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阳逸史》明 醉竹居士编 龙阳逸史pdf

龙阳逸史  京江醉竹居士浪编

第一回 挥白镪几番虾钓鳖醉红楼一夜柳穿鱼

第二回 小做作见面酒三杯大铺排倒身钱十贯

第三回 乔打合巧诱旧相知小黄花初识真滋味

第四回 设奇谋勾入风流队撇华筵惊奔快活场

第五回 行马扁便宜村汉子判鸡奸断送老扒头

第六回 六十载都小官出世两三年浪荡子收成

第七回 扯嘴皮人前撇假清赌手段当场打死虎

第八回 烟花女当堂投认状巡捕衙出示禁男风

第九回 风流客魂断杏花村窈窕娘怒倒葡萄架

第十回 小官精白昼现真形网巾鬼黄昏寻替代

第十一回 娇姐姐无意堕牢笼俏乖乖有心完孽帐

第十二回 玉林园痴儿耽寡醋凝芳院浪子斗双鸡

第十三回 乖小厮脱身蹲黑地老丫鬟受屈叫皇天

第十四回 白打白何须破钞光做光落得抽头

第十五回 十四五儿童偏钝运廿二三已冠正行时

第十六回 趋大老轻撇布衣贫厌通衢远迎朱紫贵

第十七回 活冤家死里逃生倒运汉否中逢泰

第十八回 画招牌小官卖样冲虎寨道上遭殃

第十九回 呆骨朵细嚼后庭花歪乌辣遍贴没头榜

第二十回 没人心剑诛有义汉有天理阴报没情儿



余友人宇内一奇豪也,生平磊落不羁,每结客于少年场中,慨自龆龄,遂相盟订,年来轶宕多狂,不能与之沉酣文章经史,聊共消磨雪月风花.

窃见现前大半为腌臜世界,大可悲复大可骇.怪夫馋涎饿虎,偌大藉以资生,乔作妖妍艳冶,乘时竞出,使彼抹粉涂脂,倚门献笑者,久绝云雨之欢,复受鞭笞之苦.时而玉筋落,翠蛾愁,冤冤莫控,岂非千古来一大不平事?

余是深有感焉,遂延吾友相商,构室于南屏之左,日夕闻啼鸟,玩落花,优游山水之间.既而墨酣笔舞,不逾日,神工告竣,展卷则满纸烟波浩渺,水光山色,精奇百出,尽属天地间虚无玄幻景象.虽然,唾玉挥珠,还留待聪明才俊;焚香煮茗,且搜寻风月主人.寓目者适才以之怡情,幸勿以之赘念.

崇祯壬申仲秋望前二日新安程侠题于南屏山房

第一回 挥白镪几番虾钓鳖醉红楼一夜柳穿鱼

满庭芳

白眼看他,红尘笑咱,千金缔结休夸。

你贪我爱,总是眼前花。

世上几多俊俏,下场头流落天涯。

须信道,年华荏苒,莫悔念头差。

这个词儿,一半说着小官,一半说了大老。

怎么倒先说做大老的?只看近来有等好撒漫主顾,不肯爱惜一些钱钞,好干的是那风流事情。

见着一个男色,便下了心腹,用尽刻苦工夫,催到一年半载,决然要弄上手。

纵是那从来不肯相处朋友的,听他那一甜言媚语派头的说话,免不得要上了他的香饵。

若遇那一种专好卖了馄饨买面吃的小官,见了钱钞,虽是不肯放过,还略存了些儿体面,情愿把自己的后孔,去换别人的前孔,见了那样大老官,不必你先有他的意思,他倒先打点你的念头。

这正是俗语道得好,鸡儿换盐,两不见钱。

各自得便宜的所在。

如今就把这样的说一个来。

昔日洛阳城中有个小官,名唤裴幼娘。

你说一个男人,怎么倒叫了女人的名字?人都不晓得。

这裴幼娘虽是个男儿,倒晓得了一身女人的技艺。

除了他日常间所长的琴棋书画外,那些刺凤挑鸾,拈红纳绣,一应女工针指,般般精谙。

洛阳城中晓得的,都羡慕他,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

年纪可有十五六岁,生得十分标致,真个是个小官魁首。

就是那些女子班头,见他也要声声喝采。

怎见是魁首处?捣练子香作骨,玉为肌,芙蓉作面,柳为眉,俊眼何曾凝碧水,芳唇端不点胭脂。

这裴幼娘却又有个大值钱的所在,晓得自己有了几分颜色,自有那识得的不肯放过。

再不像如今这些做小官的,就肯轻易跌倒滥相处一个朋友。

往来的,都是贵侣豪流。

那些一窍不通,凭着几贯钱神,装腔做势的这样愚夫俗子,见了他只好背后把舌头伸进伸出,那里能够得个亲近。

一日,是暮春天气。

在家没些事干,正取了针线打点做些花朵儿消闲耍子。

只听得有人扣门,连忙起身闻看,恰是个卖草药的先生来寻他。

说话的,你才说得几句便把人捉了破绽,方才道这裴幼娘从来不与愚夫俗子往来,这个草药先生有甚么高贵,却又与他相熟。

有一说,这草药先生不是别人,就是他嫡亲的舅舅,唤名詹复生,一向原在京师里,卖些草药。

后来该得有了时运,遇着几个大老先生作兴,遂撇下了草药担子,便改做了个官料郎中,个把月前才到得家。

这日正来寻了外甥到郊外去耍子。

裴幼娘开门,见是舅舅,便倒身唱唱道:“舅舅这几日缘何不到我家走走?”

詹复生笑道:“今日不然,还没有工夫走来。昨日京中有个大老先生,为书寄来与我,要找替他寻几味草药,随即就要带进里面去,合那助阳丸。我一个往郊外去没些兴趣,特来邀你同去走走。”

裴幼娘见舅舅要他同去,难道有甚推托。

便走到里面换了衣服,就随詹复生同去。

出了西城,只见果然好一派暮春光景:红杏开阑,绛桃放尽。

绿杨枝上几声啼鸟,闲来几点流莺。

芳草坡前,一对游蜂,引着一双浪蝶,芳郊里来往纷纭。

杂沓的车填马隘,画楼中笙歌缭绕。

簇随着才子佳人,绿瘦红肥,正是赏花天气。

风恬日暖,分明淑景时光。

詹复生同了裴幼娘来到西郊。

一路上游游玩玩,问柳寻花。

看了那些景致,连个寻草药的念头都忘怀了。

两个说说笑笑,不多时早到了一座庄居。

你道这个庄,是那一家的?就是洛阳城中郑司牧所建。

恰才造得没多两年,果然说不尽的齐整。

你看那个管庄的好不惫懒,凡是有人要走进去看看,他就做作起来,必竟要掯勒你几个钱儿买酒吃,才放进去。

詹复生也只得送了他几个酒钱,才同了裴幼娘走进庄门。

仔细一看,果然好个洞天:花屏路【尧走之底】,秀石峰堆。

幽涧鱼潜,随向碧波跃出。

画梁燕去,还寻旧垒飞来。

曲槛旁边,芍药栏斜。

对荼蘩架,小桥左右,秋千院相连歌舞台。

宛啭莺颤,最喜弦歌并奏。

芳菲红紫,偏愁风雨相催。

正是一点红尘飞不到,分明人世小蓬莱。

他两个看了一处,又是一处。

看得有趣,竟也不思量出来。

渐渐到了夕阳西下,方才打点动身。

走不数步,恰好那璧厢也有一个少年后生,同了个未冠走来。

你看那少年如何打扮?穿一件大袖子短身材的华服,戴一顶拖两条披一片的苏巾。

白水袜新鲜时样,红套鞋浅面低跟。

整衣处浑身沉速,开扇时满面真金。

冠冕从儒,不是寻常俗士。

清奇带秀,谩夸洛下书生。

你道这后生姓甚名谁,那里人氏?原来是洛阳一个有名秀士,姓韩名涛。

那个未冠,唤做杨若芝,就是韩涛包在身边的小官。

他两个正在里面耍子,也因天色将晚,■待打点出来。

那韩涛兴尚未阑,一回走,一回还看个不了。

恰好这杨若芝在后,也正慢慢踱着,猛可的劈面撞见了这裴幼娘,连忙上前,轻轻叫住韩涛道:“你可记得前面那个未冠么?”

韩涛听说个未冠,便赶近前几步,略把眼来偷瞧了一瞧,摇着头道:“我眼睛里从来不曾见这样一个小官,你可记得是那一家的?”

杨若芝笑道:“还数你会识小官,见了这个略有些名的,就不记得了。”

韩涛道:“你敢晓得他么?”

杨若芝道:“这就是洛阳城中有名的裴幼娘。”

韩涛想了一会道:“我一向曾闻此名。原来这个就叫做裴幼娘,真个标致得紧,果然名不虚传。”

杨若芝道:“韩兄你又来没偶偶了。如今的人,只生得两只耳朵,几时曾有个眼睛。难道略有些名头的就叫做标致?只怕不能够十全十足哩。”

韩涛晓得他这两句话有些酸意,便不则声,径出了庄门,跟在裴幼娘詹复生后面。直待同进了城,方才各自分路回去。

诗曰:

匆匆邂逅半消魂,却恨天涯咫尺分。从此折梅无个便,倩谁传寄陇头春。

不说他甥舅两人到家的光景。且说那韩涛自见了裴幼娘回去,废寝忘餐,眠思梦想。催了几个更长漏永,撇了几番黄卷青编。镇日闷萦心上,郁结眉头。杨若芝见了这个模样,明知他想在裴幼娘身上。一日特地走到书房里问道:“韩兄,你自那日郊外回来,到今又是好些日子,不知你为了些什么事,终日愁闷不了。”

韩涛见他有意询问,却不对他明说,没奈何回答道:“我因母亲年老在堂,桑榆日短,当此春归时节,■物伤情。”

杨若芝摇头道:“你与我相处这几年,几时见你曾肯把令堂放在心上。兀自真人面前说着假话,你只道我果然不晓得你的心事。”

韩涛道:“你晓得我为着那一件?”

杨若芝冷笑一声道:“你的心事不过想在那裴幼娘身上。我倒是个识时务的,若对我实说就先告辞去了,随你两个相处。若是遮遮掩掩,明日有些风吹草动,那个醋罐儿,怪不得我倾翻哩。”

韩涛被他说着,只得陪笑道:“小厮家这等多心,这样说分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你不如他?”

杨若芝道:“不是我夸口。说外貌我不如他,内材他不如我多呢。只怕要我这样体心贴意的朋友,明日便穿了铁草鞋走尽天边路,也还没处寻哩。古人说得好,傍生又不如傍熟的好。”

韩涛听了这些说话,又不好认真,又不好作假。正要回答他几句,只见杨若芝就踱了出去,只得耐了性子。自此以后,不觉郁怒交加,遂染成了一个症候。他那母亲见孩儿得了病,心中大不快活,那里晓得他为着那两桩没要紧事上来的。只道他兜着了什么邪祟,便去求神问卜,许愿寻医。那得一些应验,几遭暗里盘问这杨若芝。杨若芝碍着口,却又不好实说。那老人家没处访个病原,时常在背后思想道:“这决是他日常间好拐小官,这番撞着个小官儿了。”

一日一日不觉渐渐沉重将来。那些同袍中朋友闻他病体沉重,都来看望,韩涛勉强起来相见。众朋友们道:“这样的病势,十分危笃,如何还不寻个好医人来看治。”

韩涛道:“洛阳城中的医人,请遍了,决没有一个治得这个症候的。”

内中一个朋友道:“西街上有个詹复生,绝医得那古怪蹊跷的病,倒去寻他来看看。”

韩涛道:“我自不曾闻得有这个医生,恐怕不行时的。察脉不辨理,下药不对科。”

那个朋友道:“他一向原在京师大老先生门下,两三个月前才到家的。如今城里那个不作兴他,■■■不把个轿子抬进抬出,行时得紧哩。”

韩涛便依了朋友主荐,次日清晨便去接了詹复生到家。原来他两家虽是那日在郊外郑司牧庄里见过,到如今过了许多日子,那里还记得起。

不道这詹复生也是个好男色的,走到书房里见了这个杨若芝,便起了心。一面按着脉,一面瞧个不了。倒也还亏他没有差错,按了一会便对韩涛道:“这个症候都是郁怒两样结成的,不是那几味寻常药料就可治得,必须要用一块本钱合一料丸剂,早晚服下。然后再服一两贴官料药,使他内外夹攻,才好把那郁怒两家赶散。”

这几句原是近日这些医生起发人家的说话。若只下了一两贴官料药,随你有体面的不过送了钱把银子,将就些的多则五分少则三分,不是没了道路。若起发得合,一料丸剂,不要说别的,只那换人参里就要赚他一块,岂不是得个着实肥腻。这韩涛听了便问道:“若是合丸剂,也要先斟酌几味药料才好。”

詹复生道:“这脉息里,学生也看得明白。如今倒请把那得病根由细讲一讲,便好斟酌。”

韩涛一心只要病好,不敢隐讳,便把一句话儿赚了杨若芝出去。然后将那日曾见裴幼娘的说话,细细讲了一遍。詹复生听罢大笑一声道:“原来足下的病,原为着这个原故上起的。那个裴幼娘就是学生的外甥,足下何不早来寻我,可是连这场病都没了。”

韩涛道:“原来就是令甥,却得罪了。”

詹复生道:“不妨。我那舍甥,倒也是个见广识大的。足下若想着他,只依学生一个计策,管取唾手得来。”

你看他两个说得投机,连个商量合丸剂都丢在一边。韩涛道:“先生若不见罪,就请教一个妙计。只要令甥见一见面,便是十两黄金奉酬。”

詹复生听得,就打动了念头。想一想看,十两黄金便值百两银子,比适才起发他合丸剂竟差百倍。遂说道:“我舍甥日常间见了那些■辈朋友,极说得来。如今用一个将虾钓鳌的计较,明日待我先到舍甥家里,足下倒央适才那位未冠的来,只说寻我。学生使他两家先见面了,那时学生■用一个打合法,不怕不得相见。”

韩涛欢喜道:“好一个计策,明早就着他来。还有一说,不知令甥住在那里。”

詹复生道:“到了西街上问一声裴幼娘,没一个不晓得的。”

韩涛道:“既然如此,凡事都要托在先生身上。”

詹复生笑道:“十两头足下也要在心。”

你看他药笼也不打开,包儿也不指望,连忙作别起身。那韩涛说了这一会,十分的病霎时间竟减了三分。那母亲见医生去了,便走到书房里来。正要问个详细,看见孩儿脸色猛可的好看了许多,这个快活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便道:“果然好一个神医,莫说吃他的药,才见得他一面,你脸上的颜色就好看了许多。”

韩涛难道好对母亲说是为那事心中快活,只得把几句话儿胡答应了过去。诗曰:心病还将心药医,一番清话拟佳期。萱堂虽解儿颜色,毕竟难明是与非。韩涛事到其间,只得又要看那杨若芝的嘴脸。当晚便唤他来,先把几句宽慰他的话说在前头,再与他商量明早的那一节事情。

杨若芝却也没奈何应承道:“这个无不从命。朋友们相处,原是你管不得我一生,我靠不得你一世。前番只是你错了念头,指望掩耳偷铃,没有与我商量,所以讲了那些说话。如今你竟把心腹对我商量,巴不得你的病好,终不然坐视其危不成。”

韩涛满心欢喜,早便打发他到裴幼娘家去。这叫做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那詹复生先己在外甥家里等候多时。一见杨若芝走到,老大欢喜,就着裴幼娘出来与他相见了。连忙殷殷勤勤,打点午饭款待。你道为何这等殷勤,原来他倒先有心在杨若芝身上。

三人先把酒来吃了一会,詹复生说说笑笑,讲了许多都是为自己的说话,却不曾有半句为着别人。却好这杨若芝,是个极容易跌倒的小官。见詹复生有心向他,随即装模作样,做出无数恶懒派头。两个眉来眼去,好不调得高兴。旁边裴幼娘看了倒有些难过起来,便起身走了进去。他两个就不吃了午饭,也就动身,裴幼娘便走出来相送。

詹复生遂同杨若芝到自己家下,才说出几句透心肝的话来。杨若芝就舍着脸皮,才一次上门就被他弄上。一伙也不管韩涛在家凝望。将近到晚,方才回去见那韩涛。韩涛那里得■■先倒着了别人的手去,问道:“你去了一日可得些甚么消息来?”

杨若芝随口答应道:“不要说起裴幼娘一见如故,那詹复生真个有十分为你。”

韩涛道:“缘何你不与那裴幼娘同来见我一见?”

杨若芝道:“你又不在行了。俗语有云,紧刮婆娘慢刮要。必须要下些工夫,摧几个日子,才能够上手。”

韩涛道:“既然如此,不可冷落了,你明日还要去走一遭。只有一件,我明日与你些银子,带去盘缠,省得再去扰那詹复生。”

到了第二日,韩涛取了一包散碎银子,约有二三两光景,递与杨若芝带在身边使用。

杨若芝一连去了四五日,几次都到詹复生家里,何曾踏上那裴幼娘门。

去一次就和詹复生弄一回,去了四五次,倒被他弄了四五回。

这个韩涛还睡在梦里,自家的小官,先被别人弄得个不耐烦,别人的外甥还不能够得见一面。

詹复生却才过意不去,又想着他那十两金子,只得用个计较。

一日赚了裴幼娘来见韩涛,韩涛见他一到,把个病都不放在心上,连忙■闵起来,欢喜个不了,詹复生便说了许多打合的话。

那些久惯做小官的,只要你把个好体面待他,他自然也还你个好体面。裴幼娘见韩涛是个在行的主顾,也只索就搭上了钩子,两个走动了六七日。那韩涛病体虽然日逐好来,只是还未到手。况且两家都是脸皮嫩的,一个又不好明明说向,一个又不好老实开谈。直待过了半个多月,韩涛病好,便要思量完了那桩风流帐。打点在家动手,又多了杨若芝一双眼睛。

这日把他瞒过了,悄地约了裴幼娘来到东街上一个妓者人家,那妈儿便出来相见。原来那妓家见带了一个小官上门,恐怕占了他的趣去,最是不喜欢的。

这妈儿又不是这样说,见是韩相公,不敢推却,勉强把个笑堆将下来,就迎到里面,把女儿唤将出来相见。不多时,那女儿走出来,你道如何装扮?

鬓躯乌云,眉湾新月。

秋水一眶,觑多少撒漫儿郎。

春风满面,迎几个着迷豪杰。

帐中被底可人处,一捻细杨腰。

背后人前卖俏的,一点丁香舌。

淡妆巧扮,短短衫儿薄薄罗。

殚雨尤云,鲜鲜怕子惺惺血。

这女儿名唤卫湘卿也,算得是洛阳城中一个有姿色的妓女。出来见是韩相公,忙不及的深深道了个万福,便迎到房里请坐,那妈儿就去打点看茶。他两个进得房来,四下一看,委是铺设齐整。香几上摆一座重价钱的宝鼎,净瓶中插几枝最得意的名花。文具内列两方汉玉图书,都镌着湘卿名字;书架前有几卷唐人册页,尽写的李杜诗章。更有那带草连真,王羲之手就兰亭帖;粗砂细做,时大彬亲制小磁壶。罗帐挽双钩,不是无心邀客坐;绣衾闲半榻,分明有意待人来。

他两人坐下,卫湘卿问道:“韩相公这一位小相公上姓?高居在那里?”

韩涛道:“姓裴,就住在西街上。”

卫湘卿想了一会道:“莫非是西街上的裴幼娘么?”

韩涛点头道:“然也,然也。”

卫湘卿道:“久闻裴幼娘大名,无缘可会。今日幸得韩相公光降,也挈带得相见一相见。”

说话之间,倒换了两巡茶。韩涛就唤妈儿出来,支付他一两银子去做东道。不多时,齐齐整整,安排完备,就向房中摆下,三人饮了一会。毕竟那做妓者的人,作事在行,看饮得不痛快,便起身到文具里取了一付小小骰子,送与韩涛行令,韩涛转递与裴幼娘。幼娘接在手里,就有兴思量开铺。与两家各掷十见,朱窝,一连得酒得色。

共掷了二十见,倒输了十六七个大杯,先吃得个滥醉。卫湘卿见裴幼娘醉了,便扶他到床上去睡着。此时正中了韩涛计较。两个又吃了一会,不觉更阑夜静。韩涛也假装个酒醉,也倒在他床上。卫湘卿早已明白了,说句笑话道:“韩相公与裴相公一同睡了,我倒打个官铺相陪罢。”

韩涛只不作声,把手摇着。卫湘卿又道:“既如此,韩相公起来,索性脱了衣服,大家睡做一床,做个柳穿鱼罢。”

韩涛就走起来,把上下衣服都脱去了,三个人睡做了一头。裴幼娘睡到半夜,渐渐酒醒,将手到外床一摸,却摸着的是卫湘卿,便觉高兴,两个正动得手。只见韩涛又把那件东西,向屁眼里放将进来。

裴幼服只做不得知,这个抽一抽,那个送一送,三个人弄得个好耍子,那里割舍得丢手。弄了半个更,不想韩涛先自泄了。

这裴幼娘只顾前面的快活,不晓得后面的完帐多时了,韩涛就把个帕儿替他收拾干净,这回俗大相思都在一时消激。到了天明,两个梳洗出门。

真个是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不道又被杨若芝知了消息,他连忙去说与詹复生得知。

詹复生道:“可见如今的人,都是难相与的。只要引上了路,两家对客做了,就把我们中间人撇开。有这样事,不免写封书去问那韩涛讨那十两金子,看他怎么回我。”

遂把些生药名做了主意,写一封书来道:“半夏前为苦,参事俱熟地,再三白术,彼薏苡曲从。适闻足下己川芎矣,宁不知母牛膝日之苦辛乎,使生地两家增多少肉,麻黄恐不过。念在所允十两金银子分上,但足下大信杏仁,决不作雌黄之说。幸当归我为荷。”

韩涛拆开看了半日,会不意来。慢慢把句法想了一会,原来都是些索谢的话头。撇不过面情,便取了五两银子送他。

自此以后,韩涛倒有十分厚待裴幼娘光景。杨若芝见一日一日把他冷落,竟不比了前番,遂好好告辞出去。

韩涛见他好辞了去,心下也有些不过意起来,倒送他六七十两银子,成就了冠婚两事。这回才与裴幼娘得个相处久长,时刻不离左右。这正是你贪我,我恋你,两好合一好也。

诗曰:

欲辞苦李觅甜桃,那信甜桃味果高。

肯把青蚨容易掷,羡他到底是英豪。

第二回 小做作见面酒三杯大铺排倒身钱十贯

蝶恋花

钟送黄昏鸡报晓,昏晓相催,世事何时了。

白昼红尘人易老,多情悄不相逢早。

眼底空教留意好,我自无缘,应惹傍人笑。

着甚来由徒懊恼,深情毕竟凭谁道。

这个词儿,说道相处小官,大约要些缘分。缘分中该得有些儿光景,比如一个在天东,一个在天西,转弯抹角,自然有个机会凑着。这个机会,虽是缘分所使,中间也决少不得一个停当的牵头说合拢来。

又有一说,牵头固虽寻着个停当的了,只是近日出来的小官,个个都靠背后买卖。做了生涯,坐倒思量嘴动,出门思量钱用,须得着实打点一块结识在他身上,才行得通。不然的时节,随你该得的缘分,停当杀的牵头,都要走了滚。

这些闲文,原不必得详细,如今且把个故事说来。

昔日巴陵城中有个假小官,说话的,你才开的口,就吃人捉了破绽去,难道世间小官,怎么却有假的。看官们不要性急,慢慢听我说个就里。这假小官,唤做李翠儿,原是城中李员外家一个使女。李员外平日闲,最喜的是后庭花。见他十三四岁上头发覆眉,生得笋尖般嫩,着实喜欢。倒不要他前面那一道,只要他后面这一道。只是十分优待,教他打扮做了小官,一样穿鞋袜,一样着道袍,手面上又教他习了些写算。着他在记室中,早晚做个陪伴。你道可不是一件屈天屈地的事,丫头家这样的年纪,正好破花心,如何却寻思在他背后去。人却不知道,这李翠儿偏又尝着滋味,便宜了这道。

那李员外是一时少不得的,有这样个花蕊般的假小官在身边,难道不会动火两个早早晚晚尽情顽要,不上两年,把个李员外断送上路。

他儿子李大官人,晓得父亲为这个冤孽身上坑了性命,算计定了,只要等到闭灵之后,把他布摆一通。李翠儿知了风声,想得祸机一发,决然收拾不来。这晚一溜风,遂走了出去。

有一说,女人逃走,改作男装的常有。只是索性改作个裹头刷发的,走将出去,还没人猜疑。端只又是个小官打扮,如何行得通。况且而今的人,眼孔里那个着得些儿垃圾,见个小官,无论标致不标致,就似见血的苍蝇,攒个不了。

这李翠儿此时要走得慌张,一些东西不曾带得在身边。从更尽赚出门,黑地墨天,不知那边是东,那边是西,一步挪来两步,直走到天明,才晓得是一带没人家的僻径。心里一个不快活,越走不动了,巴不得寻个处在略坐一坐。

正抬头,恰好就是一座古庙。说起这个古庙,甚是古得没样范。楼梯般两扇庙门,马坊样一间殿宇。一座石香炉,东倒西歪;几个泥菩萨,翻来覆去。座前摆两爿竹个,那些个有灵有感;壁上挂一块木经,看不出谁阳谁圣。

正进得庙门,只见那角落头蹲著有三四个肥头胖脑的乞儿,煨着瓦罐煮早粥吃。见李翠儿走到,个个打着市语,大惊小怪起来。李翠儿看了这班叫化子,不像个良善的,心头扑扑的跳,打点走了出来,恐怕那些叫化子倒要动手动脚。只得放大胆走向那神柜边坐下。

那些乞儿中有一个低低说道:“列位哥,好造化。这里正是四十五里没人烟的所在,那得这样个标致小官,可不是全来的福。”

内中又有个道:“列位哥,这决是好人家儿女,敢是迷失路的,再走去和他扳个话看就是。”

适才说起的那个乞儿道:“待我再去,待我再去。”

又走到神柜边。原来那李翠儿走了许多路,身子倦怠,一边坐一边睡着。这乞儿走过去把他一推道:“小官,这个壁缝里有风。要睡觉,我们有现成铺盖在那里。”

李翠儿带着睡,着实一跳,咿咿唔唔道:“我宁可死在这里,决不转去那。”

乞儿听了这句话,把头一缩,悄悄走过来对众人道:“这个小官,有些蹊而跷之,古而怪之。我略把他推得一推,吃起惊来道,我宁可死在这里,决不转去了。”

众人道:“这样说,决是与家里人有些口过,忿气出来的了。只要讨他个口风,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所在,就去报个信,强加做场买卖。”

那个乞儿道:“再待我去讨他个口风。”

说不了,又到他面前,一顿大呼喊叫,把李翠儿推醒。李翠儿不知什么势头,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口口声声只叫饶命。那乞儿气了道:“啐,我们虽然做个叫化子,还是好骨气,又不是什么歹人,怎的是这样叫。”

李翠儿勉强笑道:“果然不是歹人,是我叫差了。”

乞儿道:“你且不要慌,听我讲么。这个古庙是我们的地方,如今官府好不利害,你且到门首把告示看看,凡是面生可疑之人,不许客留在庵观寺院里。我却有些不认得你,说一说看是什么人家。”

李翠儿惧了,只得直言告禀道:“叫化哥,你不认得我么?我叫做李翠儿,就是李员外家的人。”

乞儿把口开得老大道:“李员外是新近没的,你是他家人,怎么孝也不戴一戴?”

李翠儿就不则声。那乞儿讨了这个口风,遂过去说与众个得知,一齐都不肯信。又有个乞儿道:“这个极容易的,让我赶到城里李员外家问一声,就晓得真假了。”

众人道:“说得有理,你快去,你快去。”

不说那些乞儿盘问李翠儿的话,且说那赶进城去的,一口气跑到李员外家。那李大官人正为夜间走了李翠儿,打点写招子,着人四下追寻。那乞儿打听得是真,连忙说是报信。

李大官人说有人报信,便叫那乞儿进去问个详细。随即打发几个家童,飞一般的来到古庙里,把李翠儿活活捉了转去。那一班叫化子都得了些赏,个个喜欢不了。

诗曰:贫根丐子造化,没卵小厮运低。

为甚樊笼难脱,都缘面生可疑。

那李翠儿捉转去,被李大官人着实打了一顿,还剥了衣服,端然现出原身,又做了使女。犹恐他日后做出什么歹事,遂把他并与了个得力的家童,不上做亲一年,生了个儿子。是这个儿子生将出来,又添了一番好笑话,怎么又是个笑话?当初自李翠儿逃去捉回,巴陵城中那个不晓得他是个小厮,再没人肯信说是女人。如今生了个儿子,有那好讨嘴舌债的乱传开去,说是李员外家出件异事,小官生出个儿子来。

又有那好事的,就去编了个唱本,满街做新文卖,落得骗人的钱钞。李大官人闻知了,虽然不是件真事,总来没甚好看,便把李翠儿夫妻们打发出来。过得几时,那个儿子看看长大,比娘又生得好十倍,取名叫做小翠。也是他该有这碗衣饭,到了十三四岁养起头发,越恁有丰韵。

走将出去,一个看见一个消魂,两个看见两个吊魄。城中有个大老官,姓邵名囊,家俬可有巨万,算得是个好拐小官的总头。随你异样做作的小官,经着他的手,做作不来了。

这日正送客出来,回头一看,见个戴矮方巾的主儿,手里拿着个画眉,同了个披发小官,走将过去。邵囊认得那戴方巾的背影,好像那做牵头的罗海鳅。也就要看看那小官的面孔,便叫一声道:“罗海鳅。”

罗海鳅忙回转头,见是邵囊,把个笑堆到嘴边,一个大唱道:“邵官人,连日连日。”

邵囊低低问道:“这个是那家的?”

罗海鳅把嘴一努道:“不是正路货,是李员外家的那把货。”

邵囊道:“好在里面,可曾有主儿么?”

罗海鳅道:“才这几日同他出来走走。”

邵囊道:“如今要到那里去?”

罗海鳅道:“打点去斗画眉。”

邵囊笑道:“来得恰好。我前日也买得几个在里面,拿进去斗斗看。”

李小翠欢喜杀来道:“便去斗一斗。”

邵囊遂同进去。邀到侧厅上,果然挂着许多,也有黄头,也有画眉,也有鹦歌,见人来叫做一片。只有那鹦哥嘴里叫得有趣,口口声声的,猫儿来哥哥打。两个听了,好不喝采。邵囊把画眉除下来,问小翠道:“割舍得斗么?”

李小翠适才一团兴致,巴不得进来斗斗。如今看见这许多,那里还有胆气,就不作声。邵囊笑道:“我这些都是好价钱买的,你既喜欢养,我明日送你两个何如?”

李小翠也随口应了声多谢,罗海鳅道:“我们告别了罢。”

邵囊道:“你就来客气了。你便是相处长久的,这翠兄今日初相见,又是头一次到我家,难道椅子不曾坐得热,就去了。俗语说得好,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罗海鳅笑道:“来一次扰一次,怎么算帐。”

邵囊也笑道:“明日相烦的事上心些,就见盛情。”

不多时,摆酒出来。你看这通酒,比别的一发丰盛。东坡蹄囤囹安排,宝应蟹大盘堆砌。香喷喷成个酝鱼,油汆全五香肚肺。带皮羊,烂炉得异样梅酥;乌骨鸡,酒煮得上般滋味。腊鹅腿子摆起去,叠叠重重;火肉心儿切将来,肥肥腻腻。难道这桌酒说得不齐整,偏是李小翠酒量不济事,吃得七八杯面孔上就有些红意。

邵囊那里知他真个是吃不得的,便叫小厮里面去拿出宝贝来。你道什么宝贝,却是个藏得半壶酒的一个大玉杯,中间做成两只小玉蟹,筛下酒去,那蟹就会得爬将起来,也算得是酒席上一件出奇的玩器。

邵囊满斟一杯酒,两只蟹都浮在面上,爬个不了,就送与李小翠。小翠本是不肯吃这一钟的,见那蟹儿有趣,只得接在手,尽着量一口吃了。邵囊见他去得,又是一杯斟过来,李小翠又勉强一气饮干。邵囊拍手大笑道:“翠兄原来是海量,妙得紧。再看热酒来。”

说不了又斟上一杯,还要打点递将过去。那李小翠实落来不得了,连忙把个腰躬将下去,抵死不肯受。邵囊道:“翠兄作揖,小弟就跪,决然要求干。”

一边说,一边咄的跪在地下。李小翠也对面跪下,双手接过来,拚得个醉倒王公旧酒庐,做两口呷完,有一,这个硬好汉,虽是做了,险些儿把个头都摇了下来。你说这半晌罗海鳅为何没一句话说,这个主儿原是个随碗醉的,趁着他两个一面缠,他在背后落得吃个爽利,先自弄得壁泥般醉。

邵囊拿起杯正要敬他,见这个模样便住了手,把他搀去坐了。再停一会,越醉得没并侨,仰着头,伸着脚靠在椅子上,把那随口曲儿唱个不了。李小翠看不过便要起身告别,邵囊一把扯住道:“此时还没有晚,怎么就要说去。等他醉的是醉,我们饮酒的饮酒。”

那里肯放,李小翠也决不再坐,倒没奈何立饮了一大杯,才出得门。那罗海鳅见李小翠起了身,一唱唱也跳起身,口内乱叫道:“拿画眉来,我带去。”

邵囊道:“明日拿罢。”

罗海鳅道:“难道他先去了,也不等我一等。”

转身正要洒开步赶上前去,怎奈这两只脚不肯争气,扑的跌了一跌。邵囊带着笑,依旧扶他坐了一歇,吃钟苦茶,便搀他雪洞里去睡了。

次日早起,一些也不省得昨晚这场大醉,梳洗得停当,打点出门。被邵囊留住道:“我正要和你商量那件事,怎么就去。”

罗海鳅从新坐下道:“这句话又是想着李小翠了。”

邵囊道:“可弄得到手么?”

罗海鳅道:“有什么难处,近日出来小官,不过只要身上光鲜,腰边硬挣。这两件齐备了,还怕什么不倒在你怀里。”

邵囊道:“你晓得我们相处小官,不像那些没体面的。自然要个把银子用在他身上,那里有个砍光的道理。”

罗海鳅听了这句话,兜上心来道:“这样说,邵官人,大老官毕竟还要让你做。你不知道,近来小官也为那些没体面的哄怕了,所以个个都要见兔放鹰。我和你如今先把个体面,做几两银子不着,只拣那好花样的生活,买几疋,送到他家里去,那小官家见了,叫做有奶的就是娘,自然心悦诚服,要到手,可不是瓮中擒鳌。”

邵囊道:“难道这样容易。既然如此,千金担子都托在你身上,少不得事成了有个意思在这里。略坐一坐,吃了早饭就同去买生活。”

说不了,早饭摆将出来。两个吃完,打点正要动身,恰好李小翠劈面走到。他这番来,有那不晓事的,把他屈说了,道是上门兜揽主顾。偏我知道他的来意,终久还是那些小厮们顽耍生性,记挂那几个画眉,果然倒被我猜着。才坐得下,画眉两个字正出口,被罗海鳅拽到天井里,把要买生活送他的话逐一说知。李小翠道:“恐怕做衣服穿将出去,又有别人议论。既有这段美情,不如折几贯钱与我罢。”

罗海鳅满口应承道:“若是这样,包得在我身上。”

转身就和邵囊说了。邵囊极其乐意,当下又吩咐摆起酒,从早晨吃到晚,大家越吃越醒。约莫吃到上灯,李小翠先靠倒在桌上。邵囊知他意思,便叫罗海鳅掌了灯,亲自扶他到雪洞里,把门闩了。两个弄了好一会,只是弄不进去。你道他如何弄不进去,一个是不曾十分受这道过的,那个屁眼紧紧凑凑,一时间如何宽绰得来。

一个是本钱忒莽撞了,略放得进去些儿,就像戴紧箍儿一般,弄得生疼。邵囊一团高兴怎么丢得手,抽出尘柄,多搽些津唾,也管不得弄开他的屁眼,尽着力气着实一送,齐根进去。

李小翠抵当不住,一个寒噤,叫了一声我的娘,连忙把身子一扭,那里扭得出来。一个熬着疼,一个乘着兴,不只抽的二百多回,早又歇帐了。此时将近二更,见得顽了两个来更次,倒是外面的工夫多,里面的工夫少。李小翠穿好了衣服,依旧还要回家。邵囊道:“这样时候回家也不便,有心在这里,明早去罢。”

罗海鳅道:“他却不曾在外歇惯,还是把他回去。”

邵囊就叫起小厮掌灯送李小翠回家。次早邵囊又与罗海鳅商量,约莫着不好出手,遂打点十贯钱,着罗海鳅送去。

所以说做牵头的人十分心狠,竟把十贯钱落了他三贵。过了几日两边会帐起来,才晓得是罗海鳅没行止。总之自一遭后,两家都熟落了,正好顺水推船,把罗海鳅丢开。两三个月里,李小翠赚他老大一块。

罗海鳅想一想看,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气他不过,分明要他两个开交,寻思个反间计,又挽出个大老官,便教他跳了槽,看将起来。做小官的若肯一心一意相处了个朋友,便可发迹一世,怪他不得。生成了这个病,这山望见那山高,巴不得换个新主顾。常是线缚鸭子,弄得两边拓了。

邵囊那里得知是罗海鳅的暗中算计,拿定个主意,就与他开支。你说那做大老官的,拚得撤漫两分,那里不去相处个小官。

只是做小官的过了一两年,仍旧要来投奔旧主顾,这叫做覆水难收。却又有一说,如今的小官,三分颜色全仗七分妆扮。若没这些妆扮,总然是生的花朵般,也没人看得上眼。

那李小翠不上半年,看看弄得没了结果。他那母亲李翠儿,原是个在行的,教他还到邵囊家走走。李小翠心里实落又想着邵囊,脸上其实没了意思,这日拚得见面等他发挥一顿,来到邵囊家里。

小厮便进去说知,邵囊听说李小翠三个字,真个是提起心头火一盆,不出来相见,写一个字儿出来回覆道:与你情断义绝,今日复来何说。你却容易进门,我却懒于应接。思之理上谁亏,提起心头火冽。 便宜早是归家,省得一场面叱。

李小翠看了这几句,气得两只眼睛脱了出来,没些趣向,端然走了回去。把字儿递与母亲李翠儿看,李翠儿看了道:“原是你不是了些,怪他则甚。果然气他不过,也写几句回他出口气罢。”

李小翠正要拿起笔,李翠儿道:“他便绝情绝义写得出,你却不可十分伤触了他。”

李小翠道:“我是有个写法。”

遂写道

:昔日交情何厚,今日撇人脑后。

纵使一二有亏,还必万千宽宥。

不记门外奇逢,不记灯前苦受。

这的铁石心肠,何异衣冠禽兽。

写便写了,难道自家还好拿去。

转央一个后生主儿,拿到邵囊家。那邵囊决乎想不到是李小翠拿来发作他的,拆开看了呵呵大笑,仔细一想,过意不去。次日只得着人先去寻了罗海鳅,告诉一遍。

那罗海鳅也为当日那桩心病,长久不好见面,趁这一着做个引头,才又上门。邵囊就央他去寻了李小翠来,当面说了一通。罗海鳅便立个主意,写下一张议单,议定每年包倒他多少家用,多少衣服。这遭两家才又过得热热络络起来。

看官们,不厌絮烦,把罗海鳅做的议单,一发经一经目。他写道:

立议单人罗海鳅,有友邵囊,原与李小翠交好。

讵料未经一载,李生歹见,顿背深情。

不意粗心无遂,束手空还。

可谓走尽天边路,难觅皮宽树也。

今者李既悦归,邵其笑纳。

往事不必重提,新议何妨再酌。

三面看定,每岁邵奉李家用三十金,身衣春夏套,外有零星用广,不入原议之中。

此系两家情愿,各无异说。

如有翻覆等情,原议人自持公论。

恐后无凭,立此议单。

各执一纸存证。

诗曰:

议单写就各无疑,花押亲书作证媒。

惟愿两家无异说,还留样子后人为。

第三回 乔打合巧诱旧相知小黄花初识真滋味

古歌

君不见长安豪富都消败,青驱玉勒今何在。

当时沧海变桑田,此日桑田变沧海。

须知豪富不常有,有金莫结无情友。

怕他翻覆似波澜,久后还同行路叟。

这是几句醒人的说话。大凡鸡奸一事,只可暂时遣兴,那里做得正经。如今有等人每每把这件做了着实工夫,殊不知着实了,小则倾赀废业,大则致命伤。不是说得十分利害,委是眼前逼真光景。

还有一样最听不得的,是那做牵头的嘴。他若说是生得好,焦面鬼也还去得。他若说是没多年纪,姜太公还是小官。

只要弄得你上路,便快快活活吃现成,用现成。那小官倒不曾打点个起发的念头,他到背地里捐哄不了。

撞着个不甚手松的大老官,他就弄得你当真不得,当耍不得。好歹便教那小官跳了槽,随你什么有算计的,只索没法区处,总不如依着。俗语两句说得好,住他到处香醪美,不饮从他酒价高。

如今且说麻阳地方有一个做白日鬼的,不知他姓甚名谁,又没个妻小儿女,住在那紫荆桥上一间小小屋内。

平日间并不作些经营,只是东奔西撞。见了个标致小官,毕竟要访了他的姓名住处,就牢牢放在肚里。

不料他在这小官行中,混了两三年,倒行起一步好时运来,就结交了几个大老官。后来一日兴了一日,要买货的也来寻他,要卖的也来寻他。地方上人遂把他以桥为姓,去了木旁取个混名叫做乔打合。

这日是新正时节,乔打合往那相处人家贺节回来,打从紫荆巷里经过。只见那土地庙中,共有十五六个未冠,都会聚在里面说说笑笑。

乔打合站住了,逐个瞧了一瞧,却有一大半是认得的,连他也不知这些小官一齐聚集在那里为些甚事。正要等个熟的走出来问个原故,却好背后一个小官叫道:“老乔,你来得正好,也出一个分子去。”

乔打合连忙回转头来看时,就是在这紫荆巷里住的唐半琼。唐半琼见了便唱个唱道:“前日特来拜节,遇你不着,空走了一遭。”

乔打合连忙弯腰下去道:“失迎失迎。”

唐半琼道:“我自去年七月间见你过,到今约莫又有半年不见了。”

乔打合笑道:“又是你讲起我才记得,说你一向有些旧病发,如今可好了么?”

