘库、阅城、阅监、拜同寅、拜绅士,还

与前任算交代,整整忙了二十几天方才忙完。接着上县滚单②下来,晓得抚台是打莱州府一

路来的。三荷包得了这信,因他是初次为官,所有铺垫摆设,样样都是创起来,现在又要办

这样的大差使,就是有钱,这几天里如何来得及呢。在省城临动身的时候,甚么洋货店里,

南货店里,绸缎店里,人家因为他是现任大老爷,而且又是江西盐道的三大人,谁不相信

他。都肯拿东西赊给他,不要他的现钱,因此也赊了几千银子的东西。然而立时立刻要办怎

么一个差使,还要办得妥贴,着实为难,霎时间把他急得走头无路,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当

下便同衙门里师爷商量。

①拜庙:求拜神庙,如孔庙、关帝庙等。

②滚单:滚递通知单。

内中有个书启老夫子,姓丁名自建,是济阳县里一位名孝廉。从前在省城泺源书院肄

业,屡屡考在超等。不但八股精通,而且诗词歌赋,天一不会。一笔王石谷的画,一手赵松

雪的字,真正刻板无二。从前这位抚台大人做济东道的时候,这丁自建屡次在他手里考过,

算得一个得意门生。现在因为丁忧在家,没有事做,仍旧找到旧日恩师,求他推荐一个馆

地。幸喜此时这位恩师已经开府山东,一省之内,惟彼独尊,自然是登高一呼,众山响应。

因此就把他荐与三荷包,当得一名书启幕宾。这日因见东家为着办差的事,愁的双眉不展,

问了众人,也不得一个主意。他便从旁献计道:“东翁现在这差,晚生倒有一个办法。”三

荷包忙问:“是何办法?”丁自建道:“我这敝老师生来一种脾气,颇有阎文介、李鉴堂之

风。从前他做道台的时候,晚生曾在他衙内住过几天。其实他的上房里另外有个小厨房,饮

食极其讲究,然而等到请起客来,不过四盆两碗,还要弄些豆腐、青菜在里头。他太太就是

晚生的敝师母,晚生也曾拜见过几次,一般是珠翠满头,绫罗遍身,然而这位敝老师,无冬

无夏,只得一件灰布袍、一件天青哈喇呢外褂,还要打上几个补钉,一顶帽子,也不知从那

里古董摊上拾得来的。若照外面看上去,实在清廉得很。其实有人孝敬他老人家,他的为人

又极世故,一定必须要领人家情。不过你不去送他,他却决不朝你开口。但凡有过孝敬的,

他一定还要另眼看待。所以他的好处,也在这里。现在办他的差使,能够华丽固然是好,倘

或不能,依晚生愚见,不妨面子稍些推板点,骨子里头,老老实实的叫他见你个情。横竖一

样化钱,在我们一面乐得省事,在他一面又得了实惠,又得了好名声,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三荷包道:“办这个差使,无论如何推板,体制所关,总得有个分寸才好。”丁自建

道:“这个容易。现在已经五月天气,今年又热得早,行辕里铺陈过于华丽了,反瞧着叫人

心烦,不如清淡些。最好是铺几个外国房间,只要有枱毯、帐子,其余桌围、椅披,一概不

要。再弄几百盆花,屋里、院子里,统通摆满。一天两顿,也不用满、汉席,燕菜席,竟请

他吃大菜。他这一路来,燕菜烧烤早已吃腻了,等他清淡两天也好。况且有了这个房间,就

是外国人来拜,也便当许多。”三荷包听了他话,甚是觉得有理。忽又踌躇道:“这些外国

家伙,一时到那里去办呢?”丁自建道:“这个容易。晚生有个朋友,同德国兵官极其要

好,就托他去借,连吃大菜的刀叉杯盘,桌子上的摆式,还有做大菜的厨子,亦问他借用几

天。东西不够,再托他替我们借些,总够用的了。”三荷包道:“问人家借厨子,人家就不

吃饭了吗?”丁自建道:“这几天就叫这外国人不必开火仓,统通在我们这里做好,叫打杂

的替他送去,他也乐得省钱,岂不两全其美。”三荷包道:“里面如此,大致已妥。外面怎

么?”丁自建道:“里头弄好,那外头愈加好说了。但如今到底是用那里的房子做行辕?有

了房子,方好摆布。”三荷包道:“你们看那里好?”众位师爷有的说借东门外孙家的,有

的说借南门里王家的。三荷包听了都不中意:不是门口不像样,就是房子太浅促。后来还是

杂务门高二爷见多识广,是个老办手,忙说:“这两处都嫌远,不如就把书院腾了出来,路

又近,房子宽爽,从大门走进来,一直到上房,笔直一条路,岂不比孙家、王家的好?”三

荷包一听这话,连说不错。丁自建也忙说好。

三荷包就此托了师爷帮着帐房总办此事,自己也忙着调度。外面篷匠、彩画匠,一切都

是高门上去办。里头丁师爷只管借东西,弄厨子,铺设房间。亏得人多手快,日夜不停,足

足忙了五六天,居然一律停当。接着上县的滚单又是雪片的滚将下来,说抚院后天可到。三

荷包忙着会同了营里出境去接。且说那胶州营营官本是一员副将,这人姓王名必魁,是个武

榜眼出身,拉得一手好弓,射得一手好箭。但是武营里的习气,所有的兵丁平时是从不习

练;而且还要克扣粮饷,化公为私。这些弊病,却是一言难尽。只有三年大阅是他们的一重

关煞,那一种急来抱佛脚情形,比起那些秀才们三年岁考还要急。抚院来的三月个头里,这

协台得了文书,就是心下一个疙瘩。幸亏日子离着还远,不过传齐了标下大小将官,从中军

都司起,以及守备、千总、把总、外委,叫他们把手下的额子都招招齐,免得临时忙乱。一

干人得了这个吩咐,关系自己考程,也就不敢怠慢,所有地方的青皮光棍,没有行业的人,

统通被他招了去。从此这干人进了营,当了兵,吃了口粮,就也不去为非作歹,地方上倒平

安了许多。不在话下。

且说离着抚院来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大小将弁带领着兵丁们,天天下校场操演,不时

这位协台大人还要自己去看操。正是五天一大操,三天一小操,镇日价族旗耀日,金鼓齐

鸣,好不齐整,好不威武。列位要晓得,中国绿营的兵,只要有两件本事就可以当得:第一

件是会跑。大人看操的时候,所有摆的阵势,不过是一个跟着一个的跑。在校场里会兜圈

子,就会摆得阵。排在一溜的叫长蛇阵;团在一堆的叫螺蛳阵。分作八下的叫八卦阵。第二

件是会喊。瞧着大人轿子老远的来了,一齐跪在田里,当头的将官,双手高捧手本,口报

“某官某人,叩接大人”。大人跟前的戈什①喊一声“起去”,所有的兵丁,齐齐答应一声

“嗄”!这一声要一齐张嘴,不得参差。喊过之后,拔起脚来就跑,又赶到前面伺候去了。

所以这一个跑,一个喊,竟是他们秘传的心法,人人要操练的。至于那些耍枪弄棒,顽藤

牌,翻筋斗,正月城隍庙里耍枪、卖膏药的一般人都会得两手,此时都找了来,到了校场

上,敲着鼓,打着锣,咚咚咚,镗镗镗,耍一套,换一套,真正比耍猴还要好看。他们编的

名字叫“打对子。”这些样子,今天看看不过如此,明天看看也不过如此,把个协台大人早

看的心烦了,看过几次,就派中军替他代劳。空了工夫,这班总爷、副爷自己还要吊膀子,

下箭道学着射箭。怕的是抚台大人来到,一枝射不中,要说他技艺生疏,送掉前程,那就作

下了。年纪大些的,同那打过仗、受过伤的,都改骑射为放枪。射步箭有箭靶子,射马箭是

三角皮球,放洋枪是个灰包,一枪过去,枪子穿过灰包,就有多少灰飞了出来,那是顶好看

的。这几天里头,文官忙办差,武官忙操演,直忙得个不择饭而食,不择席而卧。

①戈什:督、抚的随从武弁。

一天滚单到来,知道抚台大人已到前站。三荷包便会同了王协台出境相迎。接着之后,

赶到行辕禀见。抚院单传他进见,敷衍了两句,退了下来。跟手到营务处侯补道洪大人的公

馆里禀见。又拜跟了来的什么文案老爷、巡捕老爷。这些老爷班次不过同、通、州、县,都

是三荷包同寅,用不着手本,只叫号房拿着帖子,一处处去拜。拜过之后,等到晚上,打听

大人已经睡觉,巡捕陆老爷已经下来。三荷包在省的时候,早同他拜过把子,好托他在大人

跟前做个小耳朵。此时见面之后,着实显殷勤。三荷包诉说自己是才到任,“诸事不周,全

仗大力从中照应”。陆巡捕一力承当,说:“诸事老哥放心,都在小弟身上。就是大人跟前

的这些二爷,晓得兄弟要好的朋友,那是断断不会作难的。”三荷包听了此言,千恩万谢,

感激不尽。

外面办差的二爷同着州里管厨的,另外又去找大人带来的厨子,同他讲盘子。那厨子一

口咬定要三百吊一天,只伺候大人两顿饭、两顿点心。后首说来说去,好容易讲成功了,统

通在内,一天一百五十吊,住一天,算一天。那厨子又同这里管厨的说:“我们大人是最好

打发的。你家老爷也不用多化钱,咱们这些伙计也不用费事,只要四碟两碗,他老人家还要

看着心疼。就是这个菜,也不要什么好的,只要一碟韭菜炒肉丝、一碟炒鸡蛋。现在到了夏

天了,一碟子拌王瓜、一盘子杂拌,再顿上一碗蛋糕、一碗豆腐汤,多加上些香油,包你都

中意。早点心是两个烧饼、一碗稀饭。下半天的点心只要两个馍馍,是万万不会挑眼的。”

管厨的听了这话,连声多谢。彼此分手,跟着本官回来料理。本官三荷包沿途又找着陆

巡捕,叨了多少教。接着抚院进了本镜,打过尖。这天,约莫有未牌时候,宪驾已到东门城

外,哄动了合城的人,都去看。等了一会子,只见接差的营兵,一个个都掮着大旗,拿着

刀,扛着枪,跑的满头是汗,在头里冲头阵。后面方是钦差阅兵大臣的执事,什么冲锋旗、

帅字旗、官衔牌、头锣、腰锣、伞扇、令旗、令箭、刽子手、清道旗、飞虎旗、十八般兵

器、马道马伞、金瓜钺斧、朝天凳、顶马、提炉、亲兵、戈什哈、巡捕,一对一对的过完,

才见那抚院坐着一顶八人抬的绿大呢轿子,缓缓而来。抚院架着一副墨晶眼镜,一手绺着胡

子,一手扇着一把潮州扇,前呼后拥,好不威武。不上一刻,三声大炮,到了行辕,两边吹

鼓亭上奏起乐来。抚院的轿子,一直由戈什扶着,抬到里头下轿。大小官员,齐在那里站

班。抚院朝着大众点了点头儿,簇拥着进去,便是一众官员上手本禀见。抚院便把三荷包同

王协台①两个人传了进去,问问地方上的公事,又问问外国人的情形,又同王协台说:“今

天已经四点钟了,明天一早到校场看操。”王协台答应着。

①协台:指副将。

抚院说着话,便拿眼睛四下里瞧了一瞧,连说:“太华丽了!……何大哥,我没有出省

的时候,就叫人带信给你们,不可过于糜费,怎么还如此费事?”原来抚宪此刻顿的是会客

厅,三荷包原按着中国官场体制预备的,一概是绣花铺垫,所以抚院看着嫌他华丽,其实后

面住的外国房间还没有瞧见,所以他不知道。三荷包便回:“这是会客厅,后面替大人预备

下几间外国房间,不过夏天住着相宜,那里头没有什么摆设。”

抚院一听是外国房间,马上对三荷包说:“你我里头去坐。”当下便撇了王协台,三荷

包伺候着抚院进去。只见院子里摆着好几百盆的花,抚院便赞了一声“好”。等到到了房间

里,四下一瞧,连说:“清爽得很!……”又对三荷包说:“这些外国家伙,只怕价钱也不

会便宜在那里呢。”三荷包不肯说是借来的,只好说:“不值甚么钱。”趁空又回:“卑职

晓得大人夏天欢喜清爽,所以预备的是外国大菜。”抚院一听外国大菜,楞了一楞,说道:

“外国大菜牛羊肉居多,兄弟家里,已经七辈子不吃牛肉,只要家常饭菜便好。你老哥也不

必费事,兄弟吃了不及那个舒服。”三荷包道:“外国菜、中国菜统通预备。就是外国菜,

免去牛肉亦可以做得。”抚院道:“既有中国菜,我就吃这个好,把那外国菜留着,过天请

外国人吃。”三荷包听了这话,立刻丢一个眼色给办差家人,叫他去招呼管厨的,赶紧预

备。又谈了一回公事,三荷包方才退了下来,又到各位随员屋子内请安拜见。那抚院吃过晚

饭,州官又上手本禀安,巡捕下来说了声道乏。三荷包回去,这里抚院也就安睡。一切都照

着巡捕陆老爷吩咐的话预备,所以抚院心上甚是中意。

话休絮烦。且说这一夜工夫,三荷包足足熬了一夜不敢合眼,怕的是误了差使。第二天

黑早,传说大人已经起身,厨房里把预备的稀饭、烧饼早点心端了进去。那时候行辕上已发

二鼓了。接着一众官员齐上手本,巡捕下来说:“一概免见,停会校场再见。”说话间已发

三鼓。大人出来上轿,合城的官都在那里直挺挺的站着候送。这位抚院甚是谦恭,一路走出

来,还朝着他们呵呵腰儿,他们却还直绷绷的一动不动。直等抚院上轿,在轿子里拿手拱了

一拱,他们统通齐打一躬,才把个钦差阅兵大臣送出辕门。这里一众官员齐走小路,又要赶

在抚院头里,以便迎接。真正是人不停步,马不停蹄,一口气跑到校场。有另外预备的官

厅,大家进来,暂时休歇。不上一刻工夫,忽听得三声大炮,那抚院的执事也就到了营门外

了。当下是王协台居首,率领着标下弁兵,什么都司、守备、千、把之类,一齐顶盔贯甲佩

刀跪迎。王协台另外有个差官替他报名,其余都、守以下,都是自己捧着手本,跪在地下高

声喊叫。喊过之后,抚院前的戈什仍旧喊了一声“起去”,众兵丁齐声答应一声“嗄”!只

见前呼后拥,簇拥着抚院大轿,向演武厅如飞而来。

且说这校场原在东门外头,地方甚是空阔。上面一座高台,几间厂房,是演武厅,东面

是将台,西面是马道。演武厅后面另外有三间起坐,是预备抚院吃饭歇息的处所。演武厅东

西两面另外有几架席棚:东面是预备站班的众位官员腿酸了,好进去坐坐,或者换换衣服;

西面是预备营务处随员帮着看射箭的。一样摆设公案。

闲话休题。但说那抚院轿子上得演武厅,大小官员接着。抚院下轿,先到后面歇息。营

务处上洪大人陪着进去,回了几句话。吃了一碗茶,吩咐升堂。只听得营门外三声大炮,将

台上先掌号,随后又吹打起来。抚院升坐之后,便有带来的随员同着本城州官,营里的王协

台上来参堂,连打三躬。抚院还了三躬。接着一班巡捕老爷上去请了一个安,抚院止拱了一

拱手。参堂之后,站立两旁。便是王协台顶盔贯甲,挂刀佩弓,从演武厅旁边拔了一面旗,

两手拿着,走到抚院公案前,屈了一条腿,嘴里报了声“请大人发令”。抚院吩咐先看洋

操,次看阵图,次演放大炮,末了看藤牌同各种技艺。王协台答应下来,走到演武厅台阶

上,把面旗子交到中军都司手里。那中军执旗在手,朝着南面越了两越,将台呜呜的奏起西

乐来。老远的便见有多少洋枪队,由教习打着外国口号,一斩齐的走了上来。中军又朝着演

武厅双膝跪下,报了一声“大人看洋枪队”,然后起来站在一边。这底下便是洋枪队操演,

放了几排枪,仍旧由教习押着下去。接着看操演阵势:什么一字长蛇阵、两仪阵、三才阵、

四面埋伏阵,五路进攻阵;当中还有什么长蛇阵变螺蛳阵,螺蛳阵变八卦阵。忽而两军对

垒,互相厮杀。正在热闹之际,这个挡里放了几门大炮,放的震天价响,众兵各归队伍。照

壁墙下,紧对演武厅,支起一架帐篷,上竖起一面大旗,写着“三军司命”四个大字。接着

就演藤牌①并各种技艺,翻筋斗、爬杆子,样样都做到。然后将台上打着得胜鼓,吹着将军

令,把所有的队伍,围着校场,由前至后,兜了一个圈子,说是收队。然后中军仍旧拿旗子

走上去交给协台,协台跪禀抚院,报了声“请大人收令”。然后抚院退堂吃饭,一众官员亦

下去歇息。

①藤牌:藤制的盾牌。

吃过午饭重新升座,一切参堂礼毕,就看各将校的步箭。此乃军政大典,王协台虽是二

品大员,到了此时也不能不佩弓伺候。向例抚院谦和点的,必定免射,况且他是武鼎甲出

身,是天子开轩亲取的门生,就是放出来做个参将,比协台小了一级,也是一概传免。这位

抚院性情虽是谦和,无奈他见了这位王协台一脸烟气,问他营里的事情,多是前言不对后

语,因此心上就十二分的不舒服他。等到点名的时候,上头巡捕官唱了一声“王将官”,王

必魁在底下答应了一声“到”。一面拿弓在手,一面却拿眼睛瞧着上头,一心只指望上头免

射,顾全他的面子。谁晓得上头只是不开口。一等等了一刻多工夫,大家都看楞了,上头还

是不响。王协台这一气非同小可!只得拔出箭来,搭上弓弦,也不及摆架子、对准头,飕飕

飕五支箭接连射去,却是一支都不中。射完之后,照例上来屈膝报名。那抚台见是如此,知

道王协台有心瞧他不起,一时恼羞成怒,等他上来报名的时候,便认真发作起来,说:“三

年军政,乃是朝廷大典,现奉上谕不准瞻徇。你瞧不起本院,便是瞧不起朝廷!你为一营表

率,弓箭尚如此生疏,则其他可想!本院惟有照例奏参,以肃军政!”说完,便叫先摘去他

的顶戴,下去候参。王协台原本因他是武鼎甲出身,抚院不给他面子,免他步射,一时火性

发作,有意五支不中。今见抚院动气,便也懊悔不迭,只是跪在地下,不肯起来。抚院也不

睬他,便把其余各将官,依次点名校射。抚院又嫌靶子太近,唤了一个亲信的巡捕,同了两

个戈什,拿弓重新量准。谁知这些巡捕、戈什都是得了他们钱的,任凭抚院如何认真,量来

量去,那弓只是在地下打滚。

闲话休题。靶子立好,于是一个个挨次射去。西面席棚子里,另有营务处洪大人帮同校

看,免得耽误时候。众人因见抚院动气,大家俱各小心,不敢怠慢。一时事完,王协台还是

跪着不起。抚院退堂之后,少坐一坐,便令起身回辕。众人照例送迎,不须多述。

且说抚院回到行辕,便传营务处洪大人进见,说:“王协台技艺既已生疏,兵丁亦少训

练,立刻将他撤任,另委跟来的一个记名总兵先行署理。回省之后,再行具折奏参。”洪大

人答应了下来。只有王协台戴着没有顶子的帽子,两只眼睛哭得红肿肿的,同着本州三荷包

到洪大人跟前,托他求情。又被洪大人埋怨一番,说:“你怎么好同他赌气呢?现在叫我亦

没有法想。你暂且交卸,跟着到省替你想法子。”王协台无法,只得退去。后来抚院回省之

后,王协台又去求洪大人。洪大人要他六千银子,保他不坏功名。可怜他一个武官,那里拿

得出,好容易凑了二千银子送去,洪大人不收。抚院的意思要拿他奏参革职,洪大人假做好

人,替他求情,降了一个都司①。看官须知:大凡革职的人,一保就可以开复原官,降调的

人,非一级一级的保升上去不可。这便是洪大人使的坏,这是后话。要知抚院看操之后尚有

何项举动,且听下回分解。

①都司:清朝为绿营军官。

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娴礼节 办机器司马比匪人

却说那抚院阅兵之后,因为山东东半省地方已渐渐为外国人势力圈所有,不时有交涉事

件,虽说中外协和,凡事尚能和平办理。抚院来的时候,那外国总督特地派了一枝兵前来迎

接,也就算得十二分面子。所以抚院一进行辕,便叫翻译写一封洋文信送去,订期阅兵之

后,前来拜见。

到了这一天,抚院吃过早饭,便带了一个洋务随员,是个同知前程,姓梁名世昌,广东

人氏;一个翻译,是个知县,姓林名履祥,福建人氏。抚院大轿在前,他二人小轿随后,到

了总督公馆,投进帖子。里头传出话来,说了一声“请”。抚院降舆进内。那总督着实敬

重,立刻脱帽降阶相迎,见面握手归坐之后,彼此说了些仰慕的话,无非翻译传言,无庸细

述。那总督又拿出几种洋酒、洋点心敬客。抚院扰过之后,便即相辞出来。跟手那外国总督

命驾前来答拜。抚院接着,也着实殷勤一番。总督去后,抚院便传州官上去,同他商量,预

备明天请外国人吃饭。州官三荷包听了抚院吩咐下来,自己思量,上司的差使倒好办,这请

外国人吃饭的事情却没有办过。外国人吃番菜,是不用说的了。从前走过几趟上海,大菜馆

里很扰过人家两顿。有了厨子,菜还做得来,但是请外国人是个甚么仪注,须得预先考较,

免得临时贻笑外人,少不得又把丁自建丁师爷请来商议。丁自建想了一回子,说:“这事情

须得同抚宪同来的翻译商量。他们这些人自小同外国人来往,这个礼信一定知道的。”三荷

包一听这话有理,便叫拿帖子去拜抚院同来的翻译林老爷。二人相见之后,寒暄了几句,三

荷包便把要叨教的意思说了出来,他便拿腔做势,跳到架子上,说:“这是顶容易的事。”

嘴里虽说容易,究竟容易在那里,却不肯告诉与人。三荷包再问问他,他便指东话西,一味

支吾。又说:“临时我自来照料。”又说:“连我也不懂得甚么。”三荷包无可奈何,只得

辞了出来,又与丁师爷商量。还亏得丁师爷交游道广,仍旧找到他那个借外国家生的朋友,

也是在外国官跟前当翻译的一个广东人,同他说了。承他的情,甚么规矩,甚么仪注,那是

头一席,那是第二席,那是主位,先上甚么酒,一五一十,统通告诉了他。

丁师爷回来告诉了三荷包。三荷包欢喜不尽。连夜又把那位翻译请了来,留他吃饭,同

他商量;又请他写了一张菜单,一共开了十几样菜、五六样酒。三荷包接过看时,只见上面

开的是:清牛汤、炙鲥鱼、冰蚕阿、丁湾羊肉、汉巴德、牛排、冻猪脚、橙子冰忌廉、澳洲

翠鸟鸡、龟仔芦笋、生菜英腿、加利蛋饭、白浪布丁、滨格、猪古辣冰忌廉、葡萄干、香

蕉、咖啡。另外几样酒是:勃兰地、魏司格、红酒、巴德、香槟,外带甜水、咸水。三荷包

看了,连说:“费心得很!……”又愁抚宪大人是忌牛的,第一道汤可以改作燕菜鸽蛋汤,

这样燕菜是我们这边的顶贵重的菜,而且合了抚宪大人的意思,免得头一样上来主人就不

吃,叫外国人瞧着不好。那翻译连说:“改得好,……索性牛排改做猪排。”三荷包道:

“外国人吃牛肉,也不好没有。等到拿上来的时候,多做几分猪排,不吃牛的吃猪,你说好

不好?”翻译又连说:“就是这样变通办理。……”三荷包又叫把单子交给书禀师爷,用工

楷誊出十几份来。

到了第二天大早,三荷包起来,穿着簇新的蟒袍补褂,走到抚院这边亲自监督,调排桌

椅,安放刀叉。总共请了三个外国官、四个外国商人、两个外国官带来的翻译。这里是抚宪

一位、营务处洪大人一位、洋务随员梁老爷一位、抚院翻译林老爷一位,连着州官三荷包,

共是五个中国官:算一算,一总是十四位。去叫书禀师爷,把某大人,某老爷,一个个拿红

纸写了签条。三荷包又请那位翻译帮着点对:那里是首席,该甚么人坐;那里是二席,该甚

么人坐。分派既定,就把红签放在这人坐的面前。倘是外国人,随手请翻译写一排洋字在上

面,好叫外国人认得。

这时候桌子上的摆设,玻璃瓶件鲜花之类,一律齐备。厨房里亦诸事停当。三荷包又

问:“外国酒送来没有?”管家们回:“都已送来。”三荷包叫把酒瓶一律打开,连荷兰水

也开好几瓶等用,免得临时手忙脚乱。翻译说:“酒和水开了怕走气,只好临时要用现

开。”三荷包又说:“今日请客,自然抚院主人,然而兄弟也有半个主人在里面。一切仪

注,须预先学习。”翻译说:“外国人请贵重客,都是主人自己把菜一分一分的分好,然后

叫细崽①端到客人面前。”三荷包听了他话,马上要学这个礼节,便叫厨房里把做好的多余

菜,拿出几样,经他的手一分一分的分好,叫管家们一律穿着簇新的大褂,装作细崽模样,

以供奔走。

①细崽:男侍役。

等到各事停当,那时已有巳牌时候。外国人向来是说几点钟便是几点钟,是不要催请

的。这日请的十二点钟。等到十一点打过,抚院同来的什么洪大人、梁老爷、林老爷,一齐

穿着行装,上来伺候。三荷包便请丁师爷陪着那个翻译在帐房里吃饭,以便调度一切。又歇

了两刻钟,果见外国人络续的来了。抚院接着,拉过手,探过帽子,分宾坐下。彼此寒暄了

几句,无非翻译传话。少停从客来齐,抚院让他们入席。众人一看签条,各人认定自己的坐

位,毫无退让。先上一道汤,众人吃过。抚院便举杯在手,说了些“两国辑睦,彼此要好”

的话,由翻译翻了出来。那首席的外国官也照样回答了几句,仍由翻译传给抚院听了。抚院

又谢过。举起酒来,一饮而尽。一面说话,一面吃菜,不知不觉,已吃过八九样。后来不晓

得上到那样菜,三荷包帮着做主人,一分一分的分派。不知道怎样,一个调羹,一把刀,没

有把他夹好,掉了一块在他身上,把簇新的天青外套油了一大块。他心上一急,一个不当

心,一只马蹄袖又翻倒了一杯香槟酒。幸亏这桌子上铺着白台毯,那酒跟手收了进去,不至

淌到别处。又幸亏这张大菜桌子又长又大,抚院坐在那一头做主人,三荷包坐在这一头打

陪,两个隔着很远,没有被抚院瞧见,还是大幸。然后已经把他急的耳朵都发了红了。又约

摸有半点多钟,各菜上齐。管家们送上洗嘴的水,用玻璃碗盛着。营务处洪大人一向是大营

出身,不知道吃大菜的规矩,当作荷兰水之类,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嘴里还说:“刚才吃的

荷兰水,一种是甜的,一种是咸的,这一种想是淡的,然而不及那两样好。”他喝水的时

候,众人都不在意,只有外国人瞧着他笑。后来听他如此一说,才知道他把洗嘴的水喝了下

去。翻译林老爷拉了他一把袖子,悄悄的同他说:“这是洗嘴的水,不好吃的。”他还不

服,嘴里说:“不是喝的水,为甚么要用这好碗盛呢?”大家晓得他有痰气的,也不同他计

较。后来吃到水果,他见大众统通自家拿着刀子削那果子的皮,他也只好自己动手。吃到一

半,又一个不当心,手指头上的皮削掉了一大块,弄的各处都是血,慌的他连忙拿手到水碗

里去洗,霎时间那半碗的水都变成鲜红的了。众人看了诧异,问他怎的。他又好强,不肯

说。又回头低声骂办差的,连水果都不削好了送上来。管家们不敢回嘴。三荷包看着很难为

情。少停吃过咖啡,客人络续辞去。主人送客,大家散席。仍旧是丁师爷过来监督着收家

伙。有个值席的二爷说:“到底人家做到抚院,大人大物,无论他见中国人、外国人,那规

矩是一点不会错的。有这样的才情,所以才能够做到抚院。想这洪大人,不是喝了洗嘴水,

就是割了手指头,甚么材料做甚么官,那是一丝一毫不会推板的。想我们老爷演习了一早

上,还把身上油了一大块,倘若不演习,还不知要弄到那个分上哩。”这二爷正说得高兴,

不提防旁边那个抚院跟来的一个三小子,是伺候抚院执帖门上的,听了这话,便说道:“你

说抚台大人他不演习,他演习的时候,这怕你瞧不见罢哩。”那二爷道:“伙计你瞧见你

说。”三小子道:“他老人家演习我那里会看得见,我也不过是听我们包大爷讲的。我们包

大爷说:‘大人昨天晚上,叫了林老爷上去,问了好半天的话。林老爷比给大人看,大人又

亲自操习演半夜。’我们包大爷也在旁边,帮着学上菜,整整闹到四更多天,才下来打了个

盹。天底下那有不学就会的事情?”那二爷还要再说,被丁师爷催着收家伙不能再说了。后

来那些外国官员、商人,又请抚院一干人到他那里去宴会,一连吃了两三天,方才吃完。

这几天里,抚院很认得了几个外国人,提起富强之道,外国人都劝他做生意。抚院心里

亦以为然,就向他们着实叨教。回省之后,有几个会走心经的候补老爷们,一个个上条陈,

讲商务,抚院一概收下。内中有一个候选通判,是洋务局老总的舅爷,姓陶名华,字子尧,

靠他姊夫的面子,为他文墨尚好,有时候做封四六信①还冲得过,所以他姊夫就求了抚院,

委他在洋务局里充当一名文案委员。他见姊夫上院回来,屡屡谈及抚宪大人近来着实讲求商

务,凡有上来的条陈,都是自己过目;候补班子里很有两个因此得法。他把这话听在肚里,

心想:“像我在这里当文案,每月拿他二十四两银子薪水,就是当一辈子也不会出头。现在

既有这个机会,我何不也学他们上一个条陈?或者得个好处,也未可知。就是说的不好,像

我这候选的,又不求他甚么,谅来是没事的。”主意打定,便开了书箱,把去年考大考时候

买的甚么“商务策”、“论时务”从新拿了些出来摆在桌子上。先把目录查了半天,看有甚

么对劲的,抄上几条,省得费心。可巧有一篇是从那里书院课艺上采下来的,题目是《整顿

商务策》。他看到这个题目,急忙查出原文来一看,洋洋洒洒,足有五千多字,一起一结,

当中现现成成有十二条条陈,把他喜的了不得。大略看了一遍,也有懂得的,也有不懂得

的。上头还有几个外国人的名字,看了不知出处。心下踌躇道:“如果照本抄誊,倘若抚宪

传问起来,还不出这几个人的出典,就要露马脚。”又想把这几个人名字拿掉不写,“又显

不出我的学问渊博。”想来想去,“好在抚台也是外行,不如欺他一欺。倘若问起来,随便

英国也好,法国也好,还他个糊里糊涂,横竖没有查考的。”主意打定。他又是聪明绝顶的

人,官场款式,无一不知,把头尾些须改了几个字,又添上两行,先誊了一张草底,说是自

己打肚子里才做出来的,同姊夫说明原故,请他指教。

①四六信:用骈文写的信,四字六字相间为句,称骈四俪六。

他姊夫虽说当的是洋务差使,于这文墨一道也甚有限,听他舅爷说要到院上上条陈,他

便郑重其事的,戴上老花眼镜,先把舅老爷浑身上下估量了一回,嘴里说道:“看你不出,

有这样的大才情!但这位中丞是个精明不过的,一个条陈进去,总要请各位老夫子过目。倘

若把话说岔了,老夫子就要批驳下来。所以这上条陈一件事,竟是难上加难,非有十二分大

本领的人,决不敢冒险。倘若说错,反不如藏拙的好。”他说这话,原是看不起他舅爷的意

思。陶子尧便说道:“我也不知道好不好,所以拿底子送给姊夫过目。”他姊夫也不理他,

便把条陈一条一条的念去,碰着有几个不认得的字,便把舌头在嘴里打一个滚,含糊过去。

一个条陈看完,竟有大半不懂。看看舅爷还坐在对面,少不得要批评他两句。停了半晌,说

道:“老弟肚里实在博学,但上头的意思是要实事求是。你的文章固然很好,然而空话太

多,上头看了恐怕未必中意。愚兄于这笔墨一道虽及不到你老弟,论起官场上阅历却比你老

弟多些。”