唐半琼道:“不是什么旧病,就是两年前生的那个痔疮,一向倒医好了。不期旧年夏里多耍子了几次,从新发作起来。倒亏了那辽阳来的一个长老,把几味草药整整医了这几时,个把月前方才脱得管去。”

乔打合道:“恭喜,恭喜,脱了管就除根了。我正要问你,你们众人今日聚在这,做些甚么?”

唐半琼笑了一声道:“难道你不晓得,这是我们做小官的年年旧例。一到新正来,是本境住的小官,每一个要出五分银子,都在这土地庙里会齐,祈许五夜灯宵天晴的愿心。”

乔打合也笑道:“原来你们有这个旧规,果然我也该出一个分子。”

唐半琼道:“新年新岁,难道真个要你破钞。”

乔打合道:“只是不曾带得。若带来,神天分上那里不用些儿。”

唐半琼道:“我有句话正要对你说。一向在家里坐吃山空,日常间积起得些,都消磨尽了,再没一些来路。如今没奈何,只得舍着脸皮又要出来做那把刀儿,那里有好相处的,千万替我寻个。”

乔打合满口应承道:“有有。去年冬里有一个开典铺的徽州人,在这里说起要寻一个在身边早晚顽要,你肯去么?”

唐半琼摇头道:“那徽州人最是算小,那里肯撒漫使钱。”

乔打合又想了一会道:“你既不欢喜徽州人,又有个绍兴人在这里,可去得么?”

唐半琼道:“绍兴人或者还肯撒漫些,只是当不得他会吃醋。”

乔打合道:“也罢。且说在我耳朵里,慢慢的替你寻个好主儿。”

唐半琼道:“还有一件。我那第二个兄弟打点近日也要出来,一发做你不着,替他也寻个好主儿,作成一作成。”

乔打合道:“你那令弟还没有年纪,如何就出来得。”

唐半琼笑道:“好教你在馋唾行中走了几年,一些货也不识。他虽是不多年纪,好不十分在行哩。”

乔打合:“这个其实难得,可见有其兄必有其弟也。说在我耳朵里,这个决要寻个专一会开黄花的来作成他。”

说不了,只听到里面那些小厮一齐问道:“唐半琼那里去了?”

唐半琼见众人寻他,便别了乔打合进去,乔打合也就踱了回来。过得几日就是上元佳节,果然倒被那些小官祈保着了一日直晴。到晚满城中大小人家,都点放花灯。你赛我强,好不点得热闹。

乔打合吃了晚饭,锁上了门,也踱到大街上去。只见:满天皎洁,遍地辉煌。万户千门,一处处笙歌鼎沸;六街三市,乱纷纷来往人稠。

这壁厢紧层层,你挨我侪,跳着那月明度柳翠;那壁厢闹吵吵,击鼓鸣锣,舞的是狮子滚绣球。这正是美景难逢,谁家见月能闲坐;良宵易过,何处闻灯不看来。乔打合穿长街,过短巷,各处看了一会。约莫更尽时候,正要打点回来。只听得后面有几个人,急急忙忙一头走一头说道:“我们到萧衙门里看鳌山灯去。”

乔打合听了这一句,思量道:“这里到萧衙也没多路,总是家去不过是睡觉,待我也走去看看。”

便随了那几个人。不多时,早到了萧衙门首。

只见那大门上点着一座鳌山,妆扮的都是时兴骨牌名故事。将军挂印,楚汉争锋。

一枝花孤红窈窕,大四对八黑威风。

公领孙踏梯望月,孩儿十劈破莲蓬。

天念三火烧隔子眼,夺全五临老入花丛。

还有那拘马军赶着折服雁,正马军抢的秃爪龙。

这座灯委是做得时样,便是看的人却也不少,团团围住,足有五七百。乔打合用了许多气力,才挨得进大门。

走不数步,又见二门上点着一座鳌山,更比外面那座做得有工夫,又做得细巧,四围都是三四寸长的葱草人物,扮成的二三十套戏文。

金兀术辕门纳款,武三思驿馆逢妖。

姜太公垂竿渭水,李十郎饯别河桥。

红线女田营盗盒,昆仑奴郭院携绅。

林教师夜投水浒,孙行者大闹灵霄。

伍子胥生擒伯嚭,李存孝力战黄巢。

张仲坚抛家落海,吕蒙正冒雪归窑。

凤仪亭太师掷戟,瑶池宴方朔偷桃。

清风亭薛荣叹气,乌江渡项羽悲唱。

会跌打,蔡跑跑飞拳飞脚;使猛力,张翼德轮棒轮刀。

没眼睛的瞎仓官,做得活像撒酒风的醉旨隶,差不分毫。

最好看的,庐州人乱敲花鼓;没要紧的,男子汉对跑高跷。

这壁厢,有几个放火爆的小孩儿,伸头掩耳。

那壁厢,有几个看花灯的丑妇女,跛足驼腰。

那些人看了这座鳌山,都说道做得有工夫,没有一个不连声喝采。正看得高兴,只见有几个生青毛倚着吃了几钟饿碗头,就在那人队里闯起祸来。那些看的人,有一半怕惹事的,恐怕新年新岁,没要紧惹到自己身上,都走散了。

有一半好管闲事的,一齐都伙上前劝住那两个厮打的道:“不要动手。这萧衙里却是打不出的,为什么事,放了手,好好讲罢。”

傍边一个人回答道:“他取笑了我们这个小官,正要打个不了帐哩。”

恰好乔打合也还在那伙人里,他听说个小官,连忙回头看时。果然是一个初蓄发的,年纪约来十四五岁,生得异样标致,一张面孔就如傅粉一般。他把个眼睛看了又想,想了又看。正要访问是那一家的,只见那伙人哄的一声都拥出了大门外去。乔打合也不去劝闹,连忙上前扯住那个人问道:“这个小官姓甚名谁,在那里住的?”

那人道:“他叫做唐半瑶,在紫荆巷里住,是我们相公两三日前新相处的。”

乔打合想不起道:“紫荆巷只有唐半琼,那里有什么唐半瑶。”

那人点头道:“就是唐半琼的兄弟。”

乔打合方才想得起。正打点还要问他几句,见那伙人早已劝散,便也走了回家。心中再思再想,却不晓得是什么人做牵去的。次日起了个老大的早,走到唐半琼家里。正进得门,只见堂前先坐着一个主儿,你道怎生模样。一张方面孔,两脸落腮胡。戴一顶吴江帽折起的巾儿,钉一块蜜蜡金碾成的圈子。稀网巾包过眉稍,却有些吴下官人打扮。银铭耳插来鬓后,才认出徽州朝奉行头。乔打合见这个人气呼呼的坐在那里,便站住了不走进去,叫一声道:“唐半琼可在家么?”

唐半琼正在里面梳洗,听得有人叫他,连忙问道:“是那一个?”

乔打合道:“我们是紫荆桥上住的。”

唐半琼连忙出来见道:“我说是那个,原来是你。来得恰好,进来坐坐,看一看戏文去。”

乔打合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唐半琼道:“你不认得么?这是我兄弟两三日前初相处的,姓汪名通,是个徽州朝奉。”

乔打含笑道:“你前日说徽州人啬吝,再不好相处,缘何你兄弟倒相处了?”

唐半琼也笑道:“各人所好不同。”

乔打合道:“他为什么事气吽吽的坐在这里?”

唐半琼道:“说来好笑。他昨晚同我兄弟到萧衙里去看鳌山,撞着一个生青毛,把我兄弟取笑了,他便捻酸起来,今日商量打点要去告状。”

乔打合道:“原来昨晚在萧衙里厮打的就是这个主儿,我也在那里看见的。只是为小官去打官司,甚么要紧,待我进去劝他息了罢。”

正要走将进去,又站着道:“且住。我还要问你,前日是那一个把你兄弟牵与他的?”

唐半琼道:“是碧莲寺里的一个长老。”

乔打合道:“怎么这个人倒寻个和尚做牵?”

唐半琼道:“他原在那寺中做下处,两个一向相熟的。”

乔打合恼得两个眼睛突出来道:“有这样事,和尚都思量走将出来做牵头了。如今他们吃醋的官司倒打不成,我要和那和尚说几句哩。”

唐半琼道:“那长老也在这时来了。你且耐着性子,莫要这场不了,又是那场。”

说不了,恰好那和尚已走进门。乔打合把他一看,生得有些古怪。两道浓眉,一双饿眼。半爿僧帽,露几分秃秃光头;一领衲衣,拖二尺翩翩大袖。金刚子枉自持心,梁皇忏何曾见面。乔打合道:“我走将进去,见了这个秃驴,眼珠里怒火直奔出来。且回家去,明日少不得还要来见你兄弟。”

唐半琼扯住道:“新年新岁,难道上门来茶也不吃一杯去。”

乔打合道:“明日总来吃罢。”

转身就走出门。不说唐半琼进去和那汪通商量告状的说话。且说那乔打合回到家里,左思右想,只是气那和尚不过。思量要算计他,又没个理会。除非是别寻一个把唐半瑶引去,着他跳了槽,方才出得这口气。一连思量了五六日,再没有个计较可奈何他。这日往街上走走散闷,只见背后有个人叫道:“老乔,一向不见你的面哩。”

乔打合忙把头回转来看时,你道是那个,原来是麻阳城里一个最撒漫的大老官,叫做汤信之。乔打合见了满面欢笑,把个腰忙不及的弯下去道:“汤官人,我一向在街上踱来踱去,再不见你哩。”

汤信之道:“正是。我因出去了几年,如今才回来周岁。且问你这年把来,麻阳城中可又有几个新出来的小官?”

乔打合满口回答道:“有有。小阳巷里新出一个王俊官,碧莲寺前新出一个李玉儿。”

汤信之摇手笑道:“这都是我在这里的时节见过的。”

乔打合道:“除了他二人,虽然还有几个,只是生得粗皮夯肉,蠢头怪脑,只好当个小官名色的。”

汤信之笑道:“老乔,你却是要在这个行中吃饭的,难道眼睛里再不见一个好小官,明日千万要在你身上替我寻一个。”

乔打合道:“有便有一个在这里,生得绝样标致又不多年纪,正好中官人的意,只是要费些周折才可■得来。汤信之道:“是那一家的?你且说一说看。”

乔打合道:“就是官人向年相处唐半琼的兄弟,唤作唐半瑶。”

汤信之欢喜道:“果然是他的兄弟,不消得说是标致的,这要弄他来便也不难。”

乔打合道:“汤官人早见得我几日便好,新近六七日前,被那碧莲寺一个和尚牵去与个徽州主顾了。”

汤信之道:“这个一发不难。俗语说,毒龙难斗地头蛇,我便做些钱钞不着,送到他门上去,不怕不随了我。”

乔打合道:“这个行不通。倘是那徽州人吃起醋来,却怎么好?”

汤信之道:“不妨,拚得与他当官结煞。我今日要出门去,不能够了。你明日可在家等我,待我打点些东西同你送到他家里去。”

乔打合把头乱点,满口应承,两人遂拱手别去。这回乔打合思量得,一则便好奈何了那和尚,二来又好赚他些钱钞,快活个不了,遂去与唐半琼商议停当。

果然次日巳牌时分,汤信之着家僮捧了一个描金礼匣来到他家,一同就去见那唐半琼。汤信之相见作了揖,先把寒温叙了一遍,然后问起他的兄弟。唐半琼便唤出兄弟来见了,汤信之喝采道:“这几年不见,果然长得这样标致了,将来大有乃兄之风。”

唐半瑶一个脸红。汤信之取过礼匣来送他,唐半琼先把帕子展开一看,上写:玄色花绫一端,天蓝绉纱一端。牙色丝■二副,花素汗巾二方。犀簪一只,金铁一枝。唐半琼道:“怎么好受汤官人这许多厚礼。”

乔打含笑道:“这是送与令弟的,还由你做不得主哩。”

唐半琼也笑道:“你就来取笑我,当初我也是这样收过的。”

原来近日这些做小官的,个个都是贪得无厌。只除你没得送便罢,若有得逞,莫说是这样厚礼,便是不值几个钱的,也没得反璧。那唐半琼这几句,都是门面上好看的说话。你看唐半瑶见哥哥开口说个不好收,他假意推却起来。乔打合再三劝不过,方才一并收下。

大家坐了,才说得几句,恰好那汪通正走将来。所以说那做小官的极是反面无情,鬼脸儿带在额角上,抹下来最快。唐半瑶见汤信之送了这些礼,一心就向在他身上。见汪通走来,岂不是昨日光景,便觉有些下眉下眼,做出那不偢仙的模样。

那汪通也还知趣,见有人坐在堂前,转身就走。终久做牵头的在行帮衬,这乔打合见汪通前日气吽吽的坐在他家,商量要告状的正是他,恐怕见了又捻酸起来,便悄悄向汤信之耳边说了几句,遂起身别去。汤信之一路上与乔打合计议道:“这个人紧紧恋住,一时就难弄得到手。”

乔打合道:“只要唐半瑶肯心向了你,怕他则甚。”

汤信之道:“说得有理。你明日可起个早去,寻了他同到我花园里,待我把些话儿对他说,自然把那徽州人断送上路。”

乔打合道:“汤官人又有一说,那唐半琼决要他同来才好。”

汤信之道:“恐怕他在面前,见我和他兄弟相好了,又要捻酸吃醋。”

乔打合道:“他倒是个会帮衬的,这些光景包得没有。”

汤信之道:“这样一发寻了他来。”

说话之间,早到了紫荆桥,两人各自回家。次日乔打合未到天明就来到唐半琼家,立等他弟兄两个起来梳洗,一同径到汤信之花园门首。那管花园的还认得是唐半琼,便回答道:“莫要进去,我家官人出外两三年还不曾回来哩。”

乔打合道:“莫要取笑,你家官人昨日约我们来的,你不与我们进去相见,明日都推在你身上。”

管园的道:“说便进去说了,只是里面聒絮着我,你们却走不开的呢。”

你看他唧唧喻喻,没奈何走将进去。不多时,汤信之就走出来,见他三个,这个欢喜也不知是那里来的,邀到花厅上坐了。才吃得一杯茶,只见里面闹吵起来,管园的一步一跌忙不及的赶来说道:“大官人不好了,里面得知,打将出来了,没要紧省得淘气罢。”

原来这汤信之的妻子最是利害,日常间听得丈夫在外相处了个小官,就要倒了葡萄架,便是汤信之生怕的也是这一着。唐半琼慌了道:“快些去罢,不要带累我受气。”

汤信之道:“怎么是好,偏生撞着这个不贤慧的东西,好扫兴哩。”

乔打合道:“他二位极难得接来的,终不然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我有个道理,那紫荆桥边有一所空屋,原是陈刺史的花园,里面有的是好耍子所在,我们就同到那里去,谈一谈也好。”

汤信之道:“早说有这个所在,也省得惹这场臭气,一同就去罢。”

乔打合道:“待我先去开了门,等他两个慢慢后来。汤官人你还到宝夫人那里陪个小心再来才是。”

汤信之笑道:“这倒不曾引惯他。只是不带得些银子,少不得还要进去才来。”

乔打合悄悄的先走出了园门,唐半琼就同了兄弟,随后踱着。这正叫做芥菜子偏落在绣花针眼里。两个走得十来家门面,恰好那汪通在小巷里劈面撞着,连忙就闪过了。汪通暗想道:“他两个此时往那里去,待我做些工夫不着,跟在他后面,看走到那一家。”

你看这汪通紧紧随着,只见他两个同进了那间空屋,又想道:“走到这空房里去,决有些蹊跷,悄悄跟他进去看个下落。”

正走得进去,那汤信之也就来了。乔打合引了他们四下看了一会,汤信之把些银子递与他道:“你可先去安排些午饭。”乔打合早明白了这个意思,就扯了唐半琼同走。这汤信之那里知道汪通先躲在里面,两个没些体面,青天白日说起鬼话来。唐半瑶原有意肯的,只是脸皮还嫩,害着羞半推半就。汤信之脸腆道:“没奈何,再是一会,又好来寻吃饭了。”

唐半瑶掩着嘴道:“青天白日,羞答答的怎么好干这样事。”

汤信之道:“明人不做暗事,没奈何我又唱唱了。”

说未了便把个腰弯将下去。唐半瑶连忙扶住道:“依便依了。你只要先讲过,到了熬不得的田地,你也要依我呢。”

汤信之欢喜道:“这个自然都要通情。”

两个就在假山背后弄了一会。唐半瑶弄得个遍体酥麻,靠倒在假山石上,那里爬得起来。汤信之袖里摸出一条汗巾替他把彼处轻轻拭了一会,又替他把裤儿系了。唐半瑶塌地坐倒道:“我却不晓得这件东西,世上人没一个不欢喜他的,还是有些什么好滋味。”

汤信之道:“说不尽哩。”

两个正坐在假山上说得有兴。不道那汪通听了熬不过,起来厉声高叫道:“个小擦娘的,擦得屁眼好快活哩。”

汤信之那里晓得就是汪通,吃个大惊,飞一似的脱身跑去。汪通就把唐半瑶拦住道:“你却会得作难,这番走到那里去。若是略道半个不字,就活活结果了你的性命。”

唐半瑶见他说话来得凶狠,没奈何只得做了一个阳货献臀才了得帐。走出门来,劈头又撞着乔打合将他一把扭住道:“你看这房子是那一家的,许你在里面拐小官么。”

唐半瑶见这个光景,先跑了回去。汪通回答不来,被乔打合挥了几个巴掌。那些地方上看的,见是徽州人,明明都欺侮他,都说把这个狗蛮结到陈衙里去。汪通慌了道:“听凭众位私下处了罢。”

众人道:“一席戏文酒就饶了你去。”

乔打合道:“这还不打紧。先要写一张伏辨与我。”

汪通是个有身家的,自古道,家值千贯,身值千贯。事到其间,只要了性命,满口应承道:“有纸笔就写。”

众人道:“省得又引得人多了。”

取了笔砚,依旧到空房里去。汪通去写道:立伏辨人汪通,祖籍徽府,客居麻阳城。素性不才,惯作灌肠之技;生平毛病,嗜为盗粪之人。一时见拙,作事欠通。不堤防人耳隔墙,遂败露陈衙空屋。暝目自甘,噬脐何及。若非众位善周全,几致一身难摆脱。倘日后再蹈前非,据今朝一张存案。众人道:“伏辨便是这样写了,如今只要了落地方上去。”

汪通道:“列位放心,那碧莲寺就是我的下处,同到那里,少不得有个意思相谢。”

众人道:“使得,使得。”

乔打合只收了伏辨,凭那些人跟了汪通去。他连忙走将回来,恰好汤信之唐半琼都坐在家里,眼望旌捷旗,且听好消息。见他走到,齐问道:“怎么放他去了?”

乔打合道:“放便放了他去,伏头伏脚写得一张在这里。”

汤信之接过手,看了笑道:“写得停当,写得停当,这番不怕那唐半瑶不是我的货了。”

乔打合道:“不是这个苦肉计,如何送得那徽蛮上路。这遭你把什么谢我?”

汤信之道:“凭你开口要那一件就是。”

乔打合笑道:“说得有理。不然的时节,伏辨又轮到你写了。”

当下就打点午饭,三人吃了各自出门。

汪通自这回不得了便宜,竟把唐半瑶那点念头收拾起了。

后来汤信之见唐半瑶竟不带一些小官气,凡事还肯将就,把眼睛又是一样看承,三五年里替他做了许多正经事。

所以说不会相处的,千个不抵一个。会得相处的,一个足胜千个也。

诗云:

风流队里最难言,须识机谋一着先。

多少五陵裘马客,进时容易退时难。

第四回 设奇谋勾入风流队撇华筵惊奔快活场

菩萨蛮

文窗绣户无罗幕,江南绿水通朱阁。

花髻玉珑璁,单衫杏子红。

彩云歌处断,柳拂旌门暗。

鹦鹉伴人愁,春归十二楼。

这回书,单说近来小官都便宜了这件生意,到了十二三岁就晓得要相处朋友。比像果有几分姿色的,这般年纪原是不可虚度,应得出来卖个样子。如今有一等老大一把年纪,生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舍着个脸皮寻了件把衣服,铺设了门面,走出来到要思量起发大钞。看将起来,这样的小官,偏生又行得通。

你道这句何如说,人却不知道,连这近来的大老官,也都是只生得两个眼眶子,那里识些好歹。见着个未冠,就说是小官,情愿肯把银子结识这个。结识若得久长,便做些银子不着。只恐怕他却是恫悦人多的,落得把你做个呆子,着些什么来由。这些话头且收拾起。

听说黄州有个秀士,姓宝名楼,家俬可有上万,只是未丢书本,也好的是小官。那个妻子唤做范丽娘,原是教坊司里一个粉头跟他从良的。这范丽娘见丈夫好这一道,免不得是有些不快活。想一想看,总只不是个结发夫妻,落得做人情,只得随他在外浪使浪用。

宝楼倚着没个人拘束,看看弄得没了倍倍,不拣些粗细,只要是个小官,就要说三日邪话。不出几个年头,把家俬渐渐弄空,那读书两个字一发不要说起。这却是人家女眷们贤慧处,范丽娘见这个光景,眼见得发迹不能够,转头看不过了。这个好人难做到底,没奈何着实费了一场唇舌。

宝楼也是枉做了个读书人,聪明一世,懵懂一时。那个人家女眷不要丈夫好的,那些唇舌,无非是要你回头,重整家筵的意思。他却错怪了,只道范丽娘有了醋意,千方百计倒要弄个计较,把他布摆起来。

这日正在那里思量,恰好有个小官走到。这个小官,你道叫做甚么名字,却唤做袁通,也是个半三不四的。有一说,生便生得不甚标致,倒有一肚皮的好计较。比如这时要算计一个人,只消得眉头一促,肚里就停当了。所以说,入门休问荣枯事,观见容颜便得知。

他见宝楼脸色不甚好看,便问道:“宝兄为何气气闷闷坐在家里?”

宝楼勉强作笑道:“告诉你不得,为了些家务事。”

袁通也笑一声道:“兄是个极快活的人,什么家务事要你当心,决是为尊嫂有什么说话。”

宝楼吃个惊道:“你怎么得知?”

袁通就顺口道:“宝兄可晓得,若要不知,除非莫为。”

宝楼叹口气道:“想我这样一个人,逍遥散诞,比神仙尤其快乐。如今倒吃内里的亏,这桩事如何是了。”

袁通道:“这有何难,你只把尊嫂怎么难为的话,略说说看,包你有个法儿,还要他来小心你哩。”

宝楼大喜道:“有这样事。”

登时就把前前后后的话告诉了一番,袁通道:“这是尊嫂的醋意了。依我说,弄个计较,竟把此物一刀割下了,大家弄不成。”

宝楼道:“你又来说得没正经,好好一个人,把这件东西割下了,弄得个公不公,雌不雌,还做个什么男子汉。”

袁通道:“你且不要着忙,终不然真个教你把这件东西割下了么。”

宝楼道:“小官家一发说得不在行,若是别样还好做手脚,难道这张毡,可装得个假的。”

袁通道:“我教你么,这是苦肉计。明日到那卖狗人家去,买他一根新鲜狗鞭,防备在腰边。只要等他有些口过便使个性子,走到书房里,拿起刀来■■声,只叫把这张毡割下了罢。那时他内眷们听得这句,包你魂都唬得不在身上,忙不及的来劝住了。是这一遭后你看连个气都不来呵你一口。”

宝楼哈哈笑道:“好计好计。只是一件,徜然他不来劝,怎么是好?”

袁通道:“阿呆,便割下来,只是根狗鞭。”

宝楼欢喜得紧,拍手大叫道:“妙得紧,妙得紧。”

就要打点起来了。两个正要再商量些说话,只见小厮走出来接吃午饭。袁通生怕里面得知,又要带累他唱气,连忙作别起身。宝楼进去吃了饭,遂走到街坊上买了一根狗鞭,拿将回来,设法得停停当当,只要等范丽娘有些口风,就好把他试验。你说这个生狗鞭,可是放得长久的,安了三四日,渐渐有些气息。

宝楼想道:“终不然高高兴兴打点在这里,可又没要紧坏掉了。说不得,前后不免要做一场的,待我先去寻他个口过。”

走到书房里,坐了一霎,思量了个计较。假意儿踱到范丽娘面前,把个笑堆到嘴边道:“我今晚有个朋友接去饮酒,多分不得回来,衣服可拿件添我穿穿。”

范丽娘听了这句,变着脸道:“吃什么酒,这分明又是那个小孽畜来寻你了,那个敢去。”

宝楼假狠道:“胡说。人家雌鸡啼,可有什么好处。脚生我肚皮底下,要去也随我,不去也随我,可是你拘束得定。”

范丽娘把他一把扯住,摇着头道:“我和你搭个掌子,看那个走得出大门去。”

宝楼冷笑一声道:“呵呵!我岂不知你的意思。”

范丽娘道:“你既晓得我的意思,说出来么。”

宝楼道:“你只道我又出去相处什么小官,无非为这件吃醋。”

范丽娘咬着牙关:“恰又来。你既晓得我要吃醋的,请在家里坐坐。”

宝楼假怒道:“你果是不放我去么?”

范丽娘道:“那个敢走。”

宝楼把袖子一洒,往里面一跑。范丽娘不知他什么势头,只道是要寻些什么短见,连忙打发个小厮进去看看。只见他去到书房里,一只手拿了腰边那根狗鞭,一只手拿了把裁纸刀,大呼小叫要断送着他哩。那小厮见了吃上一惊,慌忙走进房里,把刀夺将过来,厉声高叫道:“大娘不好了,官人没主意在这里,快来劝劝。”

范丽娘慌了,飞一般的赶将进来,见这个光景,扑的跪倒在地下,紧紧的拦腰抱住。这个跪不是范丽娘有心跪他,实落看了双膝酥麻,不由你不挫了下去。口口声声道:“官人随你去罢,今后决不来说你了。”

宝楼趁势就放了手,遂回嗔作喜道:“我这个主意其实不是今日起的,打点一向了。想将起来最恩爱的莫如夫妻,何苦为这些闲事,终日闹闹吵吵,外人得知不说是我不成器,倒说是你不贤慧,像甚么模样,索性把这件东西割掉了,大家省些唇舌。”

范丽娘道:“枉教你做个人在世上,这却不是和我竞气,倒是和鞭做对头了,如今干我甚事,叫做说,大鹏飞上梧桐树,自有傍人说短长。只怕再过年把,思量我的说话,悔之晚矣。”

宝楼便不则声,范丽娘道:“要去可趁早,莫要担搁了。”

宝楼陪笑道:“一团吃酒的好兴致都不知丢在那里了,去也没趣。”

范丽娘道:“也罢。今晚就是我买一味替你和事。”

连忙分付整起酒来。夫妻两个你一杯我一杯,好不吃得痛快。直饮到三更天气,方才进房安寝。诗曰:巧计今朝幸已成,思量谁个假惺惺。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这夜夫妻两个,那些房事,免不得是有的,不须讲起。

宝楼因中了酒,次日巳牌时分,才走起来。正在天井里踱来踱去,想得真个亏了袁通那条苦肉计,一面暗里思量,一面暗里好笑。正回转身,恰好袁通又走到面前。宝楼一把扯到侧厅上坐了道:“来得恰好,我正要寻你说话。”

袁通道:“那话儿可打点了么?”

宝楼道:“就是那日,你转身后,都打点停当。”

袁通道:“几时就好试演?”

宝楼道:“昨日已试过了。”

袁通道:“尊嫂可看见么?”

宝楼道:“他听得这个风声连忙走来,一把拦腰抱住。被我做作起来,拿了刀只是要割。他便双膝跪在地下,千求万告讨饶,方才丢手。”

袁通道:“可还说些什么?”

宝楼道:“他说今后再不来说我了。”

袁通道:“这个计较亏了那个。”

宝楼道:“尚容,尚容。”

袁通道:“如今料得没人拘束。我有个上样绝色的小官,寻来和你走走,可要么?”

宝楼道:“俗语说得好,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终不然你又要做牵头了。且说来我听,比你生得如何?”

袁通道:“不瞒兄说,我们做小官叫做讨不得饭,没奈何出来干此道的。还是取我的面孔,还是取我的皮肤。那个小官,若是你一见,头都要摇落哩。”

宝楼道:“叫做甚么名字?”

袁通道:“姓许,名字叫做无瑕。”

宝楼道:“妙妙!不要说见面,只是这个名字也就精在里面。在那里住?可去看得看么?”

袁通道:“你去梳洗起来,总成你看看罢。”

宝楼连忙进去梳洗齐整,出来同了袁通就走。两个出了大街,同走进一条小街。过了两三家,却是一个小小八字墙门。袁通道:“是这一家了,和你同走进去。”

袁通就把避觑扯开,两个踱到里面。只见老大一个天井,两边好不辑理得齐整。摆两座金鱼缸,搭几块太湖石。黄杨树高低五六株,菖蒲盆大小二三十。碧桃花相对紫荆花,棕皮树间着芭蕉树。半空中几点管弦声,满阶前一带胭脂赤。两个看了一会,走到堂前,并不见个人影。每旁摆着六张斑竹椅儿,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为着四句道:茶熟香清,有客到门。可喜鸟啼花落,无人亦自悠然。钱塘痴痴子题袁通不见有人出来,遂叫一声道:“许大哥可在么?”

不多时里面走出个小厮来,见了袁通,满面堆笑道:“原来是袁大爷,请坐请坐,敢是要见我们官人么?”

袁通道:“正是,正是。你说我同一个宝相公来望他。”

那小厮道:“在到在家里,只是昨夜出去吃酒,回得夜深了,适才才走起来,还不曾梳洗哩。”

袁通道:“不妨。可见得的。”

那小厮应了一声,就走进去。不多一会儿,许无瑕遂走出来,果然还蓬了个头。看见了宝楼,到要把个脚缩了进去。袁通便叫住道:“许大哥,这样倒客气了。”

许无瑕只得依旧出来,见了他两个,你看这宝楼见了许无瑕,果然应了袁通前面一句话,暗地里几乎把个头摇落了。许无瑕问道:“此间官人上姓?”

袁通道:“就是大街上住的宝大哥。”

许无瑕道:“久仰,久仰。”

袁通道:“宝大哥一向羡慕,几时同到他宅上去耍一耍。”

许无瑕道:“本当竭诚奉拜,只是有一敞友,要邀陪往长沙府去一代,明早就要动身。仓卒之间,如何是好?”

宝楼就一句搭过去道:“小弟日内也正要往长沙府去探一友,打做个伴儿同去如何?”

许无瑕道:“宝大哥果然要去就同船罢。”

袁通道:“这个一发凑巧,我就要宝大哥带挈去看一看风景。”

宝楼道:“敢问许兄明日同去的是那一个?”

许无瑕道:“说来只怕宝兄也是相熟的,就是大街朱百户的阿弟。”

宝楼想一想道:“这样说,是新纳辽生的朱上衢了。”

许无瑕道:“正是,正是。”

宝楼道:“若是朱上衢,是我的社友。他闻说我同去,一路上盘缠都不消带得。”

袁通道:“说将起来,都是熟的,他也是我的旧相处。明日大家同去。”

许无瑕觉有些见嫌道:“怕多了个把人,一路上不便些。”

袁通道:“叫一只大些船,你与朱上衢合一舱,我和宝大哥合一舱,早晚有说有道,便得紧哩。”

宝楼道:“既然如此,少不得一路正有得盘桓。此时趁早回去打点行李,明早就好起身。”

袁通道:“说得有理。”

一齐作别出门。说这宝楼回去,遂把要到长沙去的话,说与范丽娘得知。范丽娘自昨日那场后,算来与他无涉,落得做好人。见他说要起身便不拦阻,随即分付收拾行囊,第二日径自相送出门。说那朱上衢要带许无瑕到长沙,便是五七岁孩童,也明白这段就里的,未免一路上不免说些衷肠话儿。你说多了个人去,可以稳便的。

听说宝楼要同船,就来回覆了许无瑕不去了。这个宝楼也是有意思,在许无瑕身上的,难道朱上衢不去,他也歇作了,便叫下船只送十两银子与许无瑕安家,要他相陪。那些做小官的,有钱的便是好朋友,遂跟了他一同起身。

三个人叫了一只大油船,一路去登山玩水,游游衍衍消磨了许多日子,才到得长沙。原来宝楼则不是吊谎,果然有个朋友在那里。却有一说,只是这个朋友,不甚阔绰的,名唤李溜,向年在黄州的时节,原帮着宝楼的闲。因为手脚有些不干净,宝员外在日,把他打发了出来。隔着多年,宝楼倒也常常想念,争奈山遥水远,却不能够容易一见。这番来实是要寻着他相见一面,但只是不晓得他的住处。一个老大的长沙府,那里去寻个李溜。这是故人该得重会的所在。

三人上了崖,慢慢一路访问。踱到长沙府前,只见个石牌坊下围着一伙人看个不了。宝楼也挨上前去,仔细一看,却是个说真方卖假药的汉子,摆着许多膏药,正在那里哈哈喝喝,要寻个主儿试手段哩。宝楼看了这个人,眼睛里觉得有些相认,再把地下招牌一看,见上面写着十个字道:黄州李溜,神效百病膏药。宝楼遂叫道:“李溜哥,可认得我么?”

这李溜眼睛还好,一见便认得了,便问道:“足下敢是黄州宝官人么?”

宝楼道:“正是正是。”

李溜便把招牌收了,扯了宝楼就走。宝楼唤他两个过来,见了李溜,同了一路走。一路问道:“宝官人一向可好?员外俱纳福么?”

宝楼道:“先父去世长远了。”

李溜道:“哦!原来亡过了。官人为何今日到这里?”

宝楼道:“特来望你。”

李溜道:“好说,好说。”

宝楼道:“一向可好么?”

李溜道:“难中一言难尽,不过度日而已。宝官人还在那里作寓?”

宝楼道:“在下才到,还未有下处。”

李溜道:“果然才到,何不到我舍下去住了罢。”

宝楼道:“这个妙得紧了。”

转弯抹角同到了家里。李溜便叫妻子打点午饭吃了,各人把别后这几年来的光景,细说了一番。李溜就去洒扫了一间厢房,把他三个住了。这遭宝楼好不放心乐意,同许无瑕袁通两个,整整在长沙住了个把月。耍子其实象意,费用却也利害,约莫着没了百把两银子。看看囊箧空虚,却又不好回来。遂写了一封家书,打发个小厮,星夜回到黄州来问范丽娘处讨盘缠。范丽娘接了丈夫的书,不胜欢喜,看到后面要些银子,就不快活起来,问那小厮道:“我问你,官人去得不上两个月,那百把多银子怎么就用完了?”

小厮把带两个小官去的话,着实架了一天火。范丽娘道:“有这样事。我如今也写一封回信,把你五两去做回往盘缠。可去对官人说家里新到四个小厮,都是苏杭人,标致无双,又晓得吹弹歌舞,价钱甚是相应,专等他回来看一看就好成事。”

那小厮领命,星夜来到长沙把回信送上。宝楼见没有银子带来,眉头促做一堆。看了信上说家里有四个小厮,又标致,又晓得吹弹歌舞,快活起来。老大把眉头一放,便坐不定了。次日别了李溜,离了长沙。说那范丽娘,果然不知那里去,先寻了四个小厮在家里。

这四个小厮,看了其实恶心的,都又带了些残疾,偏生取四个古怪名字,个个曲牌名。第一个是腊梨,叫做秃厮儿。第二个是拐脚,叫做风马儿。第三个是歪头,叫做锋■儿。第四个是驼背,叫做货郎儿。范丽娘把这四个小厮,打点得停停当当,只要等丈夫回来,做一场笑话。

宝楼回到黄州城,先打发了许无瑕袁通两个回去,然后走到家里。范丽娘听得丈夫到了,便整酒洗尘,就把个酒摆在堂前,夫妻两个先饮上几杯款一款寒温。宝楼遂开口问道:“前日信上说是新到四个绝标致的小厮,可还在么?”

范丽娘笑道:“我说你为这件赶回来的。有一说,我和你夫妻间别多时,正要慢慢吃一杯酒。若是叫将出来,还有什么心相待。我呀咐他们在里面吹打,与你消停吃一杯,再唤出来不迟。”

宝楼道:“就叫他吹打起来。”

范丽娘遂吩咐里面奏乐,不多时咿咿唔唔吹打起来。宝楼听了,心下急煎煎的,巴不得见一见,遂站起身道:“没奈何叫他们出来见见。”

范丽娘道:“你且坐着。要说得过,见了时不许大惊小怪。”

宝楼道:“少不得。是我有分的,好歹放在肚里便了。”

范丽娘叫道:“小厮们出来奏乐罢。”

四个喻喻喻喻乱走出来。宝楼看了,唬得魂不附体,丢了酒杯,飞也似的就走。范丽娘一把扯住道:“不要慌么!小官总是一样,难道那个小官为他就用了百把多银子,这几个十来两儿不值么?”

宝楼道:“饶了我罢!再看一看酒都要吐出来了。”

范丽娘遂分付收拾了,方才和他同走进去。宝楼再三要范丽娘把那四个打发了,原来那四个小厮,都是卑田院里叫化子。说话的,你又说差了,难道叫化子也会吹打。有一说,难道做叫化子的,个个一窍不通的。

范丽娘各把他些银子,都打发去了。宝楼是这一遭扫兴,把个好小官念头竟自撇在水窨子里。范丽娘见丈夫断绝了小官那念头,千欢万喜,这遭从新把个家筵重整起来。只恐怕他男子汉的心肠又有变易,遂着人到苏州去,只拣标致的小厮,讨了两个,凭他早晚受用。所以说,人家贤慧的内眷们也是不可少的,那宝楼若不是范丽娘那番见识,那能够又得个重整家筵日子。

诗曰:

谁似当年范丽娘,劝夫下尽苦心肠。

至今提起华筵上,犹使傍人笑一场。

第五回 行马扁便宜村汉子判鸡奸断送老扒头

如梦令

瞬息年华驰骤,莫向红尘迤逗。

倏忽鬓惊秋,谈说眼前将就。

回首回首,早把机关参透。

这几句说道,人生在世,免不得有个老来日子,大凡做小官的,年纪在十五六岁,正是行运时,到了十八九岁,看看时运退将下来,须要打点个回头日子。

如今眼前有一等,年过了二十五六,还要乔装未冠,见了那买货的来千态万状,兴妖作怪,却不知道有这样的行货,偏又有这样的售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当初郑州有个骆驼村,周转有一二十里,共有百十个人家。这也是那村中的风水,到出了二三十个小官。都是要做背后买卖的。后来那些小官,见是一日一日,越多将出来,便分做三等。

把那十四五岁初蓄发的,做了上等;十六七岁发披肩的,做了中等;十八九岁掳起发的,做了下等。那初蓄发的,转眼间就到了掳头日子;只有那掳头的,过三年也是未冠,过了五年又是个未冠。

那上等的见下等的坏了小官名色,恐怕日后倒了架子,遂拴同中等,又创起个议论,竟把那下等的围住。下等的见他们围住了,内中有几个认时务的,仔细想一想:“总不然到了百岁,也还是个扒颈?”没奈何,只得硬了肚肠,买个网子戴在头上。

还有几个老面孔,死也不肯干休,毕竟要指望个还转的日子。果然到了,又被他们指望着了,不多几时,却来了一个专收大街的官人。你道怎生打扮?

戴尖尖本色旧毡帽,穿短短光青上马衣。

肩扛着一条布袋,脚登的两只皮靴。

胖的来金刚模样,长得个魑魉身躯。

缓缓慢行到村落里,声声叫道卖胭脂。

这个客人,姓邓名东,一向是个卖枣子的巨商。只因好相处小官,把本钱都浪尽了。后来没了经营本钱,贩些胭脂到郑州来,将就过活。

这一日也是偶然来到骆驼村里,只见东家门首,也站着个小官,西家门首,也站着小官。猛的又惹起了当年毛病。

但是一件,这邓东一生一世,专好杀笨猪,见了十五六岁的,恐怕不识那些味道,因此眼孔里虽是瞧着,心窝里还不甚想着。

就是这些小官,见他东瞧西瞧,也分明晓得他是个要买货的。只是看了这样一个胖壮汉子,先已害怕了,那里还受得那件东西,因此都不情愿去招接他。

这邓东连走了两三里,瞧了十多家,又叫了几声卖胭脂,那里见有个人来问个价钱。这也是他自己错走了路途,难道那些小官,可是用得胭脂着的?他又东西瞧,走两步站一会儿,走两步站一会儿,看看天色黑将下来,恐怕人生路不熟,迷了路那里去投宿。

正待转身走出村来,恰好前面有一个小官,唤名刘玉,正站在门首。听见远远叫卖胭脂的,是北路人声音,他却听错了,只道是卖腌猪肉的。心中算计道:“我们一向被那上中两等的围住了,竟没有生活,正没有设法处。不如叫那卖腌猪肉的来,和他扳一个话看。若到是个肯买货的主儿,莫要是说起发他的钱钞,就是腌猪肉,弄他几十斤在家肥肥嘴也好。”

算计定了,开口叫道:“卖腌猪肉的,这里来,我们要买哩。”

邓东连忙走上前来,仔细一看,见是个二十多岁的掳头小官唤他,便把个笑来堆到嘴边道:“要买咱老子的胭脂么?”

刘玉看了他手里,并不拿些别样,单单只有肩上扛的布袋,就呆住了,暗忖道:“总不然这腌猪肉藏在这布袋里么?”

邓东便将手向布袋里,把胭脂摸了二三十盏出来,递与刘玉道:“咱老子不要你的钱,相送了罢。”

刘玉见他到也像个撒漫的,便接住了,又想道:“这个人到也抬手,不要管他。就是这二三十盏胭脂,算来也值两钱银子。”

也便收了,笑道:“怎么好要客人相送,也罢,天色晚了,请进舍下用一顿馍馍去。”

原来那北地人,好吃的是馍馍,听他说,便随刘玉进去道:“咱老子怎么好吃你的,你出一件,咱老子也出一件罢。”

你看这邓东,便又使出大老官的术头,就向腰间肚兜里,摸出一串黄边钱,约有三百多文,递与刘玉道:“咱老子这串黄钱,拿去买些烧刀子来,好下馍馍。”

刘玉也不推却,接过钱,便去村中沽了几壶酒来。两个就闩上大门,对面坐着。刘东把烧刀子呷一口,嚼上一块馍馍,好不吃得有趣。这刘玉原是个不会吃酒的,勉强陪他吃了几碗,颊腮上渐渐通红。邓东看了,笑道:“咱老子高兴,在这里要与你亲个嘴哩。”

刘玉做作道:“你这个人好不放空,才送得这几盏胭脂,便要思量亲嘴。”

邓东道:“咱北路的小官,一个黄钱,便要亲个嘴。”

说完,就把个嘴布将过来。刘玉一推道:“像什么模样?调这寡情也没要紧。”

邓东道:“莫要做作,咱老子今日还没有吃大蒜,来,不妨事的。”

刘玉道:“你北地人,我也曾相处过,那里有你这样动蛮的?”

邓东道:“咱老子到也是个撒漫的,若肯相处,莫要讲别样,你家姐儿妹儿搽嘴的上好济宁胭脂,裹头的清水临淆手帕,一生一世不要拿钱买哩。”

这两句话,恰好又打动了刘玉,便没甚回答。邓东道:“还有一说,你这里小官喜欢的是咱北地人的屌,说着个糙茱茱,欢天喜地。偏你这样作难。”

刘玉道:“不是那样讲,我们做小官的,不过贪恋几分钱钞。你若肯撒漫,包了身上的穿,包了口中的吃,包了腰边的用,便是斗大的鸡巴,没奈何,看那家兄分上,也只得承受。你若不肯撒漫些钱钞,有鸡巴也不干我事。”

原来这几句,却是刘玉大套头启发他的话,邓东也把句话儿聊他道:“你明日到咱老子下处来,就撒漫些钱儿与你罢。”

刘玉信道是真,遂满面堆笑道:“尊客还在那里做下处?”

邓东道:“咱老子在东城门外陈小二官家里。”

刘玉点头道:“那也没多路,我明日好来寻你。”

邓东道:“那个所在,都是咱老子的乡里。你来莫要错寻了,只问个卖胭脂的客人邓东便是。”

说罢,又把馍馍吃了几块,烧刀子呷了几口,起身就走。此日已有更尽光景,村中人家都闩门了,还没有人瞧见。刘玉送他一段路,方才转来。次日,刘玉吃了早饭,径直到东城门外陈小二家寻这邓东。邓东见这刘玉走到,老大快活,一把扯到客楼上去,把门闩了起来,撒起蛮来,便要思量动手。一把搂住道:“咱老子今日决要与你糙茱茱去哩。”

刘玉被缠不过,没奈何陪笑道:“你这个客人,你忒性急,我才走来,一些寒温也没有叙,便要思量动手。”

邓东放手道:“你敢是要吃些烧刀子儿才有兴么?”

刘玉晓得决然脱不去,只得又笑道:“酒还不打紧,你的本钱先把我看看。”

邓东错会意道:“咱老子的本钱都在家里,这个客栈那里多带得来?”

刘玉道:“不是那个本钱,要你腰边的那个看看。”

邓东方才解悟,呵呵笑道:“咱老子是个愚直的人,那里晓得这些歪话?”

便掳起衣服,解下裤裆,把那阳物甩将出来。又坚又大,好不利害。刘玉不敢近前,侧着眼,瞧了一瞧,只见形如粗杵,状若棒槌。刘玉看了,便也害怕起来,咬住牙关,把头乱摇道:“好大的阳物,教我怎么承受得起?没奈何,饶了性命罢。”

邓东道:“咱老子这个屌,不知结果了多少个小官,偏你又有许多憎嫌。”

刘玉道:“也罢,只要就过价钱。”

邓东就把肚兜里的铜钱,都倾出来道:“咱老子也不叫你吃亏,进得一寸,把你一寸钱;进得二寸,把你两寸钱。”

刘玉看了那些铜钱,好不眼热,便做个疯脸,脱下裤子来,把个肥腻腻的屁股高高突起,紧咬着牙关,不管疼痛,任他把那个阳物放将进去。原来这邓东,是个多年拐小官的主顾,帮衬在行,把阳物上多抹了些津唾,轻轻在那肛门前搅了一搅。

刘玉打了个寒噤,邓东便款款放将进去。恰好这刘玉又是个会帮衬的小官,把屁股突起来,虽猛,可不知不觉,到进了四五寸。刘东见他着实去得,尽着高兴,又送了几送。那刘玉才有些不好过,把副脸皮挣得通红,挣了几挣,只指望把那玉茎挣脱出来,怎知到挣了进去。这回抵挡不起,把个屁股左掇右掇:“好利害,好利害,我做了一世小官,几曾受着这样苦楚,今番把个性命断送在你手里了。”

邓东道:“你怎说这样的话,咱老子正不曾尽兴哩。”

便又着实抽了几抽。刘玉将身子一扭,突地把那个玉茎甩将出来,邓东也就泄了。刘玉随即纱上裤儿道:“你适才说过的,进得一寸,把我一寸钱,你却都进去了,这肚兜里的,都倾把我还不知够不够哩。”

邓东也不回说有钱,也不回说没钱,只道:“莫要忙,坐在这里,待咱老子去买些菜饭来,耍到晚去罢。”

刘玉也是枉做了一世小官,眼孔里不知认过了多少人。一时间到识不出邓东是个久惯脱空、拐小官的主儿,那两句是他脱身的话。刘玉便凭他拿了肚兜里那些铜钱,转身走下楼来,一道生烟,竟不知他去向。刘玉坐在客楼上,看看等到下午,那里见个邓东走来。心中暗想道:“终不然到是个会欺骗小官的主顾,难道我就着了他的手法?”

只是将疑将信,只道他还转来。又等了一会,渐渐天色将晚,没奈何,纳了这口气,只得回到骆驼村里。到了第二日,清早起来,竟不到陈小二家,牢牢把在东城门首,专等那卖胭脂的邓东进城,和他讲个道理。

那晓得刘玉这等凑巧,这个邓东又胜过他,再不进东城门来,竟往那西城出入。刘玉站了一日,好里见过邓东的影子?便懊悔道:“也是我自家不老成了,少不得经纪人,断不得经纪路,除非他回了家乡便罢,不然,毕竟要到街上来,那时和他算个帐去。”

思相定了,依旧回到村中。约莫过了两个多月,邓东又想起刘玉那一段好滋味,打点了些旧欠帐,换了两件整齐衣服,大模大样,又踱到骆驼村,东瞧西瞧却不认得刘玉住在那一家。说话的,你又道差了,依你说,邓东两个月前,也曾在刘玉家吃馍馍,如何这番来,连个住居都不认得了?

有一说,那日来的时节天色将晚,不曾认得明白。这邓东站住了脚,相个不了,正没个理会,恰好刘玉同了几个下等小官,站在那里商量自家伙里的事。这邓东摇摇摆摆,大步走上前来,正要问一声看,刘玉认得是邓东,连忙赶向前,把他一交推倒。邓东爬将起来,见是刘玉,厉声喊叫道:“这囚攘的小花子,敢耍打咱老子么!”

说完,便去脱下衣服,两个打做一团。旁边那几个小官是新加团的,那里肯倒架子。况且内中也有几个着过道儿的,见刘玉被他揪翻在地,一齐磨拳擦掌,拼力上前,打个不了帐。邓东虽是这样一个胖壮汉子,气力也自有数。自古道:双拳难敌四手,那里打得这几个小厮过?便喊破了嗓子,老了个身子,飞也似的跑出骆驼村去。

诗曰:

昔日聪明今日痴,骆驼村里竟甘偷。虽然脱得身缓去,未必灾危可尽除。

刘玉见他赤身跑了,晓得是个不肯干休的局面,还要赶出村去,和他见一个手段。

内中有个小官,走上来一把扯住道:“古人说得好,穷寇莫追,他已吃了我们的亏去,料来不肯干休。况且他又是个异乡孤客,这件事明日决要经到官司,方才结煞。如今我们下等的,共来的也有十七八个,一齐会集出来,捻了些衙门使费,及早到州衙里去,告他一状,才可免得上中两等背后讥笑。”

刘玉道:“讲得有理。也不要干涉众人,我便去变卖了家堂土地。”

商议定了,连忙做了一张告状,就以父亲刘华名义,向州衙投告。你道这状上如何写:告状人刘华,告儿为人鸡奸事。恶棍邓东,藐官玩律,逞膂力僻路行凶。良儿刘玉,守法持规,遇冤家残身几毙。孽镜台前,除奸剿恶,骆驼村里,戴德顶恩。上告。

说那邓东,吃了这场大亏,到没有个认真的意思。不料刘华先告了他,免不得要到官府去分辩几句。也去写了一张诉状,到州衙投下。次日州官升堂,就唤两家听审。竟不叫起刘华,先把邓东叫将上去,把事情从头至尾问了一会,再唤刘玉两个当面对理。

原来这个州官,平日是不肯相与小官的,听了他两家口词,老大发怒,站立在公堂上,指定刘玉骂道:“如今世上,分明是你这些人坏了风俗。这样年纪,兀自要做小官,难道到了六七十岁还是个扒颈,好没廉耻!”

刘玉道头道:“爷爷,这是邓东硬逼小的,小的实是不情愿的。”

州官大喝道:“胡说,我也不究到那鸡奸上头去,只究你个这样年纪,还不带网巾。”

叫左右把他拿下去,笞三十板来。刘玉见州官句句都驳得有理,无可分辩,只得受笞三十。起来又告道:“望爷爷饶了小的罪罢。”

州官摇头道:“若饶了你的罪,后面人就要看样。也罢,只摆站一年罢。”

遂把笔判道:审得刘玉,村落顽民,年方约三旬,强逞未冠美丽。身容六尺,乔妆弥子妖娆。借掳发之行头,搏换一朝酒食;窃小官之名色,希图几贯钱神。不惜父娘血肉,消到处良民;凭将衰配身躯,做作异乡孤客。非宗门之无玷,实风化之有伤。若不翦除若辈,将何警戒将来?笞三十,以赎前愆,徙一年,毋贻后悔。

州官判罢,才唤刘华上去,对他说道:“你也本当究责,姑宥年老,只定一个养子不教的罪名。邓东,姑念异乡孤客,遂出免究,不许容留本处地方,着落歇家,及时驱逐出境。”

两家连忙倒身叩谢,一齐赶了出来。这回邓东着实得了便宜,出了州衙,飞奔到陈小二家,收拾行李,随即起身出了郑州境外,全不识他去向。

诗曰:

得便宜处失便宜,要得便宜早见机。看彼金钩才脱却,摇头摆尾复何之。

刘玉输了官司,恐怕上中两等笑耻,便不回到骆驼村,领了批文,竟自摆站起身。

那些上中两等的,见他要摆站去,却也同调相怜,都来赞助盘缠。后来那下等的,见倒了架子,丧了锐气,共有十七八个,一齐心回意转,都不愿做小官了。两三日内,都带了网巾,各自别处经营。骆驼村渐渐日衰一日。看来那些下等的扒头,都叫做识得时务的,即使不肯回头,不只坏了小官本色,抑亦有玷上中两等矣。

因是以赞之云:

一朝天赋大聪明,始信桃源可避秦。果是东君难释手,上中队里别搜寻。

第六回 六十载都小官出世两三年浪荡子收成

捣练子

垂半幕,倚高楼,衫两蒲风野艇秋。

手把花枝长,拥面人见也风流。

这回书,说小官原分贵贱两等。

那卖的难道像金珠宝贝,论换数不成,不是这个贵,只羡他相处朋友,还能拣精择肥,不甚十分轻易。那贱的不是什么贱,只是贪口里嗒嗒,腰里撒撒,不管是人是鬼,好歹就肯来来。把这件东西,太狼籍了。这个分贵贱,都是数十年前的说话。

年来出这些小官,一发个个倚着这件不消出本钱,不消费气力,落得赚人的钱钞,所以便没了样范。那些真正的小官,都被这些无耻捐名的污了名头,你道这件事几时挽得回转?如今且不说别样,就说到一个小官身上去。这个小官,就将起来,开天辟地就有他的,一发大得紧。在这里说话的,你又来胡说了,世间最大的莫过于出一个都小官。说起这都小官的出处,又是一个好故事。

都小官是寿里老子三十六代的玄孙,父亲叫做洞玄君,当是洞玄夫人一个暑天,开了南昌轩乘凉,却被南风吹得爽利,打了一个盹,竟睡了去。正睡得香,梦见滚圆一声莹白的东西滚到肚里,忽然惊醒,就说与洞玄君知道。

洞玄君一时间再也解说不来。洞玄夫人自得了这个梦,遂有了孕,整整怀了六十个年头,方才生下。你道生下来什么东西?原来是块肉球。洞玄君看了大怒,便想得向年之梦,应在今日,就去取了把刀,要把这肉球剁得粉碎。

正待动手,只听那肉球里说起话来,口口声声叫道:“我是世上的都小官。”

洞玄夫人道:“是个怪物,消说了,且不要伤他性命,割将开来,看里面怎么一个形状。”

洞玄君便向中间划了一刀,扑的迸开,果然是个小巧巧一个披发小官。只是那副长相,忒是丑陋:一头胎发,两脸寒毛。

狮子鼻掀得利害,又袋口开得蹊跷。

活突突眼睛乱动,颤抖抖朵颇阔。

虽则是不能勾浮世上留千载,少不得也要向风月场中走一遭。

洞玄君见是个人,顿发起慈悲念头,不忍伤害,把他养大。到了十来岁,叫做水浸鹅孵石,不长不落,端然是这个模样。

再过几年,看看有些腹中发痒,钻筋透骨,实熬不过,便叫人把屌放将进去,乱抽一通,方才略好了些。

后来洞玄君知道了,想得不是件好事,把他锁在黑洞洞一间房里。早间锁得进去,晚间开门一看,只见一股白气钻将出来,竟往半空中四散了去。洞玄君便进房中去,四下搜寻,那里见有个都小官,才晓得是那股白气化的。只得叹了口气。

是那股白气,半空中四散得不好了,后来一日一日各处出了小官人,上头也就一日一日把小官作兴了。各处出了小官,各处就出了好小官的主儿。如今就有人行也想小官,坐也想小官,梦里也想小官,醒来也想小官。

说的是庐陵地方,有个员外,姓钱名坤。这个员外不是吏户礼兵刑大部中的员外,只为有了两分钱钞,人上过誉他的美名。

这钱员外,手头现银子何止一二十万,平素间广放私债,城里城外人家,都是拿着他的本钱去转活的。

你说这样一个钱神,正好快活了,偏生又能个胎里病,眼睛里再见不得一个小官。若见了个小官,决要钻颈觅缝弄到手来。纵然不致相处长久,印儿也要搭一个。又有一说,日常家用,一丝一毫鸡蛋里挑出骨头,偏又肯在小官身上,情愿一百二百。

一日,带了几个家僮,正在南庄收帐回来。行到半路,劈路撞着两个小官。一个掳头,一个披发。

这钱员外的眼睛,原是个磨小官的试金石,把两个仔细一看,那掳头的,更比披发的生得清秀,看来年纪也小几岁,只是打扮不同。披发的像本地货,掳头的竟有此升仙气。所以说,若将两物比,必有一物堪。

钱员外一心中意了那掳头的,连忙叫那贴身家僮钱旺上来,问道:“适才那两个小厮,你可认得是那一家的?”

钱旺道:“那掳头的不认得,只这披发的,是鼓楼街上马双溪的儿子。”

钱员外道:“那个马双溪?”

钱旺道:“也是借着员外本钱的。”

钱员外道:“他也拿着我的本钱,这个不艰,我先回去,你可就去寻那马双溪来见我。”

钱旺应了一声,便向转弯一条小街里走去。钱员外才到得家,恰钱旺同马双溪也就到了。钱员外打点一通,问道:“马双溪,你是今年几月间拿我本钱去的?”

马双溪道:“老汉是今年三月间来借起的。”

钱员外道:“可曾还我多少过?”

马双溪道:“只因生意不凑手,且在目下连本带利都送来还员外。”

钱员外道:“且再迟还罢,我问你,你都有了年纪,做生意也不便。可生得几个儿子?”

马双溪道:“员外若问老汉的儿子,不要说起,单单生得一个,今年才有二十四岁。”

钱员外道:“既有这样一个儿子,你就有指望了,何不去着他来让我看看。”

马双溪道:“员外要叫他来,早一会儿便好。适才送个朋友回福建去,晚些才回得来哩。”

钱员外道:“恰才我正从庄上来,在路上撞着两个小厮,一个掳头,一个披发,人道就是马双溪的儿子,可是那一个?”

马双溪道:“员外,那个披发的,正是小。难道见了员外来,也不叫一声?”

钱员外笑道:“小厮家那里认得我,不可认较他。我问你,那个掳头的,敢就是要到福建去的么?”

马双溪回答道:“正是,正是。”

钱员外叹口气道:“可惜这样个小官,住在那天涯海角,也罢,你且回去,若是儿子回来,明早千万着他见我。”

马双溪应了声就走回家,直等到晚,儿子才得回来。就把钱员外要他去见的话说了。

原来他儿子叫做马小里,也是靠这道做生意的。一向闻得钱员外是个拐小官的,又肯撒漫使钱,时常想慕他。只是门槛高大了,一时间走不进去。而今听得老子说钱员外唤他,老大欢喜。第二日早起,齐齐整整打扮起来。

大凡小官到是老实些好,全不在那打扮上用工夫,比如有了七八分姿色,再加上二三分妆扮,这个自然好看,没有一二分姿色,到妆扮了十来分,如何帮说得来?还有一说,就是大老官的眼睛,也有各样。有那见姿色好中意的,也有见妆扮好中意的。论起眼前的光景来,到是妆扮还动得人。

说话的,你又欠文理的,总不然,标致的小官到没有朋友相处?有个解说,比像这时,有两个小官在这里,一个面孔生得标致,身上褴褛些;一个身上齐整,面孔欠标致些。那好南风的,决然先与这齐整的说得来。这总是如今这世道上都行这些,也不要怪他。

且说马小里打扮了,正要出门,恰好又有个人来寻。这个人不是别个,就是钱员外家的钱旺。马小里认得是钱旺哥,连忙拱手厮叫一声,遂同来见员外。

马小里此来,那里晓得钱员外所在那一个身上。钱员外见了,把个笑堆将下来,恭恭敬敬逊他坐了,问道:“昨日到那里去走走?”

马小里道:“因敝友向福建去,送他几步。”

凶员外道:“我昨日正在庄上回来,也是偶然撞着。敢就是那位未冠的么?”

马小里点头道:“正是他了。”

钱员外道:“生得有些意思,还在福建那一府住?”

马小里道:“在建宁府建宁县里住。”

钱员外道:“建宁府建宁县,此去也不上四五日路,我有个敝友,如今在那里做官,日下正要去打抽丰。还请问一声,那位朋友姓甚名谁?”

马小里见他渐渐说得远了,便胡诌一个谎道:“他姓何,表字处秦,就在县前开纸打铺。”

钱员外只道是个真名字,牢牢记在肚里,一霎儿就想到那建宁县的纸铺里。马小里见他没话说了,一个不快活,别了起身。钱员外当下便吩咐收拾行李,叫下船只,遂起身到建宁县去。原来这庐陵到建宁,有条私路,去得极便,不上四个齐头日子就到了。

你道世间有这样个害疯的人,用了这番盘缠,果然打个抽风,到也罢了,却又不为打抽风,特地为访小官来到县中。那些歇家,听说庐陵钱员外,个个扮着夺着要接回去。钱员外只拣房屋精致的,便歇下了。

那歇家叫做章晓初,真是在行,见钱员外说出访小官那话,便打点午饭吃了,就同到县前挨家问去。纸打铺子便有几家,偏生没个姓何的。一连问了两日,只是没有些声响。章晓初道:“员外,你既晓得他的姓,就该晓得他的名字了。”

钱员外道:“他姓何,表字处秦。”

章晓初道:“员外,这个名字还是那个小官亲口对你说的,还是别人对你说的?”

钱员外道:“别人说的。”

章晓初大笑一声道:“员外,你却被那个王八捉弄了。”

钱员外道:“怎见得捉弄我?”

章晓初道:“你想一想看,何处秦这三个可是有影响的么?”

钱员外低头一想,叹口气道:“罢了,果然被他捉弄了。”

只得纳了这口气,教章晓初领了,往大街乱踱。只指望这一踱,一个天然奇遇,劈面撞着的意思。怎知踱了一回,没些兴致,仍就两个踱转回来。章晓初道:“我看员外到这里两日,心心念念,想着小官。敢是员外好在男色上做工夫么?”

钱员外道:“我向两京十三里走转,经过多少歇家,怎有你这样个着趣的?问这一声便合著关核。”

章晓初道:“员外既好小官,何不直对我说。凭着那里,比不得我建宁府建宁县出得多哩。”

钱员外道:“我早开门,见门首有个掳头的小厮,一发生得标致,敢是你这里的主顾么?”

章晓初道:“员外,你不晓得我这里出来摆尾的小厮,都倚追掳头为名。”

钱员外道:“怎么叫摆尾?”

章晓初道:“这是我这里拐小官的乡语,就如徽州叫煜豆腐,江西叫铸火盆,北路上叫糙茱茱一般。”

钱员外道:“原来你贵处的掳头小厮,都是做这道生意的,主人家你何不去寻一个来与我?”

章晓初满口应承,连忙去寻了一个来。这个小官,叫做秋一色,是小官头行中数一数二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那副面孔,生得白松松,又娇又嫩,就是再出世的龙阳,也不过如是。钱员外见了,吃个大惊。

看官们,这正是惹人议论的所在,钱员外既见了这个标致小厮,为何不老大欢喜,到吃起惊来?有一说,这个惊是应得吃的,不道这秋一色,就是那日庄上回来撞见,与马小里同走的这个小官。钱员外四五百里路来,正为在他身上,岂料不意中得到相见,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这不是个天然奇遇?钱员外便对章晓初道:“他正叫做何处秦。”

章晓初笑道:“总不然,到是我捉弄了你,他的名字,真正是秋一色,不要错认了。”

钱员外道:“你问他,数日前曾在庐陵鼓楼街上马小里家么?”

那秋一色听问这句,连忙应答道:“我正在他那里回来得两三日。”

钱员外道:“你还叫做秋一色,还叫做何处秦?”

秋一色道:“秋一色便是我的名字。”

章晓初道:“员外,如今也不消把那秋一色、何处秦分辩了,既喜欢他,就留在这里歇了罢。”

钱员外道:“你与我去安排些晚饭来。”

章晓初当下就去吩咐打点些东西,两个吃得醉醺醺,也不管个天尚未晚,脱得精光,搂了就睡。钱员外先把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真个光溜溜,绵团样软得可爱。那秋一色就把身子侧将转来,款款帮衬进去。

钱员外却是放劣马一般,一个屁股,从里面齐根直溜。这叫做棋逢敌手,秋一色也抖擞精神,卖出本事。两家弄个不了:

这一个高耸耸,突起尊具;那一个急溜溜,乱抽厥物。

这一个却像衔着瞎老喂,那一个分明戴了紧箍儿。

这一个巴不得一锐紧关皮场,那一个恨不得一乔直入水晶宫。

约莫弄了两个时辰,间壁房里那些孤客,听了都熬不过,个个翻来覆去,那里睡得安稳?钱员外弄得忒爽利了,猛可的一个寒噤,泄了。

正要打点拿了出来,秋一色把个屁眼牢牢夹住,停得一会,两个又发作了。这一回到比头一次又有工夫,刚刚弄得完毕,东方发白起来。梳洗停当,秋一色便要出门,钱员外那里割舍得放他,叫他随到庐陵过生活。

秋一色正叫做一跤跌在蜜缸里,巴不得能够,听说这句话,满口应承。钱员外就替他从上至下换得簇新,仔细一看,竟不是满街乱走的行径。

那些同伙伴的小厮听说秋一色是庐陵一个钱员外收拾在身边,大家都不服气,只要伺候着了,把他罗唣一场。

正打点得这个算计,秋一色劈头走将来,这些小厮他身上换得齐整,一发气不过,叫声打,簇拥上前,一齐动手,把秋一色拖翻在地,那拳头就如雨点乱下。

秋一色只要了性命,那里惜得那两件衣裳,不管泥里水里,乱滚将去。那些小厮还是掳拳乱劈,不肯干休。

口口声声嚷道:“难道生意是你一个人霸定的。”

正嚷得不住口,恰好一个救星到了。这个救星,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钱员外。他不然还不得知,也是章晓初家里人去讲了,因此连忙走来。秋一色见来了个钱员外,有了救兵,越撒娇起来。

钱员外正要说几句,那些小厮,一个个都溜了去。钱员外见没了对头,况又天色将晚,只得劝他同回。晓得他在此安身不牢,便不停留,次日整顿行装,乘了便船,一同转到庐陵。过几日,两个往鼓楼街走过,却又撞着马小里。钱员外别转头竟走,那马小里看见了正拱得手,认得后面的这个是秋一色,心上一惊,遂说道:“员外,你前日羡慕的正是这个秋兄。”

钱员外冷笑道:“那个还是何处秦。”

马小里道:“员外,怎么就把这个名字认真了,前日都是要招接自家的主顾,因此随口说将出来。”

钱员外道:“小厮家也不可调嘴,又是我访得着他,若依了你说,可不竟没处寻了。”

马小里把手乱拱道:“这样说多多得罪,下次决不敢戏。”大家笑了一声,各自散去。从此之后,秋一色只当行了这步运,不上年把,身边到积攒得头二百两。

钱员外见他长大了,在家里出入不便,替他上了头,打发去管了钱庄。岂不是一件绝美的事,怎知他快活过了的人,拼得用的是大老官的银子,落得包私窠子,拐人家的妇女,无所不为。两三年里,做出许多伤风败俗的事情。弄出来,就连累着钱员外。这遭钱员外变了脸,把他叱辱一场,遂要打发他回到建宁去。

秋一色思量,回去不打紧,前番吃了那些小厮的亏,还有什么嘴脸?只得央求众人,向钱员外面前讨个方便。

钱员外也叫做好说话的,撇不过众人情面,便肯应允,仍旧收留他便了。只是比不得前番在庄上清闲快活,却教他在家里劈柴烧火。说起可怜,不上几时,把一个标标致致的后生,弄得手粗脚笨,这也不要怪钱员外,总是他自己在前次不好,而今就折磨些,也怨得别人了。

诗曰:

百折千磨理所鼓,钱家员外不为亏。

假饶赤手归乡土,宁使羁身伴草菜。

第七回 扯嘴皮人前撇假清赌手段当场打死虎

西江月

日日欢容笑口,时时肥马轻裘。

少年场上逞风流。

漫道五陵豪杰,何事花迷酒困,不知却夏来伏。

红尘满眼叹淹留,怎脱个中彀勾?这一回,单说近日来,有等小官,专好撇着假清,打点了两副行头,分明要出来干那把刀儿,撞着个肯撒漫两分的,偏又拿班作势,千做作,万妆乔,有许多恶懒光景,人却参不透。

元来,如今这些做背后买卖的,那一个不熟谙个中窍脉?外面虽有那些派头,内里巴不得起发他天大一块。只要你肯应承,霎时间那副嘴皮真个就像白铁刀儿一般,最是转口得快。

还有一等,初出来的大老官,虽然肯用两分滥钱,还总不久得到家,见那小官撇着假清,只道果然是不肯实赀的,常把个热急急肚肠,都丢在冷灰里去。那里晓得专是那些撇假清的,极是容易到手。

如今且把这样比方说一个着,当初溧阳县有个小官,叫做史小乔,十来岁上,几个无籍光棍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有几分姿色,日日哄将出去,做那不明不白的事情。

那叔父渐渐晓得了风声,也是为着家门上,恐怕玷没了,没奈何,再三的下苦情,训责了几次。怎知这个下流的不孝东西,那里肯改过分毫。这也不要怪他,总是俗话两句道得好,行要好人,坐要好伴。既入了这个伙伴,缘何有个回头?

那叔父见他一日一日,弄得不尴不尬,只得硬了心肠,把他驱逐出门。那些光棍见他叔父这番光景,正中机谋,各人破费两把银子,替这小乔做了几件阔绰衣服,一齐都来到杭州。

原来那杭州,正是作兴小官的地方。那些大老,真叫是眼孔里看不得垃圾,见了个小官,只要是未戴网巾,便是竹竿样的身子,笋尖样的脸皮,身上有几件华丽衣服,走去就是一把现钞。

那小乔一伙,共有四人,到得杭州,便向西湖上租了个庄所住下。时值二月中旬,那十锦塘直到六桥,这一带花红柳绿,好不闹热。

史小乔与这几个伙伴,都妆作吴下官人打扮,都往十锦塘踱将进去。这些杭州大老,见了这史小乔,个个都把舌颈伸出几寸,一面走,一面拥了二百人,没有一个口里不连声喝采道:“好个标致小官。”

看看到了断桥,只见一个富家子弟,带了两个妓家,都骑着高头骏马。史小乔看得眼热,对那伙伴道:“不知那个哥哥身边带得些银子?”

众人道:“要他何用?”

小乔笑道:“我也心痒起来,打点要去骑一个耍耍。”

众人道:“跑马的银子倒有,只怕你骑不惯,半路上跌将下来,可不被众人笑倒?”

小乔道:“哥哥们放心,我这跑马的本事,一向有的,试走一会儿,教众人喝采。”

众人见他高兴,便不阻拦,连忙雇了一匹马来,他就扳住雕鞍,腾的跨将上去,竟如一道生烟,不消两声咳嗽,已跑过了桥。小乔便带转鞍头,连跑了二回。那些看的人,挨挨挤挤,站在两旁,个个齐声称赞。他便跳将下来,口中略有些微喘。都是这三回马,便牵动了一个人的肚肠。

这个人你道是谁?就是适才同他两个妓家的这个富家子弟,姓姚名瑞。他正跑得完,见后来小乔跑这三回,心中暗喜道:“这个小官不像我杭州人,敢是下路来的?年纪又不多,又有这一身本事。”

便把两个妓家先打发下了船去,再踱将过来,问道:“尊兄贵处是那里?”

小乔扭着头,随口答应道:“是姑苏。”

姚瑞道:“几时到这里的?”

小乔道:“到得没多几个日子。”

姚瑞道:“还是兄一个来,有什么人同来?”

小乔道:“有两个敝友同来。”

姚瑞又问道:“如今在那里作寓。”

小乔道:“在前面十锦塘庄所里。”

姚瑞笑一声道:“这样说,我的书馆也就在西湖大佛寺中,明日正好过来拜望。”

小乔道:“既是邻居在这里,明日还要竭诚进谒。但不知高姓大名?”

姚瑞道:“我姓姚名瑞,兄若不见鄙,同到那舟中去,聚谈半晌如何?”

小乔推却道:“多谢官人雅爱,只是还有几个敝友同在这里,不好抛撇。”

姚瑞笑道:“这个何妨?贵处朋友多是在行的,有几位就同接下舱去。”

小乔便也应喏,招了那三个过来,与姚瑞见了,遂一同下船。那两个妓家见了小乔走到,都喜欢个不了,众人坐了席,开船竟往湖心亭泊住。那两个妓家对小乔道:“一向闻得贵处朋友曲子最佳,官人决是妙的,求教一个。”

小乔笑道:“偏是这件不甚在行。”

姚瑞拍手笑道:“凭你两家推逊,决要个着落。”

那三个在旁,一齐帮衬道:“既是二位大姐举出,姚相公又要看落,小乔,你就唱一套罢。”

小乔便无推脱,就把时曲里的《楼阁重》唱了一个,果然腔板字眼,摹写绝精。姚瑞听了,快活不了,道:“好妙音!好妙音!就是我们杭州城里,那些久惯唱清曲的,没有一个唱得这样曲子。”

那两个妓家道:“我两人齐奉一杯,毕竟要请教官人把这一套唱完。”

说不了,两个齐站起身,各斟了一巨觞,双双送将过来。小乔只得吃了,又接唱去。这套曲子,约莫唱了个把时辰,不要席上这些人个个说好,连那几个一窍不通的梢子,都喝采起来。姚瑞起身一面斟酒,一面微笑道:“这样的好面孔,又是这样的好曲子,难道不值一万两银子?”

大家笑了一声。猜拳的猜拳,掷骰的掷骰,又饮了一会。不觉月上柳梢,姚瑞道:“我们且慢慢观看,喜得坐中还没有要进城的,再把船撑到一桥柳堤边,玩一玩月儿如何?”