陶子尧忙辩道:“这个条陈引用的典故,都是外国的事,并不是空话。”他姊夫道:

“是呀。外国人没有到过我们中国,怎么就会晓得我们中国的情形呢?”陶子尧道:“并不

是说外国人晓得我们中国的情形,原是引证外国人办的事情确有效验,要我们照他办的意

思。”姊夫道:“我也没工夫同你去辩,总之,这上条陈的事情不是儿戏的。你倘若一定要

上,你也总要斟酌尽善。院上几位老夫子我统通认得,你做好之后,等我先拿进去请教请教

他们几位,他们说不差,再递上去,免得碰钉子,岂不是好?”陶子尧听了,很不自在。接

过稿子,敷衍了两句,搭讪着出来,回到自己书房里。心想:“此事与他商量,托他代递,

是万万不会成功的,不如自己写好,明天一早自己去递。‘乌龟爬门槛,就看此一跌’,好

歹又不与他什么相干。”

主意打定,连夜恭恭敬敬誊了一个手折。次日一早,乘他姊夫上院没有下来,他便穿好

袍褂,拿着手本,也不坐轿,也不带人,一直赶到院上。晓得这位抚院的新章:凡有递条陈

的人,先在巡捕老爷那里挂号,专派一个巡捕管理此事,随到随递。倘若中意,立刻传见。

所以凡是来递条陈的,都归这巡捕老爷接待。当下陶子尧走来,那巡捕问明来意,因为抚院

有过吩咐,是不敢怠慢的,立刻让进来吃茶抽烟,抽空拿着手本,夹着条陈,上头去回。此

时抚院在那里同洋务局总办讲话,看了条陈,甚是中意。一见手本是洋务局文案委员,便对

他姊夫说道:“这陶某是你局里的文案。他这个条陈很有道理,不比那些空疏无据的。这个

想你老哥已经见过的了。”他姊夫听见是他舅子上条陈,心上老大捏着一把汗,还怪他不听

话,瞒着他做事。后来听见抚院这一番夸奖,不禁转怒为喜,连忙掇转风头,忙说:“这陶

倅是职道的内亲。蒙大人提拔,自从今年二月起,就在局里当差。他笔下还过得去。”抚院

道:“非但过得去,而且很好。他这章程上,有几条切中现今的时势,很可以办得。”说

着,便问巡捕:“这人来没有?”巡捕回:“在外头候着呢。”抚院就命请来相见。巡捕去

不多时,果见陶子尧跟了进来,见了抚院,磕过头,请过安。抚院让他上坐。他见姊夫也在

坐,脸上火辣辣,怪不好意思的。又因姊夫是局里的老总,不好僭他的坐,抵死要让他姊夫

坐在上头。姊夫说:“大人吩咐过,你就坐下罢。”然后在上面坐下。茶房端上茶来。当下

抚院拿他着实抬举,并说:“老兄的章程,竟有一大半可以行得。内如榨油、造纸,成本不

多,至于赚钱却是拿得稳的。但是这些机器总得外洋去买。你那章程里头说的几样机器,依

兄弟的意思,不妨每样买上一分,带来试用。”陶子尧连忙回说:“办机器要到上海甚么瑞

记洋行、信义洋行。那行里的买办,卑职都有朋友,同他们相好。只要托了他们,同外国人

订好合同,签过字,到外洋去办,不消三五个月,就可以来回。”抚院说:“很好。”随便

又问了些别的说话,跟了他姊夫一块儿出来,回到洋务局里。

这时候他姊夫因见抚院将他抬举,也不埋怨他了,还约他同到公馆里吃饭。到得公馆

里,他姊夫已忙着把这话从头至尾,告诉了他姊姊一遍。姊姊听了,自然欢喜,忙同丈夫

说:“你做姊夫的该应在抚台面前,替他出把力,顶好就把这办机器的差使委了他,等他好

趁两个。他有了好处,再不会忘记你姊夫的。”他姊夫道:“自己至亲,说甚么客气话,这

不是应该的吗。”当下吃过中饭,陶子尧仍旧回到局里。

次日姊夫上院,抚院便把要委陶子尧到上海的话,告诉了他。他果然又替他舅子着实吹

嘘了许多好话。等到下院回到局里,那委办机器的札子,已经下来了:“先在善后局拨给二

万银子,带了去办。如果不够,等到讲定价钱,电禀请示,随时筹拨。”郎舅两个接到这个

札子,自然欢喜。这日他姊夫便叫他把行李搬到公馆里住,说:“不到几天就要远行,搬在

一处,至亲骨肉,好畅叙两日。”这里文案自然另委他人,不必细述。次日陶子尧上院谢

委,又蒙抚院传上去,着实灌了些米汤,把他兴头的了不得。回到公馆料理行装,又到各衙

门同事处辞行,接着各处备酒饯行。一时亦难尽记。

且说这日正是洋务局里几个旧同事,因为他此番奉委,一定名利双收,因此大家借了趵

突泉地方,凑了公分备了一席酒替他送行。约的是午刻十二点钟会齐;谁知左等不来,右等

不来,直至目落西山,约摸有五点多钟时分,大家已等的心焦,才见他坐着姊夫公馆里的四

人中轿,吃的醉醺醺而来。大家接着,奉坐献茶。陶子尧先开口道:“今午可巧家姊丈请

客,请的是两司、首道、学堂里的总办王观察、营务处洪观察,一定要拉小弟作陪。一直吃

到此时方才散席,所以来的迟了一步,累诸公久等!”大家齐说:“还早。”

少顷,摆上席面,自然是陶子尧首坐,其余作陪。菜上一半,酒过三巡,大众都要上来

替他把盏,说他“有此宪眷,机器办到之后,一定大有作为。将来却要提拔提拔小弟们。”

陶子尧听了,一面孔得意之色,撇着腔说道:“这用说吗!不是兄弟夸口,这山东一省讲洋

务的,除掉中丞,竟没有第二个人我可以同他谈得来的。”对面一个同事道:“我们老总要

算得这里头在行的了。”陶子尧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谈何容易,就讲到‘在行’两个字!

家姊丈办了这几年的洋务局,他只知道外国人三个字。你问他是那几个国度的外国人,看他

说得出说不出!兄弟固然没有办过甚么交涉,然而眼睛前几个国度的名字也还说得出。”大

家齐说:“将来上海回来,老总的洋务局一席,只怕就要让给老哥。”陶子尧道:“这也看

罢咧。”当夜宴罢回来。次日一早起身,他姊夫替他料理这样,料理那样,很露殷勤。为他

一向省俭,是从来不用管家的,特特为为,又把自己的二爷拨出一个,给他带着出门。陶子

尧拜别了姊夫、姊姊,带了管家,取道东三府,到潍县上火车,到了青岛。可巧有轮船进

口,他便写了票,搬上轮船。等到开船离了岸,那天忽然刮起风来,吹得海水壁立,把个轮

船摇荡不止。陶子尧一向是有晕船的毛病,一上船就躺下不能动了。他管家叫张升。本是北

边人,没有坐过船,更是撑不住。那风刮了两天两夜不住,他主仆两个,也就困了两天两夜

没起。陶子尧上船的时候,有人替他写了一封信,托轮船上一位帐房照应。这帐房姓刘,号

瞻光。一上船彼此请教过大名。陶子尧很摆架子,这刘瞻光估量他一定是山东抚台的红人,

所以才派他这赚钱差使,一心便想拍他的马屁,口口声声称他陶大人。陶子尧得意非凡。始

而要房间,船上没有,刘瞻光就把自己的一间帐房让了出来给他,吃饭是另外开,刘瞻光拿

自己的体己菜出来让他吃。等到刮风的时候,他管家困倒了,吃茶吃水,都是刘瞻光派人招

呼;自己又时时刻刻过来问候,因此陶子尧心上着实感激。

这天到了上海,风也息了,船也定了,他主仆两个也不晕了。陶子尧是做官人,贪图吉

利,因此就择了棋盘街的高升栈。由栈里接客的接着,叫了小车,把行李推着就走。主仆两

个另外雇了东洋车,一路跟来。到了栈房,喝过茶,洗过脸,开饭吃过。为着船头上颠播了

两天,没有好生睡,因此暂不出门,先在栈中睡了一觉。等到醒来,已是天黑。只见茶房送

进一张请客票来。陶子尧接过来一看,上写着:“即请棋盘街高升栈陶子尧大人,驾临四马

路老巡捕房对过一品香九号,番酌一叙。勿却为幸!此请台安。”末了一行便是年,月,

日。下注三个小字,是“瞻光约”。旁边还注着一行小字,道是“今日山东烟台来,问明柜

上探请”几个字。陶子尧看过,便知是轮船上那个帐房了。他一面看条子,一面管家绞上一

把手巾,接来揩过,便起身换了一件单袍子,一件二尺七寸天青对面襟大袖方马褂。其时虽

交八月,天气还热,手里又拿了一把折扇。叫管家拿了烟袋,夹了护书,跟在后头。走到街

上不认得路,只得唤了两部东洋车,叫他拉到一品香。高升栈到一品香能有多远,车夫乐得

赚他几个,拉着兜了个圈子方才拉到。主仆二人下车,付过车钱,问了房间,走了进去。刘

瞻光即起身相迎,作揖坐下。

其时台面上已有七八个人了:有的头上四转都有些短头发垂了下来,却是梳的净光的

匀;又有大衿钮扣上插着一朵鲜花;还有些人不知道是拿什么熏的,一阵阵的香气喷了过

来。这些人穿的衣服,一律都是绫罗绸缎,其中也有一两个些微旧点的,总不及陶子尧的古

板。陶子尧是初到上海,由山东临来的时候,姊夫曾叮嘱过他,说:“上海不是好地方,你

又是初次奉差,千万不可荒唐!化钱事小,声名事大!”陶子尧做官心切,便把此话牢记在

心。自己拿定主意,到了上海,不叫局,①不吃花酒,免得上当。

①叫局:叫妓女。

这日,来到一品香,见过主人之后,又照着众人作了一个揖。席上的人也有站起来拱手

的,也有坐着不动的。刘瞻光便告诉他,这是某人,这是某人,无非某行买办、某处翻译之

类,一一道过姓名。随后又来一个人,同陶子尧一并排坐下。这人两撇蟹钳胡须,年纪四十

上下。“请教尊姓、台甫?”那人自称:“姓魏名翩仞。”问他公馆,说是“住在栈里。”

刘瞻光也将他姓名报与众人,说:“这位陶大人是山东抚院派来办机器的,是山东通省有名

的第一位能员,小弟素来仰慕的。”

众人听说,着实起敬。内中有个专做军装机器的买办,姓仇名五科,听了这话,便想替

自己行里拉卖买,就竭力恭维了几句,以示亲热之意。魏翩仞同他坐在一块儿,问长问短,

更说个不了。后来主人让他点菜,他说不懂。魏翩仞就替他写了六样。大家又要叫局,刘瞻

光托魏翩仞替他代一个。陶子尧一定不肯,说:“诸位请便。兄弟是向不破戒,请免了

罢。”众人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肯叫。后来众人见他急的面红耳赤,也就罢了。当下各人

的相好络续来到,也有唱的,也有不唱的。独有魏翩仞叫的是小先生,①跟局大姐着实标

致,一见魏老就伏在他身上,咬了半天的耳朵,席面上的人都说:“老三搭魏老直头恩得

来!”老三斜溜了他们一眼,不理众人,仍旧说他的话。此时陶子尧坐在一边,只作不看

见。一霎时局已到齐,真正是翠绕珠围,金迷纸醉,说不尽温柔景象,旖旎风光。

①小先生:还没有卖身的妓女。

当下,仇五科竭力的想拉拢他,趁众人厮混的时候,已嘱咐他相好,赶紧回去备个双

台。跟局的答应着,匆匆装了两袋烟,同了先生下楼而去。仇五科便走到刘瞻光面前,托他

代邀陶大人同去吃酒。刘瞻光立刻代达。陶子尧再三推辞。刘瞻光道:“子翁不叫局,兄弟

不敢勉强,少坐一会,吃一两样赏赏光。”魏翩仞亦帮着凑趣说:“我们这五科哥极爱朋

友,今天是专诚相请,酒已交代,子翁务必要去的。”又向五科说:“五科哥,你不妨先走

一步,吩咐他们就摆起来。稍停一刻,我们陪了子翁过来。”仇五科又说了一声“拜托”,

方才穿好马褂,辞别众人而去。这里主人菜上齐,吃过咖啡,细崽送上帐单,主人签过字,

便让众人同到仇五科相好家吃酒去。陶子尧先不肯,后来被刘瞻光、魏翩仞一边一个拉了就

走。出一品香,一直朝西而去。魏翩仞便告诉他:“这条叫四马路,是上海第一个热闹所

在。”这是书场,这是茶店,……一一的说给他听。陶子尧在外头混了多年,也听见人家说

过四马路的景致,今番目睹,真正是笙歌彻夜,灯火通宵,他那一种心迷目眩的情形,也就

不能尽述。

魏翩仞是聪明不过的人,到眼便知分晓。况且刚才台面上已经同他混熟,因此就在路

上,一力劝他说:“子翁,古人有句话说得好,叫做:‘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像

你子翁不叫局,不吃酒,自然是方正极了。然而现在要在世路上行事,照此样子,未免就要

吃亏。”陶子尧听了,不胜诧异,一定要请教。魏翩仞道:“兄弟不是一定要拉子翁下水,

但是上海的生意,十成当中,倒有九成出在堂子里。你看来往官员,那一个不吃花酒,不叫

局?”陶子尧道:“你说生意,甚么又说到做官的呢?”魏翩仞道:“你不要听了奇怪。即

如你子翁,谁不知道你是山东抚院委来的,你子翁明明是个官,然而办的是机器。请问这样

机器,那样机器,那一项不是生意呢?要办机器,就要找到洋行。这些洋行里的‘康白度’

①,那一个不吃花酒?非但他请你,还得你请他:他请你,一半是地主之情,一半是拉你的

卖买;你请他,是要劳他费心,替他在洋人跟前讲价钱,约日子。只要同你讲得来,包你事

事办得妥当,而且又省钱,又不会耽误日期,岂不一举两得呢?”陶子尧道:“如此说来,

一定要兄弟吃酒叫局的了。”魏翩仞道:“这个自然。你不叫局,你到那里摆酒请朋友

呢?”陶子尧一头走,一头寻思。忽走到一爿茶店门口,上面竖着一块匾,写着“西荟芳”

三个字。众人齐说:“就在这里进去罢。”陶子尧不知不觉,便跟了进去。究竟魏翩仞是何

等样人,陶子尧曾否破戒,且听下回分解。

①康白度:买办,英语译音。

第八回 谈官派信口开河 亏公项走头无路

话说陶子尧跟了众人走进西荟芳,只见这弄堂里面,熙来攘往,毂击肩摩,那出进的轿

子,更觉络绎不绝。魏翩仞便告诉他:“这轿子里头坐的就是出局的妓女。你看,出出进

进,这一晚上要有多少生意!”陶子尧听了答应着,便想到自己从前在山东省里的时候,虽

靠姊夫的光当了文案,然而终是寄人篱下。有时在路上走着,碰着那些现任老爷们坐轿拜

客,前呼后拥,好不威武。几时我方得有此一日?如今看见出局的轿子,一般是呼么喝六,

横冲直撞,叫人见了,不觉打动了做官思想。陶子尧一头呆想,不知不觉,又穿过一道门,

走到一家门口,高高点着一盏玻璃方罩的洋灯,墙上挂着几张招牌,写着某某书寓……一时

也记不清楚。众人让他进去。他便随了众人,一直上楼。楼下有些男人喊了一声“客人上

来”。一帮人才走到半扶梯,就有许多娘姨、大姐前来接应。一问是仇老一淘,就领了进

去。又喊了一声“仇老客人”,便见仇五科迎了出来。大家朝他拱手,陶子尧也只得作了一

个揖。接着娘姨请宽马补,倒茶,拿水烟袋,绞手巾。先生敬瓜子,别人是认得的,只有陶

子尧是生客,随口问了一声“尊姓”,陶子尧恭恭敬敬回答了一声“姓陶”。先生听着笑了

一笑。仇五科便请众位写局票。魏翩仞抢着代笔,自己先写了一张陆桂芳。刘瞻光说:“翩

仞总是叫这个小把戏。”仇五科说:“翩翁是‘醉翁之意’罢哩。”魏翩仞只顾写他的,也

不理人,一连写了三四张。回头又问:“子翁到底怎么样?还是破戒不破戒?”陶子尧说:

“我这里没有熟人可叫。”仇五科说:“小弟的台面,于翁总得赏光,破一转戒的了。”魏

翩仞见陶子尧说话活动,知道刚才路上劝他的话有点意思了,就说:“子翁没有熟人,五科

的熟人很多,就请他代一个罢。”当下仇五科就替他代了一个小陆兰芬。陶子尧看见桌子上

的局票共是八九张,一时也记不清楚。只见刘瞻光叫的是张书玉,想就是在一品香叫的那一

个了。又见桌子上有几张写剩的请客票,上面是刻就的,“飞请大人(老爷),即临同安里

小金媛媛家一叙”等话。他看了稀罕,说道:“这倒便当得很。”就问:“谁是小金媛

媛?”翩仞告诉他:“就是五科的贵相知。刚才一品香见过,来到这里又问过你尊姓,怎么

就忘记了?”彼此一笑而罢。少停摆台面,起手巾。仇五科便让陶子尧首座。陶子尧抵死不

肯坐。刘瞻光、魏翩仞又帮着说:“今天是五科专诚相请,我们是没有人僭你的。”一面

说,一面大众都好,只剩一个首坐。陶子尧无法,只得坐了。仇五科手执酒壶,亲自奉酒。

陶子尧竟恪守官场规矩,站起来作揖,弄得仇五科无法,只得放下酒壶,还他的揖。主人一

齐敬完之后,他一定要还敬,斟了酒还不算,又深深作了一个揖,又朝着众人作了一个揖,

说了声“有僭”,然后坐下吃酒。

一时菜上八道,酒过三巡,叫的局陆续都来了,只有陶子尧的局没有来。他虽初入花

丛,瞧着别人的局都到了,自己的不来,未免觉着没趣。后来菜都上齐,主人数了一数,台

面上的局,独独小陆兰芬未到,立刻叫人去催了。一会小陆兰芬来了,见了仇五科,竟不提

姓,叫了声“秃头老爷”,问:“那一位是陶大少?”仇五科指给他看,跟局娘姨同先生到

了陶子尧跟前,一家说一句:“陶大少,对不住!”陶子尧一听叫人家老爷,叫我大少,心

上有点不高兴。后来见魏翩仞赶着跟局娘姨叫新嫂嫂,说:“这位陶大人是从山东来的,今

天才下轮船,叫你先生多唱两只曲子,过天陶大人还要到你搭去请客哩。”娘姨听了,赶到

陶子尧背后,连忙改口,一口一声“陶大人”,甚么“场化小,大人勿厌弃,请过来”。几

个大人长,大人短,把个陶子尧喜的不亦乐乎。

一时上过干、稀饭。小陆兰芬跟局新嫂嫂听了魏翩仞一番言语,晓得陶子尧是户好客

人,一直坐着不走。等到散过台面,一定要同到他家去坐。起初陶子尧不肯,后来又是魏翩

仞劝驾,两人一路同去,陶子尧方才允了。当下新嫂嫂跟着轿子在前,陶、魏两个人在后。

转了两个湾,又是一个弄堂,上面写着“同庆里”三个字。进去第三家,上楼对扶梯一直便

是兰芬房间。等到二人上楼,兰芬已经到家多时了。新嫂嫂竭力张罗:宽马褂,打手巾;先

生敬瓜子,装水烟。左一声“大人”,右一声“大人”,叫得陶子尧好不乐意。也不顾魏翩

仞在坐,便打着官腔,把自己的履历尽情告诉了二人。这房间里还有两个粗做老婆子,听了

不懂,都坐在那里打盹。魏翩仞先在锯床上吃大烟,后来也睡着了。

这里陶子尧没了顾忌,话到投机,越说越高兴。只听见他说道:“我们做官的人,说不

定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在那里,自己是不能作主的。”新嫂嫂道:“那末,大人做官格身

体,搭子讨人身体差勿多哉。”陶子尧不懂甚么叫做“讨人身体”。新嫂嫂就告诉他,才说

得一句“堂子里格小姐”,陶子尧就驳他道:“咱的闺女才叫小姐,堂子里只有姑娘,怎么

又跑出小姐来了?”新嫂嫂说:“上海格规矩才叫小姐,也有称先生格。”陶子尧道:“你

又来了。咱们请的西席老夫子才叫先生,怎么堂子里好称先生?”新嫂嫂知道他是外行,笑

着同他说道:“耐勿要管俚先生、小姐,卖拨勒人家,或者是押帐,有仔管头,自家做勿动

主,才叫做讨人身体格。耐朵做官人,自家做勿动主,阿是一样格?”陶子尧道:“你这人

真是瞎来来!我们的官是拿银子捐来的,又不是卖身,同你们堂子里一个买进,一个卖出,

真正天悬地隔,怎么好拿你们堂子里来比?”说着,那面色很不快活。新嫂嫂最乖不过,一

看陶子尧气色不对,连忙拿话打岔道:“大人路浪辛苦哉!走仔几日天?太太阿曾同来?是

啥格船来格?”他怕陶子尧太太同来,有了管头,所以问这一句话,这是新嫂嫂细心之处。

陶子尧见问,不禁怒气全消,面孔上又换了副得意之色,说道:“你听我来告诉你:你们不

知道,我们做官的人,辛苦呢固然辛苦,然而等到官运好的时候,做的着实有趣,也就不觉

其苦了。山东做官,怎么就会来在你们上海?”新嫂嫂道:“格当中是啥格缘故?阿是高升

到别场化去,路过上海格?”陶子尧闭着眼睛,吃水烟,不去理他。看看一根纸吹吃完,新

嫂嫂赶忙又点好一根送上。陶子尧才同他讲道:“说来也巧:今年大年初一,我早晨起来拜

过天地祖先,就请出骨牌来。”新嫂嫂道:“阿是推牌九?”陶子尧道:“别胡说!”新嫂

嫂吓的不敢则声。陶子尧道:“因我生平顶相信是‘牙牌神数’。这是拿骨牌起课,一起出

来,却是两个‘上上’,一个‘中下’。那首诗的句子我全记得,我念给你听:头两句是

‘一帆风顺及时扬,稳渡鲸川万里航’。头一句风顺,是说我的官运,第二句就隐隐指着我

要到上海。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你说灵不灵!”

新嫂嫂听了诗句不懂,只好顺着说道:“最灵勿过格是菩萨。大人耐格本签诗阿带得

来?也替倪起格课。倪有仔三个月格喜哉,起起是男是女。如果是男,将来命里阿有官做。

也勿想啥入阁拜相,只要像你大人也好哉。”陶子尧连连摇手道:“笑话笑话!你们的儿子

怎么也好做起官来了?”新嫂嫂道:“倪格儿子为啥做勿得官格?”陶子尧道:“大清例

上,凡是娼、优、隶、卒的子孙,一概不准考,不准做官。”新嫂嫂道:“难末,倪又勿懂

哉。倪格娘有格过房儿子,算倪的阿哥,从前也勒一爿洋行里做买办格。前年捐仔知府,新

近升仔道台,连搭顶子也红哉,就勒此地啥个局里当总办。”新嫂嫂刚说到此,小陆兰芬插

嘴道:“阿姨,耐说格阿是老爷?前埭老爷屋里做生日,叫倪格堂差,屋里向几几化化红顶

子,才勒浪拜生日,阿要显焕!老爷还说明朝来吃酒呀。”新嫂嫂道:“就是假哉。”又对

陶子尧说道:“倪格阿哥可以做官,倪格儿子是俚格阿侄,有啥勿好做格?”

陶子尧听了,做声不得,心想:“他家里有这们阔人,我得拿两句话盖过他,才转过我

的面子来。”寻思了半天,说道:“我这番来,抚台给我几十万银子,托我办机器。我动身

的那一天,抚台还坐着八轿,亲自送我到城外。藩台以下那些大人们离城十里,搭了一座彩

棚,在那里候着送。等我到得那里,抚台也赶到了。把公事谈完,随手在靴页子里掏出一张

四万银子的汇丰银行的汇票,托我到上海替他留心买四位姨太太。大约一万银子一个。如果

不够,叫我打电报去问他拢。”新嫂嫂道:“像倪格兰芬只要耐八千洋钱。陶大人,耐阿好

拿倪格兰芬讨仔去罢?”兰芬道:“倪阿有格号福气!”陶子兄道:“你别这们说。俗话说

的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了我们抚台做姨太太,我们都得称你宪姨太太。”新

嫂嫂道:“有心托仔耐格大人,做仔格格媒人罢!”兰芬说:“倪总勿会忘记耐格。谢谢

耐,后补耐末哉!”陶子尧道:“的的确确是实缺,并不是候补。”说到这里,新嫂嫂又特

地倒了一碗茶,叫他润润嘴。

陶子尧又说道:“刚才的话没有说完。抚台拿银票交代与我之后,我拿过来往马褂袋里

一放,随即起身上轿。抚台还要敬酒。我被他们闹的脑子疼,再三辞谢,方才免了。抚台带

领大小官员,送至轿前,齐打一恭,我也还了一个揖。只听得耳朵旁边‘泊隆通’,‘泊隆

通’。”新嫂嫂道:“格当中啥个缘故?”陶子尧道:“营里的兵开大炮送我,所以耳朵旁

边只听得‘泊隆通’,‘泊隆通’。”陶子尧说得高兴,不提防魏翩仞在榻上一觉困醒,并

不知道他说得甚么,只听得甚么“泊隆通”,“泊隆通”,也就依着他说“泊隆通”,“泊

隆通”。陶子尧见他睡醒,疑心方才的话都已被他听见,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自

言自语道:“我们在这里说营里放大炮。”新嫂嫂道:“勿壳张格格大炮,倒拿魏老吓

醒。”魏翩仞睡眼朦胧,也没有听清,只是揉眼睛。新嫂嫂连忙绞过一块手巾。兰芬道:

“陶大人说格闹忙煞,格底下说哩。”陶子尧也不理他。

魏翩仞揩过脸,摸出表来一看,已是三点三刻,说:“时候不早了。陶大人就在这里借

了一夜干铺罢,我是要失陪了。”陶子尧一定也要起身回栈。新嫂嫂挽留不住,又要留他两

人吃过稀饭再走。他两人因为时已晚,急欲回去。新嫂嫂同了兰芬一直送到楼下,开开大

门,看他两人出弄堂。陶子尧不识路途,魏翩仞便同他走出弄堂,由石路挽到四马路,叫陶

子尧向东,一直走到巡捕房朝南,朝东是一品香,朝南便是棋盘街,离高升栈很近的。陶子

尧至此,方悟原来高升栈到一品香甚近,用不着坐东洋车的。今天从栈里出来,被东洋车夫

所欺,不知道在那里兜了一个圈子,才到得一品香。可见上海地方人心欺诈,是要刻刻留心

的,当下便谢过魏翩仞,两人拱手作别。陶子尧带了跟班回栈。魏翩仞自到相好大姐老三处

过夜不题。

且说次日陶子尧一觉困到一点钟方才睡醒。才起来洗脸,便有魏翩仞前来,约他一同出

去,到九华楼吃扬州馆子。吃完之后,就在公一马车行叫了一部橡皮轮皮篷车,一同去游张

园。可巧这日是礼拜,所有昨天台面上几个朋友,倒有一大半在这里。刘瞻光因轮船未开,

亦到园中玩耍。仇五科一直等到打过四点钟,方才来到。在大洋房里大家会齐,分了两张桌

子吃茶。此时游园妓女,数一数足足到了五六十个,把个大洋房挤的实实窒窒的,好不热

闹。陶子尧跟了众人出去兜了一回圈子,不提防在照相地方碰见新嫂嫂同了兰芬在那里照

相。见面之后,着实殷勤,一路跟着同到大洋房。新嫂嫂便把烟袋送过。魏翩仞因同陶子尧

咬耳朵,说:“趁着瞻光还未开船,难得今天朋友齐全,不如此刻就到他家请客,又应酬了

兰芬,岂不一举两得?”陶子尧本有到他那里请客的意思,但是面嫩,一时说不出口,听得

魏翩仞之言,连说:“好极,好极!”魏翩仞先替他交代新嫂嫂道:“陶大人吃酒,菜是要

好的,交代本家大阿姐,不要搭浆!”说完之后,又替他张罗刘瞻光、仇五科一班人。这班

酒肉朋友天天在堂子里混惯的,岂有不来之理。

当下新嫂嫂要拉着陶子尧一同回去,陶子尧又拉着魏翩仞一块儿走,随即上了马车,离

了张园。不上一刻工夫,早已来到泥城桥。马夫巴结,大大的兜了一个圈子,方才回到石路

同庆里口。下车进去,新嫂嫂先交代过本家,喊了一台下去。两人上楼吃茶吃烟。不多一

歇,刘瞻光同了两个朋友先到,跟手仇五科也来了。其时已有上灯时分。在席的人多半因有

翻台,催着快摆。立刻写局票,摆台面,起手巾,叫局。主人一个个敬酒,然后大家归坐。

少停局到,唱曲子,豁拳,手忙脚乱,烟雾腾天。陶子尧自充行家,嫌这些姑娘们的曲子不

好。仇五科便说:“子翁一定是高明的了。”台面上有一个不懂事的朋友,一定要请教一

札,又把一位先生拉胡琴的乌师留下,好教他拉着,等陶大人唱。谁知陶大人抵死不肯唱。

后来把他弄急了,他拿刘瞻光拉到一边,低低同他说道:“我们是官体,怎么好同他们一

样?倘若这风声传播到山东,那可不是玩的!”刘瞻光招呼了仇五科,仇五科又招呼了那个

朋友。大家觉着没趣,不及上干、稀饭,都已兴辞而去。陶子尧也不在意。

吃过了酒,送过了客,独有魏翩仞不走。他原是最坏不过的,看见陶子尧官派熏天,官

腔十足,晓得是欢喜拍马屁、戴炭篓子的一流人。新嫂嫂虽是女流,亦早已看出。魏翩仞假

托出恭,拉了新嫂嫂到小房间里,二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商量好了一条计策。

其时陶子尧正在大人房间里坐在烟铺上,叫兰芬装水烟,听他的高谈阔论,说:“做了

抚台姨太太,出起门来,要坐四人轿,还有戴顶子的把轿扛。轿子前头还有一顶红伞。无论

走到那里,都有人办差,有人伺候。怕的是姨太太在大人跟前,不要说大坏话,只要稍微点

上两句,无论是谁都吃不起。姨太太屋里伺候的人,有丫头,有老妈,有二爷,有打杂的,

要什么有什么。面子上的月费一个月二百两,做衣服,打首饰,吃饭,用人工钱,还不在

内。但就二百两一月而论,已经比我们局里总办的薪水多了一倍。”兰芬道:“陶大人,耐

做官一个月有几化进帐?耐阿有姨太太?耐格姨太太一个月拨俚儿化洋钱用?”陶子尧只顾

说的高兴,不提防有此一问,堵住了嘴,一时对答不来。兰芬还连着问他。他只顾吃水烟。

歇了半晌,正想拿话支吾他,恰好魏翩仞同新嫂嫂从小房间里出来,把话打住。

魏翩仞便披起马褂要走,又朝着新嫂嫂努努嘴。新嫂嫂会意。其时陶子尧又要跟着走,

谁知一件马褂,却被新嫂嫂扣住不给。陶子尧到此无法,只好听魏翩仞一人独去。这里新嫂

嫂又张罗陶子尧吃稀饭,又打发陶子尧管家,先回栈房。这天晚上,自从摆台面,一直到魏

翩仞走,凡有来叫局的,新嫂嫂都叫小大姐阿金跟了出去,自己却一直在屋里陪着陶子尧。

无意中又同陶子尧说:“兰芬虽已十六岁,还是小先生勒。样式事体,有倪勒浪,决勿会亏

待耐的。”陶子尧虽说只来得两天,因他聪明不过,台面上亦听得一人讲起,这新嫂嫂的身

分,也就都已明白了。当下吃过稀饭,打过两点钟,兰芬是没有晏堂差的,大家收拾安睡。

陶子尧居然就在这里借了一夜干铺。究竟如何,无庸深考。但觉与新嫂嫂情投意合,如漆如

胶。

一连住了七八日,不是人家请他,就是他请人家,一连七八天,没有断过。每天总要困

到两三点钟方起。等新嫂嫂梳洗过后,一同吃早饭。吃过早饭,便是一部马车,起先还带兰

芬同坐,后来连兰芬也不带了。出门之后,不是游张园,便是兜圈子。走到大马路仁昌祥、

震泰昌,以及亨达利等处,总得下车,不是买绸缎,便是买表,买戒指,一买便是几百块,

此外打首饰,买珠子,还不在内。起先每次出门,陶子尧一定要到钱庄上,带几百银子庄

票,一二百块洋钱、钞票在身边。后来各家都熟了,知道陶大人是个阔客,就是没得钱,也

肯赊给他了。从前陶大人穿的衣服,新嫂嫂嫌他古板,特特为为,叫了几名裁缝,在家里客

堂里替他做,趁便自己又做了些时式衣服。细算起来,数目也就不少了。陶子尧一心被新嫂

嫂迷住,竭力报效,核计所化之钱,旬日之间,和酒、局帐,不过一百多元,买东西,做衣

服,通扯已不下三四千金之谱。再加别的用度,通算起来,带来的二万,不过才用得四分之

一。自己一算,还不为多,将来机器买成,无论那注帐里多报销一笔就够了。如此一算,心

上一宽,依旧烂化浪费起来。

有一天新嫂嫂的娘过生日,喊了一班人,在堂子里宣卷。①单他一个,摆了一个四双双

台,有些不认得的人也都拉来吃酒。魏翩仞看见他的钱化的淌水一般,不加爱惜,心上便

想:“他的钱,也就用的不少了,若不从此时下手,更待何时。”次日先去同仇五科商量。

仇五科道:“这种寿头,不弄他两个弄谁。”魏翩仞道:“想个甚么法子去弄他?”仇五科

道:“容易。你去同他说,后天开公司船,他要办机器,同他到我这里来。大家都是自己

人,还他便宜就是了。”魏翩仞同仇五科本来是做惯联手的,心上明白,急急奔至同庆里,

找到陶子尧。其时新嫂嫂正坐在客堂窗下梳头,陶子尧坐在旁边坐着吃汤团。一面吃汤团,

一面看梳头。恰在出神的时候,底下喊“客人上来”。正思躲避,见是魏翩仞,才缩住了

脚。当下寒暄得几句,魏翩仞便拉他到正房间里坐下,同他讲到买机器的话,说:“不要看

这桩事情,倒是很不容易办的。听见仇五科说:‘明天有公司船开,有甚么图样,一块带了

去,三个月就有得来。倘若明天不寄,等到下一班,又要多少天。’五科是自己人,替朋友

帮忙,难道还要你的好处吗。他叫我来问你一声,有甚么话,你去同他说亦好,我替你传话

亦好。”陶子尧连说:“费心。……”忙问:“我的当差的来了没有?”房中娘姨,一叠连

声的叫陶大人当差的。当差的上来,陶子尧便交代他一把钥匙,叫他回栈房,把枕箱开开,

“里面有个纸包,抚台的札子统通在内。把那个纸包替我拿了来。”这里两个人闲谈。不多

一刻,当差的回来,将纸包呈上。陶子尧打开,取出一片帐目,大约开着几件机器,也不详

细,递与魏翩仞。魏翩仞道:“就是这个帐吗?”陶子尧道:“这里头该有几件东西我也不

知道,本来要请教五科,我们此刻就去看他。”魏翩仞道:“同去也好。”新嫂嫂道:“啥

格要紧事体,托仔魏老,勿是一样格?啥事体要一定自家去?”魏翩仞道:“恩得来,一歇

歇才离勿开格哉!”新嫂嫂拿眼睛眇了他一眇,也不说别的,仍旧梳他的头。陶子尧想要

去,真是听了新嫂嫂的话,就有点懒怠去了。魏翩仞道:“你不去也好。我就替你问一声,

叫他替你开一篇帐,寄到外洋,将来银子是要你付的呢。”陶子尧道:“这个自然,价钱克

己点。”魏翩仞道:“这个是外国定好了来的价钱,贵贱我们做不得主的。”一面说,一面

穿马褂。趁空陶子尧又拉他到一旁,说道:“不瞒翩翁说,兄弟当这一趟差使,上头发的盘

川不过是个名色,不够用的,况且到了上海又不能不应酬。这里头托你同五科讲一声,将来

开帐的时候,叫他酌量开,总算他照应我的。”魏翩仞道:“这个还要你说吗,不过照这篇

帐,有限的几样东西,看上去不过二万银子的进出,多开上一千、八百也望得见的。子翁,

我听见人说,你这遭来,不是要办几十万银子机器吗?我们都是好朋友,你别拿小注的给我

们,拿大注的又去照应别人。”陶子尧听说,楞了一楞,说道:“机器是还要添办,先要看

这个办的便宜,再办别的。”魏翩仞见此情形,心下明白,也不再追问了,便说:“今天托

五科寄信去,价钱替你合准,包你便宜。只要你明天同外国人当面签个字就完了。”说着扬

长而去。

①宣卷:一种七字唱本。

一走走到五科行里。五科接着忙问:“生意怎么样?开帐没有?”魏翩仞递给他看。五

科看完之后,说了声:“就是这个吗?”又笑了笑道:“这篇糊里糊涂的帐怎么好带到外国

去?而且一件机器另外总有些零碎件头,都要一笔笔的开上。”魏翩仞道:“他原说托你替

他斟酌。五科哥,据我看起来,生意不过二万银子。他这里头,还想托你替他开花帐,吞吞

吐吐的,弯着舌头,说又说不清,只怕兰芬那里的一笔用帐,要出在这上头。”五科道:

“看他不出,赚钱的本事倒有。但是他既托了我,你去同他说,说我都已明白,帐也开好,

合同也弄好,叫他明天来签字,我们好去替他办。”魏翩仞道:“你真的替他办么?他银子

存在号里,刚才我从同庆里出来,先挽到号里打听过,由山东汇下来总共不过二万银子,听

他说这一礼拜头里倒去拿过好几千。兰芬家新嫂嫂手上金刚钻戒指也有了,金钏臂也有了,

倒着实在那里报效。不要我们替他办了机器,到那时候拿不出来。”仇五科道:“你这个

人,真正戆大!叫他先来签了字,怕他走到那里去。你我总不会落空就是了。”魏翩仞一听

此言,也就明白。当夜又赶到同庆里通知陶子尧,告诉他说,各事都已停当,只要他明天十

一点钟,到行里签字。

到了次日十点钟,魏翩仞仍赶到同庆里叫醒陶子尧,起来洗脸吃点心,一块同去找五

科。新嫂嫂蓬头赤脚,一定还要亲自替陶子尧打一条辫子,方容他走。当下两个人同到洋行

里,仇五科接着,着实殷勤。请坐之后,又每人敬了一根吕宋烟。从抽屉里取出帐来一看,

共是二万二千两规元银子。签字之后,先付一半,又拿合同念给他听。陶子尧是不认得洋文

的,由着他念,听上去无甚出入,也无话说,随问魏翩仞:“这个帐就这们开吗?昨儿托的

事怎么?”魏翩仞又问仇五科。仇五科道:“这个是子翁同我们敝行东打的合同,将来银子

付清是要重新写过的。”陶子尧方才放心。仇五科就同他去见洋东,拉了拉手,洋东还说了

几句洋话。陶子尧不懂,又是仇五科翻给他听,无非是应酬话头。当面签过字。魏翩仞跟着

去划银子。陶子尧一想:“号里只存着一万四千多银子,现在划出一万一千两,只剩得三千

多两,将来机器到上海还得找他一万一千两。现在短得虽多,幸亏临动身的时候,抚台大人

有过话,如果不够,随时可以电拨。”于是到得号里,写了一张银票。就托号里代打一个电

报,说明缘故,请再拨一万五千两。号里朋友拟好电稿,请他过目,无甚说得。两人辞别出

去,找到仇五科,交代清爽,取转那一分合同。当天仍到同庆里摆了一个双台,因为仇五

科、魏翩仞两个帮了忙,所以就推他二位坐了上坐。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自从那日在号里发电报的日子算起,核算起来,顶多三天定

有回音,现在倒有七八天了。亏得他天天被新嫂嫂迷住,所以也不觉得。及到屈指一算,不

禁慌张起来。若论自己的宪眷,一定不会驳回的。大约抚台公事忙碌,一时理会不到,也是

有的,然而总不至于置之不复。因此弄得他心上好像有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下。亏得新

嫂嫂能言会道,譬解过去。后来一等等了半个月,还是无回信。看看这里的钱又用去了二千

多。新嫂嫂还一心要嫁他,说明做“两头大”。身价不要,只要一副珍珠头面,下等的拿不

出手,就是中等的,至少亦得一两千块,其余衣饰还不在内。真正公私交迫,昼夜不宁。

又过了几天,数了数日子,电报打去已经二十天了,依旧杳无音信,把他急得熬不住,

只得又打一个电报去催款。另外又打一个电报,要他姊夫从旁吹嘘。到第三天得到姊夫的回

电,说抚宪请病假,藩宪代理。机器已经另外托了外国人办好,价钱很便宜,而且包用,叫

他不要办了,并催他即日回东。陶子尧得了这个电报,赛如一瓢冷水,从顶门上浇了下来,

急得无法。可巧魏翩仞来看他,他便把此事告知,想叫他去同仇五科商量,说机器不要了,

叫他退钱。魏翩仞道:“同了外国人打的合同,怎么翻悔得来?倘若帐目没有寄出去,还可

收得转,如今已经二十多天了,只怕已经到了外洋,怎么好收转?”陶子尧道:“打电报去

止住。”魏翩仞道:“说的好容易!人家不是被你弄着玩的,我也不好说出口。”

陶子尧见他不肯退机器,心上更加烦闷。打那日起,就在栈中写了两天的信,一直没有

到同庆里去。新嫂嫂派了一个小大姐到栈里钉住他,叫他去,他不肯去,把他弄急了,同大

小姐说:“不是我不来,我这两天心上不舒服;等我的事情弄定规了,自然要来的。”小大

姐回去告诉了新嫂嫂。新嫂嫂知事不妙,乐得弄他几个现的。见小大姐请不来,只好自己坐

了车到栈里来请。陶子尧虽说跟他同到堂子里,依旧没精打彩。禁不住新嫂嫂甜言蜜语,不

由他不把号里剩下的银子,取来报效。后来用的只剩得几百两了。号里的人,最是势利不过

的,就把下余的钱算一算清,打一张票子,差一个学生送给陶子尧,把折子收回,以后不相

来往,从此更绝了指望。还有魏翩仞听见信息不好,虽说不准他退机器,料想再要他找,是

万万找不出来的了,便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说道:“他真的拿不出吗?你去同他讲:如

若机器运到,不来出货,我们虽然是朋友,外国人却不讲交情,将来怕有官司在里头,还是

叫他办去的好。”魏翩仞又去告诉了他,顺便探消息,顺便催银子,把个陶子尧真正弄的走

头无路,只得又打一个电报给姊夫,说明洋人不退机器,请他转圜的话。谁知接到回电,陶

子尧看了,这一惊竟非同小可!欲知电中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观察公讨银翻脸 布政使署缺伤心

话说陶子尧接到姊夫的回电,拆出开一看,上面写的是:“上峰不允购办机器。婉商务

退款二万,悉数交王观察收。”陶子尧不等看完,两只手已经气得冰冷,眼睛直勾勾的,坐

在那里一声也不言语。停了一会子说道:“这是我的‘钉封文书’①到了!”其时陶子尧还

在兰芬家同新嫂嫂一块儿吃饭。管家送电报来,是电报局已经翻好了来的。陶子尧看完之

后,做出这个样子,大家都猜一定报上有了甚么话句。亏得新嫂嫂心定,仍旧吃他的饭。等

把一碗饭爬完,才慢慢的问:“到底那哼?”陶子尧也不便告诉他,但说得一句“是催我回

去”的话。新嫂嫂心上明白,也不再问。陶子尧便问:“魏翩仞住在那里?”新嫂嫂说:

“耐笃一淘出,一淘进,俚格住处,耐有啥勿晓得格。”陶子尧道:“我同他是台面上认得

的,其实没有到过他家。”管家插嘴道:“上海的这些露天掮客真正不少,钱到了他们手

里,再要他挖出来可是烦难。老爷又不认得他,怎么会托他办事情?”陶子尧骂道:“忘八

蛋!放屁!你懂得什么!”管家不敢做声。新嫂嫂连忙改口道:“魏老格人倒是划一不二

格,托他俚事体俚总归搭倪办到格。机器退勿脱,格是外国人格事体,关俚啥事。”陶子尧

也不答应,穿马褂,拔起脚来要走,新嫂嫂问他:“到啥场化去?”说:“到栈里去。”新

嫂嫂明知留也无益,任其扬长而去。

①钉封文书:清时递送处决囚犯的紧要公文。

陶子尧回栈未久,头一个是魏翩仞来找他,道:“五科已把这话同洋人商量过。洋人大

不答应,说打过合同如何可以懊悔的。就是这会子把已经付过的一万一千统通改做罚款,他

亦不要,一定要你出货。子翁,你得详详细细把这情形写个禀帖给抚台,也免得你为难。将

来闹出事情,打起官司,总是你山东巡抚派来的人。”陶子尧听了,正在满腹踌躇,无话可

答,忽见管家拿进一封信来,说是长春栈二十一号,山东候补道王大人差人送来的,立候回

音。陶子尧听了王大人三个字,又是一呆。连忙把信拆开来一看,就是刚才他姊夫来的电报

上所说王观察了。王观察信上言明是奉了东抚之命,前往东洋考察学务。到了上海又接电

报,叫他顺便考察农、工、商诸事,添派四个委员,大小十几个学生。因此就叫他向委员手

里讨回那二万银子做盘川。亦是今天接到电报,所以特为写信前来通知。如果银子现成,他

就立刻派人来取。

陶子尧不看则已,看了之时,急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想:“这洋人非但不肯退,而

且还要逼后头的。那里王观察又是山东抚宪派来的,叫他来讨,就是洋人肯退银子,只有一

万一,那九千已经被我用的九成多了。无论如何,二万的数目总不能归原,叫我心上如何不

急!但恨没有地洞,如有地洞,我早已钻进去了。”他一面想,只是不言语。管家站在一旁

等回信,也不敢说甚么。

当下还是魏翩仞等的不耐烦,说:“人家问你讨回音,我怎么讲?”一句话提醒陶子

尧,立刻翻出信笺要写回信。忽然想起王观察是本省上司,论规矩应得写张夹单①禀复他才

是。他本是做文案出身,这些款式是懂得的。无奈心绪不宁,提起笔来,写不上半行,不是

脱落字,就是写错字,一连换了五张红单帖,始终未曾写满三行,把他急的头上汗珠子有黄

豆大,无如总是写不好。后来还亏魏翩仞替他出主意,说:“王观察乃子翁的本省上司,他

既然到这里,你总得去拜他一趟,今日且不必写回信,只拿个片子交给来人,叫他先回去言

语一声,说你子翁明天过来一切面谈。”陶子尧正愁着这封回信无从着笔,听了此言,连说

“有理……”,立刻自己从护书里找出一张小字官衔名片交代管家,叫他出去告诉来人,托

他回转去禀大人,说大人的来信收到,明天一早过来请安,还有许多下情,须得明天面禀。

管家拿了衔片自去交代不题。

①夹单:夹在手本里信函,指那些下级向上级官员报告事情,在公事之外或不便于写在

手本里的事。

这里魏翩仞便问他:“这事到底怎样办?”陶子尧道:“翩翁,外国人那一边,总得叫

他能够退才好。”魏翩仞道:“子翁,我们都是自家兄弟,有些事情你虽然没有告诉我,我

岂有不知道的。”陶子尧一听这话,脸上一红,知道各事瞒他不过,不妨同他实说,或者有

个商量,便说:“我现在好比骆驼搁在桥板上,两头无着落。你总得替我想个方法才好。”

魏翩仞道:“依我看起来,这机器还是不退的好。”陶子尧道:“何以见得?”魏翩仞道:

“你子翁带来的钱,同你在上海化消的钱,我心里都有个数。洋人那里的钱就是退不掉,还

算你因公受过,上司跟前不至于有什么大责罚的。倒是你自己化消的钱如何报销?我同你做

了知己朋友,总得替你筹算筹算。”陶子尧道:“多承费心。兄弟一时没有了把握,亏空了

公项,倘若追起这笔银子来,怎么办呢?”魏翩仞道:“我早替你想好一条主意了。”陶子

尧忙问:“甚么主意?”魏翩仞道:“现在机器是万万退不得的!退了机器,你没有生发

了。洋人那里,但凭五科一句话,要退便退!现在老实对你说,是我替你抗住不退。你明天

见了王观察,只说机器的事,一到上海就同洋人打好合同,索性多说些,二万二的机器,乐

得说他四万银子。二万不够,又托朋友在庄上借了二万。价钱统通付清,机器不日可到。洋

人那边是万万不肯退的。现在既然山东来电一定要退,只好请讼师同他打官司。倘若打不赢

外国人,你这机器本不要退,这笔讼费至少也得几千两,还有别的费用,也只好由你报销。

况且王观察面前也有得推托,叫他不至于来逼你。你说这话可好不好?”陶子尧连称“妙

计……”。又说:“我上次发去的电报,早禀明二万不够,还要请上头发款,这话是埋过根

的。”

魏翩仞道:“但是一件,这外国律师你是一定要请一位的。”陶子尧道:“我没有熟

人,那里去请?”魏翩仞说:“有我,这里头我都有熟人。我此刻就替你去找一位,明天上

半天把事办好回来,你再去见王道台。他见你打官司,这事情是真的了,他一定不好再来逼

你。腾出空来,我们再想别的法子。”陶子尧道:“如此,就请你费心罢。”魏翩仞道:

“你这回请讼师不过面子帐,用不着他替你着力。我们知己人,能够省一个,乐得省一

个。”魏翩仞一面说,一面掐指一算,说道:“这事总得上回把堂,好遮遮人家的耳目。你

先拿五百银子出来,我请个朋友替你去包办下来。你说可好?”陶子尧听了,楞了一回道:

“要这些钱么?”魏翩仞道:“同你说面子帐。如若要他出力,只怕二三千还不够哩!”

陶子尧自己估量:“一共总只剩得七百几十两银子,还有二百多块钱的钞票。如今又去

五百。照此情形,山东不见得再有汇来,倘若用完,叫我指着什么呢?”想了好半天,只得

据实告诉了魏翩仞,托他想法子同讼师商量,先付若干,其余的打完官司再付。魏翩仞听了

无法,于是叫他先付三百。后来讲来讲去,陶子尧只肯先付二百。魏翩仞无奈,只得拿了就

走。出得门来,先去通知了仇五科。仇五科道:“翩仞哥,又有点小进项了。”魏翩仞道:

“这个自然。我们天天在四马路混的是那一项呢?”五科一笑无言。

魏翩仞出来,到一家熟钱庄上,把银子划出五十两。找到一个讼师公馆,先会见翻译。

彼此都是熟人,把手脚做好,然后翻译走到公事房里,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讼师。讼师答应立

刻先替他写两封外国信:一封是给仇五科的洋东,说要退机器的话;一封上给新衙门的,①

等陶子尧禀帖写好,一块送进去。魏翩仞见事办妥,把银子交代清楚,然后袖了这封信回来

见陶子尧。其时陶子尧禀帖稿子已经打好,是抱告②家人陶升出名,告的是“仇五科代办机

器,浮开花名,不照原帐,意图侵蚀,恳请饬退”一派的话。魏翩仞道:“这条倒是亏你想

的。可巧那篇到外洋定机器的帐,都是五科一手写出来的。若照你那篇原帐,只有几个总名

字,写得不清不爽,只怕走遍地球出没处去办。不料五科为朋友要好,如今倒被人家拿做了

把柄。”陶子尧道:“我何曾要同他打官司。不过是无事要生发点事情出来,别的话说不上

去,只有这条还说得过。”魏翩仞道:“这词讼一门,不料子翁倒是行家。”陶子尧道:

“小弟才到山左的时候,本学过三年刑名。后来家父常说:‘凡做刑名的人,总要作孽。’

所以小弟改行,才入了这仕宦一途。”魏翩仞道:“原来如此,倒失敬了。”当下禀稿看

过,没甚改动。陶子尧立刻写好,随了外国讼师的信,一块儿拿帖子送了进去,接到回片方

才放心。

①新衙门:指公共租界里的审判机关会审公廨。廨,是旧时官吏办公的地方。

②抱告:打官司时委托亲属或仆役代理出庭。

次日一早,就到长春栈二十一号去见王道台。这天穿的衣裳,照例是行装打扮,雇了一

辆轿子马车,拉到长春栈门口,管家先进去投手本。王道台正在那里会客,一见是他,便说

了声“请”,吩咐跟班的引他到别的屋里坐一会。跟班会意,把陶子尧请了进来,同他到随

员周老爷屋里坐下。不多一刻,王道台送客回来,赶到这边相见。陶子尧虽久在山东,同王

道台却是从未谋面,见面之下,少不得磕头请安。王道台晓得他是抚台特识的人,不好怠慢

于他,还说了许多仰慕的话。陶子尧忙回:“卑职一直是在洋务局里当差,没有伺候过在

人。今番大人来在上海,卑职没有预先得信,所以来的迟了。今日特地前来禀安请罪。”王

道台道:“说那里话!”彼此言来语去,慢慢说到退机器、划银子的话。王道台道:“兄弟

这回出来,本来是奉了别的差使,到了上海接着电报,才晓得还要到东洋去走一趟,所以出

省的时候没有带甚么钱。后来打电报去请上头发款,接到回电,才晓得老兄那里有这笔银

子,所以昨天写信通知老兄。这款想是现成的,只等老兄回信,兄弟就派人来领。现在老兄

又要自己过来,实在劳驾得很。”陶子尧道:“为了这事,卑职正在为难。晓得大人来到这

里,本应该过来禀安,二来还求大人教训,好替卑职作一个主。卑职虽然没有到省,然而当

的是山东差使,大人就是卑职的亲临上司一样,所以一切总要求大人指教。”

王道台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随口应酬了两句。后来又问:“这银子几时好划?”陶子

尧方说道:“上头发款二万两,差卑职到上海办机器。一到上海,就与洋行订好合同,约摸

机器不到一月一定运到。款项不够,已由卑职出名,向庄上借银子二万两垫付。不料诸事办

妥,上头又打电报来,叫把机器退掉,银子要回。洋行的规矩大人是晓得的,订了合同,如

何翻悔得来。但是卑职既经奉了上头的电谕,也不敢不遵办。同洋行说过几次,说不明白,

只好请讼师同他打官司。禀帖是昨儿晚上进去的。将来新衙门还得求大人去关照一声,叫他

替咱们出把力,好教卑职将来可以销差。”说罢,又站起来请了一个安,说了声“大人栽

培”。王道台听了他话,也不好说甚么,于是敷衍了几句,端茶送客。少不得次日出门,顺

便到高升栈,过门飞片谢步。照例挡驾,自不必说。

且说陶子尧自从见过王道台,满心欢喜,以为现在我可把他搪塞住了,关了这道门,免

他向我讨钱,再想别的法子。自此每日仍到新嫂嫂那里鬼混。他们的事情,新嫂嫂都已明

白,乐得再用他两个。后来陶子尧把钱用完,便去同魏翩仞商量,托他向庄上借一二千。魏

翩仞起先不肯,后来想到他这事情,闹到后来,不怕山东巡抚不拿钱来替他赎身。主意打

定,虽不能如他的意,也借与他好几百两银子。陶子尧异常感激。新嫂嫂一边,魏翩仞还不

时要去卖情,说:“陶大人没有钱用,山东不汇下来,都是我借给他。”好叫新嫂嫂见好。

自从新嫂嫂敲到了陶子尧的竹杠,不是剪两件衣料,就是顺便叫裁缝做件把衣裳,不收他的

钱,好补补他的情。更兼魏翩仞或是碰和,或假称出门匆促,未曾带得洋钱,时常一二十、

三四十,到新嫂嫂手里借用。连借了几次,也有一百多块钱,始终未曾还得分文。新嫂嫂却

也不肯向他讨取。这些事不但陶子尧一直未曾知道,而且还拿他当作朋友看待,真正可笑。

闲话休题。再说王道台因见陶子尧那里的钱不能划到,他这里出洋又等钱用,只有仍打

电报到山东去。其时抚台请病假,各事都由藩司代拆代行,接到了这个电报,便打一个回电

给陶子尧,说他不肯退机器,不会办事,着实将他申饬两句,一定要退掉机器。陶子尧虽有

魏翩仞代出主意,究竟本省上司的言语,不敢违拗,因此甚是为难。同时那个藩台又复一个

电报给王道台,叫他仍向陶委员划付。王道台无奈,只得又拿片子前去请他商议此事。陶子

尧满肚皮怀着鬼胎,只好前去禀见。这几天头里,他的事情王道台已经访着了一大半。只因

王道台的随员周老爷是山西太原府人,同前头陶子尧存放银子的那家票号里的老板是嫡亲同

乡。周老爷到得这里拜望同乡,这票号里的老板很同他来往,晓得山东有电报叫王道台向陶

子尧手里付银子,陶子尧付不出,他就把这里事情,原原本本,一齐告诉了周老爷。周老爷

回来,亦就一五一十的通知与王道台。王道台无奈,只好请了他来当面问过,看是如何,再

作道理。

这日见面之下,王道台取出电报来与他看。陶子尧一口咬定:“银子四万,通通付出。

带来的不够,在庄上又借了两万。现在卑职手里实在分文没有。就是请讼师打官司,还得另

外张罗,总求大人原谅。大人如果有信到山东,还求大人把卑职为难情形代为表白几句,那

是感激不尽!”王道台虽然已经晓得他的底细,听了这话,不便将他说破,只些微露点口

气,说:“洋人那里,吾兄是何等精明,断乎不会全数付他。已经付出的呢,兄弟也不说不

讲情理的话。退与不退,自然等到打完官司再讲。但是兄弟还有一句公道话:我们出来做

官,所为何事?况且子翁来到上海,自然有些用度,倘若还有钱没有付出,子翁不能不自留

两千,预备正用。兄弟这里,或者先付五六千。一来兄弟同老兄的事,上头也有了交代,其

余不足的,兄弟自然再打电报向上头去要,决计不来逼吾兄。吾兄看此事可好如此办法?”

陶子尧只是一口咬定没有存钱。

王道台本来也正想银子使用,齐巧派了这个差使,有二万两拨给他,他如何不拚命的

追?况且已经探实陶子尧的细底,如何肯将他放松?便道:“这注银子是上头叫兄弟讨的,

既然老哥没有,须得给兄弟一个凭据,我也好回复上头,请上头汇款下来。”陶子尧道:

“卑职回去就具个禀帖过来,大人好据着卑职的禀帖回复上头。”王道台道:“不但这个,

吾兄付款出去总有收条,这个收条一定是洋字。兄弟这边因为出洋,才找到一位翻译,吾兄

回来可把这个收条带了过来,由兄弟叫翻译替你翻好,写一分寄到上头去。并不是不放心吾

兄,向吾兄要收条,为的是有了实凭实据,银子实实在在付给洋人,上头看见,也不好再叫

兄弟前来追逼吾兄。吾兄以为何如?兄弟这里翻译是现成的,免得吾兄出去找人,又要化

钱。”

陶子尧一听王道台问他要收条,知道事情不妙,怕要弄僵,忙回道:“收条本来是有

的。但是因为银子不够,向人家借垫,人家不相信,暂时只得将合同收条抵押在那个人家,

并不在卑职手头。现在大人要看,须得卑职先去说起来看。”王道台道:“并不是我要顶

真,为的是大家洗清身子。既然押在人家,亦不妨事,我叫翻译跟了老兄同去,就在那个人

家取出来一看,翻他一张底子带了回来,岂不甚便?”陶子尧道:“这事总得卑职先去通知

一声,叫那人家把东西拿在手头,然后卑职再来同了翻译前去,免得耽误时刻。”王道台见

他总是一味推诿,也不值再去逼他,便乃一笑,端茶送客。

过了两三日,王道台见他竟无回音,便差了周老爷同了翻译前去拜他,讨他的回信。倘

若已与前途说妥,就叫翻译立刻翻好带了回来,因为立等寄信山东,免得耽误时刻。谁知一

连去了三次,总是未曾见面,亦不见他前来回拜,把个王道台气的了不得,说他靠了谁的

势,连我都不在他眼睛里,跟手写了一封信,居然摆出上司的款来,很拿他申饬几句,还说

甚么:“老兄在这里办的事,兄弟统通知道,不过因与令姊丈是同官同寅,处处顾全面子。

现在反将我一片好心当作了歹意。既然不肯赐教,兄弟也只得据实禀复上头,将来休要怪弟

不留面情!”痛痛快快的写了一封信,送到栈里。管家见是王道台来的要信,立刻到小陆兰

芬家,找到主人,把信呈上。陶子尧看了,着实有点耽心事,愁眉不展,茶饭无心。新嫂嫂

见了问问他,虽说是一味支吾,然而已经十猜六七,便说:“有甚为难之事,魏老主意极

多,外面人头也熟,何不请他前来商量商量?”一句话把陶子尧提醒,立刻写了一个票头,

差相帮去请,堂子里请不着,后来还是新嫂嫂差了一个小大姐,在六马路他的姘头大姐老三

小房子里找着的,一同同到同庆里。魏翩仞便问何事。此时陶子尧早拿他当自己人看待,便

也不去瞒他,把王道台的信取了出来与他观看,同他商量办法。

魏翩仞道:“这事须得同五科商量。我想除掉借洋人的势力克伏他,是没有第二个法

子。”说完,便约了陶子尧一同去见仇五科,告诉他王道台情形。仇五科道:“这事须得请

洋东即刻打个电报到山东,托他们的总督向山东抚台说话,就说:‘定了机器,无故要退,

商人吃亏不起。委员已经同我们打官司,他们山东官场上又派甚么姓王的道台来到这里提

钱。我们的招牌已经被他们闹坏了,以后不能做生意。现在非但不准他退生意,而且还要山

东抚台赔我们的招牌。’照此电报打去,外国的总督没有不帮着自己商人的。如此做去,陶

子翁,包你的机器一定办得成,敲开板壁说亮话:合同打好再由你退,我们行里只好替你们

白忙,生意也不要做了。陶子翁,你去同王道台说,叫他不要来逼你;他再来逼你,叫他提

防些,我要出他的花样。上海地方还轮不着他海外①哩。”陶子尧听了,千多万谢。跟手魏

翩仞替他出主意,叫他同仇五科另外订了一张定办四万银子机器的假合同,写好两分,两人

签过字,一人拿着一张,预备将来真果打官司,好呈上去做凭据。仇五科也叫陶子尧另外写

了一张借银二万,即以订办机器合同作抵的字据,连合同交给魏翩仞收好。

①海外:原为管不着的地方,这里比喻为霸道。

此时,陶子尧拿魏翩仞真当作自己人看待,以为他办的事真是千妥万当,异常放心,不

在话下。等到陶子尧去后,仇五科果然把此事始末根由,又编上许多假话,告诉了本行洋

东,请洋东打个电报给本国总督,请他照会山东巡抚。总督得了电报,果然外国的官专以保

商为重,不比中国官场是专门凌虐商人的,一个电报打过去,除了机器四万不能退还分文

外,还要索赔四万。山东抚台得了这个电报,这一惊非同小可!