众人道:“说得有理。这样的月色,最是难得的,正好慢慢耍子。”

吩咐梢子又把船撑到一桥,大家同上了岸,仔细一看,果然好一派夜景:酒旗乍卷,画舫初归,北岸渔灯隐隐,南屏钟鼓沉沉。淡烟飞处,两岸垂杨,远处飞来,一群宿鸟。碧波荡漾,相连云影天光;玉宇澄清,唯见彩云明月。一齐在柳堤上踱来踱去,耍子到了三更时分。猛可的,那一轮明月被一片乌云遮住,霎时间,下了一阵催花细雨。方才同下船来,重整杯盘,又吃得几杯,已到了断桥。遂同上岸,姚瑞又要送小乔,小乔又要送姚瑞,两家扯拽不迭,只得各自分路别去。咫尺桃源路不远,相逢何意便相难。只愁惹起闲蜂蝶,空逐东风上下飞。

说这小乔回寓,因夜来中了酒,次日直睡到午后,还走不起来。原来那三个伙伴,一向都是在马扁行中走动的,见小乔睡着,便商量一个计较,径同到大佛寺里来见姚瑞。那姚瑞也为夜来多了酒,才睡起来,还没有梳洗。听就是昨晚在船中吃酒的这些人来见,只道是小乔,连忙梳洗出来,不道是这三个。便问道:“小乔兄缘何今日不与列位同来?”

三人道:“不要说起,他有一件事,不好当面启齿,特唤我三人来。一则谢夜来舟中盛情,二则代为转达。”

姚瑞道:“好说,好说,不知小乔兄有甚么事?可领教的,无不从命。”

三人道:“相公有所不知,那小乔姓史,原是我姑苏大族人家,早年不幸没了父母,一向投奔在叔子身边。不料去年冬里,为他父亲在日拖欠的钱粮事发,把他叔子监禁府中,严追紧逼,延挨至今,十分里不能完得两分。小乔思量,是父亲的首尾,如何到连累了叔子?打点要在本地方投个乡宦人家,设处些银子赔偿。思量得在本地出头露面,不相模样,所以特到杭州来,要寻个主儿。他昨日见相公大度宽宏,因此特派我们把衷肠转达,不知尊意若何?”

姚瑞沉吟道:“多少银子可以完官?”

三人见他有些应允,便又道:“得二百金,便可全美此事。若有百来金,也可日前应急。”

姚瑞道:“他若长久在我这里,便是二百金,也是小事。只恐目下拿了许多银子去,后来又有变故。”

三人笑道:“姚相公果肯应承,少不得千金担子挑在我们三人身上。”

姚瑞道:“既要成事,接他当面来,好兑银子。”

三人道:“他小官家,脸皮极嫩,当前说起,又是没嘴脸的。姚相公既肯应承,先把银子兑下,封停当了,少不得是我们替他拿去完官。看他到这里,再会银子就是。”

姚瑞道:“使得,使得。”

便取出天平,叮叮当当,把银子八三兑下,封将起来。三人道:“姚相公,我们替他写张契罢。”

姚瑞道:“动了笔,就有些费周折了,不消写罢。”

三人深为得计,只当得了一笔横财,连忙走出来。又把一番话儿对小乔说道:“我们到忘了一件事,那姚相公从来不曾与我们识面,承他昨日这个好意思,也该去谢他一谢。”

小乔道:“我正要去,只是我们初到这里,不知大佛寺往那一路去?”

三人道:“路在口头,一边走少不得一边问道。”

小乔不知是计,打扮得齐齐整整,同他三个竟到大佛寺来。原来那三个已先说通的,暗地里得了姚瑞那些银子,一个个都先赚了起身,竟到寓所收拾行李,一道焰径往溧阳去了。小乔眼巴巴的等了半晌,那里见这三个走到?连那姚瑞也不晓得是个骗局,看看到晚,不见三个走来,才把缘故细细问他。小乔听了,目瞪口呆,回答不来,放声大哭。姚瑞安慰道:“事已到此,哭他怎的?此时还在下处,也未可知,我着人去追他转来便了。”

小乔道:“我就同去。”

忙不及的走到庄上,仔细一看,行李铺盖,收拾罄空,思量要去追赶,怎奈人生路不熟。况且他三个是久惯做马扁的,一去就如断线风筝,那里寻个下落?没奈何,只得投奔了姚瑞。从此,姚瑞也不薄待他,日则同食,夜则同寝。

正是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有那快嘴好管闲事的,便去城中就与他妻子知道。怎知他到子是一个最厉害的,听了这件事,遂打点轿子,一直抬将出来。采访动静。

姚瑞慌了,随即把小乔打发到甫山净慈寺程渊如处寄住。

说这程潘渊如原是徽州朋友,平日最是啬吝,再不肯割舍放空用一厘银子,专是鸡蛋壳里算出骨头来的。这也是犯了这椿病,不由你啬吝了。

看见小乔生得标致,打动了他那点歹念头,也管不得是好朋友的相处,宽大撒漫起来,只拣他中意的东西,不论多少价钱,开口要的就有。

你看那小乔,倒甚乖巧,有得送他,落得收下,若说起要干那把刀儿,他便撒起情来。程渊如开口十次,十次不肯应承。

原来,那徽州大老一分银子要做一钱金子用的,想一想看,送他几次,约莫去了一块银子,怎生气得过?一日,悄悄与个极相好的朋友唐尔先商量。

唐尔先吃个惊道:“你平日再不破费一些,缘何在他身上,如此撒漫?”

程渊如叹口气道:“不要说起,走到这条路上,不由你算计了。”

唐尔先笑道:“你虽然用了这块银子去,都用得不在行,自然不妥帖的。”

程渊如摇颈道:“没相干,依他的说话,果是不肯做那一道的。”

唐尔先大笑道:“你都不晓得,专是那说天话。撇假清的小厮,易得到手,你若不信,便赌个手段。明日你同他到我房里来,做几壶好酒,把他灌醉了,打一个死虎把你看。”

程渊如欢喜道:“你果打得他的死虎?”

商议定了,次日午后,程渊如遂同小乔来到唐尔先房里。唐尔先便打点酒,看两人都怀了一片歹心,你一杯,我一盏,把小乔灌得乱醉,便倒身睡在榻上。唐尔先起身,悄悄将他松了裤儿,对程渊如道:“让你先来罢。”

程渊如没胆气,道:“还是你先试一试看。”

唐尔先道:“打死虎就如偷婆娘一般,一要胆大,二要心粗。像你这样心虚胆怯,一世也弄不成,让我做个样子你看。”

说完,轻轻爬到小乔身上,把那尺把长的一根鬼桶,抹了些津唾,也管不得他承受得起承受不起,款款放将进去,紧抽慢送。约有二三百回,那小乔端然不醒。程渊如在旁看得高兴,悄悄地道:“待我也来耍一会看。”

唐尔先便慢慢抽出,程渊如高兴得很,爬上去,也记不得放了津唾,干腻腻的放将进去。这遭小乔有些着痛,醒将转来,看见是程渊如,一个脸红,把他推将下来。程渊如笑道:“今朝也着我的手了。”

小乔没得回答,那里晓得,只着程渊如一个犹可,却又被唐尔先讨了便宜去。小乔连忙起来,一把扯住程渊如,低低问道:“适才唐尔先看见么?”

程渊如道:“他已是睡着的,这等还相模相样。”随即起身,一同别去。

程渊如正到得房里,只见小厮来说,孤山姚相公有书送来。程渊如拆看时,恰是要接小乔去的话。次日,便打发人送他到大佛寺来。这姚瑞见了,就如几十年不见面的一般,这个欢喜也不知是那里来的。那里晓得他去得几时,便有那许多勾当。

一日,小乔醉了,把那打死虎的话都说出来,姚瑞想到这番没有礼面,气个不了。次日,便送些盘缠,好好打发他回转溧阳。小乔明知为了那个缘故,没奈何,含泪而别。噫,这不是姚瑞薄情,小乔当深悔于初也。

诗曰:

小记当初跨玉听,一番光景画船中。

今朝总是天缘满,此际何劳类焚侬。

第八回 烟花女当堂投认状巡捕衙出示禁男风

一剪梅

茫茫世局尽如棋,先看相宜,定盘打破识雄雌。用却心机,枉却心机。

这是几句大概的说话。当今时世,人头上走将出来的,个个会得争英雄,较胜负。说便这等说,这总是各要为发个行业,指望做个子孙长久之计,怪他不得。却不知近日做小官的,都看了那个样子,也思量要立起一个行业来,到与那做娼妓的做了对头。这不是随口乱说的话,眼见得有在这里。

听说金州甫林县地方,有个刘松巷,你道一个巷,如何取这样一个名字。有一说,当初那地方上出一个光棍,姓刘名松。原来他开成的这条巷,巷内前前后后,共有三百房子,居住的都是娼妓。

这刘松是个光棍,到处喝水成冰,着实有些手段。也是花柳场中,数得起的一个有名豪杰。凡是那娼妓人家有些争闹,只要他走将出来,三言两语,天大的事,就弄得没踪没影。日常间所靠的是放课钱,收水债。不上三四年,吃他做了老大的人家。

后来正要思量脱离这个门路,猛可的被官府拿了访察,把一个铁铮铮的好汉,轻轻的葬送在囚牢里。自这刘松一死之后,连那巷里的娼妓人家都倒运了。终日闹闹吵吵,官司口舌。彼时就有几个乡宦出来,动了一张呈子,把这些娼妓驱逐了四散去。你看那头二百间空房子,都用了各衙门的封皮。

上面虽帖着如赁票儿,人都怕是不利市,那个敢去租一间儿住住?整整封锁了年把,地方上又出了个不怕事的光棍,叫做鲁春。

他就一口合兑出银子来,买了五十多间,思量要造一个小官榻坊。这时人头上正作兴着小官,有那好事的,赚鲁春有这个主意,着实撺掇。鲁春一边择好日具工,一边先写了许多知会贴儿,向四处一贴。上写云:南林刘松巷,于某月某日,换主新开小官榻房,知会。

那鲁春开得没多几日,到来了许多小官,塌房里竟热闹起来。虽然来便来得多了,都是半斤八两,没有个索得价钱起的。

有几个肯撒漫的大老官,邀三携五,走来看了,只是没个中意。说便这样说,终不然高高兴兴踱将来,依旧寂寂寞寞踱了去不成?没奈何,也只得将就受纳了一个。众小官见生意渐渐冷淡了,也晓得自己生得不甚动人,都去搽脂抹粉,学出那娼妓家的妆扮来。

只是这个打扮到古古怪怪,不是留了长长燕尾,就是梳了高高髻鬓,不自说是打扮得好看,是这个模样做作出来,坏了小官名色,连那鬼也没得上门。

鲁春开了这个榻坊,只管囫囵不管破,一个人一日要算你三分饭钱,那里管得你有生意,没有生意。不满两三个月,闲的到去了大半。

有的人说,这些小官去了,都是鲁春没了时运。偏我说,自这些小官一去,鲁春的时运才来。怎见得?不多时,来了一个小官,就是本处金州人,叫做范六郎。年纪可有十五六岁。果然生得齐整:

香玉为肌,芙蓉作面。披一带青丝发,梳一个时样头。

宛转多情,画不出来的一眶秋水。

两道春山,一种芳姿,不似等闲儿女辈。

几多情苗,敢夸绝代小官魁。

这样标致的小官,且莫说是金州只有他一个,料来走遍天下,也没有第二个了。所以说,路上行人就是碑,有那眼孔里看不得龌龊的主儿,登时乱传开去,道是鲁春家里新到了个范六郎,生得妙不可言。

那些好小官的大老,闻知了这个风声,两三日里,其门如市。这范六郎本是好人家儿女,没奈何寻这条门路的。虽然做了这个勾当,不似近日这些没嘴脸的小厮一般,极是会得看人打发,委是肯撒漫些的,方才招接个把。

鲁春自得了他,只当有了百来亩肥田,整日安贵吃用个自在。后来那些去的小官,听说有了范六郎,巴不得要依着他,出个好名头,挈些钱钞,一齐依旧转来,这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众小官有了范六郎这样一个招牌,连各人的生意,都打发不开。从此一日一日,小官当道,人上十个里,到有九个好了男风。

连那三十多岁生男育女的,过不得活,重新也做起这道来,竟把个娼妓人家都弄得断根绝命。后来那些娼妓坐不过了冷板凳,一齐创起个议论,把各家妈儿出名,写了一个连名手本,向各乡宦家讲诉其情。就是这各乡宦里,有个把日常间好管公事的,偏生这件又不会调停,都推过不理帐。

众娼妓们没了法,便又做了揭帖,把那小官说得腌腌臜臜,各处乱贴。这些小官晓得了,恐怕坏了名头,弄得不值钱,连忙与鲁春商量。做了状子,就向南林县中投告。

诗曰:

眼前谁是与谁非,较胜争强总不宜。

男女虽殊业一样,加何分得两生涯。

说那南林县,原只有一知一典。其时,恰还没有正堂官,正催巡捕典史署印。这典史姓钟,名福,是个吏员出身,做官着实明白,没一些儿私曲,竟不像如今这些要钱脸的。

这日早堂理事,看了这张状子,老大吃上一惊,便唤吏书过来问道:“我老爷署印这几时,且喜民安讼怠,那些婚日上的事,尚且没有人来告一张,怎么到有这张状子?你可晓得鲁春是什么人?”

吏书答应道:“是地方上一个光棍。”

典史想一想道:“自然是个光棍了。可还晓得他做些什么?”

吏书道:“家中开一个小官塌坊。”

典吏微微笑道:“是了。且问你,怎么叫做小官塌坊?从头讲一讲看。”

吏书道:“老爷不嫌絮烦。小的一一禀上:当初本地方上,先有个光棍,叫做刘松,家事甚是殷厚。他就买了官房,起了头二百间小小房屋,招接头二百个娼妓住了,又开了一条私巷,就取名叫做刘松巷。后来刘松被上司拿了,死在狱中,那些娼妓人家从此遂闹闹吵吵,众乡宦容留不得,立时都驱逐去了。这鲁春走将出来,遂把那些房子买了一半,造了一个小官榻坊,凡是肯做小官的,就投奔到他家里。如今还开得好不热闹。”

典史道:“这是小官绝了娼家的道路了。想将起来,总是那边坊开得不好。”随即唤个公差,给了一枝火签不敢耽搁,飞一般的径来到刘松巷寻着鲁春。

你看这鲁春,终久是个做光棍的人,会得做些事业。随那公差说得火紧,他却慢慢哼哼,讲的都是冰窖说话。随即把东道摆将出来,这公差恰好是个要呷杯儿的,见了酒,一屁股就坐下了。两个吃到半阑,鲁春递一锭粉边细丝银子,约莫有一两三四钱。

这公差看了这锭银子,到没了算计,欲待要接了他的,思量却又没有个鲁春拿去,不好回话;欲待只捉了鲁春去,不接了银子,心下又不割舍得。左思又想,落得收了他的,拼得当官回话,挨几十板子。你到收了银子起身去回官也罢,偏又放不下这几钟饿碗头,又坐倒身子,吃个像意。看看吃到下午,弄得乱醉,方才起身。

只见他:

两眼模糊斜撇脚,摸壁扶墙这字滑。

舌尖吐出乱头摇,牙会咬来空嘴夹。

笑呵呵,无底答,双手袖中寻不着。

临行拱手又弯腰,满口如衔蒙汗药。

那典史坐在堂上,原是要立刻拿鲁春来的。

等了半日,坐得不耐烦,正待回衙,只见那公差吃得泥般,斜眼撇脚走到案桌前,扑的跪下,把个头来乱摇,一句也讲不出了。典史看了,气得两只眼睛突将出来,拿起急性子乱敲。这公差伸手伸脚,越做作得好看。

典史喝令皂隶,把他打了三十大,是这一通打,只当吃了杨海干,到解了一半酒去,恰才省些人事,跪在公案前,到不说起鲁春一事,老老实实把银子摸出来,“就是只得他这一锭。”

典史看了银子,更加焦燥道:“我着你去拿人,到得了他银子,把人卖放了。兀自吃得滥醉,在我眼前放肆。”

叫声打,又打了二十。随即就把他革了役去。这公差白白打了五十个大板,银子得不到手,又没了个门户,总是他的运限不利,不消说了。典史当下另差两个,当晚就把鲁春拿来,先把状上情由审了一遍。鲁春把小官与娼妓两家打闹的事,一一直言禀告。典史听罢,笑了一声道:“这样事,也教我难断。明日看那娼妓的讨状,才好审决。”

旁边管事的,就把鲁春带起了,典史遂差了那两个原差,拿牌去拿众娼妓来听审。那些娼妓听说小官把他告了,这回巴不得要弄个其人,打场好官司。连忙去递了诉状,两边都打点。是那一日见官,私下先打个好耍子。

典史看了娼妓的诉词,其实说得悲切,便唤那几个为首的,一一先录口词。众娼妓也巴不得见一见青天老爷,诉一诉苦。都为跪在通道上,各人把落在烟花,没奈何,依门献笑,要度口食的话,诉了一番。典史道:“说将来还是你娼家有理。只是一说,近来人上,个个都作兴了小官,连我不解这个意思。敢是你等娼妓,不肯料理生意?”

内中有两个老脸的娼妓,连忙答应道:“不瞒老爷说,娼妓们其实会料得生意的,就是来的嫖客,一夜将准奉承他七八遭。第二日临起身的时节,还决要教他打个丁儿出门。”

曲史道:“胡说,可见都是你这一起,连那个好娼妓名头都坏了。所以那些小官,有这场聒噪起来也罢。你若要我禁止了那男风,依旧让你们在本地方赚钱的话,今后个个便要当官方可。”

众娼妓道:“娼妓们一向是当官的。凡是同各乡宦老爷有酒,时常来捉官身。”

典史道:“我这个当官,不是那样当。每月初三十八,俱要齐来听候娼名。”

众娼妓满口应承道:“只要老爷肯放这条门路,一个月莫说是几日,便再多几日,娼妓们也是情愿的。”

典史道:“你等既各情愿,快出去取了认状来。”

众娼妓欢天喜地,都一骨碌爬起身,向大门外就走。不多时,各人把认状拿进来,当堂递了。典史仔仔细细,逐张看过,把朱笔都标了个准字,吩咐道:“你等都出去,料来这件事,教我也难容。一壁厢,待我把原状注销了,一壁厢,待到外面禁止了男风,依旧安了你们生业。”

众娼妓道:“爷爷,那些做小官的,个个心怀不善。到求老爷拘到案前,当面平定了,不然的时候。老爷有日高升去了,又要吃他的亏。”

典史道:“不须多说。”

众娼妓应声是,再也不敢开口,磕个头,都走了出去。那些小官,只思量教这鲁春出来,告了这状,满望赢了官司,好打落个行业。怎知道典史老爷,到准了娼妓口词,要禁止了男风。一齐不快活了,听便听了这句话,个个还将信将疑。

次日,正打点教鲁春到县里去,打听个真假,恰好那两个原差,拿了一张告示,来到刘松巷口帖下。

众小官都忙不及的走出来看时,只见上写着:

金州甫淋县署正堂亭巡捕,典史钟福,为禁止男风,以饬风化:街陌花衢,为豪侠纵游之地;朱楼翠馆,系王孙恣乐之场。

近有无耻棍徒,景人桑榆,滥称小官名色,霸居官巷,断绝娼妓生涯。一旦脂粉窝巢,竟作唾津。世界深为可畏。

为此,出示着地方总甲,立时严打驱逐出外,敢有前项棍头,潜于附近地方,希图蹈辙,坑害善良者,许诸色人等,即时掇票,以凭究遗邻里,容留不举,事发连坐,决不轻贷,特示。

古仰知悉,年月日实贴刘松巷口

众小官看了,吃上一惊,到自伙里,你埋怨我,我埋怨你起来。不上一两日,各人寻了所在,都走掉了。单单剩得个范六郎,鲁春就留他在身边,做了儿子。

这遭那娼妓各自靠了个衙头,依旧搬到刘松巷来住了,把那小官,竟赶的没了踪影,只当做了一场好戏。地方上有那好事的,便把小官娼妓两家夺行业,打官司的话头编做个新闻,满街卖个发疯。

过得几日,那先前在公堂上撒酒疯,打了五十板的公差,想得事跟脚起,为他们两家的事,白白打了许多板子,又革了役,没些事做,只得来到刘松巷,要这些娼妓看观看观。众娼妓便肯收留,终日酒食,堆在嘴头,只恨他吃不下。他却适意不走。凡有事脱将下来,就是他去挡官抵府。

总是此生该吃这碗衣饭,在这刘松巷里混了年把,平空发迹了。也去讨了几个粉头做作起来。因此说,一个人命里生成了,再也改移不得。命里该做官,毕竟有个纱帽戴;命里该讨饭,到底有个碗拿。这范六郎,生成是个做小官的命,那里有福安事。

鲁春的家当,不上几年,替他挥霍一空,做了几年儿子,寻了一场吵闹,依旧告别,到别处去做了小官。后人有四句口头话,嘲之云:

薄命六郎真没福,快活为儿心不欲。

甘心又扮小官妆,成就歹人刮冷粥。

第九回 风流客魂断杏花村窈窕娘怒倒葡萄架

踏莎行:

弱不胜烟.口难着雨。扬花怎惹春光住。会看飞舞入云中。肯教旖旎随风去。

高拂楼台.低回院宇.谁云漂泊无归处.蜂黄蝶粉漫轻盈.也应未敢窥芳树。

这回书,单道世间有等男子汉,说他是痴又不像像痴,说他是呆又不像呆,常把正经生业,看作等闲余事,整日劳心焦思,工夫都用在小官身上。

这索性是个孤身鳏客,也不足计较,如今偏是那有家室的多好着这一道,情愿把身边那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二八的娇娘,认做了活冤家。倒将那笋壳脸皮,竹竿身子,积年的老口,看做了真活宝。

常有那肯做人家,要丈夫好的女眷们,说着小官切齿之恨.这个恨有那不明白的.每每说他是吃醋捻酸,殊不知女眷中为小官吃醋的尽有。也尽有不是为吃醋,巴不得要丈夫断绝了这条门路,成家立业的.这不是替他装门面的说话,实落有一个在这里。

昔日松江府有个人叫做储玉章,早年父母双亡,平日不肯务一些正经生业。专好的是拐小官,不上三五年间,把个老大的家俬罄尽,都在小官身上出脱了。到这这个田地就该回头,便是个好人,争奈命中该有这些打搅,越弄得不尴尬,越拐得好小官。

其妻范氏,原是本府一个有名人家的女儿,最是贤慧,见丈夫没个回转念头,常把好言好语再三相劝,教仙把小官那道远了些罢。怎知这储玉章反倒衷言逆耳,把妻子的话,一发不理些儿.随那范氏说一遭,只做耳边风.说两遭,只做耳边风。说了一二十遭,端只又做耳边风。范氏屡劝不听,晓得日后决乎没个好结果,硬了肚肠把口气叹掉了,也只得由他。

过得年把,储玉章手头实落走趱不动了,那些旧相处的小官,见他腰边不硬挣,一个个又抱琵琶过了别船,整整在家坐了两年,把个拐小官念头,只得收拾在一边.这个不是他就肯把心收了,总是没了钱钞,高兴不来.他丈人叫做范梅屿,也算得是松江一个有名的财主,看女儿分上,便做一百两银子不着,交付储玉章做些生意,早晚也好趁些家用.

储玉章欢天喜地,谢了丈人,拿这一百两银子,登时发了许多布疋,拣定了日子先去别了岳父母,然后再来与妻子分别.那范氏也量得丈夫是个会做生意的,嫖赌两件又不甚上紧,料来出路也放心得过,只恐他那个好小官的旧病,到了外面又要发作,这百把本钱,够他几时消磨.正欲出门,一把扯住道:“大郎,你可晓得这一百两银子不是容易来的,况且你我俱是三十多岁的人,从来不曾育个儿女.若是此去赚得些儿,切莫学前番又浪费在小官身上,倒是娶了一个妾回来的,是个正经道理.”储玉章正待回答妻子几句,猛可的喉咙哽咽,要说也说不出了.没奈何把头点了两点,各相掩泪而别.诗曰:别时容易见时难.心折临岐泪暗弹。

只恐萧条虚绣户,伤情难觅望夫山。

说这储玉章载了船只,不消个把日子就到了苏州,便投下主人家叶敬塘店里住了.两三日里,叶敬塘替他把那些布疋脱卸得干干净净,都是一把现银子.储玉章算了一算看,约莫有个加三趁钱,快活得紧.暗想道:“我储玉章好造化,莫说是将本求利,就是掘窖,也没有来得这样快,譬如多耽搁了几十日子,少趁了几两,不免寻主人家出来,问他那里有好小官,寻一千来消遣一消遣.”算计停当,便叫出叶敬塘问道:“主人家,你这里可有标致小官么?”

叶敬塘笑道:“客官又是个好男风的了,有一说,我这里小官尽多,只是我在下不甚在行,还要寻着那老白相,才得妥当.”储玉章道:“主人家,老白相你可有熟的么?”

叶敬塘满口应承道:“有有,阊门外有十刘瑞园,是我极相熟的,他却做得好小官牵头,凭你要怎样标致的,俱在他肚里.这时要这时就有.”储玉章跳起身,一把扯了叶敬塘道:“就烦主人家同去寻寻.”叶敬塘道:“使得,使得.”两个转变抹角不多时,出了阊门,行不数步,前面恰好就是刘瑞园家.叶敬塘远远打一望道:“客官来得不遇巧,刘瑞园不在家了.”储玉章道:“主人家,敢是你不肯引我去?不然又不曾走到他家,为何就晓得不在?”

叶敬塘指着道:“那一间独扇门里,可不就是他家里?他若在家,决然是开门的.”储玉章暗想道:“终不然一个做白相的主儿,住这样一间房子.”

心中那里肯信,还月道是主人家捉弄,便道:“不在家也罢了,我和你走上前去,认认他的门景,转转再来.”

叶敬塘便同他走到门首.储玉章仔细一看,只见那扇大门上当当中间,贴着一张钟馗,上面又贴个福字,两边封联上道:屋小乾坤大,檐抵日月高.原来那门上单单两个铁拳头,又没把锁,却是一条旧牵绳儿松松缚在上面.储玉章道:“推门进去看看.”

叶敬塘道:“敢是记认去的,不要动他.”说不了,储玉章呀的一声,推个半开,伸进去一看,只见:一贫似洗,四壁如悬.两角落破瓦残砖,半床头揉棉乱草.砂罐煮羹汤犹剩星星稻米,木盏盛冷饭,尚留点点鱼腥.看了一会,那里见件成器的好家伙,竟与叫化子家一般.储玉章并不说些别话,仍旧把门拽拢了,把绳子端然系着,回身正待要走,只见叶敬塘欢天喜地道:“那远远来的,便是刘瑞园了.”

储玉章适才见他家里的光景,料得来得个鄙猥的主儿,便站住了问道:“那一个是刘瑞园?”

《龙阳逸史》【明】醉竹居士编 龙阳逸史pdf
叶敬塘把手指道:“那个摇摇摆搏踱来的便是他.”

储玉章老大吃上一惊,道:“主人家,难道这样一个大模大样的人,住在这间破屋里?”

叶敬塘笑一声道:“客官,那个不晓得我这苏州的老白相好扯空头,个个是外有余而内不足,头发多是空心的.”

说话之间,刘瑞园已到面前,见他两个深浑唱喏.储玉章仔细看时,那刘瑞园恰也生得古怪:一副瓯兜面孔,两只鹘突眼睛.矮方巾有二寸高,轻骨头没三两重.胁肩谄笑,人前做出谦恭婢膝奴颜,背后便生荆刺,纸扇上,半面诗,半面画,假写着大老先生名色.语言中,一句粗,一句细,真像个在行白相口谈.刘瑞园把个笑堆到嘴边道:“大官人,今日那里风吹得到阊门外来?”

叶敬塘道:“这位松江客官要寻个小朋友白相白相,因此特来寻你.”

刘瑞园道:“原来是松扛客人,失敬失敬,敢问高姓大名?”

叶敬塘道:“姓储,表字玉章.”

刘瑞园笑道:“妙妙,这样一位风流客官,须寻一个绝标致的小朋友,才对得来.”

叶敬塘取笑道:“正是这样说.俗语说,马房里不见鞍子,都在你身上.”

大家笑了一声.刘瑞园道:“既然如此,二位同到前面酒楼上去略坐一坐,待小子去寻一个来何如?”

叶敬塘道:“说得有理.”刘瑞园转身就去,叶敬塘同了储玉章慢慢踱过几家门面,果然见一座酒楼.酒旗儿上写着三个大字“杏花村”.两个便走进去,那酒家甚是精致,门首写着一对对联道:武士三杯,减却寒威冲虎阵.文人一盏,助些春色跳龙门。

那店主人见是叶敬塘,好不奉承,连忙分付走地的,叫打点好酒好嘎饭,上楼去与叶大官这一座.两人坐下,才筛得一杯酒,恰好那刘瑞园同了一个小官走上楼来.叶敬塘道:“我说你毕竟还是个老白相,一去就寻得来.”

刘瑞园就叫那小官坐在储玉章身边,又讨了一付杯箸.刘瑞园对叶敬塘道:“大官人,这个小朋友何如?”

叶敬塘道:“妙得紧,又文雅又标致,就是泥塑木雕的见了也要动火.不知叫做什么名字?住居何处’”

刘瑞园道:“他姓柳,名字就叫作柳细儿,就住在阊门里.”

叶敏塘道:“储客官,有了这样一个标致小朋友在这里,难道不吃个滥醉?”

储玉章见了柳细儿,早已把个魂掉下了,两只眼睛牢牢看住,连个叶敬塘叫他吃酒都不省得.叶敬塘又推了一推,端只不做声.叶敬塘道:“好古隆,终不然世上有这样一双饿眼,一看就看出神了.”

便向他耳边大叫一声道:“储客官,请用一杯.”储玉章方才省得叫他,打了一个呵欠,又把嘴来夹了两夹,慢慢摇头道:“我眼睛里小官也见千见万,自不曾见这样一十标致杀人的.若不亏主人家叫这一声,险些儿做个看杀鬼了.”

连忙站起身业,斟了两大杯,一杯送与刘瑞园,一杯送柳细儿遂同刘瑞园道:“这位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柳绸细儿道:“适才已讲过了.”

叶敬塘道:“适才讲的时节,正是储客官看了你,魂都没了的时节,那里听得.”

刘瑞园道:“他叫做柳细儿。”

储玉章道:“好一个名字,还要敬一杯.”说不了,又是一大杯递将过来.柳细儿勉强一口气吃了,四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不多时吃了五十多壶,总是见酒落欢肠,大家都有了兴致,全然没些酒气.看看天色将晚,恐怕再耽搁一会进城不及,连忙合一合帐会钞起身.刘瑞园见储玉章是个肯做大老官的,竭力行合.这夜柳细儿便同储玉章到下处歇了一晚.柳细儿便把没奈何出来做小官的衰肠话,一一告诉.储玉章道:“你若肯随我到松江去,与你开个铺子何如?”

柳细儿巴不得一交跌在蜜缸里,满口应承.次日别了,储玉章就去与刘瑞园商量.刘瑞园再三撺掇,储玉章又喜欢了柳细儿.这个柳细儿又贪恋了储玉章,两个人只多得一个头.储玉章见他意思十分高低肯就,便送五两银子谢了刘瑞园,叫下船只,收拾行囊,别了主人家,遂同起身.一帆风竟到了松江.

正待上岸,猛然记得,当初出门时节,妻子曾有一句说话.若是赚得丢儿,倒是娶了个妾回来,切不可又消磨在小官身上.我若带了他回去,显见得在外这几时又花费了,如今将计就计,就叫他打扮作个女子,只说苏州讨回来做妾的,料来我那妻子,决不想到这个田地,且哄进了门,早晚再思量个算计.计议停当,悄悄与柳细儿商量.柳细儿道:“这个如何使得?便是浑身都遮瞒过了,这双脚那里去躲闪?”

储玉章想一想道:“说得有理.这是女眷们常事,倘是进门要把脚来看看,可不囫囫囵囵,做将出来.有个道理,你且在船舱里坐坐,待我上崖去,到卖衣铺里看有女衫儿买了一件,装扮起来再处.”

柳细儿道:“有心做得干净,不可把人看破,就叫一乘女轿.”

储玉章应了一声,跳上崖就走.行了半里把路,来到一个卖衣铺里.这个凑巧的所在,那铺子里恰好摆着两双绣花女鞋.一双新些的,约莫有四寸半把,一双旧些的,约莫有尺三四.储玉章欢喜得紧,走进铺子,先坟那双旧女鞋看了,就问要多少银子.原来那开铺子的是个徽州人,叫做吴思南,他要买这双女鞋,算来是个不正气的主儿,便的角起两只眼乌珠,挺着胸脯不瞅不睬,打着官话道:“要一钱银子.”

储玉章道:“太多了些,看有什么好女袄儿,寻一件来总称银子.”

吴思南就去寻了一件古老绣花封襟豆绿衫缎的,递与他看.储玉章道:“这件太古老了.”

吴思南道:“价钱相应,约莫着奉让些罢.”

储玉章道:’时样些的再看一件.”

吴思南道:“时样的价钱要一两外了.”

储玉章道:“拿来看么.”

吴思南又去拿件大袖天蓝花绸的来,储玉章看得这件中意,问要多少银子.吴思南把马儿看看道:“要一两四钱五分.”

储玉章摸出银子,连那双女鞋称了一两二饯.吴思南这遭儿见生意做得成了,才把那付伤神脸皮放出些和颜悦色,口口声声只叫求添些.储玉章也就添了五分一块,方才买成了出门,遂去叫了一乘小轿,同到船边,走进舱里,把衫儿井鞋子都递与柳细儿.柳细儿大喜道:“终不然女人家的鞋子,铺子上都是有的卖的?”

储玉章道:“总是该得凑巧,慢慢告诉你.且梳了个头装扮起来.”

柳细儿笑道:“你又求不在行,近来做小官的,那个不像女人装扮,这样一个头还再梳到那里去.”

储玉章道:“只把两鬓掠下来些罢.”柳绸细儿就依他掠做个烹鬓,再把裙子直系下一段,换了衫儿鞋子,走几步俏步,俨然是个内家模样.储玉章老大快活,打发他上了轿,叫两个脚夫挑了行李,径回到家.

范氏听得丈夫回来,满心欢喜,连忙出来迎接.猛可的见轿里钻出个女人,已明白是娶来做妾的了,便叫洒扫后楼,把他做房,随即分付整酒,一面洗尘,一面贺喜.柳细儿这时也是无可奈何,只恐被他看出些破绽,坐在旁边,低着头,红着脸,勉强把个酒杯衔在口里.范氏那里晓得他是身边有货的,见他一味温柔软软,心里倒也有几分中意,便问丈夫道:‘他可曾取个名么?”

储玉章道:“叫做柳细儿”

范氏取笑道:“但愿进门柳出几十细细的儿子来,才见手段.”

柳细儿只是不则声.当下夫妻们吃得半酣,便叫掌灯进房.锗玉章又要尽妻子的礼,决要与范氏同歇.范氏又推说今日新娘子进门,决没个同我歇的道理,推推却却,储玉章便出个议论,上半夜在范氏房里,下半夜过来与柳细儿歇.这夜均均匀匀睡了一晚.

只是一件,储玉章带柳细儿回来,倒也有头两个月,早晚却被范氏干碍,自不曾像意顽耍一遭.一日早晨,乘范氏还不曾起床,唤了柳绸儿到前面雪洞里耍子个像意.两个闭了房门,都把下身衣服去了.正弄得高兴,不料范氏知了风声,悄悄走到雪洞外,向门缝里张了一张.只见柳细儿身边也挂着硬帮帮一条生屌,方才晓得不是个女子,是个小官,故意做成圈套带回来的,

一霎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巴不得抓件物事在手里,两边看看刚刚一根大门闩,就驮起来向门乱打进去,大叫道:“好小阿妈身边都是生屌的.”

储玉章慌了,抖做一团,连个嘴都开不得了.柳细儿拼得一门闩被他打做肉饼,不要性命的飞奔走了出去.范氏一只手把储玉章掀倒在地,一只手拿起门闩打个落花水流.储玉章口口声声叫饶命.范氏打了一会,又记得起,拿了门闩,又赶出雪洞要打柳细儿.原来柳细儿适才正躲在栏杆外,要听个动静.见范氏赶出来的势头不好,吓得魂散九霄,跑出了大门.范氏大叫道:“那个还敢到我门里来!”

储玉章是做好汉的,恐怕外面人知道,像什么模样,只得磕头如捣蒜,陪了许多小心.范氏才把心头那口恶气矬了些.这回柳细儿也是要脸皮的,出了这场丑,坏了这个名头,料得在这里安身不牢,便要回到苏州去.只是一时间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头,倒有些难得见面.看看等到傍晚,储玉章悄悄赚出大门,柳细儿一见,抱头大哭.

此时正是并头莲忽被狂风倒,比目鱼轻遭猛浪分,两个伤情苦楚,就是铁石人见了,免不得也要堕泪.储玉章见柳细儿决意要回苏州,无计可留,随即进去拿了二十两一封银子出来,教他拿回去做些生意,少不得后日终须有个会期.

柳细儿接了银子,泪如雨下.正待再说几句,储玉章恐里面得知,连忙叫他傍早赶出城,明早便好趁船.柳细儿不及再说衷肠,可怜掩泪而去.古词为证: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柳细儿回到苏州,储玉章割舍不下,钻头觅缝,传消寄息.所谓人居两地,天各一方,在苏州的想着松江,松江的想着苏州,落得一腔离恨,两家都只好对天长叹.

储玉章分外想得过了些,未及年把就得了个症候.范氏见他不像个好光景,每每挑他口风,为什么起的.储玉章口口声声只说要柳细儿一见.范氏方才知他为了这桩,连忙着人到苏州寻问柳细儿消息.

原来那柳细儿已冠了巾,就在阊门合了伙计开个玩器铺子.听说松江储玉章着人来接他,巴不得去与他相见一见.只恐怕他内里又像前番那段光景,可不没了体面.千思万想,记得昔日大门口分别,如今拼得再在大门口相见,随即起身来到松江.这叫做心病还将心药医,

储玉章一见了柳细儿,平空精神好了许多,过得五六日完完全全病都好了.范氏恰才晓得服着了这贴药,这遭把他待得才像模样.储玉章也就有了胆气,放心乐意把他留在家中.消停了个把多月,柳细儿便要告辞起身,这储玉章不知他有了生意的就里,才好将起来,正要慢慢和他盘桓几时,那里肯放.

柳细儿只得实言告禀,储玉章见说出那句话,遂着人星夜和他回到金阊,收拾了铺子再来,径同到上海去,别作经营.不上三四年里,两个趁了许多银子,都做成老大人家.娶亲事的娶了亲事,要讨妾的端只讨了妾.看将起来,两家这场发迹,全亏了当初范氏那顿门闩,不然的时节,那百把两卖布疋的本钱,经得做几遭大老官,花费的早已花费,开交的早已开交,如何还到得今日?这却是一个好收成,一千好结果也.