且说其时原委陶子尧办机器的那位巡抚,前因抱病请假,一切公事,奏明由藩司代拆代

行。等到假满,病仍未痊,只好奏请开缺。朝廷允准,立刻放人,就命本省藩司先行署理。

这藩司姓胡名鲤图,乃是陕西人氏。早年由两榜出身,钦用榜下知县,吏部掣签,分发湖

广。到任不多两年,就补得一个实缺。不料那年地方上民、教不和,打死一个洋人,闹出事

来。上司说他办理不善,先拿他撤任,后来附片进去,又将他革职。后来好容易投效军营,

开复原官,又历保至知府放缺。为了一桩甚么交涉案件,得罪了外国人。外国人禀了外国公

使,本国公使告诉了总理衙门,行文下来,又拿他开缺,把他气的了不得。后来又走了门

路,凑巧那年闹“拳匪”,杀洋人,山西抚台把他咨调过去办团练。等到和局告成,惩办罪

魁,换了巡抚。后任虽未查出他纵团仇教的真凭实据,然而为他是前任的红人,就借了一桩

别的事情,将他奏参,降三级调用。他名心未死,竭力张罗,于秦、晋赈捐案内,捐复原

官,加捐道台。幸喜折扣便宜,化钱有限,又把家里的老本一齐搬了出来,报效国家二万银

子,就有人保荐他奉旨记名简放,并交部带领引见。他就立刻进京,又走了老公的门路。吃

亏化的钱不多,不能望得好缺,就放了山东兖沂曹济道,是个苦缺。到任之后,因在内地,

洋人来的不多,遂得平安无事。然而为了不知那一国的教士,要在这兖州府一个地方买地建

立教堂,与乡人议价不合,教士告诉本道。胡鲤图非但不办乡下人,而且反劝教士多出两

个。教士大动其气,进省告知巡抚。虽没甚大过处,巡抚曾将他申饬一番。因此他生平做

官,屡次翻斤斗,都是为了洋人的事。幸喜圣眷极优,不到两年,升运司,升臬司,仍旧做

到山东藩司,不与洋人交涉,宦途甚觉顺利。目今因本省巡抚告病,奉旨就叫他升署。未曾

升署之前,因为抚台请假,照例是他代拆代行。接到陶子尧来电,禀请添拨款项。他生平最

怕与洋人交涉,忽然发了一个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念头,立刻就打电报叫陶子尧停办机器,

要问银子,立刻回省销差。又叫王道台帮着讨回此款。却不想到因此一番举动,却生出无数

是非,非但银子不能讨还,而且还受外国人许多闲话。毕竟是他不识外情,不谙交涉之故。

闲话休题。且说这日正是他接印日期,一早起来,把他兴头的了不得。辰正三刻,摆齐

全副执事,亲到抚院大堂拜受印信并王命旗牌。①升座之后,便有司、道各官上来参堂,从

前虽是同寅,现在却做了下僚子。一时接印礼成。其余照例议注,不用细述。只因抚台尚未

迁出,所以署院只好将印信带回自己藩司衙门办事。当下胡鲤图胡大人才回得衙门,便有合

城官员拿着手本前来禀贺。胡大人只命把司、道请进,行礼之后,彼此闲谈。正说得高兴时

候,忽见巡捕官送进一个洋文电报来,说是胶州打来的。胡大人一听,不觉心上陡然一惊,

忙叫翻译翻出,原来正是不准陶子尧退机器,并叫山东官场再赔四万银子的那个电报。胡大

人看过,登时吓得面孔如白纸一般。歇了半天,才说道:“我想不到我的运气就怎们坏!我

走到那里,外国人跟到我那里!总算做了半年扬州运司,八个月的湖北臬司①,算没有同他

来往,省得多少气恼,就是在藩司任上也好。怎么一署巡抚,他就跟着屁股赶来!偏偏是今

天接印,他今天就同我倒蛋,叫我一天安稳日子都不能过!真正不知道是我那一门的七世仇

寇,八世冤家!照这样的官,真正我一天也不要做了!”一面说,一面咳声叹气不止。

①王命旗牌:清政府把写有“令”字的蓝旗和圆牌,授给督、抚、提、镇,代表王命,

可以立即处决囚犯。

①臬司:指按察司,主管刑名案件。

署藩台劝道:“陶某人办机器的事情也长远了。”其时,洋务局的老总,就是陶子尧的

姊夫也正在座,署藩台便道:“某翁,陶某人是你令亲,还是你打个电报给他,叫他把事情

早点弄好回来,免得大人操心。”陶子尧的姊夫道:“当初我早晓得他不能办事,果然闹的

不好。当初原是他上条陈,前院忽然赏识起来,就派他这个差使。真真年轻不能办事!”胡

大人道:“你也不必埋怨他,这都是我兄弟命里所招。兄弟自从县令起家,直到如今,为了

洋人,不知道害我化了多少冤枉钱,叫我走了多少冤枉路,吃了多少苦头!我走到东,他跟

到东,我走到西,他跟到西,真正是我命里所招。看来这把椅子又要叫我坐不长远了!”他

正说得伤心,忽见巡捕官又拿着一个电的来回,说外务中来的电报,胡大人这一惊更非同小

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怕老婆别驾担惊 送胞妹和尚多事

却说署理山东巡抚胡鲤图胡大人,为了外国人同他倒蛋,正在那里愁眉不展,忽见巡捕

官拿进一封外务部的电报,以为一定是那桩事情发作了,心上急的了不得!等到拆开来一

看,才知道是桩不要紧的事情,于是把心放下,对着司、道说道:“将来我兄弟这条命一定

送在外国人手里!诸公不要不相信,等着瞧罢!”众人也不好回答别的。还是陶子尧的姊

夫,洋务局的老总,他办事办熟了,稍为有点把握,就开口说道:“外国人的事情是没有情

理讲的,你依着他也是如此,你不依他也是如此。职道自从十九岁上到省,就当的是洋务差

使,一当当了三十几年,手里大大小小事情也办过不少,从来没有驳过一条。这陶倅是职道

的亲戚,年纪又轻,阅历又浅,本来不曾当过甚么差使,现在头一件就是叫他同外国人打交

道,怎么办得来呢。职道的意思,就请大人打个电报给王道,叫他就近把这件事弄好。办好

的机器,如果能退,就是贴点水脚,再罚上几个,都还有限,倘或实在退不掉,没有法,也

只好吃亏买了下来。至于另外还要赔四万,外国人也不过借此说说罢了,我们亦断手不能答

应他的。”胡大人道,“到底老哥是老洋务。好在陶某人是令亲,这件事只好奉托费心的

了。”说完端茶送客。

陶子尧的姊夫下来,立刻就到电报局打一个电报给自己舅爷,叫他赶紧把事办好,回来

销差。又打一个电报给王道台,面子上总算托他费心,其实这里头已经照应他舅爷不少。王

道台出洋经费,回明署院,另外由山东拨汇,以安王道台之心,便不至于与他舅爷为难。其

实王道台只要自己出洋经费有了开销,看同寅面上,落得做好人,就是陶子尧真果有大不了

的事,他早已帮着替他遮瞒了。

话分两头。且说王道台在上海栈房里,正为着讨不到钱,心上气恼。这日饭后又要打发

周老爷去催。周老爷道:“一个高升栈的门槛都被我们踏穿了,只是见不着他的面。他玩的

那爿堂子,我也找过几趟,不是推头没有来,便是说已经来过去了,房间里放着门帘,说有

别的客人,我们也不好闯进去。现在再到栈里去,一定还是不照面的。”王道台道:“你不

找他,那里同他照面。你去同他说,他再照这模样儿,我可要动真公事了!”周老爷被王道

台逼不过,只好换了衣裳去找。刚刚跨出房门,只见电报局送到电报一封,上写着是山东打

给王道台的。他便跟了进来,瞧这电报上说的什么话。王道台拆开看时,原来就是陶子尧姊

夫发来的。上面写的是:

“上海长发栈王道台:陶倅所办机器,望代商洋人,可退即退,不可退即购。不敷之款

及出洋经费另电汇。至洋行另索四万,望与磋磨勿赔。事毕,促陶倅速押机器回省。乞电

复。”

下面还注着陶子尧姊夫的名字。王道台看到电汇出洋经费一句话,便说:“我们的钱也

不必去问陶子尧去讨了。他的事情有他姊夫帮忙,不要说四万,就是十万八万,也没有不成

功的。”连忙回头叫周老爷不必再去。又说:“既然是他令姊丈的电报,应得去通知他一

声。”周老爷道:“也不必去通知。他那里得了信,自然会跑来的。”王道台道:“你说的

不错,等着他来也好。”当下无言而罢。

且说陶子尧自从王道台同他要钱没有,问他要合同收条又没有,因此不敢见王道台的

面,天天躲在同庆里小陆兰芬家,省得有人找他。以前周老爷来过两趟,管家曾经回过,后

来见主人躲着不见,周老爷再来时,便是管家代为支吾,也就不来回主人了。故此数日陶子

尧反觉逍遥自在,专候仇五科行里的回信。一天,魏翩仞来说:“外国总督那里已有回电,

准了行东的电报,允向山东官场代索赔款。”陶子尧听了,又是惊,又是喜:惊的事情越闹

越大,将来不好收场;喜的是有了外国人帮忙,只要机器不退,我的好处是稳的。既而一

想:“我已经请过讼师告过仇五科,将来回省销差,上司跟前决不会疑心到我,说我捣

鬼。”又一转念:“横竖只要好处到手,有了钱赚,就是不回山东也使得。或者将来在上海

寻注把生意做做,就像五科、翩仞两个,一年到头,赚的钱着实不少,不要说候补道、府跟

他不上,就是甚么洋务局、营务处、支应局几位老总,算得第一分的红人,也赶不上他。”

主意打定,混到那里,算到那里。但是一件,前头跟翩仞借的几百银子,看看又要用完,现

在一筹莫展,又不便再向他启齿,因此心内十分踌躇,面子上只好敷衍他,说:“我同翩仞

哥是自家人。这件事情若不是翩仞哥、五科出力,兄弟这一趟非但白走,而且还要赔钱。但

愿他们连四万头一同赔了过来,也好补补你二位的辛苦。”翩仞道:“但愿如此更好。但是

五科说过:‘不准他退机器是真的。至于赔款一层,也不过说说罢了。’”当下又说了些别

的闲话别去。这里新嫂嫂见陶子尧这几日手头不宽,心上未免有点不乐。这天因为催陶子尧

替他看一处小房子,陶子尧推头这两天身体不快,过两天一定去看。新嫂嫂明知他手头不

便,便嗔着说道:“倪格人说一句是一句,说话出仔嘴,一世勿作兴忘记格。耐格声说话,

阿是三礼拜前头就许倪格?”陶子尧道:“我怎么说话不当话。我的意思,不过要等我身体

好点,自然要料理这事。彼此相处这多少时候,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的?”新嫂嫂听了无甚

说得,但说:“倪格碗断命饭也勿要吃哉。早舒齐一日,早定心一日。”陶子尧道:“你的

心,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下又闲谈一回,无庸细述。又过了两天新嫂嫂只是催他寻房

子。陶子尧到了上海这许多时候,也晓得这轧姘头事情是不轻容易的,便去请教魏翩仞这事

怎么办法。魏翩仞道:“恭喜,恭喜!到底子翁的艳福好,我们白相了多年,面子上要好,

都是假的。”陶子尧道:“休要取笑。”魏翩仞便问:“他是个甚么局面?”陶子尧道:

“他一定要嫁我。”魏翩仞道:“啊唷,还要拜堂结亲哩!”陶子尧道:“何尝不是如此。

这句话已经说过三四个礼拜了。他说明要红裙披风全头面,还要花轿小堂名①。兄弟想,我

们做官的人家规矩,似科这些也不可少的。但是另外要我二千块钱,也不晓得做甚么用,问

他也不肯说。如果是礼金,用不到这许多。翩仞哥,你替我想想。”

①小堂名:清音乐班,为办喜庆的人家雇用。

魏翩仞道:“这须得问过新嫂嫂方好斟酌。”两个人便一同来到同庆里。见面之后,新

嫂嫂劈口便问:“房子阿看好?”陶子尧一声不言语。魏翩仞道:“恭喜,恭喜!你们两家

头的事情,怎么好没有媒人?有些话不好当面说,等我做个现成媒人罢,也好替你们传传

话。”新嫂嫂道:“媒人阿有啥捱上门格?倪搭俚现在也勿做啥亲,还用勿着啥媒人。”魏

翩仞一听不对,便对陶子尧说道:“怎么说?”陶子尧忽见新嫂嫂变了卦,不觉目瞪口呆。

歇了半天,方向新嫂嫂说道:“不是你说要嫁给我吗?还要什么红裙披风花轿执事。”新嫂

嫂道:“还有呢?”陶子尧道:“还有再讲。”新嫂嫂回头对魏翩仞道:“魏老,勿是倪说

话勿作准,为他偶格人有点靠勿住。嫁人是一生一世格事体,倪又勿是啥林黛玉,张书玉,

歇歇嫁人,歇歇出来,搭俚弄白相。现在租好仔小房子,搭俚住格一头两节,合式末嫁拨

俚,勿好末大家勿好说啥。魏老,阿是?”魏翩仞笑而不答。陶子尧跳起来说道:“我们做

官人家,要娶就娶,要嫁就嫁,有甚么轧姘头的?”魏翩仞道:“陶大人心上不要不舒服,

还是姘头的好:要轧就轧,要拆就拆,可以随你的便,不比娶了回去,那事情就弄僵了。新

嫂嫂是同你要好,照应你,不会给你当上的。”陶子尧听了无话。新嫂嫂拿眼睛对着魏翩仞

一眇,说道:“要耐多嘴!”魏翩仞道:“是啊,我就不说话。”新嫂嫂道:“倪又勿要耐

做啥哑子。倪末将来总要嫁拨俚格。耐想俚格人,房子末勿看,铜钱也呒不,耐看俚格人阿

靠得住靠勿住?”陶子尧心上想:“自从我到此地,钱也化的不少了,还说我不给他钱用,

不知道前头的那些钱,都用在那里去了。”心上如此想,面孔上早露出悻悻之色,坐在那

里,一声不响。新嫂嫂道:“耐为啥勿响?”陶子尧道:“我没有钱,叫我响什么!”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登时拌起嘴来。魏翩仞只得起身相劝。谁知此时他二人,一个

是动了真气,一个是有心呕他,因此魏翩仞拦阻不住。正在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只见陶子

尧的管家送上一封电报信。众人瞧见,以为一定是山东的电报来了。等到接在手中一看,见

是绍兴来的。魏翩仞莫明其妙。陶子尧却不免心上一呆,连忙拆开,又是没有翻过的,立刻

叫人到书铺里买到一本“电报新编。”魏翩仞在烟铺上吃烟,同新嫂嫂说闲话。陶子尧却独

自一个坐在方桌上翻电报,翻一个,写一个。魏翩仞问他:“是什么电报?”他摇摇头不做

声。等到电报翻完,就在身上袋里一塞,走了过来,一声也不言语。魏翩仞一定要问他那里

的电报,他只是不说。当下无精打采的坐了一会。魏翩仞要走,他也要跟着一同走。新嫂嫂

并不挽留。

当下出得门来,魏翩仞便问他:“刚刚那个电报,到底是那里来的?”陶子尧叹一口气

道:“不要说起,是绍兴舍间来的。”魏翩仞又问:“到底甚么事?不妨说说。我们是自己

人,或者好替你出个主意分分忧。”陶子尧道:“翩仞哥不是外人,说出来实在坍台得

很!”魏翩仞道:“说那里话!”陶子尧道:“兄弟在山东洋务局里当差,每月的薪水都是

家姊丈经手。他一定要每月替我扣下十两银子,替我汇到舍间,作贱内的日用。等到兄弟奉

差出门,这笔薪水已归别人。家姊丈以为兄弟得了这宗好差使,家用是不必愁的了。这是兄

弟荒唐,初到上海只寄过一封家信,一混两三个月,一块钱也没有寄过。这一个多月,又为

着心上不舒服,也就懒得写信。家里贱内倒来过五封信,又是要钱,又是不放心我在外头,

恐怕有甚么病痛。兄弟只是没有复他,所以他急了,发了一个电报给我,还说日内就要过

江,由杭州趁小火轮到上海来。所以兄弟的意思,新嫂嫂的事情不成功倒好,等到山东电报

回来,贱内也可来到上海,看是事情如何。兄弟此行,本来想要带着搬取家眷,齐巧他来也

好,就省得我走此一趟。”魏翩仞道:“既然嫂夫人要来,这事情自以不办为是。倘若嫂来

人是大度包容的呢,自然没得话说,然而妇人家见识,保不住总有三言两语。依我看来,也

是不办的好。”当下又闲话一回,彼此分手。

陶子尧果然在栈房一连住了三天。他既不到同庆里,新嫂嫂也不叫人前来相请。日间无

事,便在第一楼吃碗茶,或者同朋友开盏灯。每天却是一早出门,至夜里睡觉方回。他的意

思是怕王道台派人来找他讨钱,只得借着出门,好不与他相见。一天正在南诚信开灯,只见

他当差的喘吁吁的赶来,说:“栈房里有个人拿一封信,一定要当面见老爷。小的回他老爷

出门,他说有要紧事情,立逼小的出来找寻老爷,他在栈里老等。就请老爷吃了这筒烟赶紧

回去。”陶子尧摸不着头脑,心下好生踌躇:欲待回去,恐怕是王道台派来的人向他缠绕;

欲待不去,又实在放心不下。慢慢的吃过一筒烟,又喝了一碗茶,穿好马褂,付了烟钱,跟

了管家就走。陶子尧一头走,一头问管家:“你可曾问过这人,是那里来的?”管家道:

“他只是催小的快来,小的披好衣裳就来,所以未曾问得。”陶子尧道:“糊涂王八蛋!”

一面骂,一面走,不知不觉,回到栈中。走进客堂一看,你道是谁?原来是仇五科行里的朋

友,拿了一封五科的亲笔信。这人是老实人,叫他面交,他一定要见过面才肯把信交代出

来。陶子尧拆开看时,无奈生意人文理有限,数一数,五行信倒有二十多个白字,还有些似

通不通的话。子尧看了好笑,忙对来人说道:“我这时却还没有接到电报,他这信息是那里

来的?”那人道:“听说是个票庄上朋友说的。据说王观察那边昨天已经接着山东电报,机

器照办,不够的银子由山东汇下来,连王观察出洋经费也一同汇来。”陶子尧道:“我说

呢,怪不的姓周的今天没有来。事情既已如此,谅来我这里一定也有电报的。”话言未了,

齐巧电报局里有人送报到来。陶子尧赶紧翻出看时,果然是他姊丈打来的电报,上说机器能

退即退,不能退照办。机器一到,叫他赶紧回东销差。陶子尧自是欢喜。一面照抄一张,交

给来人带回去与仇五科看,又写一封信,差管家去找魏翩仞,约他今晚在一品香晚饭。

却说仇五科那里,一面送信与陶子尧,一面也就叫人去找魏翩仞。魏翩仞到得行里,仇

五科便同他商量:“现在的事情总算被我们扳过来了。但是犯不着便宜姓陶的,我们费心费

力,叫他去享用,天下那里有这种现成的事。况且他拿了钱去,无非送给堂子里,我们不好

留着自己用吗。翩仞哥,你听我说的可错不错?”魏翩仞道:“不要冤枉人,同庆里是早已

断的了。但是我们出了力叫人家受有,却是犯不着。现在总共是一万出头银子的货,上头倒

报了四万。姓陶的一个人已先亏空了将近万把,据我的意思,也可以不必再分给他了。”仇

五科道:“山东汇来的银子,依旧要在他手里过付,恐怕由不得我们做主。”魏翩仞道:

“怕他怎的!他一共有两分合同在咱手里:一分是前头打的,是二万二千银子;一分是第二

次打的,上头却写的明明白白是四万,原是预备同山东抚台打官司的。虽说是假的,等到出

起场来。不怕他不认。他能够放明白些,不同我们争论,算他的运气;若有半个不字,我拿

了这两分合同,一定还要他找二万二出来。”仇五科道:“有两分合同,要两分钱,就得有

两分机器。”魏翩仞道:“原要有两分机器才好。他多办一分,我们多得一分佣钱,不过不

能像四万头来得容易罢了。”仇五科听了有财可发,把他喜得嘴都合不拢,便催魏翩仞去问

陶子尧山东银子几时好到,叫他照付。

再说陶子尧自从接到电报,打发管家去找魏翩仞去后,独自一个坐在栈房,甚是开心。

一面自己想:“这事王道台那里虽说也有电报,我明天须得去见他一见:一来敷衍他的面

子,二来前头虽说彼此有点嫌隙,就此也可说开,三则他如今自己已经有了钱,虽则不来分

我的好处,将来回省之后,也免得冲我的冷水,四则这笔银子究竟不知几时好到,大约同王

道台出洋经费一同汇出,到他那里顺便去问一声,也是要紧的。”又想到:“仇五科能够叫

他洋东打怎们一个电报去,山东官场就不敢不依,可见洋人的势力着实厉害。明天倒要联络

联络他们,能够就此同外国人要好了,将来到省做官,托他们写封把外国信,只怕比京里王

爷、中堂①们的八行书还要灵,要署事就署事,要补缺就补缺。”想到此间,好不乐意。又

想:“我前头的钱,只有请律师用的是冤枉的。”又一转念:“亦不算冤枉:有此一层,我

将来回省倒有得交代了。这事情是山东抚台答应的,可见得并不是我不出力。”

①中堂:指宰相等大官吏,因唐朝中书省的政事堂,是宰相掌事、办公的场所。

忽然又想到新嫂嫂:“他究竟不是无情的人,是我没有钱,叫我赁房子不赁,问我拿钱

不拿,因此上反的目。毕竟还是我亏负他。现在我用的不算,大约山东又汇来二万银子,照

机器的原价只有二万二千两,这里头已经有我一个扣头,下余的一万八,是魏翩仞、仇五科

两个人出力弄来的,少不得要谢他俩一二千银子:我总有一万好赚。有了一万,甚么事情做

不得。”陶子尧想到这里,送信去找魏翩仞的管家已经回来,说:“小的到得魏老爷那里,

魏老爷齐巧打仇老爷那里回来。小的拿老爷的信给他瞧,他说本来要来会老爷,停刻一品香

准到。”陶子尧点点头,又问:“魏老爷还说些甚么?”管家道:“魏老爷问老爷这两天还

到同庆里去不去,小的回说不去。”陶子尧听了无语,管家自行退去。陶子尧本来在那里想

新嫂嫂,又听了管家的话,不禁触动前情,愈觉相思不置。肚里寻思道:“前头是我无钱,

以致同他翻脸,如今有了钱,各色事情就好商议了。但是已经翻脸,怎么再好踏进他的大

门?”又一转念道:“我同他不过斗了两句嘴,又没有拍桌子,打板凳,真的同他翻脸,是

我一时不合,不该应赌气,这几天不去走动,就觉着生疏了。最好今天一品香仍旧去叫局,

吃完了大菜就翻过去,顺便请请几个朋友。他若留我,乐得顺水推舟。他若不留,我也不

走。等到明天山东的钱到手之后,先把房子租好,索性租一所五楼五底的房子,场面也好看

些。然后托魏翩仞再去同他商量。女人的心最活不过,况且他并不是无情于我。倘若把这事

办好了,他从前是有过话的,不肯到别处去,一直要住上海。这里有的是招商局、电报局,

弄个把差使当当,快活两年再说。”想到这里,一个人在房里,忽而躺在床上,忽而踱来踱

去,看他好不自在。正想得高兴时候,忽见管家带进一个土头土脑的人来,见面作揖。陶子

尧一见,认得是他表弟周大权。问他怎么来的,周大权打着绍兴白说道:“阿哥,阿嫂来东

哉。”陶子尧一惊非同小可!忙问:“住在那里?”周大权道:“东来升栈房里。”陶子尧

道:“还有甚么人同来?”周大权道:“还有个和尚同来。”陶子尧听了,面孔气得雪雪

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道为何?只因这位陶子尧的太太,著名一个泼辣货,平日在家里

的时候,不是同人家拌嘴,就是同人家相骂,所有东邻家,西舍家,没有一个说他好的。后

来他丈夫在山东捐了官,当了差使,越发把他扬气的了不得,俨然一位诰命夫人了。本来他

家里的称呼,都是甚么“大娘娘”、“二娘娘”,自从陶子尧做了官,他一定压住人家要叫

他做太太。绍兴的风俗,人家的妇女没有一个不相信吃斋念佛的。有一天,他正在佛堂里烧

香,他婆婆偶然叫错了一声,只称得他大娘娘,没有称他做太太,把他气的了不得,念一声

“阿弥陀佛”,骂一声“娘东贼杀”。等到佛堂里出来,还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拍着桌子,

骂个不了。亏得他婆婆是一个忠厚人,不曾同他计较。

此番却是陶子尧不好,不该应一连两三个月不曾寄得家信。太太没有钱用还是小事,实

因常常听见人说,上海地方不是好地方,婊子极多,一个个狐狸似的,但凡稍些没有把握的

人,到了上海没有不被他们迷住的。今见陶子尧不寄银信,一定是被婊子迷住了。一个月头

里,他太太就要亲自到上海来找他,是他婆婆劝住了。后来又等了一个月,还是杳无音信。

他一定要走,婆婆劝不住,只好让他动身。因为没有人伴送,他婆婆把自己的内侄周大权找

来伴送。太太嫌他土头土脑,上不得台盘。齐巧他娘家哥哥,在扬州天宁寺当执事的一个和

尚,法名叫做清海,这番在寺里告假回家探亲,目下正要前赴上海,顺便趁宁波轮船上普陀

进香。他妹子知道了,就约他同行。这和尚自从出家,在外头溜惯了,所以绍兴的土气一点

没有。他平时在寺里的时候,专管接待往来客人,见了施主老爷们,极其漂亮,陶子尧却因

他是出家人,很不欢喜,时常说他太太同着和尚并起并坐,成个怎么样子。太太听了这话,

心上不服,就指着他脸骂道:“我同我的自家阿哥并起并坐,有甚么要紧?我不去偷和尚,

就留你的面子了。”陶子尧听了这话,更把他气的虾蟆一样。清海和尚见妹夫不同他好,因

此他也不同妹夫好。这番陶子尧听说是他同了家小同来,所以气的了不得。

当下就同表弟周大权说:“你表嫂既然来了,我立刻就派人打轿子接到此地一块儿住。

你也同来,省得另住栈房,又多花费。那个和尚,就叫他住在那爿栈房里,不要他来见

我。”周大权听了,诺诺连声。陶子尧又叫茶房先端一碗鱼面给周大权吃。大权不上三口,

把面吃完,端起碗来喝汤,一口也不剩,吃完之后,陶子尧便叫管家同了轿班抬着轿子去接

太太。

刚才出得大门,陶子尧正在房里寻思,说:“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儿有事,他偏

偏来了,真正不凑巧!”话言未了,忽见茶房领着一个中年妇人,一个和尚,赶了进来。茶

房未及开口,那女人已经破口大骂起来。陶子尧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太太同他大

舅子两个人。太太见了他,不由分说,兜胸脯一把,未及讲话,先号眺痛哭起来。陶子尧发

急道:“有话好说,这像什么样子?岂不被人家笑话!还成我们做官人家体统吗?”连忙叫

茶房替太太泡茶,打洗脸水,又问吃过饭没有。太太一手拉住他胸脯只是不放,嘴里说:

“用不着你瞎张罗!人家做太太,熬的老爷做了官,好享福,我是越熬越受罪!不要说这两

年多在家里活守寡,如今越发连信都没有了。银子不寄,家亦不顾了。我还要冲那一门子的

太太!可怜我跟了你吃了多少年的苦,那里跟得上你心爱的人,什么新嫂嫂,旧嫂嫂!听说

你这个差使有十几万银子,现在都到那里去了?”陶子尧辩道:“那里来的这宗好差使?你

不要听人家的胡说!”嘴上如此说,心上也甚诧异:“是谁告诉他的?”又听太太说道:

官场现形记(一)作者:李宝嘉
“你做了事你还想赖!我有凭有据,还他见证。”陶子尧道:“没有这会事,那里来的见

证?”太太道:“你别问我,你去问问谢二官再来。”陶子尧一听谢二官两个字很熟,一时

想不起来,齐巧去接太太的管家,因为接不着,已经回来,站在一旁,看老爷太太打架,听

见太太说谢二官,老爷一时想不起来,他就接嘴说:“老爷,不是常常到这里,身上穿的像

化子似的那个人?有时候问老爷讨一角钱,有时讨三个铜元。他说同老爷是乡亲,老爷从前

还用过他家的钱。小的并问过他‘贵姓’,他说‘姓谢’。想来一定就是他了。”陶子尧

道:“胡说!我会用人家的钱!这种不安分的王八蛋,搬是非,造谣言,如果看见他再来,

就替我交给巡捕。”太太道:“啊呀!啊呀!你使人家的钱还算少!你那年捐这捞什子官的

时候,连我娘家妹子手上一付镀银镯子,都被你脱了下来凑在里头,还说不用人家的钱!问

问你还要面孔不要?”其时栈房里看的人早哄了一院子。还是同来的和尚看他们闹的太不成

体统了,只得和身插在中间,竭力的相劝,劝了好半天,好容易把他俩劝开。太太三脚两

步,走进房间。表老爷周大权,押着行李也就来了。还有跟来的丫头,忙着替太太找梳头家

伙,又找盆打洗脸水。

陶子尧在外间,虽然太太不同他吵了,低下头一看,身上才换上的一件硬面子的宁绸袍

子,已经被太太的头,弄皱了一大块。原想穿这件新衣裳到一品香请客的,今见如此,心上

一气,跺跺脚说:“我不知道那里来的晦气!这种日子我一天不要过!”正是满肚皮的不愿

意,不知道要向那里发泄方好。一面自己抱怨自己,忽又想起一品香已经约下魏翩仞,却忘

记去定房间,现在已有上灯时分,不知道还有房间没有。幸亏栈房里到一品香不远,便即一

人走出栈来,踱到一品香。才上扶梯,刚巧遇着魏翩仞。两人一见大喜。问了问,只有十八

号还空着,两个人就坐了十八号。细崽端上茶来,又送上菜单点菜。两人先把大概的情形说

了一遍。魏、仇一边如何办法,魏翩仞因他银子尚未到手,一时暂不说破。席间陶子尧提起

他“贱内已经来到”,并刚才在栈房里大闹的话,全行告诉了魏翩仞。说话之间,不免长吁

短叹。魏翩仞见他无精打采,就撺掇他叫局,陶子尧一来也想借此遣闷,二来又可与新嫂嫂

叙旧,连忙写票头去叫。吃不到三样菜,果见新嫂嫂同了小陆芬进来。新嫂嫂板着面孔,一

声不响,陶子尧也不好意思同他说话。倒是魏翩仞竭力替他拉拢,一五一十的告诉他说:

“陶大人的银子明天好汇到了,这一次是不会搭你浆的了。”

陶子尧正在听到得意时候,细崽来说:“六号里来了一个女人,同了一个和尚吃大菜,

那个女人自说‘姓陶’,又说‘我们老爷今天也在这里请客’”。陶子尧不听则已,听了之

时,陡然变色,便说:“这夜叉婆不知同我那一世的对头!我走到那里,他跟到那里!”说

完站起来,说了声:“翩哥,我们再会罢!”拔起脚来,一直向外下楼而去,也不知到那里

去了。新嫂嫂同了兰芬,也只好就走。魏翩仞等吃过咖啡,签过字,站起身来,走到六号门

口张了一张,只见果然一个女人同了一个和尚在那里吃大菜,是个甚么面孔,一时却未曾看

得清楚。魏翩仞也就出得一品香,自去干事不题。

且说陶太太同他哥在栈房里,晓得陶子尧在一品香请客,一定要叫局热闹,故而借吃大

菜为名,意想拿住破绽,闹他一个不亦乐乎。不防陶子尧先已得信,逃走无踪,太太只得罢

手。一时吃完,回到栈内。一等等到两点钟,不见老爷回来,急的个太太犹如热锅上蚂蚁一

般,又气又恼。后来越听越无消息,料想一定是在窑子里过夜,不回来的了,气的太太坐在

床上,一夜不曾合眼,足足的骂了一夜;骂一声“烂婊子”,骂一声“黑良心,杀千刀,不

吃好草料的。”他哥和尚也陪着他一夜不睡。到了次日天明,陶子尧还没有回来。太太披头

散发,乱哭乱嚷,一定要到新衙门里去告状,要请新衙门老爷赶掉这些婊子,省得在此害

人。闹得他哥劝一回,拦一回,好容易把他劝住。

看看日已正午,长春栈里的王道台打发周老爷来说,山东的银子已到,是汇在王道台手

里的,叫周老爷来带信,叫陶子尧去付。太太听见了,也不顾有人没人,赶出来说:“有银

子交给我。交不得那个杀千刀的,他是要去贴相好的。”周老爷看了好笑。问了管家,才知

道是陶子尧的太太。当下,陶太太恐怕王道台私下付银子给陶子尧,一定要自己跟着周老爷

到长春栈里去见王大人。后来把个周老爷弄急了,又亏得和尚出来打圆场,说:“王大人是

我们妹夫的上司,太太不便去的,还是我出家人替你走一遭罢。”周老爷问了来历,只得说

“好”。和尚便叫管家拿护书,叫马车,穿了一件簇新的海青①,到长春栈里去拜王大人

去。究竟此时陶子尧逃在何方,与那清海和尚如何去见王道台,且听下回分解。

①海青:宽袍长袖的衣服。

第十一回 穷佐杂夤缘说差使 红州县倾轧斗心思

话说清海和尚同了周老爷去见王道台,当下一部马车走到长春栈门口。周老爷把和尚让

在帐房客堂里坐,自己先进去回王道台。王道台听了皱眉头说:“好端端的,那里又弄了个

和尚来?你去同他说,我是‘僧道无缘’的,劝他到别处去罢。”周老爷道:“他来并不是

化缘,听说为的家务事情。”王道台道:“这也奇了!和尚管起人家的家务来了!”周老爷

道:“听说他是陶子尧的内兄。卑职去的时候,陶子尧不在家,他太太一定要跟了卑职来见

大人。亏得和尚打圆场,好容易才把那女人劝下的,所以同了他来。大人如果不要见他,叫

人出去道乏就是了。”王道台未及回言,不料和尚因为等的不耐烦,已经进来了。王道台想

要不理他,一时又放不下脸来,要想理他,心上又不高兴,只把身子些微的欠了一欠,仍旧

坐下了。和尚进来,却是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叫他坐,起先还不敢坐,后来见王道台先坐

了,他方才斜签着坐下。王道台问:“几时来的?”和尚回:“是昨天到的。陶子尧陶老爷

是舍妹丈。这回是送舍妹来的。大人跟前,一向少来请安。去年僧人到过山东。现在这位护

院,那时候还在东司任上,他的太太捐过有二万多银子的功德。就是西司①的太太、济东道

的太太,还有粮道胡大人,都是相信僧人的,一共也捐了好两万的功德。”和尚的意思,原

想说出几个山东省里的阔人,可以打动王道台,岂知王道台听了,只是不睬他,由他说。王

道台一直眼睛望着别处,有时还同管家们说话。和尚一看不对头,赶紧言归正传,预备说完

了好告辞。才说得半句“舍妹丈这个差使……”王道台已经端茶送客。听见和尚还有话说,

于是站住了脚,也不等和尚说,他先说:“我明天就要动身往东洋去。找他不到,我也没有

这们大工夫去等他。好在我们周老爷不走,把银子替他存在庄上,等他自己去付就是了。”

说完了这两句,已经走到门槛外头,等着送客。等到和尚才出房门,他老人家把头一点,已

经进去了。

①西司:按察使的尊称。

和尚没趣,只好仍旧坐了马车回来。见了妹子还要摆阔,说王道台同他怎么要好:“一

见我面,晓得我要募化他盖大殿,不等我开口,一捐就是一万。还约我开岁后再到山东走一

趟。他本来回拜我的,我因为他明天就要动身往东洋去,事情很忙,找他的人又多,所以我

止往他,叫他不要来。”他妹子听了,信以为真。便问:“你妹夫的事情怎么样?”和尚

道:“他们做大官大府的人,为着这点小事情,怎么好烦动他?”他妹子发急道:“原来你

去了半天,我的事情一点没有办!”和尚道:“这些事情,王大人已经交代过周老爷了,只

要问周老爷就是了。”他妹子将信将疑的,只好答应着。和尚又问:“妹夫到底回来没

有?”他妹子含着一包眼泪,说:“那里有他的影子!”和尚道:“他怎么大的人,又是个

官,是断乎不会失落的。倘若找不到,只要我到上海道里一托,立刻一封信托洋场上的官交

代了包打听,是没有找不到的。妹子但请放心便了。”

话分两头。且说王道台送罢和尚回来,管家来回:“前天来的那个邹太爷又来了。”王

道台听了皱眉头说:“我那里有这闲工夫去会他。”管家道:“邹太爷晓得老爷明天一准动

身,昨天一早就跑了来,坐在家人屋里,一定要家人上来替他回,一直捱到昨天半夜里两点

钟,才被家人们赶走的,今天一早又来。他说老爷亲口答应他,替他在上海道跟前递条子说

差使,他所以要来听个回音。”王道台道:“他托弄差使,我替他说到就是了,那里能够包

他一定得。况且说不说由我,派不派由他,我又不能够压着上海道一定派他的差使。就是上

海道看我面子,肯派他事情,也有个迟早,那里有手到擒拿的。你叫他不要光在我这里缠

绕,应该上的衙门勤走两遍,做上司的人看见他上衙门上的勤,自然会派他差使的。”管家

道:“这种人是再惹不得的!他来禀见,当初老爷不见他也就罢了,就是见了他,也不可当

面许他甚么。”王道台叹一口气道:“你们这些人那里知道!这些穷候补的,捱上十几年,

一个红点子①没有觅,家里当光吃光。我从前做上司的再不去理他,他们简直只好死,还有

第二条活路吗?所以从前张朗斋张大人做山东巡抚的时候,我是伺候过他老人家的。他老人

家的脾气,是凡遇就派差使的人上去禀见,你瞧他那副不理人的面孔,着实难看。有些人他

不想给他差使,等到见了面,却是十二分客气。他老人家说:“我已经没有差使派他,再拿

冷面孔给他看,他这人还有日子过吗?所以先灌上他些米汤,他就是没有差使,也不至于十

二分怨我了。”这是他老人家亲口对我说的,所以我就学他这个法子。”管家道:“据小的

看,这位邹太爷鸦片烟瘾来的可不小,一天到夜,只有抽烟的工夫,那里还有上衙门的工

夫。这两天到这里来,时时刻刻要出去上小烟馆过瘾。”王道台道:“吃大烟呢,其实也无

害于事。现在做官的人那一个不抽大烟。我自从二十几岁上到省候补,先出来当佐杂①,一

直在河工上当差。我总是一夜顶天亮,吃烟不睡觉。约摸天明的时候,穿穿衣裳,先到老总

号房里挂号,回回总是我头一个,等到挂号回来再睡觉。后来历年在省城候补,都是这个法

子。所以有些上司不知道,还说某人当差当的勤。我从县丞过知县,同知过知府,以至现在

升到道台,都沾的是吃大烟、头一个上衙门的光。等邹太爷来时,你们无意之中把我这话传

给他,待他上两趟早衙门,自然上司喜欢他,派他事情。我是要走的人,那里还有怎们大工

夫去理他。”

①红点子:借指官吏的委任状,因状上的日期、人名用红笔圈点。

①佐杂:指官署中的辅佐官员。

管家无奈,退了出来。邹太爷正在门房里候信呢,忙问:“大人怎么吩咐?”管家没有

好气,说道:“大人说过,你们这些小老爷,总是不肯勤上衙门,所以轮不到差使。”邹太

爷道:“我的爷!实不相瞒,我就吃亏在这大烟上:自从吃了这两口捞什子,以后起死起不

早了。”管家道:“不能起早,可能睡迟?我们大人有个法子传授你。”便把王道台说的话

述了一遍,还说:“包你照样做去,以后还要升道台呢!”邹太爷道:“人家急的要死,同

你们说正经话,休要取笑。”管家把脸一板道:“说的何尝不是正经话,谁有工夫同你取

笑!”邹大爷一看苗头不对,赶紧陪着笑脸道:“老哥哥教导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小弟

是穷昏了,所以说出来的话,自己还不觉得,已经得罪了人。真正是小弟不是!老哥千万不

必介怀!”说着又深深的作了一个揖。管家不睬他。

邹太爷摸不着头脑,呆呆的坐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计,趁众人忙乱的时候,一溜溜了出

来,赶到自己屋里。他那里还该得起公馆,租了人家半间楼面,一夫一妻,暂时顿身。两块

松板支了一张床,旁边放着一个行灶,太太赔嫁的箱子虽说还有一两只,无奈全是空的。太

太蓬着个头,少说有一个月没有梳,身上飘一块,荡一块。他那副打扮,比起大公馆里的三

等老妈还不如,真正冤枉做了一个太太!而且老两口子都爱抽烟,男的又连年不得差使,不

要说坐吃山空,支持不住,就是抽大烟也就抽穷了人家了。

闲话休题。当下,邹太爷回得家中,也不同太太说话,就掀开箱子乱翻,翻了半天,又

翻不出个甚么来。太太问他也不响。后来被太太看出苗头,晓得他要当当,太太说:“我的

东西生生的都被你当的完了,这会子还不饶我!我现在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里,你有本事

拿我去当了罢!我这日子一天也不要过了!”一头数说,一头号啕痛哭起来。左邻右舍家还

当他家死了人,哭的如此伤心,大家一齐跑过来看,邹太爷也无心管他,只是满屋里搜寻东

西。后来从床上找到一个包袱,一摸里头还有两件衣服,意思就要拎了就走,被太太看见,

一把拦住道:“这里头我只剩一件竹布衫、一条裙子,你再拿了去,我就出不得门了!”邹

太爷那里肯依,夺了就走。太太毕竟是个女人,没有气力,拗他不过,索性躺在楼板上,泣

血捶膺的,一直哭到半夜。二房东被他吵不过,发了两句话,要他明天让房子,太太才不敢

哭了。

且说邹太爷拎了衣包,一走走到当铺里。柜上朝奉①打开来一看,只肯当四百铜钱、禁

不住邹太爷攒眉苦脸,求他多当两个,总算当了四百五十钱。邹太爷藏好当票,用手巾包好

钱,一走走到稻香村,想买一斤蜜枣、一盒子山查糕,好去送礼。后来一算钱不够,只买了

十两蜜枣、一斤云片糕。托店里伙计替他拿纸包大些,说是送礼好看些。扎缚停当,把钱付

过,还多得几十个钱。邹太爷非常之喜,拿两手捧着,一直到长春栈王道台门房而来。一走

走到门房里,把买的蜜枣、云片糕望桌子上一放。王道台的管家还当是他自己买的甚么东西

哩,心上一个不高兴,说:“这人好不知趣,不管人家有事没事,只是来缠些甚么。”一面

想,一面坐着不动,不去睬他。只见邹太爷把东西放在桌上,笑嘻嘻的说道:“我晓得我屡

次来打搅老哥们,心上实在过意不去,难得相与一场,彼此又说得来。明天老哥们又要伺候

大人到东洋去,目下就要分手,这一点点东西,算不得个意思,不过预备老哥们船上饿的时

候点点饥罢了。”

①朝奉:原为官名,后来也称员外、富翁一类人物。

管家晓得包里是送的点心,才连忙站起来,说:“邹太爷,这算得那一回的事,又要你

老破费。况且你老光景又不大好,怎么好意思收你的呢?”邹太爷道:“自家兄弟,说那里

话来!只要老哥不把兄弟当外,赏脸收下,兄弟心上就舒服了。”管家听了这话,知道他一

定不肯收回去的,又想:“怎么好白受他的!”只得重新让他坐下,彼此扳谈一回。邹太爷

心上要说求他到大人跟前吹嘘的话,一时不便出口,然而明天他们就要动身,错了这个机

会,只有活活饿死,然而要说又不好意思。幸亏这位大爷也晓得他送东西一定是为说差使,

然而他不先说,我不好迎上去,被人家看轻,说我只认得东西。

两个人正在那里转念头的时候,齐巧走进一个人来。管家赶忙站起,同那人咕唧了一

回,那人仍旧走了进去。邹太爷正苦没有话说,幸亏认得这人,便搭讪着问道:“这位不是

周老爷吗?”管家说:“是。”邹太爷道:“他明天一定也是跟着大人一块到东洋去的

了?”管家说:“你没有瞧见报吗?他是浙江巡抚奏调过的,等我们动身之后,他就要到杭

州的。”邹太爷道:“他不去,谁跟着大人去?这随员当中不是少个人吗?”说到这里,合

该邹太爷要交好运,管家忽然恍然大悟道:“是呀!今天早上上头还说过,周老爷不去,少

个办事的人。你等一等,我去替你探一探口气,再托周老爷敲敲边鼓。周老爷说上去的话,

看来总有六七成好拿得稳。”邹太爷听了,不胜之喜,连忙又说了些:“老哥提拔,老哥栽

培!倘若咱们弟兄们能在一块儿做同事,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管家进去找到周老爷,先把这话告诉了他,只说是自己的乡亲,托他务必周全一下子。

周老爷道:“我们自己的事情,我总得替你竭力的说,但是时候太急促了些,明天就要动

身,他早来两天也好。”管家道:“来是这两天天天往这里跑,上海道那里也替他递过条

子。”周老爷道:“大人已经替他递过条子,叫他等两天自然有眉目,何必一定要吃这一趟

苦呢?”管家道:“人在人情在。我们老爷又不是上海道的甚么顶门上司,不过是隔省的一

个同寅,况且人家是实缺,咱们又是候补。老实说罢:这种条子递上一百张,当时面子帐收

了下来,转背谁还认得你,还不是骗小孩子的?”

周老爷一听这话不错,吃不住这位管家大爷追得凶,只得到王道台跟前,才说了几句别

的话,齐巧王道台先开口说道:“你不同我去,真正叫我不便当。有些事情他们都办不下

来,这叫我怎么好呢!”周老爷回道:“卑职蒙大人栽培,原该应伺候大人到东洋竭力的报

效,无奈浙江刘中丞已经奏调过,又叫朋友写了信来催,不准多耽误。卑职也叫做无法,只

好将来再报效大人的了。大人这趟去,手底下少人伺候,卑职倒留心到一个人。”王道台

回:“是谁?”周老爷忙回道:“就是天天来的那邹典史。这人当差使,看来还在行。”王

道台道:“这个人说来也好笑。他老人家从前在山东茌平处馆,我齐巧出差到那里,彼此认

得之后,从此就相与起来了。后来他还找我替他弄过几回事情。大约此人去世已有靠二十年

光景了。当时他故了下来,同乡里出来替他打把式,我还帮过他二两银子,以后就没有通过

音信。这回来在上海,不知道怎么被他打听着,天天来缠不清爽。据他自己说,他自从丁忧

服满;出来到省,就分道在这里当差。这许多年一个红点子没有轮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

的。”王道台说的时候,管家都站在底下听。王道台说到这里,便照着管家说:“不是你们

说,这人的烟瘾很大么?”那个收他蜜枣、云片糕的管家便说:“从前烟瘾是不小,现在想

要当差使,这两天正在那里戒烟哩。”王道台道:“吃了烟要戒是说说的,真的要戒,为甚

么不早戒?为甚么要到这时候才戒?我虽然同他老人家认识,但是同他到外洋,不比在内地

里当差,弄得不好,不要被外国笑了去!”管家忙插口道:“邹太爷在上海这许多年,出出

进进,洋场上外国人也见过不少了。一切事情,就是没有办过,看也看熟了。”

王道台把脸一沉道:“要我放心,才好委他差使。我知道他能办事不能办事,你们倒晓

得!”管家得了没趣,趔趄着退了出来。王道台道:“好笑不好笑,用着他们干起劲。”周

老爷连忙打圆场,说:“他们也没有别的,不过看他可怜,随便求大人赏派个事情,叫他学

习罢了。”王道台道:“老远的带他出门,我总有点不放心。制造局郑某人那里用的人多,

昨天席面上他还说起,为着一桩甚么事情,委员、司事要换掉二十多个,给他封信,等他再

去碰碰,看看他的运气罢。”周老爷见王道台已允写信,不便再说别的。且喜王道台向来写

信都是他代笔,也无用客气得,立刻走到桌子边,拔起笔来就写。写完之后,给王道台看

过,没有话说,周老爷便拿出来交给管家。

先是管家碰了钉子出来,便气愤愤的走到自己屋里,正在那里没好气。邹太爷看见气色

不对,手里捏着一把汗,心里在那里叫苦。后来停了一会子周老爷出来,拿信交给了他,说

明原委。邹太爷本来是不同周老爷拉拢的,到了此时,感激涕零,立刻走过来就替周老爷请

安。从前已经打听明白,周老爷是才过班的知县,他就一口一声的赶着喊“堂翁”,自己称

“卑职”,连说:“卑职蒙堂翁栽培,实在感激的了不得!”又同管家大爷咬耳朵,说他自

己不敢冒昧,意思想“今天晚上求堂翁赏光,到雅叙园叙叙。”管家替他代达。周老爷说:

“心领了罢,我今天实在不空。大人明天要动身,刚才陶子尧又有信来,托我替他去了事

情,叫我怎么忙得过来,只好改日再扰罢!”

邹太爷见周老爷一定不肯去,只得搭讪着说道:“既然堂翁不赏脸,等稍停两天卑职再

来奉请。”周老爷说:“彼此相会的日子长着哩,何必一定要客气。”当下邹太爷又问管家

借了一件方马褂,到上头叩谢了王道台。王道台不免勉励了两句,叫他好生当差。邹太爷站

着答应了几声“是”,退了下来。次日又到东洋码头上恭送,回来自往制造局投信不题。

且说周老爷昨天傍晚的时候接到陶子尧的信,约他到一品香小酌,说有要事奉商。周老

爷因为没工夫,本来是不去的,后来为着银子已划在庄上,须得当面交代一声,较为妥当,

所以抽了一个空到一品香来会陶子尧。原来陶子尧昨天同太太打饥荒①,从一品香溜了出

来,一来也是赌气,不回栈里过夜;二来路上又碰着一个朋友,拉他到一家住家人家碰了一

夜和。次日碰到十点钟才完,打了一个盹,等到敲到四点钟,踱回栈房。太太已经闹到不像

样了,和尚亦拜过王道台回来了。陶子尧正在那里埋怨他大舅子,不该应去拜王道台。他舅

子不服气的探掉帽子,光郎头上出火。偏偏魏翩仞又来找他,把事情一齐推在仇五科身上,

说他从前有两张合同,想要叫他出两分线。陶子尧发急道:“合同一张是假的,原是预备打

官司的。大家好朋友,怎么好讹起我来呢!”魏翩仞道:“等到出起首来,你好说是假的

吗?你既然笔迹落在外头,总得想个法子收回来才好。”当时陶子尧急了,所以要请周老爷

商议。太太起先因他一夜不回,好容易回来,正在那里哭骂,后来见他被人家讹诈,毕竟夫

妻无隔夜之仇,胳膊曲了往里湾,到了此时也就不同他吵闹了。

①打饥荒:发生麻烦。

当下,陶子尧气愤愤的,就邀了魏翩仞同他大舅子和尚,一同到了一品香。不多一会,

周老爷接着他的信也来了。当时三个会着,闲谈了几句。周老爷先把银子存在庄上的话交代

明白。陶子尧便把周老爷拉到外面洋台上,靠着栏杆,把底细统通告诉了他。周老爷道:

“本来这件事,你子翁闹的也太大了!”陶子尧道:“这些话不要去讲他,只求你老哥替小

弟想个法子,小弟情愿把这里头好处同老哥平分,何必便宜他们呢?”周老爷听了,心上一

动,又说道:“他们两个帮了子翁出了怎么一把力,一个捞不到,看上去怕没有如此容易了

结呢!”陶子尧道:“老哥你看怎么样?”周老爷道:“做到那里算那里,也不能预定

的。”当下入席点菜。和尚点的是麻菇汤、炒冬菇、素十景、素面。当着人面前,一定要守

佛门规矩,是断断不肯破戒的。其余的人都是荤菜,不用细述。独有周老爷只点了一样汤,

说是有事不能久坐。当时在席面上,周老爷只是肚皮里打主意,一直没有提起这事,把汤吃

完,起身告辞。陶子尧又再三的叮嘱,周老爷答应他,明天替他烦出一个人来料理此事。彼

此分手而别。

这里陶子尧又自己竭力的托魏翩仞。魏翩仞道:“不但五科那里两分合同是老哥的亲笔

迹,后来打的一分,一式两张,一张五科拿去,一张是兄弟经手替你押在外头,还有子翁写

的抵借银子的押据。”陶子尧听了这个,越发着急道:“这个统通都是假的!只是头一张合

同,办二万二千银子的货是真的。”魏翩仞道:“你别发急,我现在不问你要钱。大家都是

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横竖上头发下来的钱总不止二万二千,这种意外的钱,大家

也就要靠着你子翁沾光两个。”陶子翁见话松了些,因为自己已托了周老爷,也不多说,但

托他:“见了五科哥,好歹替我善为说辞,说这里头我也没有甚么大好处,总算他照应我兄

弟罢了。”魏翩仞也只好答应着。当下吃完,各自散去。

单说周老爷单名是一个因字,表字果甫,本是山东试用府经。这番跟了王道台出来,原

说同到东洋去的,齐巧浙江巡抚刘中丞有文书奏调他。他从前在刘中丞家里处过馆,做过西

席①,有此渊源,所以刘中丞就提拔他。他得了这个机会,心想府经总不过是个佐杂,怕的

派不着好差使。幸喜他这人专会拉扯,所有这些汇票庄上都是他同乡,人人同他要好。他这

会就去同人家商量,想趁此机会捐过知县班。果然一齐应允,也有二百的,也有一百的,也

有五十的,居然集腋成裘,立刻到捐局里填了部照出来。从此以后,场面愈阔,拉拢愈大,

天天在外头应酬,有几个大点洋行里的买办,他统通认得了。有天台面上无意之中,听见人

家讲起,这讹诈陶子尧的仇五科,就是他新近结交的一个军装买办的外甥。这买办姓王名二

调,同周老爷叙起来还有点亲,因此格外要好。王二调的意思,无非因为他是浙江巡抚的红

人,竭力同他扯拉,好预备将来兜揽他的生意,并没有别的意思。周老爷有此一个好朋友,

陶子尧的事情,就好办了。

①西席:古时人家所聘教书先生或管帐本。

且说他头天晚上扰过陶子尧一品香回栈,足足忙了一夜。次日把王道台送了动身,他便

一直找到王二调行里,说起这件事情,托他为力。王二调立刻答应,并说:“我们这个外

甥,他去年到这爿洋行里做生意,是我娘舅做的保人,包管一说便妥。就是姓魏的也是熟

人,不消多虑。”周老爷去后,王二调果然把他外甥叫了来,说:“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

不要拆人家的梢。”仇五科当将底细全盘告诉了娘舅。王二调道:“既然如此,也不犯着便

宜姓陶的。但是一件,我已经答应了周某人,等我告诉他,随便叫姓陶的拿出几个来,过个

场完事罢。”仇五科不好违拗娘舅的话,答应着告退回家,通知魏翩仞,专听娘舅的调处,

多少看起来不会落空罢了。魏翩仞跺脚说道:“这事情闹糟了,怎么好叫他老知道呢!”

当天晚上,王二调便到万年春,请了周老爷来,叫他“去同陶子翁说,各式事情兄弟都

替他抗了下来。但是这里头,五科、翩仞两个人也着实替他出力,很化了些冤枉钱,费心转

致陶子翁,随便补偿他们点。兄弟吩咐过,多少不准争论,所以特地请老兄来关照一声。”

周老爷闻言,感激不尽。回来就通知了陶子尧,商量仇、魏二人应送若干。陶子尧只肯每人

一千。周老爷说:“至少分一半给他们,大家免得后论。”陶子尧舍不得。周老爷争来争

去,每人送了二千,却另外送了周老爷一千。周老爷意思赚少,问他多借一千,他又应酬了

五百。周老爷拿了四千的银票,仍去找了王二调,把这件事交割清楚。陶子尧出的假笔据,

统通收了回来。只等机器一到,就可出货,运往山东。当下仇五科,因为娘舅之命,不敢多

说什么,只有魏翩仞心上还不甘愿,自己没有法子想,便撺掇新嫂嫂,同他说:“陶子尧现

在有钱了。他这人是没有良心的,乐得去讹他一下子。”新嫂嫂便亲自到栈房里去找他。他

索性是惧内的,一见新嫂嫂找到栈房里,恐怕太太知道,一直让新嫂嫂到底下人房间里坐。

新嫂嫂先同他讲,仍照前议轧姘头的话,看看话不投机,又讲到拆姘头的话。坐的时候长久

了,陶子尧怕太太见怪,便催着他走。一时又想不到别人,便说:“有话你托魏老来说

罢。”新嫂嫂正中下怀。后来他俩一直没见面,两头都是魏翩仞一个人跑来跑去,替他们传

话,一跑跑了好多天。魏翩仞说:“新嫂嫂一口咬定要三千,如果不答应,明天亲自到栈房

来同你拚命!”陶子尧急了,央告魏翩仞,可能再少点。后来说来说去,讲到两千了事。魏

翩仞拿了去,其实只给了新嫂嫂五百块,陶子尧却又谢他五百块,共总意外得了二千。他的

心也就死了。以后陶子尧等到机器到埠,是否携同家眷前往山东交代,或者吴生枝节,做书

的人到了此时,不能不将他这一段公案先行结束,免得阅者生厌。

且说周老爷凭空得了一千五百块洋钱,也算意外之财,拿了他便一直前往浙江。到省之

后,照例禀见,刘中丞系属旧交,当天见面之后,立刻下札子委他帮办文案,又兼洋务局的

差使。周老爷次日上去谢委下来,又禀见司、道,遍拜同寅,一连忙了好多日方才忙完。大

家晓得他与中丞有旧,莫不另眼相看。同时院上有一个办文案的,姓戴名大理,是个一榜出

身,候补知州。他在刘丞手里当差,却也非止一日,一向是言听计从,院上这些老爷们,没

有一个盖过他的,真正是天字第一号的红人。周老爷虽是中丞的旧交,无奈戴大理总以老前

辈自居,不把周老爷放在眼里。周老爷晓得自己资格尚浅,诸事让他三分,暂不同他计较。

有一天,出了一个甚么知县缺,刘中丞的意思想叫戴大理去署理,偶同藩司说起,说:

“戴某人跟着兄弟辛苦了这许多时候,这个缺就调剂了他罢。”藩台诺诺称是。此不过抚、

藩二宪商量的话,究竟尚未奉有明文。当时却有个站在跟前的巡捕老爷,他都听在耳朵里。

等到会完了客,他便赶到文案处戴大理那里送信报喜,说:“今天中丞当面同藩台说过,大

约今晚牌就可以挂出来。”戴大理听了,自然欢喜。一班同寅个个过来称贺,周老爷也只好

跟着大众过来敷衍了一声。

合当有事,是日中饭过后,刘中丞忽然传见周老爷,说起:“文案上一向是戴某人最靠

得住,无论甚么公事,凡经他手,无不细心,从来没有出过岔子。我为他辛苦了多年,意思

想给他一个缺,等他出去捞两个,以后的事须得你们诸位格外当心才好。”周老爷听了,想

了一想,说道:“回大人的话:大人说的戴牧,实实在在是个老公事。不要说别的,他已经

五十多岁的人了,写起奏折来,无论几千字,一直到底,不作兴一个错字,又快又好。卑职

们几个人,万万赶他不上。论起来这话不好说,为大局起见,这里头实实在在少他不得。现

在湖南、广东两省,因为折子有了错字,或者抬头差了,被上头申饬下来。现在年底下事情

又多,若把戴牧放了出去,卑职们纵然处处留心,恐怕出了一点岔子,耽误大人的公事。是

戴牧苦了这多时,今番恩出自上,调剂他一个缺,卑职们难道好说叫他不去到任。但是为公

事起见,实实少他不得!”刘中丞一听这话不错:“周某人是我从前西席老夫子,他的话却

是可靠的。现在上头挑剔又多,设或他去之后,出点岔子怎么好呢。”想了一想,说道:

“好在我给他这个缺的话,还没有向他说过,不如把这缺委了别人,叫他忙过了冬天,等别

人公事熟练些,明年再出甚么好缺,给他一个也使得。”说完,便叫通知蕃台:“某县缺不

委戴某人了,等着明天上院,当面商量,再委别人。”周老爷等话说完,退了下来。

这天晚上,正是文案上几个朋友凑了公分,备了酒席,先替戴大理贺喜,周老爷也出了

一分。刚才刘中丞同他所讲的话,闷在肚里,一声不响,面子上跟着大众一同敬酒称贺,说

说笑笑,好不热闹。此时戴大理一面孔的得意扬扬之色。喝过十几钟酒,他的酒量本来不

大,已经些微有点醉意,便举杯在手,对大众说道:“我们同在一块儿办事的人,想不到倒

是兄弟先撇了诸位出去。”大众齐说:“这是中丞佩服老哥的大才,所以特地把这个缺留给

老哥,好展布老哥的经济。”戴大理道:“有什么经济!不过上宪格外垂爱,有心调剂我罢

咧。”众人道:“说不定指日年底甄别,还要拿老哥明保。”戴大理道:“那亦看罢咧,但

愿列位都像兄弟得了缺出去!”众人道:“这个恩出自上,兄弟们资格尚浅,那里比得上你

老前辈呢。”周老爷也随着大众将他一味的恭维,肚里却着实好笑。一霎席散,其时已有三

更多天。

戴大理回到自己家里细问跟班:“藩台衙门的牌出来没有?”戴大理以为虽是中丞吩

咐,未必有如此之快,因此并不在意。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等到十点钟还没有挂出牌