诗曰:

此道从来肮脏多,英雄眼见几消磨.

羡他到底如兰固,彼丈夫兮此丈夫.

第十回 小官精白昼现真形网巾鬼黄昏寻替代

诗曰:

无事烧香煮茗,有时说古谈今.不管天花乱坠,从教撇却魔神.

这原是几句支离说话,把他做个引头.看来世上的物件,不论好歹,年深日久都会得成精作怪.你道如何见得?只看那石子多年了,猛可的生出十美猴王;笆蕉多年了,魆地里变成个假弱妹.

这两句不是脱空的话,世上三岁孩童都晓得的.但有一说,近日的人,吊谎的多了,只凭着三寸舌头,常把死的说做活的,假的说做真的.所以人上都识破了,分明是件活现的事,倒说了耳边风,不甚十分肯信.如今把个逼真有的小官精说了一回着.

说话的,你不曾说起,就来嚼舌了.小官难道都会得成精?看官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将起来,小官成精的颇多,不及一一细说,只把现前听讲一个罢.昔日西昌地方有个小官营,共有百十多个小官,便有一个头目管下.后来洞蛮作反,那百十多个齐写了个连名手本,就向那所属衙门里投递,一齐要去平蛮.官家道:“那洞蛮有数万之众,你这百十个小厮,如何去平科他来?”

不准他的手本.那些小官一齐鼓嗓起来,道:“平得来!平得来!平不得来,又不要皇帝爱半枝羽箭,与你何干?”

大家呐一声喊,都拥了出来.连那做官的都没个主张,就唤那头目转去问道:“他众人既肯去平蛮,却是一个好意.我这里不准他去,也是个好意.如何众人便在我这里呐喊起来,成什么法度?”

头目叩首道:“小的虽是个头目,这百十个从来不服小的约束,望爷爷宽宥.”官家道:“也罢,我也不计较你,明日只着你带领这一起小厮去,若果然去平得洞蛮,将功折罪,平不得来,一个个衣律究遣.”

头目磕头爬将起来,一溜烟的走出大门,埋怨众人道:“没些要紧,讨这样的烦恼,日常间在营里,又不曾学得一路拳,又不曾习得一套棍,武艺行中一些也不会,一齐思量要去平什么洞蛮!如今官府准了,明日着我督领你们起身,果若平了回来,将功折罪;平不得回来,依律究遣.你们趁早商量,去得的便去,去不得的当面进去回覆官府,免得明日连累在我身上.”

众人道:“有什么没明量去,明日就一齐起身.”当下都回到营里打点行程.次日,众人都不带一些器械,齐到了洞蛮出没的去处,整整摆做一队.你道用些什么本事?一个个都把裙裤解下,将那个肥腻腻的屁股高高的突将起来,口中齐叫道:“蛮子出来,与你交锋哩!”

那洞蛮听说是西唱来的小官兵,便不放在心坎上,带领手下共有干余,正走出来,见这些小官都把个屁股高高突起,一个不吉利,况且那些洞蛮,一向闻得小官的皮铳最是利害,个个不敢近前.使刀的弃了刀,执枪的丢也枪,尽皆鼠窜而去.这些小官见他那里都逃去了,晓得怕了这件家伙,齐站起来,厉声大叫道:“你们既知死活,好好出来,与你扳话罢.”

那些洞蛮只是不敢近前,远远跪着道:“俺们一向闻说什么小官兵,怎知是这样利害的,莫说是交锋,只看了这许多皮铳摆在跟前,俺这里也自然投降了.”

众小官道:“你们既要投降,不须多说,只要一颗首级,我们就退了去.”那些洞蛮满口应承,便去把那老迈不堪的割了一颗首级,扑的丢将过来.连忙跪下道:“俺这里情愿受降了.”

众小官得了这颗首级,就有了凭据,星夜齐回到西昌,径至府中奏捷.那官家看了首级,老大欢喜道:“那洞蛮有数万之众,屡遣官兵征剿,未一取胜.你们这些小使还是用些什么手段,平得他回来?”

众小官把用的真正本事一一禀上.那官家大笑了一声,打发众人退去.申报上司,再来领赏.那些小官叩谢了,依旧归到营里,从此大家争竞起来,这个也要做头目,那个也要做头目.上司知了风声,遂计议道:“洞蛮虽是亏了这些小厮去平伏回来,只是明日畅声到外省去,连我们做官的不像模样.不如把这个小官营来革去了罢.”

内中一位官长阻止道:“那小官营从来是上志书的,怎么一时便可革去?便是那些小厮们争竞,他自有个头目约束,终不然要我和你用些气力不成?”

那个官儿道:“依我的见识,如今只把那头目并小官革去,向那营里建起一座祠堂,把小官头目塑一十生像在内,可不是端然从了古志.”计议停当,随即唤集匠人,一边建祠,一边塑像.不上两三个月,工程都完齐备,上司便着日前那些平蛮的小官到来,每人给赏银五两,分付各自好好回家做些生理,每月朔望齐赴祠中听点.众人叩谢而去.

诗曰:群小功成俄顷间,不劳羽箭定天山.祠堂拟作麒麟阁,留得仪容万古传.说这个小官头目的生像,朝夕被人焚香礼拜,就也通起灵来.凡是祈保些甚么吉凶,无不应验.各处都闻了名,一日日祠中闹热起来.不上热闹得两三年,烘的被火焚了.地方人都说是头目显了灵通.

原来那泥塑的东西,见了火一些也不损坏,端然囫囫囵囵.众人就抬将去,向地面上打了一个深坑,将他直条条的放在里面,上面搬了些烧毁的砖头瓦屑铺平了.直指望慢慢的还把个祠堂重建起来,那里晓得拖了好几个年头,毕竟再造不起.

这块火烧地,周围约有四五亩,后来却被本处一个乡官纳了钱粮,将来从新打扫齐整,造了一座花园.你道这秀官姓甚名谁?原来姓卫名恒,官授青州刺史.这不知是花园风水不好,也不知起造的日辰不利,半年里卫刺史就罢职回来.这也不足为异.还有一件最好笑的,单单生得三个儿子,长名远,次名达,又次名逵.三个里倒有两个是呆的.只留得卫达还正经些,又是个讲不出话的哑吧.

你说那两个为什么就弄呆了?这卫远却为了那妇人,卫逵为了那小官.那刺史在家眼睛里看不过,遂与夫人说道:“我这官族人爱,只指望生下几个儿孙,一代好如一代.怎知倒养了这几个现世报,玷坏了家声.”

夫人道:“相公,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娇养了他,快活惯了,所以寻出那些没要紧来.如今倒不如把这两个畜生锁在花园空屋里,绝了他那痴想的念头.或者过几时好了,也不见得.”

刺史点头道:“讲得有理,今后把饮食照日常间减他一半.”商议已定,遂把卫远卫逵锁入花园屋内.他兄弟两个再也不知什么原故,终日你对着我,我对着你,哭哭啼啼,巴不得个出头日子.那卫远毕竟是个会愉婆娘的,心粗胆大,却气闷不过,猛可的一日黄昏,瞒了卫逵,向那墙头上走了出来,竟不知他去向.

次日卫逵起来不见了哥哥,就卖着喉咙大呼小叫,在花园里喊个不了.刺史听得,连忙开门进去看时,才晓得走了个卫远,遂叹口气道:“罢了,这番越弄得不好看相.走将出来去,那个不认得是卫恒的儿子,可不断送了我的体面?”

便着人四下追寻,竟没些儿下落.这刺史早晚又埋怨着夫人,夫人又聒絮着刺史,过得几时,把个刺史活活气死了,这也是件异闻.刺史亡后,平白地这两个公子都好将起来,呆的变正经了,哑的会讲话了.夫人遂把家赀分作三股,现在的各得一股,恐日后卫远回来,还留一股把他.所以说原有这些旧毛病的,到底除他不去.

这卫逵倚着父亲亡了,竟搬到花园里住下,另开一个墙门出入,安心乐意相交了几个小官,个个都是有绰号的.一个叫做小藏仓,一个叫做俏弥子,一个叫做美龙阳.年纪约莫都有二十多岁.那笑那胖的竟像个哈布袋,长得像个显道人,矮得就像那一团和气.这样三个,你道还说得是小官么?

总是俗语云:情人眼底出西施,卫逵偏又中意.那夫人时常劝他,只落得不瞅不睬,也只得把口气来叹息掉了.一日,是六月中旬,正是酷暑天气.卫逵与那三个小官同在花园树阴下乘凉.看看到晚,把些晚饭吃了,卫逵道:“这样暑天,如何去睡得着,各人寻些笑话讲讲也好.”

美龙阳道:“讲笑话不打紧,倒要着个人来赶蚊虫.”卫逵便唤两个小厮出来,一个打扇,一个赶蚊虫.四个人一齐坐下,不管有的没的,讲了两个更次.你看那俏弥子先呼呼睡熟在椅上,卫逵见夜深了,先打发他三人去睡,独自又坐了半个更次,只见那树木里,渐渐索索走出个精怪来.你道怎生模祥:头如巴斗,身似木墩.卷罗发披在两边,大鼻头长来三寸.髭须根黑黑丛丛,却像的未冠祖宗.眼珠子活活突突,谁识是小官头目.卫逵慌了,壮着胆问道:“你是那里来的精怪?”

原来那怪物也就会得回答道:“我是个小官头目.”

卫逵大喝一声道:“唗,难道小官头目是这个模样的?不说明白,就结果你的性命.”

那怪道:“不瞒公子说,这个花园十余年前,原是我的祠堂,只因被火焚了,地方人把我埋在土坑里.公子若不肯信,把这株桂花树下掘起一看,便知真假.”

卫逵又喝道:“这样说,你是个小官的精了.这时候出来,敢是来迷我了.”

那怪道:“公子不要着忙,我向闻得公子专肯在小官身上撒漫些儿,今夜特来要讨一顶网子戴.”

卫逵道:“你只要个网子,这也不难.”便把头上的取来与他.那怪接了,端然又往那桂树下倏的去了.卫逵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进房去睡.

次日早起,说与那三个小官知道,一个也不肯信.小藏仓笑道:“做小官的都会成精,我们日后也有些指望了.”

卫逵道:“你们不信,我的网子还被他讨了去.”

俏弥子道:“天地间这样异事或者有之,我们就去掘开桂树一看,可不就见明白.”

美龙阳止住道:“不可,倘是掘将下去,是个被人谋死的尸骸,明日风吹到外人耳朵里去,可不要费唇舌.如今只去寻个山人来遣他一遣罢了.”

卫逵道:“讲得有理,只恐遣他不去,反为不美.”

美龙阳道:“还有个处置,教他用几个桃针向那桂树下打将下去,凭他什么精怪,再也不得出头了.”

卫逵拍手大笑,一壁厢分付去寻山人,一壁厢分付打点桃针.不多时,来了一个山人,姓李号敬春.原是西昌城中积祖的老阴阳.见了卫逵,深深唱喏.卫逵把夜来事情备细说了.李山人道:“公子不知道么,这前后共来五六亩地,当年原是个小官营,后来被官府把营去了,造下一所祠堂,塑一个小官头目生像在内.猛可的被火焚了祠堂,地方上人就将那头目生像,向这搭地上掘坑埋了.而今不消说得是这个东西作怪.”卫逵道:“可遣得去么?”

李山人道:“不难,小子近来学得个茅山法,只消一道朱砂符,一个驱邪咒,那怪物自然灭去.”卫逵道:“可要桃针用么?”

李山人道:“若有桃针,竟不须我的茅山法了,把他打将下去,不怕不断根.”

一齐同到花园里.李山人取了一个桃针,向那桂树下用了气力打将下去,一个不了,又是一个,连打了三个下去.只听得地底下咿唔声响,李山人快活道:“妖怪在这里了.”

众人道:“掘起来看看.”

李山人道:“要看不难,打点七枚绣针伺候.”

卫逵便去取来,着人先把桂树砍倒,掘下去二三尺.果然掘出个泥塑的生像来,头上带的端是卫逵的网子.卫逵仔细看时,与昨夜见的竟无二样,两只眼睛却有些微微而动.李山人道:“公子,这叫做小官精.如今世上人都被他害尽了.他晓得你是在行的,偏向着你还丢个眼色哩.快把绣针来钉了七窍,依旧埋他下去.”

卫逵递与他针了,便道:“埋在别处去罢.”李山人道:“埋在别处,明日又害别人.”

大家依旧埋他在旧土坑里,上面掩了土.李山人画了一道符,喷了一口水,口中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念了几遍,再把符来焚了,假意就要作别.卫逵连忙扯住,进去取了五钱银子出来,然后送他出门.

三尺桃针利似刀,多年恶怪霎时消.若非群小多神见,怎显山人手段高.看将起来,世间最听不得的,是那人上传来说话.本是一件些些事情,过了几个人的口,就说得天来般大.如何见得?只看这际逵分明在花园见的是个小官头目精怪,次日就被李山人钉了绣针埋在土里,何曾又有异说?

两三日里,西昌城里城外,纷纷传说卫刺史第二个公子,活活把个小官打死了,现埋在花园里.自家恐怕事露,悄地寻了自尽.这句话只在西昌说也还有个对证,又有那嘴不好的,正叫做舍得封皮当信读,六七百里外都说将去.恰好传到卫远耳内.

这卫远因先年被父亲拘锁不过,投奔在东安一个朋友家里,猛的听了这句说话,暗想道:“西昌卫刺史正是我家了,说是第二个公于做¨出来的,端的是真,我那兄弟平日原是好小官的,他既寻了自尽,单单只有个哑子兄弟在家,不免火速回去,不要说家俬一罟吞了,连那弟媳妇都是我的.”

算计定了,连忙打点起程.原来那东安到西昌,约有六七百里,都是崎岖山路,便是会得走的,也要十日工夫才可到得.这卫远巴不得一步就走到西昌,不惮驱驰,赶得五个日子就到家中.进门一看,当中停着的还是父亲灵柩,假意哭了一场,拜了几拜.

那夫人闻说大儿子回来,慌忙出来相见.不多时两个兄弟突地走将出来.卫远见了老大吃了一惊,又见际达平空会说了话,又是个不快活.竟把一天好事弄得瓦解冰消.夫人便把留下家赀随付与他.过了几日问卫逵道:“兄弟,我在东安闻得人说,西昌卫刺史公子打死了个小官,埋在花园里,可是真么?”

卫逵合口不来,想了一会,便想起是小官精那一件,从头至尾遂说与哥哥知道.卫远道:“原来有这个根脚,都是人上乱传了.却是一说,俗语道得好,无风不生浪,都是你日常好了小官,便有这句话.如今你哥哥回来,难得你第二个哥哥哑病又好了,我们家业虽分,还同一家,效那曰氏三兄弟故事何如?”

卫逵顺口应承.说那三个小官听了这句说话,便安身不牢,一齐都要告辞了去.卫逵也怕哥哥在家多了一双眼睛,每人送了十两银子,两套衣服,打发出来.过几时正是重阳时节,三人约齐了来望卫逵.卫逵就留在花园里摆酒款待.

饮到更尽,被阴风一阵把灯灭了.连忙着人点得灯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将灯看时:不像精,不像怪,穿一件百衲衣,系一条青丝带.两根须直竖顶心,一对眼横生脑背.众人害怕,道:“不好了,小官精又来了!”

那物道:‘我不是小官精,是个网巾鬼.”

卫逵喝道:“胡说,小官精我曾见过,网巾鬼从来不见说有的.且问你来意怎么?”

那物道:“我就是六月间公子与那小官精戴的网子,却为近日的小官,含着个老面孔,再不想起戴网子,叫我埋在土中,几时得个出头日子?因此气他不过,特来寻十替代.”

卫逵听说,大喝一声,那物霎时就遁了去.这小藏仓、俏弥子、美龙阳三个都吓呆了,抖做一团.卫逵连夜又去寻了李山人来,备言其故。李山人便着人再把桂树边掘下去看、单单只得个泥像,并不见个网子.

李山人道:“果然是个网巾鬼了.”众人道:“何以知之?”

李山人道:“那身上的百衲衣正是个网子,青丝带是件网巾裢,两条须是付蝇儿,一对眼是两个圈子.”

卫逵道:“他遁了去,决然明日又害别人.”

李山人道:“这个何难,连泥像都掘起来打碎了,便无后患.”

众人都道:“说得有理.”一齐并力上前,将那个泥塑的身像乒乒乓乓打得粉碎.卫逵就谢了李山人去.

这三个小官见了这场异事,都叫做有主意的,只恐网巾鬼日后又来寻替代,忙不及的都上了头.这还不足为奇,连那西昌城中那些未冠,也恐这个干系,三五日里都去买个网子戴在头上.这难道说得不是一场笑话?做小官的不可不信.

诗曰:

撞入迷途分外途,何时悟得个中机.

匆匆说与风波险,早倩裴航出海西.

第十一回 娇姐姐无意堕牢笼俏乖乖有心完孽帐

黄莺儿:

一个假惺惺,一个儿好作成,一个儿迷却风流阵.你笑我们,我笑你们,

总来一样痴心病.到如今,情踪不解,还认假为真.

这是几句胡诌的说话.大凡做小官的,与妓家相似,那妓女中也有爱人品的,也有爱钱钞的,也有希图些酒食的.小官总是一样.近日来人上都好了小官,那些倚门卖俏绝色的粉头,都冷淡了生意.

不是我说得没人作兴,比如这时一个标致妓女,和一个标致小官在这里,人都攒住了那小官,便有几个喜欢妓女的,毕竟又识得小官味道.这也不消说了,如今且把昔日姑苏辕中一个土妓说起.这个土妓唤做韩玉妹,年纪可有二十岁,仪容俊雅,体态温柔,弹得琴,品得箫,弈得棋,唱得曲,还有两件,是如今这些女子班头中最少有的本事.又会得吟诗作画。

那姑苏城中士夫,闻得他有这些妙处,都羡慕他。也有来请教诗画的,也有来请教琴棋的,也有那请教箫曲的。不上半年,就把这韩玉忍气吞声扛到三十三天。所以说做妓女的,那八个字生成了,再抬举不起。

士夫中有个肯用两分的,见他生得雅致,又有那一身的美技,思量做百把银子不着,讨了他回去。怎知这韩玉姝快活惯了,那里思想改邪归正,有福做个夫人奶奶?士夫们见他不肯应承,晓得他是个甘为下贱的女子,便把那条肚肠撇了。都不作兴他。

说话的,你又说左了,你要说的是小官,怎么讲这半日,句句都说着个土妓.人却不晓得,这个小官原要在这土妓上讲来的.那韩玉妹见没人作兴了,地方上又有那些做白日鬼的,见他当初往来的,都是有钱有势大老官,那个敢去把他呵一口气?见他如今这个光景,都来吵吵闹闹,韩玉姝安身不牢,遂与兄弟商量,要离了姑苏,另寻个所在住去.

你道他兄弟叫甚么名字?就叫做韩玉仙,年纪只得十七岁,数得起的一个小官.生得又比姐姐标致几分,只没有姐姐那身技艺.胡乱也会几着围棋,倒晓得一肚子的好清曲.他见姐姐说要移个所在,便不快活起来,道:“姐姐说那里话!当初姑苏城里的大老官,那个不作兴你?都是你自家太做作了,打断了生意,以致今日安身不牢.你便要搬了去,终不然救我兄弟也把几个旧相处撇下随你搬去不成?”

韩玉姝听兄弟说了这几句,一个不喜欢,就走起身.韩玉仙见姐姐不瞅不睬,心下想了一想,恐怕伤了兄妹之情,连忙一把扯住问道:“姐姐,你的意思可要搬到那里去?”

玉妹回嗔作喜,道:“兄弟,我适才与你商量,不过为个久长之计.怎知你倒把那许多话来抢白我.只怕我姐姐的还是久长生业,你的是有限光景哩.”

玉仙大笑一声道:“姐姐,你讲了半日,总不如这句话讲得我肺腑洞然.如今月要寻个南北两路都行得通的所在,兄弟就同搬去.”

玉姝道:“那里地方好,那里地方不好?你们小官家日常间,岂不听见人说在耳朵里,难道倒是我们女人家晓得”

玉仙道:“有个所在,我一向闻得人说,杭州人是南北兼通的,我们就搬到抗州去.“

玉姝道:”这里到杭州有多少路?“

玉仙道:“不多,只有两三日路程.”

玉姝道:“既然如此,兄弟,我和你不可迟滞,设处些盘缠,明日就动身罢.”两个计较停当,次日就同到杭州,赁了一间房子住下.

那些抗州大老,听说姑苏新到了一个妓女,一个小官,个个都要去看看.见了他两个,果然生的标致,都把十舌头伸将出来.两三日里,称扬开去,一人传百,百人传千,好似苍蝇见血一般,都来攒住了.竟把福清巷沙皮巷两处的妓女,只做几日里生意都清淡了许多.

那些趁水钱吃闲饭的主顾,见是韩玉姝绝了妓家道路,一齐走将出来,吵闹了一场.立时把他兄妹两个撵到那松毛场去.倒是不搬去也罢了,这一去,倒比前番来往的人又多了.

你道为何倒多了人?这是叫做一个铺子做了两样生意.有那好女色的,便看上了韩玉姝:有那好小官的,便看上了韩玉仙.

这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他兄妹两个到晚来,见月亮当空,甚是可爱,掩了大门,坐在堂前.一十吹萧,一个唱曲.将近要到二更,恰好打动了门外一个过路的主儿.这个人姓沉名葵,原是府厅里的一个外郎,平日也会唱几个曲儿的.他正打从门首经过,只听得里面咿唔唱响,就站住了听了一会,暗自道:“我日前闻得人说,姑苏新到一个妓女,人物生褥文雅,又晓得吹弹歌舞,在城中住了一向,新近又搬到这里,莫非是他?待我叫开了门,进去看看.”

正要扣门,又住了手道:“我倒差了,这妓者人家,那一晚没有孤老往为?倘是有人在里面,倒是我不着趣了.且回去明日来罢.”思想定了,转身就走.次日果然老早的来.刚刚两扇大门是开着的.

你道这沈葵来便来得早了,心下又有些懊悔,只恐有嫖客在内,还不曾起身.走到堂前轻轻咳嗽一声,原来韩玉姝连日正为身子不爽利,懒得接客,也才爬得起床,恰好在房里吃些早汤.猛可的听了一声咳嗽,忙不及的走到堂前.见了沈葵,一个脸红.

沈葵见了他,也把个脸红将起来.你道两家缘何一见,都把个脸来红了?有一说,一个适才在房中听得嗽声,只道是熟朋友来望他,所以慌慌张张走将出来.劈面见了这个陌生主顾,免不得有了这段娇羞.

一个是久闻了韩玉姝名头,不知怎么样的标致资容,巴不能够一见,见他走将出来,倒没有布摆,也免不得有这些初见面的模样.沈葵就站住了,把他仔细一看,只见:绿鬓蓬松,玉钗颠倒.芳唇犹带残脂,媚脸尚凝宿粉.一眶秋水已教下蔡迷魂,满面春风堪令高唐赋梦.玉姝勉强迎笑道:“请坐,敢问官人上姓?”

沈葵坐下道:“姓沈,动问姐姐,莫非就是韩玉姝么?”

玉姝道:“正是,官人为何晓得小字?”

沈葵笑道:“前日在城里就闻得姐姐大名,巴不得欲求一见,不期昨晚在门前经过,忽闻妙音,因此今日特来相访.”玉姝道:“这样说,官人是位知音的了.”

沈葵道:“姐姐还善于品箫,善于唱曲?”

玉姝道:“萧儿还略晓得一两调,曲子不甚精通.”

沈葵道:“这样讲,昨晚品萧的是姐姐了,那唱曲的还是什么人?”

玉姝笑一声,道:“那个唱曲的就是我的兄弟,叫做韩玉仙.”

沈葵道:“如今在那里,何不请出来相见一见?”

玉姝道:“他昨晚睡得夜深了,这时想是还未起来.官人请少坐,待我进去唤他出来.”原来这玉姝平日间不曾梳洗,再陪人坐不长久的,那两句却是他要进去梳妆,脱身的说话.沈葵原是个聪明的主儿,也想他为了这件,只得凭他进去.会了好一会,里面方才走出一个小官来.你道生得如何?目秀眉清,唇红齿皓.丽色可餐,不减潘安再世;芳姿堪啖,分明仙子临凡.敷步出堂前,一阵幽香谁不爱?趋迎来座右,千般雅态我难言.沈葵恰才见了玉姝,已是醉了大半.这番又见了个玉仙,连个魂灵都掉下了.深深唱了们肥喏.

玉仙就把笑堆到嘴边问道:“官人可是姓沈么、”

沈葵笑道:“你怎么就晓得我的姓’”

玉仙道:“适才家姐进来,讲是外面有个沈官人特来望你,所以晓得贵姓.”

沈葵道:“那位敢是嫡亲令姐’”

玉仙道:“正是家姐.”

沈葵道:“妙得紧,足下乃少年魁首,令姐又是女子班头,实是难得.”

玉仙道:“沈官人这是当前取笑了.”

说不了,那玉姝梳妆完备,走将出来,道:“沈官人,请进房里去坐了.”

沈葵就走起身,随他两个同走进去,来到一间小小雪洞里,甚是收拾得雅致.这边壁上挂着一张琴,那边壁上挂着两枝紫竹萧儿,中间贴着一幅单条,上面写的虽是个旧调儿,倒是赵子昂嫡笔.沈葵看了,口口声声称赞不已.正坐倒吃得一杯茶,又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韩玉仙可在么?”

玉仙听见有人唤他名字,忙不及的把个茶钟放了,走将出来.原来沈葵是个专一在小官上用工夫的,虽然坐在玉姝房中,那个热急急的心肠,倒牵素在玉仙身上.坐了半日,看看日色过午,那里见个玉仙走来?

沈葵问道:“令弟那里去了’”

玉姝道:“他昨日原有个朋友相约,今日陪到城中去望客,敢是唤他同去了.”

沈葵道:“什么时候才得回来?”

玉姝道:“他山门有什么定准,常是一去两三日才回的.”

沈葵便不则声.又坐了一会,思量得起,向袖中摸出个银包,打将开来,零零碎碎约莫有二三十两,只都是些讲公事来银子,原呈色不道十分好看.拣了半日,才拣得一块上路八呈煎饼,约有五六钱重,递与玉姝去安排午饭.

你看那玉姝见了大包银子,那里晓得呈色好歹,只说身边有钞的就是撒漫主顾,霎时间脸色又喜欢了许多,便接住银子,卖个嘴道:“今日官人初来,该我打点款待才是,怎么倒又要破钞呢?”

沈葵道:“说那里话,只要早着人去打点些就见盛情.”玉姝应了一声,遂走出房门,着人径去买办.不多一会儿,齐齐整整,安排停当,就向房中摆下.两个闩了房门,倒吃得个好耍子.原来这沈葵是个水陆两样都来得的,

饮酒中间,见韩玉姝说了几句打动他的话儿,就把个欲火惹起了,一时高兴起来,便有些熬不住.这玉姝也动了兴,两只眼睛一张脸皮都火红了,假意撇呆靠在桌上.沈葵回转头来,看见房门是闩住的,便起身把玉姝一把抱住.

玉姝道:“官人,你又来不斯文了,如今你还要什么?”

沈葵堆着笑道:“随你怎么样打发罢.”

说不了,就把一只手摸到他腰边去,把个裈儿扯将下来,一只手就掀倒他在凳上.这玉姝已先熬不过了,便仰天困着,凭那沈葵布摆.沈葵先把两个指头,到阴口摸了一摸,只见那两片东西,就如水浸的一般,吸吸的动个不住.玉姝合著眼,凭那沈葵把这麈柄放将进去,左抽右送.足有个把时辰,

玉姝快活得紧,把个舌尖儿吐在沈葵口里,又将两只小小脚儿,挽在他背脊上.这一场狠战非寻常,两个从午后弄起,直弄到将近天晚.这正叫做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不想他兄弟玉仙正走回来,那里晓得沈葵还在里面,只道姐姐一个睡了,把房门轻轻扣了两下.玉妹见有人扣门,心下也料得是兄弟回来了,没奈何爬起身,系上裈儿,走来开门.

玉仙闯将进来,正笑吟吟的,不知要和姐姐说些什么.看见沈葵,一个脸红,只得又闪了出去.沈葵连忙叫住,玉仙勉强回身进来.三人坐下畅饮了一会,都有些儿酒兴.

玉姝道:“官人今晚进城不及了,只好在这里睡罢.”

沈葵笑道:“难得二位高情,莫说在城里住,就在间壁住也不思量回去了.”

玉仙道:“既然如此,这样良夜,月白风清,不可虚度了.蛆姐何不去取出紫萧来,待沈官人唱一曲儿耍子.”

玉妹道:“说得有理.”说到房中取了一枝萧儿,咿咿唔唔,调了一会,道:“官人请教一个.”

沈葵倒也脱洒,竟没一些俗气,便不推托,卖着喉咙,就把时曲里的隔墙新月上梅花唱起.你看这玉姝,果然品得好箫,没有一个腔儿,一个字眼,不紧紧合著.那玉仙向袖里摸出一块纸儿,也依了他两个的萧儿曲子合将起来.

这套曲子约莫唱了半个时辰,工夫虽然有些,只是腔板里还有些不甚到家.玉仙虽是会唱,难道好说他唱得不是的所在,口口声声叫好不绝.沈葵道:‘如今玉仙请唱一个.”

玉仙道:“唱来要污耳的.”

沈葵道:“好说,好说.”

玉仙就把《西厢记)里的《草桥惊梦》唱了一套.沈葵拍手道:“妙得极,妙得极.就是杭州城里专一会唱清曲的那些老白相,也唱不出这样一套曲子.可见毕竟吴下朋友在行的多了.有心是这样,玉姝也请教一曲何如?”

玉妹道:“不要唱了,待我吹一个儿罢.”

沈葵道:“这个一发妙了.”玉妹便把那变庵咒儿,从头至后,翻来翻去吹了十多遍.

沈葵道:“吹得有趣,可惜二位这样妙音,没要紧都向我这不在行的面前卖弄掉了.”

玉姝玉仙齐道:“沈官人太言重了.”三人便把茶来吃了一杯.看看三更光景,

玉姝道:“沈官人,请去睡罢.”

沈葵道:“玉仙在那里做房’”

玉姝便不回答.玉仙道:“就在软门后厢房里.”

沈葵道:“进去看看.”

一把扯了玉仙就走.玉姝见他两个进去,觉得有些不快活,遂点灯进房,先去睡了.诗曰:携灯悄步独归房,此际幽情谁与商;那处欢娱嫌夜短,这厢寂寞恨更长。说这沈葵原是有心在玉仙身上的,到了房里,就把玉仙一把搂住.玉仙假意左挣右挣.沈葵道:“我的心肝,我为你今朝把正经工夫都撇下了,整整等这一日,难道肯干休了?”

玉仙道:”姐姐在那里等你哩.”

沈葵道:”我要在你这里睡了.”

玉仙道:“要睡就在这里睡了,只不要说那些肉麻的话,倘或有人听见,只道你是学拐小官的.”

沈葵便不做声,玉仙就关上门,把灯灭了,两个睡做一头.玉仙先把手去探个马看,平空叫起来道:“官人好大本钱,这个小小屁眼里,如何放得进去’”

沈葵道:“不要慌,多做些馋唾不着,自然一溜就进去了.”

玉仙把千屁股突将起来,沈葵用个上马势跨将上去,麈柄上着实放了些作料,轻轻弄进去寸许.

玉仙作难道:“官人不要放进去轻,险些儿弄开了屁眼哩.”

沈葵那里管他承受得起承受不起,抱住了他的身子,啧的一声,都进去了.玉仙禁受不得,咬住牙根,把个身子扭将转来,道:‘官人做个好事,拿了出来,再停一会儿放进去罢.”

沈葵道:“你却来哄我,拿了出来,你还肯把我又放进去?”

说不了,尽力送上几送.玉仙索性煞了个疼,把被角紧紧咬住,凭他抽了七八十回,竟把那件东西弄做个开的荷包口样.玉仙这回倒也不觉得疼痛,抽抽送送又是四五十回.沈葵才有些力倦,籴了些白溜溜的物事出来.随即拭干净了,

两个又紧搂着呼呼的直睡到天明.正起来开门,恰好玉妹已站在房门首.沈葵见了,有些赧颜道:“姐姐怎么这样起得早呢.”

玉姝笑道:“特地起来打点早汤与你们吃.”

玉仙道:“姐姐,就安排些早饭来罢.”

玉姝应了,依旧走了去.沈葵先梳洗了,思量要送他两个些银子.又见他两个都是些大体面,不好轻亵,便住了手.等早饭吃了,径自起身.就是他两个见沈葵是个趣人,那里说得那句没体面话,遂送出门.玉仙低低问道:“沈官人,几时再来,我好在这里等候.”

沈葵道:“过了明日,后日又出来了.”两家拱手而别.过了两日,果然沈葵又来,跨进门,便走到玉仙房里.玉姝一个大不快活,心下暗道:“这样一个没情的人,走将进来,难道见不得我一见?”

随身跟到玉仙房里去,只见他两个对面坐着,正在那里说几句心苗的话.仔细一看,桌上一只火焰焰赤金挖耳,一只碧玉簪子,又是两个锭儿,约有十多两重.玉姝晓得是沈葵送的,越添了些不快活,竟不出一句说话,冷笑一声,就走了出来.

玉仙见姐姐来看见了去,不管个嫡亲姊妹,就觉多得他,连忙起身把门掩上.正打点些酒儿,两个吃得有兴,偏生这玉姝又推门进来.这不是玉姝真个痴呆,他是有心来浑帐的.沈葵难道推得他去,只得留住又吃了半日.这玉姝虽是撞将进来,他两个的高兴,端只在的.玉姝故意道:“难道只吃闷酒,大家发挥一个意思也好.”

玉仙道:“拿骰子来掷牌罢.”沈葵摇手道:“不好,近日来吃酒的好歹是掷骰子,一发没些意况.我们如今到厅上去,拿汗一来把一个扎了眼睛,摸着那个,吃三大杯罢.”

玉姝玉仙齐道:“这个有趣.”

原来这个意思,恰是沈葵赚不得玉姝起身,分明捉弄他的计策.玉妹不解意,道:“还是那个摸起’”

沈葵道:“大家伸出指头,数着那个便是他先摸.”

玉姝道:“讲得有理.”三人一齐伸出指头,恰好数着玉姝.玉姝没得说,便拿汗巾来把眼睛扎了,扶墙摸壁,走过东,走过西,摸十不了.这沈葵假地哈哈好笑,且把玉仙搂在厅角落头,弄个好耍子.两个虽是在那里动手,心下都有些慌慌张张,恐怕玉姝看见什么模样.不上抽得二十多抽,就完帐了.

这玉姝心里还想着捉得一个,好罚他吃三杯,摸了半日,那里有得把他摸着.气闷起来,把汗巾解了道:“好闷气,倒不如去掷牌,也还有些酒吃.”

这两个是到手的,就是没酒吃,也罢得了,只是不好拂得玉姝的兴致,依旧同到房里,着实痛饮了一回.天色又将晚来,沈葵便要起身.玉仙道:“官人,我们姐姐从来钦酒,不曾有今日高兴,有心尽醉了,明日进去罢.”

沈葵立意要去,两个只得送他起身.后来沈葵与韩玉仙走动有两个年头,为他身上,家俬也消费了一半.那玉姝见自己没了生意,端然要回到姑苏.这也不要怪他,近日来,杭州大老都是好小官的,十个里或者有一两个肯走水路,却又是城里那些婆娘都缠住了,那里能够轮得着他?倒是回去的是个好见识.玉仙没奈何也同了回去,

不上去得两三个月,这沈葵那里割舍得下,把自家前程,寻个顶首,卖了一块银子,带了家小也搬到姑苏.就把玉姝娶在身边,做了个偏房,和玉仙弄了个老大绸缎铺子,一家过活.两个整整又相处了十多年,方才丢手.

诗曰:

携家蓦地到姑苏,为念当年情爱多;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第十二回  玉林园痴儿耽寡醋凝芳院浪子斗双

鸡锦鹧鸪:

梦断罗浮绰约口,玉龙鳞甲寄帘栊.白辜花底三更月,却怨楼头一口风.

寒料峭,晓葱茏,劝君莫放酒杯空.梅花落去桃花发,也自春风也自红.

这一回,单说近来出等小官,好歹便要吃醋.看将起来,小官吃醋也是常事,说他怎的?人却不知道这一番议论,专讲着那好吃寡醋的.你道吃醋便是吃醋,怎么叫做吃寡醋?比像如今有个大老官,常肯在小官身上撒漫些儿,那小官见了,只道是怎的一个大舍手,兀自拿班做势.

那做大老官的,叫做东边也是佛,西边也是佛,有了钱钞,那里没个小官相处.寻便另寻了一个,只是在前那个如何怯气得过,是这个不怯气,这遭免不得把个寡醋罐儿倾翻了.这不是没巴臂的说话,眼见得有个样子在这里.

听说锦江城中新桥街上出两个小官,从来不识姓名,却是各人有个绰号.一个叫做满身骚,一个叫做满身躁.那满身骚生褥妖娆体态,走到人前,一味温柔靦腆,眼睛鼻孔都是勾引得人动情的.

那个满身臊,生得粗头俗脑,走向人前,一阵腥臊恶气,越要做出袅娜派头.却一件,小官虽是不堪,倒是个道地货,颇颇价钱又合得来,一个东道也肯作成,些须饯钞也肯作成.

那满身骚如何便肯将就开口,动不动就要起发一块.常有那些好此道,又不肯用两分,初出茅庐的大老官,听人说,只好咽口唾,见了面只好下个蛊.

所以说近来的人,单单生得两只耳朵,况又贪了便宜,不论真假,个个都把满身臊来说做了满身骚,把个像蛤布袋多得口气的小官,抬到三十三天,说得竟有万千妙处.你道姓甚名谁?姓高名绰,家俬巨万,多亏父祖的根基,平日间大嫖大赌,挥金如撒土一般,锦江城中人都叫他做浪子.

那地方上有两个相识光棍,一个叫做假斯文,一个叫做真捣鬼,都原是做过大老官的,后来也为这呼庐里破了家俬.做不得别样生意,只好在这赌场里打溷,做个相识,将就赚些闲钱.他两个一向闻说高绰是个大把赌输赢的,况且又是个酒头,巴不得看相他一道,月是没个门路可入这个身子.这日正到街上走走,猛可的后面有个人叫道:“真假二兄那里去?”

两个回头看时,你道是谁?却是做白日鬼的老蒋.便站住了道:“蒋大哥,许久不见,可在那里?”

老蒋道:“小弟近日在高官人家里管些闲事.”

两个道:“那个高官人?”

老蒋道:“就是高绰.”

两个快活道:“妙得紧,妙得紧.我们好里晓得你一向在他家里,却错过了许多好机会.如今往那里去?”

老蒋道:“不瞒二兄说,我那高官人日来着实好男风,闻得新桥街上有个小官叫做满身臊,人上大作兴他,因此央我去寻来耍一耍.”

假斯文道:“那满身臊每日清晨就出门了,此时去缘何寻得他着?”

老蒋道:“这等不能够见他了.”真捣鬼道:“你要寻他,甚是不难,明早径到新桥口下章小坡赌房里来,包你就见.”

老蒋道:“这样说,莫非他也好那把刀儿?”

两个齐说道:“这是他的专行.”

老蒋道:“正做得来,我那高官人也是个好赌的,待我去对他说这个就里,明日教他带两个银子,同到章小坡家卖开筹马掷他一通,好歹便见光景了.”

假斯文道:“只是一句话,那满身臊是个初出来学赌的小官,出的筹马多则一钱,少则三五分,那里曾见那些大把赌输赢的?若要和他见注,那一道决乎再讲不入了.”

老蒋道:“终不然做个看赌的名头来不成?”

假斯文道:“不是这样说.教他把银子多带些来,待我这里也暗拴了几个朋友,打点三五十两,只拣个是他的对手和他硬斫一番.你说那做小官的,见这样好赌的主儿,难道不喜欢?然后慢慢勾引他,不怕不到手.”

老蒋大笑道:“讲得有理,讲得有理.”

真捣鬼道:“总是这两句说话,不必再絮烦了.趁早回去,大家都好打点明早事情.”

老蒋道:“别样不打紧,满身臊决要在二兄身上.”

两个道:“自然,自然,只要明日早些到那里相会.”

老蒋把头点了一点,转身径走.不说老蒋去回覆高绰的说话,且说假斯文真捣鬼两个到家,满望要弄高官人一大块.你道这两个做相识的精光棍,可是拿得出三五十两银子来的?连夜去做了三四十两假银子,约莫有二十多锭,次早又去借了两件时样衣服,着一个小的拿了拜匣,打了马伞,两个阔阔绰绰,摆摆摇摇,竟不是日常间的真假二兄模样.随路去邀了满身臊先来到章小坡家里.

章小坡一见,连他也不知他两个怎么发迹得这样快.假斯文只得把那话对他说了,大家方才打做一路.不多时,那老蒋同了高绰也就走到.章小坡见这个大赌客来,好不奉承,吃了茶,把闲话说了几句,就邀到里面一间小小书房里去.高绰问道:“适才那位未冠,是那一家的?”

章小坡笑道:“这是新桥街上住的满身臊.官人不认得他么?”

高绰道:“原来他就叫做满身臊,何不寻进来坐坐?”

章小坡满口应承道:“使得,使得.”

说话之间,就着人出去寻他进来.这个叫做情人眼底出西施,不知高绰怎么一个看法,一看就中了意.老蒋对章小坡道:“高官人此来不过是耍耍子,俗语说得好,既在雕栏下,都是赏花人.何不就与这位兄掷一通何如’”

章小坡道:“高官人是大把赌输赢的,如何和他见得注?况且他小官家也没这个胆量,有心到这里,难道不耍子个痛快去?待我邀了适才那二位进来,三家好赌一场,恰不是好?”

老蒋帮衬道:“说得有理.只是高官人盆口不甚精热,好歹烦这位兄坐在身边,相帮看一看.”

章小坡道:“这个极使得的,若是高官人赢了起身,包得在我身上,寻个意思送你买果子吃.”

老蒋道:“大家帮衬一帮衬.”

章小坡道:“官人还是放六掷,还是赌五子’”

高绰道:“倒是六掷爽利些.”章小坡道:“晓得,待我去邀他二位进来.”

不多时,同了假斯文真捣鬼两个走到书房里.假斯文假意谦逊道:“小弟们只怕与足下对不得手.”

章小坡道:“且少买几两,冲一阵么.”

假斯文便不则声道,叫小厮拿拜匣过来开了.老蒋拿出一封银子,也买十两筹马.两家正要出注,真捣鬼道:“且住,等我也买几两,好搭搭盆.”说不了,袖里摸出一锭,约莫有三两多重,递与章小坡.

章小坡数了三两筹与他.三家都买停当,假斯文先把筹老大出上一把,有五六两光景.高绰原是十酒头,便不辞注,拿起骰子一个穿花撒的一声,把他面前筹掳了过来.

你道落马就赢了这许多,难道不欢喜的?却不知这是做相识的派头,下马决要把你得个彩头.原来高绰的来意,只为着满身臊,端的不为着要赢一块回去.这假斯文与真捣鬼原是借满身臊的名色,实实落落指望掘一窖的.高绰譬如不赢了方才那注,把面前十多两筹都推将出去,被假斯文一掷,就掳了去.

高绰看看面前打点没货,又叫老蒋拿出一封银子,又买十两.两家你放把我,我放把你,那里轮得到真捣鬼.真捣鬼想一想看,料得他赢了,少不得有得八刀的,便把那三两筹还了章小坡,立起身,光碌碌两只眼睛,一眼钉在盆里,巴不得一掷都赢了他的过来.

你说一个是老相识,一个是滥酒头,如何并得过?不多一会儿,高绰输下六十两.老蒋见光景不妙,就止住了.章小坡替他舍了钞,打发他两个先出去.大家八刀起来,你一股我一股,都分停当.章小坡齐齐整整,安排酒肴到书房里.你看这高绰输了老大一块,全然不在心,一心中意了满身臊.两个说得好不投机,就是满身臊见他这个局面,着实倒也有他的心.

大家猜三喝五,把酒乱吃了一会.将近更把天气,一齐作别出门.高绰便叫小厮把火把先拿上前,老蒋是个做密骗的,点头知尾,听了这一句,也先上前走了.高绰携了满身臊的手,两个黑地墨天,未免不说几句鬼话.口口声声,约他明日到花园里来耍子.

说话之间,过了新桥,已到满身臊门首.高绰就叫住前面掌火的小厮,直看他进了门,方才同老蒋回去.说这满身臊第二日清晨,梳洗齐整,穿长街,过短巷,迳来到高家花园门首.仔细一看,只见上面有十小小匾额,写着三个字道:“玉林园”.两扇园门半开半掩,满身臊站了一会,只指望等个人出来问一声,好走进去.

怎知等了半日,人影也不见一个,悄悄把门推开,踱将进去.四下看时,果然是好景致.只见那:花屏曲折,秀石嵯峨.十二栏杆,扇扇金描彩画.儿重楼阁,层层画栋雕梁.石桥通曲径,两双双白鹤行来.深树锁幽轩,一对对锦鸡飞去.正是一点红尘飞不到,分明人世小蓬莱.正看个不了,只见那花屏风里,走出一个管园的老子来问道:“小官敢是满身臊么’”

满身臊吃个惊道:“你缘何晓得我?”

老子笑道:“这是早晨我家官人吩咐说,少刻有个小官到花园里来,问是满身臊,便要通报.曰此问一问看.”

满身臊道:“既是你家官人有这句话,就烦你进去说一声,有个满身臊特来相访.”

老子道:“你可随我到那亭子上去略坐一坐.”

瞒身臊随他走进亭子.那老子向后面一溜,便不见了.不多时,高绰走将出来,见了满身臊,老大欢喜,连忙吩咐打点午饭,就叫管园的开了凝芳轩,满身臊随了高绰来到轩里.管园的把四下窗棂都开了.高绰搬出许多好玩器来与他看.满身臊喝采不已,

才坐得一会,恰好午饭又打点来了.两个吃得完,满身臊就把句话儿打动他.高绰见他有了口风,也把句话儿答将过去.只是这满身臊是个见兔放鹰的小官,偏又着了高绰这见兔放鹰的大老,两个都提搁了工夫.

满身臊稳稳拿定主意,随他靦腆温柔,毕竟不肯委曲用情.高绰有些不快活,正踱出轩子,恰好老蒋飞一般的跑来说道:“

高官人,好奇怪,就是昨日卖筹的章小坡,领了个小官,也叫做满身骚,站在花园门首,要见你哩.”

高绰听说又有个小官来,把适才的不快活就撇下了,笑道:“终不然小官也有冒名的,去邀进来看看.”

老蒋连忙出去,指引两个来到亭子上.高绰劈面一见,把个舌头伸出了二三寸,遂扯章小坡出去问道:“这个小官好得紧,要些什么螨身臊、”

章小坡笑道:“好教你得知这个是真正的满身臊,昨日见的那个是假钞,叫做满身臊.”

高绰还不解意,道:“如何都是一样名字、”

章小坡摇头道:“差得多哩.他是风骚之骚,那个是腥臊之臊,怎么将天来比地?”

高绰道:“不要说了,那满身臊今日特来望我,在轩子里坐着,倘是听得些说话,只道是我们背后评品他.”

章小坡道:“既在这里,何不也邀他到亭子上来坐坐.”

满身臊在亭子后走过来道:“我在这里多时。”

原来起初那些话,句句都被他听得,正住得口,猛可的看见了满身骚,一个脸红,倒不好退了去,只得勉强坐下.高绰就叫里面摆酒出来,五个人坐了一张八仙桌,摆下十多样嘎饭.

饮酒中间,高绰不住睛把满身骚看个不了,越看越有丰味,果然是若将两物比,必有一物强.一个是百炼的精金,一个是初出土的顽铁.你还说是那一件看得入眼?看看吃到傍晚,众人都就起身.章小坡不然也就跟着满身骚在这里歇了,见这个满身臊在面前,未免没些干碍,只得同他告辞起身.

正要出门,高绰又扯了满身臊说了几句.原来是约他明日再来的话.满身臊也虑得到是这一句,一个不欢喜同散去了.次日起出个老大的早,着饱了肚子,先来躲在花园里,月要等满身骚来,看他和高绰做些什么事情,便好拿着住把柄.

进门得一霎,那满身骚也就来了.管园的连忙进去通报.高绰欢天喜地地出来迎进,径加到凝芳轩里.不上说得几句,两个就高兴.高绰分付管园的把园门上了闩,不许放一个人进来.随即推上了轩子门.两千正弄得爽快,那满身臊向窗缝里看得动火,呀的把门推开.两个吃上一惊,那里丢手得及.满身臊道:“人人都说你做小官有崖岸,看将起来,一发比我不值钱得多哩.”

满身骚没什么回答,高绰道:’你昨日哄得我活不活,死不死,正气你不过,来得恰好.今番怕你走到那里去?”

一只手把他衣服紧紧扯住.满身躁设法不脱,只得做个风脸儿不着,也把裤子脱将下来.高绰趁着屌头上还有些滑溜溜的东西,唧的弄将进去.怎知这一回,倒比先前愈加有工夫.约莫着抽了三千抽,还不得了帐.

满身骚在前面看得熬不过了,咬住牙根,才把个骚态做作出来.这高绰屌便放在这个屁眼里,眼睛又看了那个的做作,越发不得兴阑.满身臊弄得快活过火,正要卖个手段,不料高绰早又泄了.

停了一会,那张屌又发作起来,高绰拼得个快活死了,也做个风流鬼,一把又将满身骚抱住,故将进去.才抽得十来抽,只听得园门乱敲,却是章小坡来了.连忙丢开手,出来相见.章小坡笑道:“三位今日好喜色哩.”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红了脸.高绰道:“坐一坐去.”

章小坡取笑道:“坐坐不打紧,又要打点喜酒出来.”

高绰道:“这是现成的.”

章小坡道:“若果是酒便好,经不得讨酒,倒甩出醋来.”

高绰这日又打点了一桌请了章小坡.章小坡遂在满身骚面前,着实撺掇.过得几日,满身臊弄了高绰丢儿,就不来了,把这个主顾竟让了满身骚.就是高绰喜欢的,也不过是个满身骚,巴不得把个满身臊断绝了.他两个似漆如胶,共相处有八九个年头.高绰险些儿把个家俬都在满身骚身上浪尽了.后来满身骚为闯出一桩空头祸,逃走到别处去,方才歇帐.

看将起来,总是他两个相处缘分该满,再也不须说得详细。只是说与将来若辈,凡事百里,好好撮个俏儿,便是聪明老到.

诗曰: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

第十三回  乖小厮脱身蹲黑地老丫鬟受屈哭皇天

生查子:

错矣君错矣,此际如何处.

一个错中悲,一个错中喜。

准备娇模样,禁受生滋味.

了却云雨欢,说破风流谜.

这回书,说世间的事,件件都有个差错.但是正经事务错了,就难挽回.大凡没要紧的事,错了还不打紧,只恐一错错以了底,把小事来变成大事.这就是错得不便宜了.如今眼前错事的人尽有,错做的事尽多,总是一个错不得底.

讲说的,你先讲得错了,你原为小官出这番议论,为何小官倒不说起,把个错来说了许多?人却不晓得,这个小官要从错里生发出来的.

当初汉阳城中有个教书先生,姓郑,叫做郑百廿三官.原是江南一个老童生,因为考到四十多岁,不能够进学,被亲友们取笑.无奈何,抛妻撇子,来到汉阳处个乡馆.

那汉阳人原是有耳朵没眼睛的,听说江南到个教书先生,想来不是廪生决是附学,一时间那里知个细底,就向东门大街上,开起个馆来.大大小小约莫宋了二十多学生.

有一说,学生便拥上一馆,却是有名无实,通共一年来,连节笔包儿也不上收拾得五六两银子.一连教了三年,那里曾有个什么银子寄回去.

这郑先生的妻子在家,只道丈夫在外这一向身边着实趱得一块,恐怕他没要紧花费了,不时写书来要他回家走走.难道这郑先生空了双手可回去得?一日,又接了封家书,看了嚎嚎大哭起来.

那学生里有几个晓得事件的,只道先生家里有什么变故,连忙回去说知.不多时,各家东翁都来问候.郑先生只得把书上事情一一告诉.

众东翁道:“若是老师只要寄些银子回去,我等各家情愿把明年束修预先送了.若是老师自要回去,未必各东翁就肯应承.”

郑先生笑道:“既是列位东翁有这个妙论,我学生决乎不去了.”众东翁欣然告别,果然回去各家预送了一年束修.

郑先生欢喜得紧,遂写起一封书来,要寄与妻子道:尔夫乃世上奇奇子也,值数奇不遇,暂居人后,故不得已在外三年.聊寄训蒙度食,不过为避亲友,又不过为捱时运.屡接来书,竟疑我为薄情夫婿,别有甚迷恋乎?皇天在上,郑百廿三官若有此心,天厌之,天厌之!望我贤荆,切匆过疑至此,幸甚.寄来束修一两,俱系块块松纹,幸乞简收.可多买些使用,田中稻子,决匆可托人收割,儿女更须爱惜,火盗切记堤防,要紧要紧.

时值金风将荐,贵体宜珍,料神女终有日会襄王也.请毋徒想阳台,自增惆怅耳.万言难尽,临楮至嘱.

拙夫 郑百 廿三官顿首大贤德三十六姐妆次

把银子并封在书内,就着来人随即寄回家去.

过得几时,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佳节,郑先生被东家接回赏月.席上有个酒客唤做刘少台,此人略谙些文理,时常好诌几句打油诗,凡遇著有文墨的,倒极肯虚心请教.他见郑先生是江南朋友,只道怎么样通得的,便道:“学生一向闻说贵处朋友多有意思,实无缘可会,今日得遇老

郑先生道:“也还未定,只是明岁的束修,前者先借下两家的了.”刘少台道:“这是好处的,不瞒老师说,学生有个小儿做文字了,因为连年没个好先生,荒废了多时,老师若不弃嫌,粗茶淡饭,明岁就把馆移到舍下去,一则使小儿得个好先生,二来使学生也得个好诗友,不知尊章可否?”

郑先生满口应承.是夜,众人直钦到三更方才散去.真个是光阴捻指,转眼之间,秋尽多残,又早到了新正时候.刘少台收拾了书房,拣了入学日子,接郑先生进馆.郑先生头一日先回各东家拜了一拜,次日附学的旧学生,欣然来了大半.刘少台当下就着孩儿出来拜了先生,

原来他的儿子叫做刘珠,年纪二十一岁,有妻小的.有一说,这刘珠有便有个妻子,平日倒好的是旱路,那水路一些也不在行,所以做亲已有两年,夫妻们算宋同床不上几夜.刘珠见请了个先生到家,就向书房铺起两张床来,一张与先生,一张自己歇.就着个老丫头在书房中早晚伏伺.

那刘少台也高兴,日日待先生馆课毕,便来商量做些诗赋.他欢喜得紧,向各亲友人家竭力赞扬郑先生教书妙处.汉阳城里,那些没儿子的人家,闻了郑先生好名,巴不得养个出来,把火筒吹大了送到他门下,求教一求教.

不多时,新来了个学生,唤做苏惠郎,就是汉阳人氏,年纪可有十五六岁,生得异常标致.刘珠见他来附学,正中了机谋,不胜快乐.日则同食,夜则同衾.这苏惠郎却是肯做的,不消几日,被刘珠一钩子搭上了.你道只是朋友们到手也罢,连个先生都看相他,早晚眉来眼去,全没些做故师长的体面.两个倒也都有了意思,只是日间有众学生碍眼,晚间又恐刘珠瞧破,耽阁了好几时,决到不得手.

这日也是天缘辐辏,学生该得作成先生,乘刘珠去赴席,郑先生老早把众学生放去,闭了书房,要与苏惠郎高兴起来.那苏惠郎虽然一向有这个意思,但是先生启齿,不好就肯,又不好不肯,开着口两脸通红,假意把些话儿支支吾吾.那郑先生是长久动火的,巴不得一到手消缴了这宗帐.

苏惠郎见他那些热急急的光景,故意要对付他,决不肯就把千裤子褪将下来.郑先生熬不过了,一只手按住了麈柄,咄的把两只脚跪将下去.苏惠郎见先生下了这个大礼,没奈何把裤子脱下,两个就在床上发挥一道.

郑先生决不肯丢手,牢牢把麈柄放在里面,紧紧搂着,打点正要复帐,猛可的房门外大呼小叫,恰好是刘珠吃醉了回来.郑先生听见,惊得痴呆呆,连忙扯出那张呆屌,轻轻开了窗子,一骨碌跳出天井去.苏惠郎走不及,就倒身只做睡在床上.刘珠进房,把苏惠郎叫了几声,不见答应,将灯向这边床里一照,凝着醉眼仔细看时,见是他睡在床上,笑嘻嘻的道:“先生那里去了?”

苏惠郎一时间回答不及,便道:“适才有个东家来邀去吃酒,不曾回来.”

郑先生在天井里听了这句,倒不好就走进来,坐在街檐下等了好一会.只待刘珠睡了,便好进房.怎知他吃醉了,婆婆答答把个酒话说了又说,郑先生等得不耐烦,竟向街沿石上呼呼睡熟了.这刘珠只道先生果然出去吃酒,高高兴兴搂了苏惠郎,儇过脸儿,连做了几个嘴.苏惠郎犹恐先生站在天井里听得,不像模样,只得骗他道:“你先去睡,我吹灭了灯就来.”

刘珠扶墙摸壁正走到自二床边,被苏惠郎都的一口把灯灭了.刘珠口里把个苏惠郎乱叫.苏惠郎蹲在床背后低低答应.刘珠叫了一会,竟睡倒在床上,扑的翻个身,恰好里床先睡了一个人.这个人又不是苏惠郎,你道是谁?说将出来,真个把人的嘴都笑得歪的.

原来是早晚在书房中伏侍的个个老丫鬟.这老丫鬟晚间因为等候刘珠,身子倦怠.原只要倒在床上打个瞌睡的,不想一睡就睡着了,连个刘珠回来半晌,睡在外床,都不得知.刘珠用手一摸,只道是苏惠郎,带着酒,一只手扯落了老丫鬟裤子,一只手把些津唾放在麈柄上,溜将进去.那老丫鬟惊醒了,猛可的屁眼里一根铁杵般的抽进抽出,正要叫喊起来,听得是官人声响,便闭了口,咬住牙关,没奈何屈承受了那件东西.

刘珠连抽了百十多回,老丫鬟抵当不起,把个屁股扭来扭去,好似乌龙摆尾一般.刘珠乘着酒兴,那里肯干休,又送了几送.老丫鬟生怕弄断了个大肠,心惊胆颤,哽哽咽咽,哭得不了.

这却不要怪他,世间只有小官便宜这一道,那曾见妇人便宜这一道的?总是刘珠错走了路头,没要紧叫这老丫头受了许多屈苦.刘珠见他哽哽咽咽,还只道是苏惠郎,又说了几句靦腆醉话.那苏惠郎在床后听得,止不住哈哈大笑.

刘珠又错了,只道床后笑的是先生,一个没意思,连忙抽了出来,开口便叫丫鬟点起灯来,与郑相公好好安寝.老丫鬟晓得这番决要做出来的,便向床里应了一声.

刘珠吃个大惊,把手从头至尾上下细细一摸,原来是老丫鬟.恰便晓得适才错做了许多事情.这一气,把个十分的醉就气得青头白脸.老丫鬟一骨碌爬起身,点着灯,看了官人的脸色,从新抖做一团.刘珠将灯向床后一照,只见那苏惠郎还笑得不了帐哩.

刘珠见不是先生,把性子略矬了些.老丫鬟没个嘴脸,先到自家铺里放倒头就睡.刘珠毕竟做苏惠郎不过,也管不得先生撞到,一把抱住身子,掀在床上.苏惠郎恰是明白先生在窗外的,那里肯应承.被他硬做不过,只得跌倒了.

刘珠正腾的跨身上去,打点动手,只听得天井里咳嗽声响.苏惠郎慌了,道:“不好了,先生回来了.”

刘珠听见果然是先生嗽声,一场扫兴,跳起身,拿着灯开了书房门,踱到天井里.原来适才郑先生那声咳嗽,倒不是故意的.朦胧之间把个街檐石错认是床,翻得一个身,又险些睡着了去.猛可的开一开眼,见一片灯影,便惊醒了睡魔.爬起来凝眸一看,恰好是刘珠.真个是泥人看土佛,两个都呆住了.

这个先生又不好问得学生,缘何自己拿灯出来?这个学生又不好问得先生,缘何吃酒回来倒睡着在街沿石上?各人肚里怀着鬼胎,呆了一会.刘珠开口问道:“先生敢是有些醉了?”

郑先生只恐问出别样话,乘着他这句,便装出醉意来,道:“我醉褥紧,在这里,快扶我到床上去睡罢.”

刘珠只道先生是真醉,把苏惠郎叫将出来,一个执着灯,一个挽定手,慢慢搀到书房里.替他脱了衣服,扶上床来,把他安睡了.这一回,郑先生与苏惠郎都是心下明白的,千方百计把个笑来忍住,只要瞒得过刘珠.

是夜耽耽搁搁,早又是三更将尽,师徒们见夜深了,各自上床,尽一觉好睡.诗曰:良宵一刻值千金,正待绸缪恨不成.生怪无情檐外口,两番惊散美前程.郑先生是这一夜扫了兴,遂一日一日把个念头冷落了.

过得几时,江南有书来说没了个儿子,这遭免不得要回去走一代.随即收拾行李,向各家东翁别了一别.刘少台当下就整酒送行,又奉出两封银子.一封作盘缠,一封是束修.郑先生遇了这样好东人,又是这样好学生,不忍轻别.

郑少台也难分手.当是学做了一世的诗,这一日才发泄出来,遂赠郑先生一首云:江南此去路偏赊,回首乡关隔故家.唱彻骊歌情未拼,断肠两处盼天涯.郑先生也回赠一首云:东君高谊久无穷,不道相违顷刻中.有日复来同聚首,莫教望断满帆风.两家赠罢,郑先生遂起身辞别.刘少台带了儿子,井众学生,直送出东门,方才转来.

从此刘珠就把苏惠郎留在馆中,日间做个朋友,晚来权当夫妻.相好了有年把光景,则指望郑先生还有十再来日子,怎知他回家,夫妻们是长久枯渴的,着力弄多了几次,不消两个月,把个性命断送了.

刘少台闻了这个信息,口口声声叹息不了,就做了几首挽诗,着刘珠亲到江南祭奠一番,以尽宾主师生之礼.那苏惠郎整整与刘珠同伴了一个年头,两个把那读书念头渐渐丢落水缸.有一说,这一个倚着家中有的是银子,便歇了书,也尽快活过得一世.那一个倚著有了大老官,落得吃现成,用现成,陪伴他过了生世.说便是这样说,只怕过生世是靠不得别人的.这句话果然不差,

后来刘珠与苏惠郎两个,共来相往不上三年,一闹就开交了.想将起来,总是世人两句道得好:人情若比忉相识,终底终无怨恨心.诚哉是言也.

诗曰:

凰昔交情美,今朝抛撇难.两家休说出,免惹外人传.

第十四回 白打白终须到手光做光落得抽头

浣溪纱:

四顾无人夜色幽,风流未讲意先投.情痴犹自害娇羞.

觑彼无心图苟合,笑他有意下鱼钩.总来世事岂人谋.

这回书,不说别件,专道近来一等小官,自家门户不曾脱得干净,又要思量到别人身上,见了个略小岁把年纪的,就要和他生做一场.没奈何到了十分生做不来的曰地,就和他翻十饼儿.

有那等初出来的小官,巴不得和班辈中多翻几次,好做个熟罐子,常是把那积年的弄在先头.及至把他弄完了,轮到弄着他的,就有许多费力.这些闲文不必说得详细.

如今且说到一个人身上去.这个人,你道姓甚名谁?原来姓卞号若源,住在襄城县里.家事极是富实,只是一件,做的生业不三百六十行经纪中算帐的.你道他做的是那一行?专一收了些各处小官,开了个发兑男货的铺子.好的歹的,共有三四十个,

把来派了四个字号:天字上上号,地字上中号.人字中下号.和字下下号.这四个字号倒也派得有些意思.他把初蓄发的派了天字,发披肩的派了地字,初掳头的派了人字,老扒头派了和字.

凡是要来下顾的,只须对号看货.后来两京十三省,那些各路贩买人口的光棍,闻了这个名头,常把那衰朽不堪叫做小官名色的,把几件好衣服穿了,辑理得半村半俏走去,就是一把现银子

.这卞若源也只当行了这一步运,不上开得十年铺子,倒赚了二三十万.快活得紧,遂自回心转意,思量得银子虽然赚了这许多,月是坏了阴骘,就把个铺子收拾起了,还有几个出脱不去的老小官,却没有取用.都教他带了网子留在家中,做些细微道路.

便是这几个也感他的好处,时常去漫润他.这老卞到了六十多岁,从不曾有个儿子.一日坐在那里,想来自己桑榆日短,老天一个家俬,又没个孩儿承管,早晚倘有些风烛不定,如何是好?一回想,一回放声大哭起来.

那些家下的人见了,都不晓得是什么原故.个个吃着大惊,连忙都来劝问.这卞老越哭不住.不多时,晕倒在地.那个魂灵正来到阴司五殿阎王殿前,只听得后面有个人叫道:“卞老官,快些走来。”

老卞回头看时,你道是谁、恰好是伏侍五殿阎罗天子的一个门子,叫做洪东.你道他怎么与老卞相熟?在生时原是毗陵大族人家儿女,十六岁上被一个贩子拐来卖在老卞家里.老卞访得他是好人家,不肯十分整藉他,把他派在天字上上号.

后来是本处一个富翁见他有些丰致,用了百把银子弄得回去.不上半个月日,内里容他不得,这洪东硬了肚肠,寻了个自尽.阎王见他这段情由,却也是个小官中有烈气的小厮,就着他在身边做个门子.老卞见是洪东,深深唱了个肥喏.洪东就将他一把扯了,到旁边一间小小房里问他道:“卞老官,是甚么人引你到这里来的?”

卞老道:“适才正在家中打瞌睡,见一个人手拿了一面牌,上写着速拘襄辕卞若源五字,把我立刻带到这里。”洪东道:“那个人那里去了?”

卞老道:“他先进里面去了,你怎么求得我回去么?”

洪东道:“你且坐在这里,待我去去就来。”洪东起身就走.不多一会儿,来对他道:“卞老官,我救了你回去罢。”

卞老喜欢道:“果然你救得我?”

洪东道:“我适才进去查一查簿子,你还有六年阳寿未绝哩。”

卞老道:“难道是错拿了我不成?”

洪东笑一声道:“果然是错了.你那襄城里西桥边家中卖豆腐的,也叫做卞若源,如今要拘的正是此人。”

卞老放心道:“着不撞着你,险些儿错到底了.只是一说,适才来的时节,懵懵懂懂,不知怎么到了这里,如今却不认得柱那一路回去。”

洪东道:“我送你去。”两上搀了手,转身便走.

卞老道:“多承你把我救回阳世,这段深恩,把些什么报你?”

洪东道:“卞老官,你又来说笑话.你家有的是银子,回去只拣高边大锭寄一个六斤四两与我够了。”

卞老道:“你在幽冥世界要那银子何用?”

洪东道:“说那里来,近来我这幽冥世界和你阳世一般,个个都是财上紧的。”

卞老呵呵大笑,两个说话之间,早来到一个所在.卞老抬头一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鬼门关”.卞老问道:“这是那里?”

洪东道:“这是鬼门关.凡是你阳间的人死了,不能会面的,到这里就得相会。”

卞老看了一会,只见来来往往都是些赤脚蓬头,披枷带锁的,心中老大凄惨.又问道:“这都是为甚么罪的?”

洪东取笑道:“这些里面,也有在阳间作牵头的,也有在阳间拐小官的。”

卞老道:“这两样罪极小,怎么受这样的苦楚?”

洪东道:“你倒不要说这自在话.少不得你也有一日是这样打扮哩。”

卞老就慌了,道:“你晓得我那铺子一向不开了.倘是明日到这里,也要受些苦楚,怎么好’”

洪东道:“这有何难’你如今回到阳世三间去,多做几个六斤四两不着,寄来与我,先替你在这里用个停当,包你来时一些苦也不吃。”

卞老满口应允道:“这个容易,回去就打点来。”

洪东再三嘱付道:“牢记,牢记.我也不敢远送了。”

卞老道:“这里到家中还有多少路?”

洪东把他着实一推道:“前面就是。”卞老一身冷汗,方才醒将转来.那些家下人只道他死了,连忙扶到床上去.只是心头还有微微温气,正要打点衣衾棺椁,哭个不了,

怎苔这个老儿又不死了.你看这些亲族中弟男子侄,有几个日常间与这老儿说得来的,见依旧活了,老大欢喜.也有讨姜汤的,也有叫滚水的.又有几个手头不济事的,巴不得这老儿呜呼了,大家拿些用用.见活将转来,一个大不快活.

这卞老把眼睛开了,四下一看,见这许多亲族在面前,着实吃惊.众人然后慢慢问了几句,卞老就把到五殿遇洪东救出鬼门关的说话,细细讲了一遍.众人听了一时失色,都说有这样事,连忙着人到西桥打听那个卖豆腐人家,果然死了一个,也叫做卞若源.众人这遭方才肯信。

次日,卞老便请了八众僧人,做了个道场,又烧了四个六斤四两.不想这卞老原是个要饯不要命的主儿,他倚着做了四个六斤四,洪东替他先用透了,又想起向年的生意好赚钱,把个小官铺子从新开起.

看将起来,人的时运是强求不得的,这卞老则指望又开了,再做个偌大的家俬,那里晓得开得五个年头,倒把本钱消乏了大半.时疫里又死了一大半,这一死,看看轮到自家,再不能够像前番又活转来了.

这回来到阴司,寻个洪东,那里见个影子?看起来,不要说如今阳间的人会做马扁,原来阴司地府中也有会马扁的.那洪东自五年前得了卞老那四个六斤四两,竟不替他分派,都入了自己私囊.晓得卞老这番来决要寻他,先躲过了.

那鬼卒把卞老带到五殿阎王案前.你道这阎王是谁?就是当年开封府,日判阳间夜判阴间那个主主,叫做包龙图.卞者见了好生害怕,磕头如捣蒜一般.阎罗天子问道:“你这老儿,在阳间作何生理?”

卞老难道好说得做那一件,只得胡答应道:“小的在阳间开一个南货铺子。”那阎罗天子做阳官的时节,没头没脑的事情都要勘将出来,难道倒吃你这老儿作弄?大喝一声,道:“呵,你道我不明白,那天地人和四个字号是怎么说的?”

卞老再不敢强辩,没奈何,把个头乱磕道:“只见大王宽宥。”阎罗天子道:“本当发到刀锯地狱去,把你碎尸万段,替那小官雪冤.姑念你在阳间还肯存些忠厚,依旧把你个人身,发到濠州城中投胎,做个小官,一报还一报罢。”

卞老得了人身,快活得紧,磕头谢了,起身就走.果然去投胎在濠州一个人家.

诗曰:

报应分应料不虚,世情勘破在须臾.若非洞鉴阎天子,群小而今恨怎舒.

却说濠州有个潘员外,家中也有万数家俬.四十岁上就没了院君,到了五十多岁,想得院君又忘过了,儿子又不曾有种,不是桩欢喜事.没奈何,把个使婢收拾在身边,做个偏房.不上一年,却是卞老转世投胎来替他做个儿子.

潘员外见生了个孩儿,正是得了老来子,那个快活,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看养到十四五岁垂髫的时节,生得就如一朵花枝相似.走将出去,凡是看见的人,都把个舌头伸将出来.那些濠州城里的光棍,真个眼孔里看不得一些垃圾,都来看相上他.

怎知这个不长俊的东西,倚着爹娘娇养了他,吃得快快活活,穿得齐齐整整,终日踱来踱去,落得卖弄个小官的样子.不上半年,濠州辕中竟出了个会做口的大名.因他姓潘,又有几分颜色,遂取他个绰号,叫做小潘安.他爹娘见这个光景,恐怕辱没了家门,苦苦训诲.他那里肯想个回头.

爹娘没了设法,正是一拳打落牙齿,自咽在肚里.过得年把,双双气死了。这小潘安看看到了二十岁,比前那几年光景,惭惭消减将来.仔细想了一想,再过两年,一发要弄得不尴尬了.猛可的发了个念头,硬着肚肠把头发削得尽光,出家做个和尚.

却有一说,没了爹娘,为孤苦出家,原是一节好事.若去投奔在个好禅林里,日后也得指望成个正果.只是他错了路头,倒去跟了一伙游方和尚.说那游方和尚最是惫懒,日间把他做个伙伴,夜来就当了尿鳖.全不会看经念佛,倒会些鼠窃狗愉事情.

一日事发了,只得四散逃奔了去.若是个俗家人,还好埋名晦迹,到那里藏躲.这潘和尚一路随缘募化,行了三日,来到江宁城外一个禅林里,原来这个禅林,是宋朝建下的,名为海云寺.潘和尚想道:“如今正没个处在安身,这个寺院倒也清幽,不免进去寻着住持,权在这里寄住几时,却不是好?”

思想定了,遂走进了山门,到了大雄宝殿,先向如来参拜了起来,正要寻个住持师父,恰好一个道人走近前问道:“师父是那里来的?”

潘和尚道:“弟子是濠州到此,特来参拜住持师父的。”

道人愉眼把潘和尚瞧了几眼,看他着实有些丰采,晓得是师父中意的,便道:“随我到这里来。”

一把扯了就走,转弯抹角来到一个所在,把门推开,走进去,却是一间小小房儿,里面着实收拾得齐整,上面钉着个匾额,写着两个大字云“禅关”.旁边贴着一对云母笺对联,上写道:禅室从来云外爽,香台岂是世中情.

道人道:“师父且在这里坐坐,持我进去说与住持知道。”

说不了,竟往里面走了.不多时,走出一个和尚来.你道怎么形径:形容古怪,打扮新鲜.一领偏衫,拖二尺长长大袖.半爿僧帽,露些儿秃秃光头.手拿一串菩提子,那些净念持心,口念几声观世音.可惜有名无实,两只近觑眼睛,害了多少男男女女。一副贼人心胆,晓些什么色色空空.

这个和尚年纪却有五十多岁,法名慧通,外面虽是出家人模样,那个肚里竟比盗贼还狠几分.出家了二三十年,从来不曾念一卷经,吃一日素.终日拐帅哥,宿娼妓,专做些不公不法事情.原来适才那道人进去说的时节,就说了潘和尚生得标致的话.一走出来见了,先把来由问了一遍,再把个笑宋堆在嘴边,道:“请进方丈去。”

潘和尚见他这个窟思,那里晓得他先怀了个歹心,只道是好意相留,便随了同走.走了好一会,来到一条黑洞洞的小巷里,老和尚取了钥匙,把门开了,呀的一声,推将进去.里面又比外面黑得怕人。潘和尚吃个惊道:“师父,走到这地狱里来则甚?”

老和尚笑一声道:“这是我出家人的极乐世界哩。”

潘和尚道:“原来出家人的极乐世界,就和那地狱差不多的。”

老和尚道:“我且开窗与你看看。”便把四下窗棂开了.

潘和尚向房中细细一看,只见满桌上摆列的,都是古今玩器,名人诗画,还有那估不来的几件值钱东西.遂开口说道:“师父,出家人这等享用,大过分了些么。”

老和尚笑道:“你今到我这里,就和你是一家人了.难道讲得假话?我们出家不比别的出家,指望修成正果,上西天做活佛的.只要图十眼前快活也就够了。”

潘和尚道:“弟子情愿与师父做个徒弟如何?”

老和尚听了这句,喜欢道:“阿弥陀佛,只怕老僧没福,苦果肯替我做徒弟,老僧就把你做个活佛一般,早晚跪拜个不了帐哩。”

潘和尚道:“师父不要取笑,弟子不是打诳语,果然要拜为师父。”

和尚道:“你果肯在我这里,就替你取个法名,唤做妙心,从今日后,把家事都托付在你身上。”

妙心道:“得蒙师父收留,就如重生父母一般,早晚听凭驱使,岂敢当此重任?”

老和尚笑道:“出家人有什么泼天家事,怕支持不来?日间或有宾客来往,不过支值些茶水,权做个家主公.夜间极安闲自在,不过铺床叠被,权当个家主婆。”

妙心道:“师父,家主公弟子还可做得,家主婆教弟子怎么做得?倘是夜间师父要把家主婆来撒起来,这个怎么好?”

老和尚假意儿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怎么说这样落地狱的话?”

妙心道:“既然如此,师父请坐,待弟子拜几拜。”

说不了,就把个腰来弯将下去.老和尚一把扶住道:“且住,先同你到禅堂上去拜了三宝,然后拜我不迟。”

两个同走出来,就着道人焚香点烛,老和尚先向佛前忏悔了一番,妙心拜了四拜,转身又拜了师父四拜.老和尚便唤出两个小和尚儿来相见.原来那两个小和尚,一个叫做妙通,一个叫做妙悟,都是在老和尚身边早晚应急的.两个见了妙心,觉就有些酸意,都不快活起来.妙通道:“师父,如今我们师兄师弟共有三个,还是那一个当长?”

老和尚道:“依我派来,还是新来的师兄当长了。”

妙通见师父说,也就不敢则声,只有妙悟是师父极中意的,他就把个脸皮放将下来,踱了进去.老和尚见新收了个徒弟,正是好日子,也不去计较他.当下就分付道人摆斋在方丈里,道人和尚一齐吃个酩酊.

且说那妙悟有了这个不欢喜,一连四五日再不到师父房里来.老和尚也要各尽其情,这晚把妙悟唤到房里,先把些甜媚语粉饰了前番光景,再要和他干那把刀儿.妙悟半推半就,道:“如今有了妙心师兄,徒弟正脱得门户.师父怎么端只又不肯放过我?”