来。戴大理不免有点疑惑起来。等到饭后,仍无消息。戴大理就同跟班说:“不要漂①了

罢?”跟班不敢言语,此刻他的心上想想:“自己的宪眷是靠得住的,既然有了这个意思,

是不会漂的。”又想:“不要被甚么有大帽子的抢了去?然而浙江一省有的是缺,未必就看

中我这一个。总而言之,那通信的巡捕他决计不会来骗我的。”一霎时犹如热锅上蚂蚁一

般,茶饭无心,坐立不定,好生难过,一直等到旁黑,跟班的又出去打听,不多一刻,只见

垂头丧气而回。戴大理忙问:“怎样了?”跟班的又不敢瞒,只得回说:“怎么昨日巡捕老

爷拿人开心,不是真的!”戴大理一听这话不对,还要顶住跟班的问:“你不要看错了别的

缺罢?”跟班的道:“巡捕老爷来送信的时候,小的在跟前听的明明白白的,怎么会看错

呢。”戴大理道:“委的那个?”跟班道:“委的这个姓孔,听说是营务处上的。”到了此

时,戴大理一个到手的肥缺活活被人家夺了去,这一气真非同不可,简直气出臌胀病来!便

请了五天假,坐在公馆里,生气不见客。

①漂:将要成功的事情而忽然失败。

后来刘中丞因为一件公事想起他来,问他犯的甚么病,着实的记挂,就派了前番报喜的

那个巡捕到公馆里瞧他。那巡捕见了他,着实的将他宽慰,又说:“那日中丞说得明明白

白,是委你老先生去的,怎的同周某人谈的半天就变了卦。”戴大理忙问:“周某人说我甚

么?”巡捕道:“有句说句,他倒是极力保举老先生的。”便把周老爷同刘中丞讲的一番说

话,统通告诉了戴大理。毕竟戴大理胸有丘壑,听了此言,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我

好好的一个缺,就葬送在他这几句话上了!”又细问:“他同中丞说话是甚么时候?”“何

以那天晚上,酒席台上一声也不言语?这个人竟如此阴险,实在可恶得狠!”想罢,不由咬

牙切齿的恨个不止:“一定要报复他一番,才显得我的本事!”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

解。

第十二回 设陷阱借刀杀人 割靴腰隔船吃醋

却说戴大理向巡捕问过底细,晓得他的这个缺是断送在周老爷手里,因此将周老爷恨入

骨髓。当时却也不露词色,向巡捕交代过公事,送过巡捕去后,他却是直气得一夜未睡。整

整盘算了一夜,总得借端报复他一次,方泄得心头之恨。

且说他这五天假期里头,所有文案上几个同事一齐来瞧他,安慰他。周老爷却更比别人

走的殷勤,每天早晚两趟,口口声声的说:“自从老前辈这两天不出来,一应公事,觉着很

不顺手,总望老前辈全愈之后,早点出门才好。”他同戴大理敷衍,戴大理也就同他敷衍。

周老爷回到院上,有时刘中丞传见,问起戴大理的病,周老爷便回中丞说:“戴牧并没有甚

么病。听说大人前头要委他署事,后来又委了别人,他心上不高兴,所以请假在家养病。卑

职想此番不放他出去,原是大人看重他的意思,为的年下公事多,他总算这里熟手,所以留

他在里头多顿两个月。卑职伺候上司也伺候过好几位了,像大人这样体恤人,晓得人家甘

苦,只要有本事能报效,还怕后来没有提拔吗?戴牧却看不透这个道理,反误会了大人的一

番美意,将来总是自己吃亏。”

刘中丞一听这话,心上好生不悦,道:“我委他缺,又没有当面同他讲过,他若一直在

我这里当差,还怕将来没有调剂?怎么我要他多帮我几个月就不能够吗?有病请假,没病也

请假,他还是拿把我,除了他我就没有人办事吗?”周老爷听了,并不言语。谁知刘中丞倒

越想越气。过了五天,戴大理假期已满,上去禀见,刘中丞虽没有见他,幸亏还没有撤他的

委。他仍旧逐日上院办公事。毕竟他是老公事,刘中丞少不得他,所以虽然不欢喜他,然而

有些公事还得同他商量。他一见宪眷比从前差了许多,晓得其中一定有人下井投石,说他的

坏话。他也不动声色,勤勤慎慎办他的公事,一句话也不多说,一步路亦不多走。见了同事

周老爷一班人,格外显得殷勤,称兄道弟,好不闹热,并且有时还称周老爷为老夫子,说:

“周老爷是中丞从前请的西宾,中丞尚且另眼看待,我等岂可怠慢于他。”周老爷一帮人见

他如此随和,大家也愿意同他亲近。周老爷没有家眷,是住在院上的,他不时要到周老爷屋

子里坐坐谈谈天,还时常从公馆里做好几件家常小菜,自己带来给周老爷吃,说是小妾亲手

做的。如此者两个多月,大家只见他好,不见他坏。偶然中丞提起,大伙儿一齐替他说好

话,因此宪眷又渐渐的复转来。况且他在院上当差已久,不要说外面人头熟,就是里头的甚

么跟班、门上跑上房的,还有抱小少爷的奶妈子,统通都认得。戴大老爷自从在周老爷面上

摆了一会老前辈,就碰了这们一个钉子,吃过这一转亏,以后便事事留心。这是他阅历有

得,也是他聪明过人之处。

闲话休题。且说此时浙东严州一带地方,时常有土匪作乱,抗官拒捕,打家劫舍,甚不

安静。浙江省城本有几个营头,一向是委一位候补道台做统领。现在这当统领的,姓胡号华

若,是湖南人氏,同戴大理同乡同年,因此他俩交情比别人更厚。却说这班土匪正在桐庐一

带啸聚,虽是乌合之众,无奈官兵见了,不要说是打仗,只要望见土匪的影子,早已闻风而

逃。官兵有两种,一种是绿营,便是本城额设的营泛。太平时节,十额九空,都被营官、哨

官、千爷、副爷之类,通同吃饱。遇见抚台下来大阅,他便临期招募,暂时弥缝,只等抚台

一走,依然是故态复萌。这番土匪作乱,虽也奉到省台密札,叫他们竭力防御,保守城池。

无奈旧有的兵,大概是老羸疲弱,新招的队,又多是土棍青皮,平时鱼肉乡愚,无恶不作,

到这时候有了护符,更是任所欲为的了。至于那些营官、哨官、千爷、副爷,他的功名大都

从钻营奔竞而来,除了接差、送差、吃大烟、抱孩子之外,更有何事能为。平日要捉个小贼

尚且不能,更不用说身临大敌了。一种是防营。从前打“粤匪”,打“捻匪”,甚么淮军、

湘军,却也很立下功劳。等到事平之后,裁的裁,撤的撤,一省之内总还留得几营,以为防

守地方起见。当初裁撤的时候,原说留其精锐、汰其软弱,所以这里头很有些打过前敌,杀

过“长毛”的人。就是营、哨各官,也都是当时立过汗马功劳,甚么“黄马褂”、“巴图

鲁”①、“提督军门头品顶戴”,一个个保至无可再保。事平之后,那里有这许多缺应付他

们,于是有此一个防营,就可安顿这一班人不少。又过了二十年,那些打过前敌,杀过“长

毛”的人,早已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又招了这些新的,还怕不与绿营一样。这防营的统领

帮带,无论什么人,只要有大帽子八行书,就可当得,真正打过仗,立过功的人,反都搁起

来没有饭吃。就有几个上头有照应,差使十几年不动,到了这种世界,入了这种官场,他若

不随和,不通融,便叫他立脚不稳,而且暮气已深,嗜好渐染,就是再叫他出去杀贼也杀不

动了。至于那些谋挖这个差使的,无非为克扣军饷起见,其积弊更与绿营相等。这回所说的

胡华若胡统领,正坐在这个毛病。

①黄马褂:皇帝赏给有军功的臣子的黄色外衣;“巴鲁图”:满语,武勇之意,是皇帝

赐给有军功的臣子的称号。

这时候严州一带地方文武官员,雪片的文书到省告急。上司也晓得该处营泛兵力单弱,

不足防御,就委胡华若统带六营防军,前往剿捕。胡华若的这个统领,本是弄了京里甚么大

帽子信得来的,胸中既无韬略,平时又无纪律。太平无事,尚可优游自在,一旦有警,早已

吓得意乱心慌,等到上头派了下来,更把他急的走头无路。只因戴大理交情顶厚,未曾奉札

之前,偏偏又是戴大理头一个赶来送信道喜,请安归坐,便说:“蠢尔小丑,大兵一到,不

难克日荡平,指日报到捷音,便是超升不次。所以卑职前来叩喜。”胡华若道:“老同年休

要取笑!你我彼此知己,更有何话不谈。你想,我从前谋挖这个差使的时候,化的银子你是

晓得的,通共只当得半年,从前的亏空还没弥补,就出了这个岔子,你说我心上是什么滋

味!况且这出兵打仗的事情,岂是你我所做得来的?钱倒没有弄到,白白的把命送掉,却是

有点划算不来。至于立功得保举的话,等别人去做罢,这种好处我是不敢妄想的了。”

戴大人道:“上头委了下来,大人总得辛苦一趟。”胡华若道:“我不去!我这身子是

吃不来苦的,倘若送了命,岂不是白填在里头!甚么封荫恤典,我是不贪图的。等到札子下

来,我拚着这官不做,一定交还上头,请他另委别人。”戴大理道:“这个倒不好退的。好

在那里是乌合之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人不过只想不担这个沉重,其实卑职倒有一

条主意:大人上院禀请一个人同去,各式事情只要委了他,无论办好办丑,都可不与大人相

干。”胡华若忙问:“何人?”戴大理道:“就是同卑职在一块办文案的周某人。”胡华若

道:“我也晓得这个人,听说他做过中丞的西席的。”戴大理道:“正是为此,所以他在中

丞跟前,言听计从,竟没有一人赶得上他。现在上头委了大人到严州剿办土匪,大人要说下

去,以卑职愚见,那是万万使不得的,被上头看了,倒像我们有心规避,恐怕差使辞不掉,

还要叫上头心上不舒服。”胡华若道:“依你老同年的意思怎么样?”戴大理道:“现在只

等公事一下,大人就上院回中丞,禀请几个得力随员一同前去,头一个就把周某人名字开

上,上头是没有不答应的。周某人想在中丞跟前当红差使,好意思说不去。等他前来禀见之

时,大人就把一切剿捕事宜,竭力重托在他身上。将来设或事情办得顺手,大家有面子;倘

若办得不好,大人只须往周某人身上一推。中丞见是周某人办的,就是要说甚么,也不好说

甚么了。到这时候,大人再去求交卸,求上头另委他人,上头就是怪大人办的不好,譬如有

十分不是,到此亦减去七分了。大人明鉴,卑职这个条陈可否使得?”胡华若一听他言,不

禁恍然大悟。连忙满脸的堆着笑,说道:“老同年此计甚妙,兄弟一定照办。”

说到这里,戴大理又请一个安,说道:“将来大人得胜回来,保案里头,务求大人在中

丞跟前栽培几句,替卑职插个名字在内。”胡华若道:“只个自然。但怕办的不好回来,叫

老同年打嘴。”戴大理尚未及回答,忽见一个差官来禀:“院上有要事立刻传见。”戴大理

只好起身相辞。胡华若立刻坐轿上院。走进官厅,手本刚才上去,里头已叫“请见”。当下

刘中丞同他讲的就是严州府的事情,叫他连夜前去剿办土匪,并说:“那里的事情十分紧

急。老兄带了六个营头先去。如果不敷调遣,赶紧打个电报给兄弟,再调几营来接应。今天

因为事情太急,所以先请老兄来此一谈,随后补了公事送过来。”

胡华若连连答应,等中丞说完,接着回道:“职道的阅历浅,恐怕办不好,辜负大人的

委任。况且手下办事的人得力的也很少,现在想求大人赏派几个人同去。”刘中丞道:“你

要调谁,就叫谁去。”胡华若道:“大人这里文案上的周令,职道晓得这人很有阅历,从前

在大营里顿过,有了他去,职道各事就可靠托在他一人身上。”刘中丞道:“他吃的了

吗?”胡华若道:“这人职道很晓得的。”刘中丞道:“他能够吃的了,最好。好在我这里

没有甚么大事情,就叫他跟了你去。还要谁?”胡华若又禀了一个候补同知,姓黄号仲皆,

一个候补知县,姓文号西山,连着周老爷一共是三个人。刘中丞统通答应,立刻就叫人传三

个人来见。

三个之中,周老爷是在院上当差的,一传就到。见面之后,刘中丞告诉他缘故,要他同

去剿办土匪。周老爷听了,不免自己谦让了两句。后见胡华若在旁极力的恭维,说了些“久

仰大才,这回的事一定要借重”的话。周老爷一见如此抬举他,又想倘若得胜回来,倒是升

官的捷径。想到这里,早已心花都开,便不由自主的答应了下来。胡华若自然欢喜。不多一

会子,那两个也都来了。中丞面谕他们,没有一个不去的。胡华若便先起身告辞,又叫他三

位各人赶紧预备预备,今天夜里就要动身,公事停刻补过来。三个人站起来答应着。刘中丞

便送胡华若出来,一头走,一头问他:“三个人派什么差使?”胡华若回道:“黄丞总办粮

台,文令人甚精细,可以随营差遣,周令阅历最深,想委他总理营务。”刘中丞听了无话,

送到二门,一呵腰进去了。那周、黄、文三个不等中丞送客趁空,溜了出来,在外头候着替

统领站了一个班。胡华若吩咐他们赶紧收拾行李,应领薪水,各付三个月,立刻叫人送到。

三个人听了这话,又一齐请安禀谢,送过胡华若上轿不题。

且说周老爷回到文案上,众同寅是早已得信的了,大伙儿过来道喜,齐说:“上马杀

贼,乃是千载罕逢之机会。班生此去,何异登仙!指日红旗报捷,甚么司马、黄堂,都是指

顾问事。那时扶摇直上,便与弟辈分隔云泥,真令人又羡又炉!”周老爷道:“此仍中丞的

栽培,统领的抬举,与各位老同寅的见爱。此去但能不负期望,侥幸成功,便是莫大幸事,

何敢多存妄想。”众人道:“说那里话来!”正在那里谦让的时候,忽然戴大理走过来,拿

他一把袖子,拖到隔壁一间堆公事的屋里,说道:“我有一句话关照你。”周老爷道:“极

蒙指教!但不知是甚么事情?”戴大理道:“就是禀请你的那位胡统领,他这人同兄弟不但

同乡,而且同年,从前又同过事。虽说他已经过了道班,兄弟却与他很熟,极知道他的脾

气。老哥现在跟了他去,所以兄弟特地关照一声,所谓知无不言,方合了我们做朋友的道

理。”周老爷道:“老前辈如有关照,实在感激得很?”戴大理道:“客气。这位胡统领最

是小胆,凡百事情,优柔寡断。你在他手下办事,只可以独断独行,倘若都要请教过他再

做,那是一百年也不会成功的。而且军情一息万变,不是可以捱时捱刻的事。你切记我的说

话,到那时候该剿者剿,该抚者抚。他虽然是个统领,既然大权交代与你,你就得便宜行

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能如此,他格外敬重你,说你能办事;倘或事事让

他,他一定拿你看得半文不值。我同他顿在一块儿这许多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周老爷听了他的言语,果真感激的了不得,而且是心上发出来的感激,并不是嘴里空

谈。当下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别的。周老爷赶着回家,收拾行李。未到天黑,胡华若派人把公

事送到,又送了三个月的薪水,因为出兵打仗,格外从丰,每月共总二百两银子,三个月是

六百两。周老爷开销过来人,收拾好行李,一直挑到候潮门外江头下船。那黄、文二位亦刚

刚才到。又等了一会子,方见胡统领打着灯笼火把,一路蜂涌而来,到了船上,一同会着。

胡华若吩咐立刻开船。船家回道:“现在夜里不好走,就是开了船,也走不上多少路。不如

等到下半夜月亮上来,潮水来的时候,趁着潮水的势头,一穿就是多远,走的又快,伙计们

又省力,岂不两得其便?”船头上的差官进来把这话回过,胡华若无甚说得,差官退了出去。

原来这钱塘江里有一种大船,专门承值差使的,其名叫做“江山船”。这船上的女儿、

媳妇,一个个都擦脂抹粉,插花带朵。平时无事的时候,天天坐在船头上,勾引那些王孙公

子上船玩耍;一旦有了差使,他们都在舱里伺候。他们船上有个口号,把这些女人叫作“招

牌主”:无非说是一扇活招牌,可以招徕主顾的意思。这一种船是从来单装差使,不装货

的。还有一种可以装得货的,不过舱深些,至舱面上的规矩,仍同“江山船”一样,其名亦

叫“茭白船”。除此之外,只有两头通的“义乌船”。这“义乌船”也搭客人也装货,不过

没有女人伺候罢了。此时胡统领手下的兵丁坐的全是“炮划子”。因为他自己贪舒服,所以

特地叫县里替他封了一只“江山船”。县里要好,知道他还有随员、师爷,一只船不够,又

封了两只“茭白船”。当下胡统领坐的是“江山船”,周、黄、文三位随员老爷,还有胡统

领两位老夫子,一共五个人,分坐了两只“茭白船”。有人说起这“江山船”名字又叫做

“九姓渔船”。只因前朝朱洪武得了天下,把陈友谅一帮人的家小统通贬在船上,犹如官妓

一般,所以现在船上的人还是陈友谅一帮人的子孙,别人是不能冒充的。

闲话休题。且说当日胡华若上了“江山船”,各随员回避之后,便有船上的“招牌主”

上来,孝敬了一碗燕菜。胡统领是久在江头玩耍惯的,上船之后,横竖用的是皇上家的钱,

乐得任意开销,一应规矩,应有尽有,倒也不必表他。却说三位随员,两位幕宾,分坐了两

只“茭白船”。五人之中,黄仲皆黄老爷是有家眷,一直在杭州的。一位老夫子姓王,表字

仲循,是上了年纪的人,而且鸦片瘾又来得大,一天吃到晚,一夜吃到天亮,还不过瘾,那

里再有工夫去嫖呢。所以这两个须提开,不必去算。下余的三个人:第一个文西山文老爷是

旗人,年纪又轻,脸蛋儿又标致,穿两件衣裳,又干净,又峭僻。不要说女人见了欢喜,就

是男人见了也舍他不得。因为他排行第七,大家都尊他为文七爷。还有一个老夫子,姓赵。

他的号本来叫做补蓼,后来被人家叫浑了,竟变成“不了”两字。年纪也只有二十来岁,抛

撇了家小,离乡背井,二千多里来就这个馆,真真合了一句话,“三年不见女人面,见了水

牛也觉得弯眉细眼。”这赵不了确实实在在有此情景。末了说到周老爷。他这人上回已经表

过,业已知其大略。他的为人,却合了新学家所说的“骑墙党”一派:遇见正经人,他便正

经;碰着了好玩的朋友,他便叫局吃酒,样样都来。外面极其圆通,所以人人都欢喜他。但

有一件毛病,乃先天带了来,一世也不会改的,是把铜钱看的太重,除掉送给女人之外,一

钱不落虚空地。临走的时候,胡华若送他三百银子,他分文不曾带上船,一齐托朋友替他放

在外头,预备将来收利钱用。他的意思,这回跟着出门打土匪,少不得胡统领总要派两个营

头给他带,有兵就有饷,有饷就好由我克扣。倘或短了一千、八百,还可以向胡统领硬借。

戴大理说他吃硬不吃软,他们是熟人,说的话一定是不会错的。

此刻单表文、赵二位,他俩齐巧顿在一只船上。文七爷早已存心,未曾上船之前,已经

吩咐水手,把他这只船开的远远的,不要同统领的船紧靠隔壁。船上人会意,知道接到了大

财神了。等到一上船,齐巧这船上有个“招牌主”叫做玉仙,是文七爷叫过局的,此刻碰见

了熟人,格外要好。文七爷从统领船上回话回来,玉仙忙过来替他接帽子,解带子,换衣

服,脱靴子,连管家都不要用了。跟手玉仙又亲自端着燕窝汤,叫文七爷就着他手里喝汤。

两个人手拉手儿,一并排坐在炕沿上,赵不了见了眼热,心上想:“到底这些势利,见了做

官的就巴结。”正在盘算的时候,不提防一个人,也拿了一个盖碗往他面前一放,把他吓了

一跳,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却是玉仙的妹妹,名字叫兰仙的,亦端了一碗燕菜汤给他。你

道为何?原来这船上的人起先看见他穿的朴素,不及文七爷穿的体面,还当他是底下人。后

来文七爷的管家到后头冲水说起来,船家才晓得他是总领大人的师爷,所以连忙补了碗燕窝

汤。但是罐子里的燕窝早都倒给文七爷了,剩得一点燕窝滓了。船家正在踌躇,冲水的二爷

道:“冲上些开水,再加点白糖,不就结了吗。”一言提醒了船家,如法泡制,叫兰仙端了

进去。赵不了一见,直把他喜的了不得。又幸亏他生平没有吃过燕菜,如今吃得甜蜜蜜的,

又加兰仙朝着他挤眉弄眼,弄得他魂不附体,那里还辨得出是燕菜是糖水。

列位看官:你可晓得文七爷的嫖是有钱的阔嫖。前头书上说的陶子尧的嫖,是赚了钱才

去嫖的,也要算得阔嫖。单是这位赵不了,他一个做朋友的人,此番跟了东家出门,不过赚

上十两八两银子的薪水,那里来的钱能供他嫖呢。所以他这嫖,只好算是穷嫖。把话说清,

列位便知这篇文字不是重复文章了。

闲话休题。且说赵不了当时把碗糖汤吃完,一口也不剩。吃完之后,也不睡觉,便同兰

仙两个人尽着在舱里胡吵。此时文七爷却同玉仙静悄悄的在耳房里,一点声息也听不见。一

直等到下半夜,齐说潮水来了。船上的伙计一齐站在船头上候着。只听老远的同锣鼓声音一

般,由远而近,声音亦渐渐的大了,及至到了跟前,竟像千军万马一样,一冲冲了过来。一

个回身,把船头顿了两顿。伙计们用篙把船头一拨就转,趁着潮水,一穿多远,已经离开江

头十几里了。其时大众都被潮水惊醒。不多一刻,天已大亮,船家照例行船。文七爷已经起

来的了,看看天色尚早,依旧到耳房里去睡,玉仙仍旧跟着进去伺候。起先还听见文七爷同

玉仙说话的声音,后来也不听见了。赵不了自从同兰仙鬼混了半夜,等到开船之后,兰仙却

被船家叫到后稍头去睡觉,一直不曾出来。中舱只剩得赵不了一个,举目无亲,好不凄凉可

惨。一回想到玉仙待文七爷的情形,一回又想到兰仙的模样儿,真正心上好像有十五个吊桶

一般,七上八下。

到了次日停船之后,文七爷照例替玉仙摆了一桌八大八小的饭,请的客便是两船上几个

同事,只是没有请统领。王、黄二位没有叫陪花①,周老爷也想不叫。文七爷说:“你不带

局,太冷清了。”周老爷无法,便带了他坐船上一个小“招牌主”,名字叫招弟的。赵不了

不用说,刚才入座,兰仙已经跟在身后坐下了。文七爷还嫌冷清,又偷偷的叫人把统领船上

的两个“招牌主”一齐叫了来,坐在身旁。等到大碗小碗一齐上齐,通桌的陪花,从主人

起,五啊六啊,每人豁了一个通关。把拳豁完,便是玉仙抱着琵琶,唱了一支“先帝爷”。

文七爷自己点鼓板。玉仙唱完,兰仙接着唱了一支小调。一面唱,一面同赵不了做眉眼。赵

不了不时回头去看他,又被人家看出来,一齐喝采。文七爷吵着要赵不了替他摆饭。赵不了

算算自己腰包里的钱,只够摆酒,不够摆饭,便一口咬定不肯摆饭。兰仙拗他不过,只得替

他交代了一台酒。

①陪花:花,美女;陪花,陪酒女郎一类。

文七爷晓得赵不了还要翻枱,便催着上饭。吃过之后,撤去残席。黄、王二位要过船过

瘾,赵不了不放,说:“我是难得摆酒的,怎么二位就不赏脸?”王、黄二位无奈,只得就

在这边船上过瘾。“江山船”上的规矩,摆饭是八块洋钱,便饭六块,摆酒只要四块。赵不

了搭连袋里只剩得三块洋钱,八个角子,还有十几个铜钱。趁空向他同事王仲循借了三个角

子,一共十一个角子,又同文七爷管家掉到一块大洋钱。钱换停当,席面已经摆好了。赵不

了坐了主位,好不兴头。黄、王二位还是不叫陪花。周老爷依旧叫的是招弟。因为招弟年纪

只有十一岁,一上船时,船家老板奶奶就同周老爷说过:“只要老爷肯照顾,多少请老爷赏

赐,断乎不敢计较。”所以周老爷打了这个算盘,认定主意,一直叫他。文七爷是不用说,

自家一个玉仙,还有统领船上的两个“招牌主”,一共三个。文七爷摆饭的时候,听说统领

大人正在船上打磕铳①,所以敢把他船上的“招牌主”叫了来。起先原关照过的,等到统领

一醒,叫他们来知会,姊妹两个分一个过去伺候大人,免得大人寂寞。谁知胡统领这个磕铳

竟打了三个钟头,方才睡醒。这边文七爷连吃两台,酒落欢肠,不知不觉宽饮了几杯,竟其

大有醉意。等到统领船上的人前来关照说“大人已醒”,叫他姊妹们过去一个,谁知被文七

爷扣牢不放。

①打磕铳:坐着小睡。

原来统领船上的“招牌主”是姊妹两个:姊姊叫龙珠,现在十八岁;妹妹叫凤珠,现在

十六岁。他二人长的一个是沉鱼落雁之容,一个是闭月羞花之貌,真正数一数二的人才。凡

有官场来往,都指定要他家的船。其实胡统领同龙珠的交情,也非寻常泛泛可比。首县大老

爷会走心境,所以在江头就替他封了这只船。胡统领上船之后,要茶要水,全是龙珠一人承

值,龙珠偶然有事,便是凤珠替代。因为凤珠也是十六岁的人了,胡统领早存了个得陇望蜀

的心思,想慢慢施展他一箭双雕的手段。所以姊妹两个,都是他心坎上的人,除掉打盹之

外,总得有一个常在跟前。

这回一觉醒来,不见他姊妹的影子,叫了两声,也没人答应。一个人起来坐了一回,又

背着手踱来踱去,走了两趟,心内好不耐烦。侧着耳朵一听,恍惚老远的有豁拳的声音。又

听了一听,有个大嗓在那里唱京调,唱的是“乌龙院”,刚唱到“我为你盖了乌龙院,我为

你化了许多银”两句,一时辨不出谁的声音。又侧耳一听,忽然一阵笑声,却是龙珠,不是

别人。胡统领满腹狐疑,到底是谁在那里唱呢?又听那船上唱道:“举手抡拳将尔打。”唱

完此句,大众一齐喝采,这里头却明明白白夹着赵不了的声音。胡统领至此方才大悟,刚才

唱的不是别人,一定文七爷,不由怒从心上起,火向耳边生,把桌子上一只茶碗,豁郎一

声,向地下摔了个粉碎。又停了半晌,还没有人过来。原来这边大船上的人,什么老板、伙

计,连着大人的跟班、差官,一齐都赶到那边船上去瞧热闹,这边却未剩得一人。胡统领此

时大发雷霆,真按捺不住了,顺手取过一张椅子,从船窗洞里丢了出来。幸亏隔壁船上听见

响动,赶出来一看,才晓得统领动气。他们船帮里,本是互相关照的,赶忙跑到文七爷船

上,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大家都吓昏了。赵不了平时畏东家如虎,一听此信,忙着叫撤台

面。无奈文七爷多吃了几杯,便嚷着说:“我是不受他节制的。他们当统领的好玩,难道我

们当随员的不好玩么。”一面说,一面伸着两只手把龙珠姊妹两个的衣裳按住。后来被龙珠

说了多少好话,把凤珠留下,才算放他。文七爷还发脾气,说龙珠是统领心上的人,“你们

这些烂婊子,只知道巴结大人,把我们不放在眼里!”

龙珠也不敢回嘴,急忙忙赶回自己船上。只见统领大人面孔已发青了。一个船老板,三

四个伙计,跪在地下磕响头。胡统领骂了船家,又问:“这里是那一县该管?”吩咐差官:

“拿片子,把这些混帐王八蛋一齐送到县里去!”此时龙珠过来,巴结又不好,分辩又不

好。他们在文七爷船上做的事,及文七爷醉后之言,又全被统领听在耳朵里,所以又是气,

又是醋,并在一处,一发而不可收拾。后来幸亏一个伶俐差官见此事没有收场,于是心生一

计,跑了进来,帮着统领把船家踢了几脚,嘴里说道:“有话到县里讲去,大人没有工夫同

你们噜苏。”说着,便把一干人带到船头上,好让龙珠一个人在舱里伺候大人,慢慢的替大

人消气。起先胡统领板着面孔不去理他,禁不住龙珠媚言柔语,大人也就软了下来。大人躺

在烟铺上吃烟,龙珠在一旁烧烟。统领便问起他来:“怎么在那船上同文老爷要好,一直不

过来?想是讨厌我老胡子不如文老爷长得标致?既然如此,我也不要你装烟了。”龙珠闻

言,忙忙的分辩道:“他们船上的‘招牌主’叫我去玩,所以误了大人的差使,并没有看见

姓文的影子。”胡统领道:“你不要赖。都被我听见了,还想赖呢。”一面同龙珠说话,又

勾起刚才吃醋的心,把文老爷恨如切骨,还说:“是甚么时候,当的甚么差使,他们竟其一

味的吃酒作乐,这还了得!”只因这一番,胡统领同文老爷竟因龙珠生出无数的风波来,连

周老爷、赵不了统通有分在内。要知端的,且听续编分解。

第十三回 听申饬随员忍气 受委屈妓女轻生

上回书所说的胡统领,因为争夺“江山船”妓女龙珠,同随员文老爷吃醋。当下胡统领

足足问了龙珠半夜的话,盘来盘去,问他同文老爷认得了几年,有无深交。龙珠一口咬定:

非但吃酒叫局的事从来没有,并且连文老爷是个胖子、瘦子,高个、矮个,全然不知,全然

不晓。胡统领见他赖得净光,格外动了疑心,不但怪文老爷不该割我上司的靴腰子,并怪龙

珠不该不念我往日之情,私底下同别人要好。“不要说别的,就是拿官而论,我是道台,他

是知县,他要爬到我的分上,只怕也就烦难。可恨这贱人不识高低,只拣着好脸蛋儿的去赶

着巴结。”一面想,一面把他恨的牙痒痒。又想:“这件事须得明天发落一番,要他们晓得

这些老爷是不中用的,总不能挑过我的头去。”主意打定,这夜竟不要龙珠伺候,逼他出

去,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的躺下,却是翻来复去,一直不曾合眼。龙珠见大人动了真气,不要

他伺候,恐怕船上老鸨婆晓得之后要打他骂他,急的在中舱坐着哭:既不敢到大人耳舱里

去,又不敢到后梢头睡。有时想到自己的苦处,不由自言自语的说道:“这碗饭真正不是人

吃的!宁可剃掉头发当姑子,不然,跳下河去寻个死,也不吃这碗饭了!”到了五更头,船

家照例一早起来开船。恍惚听得大人起来,自己倒茶吃。龙珠赶着进舱伺候。胡统领不要他

动手,自己喝了半杯茶,重新躺下。龙珠坐左床前一张小凳子上,胡统领既不理他,他也不

敢去睡。

一等等到九点多钟,到了一个甚么镇市上,船家拢船上岸买菜。那两船上的随员老爷都

起来了。文老爷昨日虽然吃醉,因被管家唤醒,也只好挣扎起来,随了大众过来请安。想起

昨夜的事情,自己也觉得脸上很难为情。走进统领中舱一看,幸喜统领大人还未升帐,已经

听得咳嗽之声,知道离着起身已不远了。等了一刻,管家进去打洗脸水,拿漱口盂子、牙

刷、牙粉,拿了这样,又缺那样。龙珠也忙着张罗,但没听见统领同龙珠说话的声音。统领

有个毛病,清晨起来,一定要出一个早恭的,急嗓子喊了一声“来”,三四个管家一齐赶了

进去。又接着听见吩咐了一句“拿马桶”,只见一个黑苍苍的脸,当惯这差使的一个二爷,

奔到后舱,拎了马子到耳舱里去。别的管家一齐退出,龙珠也跟了出来。人家都认得这拎马

桶的二爷,是每逢大人出门,他一定要穿着外套,骑着马,雄赳赳气昂昂,跟在轿子后头

的,大人回了公馆,他便卸了装,把脚一跷,坐在门房里。有些小老爷们来禀见,人家见了

他,二太爷长,二太爷短,他还爱理不理的。此时却在这里替大人拎马桶:真正人不可以貌

相了。

且说龙珠走进中舱之后,别人还不关心,只有文七爷的眼尖,头一个先望见。陡见龙珠

两只眼睛哭的肿肿的,不觉心上毕拍一跳,想不出甚么道理来。还疑心昨天自己在台面上冲

撞了他,给了他没脸,叫他受了委屈:“此乃是我醉后之事,他也不好同我作仇,就哭到这

步田地?又论不定他把我骂他的话竟来哭诉了统领,所以刚才统领的声气不大好听,但是龙

珠这人何等聪明,何至于呆到如此?他究竟为了甚么事情,哭得眼睛都肿了?真正令人难

解。”意思想赶上前去问他,“周、黄二位同寅是不要紧,倘若被统领听见了,岂不要格外

疑心?却也作怪,可恨这丫头自从耳房里出来,非但不同我答腔,眼皮也不朝我望一望,其

中必有缘故。”正想到这里,又听得耳舱里统领又喊得一声“来”。只见前头那个拎惯马桶

的二爷,推门进去,霎时右手拎着马桶出来,却拿左手掩着鼻子。大家都看着好笑,又听得

统领骂一个小跟班的,说他也偷懒不进来装水烟。小跟班的道:“不是一上船,老爷就吩咐

过的吗,不奉呼唤,不许进舱,小的怎么敢进来!”统领道:“放你妈的狗臭大驴屁!我不

叫你,你就不该应进来伺候吗?好个大胆的王八蛋,你仗着谁的势,敢同我来斗嘴?我晓得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混帐王八羔子,我好意带了你们出来,就要作怪,背了我好去吃酒作乐,

嫖女人,唱曲子。那桩事情能瞒得过我?你们当我老爷糊涂。老爷并不糊涂,也没有睡觉,

我样样事情都知道,还来朦我呢。无此番出来,是替皇上家打土匪的,并不是出来玩的。你

们不要发昏!”统领这番骂跟班的话,别人听了都不在意,文七爷听了倒着实有点难过,心

想:“统领骂的是那一个?很象指的是自己,难道昨夜的事情发作了吗?”一个人肚里寻

思,一阵阵脸上红出来,止不住心上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等了一会子,听见里面水烟袋

响。小跟班的装完了烟,撅着嘴走到外舱,见了各位老爷,面子上落不下去,只听他叽哩咕

噜的说道:“皇上家要你这样的官来打土匪,还不是来替皇上家造百姓的。这样龙珠,那样

龙珠,得了龙珠,还想着我们吗?”一头说,一头走到后舱去了。大家都听了好笑。

随后方见龙珠进去,帮着替大人换衣裳,打腰折,扎扮停当,咳嗽一声,大人踱了出

来。众人上前请安相见。胡统领见面之下,甚么“天气很好”,“船走的不慢”,随口敷衍

了两句,一句正经话亦没有。倒是周老爷国事关心,问了一声:“大人得严州的信息没

有?”统领听了一惊,回说:“没有。老哥可听见有甚么紧信?”周老爷道:“的确的消息

也没有,不过他们船帮里传来的话。”胡统领战战兢兢的道:“阿弥陀佛!总要望他好才

好!”周老爷道:“听说土匪虽有,并不怎么十二分利害,而且枪炮不灵,只等大兵一到,

就可指日平定的。”胡统领顿时又扬扬得意道:“本来这些吆么小丑,算不得什么,连土匪

都打不下,还算得人吗?但是兄弟有一句过虑的话:兄弟在省里的时候,常常听见中丞说

起,浙东的吏治,比起那浙西来更其不如。‘这句话怎么讲呢?只因浙东有了“江山船”,

所有的官员大半被这船上女人迷住,所以办起公事来格外糊涂。照着大清律例,狎妓饮酒就

该革职,叫兄弟一时也参不了许多。总得诸位老兄替兄弟当点心,随时劝戒劝戒他们。倘若

闹点事情出来,或者办错了公事,那时候白简无情,岂不枉送了前程,还要惹人家笑话?’