老和尚陪笑道:“明日我上西天时节,难道只带了妙心去?少不得你也有分的。”

妙悟道:“我也不愿随你到西天去,只愿饶了我罢。”老和尚那里肯放,便把裤子松将下来,扑的跳出来那张呆屌,便像剥皮老鼠,生蛮的把妙悟裤子扯下.两个在禅床上弄个好耍子.

那妙心晓得了消息,连忙去唤了妙通,站在房门外听他里面发作.不想这老和尚倒是个着实有手段的,弄了个把时辰,还不得了帐.这妙心听了,也高兴起来,轻轻对妙通道:“师父在里面弄,我和你在外面翻一个耍了。”

妙通省得道:“可是翻饼儿么?”

妙心道:“正是。”

妙通道:“我前日为翻饼儿,白白的被那些堕地狱的讨了便宜去,罚咒再不做这样事了。”

妙心道:“难道师兄是那样的人?”

妙通道:“说得有理,还是你让我先,我让你先?”

妙心道:“论将起来,该你在先,只是我不济事的,到门就要下柬贴了,把我先罢。”

妙通满口应承,就靠在凳头上,把个雪白粉嫩的屁股高高突着.妙心略放些津唾,款款弄将进去,连抽得三四百回.妙通被他弄得快活,恐怕当真就要了帐,紧紧把个屁眼夹住.妙心正要弄个爽利,恰好房里老和尚完了,开门出来,看见他两个,吃上惊.这妙心妙通,慌做一团,要跑了去.偏生脚又不肯争气,走不动了.老和尚倒也将心比心,也没有难为的说话,只是看了这两个雪白屁股,那张呆屌又直跳起来,一把扯住两个道:“我也不计较你们,以后再不可如此.今番我只抽个头儿罢。”

两个只得应承.老和尚先把妙心搂住,放进去不上抽得二三十抽,就有些来不得了,随即拿了出来道:“造化你两个,快去了罢。”

两个系上裤子,飞一般的就跑.你看这老和尚一连弄了两个,有些气力不加,喉咙口就如扯风箱的一样,喘个不了.连忙进去把门闭上,放倒头睡了一个大觉.从此之后,晓得弄多了不是好事,便丢开了手.

你看这两个小和尚,谙着滋味,那里肯丢了这把刀儿?见师父不理帐,都来寻了妙心师兄顶缸.妙心落得快活.后来老和尚知了风声,恐怕日后做出不好看来,师徒们着实费了—场唇舌.

妙心想一想看,身边积趱得些儿,遂出了海云寺.那两个小和尚见妙心去了,把个老和尚弄得七上八落,将他日常间积蓄的尽皆拿了,都去还俗起来.只有那妙心不上回到濠州三四个月,就患病死了.

老和尚闻知这个消息,恰才念几声至诚的阿弥陀佛,把口气叹掉了.看将起来,那报应也是有的.这妙心为了前生的孽帐,所以还这二十多年的孽帐.那老和尚也总是孽报不断,因此被妙心作孽了这几年.今日始知回头是岸也.

诗曰:

你迷我恋可休休,孽债今朝是尽头。莫怪俗人多妄说,僧家原是爱风流.

第十五回 十六七儿童偏钝运廿二三冠也当时

鹧鸪天:

转盼韶华春复秋,问君何苦恋风流。休言此道终身业,怕到终身此道休.

须回首,早心收.眼前多少下场头.不如收拾风流兴,别作生远是远谋.

这个词儿,不说着别件,说那做小官的,要晓得好景无多,青春有限,须自识个时务,不可十分错过机会.虽是这样说,却不如近来世务异常改变了,大半作兴帽口,偏是已冠比那未冠越恁有人作兴.你道如何倒说是二冠的好?有一说,那未冠的见有人看相,只道背后这件东西,是怎么值钱的奇货,到了这山,又望那山,今日寻一个,明日换一个.惟有那已冠的,从小时经历多了,到了这个年纪才晓得时光已短,总是再行运来也有限日子,巴不能够相处个肯用两分的,便倒在他怀里.就是如今的大老官,都也着过道儿,因此也情愿相处了已冠,

所以说时运两字,不只做别样经营,要他看将起来,做小官也是少不得的.如何见得?当初晋陵地方,单作兴的是这一道.又有一说,他那时的风俗不同,偏是十五六岁笋尖样嫩,一指弹得破脸的,倒在其次,是那廿一二岁初戴网子,我这里叫帽花的,只要嘴脸生得齐整,走将去,就是一爬现银子.

那里有个崔舒员外,不做一些别的经营,一生一世专靠在小官行中过活.你道怎么靠着小官就过得活来?他见地方上有流落的小官,只要几分颜色,便收到家里,把些银子不着,做了几件时样衣服,妆粉了门面,只等个买货的来,便赚他一块.

后来外州外府都闻了他的名,专有那贩小官的,时常贩将来交易,两三年做成天大人家.诗曰:夙昔声名腾宇内,一朝造就大家俬.桑田沧海终须变,人事天时未可知.有一件,人家虽然被他做成了,只是损了阴骘,

到六十多岁才生得一个儿子,取名崔英.长成得三岁,崔员外就亡过了.那些族分里欺着他孤儿,况且幼小不谙世务,把个老大家俬,分得七零八落,亏了那远房一个兄子,怜他没个倚靠,就把他抚养到十四五岁.

这崔英实是那八个字生得不好,把个兄子又断送了,便没了投奔,衣不充身,含不充口,十分狼狈,打点要做些小小生意,几没个本钱.无可奈何,思量到了自家背后这件污货,寻个主儿暂时通融几两银子.

虽是有了这个主意,只是脸儿有些不甚俊俏,一时间那里就得个买货的?捱过了几时,恰好地方有一个算命先生,叫做马先天,原是崔员外在日最相好的.

一日,崔英想道:“父亲在日挣下泼天家事,为何生出我来就克了他?这也是我命里所招,如何连个家俬都消败了?难道我的命这样不好?闻得那马先天看得好命,去寻着他把八字仔细推看,倘是日后还有些好处,且把这性命苟延在这里.若委是命不好,不如早寻

崔英道:“要先生看一看八字。”

马先天道:“请把贵造讲来。”

崔英便说了八字.马先天取过那小小算盘输了一遍道:“不要怪在下说,这个尊造,三岁上若离得祖才好。”

崔英点头不及道:“先生就如活儿,果是三岁上丧父亲的。”

马先天道:“是了,莫要怪在下实话,这十年来,就如水上浮萍一般,朝东暮西,不曾见一些好处.亏你溷过了呢。”

崔英道:“敢问先生几时略见些好处?”

马先天道:“快了,如今还在墓库运里.书上说墓库不发少年人,还要守几个日子.只是目下驿马星落在命宫里,须出行去,那里走走便好。”

崔英笑道:“出路去没个人扶持,做生意又没个本钱,那里去好?”

马先天道:“只要兄肯出门,在下倒有个机会,就作荐去,何如?”

崔英道:“别人这样年纪不肯出路,偏我最肯出路.先生有荐得去的所在,无不从命。”

马先天满口应承道:“当得,当得,倒不曾动问上姓?”

崔英道:“姓崔,崔舒员外就是先父。”

马先天吃个惊道:“原来崔员外就是令尊,失敬了.当初员外在日,曾与在下杯酒往来,一向闻说他有位令郎遗下,不道就是足下.日常间不曾亲近,得罪在这里。”

崔英道:“先生既与先父交好,我就是晚辈了.难道不看先人面上,青目一二?”

马先天道:“说那里话.只是连年处在窘中,手头不甚从容,因此不会做人.贤侄是什么时来的’”

崔英道:“是早早来的。”马先天道:“来好一日子,敢是不曾吃得午饭?”

崔英道:“委是未曾吃来。”

马先天道:“怎么样好?也罢,我也还没有吃饭,请同到里面,将就用些何如?”

崔英道:“怎好扰?”

马先天道:“别样却不能够,这个人情还是容易做的。”收了招牌,一只手携了崔英同到里面.坐下问道:“贤侄今年几多年纪了?”

崔英道:“一十五岁。”

马先天道:“难得少年老成,可书写得么?”

崔英道:“胡乱也会写几个,只是不甚到家。”

马先天道:“只要拿得笔起也就够了.如今的人,将就写得几个字也就不须看人嘴脸,那里不去寻碗饭吃?何须到那王羲之、赵子昂的田地?我适才所说的,就浊我的敞友,你员外在日也是交往的,他一向在海外做些生理,近来有了年纪,少个帮手,就坐在家,前日对我说,那里有好相处的伙子,笔下会活动的,寻一个陪去走走.适才见贵造里,驿马正动,所以有那句说话.如今说将起来,又是通家在这里,正好同去走走。”

崔英道:“既有这个挈带,莫说是海外,就是天外,小侄也肯去的。”

说话之间,吃了午饭.正持起身,只见管铺子的小厮走进来说:“何员外来了。”

崔英听得,连忙要走.马先天一把扯住笑道:“你道是那个何员外?就是适才说要到海外去的这个.来得恰好,接他进来,当面与你谈一谈。”

遂打发小厮出来,把何员外接将进去.崔英仔细看时,只见他:头戴着鸟角巾,手提着蛇头杖.越耳顺未带龙钟,古稀少垂鹤发.古貌庄严,谁识裹中隐逸;奇姿秀异,俨然方外全真.何员外坐下问道:“此位未冠者何人’”

马先天道:“是崔员外的令郎。”

何员外惊讶道:“崔员外亡过多年,那里又得这位小令郎?”

崔英道:“晚生是三岁上先父才去世的。”

何员外道:“这样说失敬了.老员外在日,家事何等殷厚,如何亡过就消磨到这个田地?”

马先天道:“何员外可晓得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何员外道:“老员外亡后,足下倚靠何人?”

崔英掩泪道:“自先父去世这十多年,何曾得个好的日子。”

何员外叹口气道:“哎,旧家儿女,如何狼藉到这般模样?今日为何到马先生这里?”

马先天道:“恰才正来问命,我看他目下驿马正动,偶然谈及员外海上去一事,不期员外来得恰好,当面就好一谈。”

何员外道:“老朽心里倒也转着,只是足下自幼娇养惯的,那里禁得海上的劳苦?”

崔英道:“老员外肯挈带去,再劳苦些也要经历。”

何员外欢喜道:“足下果是肯去,一应衣服盘缠都是我的.只在目下就要动身,就烦马先生看个出行日子。”

马先天便起身,拿了一本官历,看了一会道:“十五日是个出行日子。”

何员外道:“便是十五去罢。”

崔英道:“那海外有什么小伙生意好做得么?”

何员外道:“路程遥远,狼脏货是带不去的,有细软物件还可带得些。”

崔英道:“带些什么物件可赚钱?”

何员外道:“若带得好香扇去,足有几个合子利钱。”

崔英道:“明日就买些香扇去,做小伙也好。”

何员外道:“一客不犯二主,总是我买去罢。”

说不了,就起身别了出门.崔英见何员外去了,也就与马先天作别回来.到了十五日,何员外买下船只,邀了崔英来别马先天.马先天便整酒送行,直送到东陵渡口.两个下了船,整整行了二十多个日子,恰才到得一个地方,叫做双龙镇.原是个古迹,离海有二十多里,这镇上共有百数人家,都是安歇客商的.何员外的船,这日偏是到得晚了,他着崔英在船看管行李,自家先到镇上,寻个旧主人家歇了,明早收拾上崖.

此时正是八月半天气,崔英一个在船里睡到夜深,开着眼只见船窗里微微月影射将进来.他便睡不着,披上衣服,走到船头.四下一望,果然好派夜景:一轮皎洁,万里澄清.几点渔灯,远远映来短岸;一声钟磬,迢迢送出长关.夜静只星飞坠落,乌巢惊弹落;天中孤雁叫唤回,客梦动乡思。

崔英在船上约莫站了一个更次,正待走进舱来睡觉,只听得海中间喇了响了一声,霎时涌起万丈波涛.他见了不知什么势头,唬得魂不附体,连忙唤得船夫起来,这只船却不知打去了多少路.船夫忙不及的,站在稍上叫道:“不好了,这是海啸了!”

崔英道:“怎么一个老大镇头都没了影响?”

船夫道:“小客官,你还不知道,这里是海子湾,是汴京地方,寓双龙镇已三百多里了。”

崔英吃惊道:“何员外不知怎么了?”

船夫摇头道:“多分是活不成了。”

崔英道:“如何再转到双龙镇去,打探何员外下落也好。”

船夫道:“你又来讲得没搭撒,这逆水里,要转到双龙镇,两个月日也行不到。”

崔英放声大哭起来.恰好那滩边泊着一只小船,内中坐着六七个小官,也有披发的,也有掳发的.那船头上坐着个汉子,你道姓甚名谁?他姓华号思桥,也是原是晋陵人氏,是个专贩小官的客人.他正在别路贩了些小官回到汴京,遂把船泊在滩头.只听得这边船里嚎嚎大哭,却是晋陵声响,连忙走过来问道:“小客官,你好像晋陵人,敢是那个把你拐骗到这里么?”

崔英拭泪道:“不瞒老丈说,我原是晋陵人。”

华思桥道:“上姓?”

崔英道:“姓崔。”

华思桥道:“敢是晋陵崔舒员外一家么?”

崔英道:“那就是先父。”

华思桥道:“原来就是令尊.小可不是别人,姓华贱号思桥,老员外在日,与小可着实交好,为何一个到这里来?”

崔英把何员外同来和海啸的话说了一遍.华思桥道:“这样说,那何员外决然淹没了.你如今要转到双龙镇,好一口气,不如径到我船中安顿了,同往汴京一转,再带你回晋陵,可不是好?”

崔英此时正没个投奔,听得华思桥这话,就把行李搬到他船中去坐下了.华思桥道:“小可有句话,不是轻薄官人说,我船里这些小官,都是贩到汴京去出脱的.那汴京人眼睛最是惫懒,好歹不肯放过,你着不戴了网子去,决要混在这小官里算帐。”崔英道:‘有这样事?这个所在那里得个开网子铺的?”

华思桥道:“官人若肯上头,小可倒带得一顶半新旧的在这里,将就戴戴罢。”崔英大喜,华思桥便向顺袋里拿将出来,却是一顶网巾,一顶鬃帽.崔英也等不得个好日子,就戴在头上,不上两三日,就到了汴京.那个专安歇贩小官客人的主人家,叫做童勇巴,闻说华思桥到了,忙来迎接.一到家中,便问道:“华客人,这番恰带得几个上样的来?”

华思桥道:“竟没有约莫着好些的,那本地方人都看相上了,那里有得轮到我们?”

童勇巴道:“借小官单出来看看。”华思桥向袖里拿出个小小经折儿递与他.童勇巴展开看时,上开着:天字号何小美夏娟娟地字杨伯五周小圣范巧姿人宇段秀儿和字陈天仙童勇巴看了,满心欢喜,便分付一边整酒,一边先兑起银子,再落船去收领小官.

不多时,拿出天秤,共总兑了五十两,兼来七两一个.华思桥道:“每常不敢计论,这番因是海啸,耽搁了日子,盘缠上还乞加些。”童勇巴又加二两,兑完银子,便摆出酒来吃了,一同竟下船来,把这七个小官点明了.童勇巴见了崔英,遂问华思桥道:“这一个上头的标致得紧,敢是客人自要受用的?”

华思桥道:“他原是我敝处人,因同伙伴到海外去做些生意,不料遭了海啸,各自分张了.小可如今要带他回晋陵去,原不在小官里算帐的。”

童勇巴笑道:“我知道了,敢是客人另要拿去作成了别个。”华思桥道:“那有此理!”

童勇巴道:“若作成别个,又是我和你相处多年,还是照顾了我,凭你要多少银子。”

华思桥听了这句,就兜上心来,一把扯他上崖道:“也罢,主人家既要,也管不得是同乡人,就是亲生儿子,只得要事承了.价钱吃得着实增几倍哩。”

童勇巴道:“这个才是,十两头罢。”

华思桥道:“只是三十两罢。”

童勇巴一心要了崔英,也不在乎银子,扯了老华回到家里,一口气兑了二十两,共有五锭.华思桥看了,都是根根丝到头的银子,又没一毫搭头,便不讨添,当下收明白了,两个又复到船里.华思桥不好对崔英明说是卖与主人家的,把句话儿哄他道:“崔官人,你坐在这船里三四日,可不气闷了?我们同到主人家去走走。”

崔英那知是个圈套,跳起身就走.来到童勇巴家里,童勇巴从新又分付整起酒来,华童两家先是说通的,把崔英灌得半酣,华思桥只说起身小解,往后门下了船,一道生烟竟往晋陵去了.

崔英知了消息,也是无计奈何.只得出头露面,后来亏了童勇巴,把他出脱到了个大财主人家去,快活享用,方才把华思桥的这口气叹掉了.

诗曰:

良辰好景莫蹉跎,借日青春有几何.说与儿曹休错过,及时投奔有情哥.

第十六回 趋大老轻撤布衣贫献通衢远迎朱紫贵

高阳台:

世道难回,人心莫测,波澜翻覆朝夕.交结黄金,总是梦中蝴蝶.

不如打叠襟怀也.分付与清风明月,那阴晴明朝难料,早寻安逸.

这个词儿,虽是几句没要紧的话,却也说得有些道理.世上的人,凡事里多是望前行去,再不肯想到后头.殊不知眼前日子有限,后来日子无穷,这也不只道义上相交如此,就是近来这些做小官的,都是这样.但有一说,小官又不比那道义上交柱的,一发不可望前行去.你着不肯依了这句,后来定然没个结煞.如今有几个识得时势的,看前边有了样子,还肯回心转意,去寻些久长生乐.

有等不识世务的,荡惯身子吃惯嘴,郎不郎,秀不秀,镇日闲游浪走,不消一两年,便见结果,不是狼借故土,就是流落他乡.总是世人一句口头话极讲得好,道是碗大蜡烛照不见后头日子.

这还不在话下.如今就把个故事比方说着.当初江州城里有个秀才,姓达名春.你道这个姓却也古怪,又不出在百家姓上,还是那里来的?原来不是我们南方教里的人,是个西番生种的回子.这达春祖父两代,都在江州做些小小生意.后来他就入在江州学里,才入学得一两年,便相处了个小官,叫做何冕.一心一意,工夫都做在他身上,竟把学业都荒芜了.

一日,宗师岁考,把达春降了青衣.达春想道:“我向是要说人笑人的,如今倒把别人说笑了.怎么样做人?”

终日愁闷不过,痴痴呆呆,变成个失心疯,把日常间窗下看的书史文章,罄尽收拾出来,哄的都把火来焚了,口口声声要去出家做了和尚.他爹娘听得这句,着忙起来道:“我们这回回教里,从来不尊佛法的,倘是明日果然去出了家怎么样好?”

日日提防在心.怎知这达春起了这个念头,决然要去.这日,瞒过爹娘,出了江州城,行过十多里,来到一座山岗.正行之间,只听得耳边厢就如虎啸一般,心中觉有些害怕.忙不及的回转头来,仔细一看,那里见个人影.正在着急处,猛可的山背后大叫一声,道:“来了!”

达春听见这声喊叫,只道是什么歹人,着实吃了一惊,险些儿把十失心疯都惊好了,心慌胆颤蹲在那山凹里.偷睛看时,原来是个乞儿.这个乞儿也是有些疯病的,见了达春突地跪下,随口大唱道:月儿稀,月儿稀,老爹原是有名的.前番把我一把米,放在黄麻袋儿里.撞着一只焦黄狗,牢地咬碎敏儿底.撒上一地米,红公鸡,白婆鸡,来吃我的米。我把棒儿去打鸣,悔气撞见巡捕的。他说我是捞鸡的,送到本官去.打了十竹披,至今屁股有些疼.罚咒不要那把米,赏个铜钱买酒吃,富贵荣华直到底。

达春听他念了这一遍,哈哈大笑起来,向袖里摸了半日,摸出一个薄小穿的铜钱,递与他道:“我要问你,这里下山岗去是什么去处?”

那乞儿接了钱,欢欢喜喜的道:“山下就是观音禅院了。”

达春道:“生受了你。”说不了,转身就走.行不上半里,只见路旁一株大松树下,有个云游道人.打着盘膝,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个柬贴,上写几行字道:道家十叹世

一叹世人痴,贫不辛勤富不施.那见穷人穷到底,困龙也有上天时.

二叹世人痴,不敬父母只砍妻。父母生身恩罔极,妻无柴米便分离.

三叹世人痴,埋怨祖上没家俬.世间多少成家子,谁人个个有根基.

四叹世人痴,亲兄亲弟不和气.不记古人说得好,家不和时邻里欺.

五叹世人痴,好打官司不见机.有理没理要钱用,几人告状得便宜.

六叹世人痴,恋酒迷花无了期.败尽家筵忧成病,他不迷人人自迷.

七叹世人痴,不肯勤谨怨天时.记得人勤地不懒,万般宜早不宜迟.

八叹世人痴,狂为泼做不三思.后悔怎知前悔好,小心谨慎不为亏.

九叹世人痴,不安本分好为非.眼前漏网休言好,犯了官条没药医.

十叹世人痴,吃斋把素念阿弥.为人只要心肠好,何须装出假慈悲。

达春高高兴兴正要出家,看了这十叹世的说话,便问道:“老道长,我正要下山去寻个寺院出家,图个清净安逸.依你后面十叹上这几句,终不然出家不好么?”

道人微笑道:“你可晓得儒释道三教,还是那一教清高?”

达春道:“三教中第一清高的是儒.又有一说,偏是我弟子处在这儒教中,又不见有什么清高处.因此如今只得弃儒从释了。”

道人笑一声道:“那儒教中清高两字,岂是容易讲的?必然做到那贵官显爵,方才可见.先生既宵弃儒从释念头,不如依贫道讲,倒是弃儒从道的好。”

达春道:“老道长,那道教却有什么清高?”

道人摇头道:“说不尽哩.朝游沧溟,暮宿华胥.烟霞是吾色相,风月是吾良朋.醉来长啸一声,醒后朗吟几句.这是我道家最清高的所在。”

达春喜欢,道:“老道长,说得有趣,使我弟子心花顿开,情愿拜为徒弟罢。”

说不了,就把个腰弯将下去.道人连忙站起身,扶住道:“且慢着,从道两字,也是勉强不得的.须把三件事撇得开,就引你一条正路。”

达春道:“师父,还是那三件?”

道人道:“有父母妻子所羁,从不得道:有田无家业所羁,从不得道:有世情物欲所羁,从不得道。”

达春道:‘师父,不是这样讲.到头来,好父母不能常眷恋,好妻子不得常缱绻,好家俬不得常享用,只要把世情识破便了。”

道人道:“听你所言,深有奥理,一心毕竟是要从道的了,也罢,趁此四顾无人之处,你可改了道装,同我下山,有人问起,不要说是师徒,只说是同行的伙伴。”

达春道:“弟子不曾打点得道装,怎么好?”

道人道:“这个不难,把你的巾我戴了,我的衣服你穿了,两个只换一个门面装束就是。”

达春就依道人说,都换停当了,遂同下山,不知何往.

诗曰:

道教儒宗有几层,弃儒从道古来闻.道冠怎似儒冠好,还把儒心易道心.

那达春的父母见达春十多日不曾回家,又没个信息,知他决是去出家了,却不知投奔在那个寺院里.便写下许多招贴,四下寻访,不论城里城外,凡是庵观寺院,就把招子贴遍.寻了好些时节,那里有些儿影响.

过了两三年,是三月十五日,只见门首站着个云游道人,手执渔鼓简板,口唱道情,要化午斋.那达员外两三个年头不见了儿子,巴不能够见个方上人问个信息,看见这道人在门首化斋,千欢万喜对妈妈道:“妈妈,孩儿的去向,这个道人云游四海,抉然晓得.做一顿午饭不着,斋他一斋,问他个消息何如?”

那妈妈是个极算小的,便回答道:“我和你做人家的,现今没了儿子,不可不算计,倘是那道人不知消息,可不白白的掉下了一顿午饭?”

达员外嘻嘻笑道:“妈妈,没了一餐午饭,不过是个小悔气.若访着了儿子,可不是个天大的造化?”

妈妈也笑道:“讲得有理,讲得有理,快唤他进来。”

那员外因年老了,眼睛有些不甚明白,拿了一条拐杖,高一步低一步,走到门首大叫道:“化斋的道长,这里宋,我老人家要结缘哩。”

那些东邻西舍一齐吃个惊道:“好古怪,这个回子,怎么如今也学了我们南方人,肯结缘起来?”

有的道:“她的儿子都出去做了和尚,化别人家的缘,难道他爹妈在家,结不得一个缘哩!”

那道人听唤着他,连忙把渔鼓简板笼在袖里,迎着笑脸走上前来.达员外引他进里面坐了,仔细一看那道人:烟霞色相,须鬓何劳白雪装.云水形骸,笑谈自有青云气.一个身子堪偕中,要向尘寰遍济.谩说那无幸难逢,这的是有缘早遇.道人问道:“敢问老施主上姓?高寿几何了?”

达员外道:“老拙姓达,今年痴长七十三岁。”

道人道:“老施主有了这许多高寿,曾有几位贵公子?”

达员外道:“不要说起,单生得一个儿子,三年前又去出家了。”

道人道:“一子出家,九族升天,这正是老施主积德的果报。”

达员外道:“老道长不问起老拙便罢,问将起来,一言难尽.但不知老道长这年把来,云游海内,凡过寺观中,可遇着个达和尚么、”

道人道:“老施主说个达字,贫道才记得起.三年前,在这城外山岗上经过,曾收了个徒弟.初时再不肯说一些根由,及至后来被贫道盘诘不过,才说是江州达员外之子,名唤达春.因岁考降了青,以此忿气出来,弃儒从道的。”

达员外听了这两句,扑的跪下道:“老道长,那正是我的儿子,如今不知在什么所在?”

道人连忙搀起道:“两月前正同贫道一路上来,经过山阳地方,撞着一个小官,叫做什么阿冕,说与令郎原是旧交,瞥然一见了,好笑你令郎把一片火热的道心,都倾在冰窖子里,遂与贫道相别,竟与那何小官往汾阳县探友去了。”

达员外道:“端的不差,那何冕原是我那不肖畜生向日在馆中相处的,果是同他到得汾阳去,也有个下落。”

那妈妈在里面听得儿子有了信息,快活得不了帐,忙不及的打点午斋出来,倒摆下了十多样素菜.道人吃了斋,遂起身谢别.达员外又取出五两银子送他道:“老道长,这些少银子,权奉为路费。”

道人推却道:“老施主,我出家人一路去遇缘化斋,要这银子反为芥蒂。”

达员外道:“老拙日前招子上曾写着,报信者谢银五两,老道长若不肯受,我那不肖子断没有个回来日子口。”

道人只得收去.达员外遂送他出门.道人去到路上,暗想道:“那老人家化了一顿午斋,又送五两银子,想他不过为着儿子,这里到汾阳县止有七百里路,我就做几个日子不着,去寻着他,劝了回家,也不枉他父母一点善心。”

思量定了,随即起身去到汾阳.说那达春果然在山阳见了何冕,便随他同去.原来何冕向在海州时节,与达春同馆读书,两个原是苟且上结交的.何冕三年前,因见达春弃了举举出了家去,他便别相处了汾阳县中一个有名的大老官,叫做唐十万。达春见了何冕,端然又打动了往时逸兴,霎时便把个访道修真的念头撇了,遂同他来到汾阳唐十万家.唐十万见他两个同来,便问道:“这个是你什么他人?”

何冕道:“这是海州朋友,一路同伴来的。”

唐十万觉有些嫌道:“你如今到这里,我正要收拾些钱钞同你去做客.这个人在这里,不当稳便。”

何冕听了这句,便道:“要打发他去,极容易的,做几钱盘缠送他,立时便可起身。”

唐十万把头一点,就进去取一两银子出来,着何冕打发达春起身.所以说这些做小官的心肠都是这样,结交了富的,就把贫的撇了,结交了贵的,就把富的撇了,不要说别样,只是远迢迢同到这里,且莫说茶饭不曾打牙,就是喘气也还不曾息得,便又要打发他起身,可不是情上太欠了些.

何冕把这一两银子递与达春道:“哥哥,我本当留你住几日同去,争奈他这里苦苦留我,这些少银子,权且收为路费.趁今日天色尚早,还好赶出城去。”

达春听了这几句说话,那里还省得嗔,戒得怒,霎时间眼睛里火光乱进,待要回答他几句,仔细又想道:“这与唐十万无干,我若发几句言语,只道我造次了些.看将起来,总是如今做小官的炎凉势利.也罢,我就起身去。”

这达春倒把个怒脸翻做了笑面,洒开脚步就走.何冕一把扯住道:“哥哥,这盘缠可带了去。”

达春道:“说那里话,我身边不带一文,出外三年,端然仍旧模样。”

说罢,径自出门.何冕晓得他有些不快活,再不说一句,也只得凭他走去.达春出得汾阳城,将近黄昏时分,又奔了十数里,早投向一座禅林里宿下.一边睡一边想道:“我自在山阳县与师父别后,到今又是好些日子.那里晓得倒弄得不尴不尬.如今便再要把这道念整顿起来,又不知师父踪迹在于何所。”

心下踌躇不过,便去寻了一枝烂头笔,向壁上题一律云:遥忆当年出海州,从师到处觅丹丘.中途瞥遇冤家种,瞬息轻将道念收.恨彼人情如纸薄,嗟予踪迹似萍浮.何时重会逍遥侣,再指华胥路尽头。海州达道人戏书一连住了五六个日子.

一日,那道人正来到汾阳访他消息,不期天晚进城不及,也来到这禅林里借宿.次早起来,见那壁上题的诗句,觉有些含蓄,看到后面海州达道人戏书七字,便叹口气道:“俗语说得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果然不差,我正到这里要访达道人消息,怎知他倒在这里经过.只不知于今往那里去了。”

正沉吟之间,只见那达春在廊下慢慢踱将出来.道人认得是他,大叫一声道:“达道人往那里去?”

达春百忙回头看时,恰好是师父,遂侧身唱喏,道:“师父,如何来到这里?”

道人道:“你不必问我,我恰要问你,你那日在山阳县与那何小官同去,为何又到这里?”

达春把到唐十万家说话,备细告诉了一遍.道人呵呵冷笑道:“你当初会说,已把民情识破,原来也还跳不出这个箍芦圈子.你看眼前世态,朝夕变更,几曾有个定准。”

达春道:“总是弟子那日偶错念头,今日还要师父带挈回去。”

道人道:“访道的人,这样那里去得?你父母在家盼望多时,我这里有五两银子,与你做路中盘费,作速回家去罢。”

达春道:“师父这样说,果是不肯挈带弟子去了?”

道人道:“不必迟疑,我就要进城了。”

便把银子向地上一掷.达春连忙弯腰下去拾得起来,便不见了师父.遂倒身对天跪拜道:“呀,原来师父白日升天了.只惟弟子无缘,不能够同到九霄云里走走。”

又拜了几拜,起来把银子一看,却是五两一锭.暗想道:“我今欲要回去拜见爹妈一面,争夺束手空归,羞见江东父老.也罢,学道不成,还是从儒是个正经道理.就做这几两银子不着,做了盘费,到京师里去,倘是寻得个好机会,有个好的日子,也未可知。”

计议停当,径奔京师.端的亏了肚里连通,笔头伶俐,有个大老先生收在门下,淹留了四五年,倏的中了二甲进士,就选了汾阳知县.那些走报的,星夜来到海州达员外家报喜.那达员外就是梦里,也想不到儿子有个做官日子,见报将来,吃个惊道:“我那不日子出家去,到今约莫有十来个年头.若是得成正果,如今正在那里吃斋把素.着死在他乡,如今尸骸也不知在什么所在.敢是报错了?”

报人道:“大老爷,你好没见识,如今世上人,见别人发达了,巴不能够棒着大气口,也去呵呵.你嫡亲令郎老爷做了官,怎么反不肯认起来?”

达员外道:“列位既是来报,决然晓得名字,请说一说看。”

报人道:“叫做达春。”

达员外这遭才有些肯信,道:“果是达春,便有大半是我的儿子。”

报人道:“只求太老爷写下报钱,少不得令郎老爷只在目下便回.我们往别处一转再来领赏罢。”

达员外满口应承,便取纸笔写下三百两票子,打发众人去了.这达员外虽是得了这个喜信,却又想得世间同名共姓者尽多,未必果是儿子.只是半信半疑.过了三个月,只见果然是达春中了进士,选了汾阳知县回来.那爹妈今番恰才肯信,老大喜欢,再不问起当年出去根由,今日做官原故.

你看那妈妈有了一把年纪,没榻口说一句道:“孩儿,我活了这许多年纪,今日才晓得,出家人后来都是有纱帽戴的。”

当下便有亲戚朋友来恭贺,随即改换门闾,一家都出了教.达进士回来,耽搁得不上几个日子,恰好那汾阳县的衙门人投都来迎接上任,达进士就拣了日子,遂与爹妈同临任所.只看这番去,比着当初同那道人云游时节大不相同.一路上添多少人夫,受多少安逸.行了个把多月,早到汾阳道上.原来那搭地方,月是一条小小狭路,却是坐不得轿的.达进士乘了马,正行之间,远远望见道旁一个扒头小厮,高高把个屁股突起,倒身跪在那里.达进士勒住马问道:“那道旁是什么人?”

那小厮见问,连忙扯起裤子,飞一似的跑上前来,跪在马前道:“小子是何冕。”

达进士听说是何冕,就问道:“闻你这几年在唐十万家,无穷安享,如何今日是这个模样?”

何冕垂泪道:“一言难尽.自向年到他家,希图一朝发迹,不料去年唐十万身故,他儿子忒恁曰狠,把我驱逐出门,漂流在此,没个倚靠.闻得恩官莅任汾阳,不胜欣幸,优乞俯念旧情,愿为执鞭坠凳万代公侯。”

达进士微微笑道:“既是要我收留,何必在这通衢上出乖露丑?成甚么模样?”

何冕道:“这是小子的愚见.恐恩官未必见怜,特献出这件东西,不过要求垂念旧日交情回心转意的意思。”

达进士道:“这也罢了.只有一说,当初我在唐十万家起身时节,送也不晓得送我一送,你那时只指望靠了大老官受用一世,便将冷眼欺人,怎知今日我得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旧时模样?”

何冕道:“当今之世,欺贫爱富的小官,非止何冕一人.恩官若肯念夙昔交情,把往事尽付东流,则何冕身同再造,若必欲归咎前非,今日就死马前,也不足惜。”

达进士道:“你既自知其罪,那前事也不须提起.我欲要看觑,争奈还未到任.也罢,持我到任三日后,你可到衙里相见。”

何冕欢天喜地,应了一声,起身径走.果然到了第四日,达知县就差人寻他到衙里,驭了三十两银子,着他就上了头,速离本处地方,依旧回到海州,寻了个资身之策.何冕收了银子,谢别出来,星夜遂起身到海州来.这又是他乖的所在,思量得当初出来时节,何等华丽,苦穿了几件寻常衣服回去,可不被旧朋友们说笑.就把十两银子买了一套时样的衣服,又去做了一顶披两片的巾儿,阔绰将起来.

那些旧朋友都不知些头脑,见他这样个铺排回来,个个猜着他是唐十万那里弄得一块儿,今日这个接风,明日那个洗尘,落得吃个爽利.何冕又卖出个乖来,把那剩下的银子放借在人头上,众朋友那里识得破他.

这也是他时运到了,未及半年,达知县丁父忧回来,见他比前大不相同,竟做了好人,便收留在家.等到起服,与他同临任所.何冕体心贴意,倒在达知县怀里,随行了两三任,做了许多事业.后来这知县做到部里尚书,就扶持他也戴了一顶纱帽.

到了这个日子,才应着前边两句说话,碗大蜡烛照不见后头结果.所以说,做小官的决不可望前行去,须要上前顾后,是为上策.

诗曰:

附势趋炎最可羞,一言道破巧机谋.说与将来休蹈辙,恐教做出下场头.

第十七回 活冤家死里逃生倒运汉否中逢泰

七言律诗:

风流谁不羡新妆,邂逅空教意欲狂.为惜桃花飞面急,难禁蝶翅舞春忙.

满怀芳兴凭谁解?一段幽思入梦长.笑语无情声杳杳,可怜不管断人肠.

这回书,名虽说着小官,其实说了世上的人.道是穷通寿天,俱由八个字生成,再一些也勉强不得.比如一个人有了上万家俬,该得倒运,将来一弄就弄丢了.那穷人总是一样,原是极穷彻骨的,该得发达来,一富就弄富了.

常有那眼孔小的,见人有钞,千方百计,巴不得算计着一道.是这个念头一起,随你手紧杀的,也决要堕入彀中.你若不肯信,就把这样的比方说个何如?

当初并州地方有个人姓唐,活了四十多岁,从来不曾得一日时运,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就是个乞丐一般.地方上有那轻嘴薄舌的,把他取个绰号叫做唐穷.这个绰号一叫出了,连那两三岁孩子吱吱喳喳,也都乱叫起来.

这唐穷不快活了,一日走到土地庙里去,至至诚诚祷告一番,要讨一签,看几昨才有个发达日子.取过签来,扑的掷将下去,却是个圣阴圣.随即看那签经云:

富贵皆由命.功名莫妄求.家居临水日,骑鹤上扬州.

唐穷看了这几句,心下倒不安稳起来.思忖道:“这分明是土地公公教我移居的意思.我如今总是要移居,那里能够凑巧有个临水的所在?脱间房子下来,就是有了一间房子,没有几钱银子也搬不动”

左思右想,算计不通.只得踱了回去。过了好几日,打从东桥头走过,月见靠西首新造着几间小小平屋,都贴着个召赁.唐穷遂兜上心,就问是那一家的房子.走进去看看,尽可住得.连忙回去设法了些银子,拣个好日搬将进去.那些东邻西舍,有那不认得他的,见新搬了一家来,满望烂醉吃一场过屋酒.有那认得他的,日前早出了个唐穷绰号.料得来是没汤水的,便也不打帐了.

这唐穷则指望搬了过来就发迹了,怎知住了三四个月,比前更加艰难.这晚,坐在那里正呆了个念头,思量到了发迹时节,怎么样做人家,怎么样置房产,正没踪没影想到半夜,耳边像有个人叫他一般.开门走到桥上,此时是廿五六光景,正才起月亮.站立不多时,只见水面上浮着一件东西,唐穷看见,急走到岸头,赤了脚,落水去捞来一看,恰好是个叉袋.里面着实有些斤两,只道是得了主横财,快活个不了,悄地驮将回来.打开看时,你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十浸得半死,十四五岁的一个披发小厮.