中丞的话如此说法,但是兄弟不能不把这话转述一番。”说完,不住的拿眼睛瞧文老爷。只

见文老爷坐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觉得局促不安。就是黄老爷、周老爷,晓得统

领这话不是说的自己,但是昨天都同在台面上,不免总有点虚心,静悄悄的一声也不敢言

语。胡统领停了一会,见大家都没有话说,只好端茶送客。他三位走到船头上,一字儿站

齐,等统领走出舱门,朝他们把腰一呵,仍旧缩了进去,然后三个人自回本船。

三人之中,别人犹可,只有文七爷见了统领,听了隔壁闲话,知道统领是指桑骂槐,已

经受了一肚皮的气。刚才统领出来,又一直没有睬他,因此更把他气的了不得。回到自己船

上没有地方出气,齐巧一个贴身的小二爷,一向是寸步不离的,这会子因见主人到大船上禀

见统领,约摸一时不得回来,他就跟了船家到岸上玩耍去了。谁知文七爷回来,叫他不到,

生气骂船家。幸亏玉仙出来张罗了半天,方才把气平下。一霎小二爷回来了,文七爷不免把

他叫上来教训几句。偏偏这小二爷不服教训,撅着张嘴,在中舱里叽哩咕噜的说闲话,齐巧

又被文七爷听见。本来不动气的了,因此又动了气,骂小二爷道:“我老爷到省才几年,倒

抓过五回印把子,甚么好缺都做过,甚么好差都当过,就是参了官不准我做,也未必就会把

我饿死。现在看了上司的脸嘴还不算,还要看奴才的脸嘴!我老爷也太好说话了!”骂着,

就立刻逼他打铺盖,叫他搭船回省去。别位二爷齐来劝这小二爷道:“老爷待你是与我们不

同的,你怎么好撇了他走呢?我们带你到老爷跟前下个礼,服个软,把气一平,就无话说

了。”小二爷道:“他要我,他自然要来找我的,我不去!”说着,躲在后梢头去了。这里

文七爷动了半天的气,好容易又被玉仙劝住。

如是晓行夜泊,已非一日。有天傍晚,刚正靠定了船,问了问,到严州只有几十里路

了。下来的人都说:“没有甚么土匪。有天半夜里,不晓得那里来的强盗,明火执仗,一连

抢了两家当铺,一家钱庄,因此闭了城门,挨家搜捕。”其实闭了一天一夜的城,一个小毛

贼也没有捉到,倒生出无数谣言。官府愈觉害怕,他们谣言愈觉造得凶。还说甚么“这回抢

当铺、钱庄的人,并不是甚么寻常小强盗,是城外一座山里的大王出来借粮的,所以只抢东

西不伤人。这大王现在有了粮草,不久就要起事了。”地方文武官听了这个诳报,居然信以

为真,雪片文书到省告急。所以省里大宪特地派了防营统领胡大人,率领大小三军,随带员

弁前来剿捕。

从杭州到严州,不过只有两天多路,倒被这些“江山船”、“茭白船”,一走走了五六

天还没有到。虽说是水浅沙涨,行走烦难,究竟这两程还有潮水,无论如何,总不会耽搁至

如许之久。其中恰有一个缘故:只因这几只船上的“招牌主”,一个个都抓住了好户头,多

在路上走一天,多摆台把酒,他们就多寻两个钱;倘若早到地头一天,少在船上住一夜,他

们就少赚两个钱。如今头一个胡统领就不用说,龙珠本是旧交,虽不便公然摆酒,他早同王

师爷等说过:“等我们得胜回来,原坐这只船进省。那时候必须脱略一切,免去仪注,与诸

公痛饮一番。”这几天龙珠身上,明的虽没有,暗底下早已五六百用去了。第二个文七爷,

比统领还阔:他这趟出来,却是从家里带钱来用,并不是克扣军饷。一赏玉仙就是一对金镯

子;一开开箱子,就是四匹衣料;连着赵不了赵师爷的新相好兰仙,赵不了还没有给他什

么,文七爷看了他姊妹分上,也顺手给了他两件。这种阔老,怎么叫人不巴结呢。第三个是

兰仙同赵不了要好。虽然赵不了拿不出甚么,总得想他两个;做妓女的人,好歹总没有脱空

的。第四个周老爷,他这船上一位王师爷,一位黄老爷,都是绝欲多年的,剩得个周老爷。

碰着吃酒,他却总带招弟,一直不曾跳过槽。小虽小,也是生意。还有大人跟前的几位大

爷、二爷同着营官老爷,晚上停了船,同到后梢头坐坐,呼两筒鸦片烟,还要摸索摸索。大

爷、二爷白叨了光,营官老爷有回把不免破费几块。他们有这些生意,就是有水可以走快,

也决计不走快了。往往白天走了七十里,晚上一定要退回三十里。所以两天多的路程,走了

六天还不曾走到。

单说赵不了自从上船兰仙送燕菜给他吃过之后,两个人就从此要好起来。赵不了又摆了

一台酒,替他做了一了面子,又把裤腰带上常常挂着的,祖传下来的一块汉玉件头解了下

来,送给兰仙。兰仙嫌他像块石头似的,不要,赵不了只得自己拿回,仍旧拴在裤腰带上。

一时面子上落不下,就说:“现在路上没有好东西给你。将来回省之后,一定打付金镯子送

你,几百块钱算不了甚么。”“江山船”上的女人眼眶子浅,听了他话,当他是真正好户头

了,就是一天不晓得兰仙给了他些什么利益,害得他越发五体投地,竟把兰仙当作了生平第

一个知己,就是他自己的家小还要打第二。兰仙问他要五十声洋钱,他自己没有,这几天看

见文七爷用的钱像水淌,晓得他有钱,想问他借,怕他见笑。后来被兰仙催不过了,只好硬

硬头皮,老老脸皮,同文七爷商量。不料文七爷一口答应,立刻开开枕箱,取出一封一百洋

钱,分了一半给他。赵不了看着眼热,心上懊悔,说道:“早知如此,应该向他借一百,也

是一借,如今只有五十,统通被兰仙拿了去,我还是没有。”一面想的时候,文七爷早把那

剩下的五十块洋钱包好,仍旧锁入枕箱去了。赵不了不好再说别的,谢了一声,两只手捧了

出来。不到一刻工夫,已经到了兰仙手里了。

这日饭后,太阳还很高的,船家已经拢了船,问了问,到严州只有十里了。问他“为甚

么不走”,回道:“大船上统领吩咐过:‘明天交立冬节,是要取个吉利的。’所以吩咐今

日停船。明天饭后,等到未正二刻,交过了节气,然后动身,一直顶码头。”别人听了还

可,只有一个赵不了喜欢的了不得。因为在船上同兰仙热闹惯了,一时一刻也拆不开,恐怕

早到码头一天,他二人早分离一天。如今得了这个信,先赶进舱来告诉文七爷。文七爷知道

他腰包里有了五十块洋钱了,便敲他吃酒。赵不了愣了一楞。兰仙已经替他交代下去了,还

说:“明天上了岸,大人们一齐要高升了,一杯送行酒是万不可少的。”

文七爷自从那天听了统领的说话,一直也没有再到统领坐的船上禀安,心上想:“横竖

事已如此,也不想他甚么好处,我且乐我的再说。”跟手又吩咐玉仙:“今天晚上赵师爷的

酒吃过之后,再替我预备一桌饭。”玉仙答应着。他又去约了那船上的王、黄、周三位,索

性又把炮船上的统带,什么赵大人、鲁总爷,又约了两位,连自己同着赵不了,一共是七

位,整整一桌。当下王、黄二位答应说来,只有周老爷忽然胆小起来,说:“恐怕统领晓得

说话。”赵、鲁二位也再三推辞。文七爷道:“这里头的事情,难道你们诸位还不晓得?统

领那天生气,并不是为着我摆酒生气,为的是我带了龙珠的局,割了他靴腰子,所以生气。

我今天不叫龙珠的局,那就一定没事的了。况且统领还说过到了严州,打退了土匪,还要自

己摆酒同大家痛饮一番。这是你们诸公亲耳听见的。他做大人的好摆得酒,怎么能够禁止我

们呢。又况且严州并没有甚么土匪,这趟还怕不是白走。我们也不望甚么保举,他也不好说

我们什么不是。等摆好台面,叫船家把船开远些,叫他听不见就是了。”

原来这几天统领船上,王、黄二位只顾抽鸦片烟,没有工夫过去。文七爷因为碰了钉

子,也不好意思过去。赵不了虽然东家带了他来,有时候写封把信,当当杂差才叫着他,平

时东家并不拿他放在眼里,他也怕见东家的面。这几天被兰仙缠昏了,自己又怀着鬼胎,所

以东家不叫他,他也乐得退后,不敢上前。这个空挡里,只有一个周老爷,一天三四趟往统

领坐船上跑。他本是中丞的红人,统领自然同他客气。偏偏又得到严州信息,晓得没有甚么

土匪,统领自然高兴,他也帮着高兴,虽然他临走的时候,戴大理交代过他,说:“统领的

为人,吃硬不吃软。”及至见过几面,才晓得统领并不是这样的人,戴大理的话有点不确,

须得见机行事,幸亏没有造次。连日统领见了他,着实灌米汤,他亦顺水推船,一天到晚,

制造了无数的高帽子给统领戴,说甚么:“严州一带全是个山,本是盗贼出没之所,土匪亦

是一年到头有的,如今是被统领的威名震压住了,吓得他们一个也不敢出来。将来到了严

州,少不得惩办几个,给他们一个利害,叫他们下次不敢再反。回来再在四乡八镇,各处搜

寻一回,然后禀报肃清,也好叫上头晓得这一趟辛苦不是轻容易的,将来一定还好开个保

案,提拔提拔卑职们。”

胡统领道:“不是你老哥说,我正想先把严州没有土匪的消息连夜禀报上头,好叫上头

放心。”周老爷道:“使不得!使不得!如此一办,叫上头把事情看轻,将来用多了钱也不

好报销,保举也没有了。如今禀上去,越说得凶越好。”胡统领一听此言,恍然大悟,连

说:“老哥指教的极是,兄弟一准照办。……”当下就关照龙珠,另外叫他多备几样菜,留

周老爷在这边船上吃晚饭。周老爷有了这个好处,所以文七爷请他,执定不肯奉扰。文七爷

见请他不到,也只好随他。等到上火之后,船家果然把他们两只坐船撑到对岸停泊。其时,

周老爷早已跳在统领大船上去了。

赵不了台面摆好,数了数人头,就是不见周老爷,忙着要叫人去找。文七爷道:“现在

他做了统领的红人儿了,统领一时一刻不能离开他。他眼睛里那里有我们,我们也不必去仰

攀他了。”赵不了道:“不请他,恐怕他在东家跟前要说我们甚么。”王师爷道:“周某人

同你往日无仇,他为什么要挤你?这倒可以无虑的。”赵不了只得罢手,不过心上总有点疑

疑惑惑,觉着总不舒服。一台酒敷衍吃完,拳也没有豁,酒也没有多吃。幸亏一个文七爷兴

高采烈,一台吃完,忙吩咐摆他那一台。又去请赵大人、鲁总爷,一个个坐了小划子都来

了。赵大人并且把他的一个相好名字叫爱珠的带了来。文七爷见了非常之喜,连说:“到底

赵大人脾气爽快。……”又催着替鲁总爷带局。鲁总爷没有相好,文七爷就把周老弟叫的招

弟的一个姊妹,名字叫翠林的荐给他。一时宾主六人,团团入座。文七爷因为刚才在赵不了

台面上没有吃得痛快,连命拿大碗来。王、黄二位是不大吃酒的,赵不了量也有限。幸亏炮

船上统带赵大人是行伍出身,天生海量:年轻的时候,一晚上一个人能彀吃三大坛子的绍兴

酒,吐了再吃,吃了再吐,从不作兴讨饶的。如今上了年纪,酒兴比前大减,然而还有五六

十斤的酒量。就以现在而论,文七爷还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文七爷亦是个好汉,人家喝一

碗,他一定也要陪一碗,人家喝十碗,他一定也要陪十碗。喝酒喝的吐血,如今又得了痰喘

的病,他是要喝。见了酒没命的喝,见了女人,那酒更是没命的喝。先是抢三,三拳一碗,

后来还嫌不爽快,改了一拳一碗。赵大人吃酒吃的火上来了,把小帽子、皮袍子一齐脱掉。

文七爷也光穿着一件枣儿红的小紧身,映着雪白的白脸蛋,格外好看。王、黄二位吃了一

半,到后舱里躺下抽烟,赵不了趁空便同兰仙胡缠。

台面上只剩得一个鲁总爷。这鲁总爷,是江南徐州府人氏,本是个盐枭投诚过来的,两

只眼睛乌溜溜,东也张张,西也望望,忽而坐下,忽而站起,没有一霎安稳,好像有什么心

事似的。幸亏大家并不留意。后来大家吃稀饭,让他吃,他一定不吃,说是“酒吃多了,头

里晕得慌,要紧回去睡觉。”文七爷还同他辨道:“你何尝吃什么酒?”鲁总爷道:“兄弟

只有三杯酒量,吃到第四杯,头里就要发晕的。”众人见他如此说,只好随他先走,吩咐船

上搭好扶手,眼望他上了划子。文、赵二位,依旧进舱对垒。

赵大人赶着赵不了叫老宗台:“只顾同相好说话,不理我们,应该罚三大碗。”赵不了

再三讨饶,只吃得一杯,兰仙抢过去吃了一大半,只剩得一点点酒脚,才递给赵师爷吃过。

文、赵二位又喝了几碗。文七爷有点撑不住了,方才罢手。赵大人也有点东倒西歪,众人架

着,趔趔趄趄,跳上划子,回到自己炮船上睡觉。黄、王二位也回本船。周老爷从大船上回

来睡着了。这里文七爷的酒越发涌了出来,不能再坐,连玉仙来同他说话,替他宽马褂,倒

茶替他润嘴,他一概不知道,扶到床上,倒头便睡。玉仙自到后面歇息。赵不了自有兰仙相

陪,不必提他。却说玉仙这夜不时起来听信,怕的是七爷酒醒,要汤要水,没人伺候。谁晓

得他老这一觉,一直困了一夜零半天,约摸有一点钟,统领船上闹着未时已过,要开船了,

他这里才慢慢的醒来。玉仙先送上一碗燕窝汤,呷了一口,然后披衣起身下床,洗脸刷牙,

吃早饭,一头吃着,船已开动。

文七爷伸手往自己袍子袋里一摸,谁知一个金表不见了。当时以为不在袋里,一定在床

上,就叫玉仙:“到床上把我的表拿来。”谁知玉仙到床上找了半天,竟找不到;后来连枕

头底下,褥子底下,统通翻到,竟没有一点点影子花。文七爷还在外头嚷,问他:“怎么拿

不来。”后来玉仙回报了没有,文七爷亲自到耳舱里来寻,也找不到。自己疑心,或者昨天

酒醉的时候锁在枕箱里也未可知,连忙拿出钥匙,想去开枕箱,谁知枕箱并没有锁。文七爷

一看大惊,再仔细一看,铜鼻子也断了,一定锁被人家裂掉无疑了。赶忙打开一看,一封整

百的洋钱,还有给赵不了剩下的五十块洋钱,还有一只金镶藤镯,金子虽不多,也有八钱金

子在上头,都不见了。还有一个翡翟搬指、两个鼻烟壶,都是文七爷心爱之物,连着衣袋里

的一只打璜金表、一条金链条,统通不见。文七爷脾气是毛躁的,立刻嚷了起来,说:“船

上有了贼了,还了得!”玉仙吓得面无人色。后舱里人一齐哄到前舱里来。船老板道:“我

们的船,在这江里上上下下一年总得走上几十趟,只要东西在船上,一个绣花针也不会少

的。总是忘记搁在那里了,求老爷再叫他们仔仔细细找一找。”文七爷道:“一个舱里都找

遍了,那里有个影儿。”船老板不相信,亲自到耳舱里看了一遍,又掀开地板找了一会,统

通没有,连称奇怪。

文七爷疑心船上伙计不老实,船老板道:“我这些伙计,都是有根脚的,偷偷摸摸的事

情是从来没有的。”文七爷发火道:“难道我冤枉你们不成!既然东西在你们船上失落掉

的,就得问你要。”船老板不敢多言,船头上一个伙计说道:“昨天喝酒的时候,人多手

杂,保得住谁是贼,谁不是贼?”文七爷一听这话,越发生气,一跳跳得三丈高,骂道:

“喝酒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你们想赖我的朋友做贼吗?况且昨天晚上,除掉客人,就是叫的

局,一个局来了,总有两三个乌龟王八跟了来,一齐顿在船头上,推开耳舱门伸手摸了去,

论不定就是这般乌龟偷的。如今倒怪起我的客人来了,真是混帐王八蛋!等等到了严州,一

齐送到县里去打着问他。”船老板见文七爷动了真火,立刻到船头上知会伙计,叫他不要多

嘴。又回到舱里,叫玉仙倒茶给文老爷喝。文七爷也不理他。此时船在江中行走,别船上的

人不能过来,只有本船上的,人人诧异,个个称奇。赵不了也帮着找了半天,那里有点影

子。大家总疑心是船上伙计偷的,决非他人。

文七爷统计所失:一个搬指①顶值钱,是九百两银子买的;两个鼻烟壶,四百两一个;

打璜金表连着金链条,值二百多块;一只金镶藤镯,不过四十块;其余现洋是有数的了。一

面算,一面托赵不了替他开了一张失单。霎时间船抵码头,便有本城文武大小官员前来迎

接。文七爷是随员,只得穿了衣帽,到统领船上请安禀见,怕的是有甚么差遣。这个档里,

见了严州府首县建德县知县庄大老爷,他们本是同寅,又是熟人,便把船上失窃的事告诉了

他,随手又把一张失单递了过去。庄大老爷立刻吩咐出来,把这船上的老板、伙计统通锁

起,带回衙门审讯;其余几只船上,责成船老板不准放走一个伙计,将来回明统领,一齐要

带到城里对质的。果然现任县太爷一呼百诺,令出如山,只吩咐得一句,便有一个门上,带

了好几个衙役,拿着铁链子,把这船上的老板、伙计一齐锁了带上岸去了。

①搬指:装饰品,用象牙、翡翠等制成。

且说统领船上把各官传了几位上来,盘问土匪情形。一个府里,一个营里,都是预先商

量就的,见了统领,一齐禀称,起先土匪如何猖獗,人心如何惊慌,“后来被卑府们协办擒

拿,早把他们吓跑,现在是一律肃清的了”。他二人的意思原想借此可以冒功,谁知胡统领

听了周老爷上的计策,意思同他一样。船到码头时候,胡统领还捏着一把汗,生怕路上听来

的信息不确,到了严州被土匪把他宰了,及至听了府里、营里的言语,胆子立刻壮起来,便

说:“这些伏莽为患已久,现在他们打听得大兵前来,所以暂时解散,等到兄弟去后,依旧

是出来搅扰。两位老兄虽说已经肃清,据兄弟看来,后患方长,不可不虑。且等明天兄弟上

岸察看情形,再作计较。”当下又说了些闲话,端茶送客,众官别去。不在话下。

单说文七爷船上的老板、伙计被县里锁了去,吓得一船的女人哭哭啼啼,跪着向文老爷

讨情,文老爷不理,又替赵师爷磕头,赵师爷也作不得主。后来文七爷被玉仙缠不过,只好

答应他。且等县里问过一堂再去说情。未到天黑,县里的办差门上进来回文七爷的话,说

道:“已经替大老爷同师爷另外封了一只船,就请今天搬过去。这只船是贼船,我们敝上要

重重的办他们一办。”文七爷道:“很好。”船上的女人,听说老爷要过船,更没有依靠

了,一齐跪在舱板上不起来。玉仙拉着文七爷,兰仙拉着赵师爷,更是哭个不了。文七爷没

法,只好安慰玉仙道:“我决不难为你的。”玉仙没法,只好让文七爷过船,行李刚搬得一

半,县里庄大老爷派的捕快也就来了。先到船上请示失去的搬指、烟壶是什么样子,听说有

一百五十块现洋钱,有无图书。文七爷说:“洋钱全是鼎记拿来的,一律是本庄图章。”齐

巧身边还有一块,就拿出来给他们看,好拿着比样子去找。捕快说:“城里大小当铺都找

过,没有,想来还不曾出手。洋钱论不定要先出挡。昨天喝酒的那些老爷们共是几位?小的

们不敢疑心到老爷,怕的是带来的管家手脚不好。虽不敢明查他们,也得暗里留心,就是拿

住之后,不替他们声张出来,也有个水落石出。至于这几只船上的伙计,将来禀过大人,一

齐要好好的搜一搜。”文七爷见这捕快说话在行,就统通告诉了他,还着实夸赞他几句,说

他能办事。

等到文七爷、赵师爷才把船过停当,捕快就进了中舱坐下,勒令别家船上的伙计把船替

他撑开码头,靠在一爿茶馆底下。捕快向这茶馆里一招手,又上来好几个,是他同伙的人,

一齐到了中舱,就叫船家的女人帮着把舱板掀开,大约看了一遍,没有。又到后舱。起先玉

仙姊妹是一直在前舱的,一个个哭的同泪人一般,也不像什么美人了。谁知兰仙看见一带人

往后头去,他也赶到后头去。被一个捕快把他一拦道:“小姑娘,你别往这里瞎跑!”兰仙

道:“我们女人有些东西不好给你们男人看的,我得收拾收拾。”捕快道:“慢着,不好看

的东西也要看看的了。”一面说,一面伙计们已在后舱翻的不成样儿了。后首不知怎样,在

兰仙床上搜出一封洋钱,立刻打开来一看,一对图章,丝毫不错。捕快道:“赃在这里

了!”众人听了一惊。兰仙急攘攘的说道:“这是赵师爷交给我,托我替他买东西的。”捕

快道:“赵师爷没人托了,会托到你!这话只好骗三岁孩子。”兰仙道:“如果不相信,好

去请了赵师爷来对的。”捕快道:“真赃实据,你还要赖!”一面说,一伸手就是一个巴

掌。船上的女人,统通认是兰仙做贼,一个个都吓昏了。原来赵不了从文七爷手里借了五十

块洋钱给了兰仙,兰仙却瞒住他娘,不曾被他知道,等到抄了出来,所以他娘也摸不着头

脑。兰仙又不是亲生女儿,是买来做媳妇的,一时气头上,也不分青红皂白,赶过来狠拿的

帮着把兰仙一顿的打,嘴里还骂道:“不要脸的小娼妇!偷人家的钱,带累别人!不等上堂

老爷打你,我先要了你的命!”捕快道:“有了洋钱,别的东西就好找了。”忙着翻了一大

阵,却是一毫影子没有。又赶过来问兰仙。其时兰仙已被他娘打的不成样子了。捕快连忙喝

阻道:“他今犯了官罪,有老爷管他,你须管他不到了。你自己的人作贼,连你自家都有

罪,还有面孔打人呢!”老板奶奶被捕快埋怨了一顿,一声也不敢响。捕快催问兰仙别的东

西。兰仙只是哭,没有话。大众格外疑心。他娘也催着他说道:“多偷只有一个罪,少偷亦

只有一个罪。小祖宗!你快招认罢,省得再害别人了!”兰仙还是哭,没有话。捕快道:

“他不说,亦不要他说了,且把他带到城里再讲。”于是拖了就走。那捕快还拉着老板奶奶

同着一块儿去。老板奶奶吓的索索抖,不敢去,又被他们骂了两句,只好跟着同去。一头

走,一头骂兰仙。兰仙此时被众人拖了就走。上岸之后,在茶馆里略坐片刻,一同押着进

城。可怜他小脚难行,走三步,捱一步,捕役还不时的催,恨的他娘一路拿巴掌打他。好容

易捱到衙门口,在二门外头台阶上坐了一会。捕快进去禀报,传话出来:“老爷此刻就要上

府,晚上统领大人还要传去问话,吩咐把船上两个女人先交官媒看管,明天再审。”众人听

了,便去传到官媒婆,把两个女人交给他,官媒婆领了就走,一走走到他家。

这时候他娘儿两个头上的金簪子、银耳挖子,统通被差上拿去,说是贼赃,要交给老爷

的。娘儿俩也不敢作声。到了官媒那里,头上的首饰已经一丝一毫都没有了。官媒还不死

心,又拿他二人细细的一搜,兰仙手上还有一付镀金银镯子,也被他探了下来,说是明天要

交案的。其时初冬天气,他娘儿们都穿着大厚棉袄,官媒婆一定说是偷来的贼赃,要他脱了

下来。他二人不敢不遵。每人只穿两件布衫,冻的索索的抖。凡初到官媒婆那里的人,总得

服他的规矩,先饿上两天,再捱上几顿打,晚上不准睡;没有把你吊起来,还算是便宜你

的。至于做贼的女犯,他们相待更是与众不同:白天把你拴在床腿上,叫你看马桶,闻臭

气,等到晚上,还要把你捆在一扇板门上,要动不能动,搁在一间空屋子里,明天再放你出

来。可怜兰仙虽然落在船上,做了这卖笑生涯,一样玉食锦衣,那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只因

他生性好强,又极有情义,赵不了给他钱的时候,曾对他说过:“不要同你妈说起是我送

的,怕传在统领耳朵里去。”所以他牢记在心。等到捕役搜到之后,他一时情急,只说得一

句是“赵师爷托我买东西的”。后来被他们拉了上岸,早已知道此去没有活路,与其零碎受

苦,何如自己寻个下场。就是不死,这碗船上的饭也不是好吃的。所以听说要将他拖上岸

去,他早已萌了死志,顺手把炕上烟盘里的一个烟盒拿在手中。等到官媒婆搜的时候,要藏

没处藏,就往嘴里一送,熬熬苦,吞了下去,趁空把匣子丢掉。一时官媒搜过,他便对他娘

说道:“妈!你亦不必埋怨我,亦不必想我,这个苦,我是受不来的。早也是一死,晚也是

一死,倒不如早死干净。我死之后,你老人家到堂上,只要一口咬定请赵师爷对审,我的冤

就可以伸,你老人家也不至于受苦了。”他娘此时又气又吓,又冻又饿,早已糊里糊涂,他

媳妇说的话始终未曾听得一句。等到上灯,官媒因他二人是贼,便将板门拾了进来,如法炮

制,锁入空房。谁知次日一早推门,这一吓非同小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剿土匪鱼龙曼衍 开保案鸡犬飞升

却说兰仙既死之后,次早官媒推门进去一看,这一吓非同小可,立刻张皇起来。老板奶

奶见媳妇已死,抢地呼天,哭个不了,官媒到此却也奈何他不得。又因他年纪已老,料想不

会逃走,也就不把他拴在床腿上了。奉官看守的女犯,一旦自尽,何敢隐瞒,只好拚着不要

命,立时禀报县太爷知晓。

庄大老爷一听人命关天,虽然有点惊慌,幸亏他是老州县出身,心上有的是主意,便立

时升堂,把死者的婆婆带了上来,问过几句。老婆子只是哭求伸冤,老爷不理他,特地把捕

快叫了上去,问他:“兰仙做贼,是谁证见?”捕快回称:“是他婆婆的证见。”老爷喝

道:“他同他婆婆还有不是一气的?怎么说他是证见呢?”捕快回道:“文大老爷的洋钱,

块块上头都有鼎记图章;小的在这死的兰仙床上搜到了一封,一看图章正对,他妈也不知这

洋钱是那里来的,还打着问他。大老爷不相信,问这船上的老婆子可是不是。”老爷便问老

板奶奶道:“你媳妇这洋钱是那里来的?”老婆子回:“不知。”老爷道:“我亦晓得你不

知情,倘若知情,岂不是你也同他统通一气,都做了贼吗?”老婆子道:“我的青天大老

爷!我实情不知道!”老爷道:“捕快搜的时候,你看见没有,还是在死的兰仙床上搜着的

呢?还是在你同你别的女儿床上搜着的呢?”老婆子一听这话,恐怕又拖累到自己连着玉

仙,连忙哭诉道:“实实在在是兰仙偷的,是在他床上翻着的。”老爷道:“可是你亲眼所

见?”婆子道:“是我亲眼所见。”老爷道:“这是你死的媳妇不好。我老爷比镜子还亮,

你放心罢,我决不连累你的。”老婆子道:“真真青天大老爷!”老爷这里又把官媒婆传了

上去,把惊堂木一拍,骂了声:

“好个混帐王八蛋!我老爷把重要贼犯交你看管,你胆敢将他凌虐至死!到我这里,谅

你也无可抵赖。我今天将你活活打死,好替兰仙偿命!”说罢,便吩咐差役将他衣服剥去,

拿藤条来,替我着实的抽。两边衙役答应一声,立刻走过七八个似狼如虎的人,伸手将媒婆

衣服剥去,只剩得一件布衫,跪在地下,瑟瑟抖个不了。老爷又喊一声“打”,便有一个人

提着头发,两个人一边一个,架着他的两只膀子,一个拎着一根指头粗的藤条,一五一十,

一下下都打在媒婆身上。五十一换班,打的媒婆“啊呀皇天”的乱叫,不住的喊“大老爷开

恩”。老爷也不理他,看看一口气打了整整五百下,方才住手。老爷又问船上老婆子道:

“你的媳妇可是官媒婆弄死他的不是?如果是他弄死的,我今天立刻就弄死他,好替你媳妇

偿命。”老婆子跪在一旁,看见老爷打人,早已吓昏的了,虽有吩咐下来,他却一句不曾听

见,只是在地下发楞。老爷又指着船上老婆子同官媒说:“你的死活在他嘴里,他要你活就

活,他叫你死就死。我老爷只能公断。”官媒一听这话,便哭着求老婆子道:“老奶奶!头

上有天!你媳妇可是自己寻的死,并不与我甚么相干。现在老爷打死我,这要你老人家说一

句良心话,你媳妇是我弄死的不是?果若是我弄死的,我死而无怨。我的老奶奶!我的命现

在吊在你嘴里,你要冤枉死我,我做了鬼也不同你干休!”

老婆子心上本来是恨官媒婆的,今见老爷已经打了他一顿,“倘若我再说了些甚么,老

爷一定要将他打死,这条人命岂不是我害的。别的不怕,倘若冤魂不散,与我缠绕起来,那

可不是玩的!现在这一顿打已经够他受用的了,况且兰仙又实实在在不是他弄死的,我又何

必一定要他的命呢?”想罢,便回老爷道:“大老爷,我们兰仙是自己死的,不与他相干,

求老爷饶了他罢!”老爷听了这话,便道:“既然是你替他求情,我老爷今天就饶他一条狗

命。”官媒又在堂上替老婆子磕头,谢过老奶奶。老爷又对老婆子道:“昨天船上的事情,

我也知道是兰仙一个人做的,与你并不相干,我本来今天想放你的。既然如此,你赶紧下

去,具张结上来,好领你媳妇尸首去盛殓。”老婆子巴不得这一声,老爷开恩放他,立刻下

去具结,无非是“媳妇羞忿自尽,并无凌虐情事”等话头。写好之后,送上老爷过目。又拿

下去,叫老婆子画了十字。诸事停当,老爷又把船上的一般男人,甚么老板、伙计,通同提

了上去,告诉他们:“现在文大老爷少的东西,查明白了,是兰仙偷的,藏在床上,是他婆

婆亲眼为证,看着捕快搜出来的。现在兰仙已经畏罪自尽,千个罪并成一个罪,等他死的一

个人承当了去。余下少的东西,我去替你们求求文大老爷,请他不必追究,可以开脱你

们。”众人听了,自然感激不尽。老爷便命仍把一干人还押,等禀过本府大人,请邻封验过

尸首回来,再行取保释放。众人叩谢下去。老爷便立刻上府,将情禀知本府,请派邻封相

验。他们堂属本来接洽,自然帮着了事,那里还有挑剔之理。邻封相验,是照例文章,无庸

细述。

庄大老爷又赶到船上向文七爷叨情:“失落的东西该价若干,由兄弟送过来。现在做贼

的人已经畏罪自尽,免其拖累家属。”文七爷忙问:“东西是那个偷的?”庄大老爷回说:

“是本船上的‘招牌主’兰仙偷的。”文七爷听了,好生诧异。本来还想盘问,因为庄大老

爷是要好朋友,知道他是借此开脱自己的干系,同寅面上不好为难,只得应允,还说:“东

西失已失了,做贼的人已经死了,那有叫老哥赔的道理。”庄大老爷道:“老同寅面上,怎

敢说赔,但是老哥也等着钱用,兄弟是知道的,停会就送过来。”文七爷见他如此,也不好

说别的。当时又说了几句闲话,彼此别过。走到船头上,庄大老爷又同文七爷咬个耳朵,托

他在统领面前善言一声。文七爷也答应。庄大老爷回去之后,当晚先送了三百银子给文七

爷。次日邻封验过尸,尸亲具过结,没有话说,庄大老爷将一干人释放。这班人倒反感颂县

太爷不置:一条人命大事,轻轻被他瞒过,这便是老州县的手段。

闲话休题。且说当庄大老爷同文七爷讲话之时,都被赵不了听去。先听见兰仙做贼,已

吃一惊,后来听话他畏罪自尽,这一吓更非同小可!想起两个人要好的情意,止不住扑簌簌

掉下泪来。然而还当他果真是贼,却想不到是自己五十块洋钱将他害了。当夜一宵没生合

眼。后来打听到船上人俱已释放,兰仙已经掩埋。他常常写四六信写惯的,便抽空做了一篇

祭文,偷着到岸上空地方望空拜奠了一番。回得船来,又是一夜不睡,替兰仙做了一篇小

传,还诌了几首七言四句的诗。自己想着:“将来刻在文稿里,叫他留名万载,也算以报知

己了。”幸亏这两天,文七爷公事忙,时时刻刻被统领差遣出去,所以由他一个尽着去干,

也没人来管他。

单说胡统领自从船靠码头,本城文武禀见之后,他听了周老爷的计策,便一心一意想无

中生有,以小化大。次日一早排齐队伍,先独自一个坐了绿呢大轿,进城回拜了文武官员。

首县替他在城里备了一个公馆。他心上实在舍不得龙珠,面子上只说:“船上办事很便,不

消老哥费心。”所以预备的那个公馆,他竟不到。是日就在府衙门里吃的中饭。一面吃饭,

一面同府里、营里说道:“据兄弟看来,土匪一定是听见大兵来了,所以一齐逃走,大约总

在这四面山坳子里,等到大兵一去,依旧要出来为非作歹。斩草不除根,来春又发芽。兄弟

此来,决计不能够养痈贻患,定要去绝根株。今天晚上,就请贵营把人马调齐,驻扎城外,

兄弟自有办法。”营官诺诺连声,不敢违拗。本府意思还想冒功,遂又禀道:“土匪初起的

时候,本甚猖獗;后来卑府会同营里同他们打了两仗,都已杀败,四处逃生,现在是一个贼

的影子也没有了。大人可以不必过虑。”胡统领道:“贵府退贼之功,兄弟亦早有所闻。但

兄弟总恐怕不能斩尽杀绝,将来一发而不可收拾,不但上宪跟前兄弟无以交代,就连着老哥

们也不好看,好像我们敷衍了事,不肯出力似的。”本府听了此话,面上一红。一霎吃完

饭,胡统领回船。营官回去传令,不到天黑,早已传齐三军人马,打着旗,掌着号,一班副

爷们,一个个骑着马,挂着刀,赛如迎喜神一般,到了城外,择到一个空地方把营扎下。本

营参将到船上禀过统领。此时统领真同做了大元帅一样:自己坐船在当中,两边两只,便是

三个随员,两位老夫子的坐船。此外还有家人们的船、差官们的船、伙食船、行李船、轿子

船。又有县里预备的吹手船:一天吃三顿,吹打三次。统领出门回来,还要升炮。到了晚

上,一更二更,顶到放天明炮,船上擂鼓,亲兵掌号,呜都都,呜都都,吹的真正好听。放

过炮之后,还要细吹细打一次,都是照例的规矩。吹手船之外,便是统领带来的兵船,有陆

军,有水师,水师坐的都是炮划子,桅杆上都扯着白镶边的红旗子,写着某营、某哨。旗子

当中写的便是本船统带的姓。船头上,船尾巴上,统通插着五色旗子,也有画八卦的,也有

画一条龙的,五颜六色,映在水里,着实耀眼。

胡统领等到吃过晚饭,便同军师周老爷商量发兵之事。当下周老爷过来,附着胡统领的

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胡统领称谢不迭,赶紧躺下抽烟,抽了二十多筒,

他的瘾也过足了,一翻身在炕上爬起,传令发兵。这个时候差不多已有三更多天了,岸上的

参将、守备、千总、把总,船上的营头、哨官,都静悄悄的候着。胡统领走到中舱一坐,差

官们雁翅般的排列着,两边明晃晃的点着一对手照,一边架上插着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

亥十二支令箭,还有黄绸做的小旗子。胡统领拔了一支令箭,传参将上来,叫他带五百人作

为先锋,一路上逢山开道,遇水叠桥。参将答应一声“得令”。又传守备上来,叫他也带五

百人,作为接应。一个千总,一个把总,各带三百人,作为卫队。一干人都答应一声“得

令”,拿了令箭站在一旁。

看官须知道:武营里的规矩,碰着开仗,顶多出个七成队,有时还只出得个三成队、四

成队的,从没有出过十成队的。今番胡统领明知道地面上一个土匪都没有,乐是阔他一阔,

出个十成队,叫人家看着热闹热闹。按下不提。他还不知道从那里找得一张地理图,画得极

其工细,灯光之下,瞧了半天瞧不清楚,亏得小跟班递上老花眼镜来戴着,歪了头瞧了半

天,按着周老爷的话,打什么地方进兵,打什么地方退兵,什么地方可以安营扎寨,什么地

方可以埋伏,指手画脚的讲了一遍。参将、守备、千总、把总诺诺连声,嘴里都说“遵大人

吩咐”。说时迟,那时快,岸上两个号筒手早已掌起号来,“出队,出队”的吹个不了。这

些兵勇们打大旗的,抗洋枪的,抗刀叉的,这种刀叉名字叫作“南阳技业”。抗苗子①的,

装着白蜡杆,足足有八尺多长。抗马刀的,马刀上都捆着红布。滚藤牌的,穿的老虎衣。一

面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单等参将、守备、千总、把总下来,指明方向,他们就可分头

进发。

①苗子:指长矛。

这个时候,偏偏有个都司叫作柏铜士的,跄跄踉踉上来回道:“刚才大人所说的进兵的

地方,标下的船曾经摇过,厨子上去买菜,标下上去出恭,四面儿瞧过一瞧,一点动静都没

有。”胡统领正在兴头上,突然被他阻住,不觉心中发火,大声喝道:“我正在这里指授进

兵的方略,胆敢摇唇鼓舌,煽惑军心!本该将你斩首,姑念用人之际,从宽发落。”一面

喝:“拖下去!跟我结实的打!”只见四个亲兵,如狼似虎,早把柏都司按下,举起军棍,

一声吆喝,那军棍就从柏都司身上落下来。看看打到二百,胡统领还不叫住手,棍子又来的

结实,柏都司实实熬不得了。于是一众官员,自参将起,至外委止,一齐朝着胡统领跪下求

情,舱里容不卞,连着岸上跪的都是人。胡统领还拿腔做势,申饬了一大顿,方命把柏都司

放起,将众官斥退。

大队人马,都已分派齐全。又传下令来:“五更造饭,天明起马。”胡统领自己在后押

住队伍,督率前进。所有的随员,除两位老夫子及黄同知留守大船外,周、文二位一概随同

前去。吩咐已毕,其时已有四更多天,胡统领又急急的横在铺上呼了二十四筒鸦片烟,把瘾

过足,又传早点心。这个空档里头,周老爷、文七爷一班人便也回到自己船上,料理一切。

且说本营参将奉了将令,点齐人马,正待起身,手下有个老将前来禀道:“统领叫大人

打前敌,现在土匪一个影子都没有,到底去干什么事呢?”一句话把参将提醒,意思想上船

请统领的示;见了刚才柏都司捱打的情形,恐防又碰在统领气头上,讨个没趣:因此要去又

不敢去。亏得这个老将聪明,便说:“统领跟前不好请示,好在几位随员老爷已经下来,大

人何不到他们船上问一声儿?”参将正在没得主意,一闻此言大喜,立刻叫伴当拿了名片,

赶到随员船上,因与文七爷相熟,指名拜文大老爷。文七爷见了名片,就说:“立时就要动

身,那里还有工夫会客。”周老爷道:“你别管,姑且先叫他进来。你没工夫,等我陪

他。”便命手下“快请”。参将进得舱中,朝着诸位一一打恭。归坐之后,周老爷劈口问

他:“半夜惠顾,有何赐教?”参将凑近一步,将来意陈明:“请教统领大人是何用意?此

地实实在在一个土匪没有,如今带了大兵前去,到底干吗呢?”

周老他听了这话,笑而不答。参将一定要请教。周老爷道:“此事须问统领方知,兄弟

同老哥一样,大家都是奉令差遣,别事一概不知。”参将急了,细想这事一定要问文七爷。

文七爷因为这几天一直没有好生睡觉,刚才从统领船上站班回来,意思想横在床上打个盹就

起身,不料参将缠不清爽,一定要见他。他身无奈,只得起来相陪。参将便把他拉在一旁,

同他细说,问他怎样办法可以不叫统领生气。文七爷的脾气一向是马马虎虎的,一句话便把

他问住。周老爷见文七爷回答不出,忽然心生一计,仍旧自己出来同他讲,说这件事须问统

领的跟班曹二爷才晓得。参将道:“那里去找他呢?”周公爷道:“容易。”立刻叫他自己

管家:“到大人船上看曹二爷空不空,倘若无事,请他过来一趟。”

一霎曹二爷来了,站在船头上不肯进来。周老爷赶出去同他咕唧了一回,又转身进来同

参将说,无非说他们这趟跟着统领出门,怎样吃苦,总想你老哥栽培他们的意思。参将一听

明白,知道这事情非钱不应,立刻答应了一百银子;还说:“兄弟的缺是著名的苦缺,列位

是知道的。这一点点不成个意思,不过请诸位吃杯茶罢。”周老爷又赶到船头上同曹二爷

说,曹二爷嫌少,一定要五百。周老爷舱里舱外跑了好几趟,好容易讲明白三百银子:明天

回来先付一百两,下余的二百,在大人动身之前一齐付清。又恐怕口说无凭,因为文七爷同

他相好,周老爷一定要拉文七爷担保。文七爷见周老爷向参将要钱,心上已经不高兴,后来

又见他跑出跑进,做出多少鬼串,愈觉瞧他不起。周老爷还不觉得,郑重其事的把统领的意

思无非是虚张声势,将来可以开保的缘故,统通告诉了参将。参将到此,方才恍然大悟。立

刻起身相辞,舍舟登岸,料理出队的事情。

说时迟,那时快,一霎时分拨停当,统领船上传令起身,便见参将身骑战马,督率大

队,按照统领所指的地图,滔滔而去。等到大队人马都已动身,其时太阳已经落地,统领船

上方传伺候。胡统领坐的仍旧是绿呢大轿,轿子跟前一把红伞,一斩齐十六名亲兵,掮着的

雪亮的刀叉,左右护卫。再前头便是在船上替他拎马桶的那个二爷,戴着五品功牌,拖着蓝

翎,腰里插着一枝令箭,骑在马上,好不威武。再前头,全是中军队伍,只见五颜六色的旗

子,迎风招展,挖云镶边的号褂,映日争辉。亏得周老爷是打大营出身,文七爷是在旗,他

二人都还能够骑马,不曾再坐县里的轿子。

自从动身之后,胡统领一直在轿子里打瞌铳,并没有别的事情。渐渐离城已远,偶然走

到一个村庄,他一定总要自己下轿踏勘一回,有无土匪踪迹。乡下人眼眶子浅,那里见过这

种场面,胆大的藏在屋后头,等他们走过再出来,胆小的一见这些人马,早已吓得东跳西

走,十室九空。起先走过几个村庄,胡统领因不见人的踪影,疑心他们都是土匪,大兵一

到,一齐逃走,定要拿火烧他们的房子。这话才传出去,便有无数兵丁跳到人家屋里四处搜

寻,有些孩子、女人都从床后头拖了出来。胡统领定要将他们正法。幸亏周老爷明白,连忙

劝阻。胡统领吩咐带在轿子后头,回城审问口供再办。正在说话之间,前面庄子里头已经起

了火了。不到一刻,前面先锋大队都得了信,一齐纵容兵丁搜掠抢劫起来,甚至洗灭村庄,

奸淫妇女,无所不至。胡统领再要传令下去阻止他们,已经来不及了。当下统率大队走到乡

下,东南西北,四乡八镇,整整兜了一个大圈子。胡统领因见没有一个人出来同他抵敌,自

以为得了胜仗,奏凯班师。将到城门的时候,传令军士们一律摆齐队伍,鸣金击鼓,穿城而

过。当他轿子离城还有十里路的光景,府、县俱已得了捷报,一概出城迎接。此时胡统领满

脸精神,自以为曾九帅克复南京也不过同我一样。见了府、县各官,他老亦只得下轿,走到

接官亭里,把自己战功叙述两句。本府意思想请统领大人到本府大堂,摆宴庆功。胡统领意

思一定要回到船上,本府拗他不过,只得跟他又兜了一个大圈子,仍送他到城外下船。所有

的队伍统通摆齐在岸滩上,足足摆了好几里路的远,统领轿子一到,一齐跪倒在地,呐喊作

威。少停升炮作乐,把统领送到船上,下轿进舱。接连着文武大小官员,前来请安禀见。统

领送客之后,一面过瘾,一面吩咐打电报给抚台:先把土匪猖獗情形,略述数语;后面便报

一律肃清,好为将来开保地步。电报发过,他老的烟瘾亦已过足,先在岸滩上席棚底下摆设

香案,自己当先穿着行装,率领随征将弁望阙叩头谢恩已毕,然后回船受贺。诸事停当,先

传令:“每棚兵丁赏羊一腔、猪一头、酒两坛、馒头一百个。”各兵丁由哨官带领着在岸上

叩头谢赏。一面船上吩咐摆席,一切早由首县办差家人办理停当。一溜十二只“江山船”,

整整摆了十二桌整饭,仍旧是统领坐船居中,随员及老夫子的船夹在两旁,余外全是首县办

的。其时已有初更时分,船头上舱里头,点的灯烛辉煌,照耀如同白昼。“江山船”的窗户

是可以挂起来的,十二只船统通可以望见,灯红酒绿,甚是好看。一声摆席,一个知府,一

个参将,一齐换了吉服进舱,替统领定席。吹手船上吹打细乐。胡统领见各官进来,不免谦

让了一回,口称:“今日之事,我们仰托着朝廷洪福,得以成此大功,极应该脱略仪注,上

下快乐一宵。况且这船又是兄弟的坐船,诸位是客,兄弟是主,只有兄弟敬诸位的酒,那有

反劳诸位的道理。”知府道:“今日是替大人庆功,理应大人首座,卑府们陪坐。”胡统领

一定不肯。又要诸位宽章①,诸位只好遵命。于是又请了两位老夫子过来。原定五个人一

席,胡统领又叫请周老爷,说一切调度都是他一人之功,一定要他坐首位。周老爷见本府在

座,不敢僭越,仍旧坐了第五位。余下黄、文二位随员亦在隔壁船上坐定。一霎时十二只船

都已坐满,不必细述。

①宽章:宽衣:

单说当中一只船上,六个人刚刚坐定,胡统领已急不可耐,头一个开口就说:“我们今

日非往常可比,须大家尽兴一乐。”府里、营里只答应“是,是”。统领眼睛望好了赵不

了,知道他年轻好玩,意思想要他开端,齐巧碰着他一肚皮的心事。他此刻身子虽然陪着东

家吃酒,一心想到兰仙,又想到兰仙死的冤枉,心上好不凄惨,肚皮里寻思:“倘若此时兰

仙尚在,如今陪了东家一块吃酒,是走了明路的,何等快活,何等有趣!偏偏他又死了!”

想到这里,不禁掉下泪来,又怕人看见,只好装做眼睛被灰迷住了,不住的把手去揉,幸而

未被众人看破。当下胡统领张罗了半天,无人答腔,觉着很没意思。还亏周老爷聪明,看出

苗头,暗地里把黄老夫子拉了一把,为他年纪大些,脸皮厚些,人家讲不出的话他都讲得

出,所以要他先开口。他果然会意,正待发言,齐巧龙珠在中舱门口招呼伙计们上菜,黄老

夫子便趁势说道:“龙珠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钱塘江里没有比得过他的。”胡统领道:

“不错,不错,你老夫子是爱听琵琶的。”黄老夫子道:“好琵琶人人爱听。今天不比往

常,极应该脱略形迹,烦龙珠姑娘多弹两套,替统领大人多消几杯酒。”胡统领道:“今日

是与民同乐。兄弟头一个破例,叫龙珠上来弹两套给诸位大人、师爷下酒。”龙珠巴不得一

声,赶忙走过来坐下,跟手凤珠亦跟了进来。胡统领一定要在席人统通叫局。本府、参将各

人叫了各人相好。周老爷仍旧叫了小把戏招弟,黄老夫子不叫局,胡统领倒也不勉强他一定

要叫。末了临到赵不了,胡统领道:“今天是先生放学生,准你开心一次,你叫那个?”赵

不了回说:“没有。”胡统领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叫。胡统领心上很怪他:“背地里作

乐,当面假撇清,这种不配抬举的,不该应叫他上台盘。”心上如此想,面色就很不好看。

那里晓得他一腔心事,满腹牢骚,他正在那里难过,那里还有心肠再叫别人呢。当下胡统领

便不去睬他,忙着招呼隔壁船上文七爷等统通叫局。此时兰仙已死,玉仙无事,仍旧做他的

生意,文七爷于是仍把他叫了来。赵不了隔着窗户看见了玉仙,想起他妹妹,他心上更是说

不出的难过。一霎时局都叫齐,豁过了拳,龙珠便抱着琵琶,过来请示弹甚么调头。本府大

人在行,说道:“今天是统领大人得胜回来,应该弹两套吉利曲子。”众人齐说一声

“是”。本府便点一套“将军令”,一套“卸甲封王”。胡统领果然非常之喜。一霎时琵琶

弹完,本府、参将一齐离座前来敬酒,齐说:“大人卸甲之后,指日就要高升,这杯喜酒是

一定要吃的。”胡统领道:“要喜大家喜,兄弟回来就要把今天出力的人员,禀请中丞结结

实实保举一次,几位老兄忙了这许多天,都是应该得保的。”本府、参将听到此言,又一齐

离位请安,谢大人的栽培。

这里只图说的高兴,不提防右首文七爷船上首县庄大老爷正在那里吃酒,看见大船上本

府、参将一个个离座替统领把盏,庄大老爷也想讨好,便约会了在桌的几个人,正待过船敬

统领的酒。一只脚才跨出舱门,忽见衙门里一个二爷,气吁吁的,跑的满头是汗,跨上跳

板,告诉他主人说道:“老爷不好了!”庄大老爷一听大惊,忙问:“姨太太怎么样了?”

那二爷道:“不是姨太太的事。西北乡里来了多多少少的男人、女人,有的头已打破,浑身

是血,还有女人扛了上来,要求老爷伸冤。”庄大老爷道:“甚么事情,难道又被土匪打劫

了不成?”二爷道:“并不是土匪,是统领大人带下来的兵勇,也不知那一位老爷带的,把

人家的人也杀了,东西也抢了,女人也强奸了,房子也烧完了,所以他们赶来告状。”庄大

老爷一听这话,很觉为难。刚巧这两天姨太太已经达月,所以一见二爷赶来,还当是姨太太

养孩子出了甚么岔子,后来听说不是,才把一条心放下。但是乡下来了这许多人,怎么发

付?统领正在高兴头上,也不便去回。到底他是老州县,见多识广,早有成竹在胸,便问二

爷道:“究竟来了多少人?”二爷道:“看上去好像有四五十个。”庄大老爷道:“你先回

去传我的话:他们的冤枉我统通知道,等我回过统领大人,一定替他们伸冤,叫他们不要罗

唣。”

二爷去后,庄大老爷才同文七爷等跨到统领船上,挨排敬酒。胡统领还说了许多灌米汤

的话。庄大老爷答应着,又谢过统领,仍回到隔壁船上,却把二爷来说的话,一句未向统领

说起。等到席散,在席的官员一个个过来谢酒,千、把、外委们一齐站在船头上摆齐了请

安,两位老夫子只作了一个揖。胡统领送罢各官,转回舱内,便见贴身曹二爷走上来,把乡

下人来城告状的话说了一遍。胡统领道:“怕他什么!如果事情要紧,首县又不是木头,为

什么刚才台面上一声不言语?要你们大惊小怪!”曹二爷碰了钉子,不敢作声,趔趄着退了

出去。此时周老爷已回本船,胡统领又叫人把他请了过来,告诉他刚才曹二爷的话。周老爷

心中明白,听了着实担心,不敢言语。

胡统领又要同他商量开保案的事,谁是“寻常”,谁是“异常”,谁该“随折”,谁归

“大案”,斟酌定了,好禀给中丞知道。当下周老爷自然谦让了一回,说道:“这个恩出自

上,卑职何敢参预。”胡统领道:“你老哥自然是异常,一定要求中丞随折奏保存,这是不

用说的了,其余的呢?”周老爷见统领如此器重,赶忙谢栽培之恩,不便过于推辞,肚皮里

略为想了一想,便保举了本府、参将、首县、黄丞、文令、赵管带、鲁帮带,统通是异常劳

绩。胡统领看了别人的名字还可,独独提到文七爷,他心上总还有点不舒服,便说:“自己

带来的人一概是异常,未免有招物议。我想文令年纪还轻,不大老练,等他得个寻常罢。本

地文武没有出甚么大力,何必也要异常?”周老爷同文七爷交情本来不甚厚,听了统领的

话,只答应了一声“是”。后来见统领又要把当地文武抹去,他便献策道:“大人明鉴:这

件事情是瞒不过他们的。他们倒比不得文令可以随随便便,总求大人格外赏他们个体面,堵

堵他们的嘴。这是卑职顾全大局的意思。”胡统领一听这话不错,便说:“老哥所见极是,

兄弟照办。有这几个随折的,也尽够了。随折不比别的,似乎不宜过多。倘若我们开上去被

中丞驳了下来,倒弄得没有意思,所以要斟酌尽善。”周老爷连忙答应几声“是”。又接着

说道:“别人呢,卑职也不敢滥保,但是同来的两位老夫子,辛苦了一趟,齐巧碰着这个机

会,也好趁便等他们弄个功名。这里头应该怎样,但凭大人作主,卑职也不敢妄言。此外还

有大人跟前几个得力的管家,卑职问过他们,功牌、奖札,也统通得过的了。此番或者外

委、千、把,求大人赏他们一个功名,也不枉大人提拔他们一番的盛意。”胡统领道:“老

夫子呢,再谈。至于我这些当差的,就是有保举,也只好随着大案一块儿出去。兄弟现在要

紧过瘾,就请老哥今天住在兄弟这边船上,替兄弟把应保的人员,照刚才的话,先起一个

稿,等明天我们再斟酌。”说完之后,龙珠便上前替统领烧烟。

周老爷退到中舱,取出笔砚,独自坐在灯下拟稿。一头写,一头肚里寻思,自己还有一

个兄弟,一个内弟,兄弟已经捐有县丞底子,内弟连底子都没有,意思想趁这个挡口弄个保

举,谅来统领一定答应的。只要他答应,虽说内弟没有功名,就是连忙去上兑,倒填年月,

填张实收出来,也还容易。正在寻思,龙珠因见统领在烟铺上睡着了,便轻轻的走到中舱,

看见周老爷正在那里写字呢,龙珠趁便倒了碗茶给他。周老爷一见龙珠,晓得他是统领心上

人,连忙站起来说了声:“劳动姑娘,怎么当得起呢!”龙珠付之一笑,便问周老爷还不睡

觉,在这里写甚么。周老爷便趁势自己摆阔,说道:“我写的是各位大人、老爷的功名,他

们的功名都要在我手里经过。”龙珠便问:“为什么要在你手里经过?”周老爷道:“今天

统领到这里打土匪,他们这些官跟着一块出征打仗,现在土匪都杀完了,所以一齐要保举他

们一下子。”龙珠道:“什么叫土匪?”周老爷道:“同从前‘长毛’一样。”龙珠道:

“我们在路上不是听见船上人说,并没有甚么‘长毛’吗?”周老爷道:“怎么没有,一齐

藏在山洞子里,如果不去灭了他们,将来我们走后,一定就要出来杀人放火的。”龙珠听

了,信以为真。又问道:“府大人、县里老爷不统通都是官吗?还要升到去?”周老爷道:

“县里升府里,府里升道台,升了道台就同统领一样。”龙珠道:“刚才我听见你同大人说

甚么曹二爷也要做官。他做甚么官?”周老爷道:“这些人也没有甚么大官给他们做,不过

一家给他们一个副爷罢了。”龙珠道:“你不要看轻副爷,小虽小,到底是皇上家的官,势

力是大的。我们在江头的时候,有天晚上,候潮门外的卢副爷上船来摆酒,一个钱不开销还

罢了,又说是嫌菜不好,一定要拿片子拿我爸爸往城里送。后来我们一船的人都跪着向他磕

头求情,又叫我妹妹凤珠陪了他两天,才算消了气:真正是做官的利害!”

周老爷道:“统领大人常常说凤珠还是个清的,照你的话,不是也有点靠不住吗?”龙

珠道:“我们吃了这碗饭,老实说,那有什么清的!我十五岁上跟着我娘到过上海一趟,人

家都叫我清倌人。我肚里好笑。我想我们的清倌人也同你们老爷们一样。”周老爷听了诧异

道:“怎么说我们做官的同你们清倌人一样?你也太糟蹋我们做官的了!”龙珠道:“周老

爷不要动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听我说:只因去年八月里,江山县钱大老爷在江头雇了

我们的船,同了太太去上任。听说这钱大老爷在杭州等缺等了二十几年,穷的了不得,连甚

么都当了,好容易才熬到去上任。他一共一个太太,两个少爷,倒有九个小姐。大少爷已经

三十多岁,还没有娶媳妇。从杭州动身的时候,一家门的行李不上五担,箱子都很轻的。到

了今年八月里,预先写信叫我们的船上来接他回杭州。等到上船那一天,红皮衣箱一多就多

了五十几只,别的还不算。上任的时候,太太戴的是镀金簪子,等到走,连奶小少爷的奶

妈,一个个都是金耳坠子了,钱大老爷走的那一天,还有人送了他好几把万民伞,大家一齐

说老爷是清官,不要钱,所以人家才肯送他这些东西,我肚皮里好笑:老爷不要钱,这些箱

子是那里来的呢?来是甚么样子,走是甚么样子,能够瞒得过我吗?做官的人得了钱,自己

还要说是清官,同我们吃了这碗饭,一定要说清倌人,岂不是一样的吗?周老爷,我是拿钱

大老爷做个比方,不是说的你,你老人家千万不要动气!”周老爷听了他的话,气的一句话

也说不出,倒反朝着他笑。歇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你比方的不错。”龙珠又问道:“周

老爷,这些人的功名都要在你手里经过,我有一件事情拜托你。我想我吃了这碗饭,也不曾

有甚么好处到我的爸爸。我想求求你老人家替我爸爸写个名字在里头,只想同曹二爷一样也

就好了。将来我爸爸做了副爷,到了江头,城门上的卢副爷再到我们船上,我也不怕他

了。”周老爷听了此言,不觉好笑,一回又皱皱眉头。龙珠又钉着问他:“到底行不行?”

一定要周老爷答应。周老爷拿嘴朝着耳舱里努,意思想叫他同统领去说。龙珠尚未答话,只

听得耳舱里胡统领一连咳嗽了几声,龙珠立刻赶着进去。欲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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