他就一个不快活,道:“别人有时运的,捞着土块也变做黄金.偏我这穷骨头,土块也没福挥着,倒挥了这样一个东西.说便这等说,古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且救他转来,或者是这个阴骘发迹了也不见得。”

当下把那小厮救醒了.这小厮活便活将转来,只是远讲不出话.唐穷把他身上那件水淋淋的衣服脱了下来,把自家衣服替他换了,一边去丛火,一边去烧滚汤,忙个不了.须臾间,那小厮便省了人事.唐穷扶他坐着,轻轻问他姓甚名谁,住居何处.那小厮滴泪道:“我叫做马天姿,一向原在北桥头陈员外家.不想今晚间,院君与员外因些口过争竞起来,魆地把我灌醉了,盛在这叉袋里,抛在水中,要结果我的性命.这是天可怜见,褥蒙老丈捞救,身同再生矣。”

唐穷道:“说将起来,都是那院君吃醋的意思了.难道世间有这样的狠心妇人,为这些没要紧事,就要断送一个人命.着不是我捞救,可不活活浸杀了?”

马天姿思量到那伤情的所在,止不住涕泪交流.唐穷却也心慈,见他这个光景,也觉有些不安稳,便道:“何不回去与父母商量,告仙一状假人命,可不出了这口气?”

马天姿道:“老丈,我若留得父母在,如何有这个日子?”

唐穷道:“这样说,明日还是到陈员外家去罢。”

马天姿道:“若是明日再到他那里去,不如今晚赴水而亡,倒得个干净。”

唐穷想了一会,道:“这是毕竟不肯去的话头了.我如今倒想起一个所在,着实可安得身.不知你肯去不肯去?”

马天姿道:“只要除了陈员外家,凭老丈吩咐,无不从命。”

唐穷道:“我前日听得人说,本州汤监生新置一班小子弟,还少两三个.你若肯去,先领他几两班钱,落得又学了一桩生意。”

马天姿道:“便好,只恐日后陈员外得知我在他家,又有话说。”

唐穷道:“他是个监生,只怕比他还有些势头。”

马天姿道:“老丈,你恰说得好笑,做监生的人家有些什么势头?”

唐穷笑道:“你不晓得,近日来不是有钱有势的做不得监生哩。”

马天姿道:“老丈这样说,明早烦你先去讲一讲。”唐穷一面答应,一面去打点个铺儿起来.说话之间,已是四更天气,两个就睡了.不上忽得一忽,早又是天明.马天姿开着眼,见天色有些发白,连叫了几声老丈.唐穷一骨碌爬将起来,梳洗了,倒着了马天姿的衣服,摇摇摆摆,故意打从旧居所在走过.那些小厮们看见他,又一齐取笑道:“唐穷好阔绰哩。”

唐穷只是不睬,一直径到汤监生家.那门上人那里就肯放他进去,把他盘问个不了.唐穷只得把小子弟的那家话对他讲了.门上才进去说与汤监生知道.不些时,汤监生就教请他相见.你看这样一个穷骨头,从来不见过大人面,穿了这件衣服,就像缚了一条蝇子,倒弄得拘拘束束不好过了.见了这汤监生,又不好作揖,又不好拱手,慌慌忙忙竟没个饰摆.汤监生看了哈哈笑道:“足下上姓?”

唐穷道:“小子姓唐,日前原有个绰号的。”

汤监生又笑一声,道:“绰号固有,难道乍见,就好轻薄。”

唐穷道:“这个何妨?古人有云,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

汤监生道:“好说,好说。”

就扯张椅子把他坐了,问道:“足下此来有何见教?”

唐穷道:“小子不为别事,闻说相公这里新置一班梨园,今有个绝标致的小厮在那里,不知可用得着么?”

汤监生道:“别甲色都有了,倒只少的生旦.足下说的若可落得这两甲,当得领教。”

唐穷见他是要的说话,便道:“不是小子说得撮空,果是生得标致,年纪还不上十五六岁。”

汤监生道:“妙得紧,妙得紧,约莫要多少银子?”

唐穷道:“一百两是少不得的。”

汤监生道:“这个太多了些。”

唐穷道:“此时望天讨价,怪不得相公不肯出这些的.少刻见了人,莫说一百两,二百两相公也情愿了。”

汤监生道:“果是中得我的意,中人钱多送些罢.只是一说,今日可领得来么?”

唐穷道:“要他来不打紧,只是那小厮有些古怪,身上不甚齐整,未必就肯出门。”

汤监生道:“这个容易,我就着一个人拿一件衣服随你去,同了他来,何如?”

唐穷道:“若得如此,包在小子身上就同了来。”汤监生遂取了一件天蓝半领道袍,着一个家童拿了,径与唐穷一同到家.原来那马天姿还睡在那里,听说唐穷回来了,连忙爬起来问他所事允否.唐穷向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马天姿欢天喜地,梳洗停当,穿了衣服.正待要走,又站住道:“老丈,我去则去,还待天色晚些好走。”

唐穷道:“你这句话敢是恐怕有人看见,说与那陈员外得知么?”

马天姿道:“正为这一件。”

唐穷道:“说那里话,终不然一个人白白把他浸死在水里的倒好?”

马天姿方才肯去.遂与唐穷一同来到汤监生家.汤监生一见了马天姿,心花顿开,惟不得拿碗水来把他咽下肚去,一把扯了唐夯到书房里兑下一百两,外送中人钱十两.唐穷接了这些银子,倒懊悔起来,恨不得适才讨他一千两.当下写了一张文契,两家交割明白.

唐穷拿了这百十两银子回来,正是一朝发达,恰才想得土地公公的灵验,便去买好香,点好烛,竭诚拜谢.诗曰:穷胎蓦地脱贫根,何幸天教发迹临.土地若非先指点,今朝谁肯礼殷勤.说那马天姿到汤监生家,未及半年,倒学了十多本戏文.汤监生见他肯学,另加优待.日常间凡是宴客,决教他来陪饮.钦酒中间,决要教他唱一只儿.

这汤监生有个兄弟,名唤汤彪.一日在外回来,闻说哥哥家里新收得一个马天姿,生得甚是标致,做个探望哥哥的名头,特来要看一看.汤监生晓得兄弟平日间眼孔里着不得一些垃圾的,恐怕看见马天姿要起心了,便设下个计较,另着一个打扮做个马天姿,与兄弟看.那汤彪一看,那里晓得真假,便也中意,开口就说道:“哥哥这样受用,何不分一个儿与兄弟,也快活一快活?”

汤监生笑道:“兄弟,你的意思,可是看上了这马天姿么?”

汤彪道:“料来这个是哥哥的镇家之宝,兄弟纵看上他也是枉然.倒是将就些的,作成兄弟一个罢。”

汤监生道:“你晓得我哥哥平日是个大度的人,既是要他,倒老实领了去何如?”

汤彪快活异常,道:“哥哥果肯用情,兄弟明日再来请罪。”说不了,把这个假钞领了就走.好笑汤彪毕竟是个肉眼凡晴,只道这个是真正的马天姿,留在家中好不值钱.只是一件,夜夜要动手两三遭,这个假钞儿见弄怕了,方才说出自家是个替身.汤彪就恼了哥哥,把这个假马天姿依旧打发来还了.整日在家焦燥不过,巴不得要寻个计较,把哥哥算计一道,才出得这口气.左思右想,一想想到那唐穷身上去,道:“我这里一向有个唐穷,倒是个好汉子,不免去寻他商量,作成他趁丢儿也好。”

思想定了,正走出门,不上十来家门首,恰好劈面撞着唐穷.汤彪虽是认得他,见他身上着实穿得齐整了,恐怕不是,又不好叫住,随在他身后,又走过了十来家.只见那些小厮在背后指指搠搠的,还叫他是唐穷.汤彪才叫一声:“唐大哥。”

唐穷回头看了,连忙唱个肥喏.汤彪就扯他到土地庙里去说了一遍.唐穷听说马天姿,便道:“二相公,那马天姿当日原是小子领去与令兄的,只要连中人钱,一百二十两银子,就去赎了他来,这个何难?”

汤彪道:“若是拿了银子去取赎,显见得是我的鬼了。”

唐穷想一想道:“二相公肯出一百两银子谢我,我却有个计较在这里,管取唾手得来。”

汤彪道:“做得来,就是二百两我也肯的.你且说说看怎么样的计较?”

唐穷道:“那马天姿原是北桥头陈员外家的小官,去年间九月里,他院君与陈员外有些口过,容他不得,把他盛在叉袋里抛在东桥河内.那时是小子看见,捞救回家,把他救醒了,方才问出情由.我第二日一心要送他到陈员外家去,他执意不肯,因此没奈何,投奔在令兄宅上的.如今二相公要他,待小子用计反间计,到陈员外那里一说,不怕令兄不把马天姿打发出来。”

汤彪道:“只恐不能够这样容易。”唐穷道:“十分作难的时节,拼得还他一百两身饯。”

汤彪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就烦你到陈员外家去走一代。”

唐穷道:“二相公,你可在这里等我回覆。”你看他说了这一声,飞奔走去.这唐穷走到半路上,思量道:“我好没算计,那汤监生待我甚是好情,中人钱送送就是十两.这个此老一杯酒也不曾到口,一个钱也不曾见面,与我何干,管这闲事?且转去哄他一哄,只说陈员外道是,倒是拿了一百两身钱,竟去取赎的好.他若不肯交付银子,落得顺水推船.若肯把身钱付我,落得拿了他的,走到外州外府去,快活他娘半世。”

计议二定,转身来到土地庙里.那汤彪见他来得快,只道是好意思,正要开口问他,只见唐穷先说了陈员外要身钱竟去取的话.汤彪满口应承,遂同回家兑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唐穷收拾停当,出得门,一道生烟竟不知往那里去了.

诗曰: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识包藏机巧深.说与后来宜自谨,青蚨慎勿托平人.

汤彪等到黄昏,不见唐穷转来,才有些着急.连夜去扣陈员外家门,问这件事.那陈员外也只道马天姿果然溺水死了,年把来终日愁愁闷闷,欲待访问个消息,恐院君得知,又要啕了闲气.

这晚听得汤彪说起马天姿不死的这一节事情,老大欢喜,便把些话儿劝息了汤彪.次日特到汤监生家讨个下落.那汤监生不好为这百把银子,伤了两家体面,遂唤马天姿出来,依旧送还陈员外.陈员外又为着体面上不好就领了去,两家你推我逊,倒把马天姿做了鹅酒一般送来送去起来.没奈何推逊不过了,一边只得还了人,一边只得召还了银子.

马天姿回便回到陈员外家里,又恐院君作吵,不像模样,住得五六日,倏的竟走到昆山县去做了戏子.不想唐穷也在昆山县里做了人家,号为唐玉泉,毕竟又与马天姿会着了.

看将起来,真个是磁瓦也有个翻身日子,萍水也有个会合时节.可见一缘一会,大非浪事也.

诗曰:

知机退避免灾起,追忆当年恨莫伸.不遇唐穷生救取,而今何处觅浮沉.

第十八回 画招牌小官卖样冲虎寨道士遭殃

减字木兰花:

朱颜白首,韶华转兮何曾久.覆雨翻云,世事茫茫未可恁.

机关空设,谁知弄巧还成拙.满眼风波,试问时人识得么?

却说世间的事,只有个撞着,没有个算着,比着小官总只一样.你道我缘何讲这句?但看如今的小官,个个贪得无厌,今日张三,明日李四,滋味都尝过.及至搭上了个大老官,恨不得一顿里,连他家俬都弄了过来.所以说贪字,是个贫字.

是这一贪,连个主顾都弄脱了.就是做小官的,曾见有几个做了人家,且听道个来.

话说广阳城外有座紫峰山,约有十多丈高.就是昔日广成子得道的所在.山上有个汗弓孙大王,原是广阳县驿的个囚徒,到驿得三日,遇天恩大赦,把他赦免了.因没了盘缠,回转家乡去不得,因此没奈何落了草.

说起他的手段,真个唬得杀人.凡是经过客商,听说个汗弓孙,情愿通献出宝来.这汗弓孙在紫峰山上做了十来年大王,金银珠宝,车载斗量.你道有了这许多,如何受用得尽?思量要去改邪归正,一时间又不能够.

千思万想,猛可的把片强粱肚肠收拾起了大半.只一件,那点要别个丢儿的念头虽然收拾些,端只又惹起了一椿旧病,半年里把那广阳县里小官都搜寻尽了.难道那上样标致的,有得落在那强人手里?总被他搜寻去的,不过是几个有名无实的小官.那汗弓孙见这些小官,都只七中八当,也晓得那上样的搜寻不到,便着心腹喽罗向县中访求,见有上样标致的,肯出黄金二百两.

那广源县中有几个绝色等待小厮,听说这个重价钱,个个思量要去.这总是看那二百两金子分上,没奈何把这父娘皮肉,都去做成了草头大王.

后来广阳县竟缺了这把货,单单剩得一个,叫做葛妙儿,年纪约有二十五六,还是个扒头.说他那副嘴胜,和那刘海差不甚多.你说这样一个东西,可在小官数内里算得帐的?这葛妙儿想一想看,三十岁已在眼前,就做小官到六十岁,也是半世了,恰不曾相处得一个朋友.一日,把这衷肠事告诉与妈妈知道.这妈妈也替他老大懊悔道:“我儿,你如今趁早装扮得俊俊俏悄出去,还不为迟。”葛妙儿道:“别样还可装扮了遮掩过去,这些髭须,怎得个法儿摆布得他去?”

左思右想,只是算计不通.妈妈道:“我儿,这有何难?倒是挂个招牌出去的好。”

你道别的生意可挂招牌,这个卖买是挂得招牌的么?总是那妈妈不晓得世务的说话.葛妙儿听了妈妈说,便喜欢道:“妈妈讲得有理,招牌上不要写,倒是画个小官样子。”

妈妈点头道:“这个虽好,只是没个会画小官招牌的。”

葛妙儿道:“吊桥边有个沈松山,专会传真,寻他来画画罢。”

妈妈道:“不可又耽阁了日子,你可作速去寻他,商量画起一个来,明日就好做日,挂将出去。”

葛妙儿与妈妈计议停当,起身就走.不多时,同了沈松山到家.那沈松山只道寻他来传真,那里晓得要画小官招牌.听葛妙儿说了这句,止不住哈的笑起来,道:“老巧做了多年的画工,从来不曾见说要画小官招牌的.官人所言,敢是取笑老朽么?”

葛妙儿道:“怎敢戏谑老丈?委是要借重大笔,随意画一个儿。”沈松山道:“既来到宅上,莫要说真个作弄老朽,就是有心取笑,也要画了去.但不知官人要画的是那一样小官?”

葛妙儿道:“只求时样些便了。”

沈松山拿起笔来,想一想道:“依老朽说,倒是依着官人的尊庞,画了一个,眼前可做了小官招牌.日后悔裱起来,又做得喜容。”

这是沈松山取笑他的说话,葛妙儿不解其意,倒快活个不了,道:“老师见敦极是,便依了我画罢。”

就不了,就掇一张椅子去放在桌横头,端端正正坐着,把付脸皮放将下来.沈松山提起一管笔,也不要费些神思,仔仔细细对着他的脸,看一笔画一笔.不上一盏茶时,画了一半.葛妙儿等不得他画完,跳起身来道:“老师,借我看看。”

沈松山笑道:“才画得些儿小官影响,只是不成个嘴脸.还见不得人在这里。”

葛妙儿看看道:“老师不知怎么样,到了你手里,丑杀的都变好了。”

沈松山又笑了一声,说话之间,把个小官样子画得停停当当.葛妙儿去打点些解礼,送他出门.那妈妈走出来看见画得活像儿子,这个欢喜不知那里来的,也等不得拣个好日子,随即把个招牌挂在门前.

那些过往的人见了这个招牌,都只道是卖画儿的样子,决没个晓得卖这一道的.一连挂了两三个月,从不曾有人问起.

这日是四月终旬,将近端阳佳节.恰好城外洞玄观韩道士在门首经过,看见这个招牌,只道是卖符的人家,称了些银子,敲门进去.

那葛妙儿见是个道士,只道买货的,便做出许多扭捏模样,把他迎到堂前坐了.不想这韩道士原是好这把刀儿的,见了葛妙儿这段光景,连个买符的话都不说起了,坐了半晌,一问一答,说的都是些没要紧话.

那妈妈在里面,听他两个说得投机,只管把个茶筛将出来,一杯不了,又是一杯,连吃了两三杯.韩道士方才说起,要问他买符的原故,就把那包银子递与葛妙儿.葛妙儿接了银子,又不割舍得递还他,把个笑堆到嘴边道:“我家那里有个符卖?师父要买,替你到别家去转回些罢。”

韩道士又不好讨了银子,便问道:“你家既不卖符,怎么门首挂着个卖符的样子?”

葛妙儿道:“师父,连你都看错了,那个是小官招牌。”

韩道士吃个惊道:“怎么叫做小官招牌?”

葛妙儿便向韩道士耳边,咿咿唔唔,把那挂招牌的情由,说了几句.韩道士拍手大笑道:“原来如今的小官,都是这样出头露面,你若肯依我说,倒是收拾了招牌,随了我罢。”

葛妙儿假意道:“这个使不得,你晓得我们做小官的,荡惯身子吃惯嘴,那里去熬清守淡?别样不打紧,先是个至尊朝礼也学不来。”

韩道士道:“好教你得知,我们做道士,与别的道士不同,越吃用得好.早晨起来,或是鸡子酒,或是乳饼酒,到晚间,只除风髓龙肝这两件,恁你要什么东西都是有的。”

这葛妙儿原是个好嘴的小官,听韩道士说得好,涎水早已汆将出来.遂应承道:“师父,我倒十分有九分厘要随你去,只是我妈妈在家里,那里去趁银子籴米吃?”

韩道士道:“这个不难,你只要先与妈妈讲过了,肯放你出门,我再有个主意。”

葛妙儿跳起身,道:“师父,宽坐一坐,待我进去与妈妈讲。”

说不了,打点正要进去,被韩道士一把扯住道:“这个事要慢慢商量的,我且到大街上去买了符转来,再讨回覆。”

葛妙儿道:“约莫什么时候转来?好在家拱候。”

韩道士道:“我这一去,还要到个所在,等个道友,多分下午转来。”

葛妙儿道:“老等老等。”

韩道士说声暂别,起身去了.妈妈见韩道士起身,忙不及的出来问这儿子.葛妙儿就把那些话说知,妈妈满口应允,道:“我儿,怎得个计较,也挈带你娘去快活几时么?”

葛妙儿道:“我若去得成,少不得要他些安家银子.妈妈拿了就可早晚在家快活。”

妈妈道:“你去后我也没甚挂念,只是一件,你却不曾经过那般滋味的,恐怕那些道士们见了,又是久旱逢甘雨一般,把你弄得个不尴不尬.那时可不教我做娘的活活心疼杀了,到那里自要拿出三分主意来。”

说话间,只见外面有人扣门.葛妙儿走出来看时,恰好是韩道士.便问道:“师父缘何就转来了?”

韩道士道:“我正走到大街,思量得起,若还去买了符,身边可又没了银子,回去拿得来,端阳又好过了,恰不是耽误了你.如今倘是妈妈计较得通,我且把这些买符的银子,送作安家之费,今日就同我回去何如?”

说不了,把银子递将过去.葛妙儿接了,手里颠颠看,约有七八钱重,连忙拿进去与妈妈,说:“这个就里。”妈妈着实撺掇,打开包儿一看,上写着一两,快活得紧,便往衣袖里一缩.葛妙儿见妈妈肯把他去,耿天喜地,就向门外一跑,连十韩道士也不知他什么主意.

正猜疑间,那妙儿把个小官招牌驮了进来.韩道士道:“如今要他没用处了,倒是顶与别个罢。”

葛妙儿道:“还要留在家里,倘或明日要做一个又费力了。”

韩道士道:“可进去别了妈妈,好同走身。”

葛妙儿这时才有些喉咙哽咽,没奈何进去与妈妈作别.那妈妈的本心,岂是割舍得儿子出门去的,这也是看那两把银子分上,只得母子分离了.这妈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直送到大门首.千叮咛,万嘱付,不过是口口教他体心贴意,不要打断了这个主顾的说话.葛妙儿一边拭泪,一边答应,遂与妈妈别去.

诗曰:

骨肉分离际,相看泪满颐.临行频叮嘱,无暇问归期.

说这韩道士同了葛妙儿慢慢踱得出城,将近下午,葛妙儿问道:“前面是个什么所在了?”

韩道士指着道:“那一座高峰是紫峰山了。”

葛妙儿道:“师父,我闻得紫峰山上有个汗弓孙大王,极好小官.如今可还在么?”

韩道士听了这句,恰才省得起道:“正是,连我都忘怀了.我们回去,决然要过此山,若撞着那汗弓孙大王,看见了你,那时可不白白被他夺了去。”

葛妙儿道:“师父说将起来,这条路免不得是要过去的。”

韩道士道:“有个计较在这里.我如今倒把这个道冠除来你戴了,假扮做道士随我一同上山,绝不妨事。”

葛妙儿道:“计较虽好,只恐那强人见了我这假道士,倒不肯放过.那时节我也只得听天由命而已。”

韩道士道:“说不得,且到那里再处。”

葛妙儿就戴了个道冠,两个遂同上山.行不数里,只听得树丛里一声响亮,闪出一伙喽罗来.喊叫道:“把那两个道士拿了。”

吓得千韩道士和葛妙儿心都不在肝上,手惊脚软,突的都跪在路旁道:“求众大王饶命,可怜我两个是洞玄观的道士,身边并没一文,释放了罢。”

那伙喽罗道:“你每既是洞玄观的道士,难道不晓得我大王的号令?不拘道士和尚,如有二十岁以里者在此经过,决要绑缚到大王帐前亲自发落。”

韩道士道:“我一向原晓得大王爷是好男风的,只是我又老成,我这徒弟又是三十岁的人了.就是大王爷见了,也是不动火的,不如众位大王发个慈悲,放我师徒去了,也是个阴骘。”

众喽罗不容分说,将他两个绑缚停当,送到帐前.喽罗把鼓传了三下,不多时,那汗弓孙在里面踱将出来.他两个跪在丹墀下,抬头看时,你道怎生模样:腰大十围,身长一丈,戴一顶茜红巾,穿一件雅青蟒.心粗胆壮,雄纠纠一片杀人肚肠;努目张睛,恶狠狠一个要财模样.虽为山寨强人,不减天蓬猛将.

汗弓孙走将下来,把他两个仔细一看,见这个小道士着实远去得,便道:“你这两个道士,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么?”

葛妙儿慌做一堆,身上扑簌簌的抖,连个嘴都开不得了,这还是韩道士胆壮,开口道:“大王爷,可怜我师徒两个都是洞玄现的道士,乞饶草命。”

汗弓孙喝道:“你不说洞玄现也罢,既是洞玄观道士,可不晓得我大王爷好的是小官,就该早早把那些小道士献来与我.叫喽罗拿去砍了。”

韩道士慌了,连忙道:“大王爷饶了道士的狗命,如今就把这徒弟先献奉了。”

汗弓孙道:“且饶了你的性命,快去。”那韩道士白白拾得头在颈上,叩谢了就走.

诗曰:

道士无端构祸殃,紫峰山上命几亡.便教脱得樊茏去,一念犹嗔汗大王.

汗弓孙把葛妙儿携至寝室,不等个天晚就动手起来,葛妙儿不敢违拗,只得脱下裤子,高高把个阳货献来突着.那汗弓孙拿出那张呆屌,竟与桅杆相似,又长又硬.葛妙儿是长久不曾见面的,只道是好吃果子,尽脾胃受用了大半.

汗弓孙见他着实受得,越尽力送将进去.葛妙儿害怕,熬不住痛苦,活跌起来.这回约莫有千来抽,方才丢手.

次日汗弓孙便差两个喽罗去到洞玄观唤那韩道士.韩道士正气得没法,见唤他不知甚么势头,死也不肯去.汗弓孙遂取了一锭银子,又着喽罗拿去与他.韩道士收了恰才消得此恨.

不数日内,葛妙儿就把妈妈接了上山.看起来,总是俗语两句道得好,蛤蜢干跳拆了腿,蜒蝣不动自燃肥。一斟一酌,总皆前定也.

诗曰:

当时母子困泥途,今日娘儿受用过.只苦洞玄韩道士,人财两失竞如何.

第十九回 呆骨朵细嚼后庭花歪乌辣遍贴没头榜

浪淘沙:

恩爱莫相忘,两两双双,百年三万六千场,秋月春花容易过作个商量.

此道恁都尝,谩说腌臜.可知是臭更为香,甘苦辛酸何所味,请道其详.

这回书,单说如今世上有等人,每每在小官身上做了着实工夫,好歹就要吃醋捻酸,动了真怒.看将起来,为小官吃醋的更没一些要紧.殊不知近来小官都像了白鸽,只拣旺处就飞,

还有一件最恼人的,比像这时你若肯撒漫些儿,就是乞丐偷儿,也与他做了朋友.你若这时爱惜钱钞,就是公子王孙,只落得不放在心坎上.这不是把他说得难为,委是屡试屡验的话.

如今且把闲话丢开,就说到一个小官身上去.这个小官,出在延安府盘石街.姓花名姿,排行第四,人都叫他做花四郎.年纪不过二八,绝俊雅,绝风流,一张面孔,生得笋尖样嫩,真个是一指捏得破的.

因为脸皮生得嫩了,凡是相知朋友,开着口要好一遭儿.先是通红了脸,回答不来,只褥与他好了,日常间也读几句书.却有一件,出身低微了些,因此同袍中没有几个敬重他的.单单相处得一个,是他紧挽的朋友.姓乌名良,绰号叫做歪乌辣.

你说一个人如何叫这个绰号?人却不知道这乌良平昔为人原有些不公道.沾着他的,不是去了一层皮,定是没了一身毛.那些小官们闻说歪乌辣三个字,个个魂消胆破,情愿不要他的钱钞,白白奉承.这花四郎与乌良相好已有两三年,那里见些好光景?名头落得把别人说坏了.仔细想一想看,就起了个呆主意,道:“生了这张好面孔,已坏了这个名头,怕没处相往个大老官,弄他一块,什么要紧!”

镇日随着他,越把人看得不在眼里.正在那里右思左想,打点寻个所在,跳了槽去,恰好一个朋友走到.这个朋友唤做成林,这日正来相望.见花四郎那段沉吟光景,不知什么心事,问道:“外面人纷纷都说你相处了歪乌辣,两个好不过得如胶似膝,为何端然仍旧是这个模样?”

花四郎叹道:“这总是我失志于初了。”

成林道:“这句话你就说得不在行,终不然他管得你到老?两只脚生在你的肚皮底下,走得到东,走得到西,难道有了这副好面孔,趁着少年时节,有心破了脸,不结识得个大老官,赚他些钱钞,也枉做个小官,虚得其名,不得其实。”

花四郎听了他这一番话,正合著适才自家的念头,便道:“成兄,这个意思我打点一向了,只是没处寻个大老官。”

成林也不等他说完,便道:“你着肯依我说,包在我身上.我那琅园馆里新来一个范公子,就是府城中范乡宦的儿子,专肯在小朋友身上用三五百两,又有势头,又有钱钞,你肯去么?”

花四郎满口应承道:“这样一个主儿,我有什么不肯去?只恐他是公子生性,大了眼睛,不认得人,又看我不在眼里。”

成林道:“他虽然是个公子,竟是个孩子气,一发是听我指挥的.只有一件,那一道上见了就是性命,高兴起来又不会动手,倒要小官们帮衬的。”

花四郎道:“这样说,是个呆主儿了。”

成林道:“正是.因此我辈朋友们,时常取笑,叫他做呆骨朵。”

花四郎道:“既然如此,千万要成成兄主荐一主荐。”

成林想一会道:“这个不是主荐的,我有个计较.明日倒着范公子来拜你一拜,只说是要接你去做个伴读,终不然怕那歪乌辣有什么话说?”

花四郎欢喜道:”讲得有理,讲得有理,这件事全仗你做个主张。”

成林道:“不消说,包你停当。”说罢,就起身别去.说这成林竟来见范公子,把花四郎那家话说了.范公子听说是个小官,又有些皮风燥痒,问道:“可有些姿色么?”

成林道:“标致得紧,只怕见了他,要吞他下肚里。”

范公子道:“怎得他相见一见?”

成林道:“他如今陪着一个朋友在那里看书,明日同去拜他一拜,就可见一面.若中意他,我就教你个法儿,登时可弄到手。”

范公子那里等得明朝,一把扯了成林道:“今日就去拜他何如?”

成林道:“今日去拜他也使得,须是写一个贴子,着两个跟随了,踱到他馆中,见了面须要放些稳重,决不可戏戏谑谑。”范公子笑道:“难道这些我不会得.却有一说,终不然只是个拜贴,何不就下个请贴,明日接他到馆中谈一谈也好。”

成林道:“这个一发是大体面了。”

范公子当下取了两个贴子,先写一个请贴道:翌日敬治杯茗于琅园,伏扳少叙,伏惟光临,曷胜欢藉.右启请侍教生范某某顿首拜再把拜贴写了两个,竟来到花四郎馆里.

那花四郎正在那里与乌良吃午饭,听说个范公子来拜,花四郎早已心熙.这乌良想不着什么头脑,疑疑惑惑,不好出来相见,只得闪避在房内,听他讲出什么话来.花四郎连忙出来相见.范公子先把两个贴子递了,

三人坐下,成林先开口说道:“这位范兄就是府城内范刺史老先生的令郎.前日才到我琅园馆里,他的意思,欲要接几位朋友结一个文社,小弟特道及兄,所以同来拜一拜.明日就要邀到琅园去叙一叙。”花四郎欢喜,满口应承.

乌良在房里听他两家一问一答,话头来得不甚楷当,巴不得打发他两个去了,问个溜亮.怎知这个范公子见了花四郎生得标致,心里就看想上他,那里割舍得就走起身.坐了好半日,前前后后,没要紧的话只管搜索出来,讲了许多.恰才没得说了,只得告别起身.

花四郎直送出门首,成林附耳低言又说了几句,不过是教他不要与歪乌辣得知,明日早来些的话.乌良见这两个去了,看了贴子,把花四郎再三盘问.花四郎难道肯把真心话就说出来?乌良也明知范公于是个大老官,恐他一去,钩子紧的就搭上了.

到了第二日,决不肯放他去.这乌良可不是错了主意,你说做小官的,有了别人的心,可是管得定的?这花四郎拼得一遭吃酒,省得两遭脸红,变了脸就吵吵闹闹.乌良还虑他没有什么外心,一认真了倒不好解交,勉强回嗔作喜,凭他去了.

诗曰:

几载深交缔好盟,一朝翻覆不堪论.可知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说那范公子与成林等到下午过了,不见花四郎到,好生盼望,那里知他为着那场嘴舌,只道又变了卦.正疑虑间,花四郎踱到了.范公子这个欢喜也不知从那里来的,连忙恭恭敬敬作了揖,逊了坐,吃了茶.成林就去摆杯筋,打点坐席.

范公子遂送了花四郎头一位,花四郎那里肯坐,推逊得个不耐烦,三人只得朝暮坐下.饮酒中间,范公子问道:“花兄,前者府试可取在那里、”花四郎道:“不瞒范兄说,小弟读书之兴已久阑了。”范公子道:”说那里话,如此青年正当奋志云霄,安可使隋珠自沈海底?”

花四郎道:“小弟非欲上进,争奈近来倒不取了文章,都以银子上前,若是有银子用的,凭你一窍不通,越取得高.那手头穷乏的,就是满腹珠肌,考到老,端只是个童生。”

范公子点头道:“花兄一发把近日来的世情都看破了。”

成林道:“好歹明年府县道三处,都要范兄一公折包了。”

范公子道:“这个自然。”

说话之间,又吃了好些酒.原来这花四郎是酒量不济事的,一连吃了几杯,现出两脸桃花,就有些摇头咋舌.那个成林巴不得弄他醉了,成就他打个死虎.这个范公子虽是有了这个高兴,恐怕弄得不在行,反被他笑,倒自呆住了.花四郎虽然有些醉,心下是明白了.成林竭力帮衬,把花四郎扶到一张卐字凉床上睡了.

花四郎只推着个醉,凭他怎么动手.成林就替他两个脱了裤子,遂走了出来,随他两个弄个好耍子.果然这范公子是个见了屁股就呆的主儿,看了这个莹白一块肉的东西,腰边便竖了桅杆,不知怎么放进去好.右看左看,只是没胆气动手,把张屌只在屁股上擂来擂去.

花四郎倒熬不债主了,回转头来,哈哈的笑了一声,道:“你还说是个公子,见了屁股都不会弄,不枉了人叫你做呆骨杂.也困倒来,我替你放进去罢。”范公子直睡在身边,花四郎把些津唾搽在龟头上,唧的一声,帮衬他齐根进去了.看将起来,做小官的,有这些伶俐,你若是个在行的,他倒要刁难你,不曾放得进去,便叫疼叫痛,装妖作怪,有许多做作.是这样不在行的,巴不得三颠两播就打发你上路,那里还肯用那些水磨的工夫?

这范公子放便放了进去,又不会得抽送.花四郎有心帮衬到底,把个屁股送了二三十送.范公子恰才有些爽利,早又泄出来了.所以拐小官的要学这些乖,一完事就要抽了出来.若是停了一会,决然弄得个不干不净.

这范公子多放了一歇,那龟头上就像戴了个金盔一般.你道是什么东西?叫做后庭花,做小官的便有这件,只是自肯辑理,便没有得带出来这个所在.就见范公子是个呆骨朵了,见了这个后庭花,只道是什么好宝贝,拿在手里,把个舌头乱刮.花四郎落得捉弄呆子,道:“有滋味的么?”

范公子又细摹细嚼了一会,道:“滋味倒好,只是有些不正气。”

花四郎笑道:“若是正气的,也没得到你口里。”

两个完得手,天色将近已晚.原来他两个干事的光景,都被成林晓得了.成林吩咐烹了两杯苦茶,拿到房里,取笑问道:“花兄的酒倒也醒得快。”

花四郎一个脸红.范公子着人把杯盘重整起来,三人又饮了好一会.却是二更天气,这又是范公子在行处,见花四郎说要去便不再留,随即着人掌灯相送.

次早,成林便来打探歪乌辣可有些什么话说,花四郎遂要思量起弄他一块,当下就去写了张田契,央成林为中,要向范公子处卖银五十两.你看那契上却也写得古怪:

立卖契人花姿,今日欠用,情愿将父亲置服田两股,坐落脊梁山下,肚皮庄后,凭中卖与范处为业.三面议定,价银若干.过契之后,早晚任凭开恳,此系卖主血产,更无重叠交关.如有人言事端,卖主自行理直,不涉范处之事.恐后无恁,立契存照.

年月立

卖契人花姿

押中人成林

押成林也包得过是停妥的,拿了田契,转身就去见范公子.范公子欣然应允,便兑下三十两银子,着一个人拿了,央成林送去,把原契依旧奉还.花四郎得了三十两银子,连个性命都卖与了范公子,那里还把个乌良放在心上?就去买了些丝绸缎疋,做了几件丽服,一时阔绰起来.

这乌良只好气出两只眼睛,开了张口,又不好说得.花四郎整日奉承了这个大老官,只说在他馆里,做个伴读.一日一日,把个歪乌辣冷落了.

乌良见他是个公子,又有钱,又有势,如何气得过?右思左想,没千设法,便做了张没头榜,各处一贴,上写道:

揭延安之逆口,住盘石之街东,托花姓以更名,假别宗而为子.出入横行于乡党,所知者无不詈声.往来正色于亲朋,相识者为之切齿.眼底视若无人,乔作百般模样;目前只知有己,装成万种形容.但尔出自斗筲,生非阀阅.甫能小鼠跳梁,便学沐猴而冠.指狗党以称盟,邀狐群而为友.借口读书,半系大开方便;托言伴读,实为广积阴功.暗授难经脉诀,那辞夏热冬寒.秘传燮理阴阳,不顾暴风疾雨.若云朱水墨泉,肚内终无一滴;要货黄占白蜡,身中约有千斤.或暗或明,不忌五行长短;半男半女,偏争八字差移.半亩方塘,难禁鱼虾争戏;寸金田地,何妨葱蒜同栽.枉施为毛羽之衣冠,只欲掩人耳目;空希纵儿曹之装束,惟难昧我睹闻。半夜月明,须记热心为尔;一朝心黑,反将冷眼欺人.迎斯弃旧,本尔有亏;负义忘情,非吾得罪.尔既能掩耳盗铃,吾权为惊蛇打草.倘他时而故态依然,则今日之新文复起矣.

因几个与范公子同馆,见这张没头榜却也做得有些文理,便囫囫囵囵揭来与范公子看.范公子看了前面几句来得有些古怪,便着人密访花四郎的出身是什么人家.

原来就是府中花尚书家的那话儿,这遭想口口口同人,不像模样.又做十两银子不着,便打发了他.乌良深为得计,只指望花四郎出来了,依旧归入囊中.怎知一发弄脱了,面也不见,拿了银子,一溜烟竟往别处去了.

隔有五六年光景,范公子到燕京,两个劈面会着,端然又在那里做小官.范公子还念那些旧情,恐他流落异乡,便带了回去,替他上了头,遂留在家中做个门客.后来花四郎回来访问那乌良消息,原来两年前已收拾过了.看将起来,人生在世上得过一日,且过一日,图甚么名,贪甚么利,争甚么气,到头来都是一枕南柯梦也.

诗曰:

枉自劳心半世余,谁知到手又成虚.不如收拾心猿好,深掩柴门只读书.

第二十回 汉人心剑诛有义汉有天理雷击没情儿

谒金门:

随时度,断却名两路.他是他们我是我,浮生徒碌碌.

世上善良几个,眼底奸顽无数.到底浮云转眼过,一番都识破.

这个词儿,无非是几句醒世的说话.道是世上的人,个个都以利名为念,不晓利名两件,最是断送人的祸胎.

说话的,你又讲黄道话了,难道利名两件,你可是不好的?好便好,只是随天分付,决不去苦苦强求.近来又有等人,不顾天理,常把奸盗诈伪做了生涯,只要眼下瞒得过人,不管湛湛青天日后那报应日子.这个报应,不是皇天要来寻你,都是你自寻出来的.

怎么见得?我如今且把个小官来说个报应着.昔日广南邕州有个石家村,村内有七八个人家,都是石家的族分.内中有一个叫做石小川,为人忠厚本分,一生一世只是听天由命,不肯利己损人.户下也有五六十亩田地,夫妻两口,约莫也可过得一世.却是一件,五十多岁,不曾生个儿子.

一日,是八月天气,石小川正带了几个做工的下田收割.走到半路,只听得西边田坂里呱呱哭响,连忙叫那做工的上前看时,是个两三个月的孩子.石小川就去抱了起来,嘻嘻笑了一声,对着孩子道:“你若肯替我做儿子,再哭两声看。”

说不了,那孩子果又哭了两声.欢天喜地,连个收割都不思量去了,急急忙忙抱到家里,厉声高叫道:“妈妈,拾得一个活宝回来了。”

那妈妈那里晓得得了个孩子,一面走将出来,一面口里说道:“老官,青天白日,有什么活宝把你拾着?”

石小川递把他看道:“活宝不是在这里?”

妈妈看了又惊又喜,道:“那里来这孩子?可是拾得的?”

石小川把到半路上,向田坂里拾来的话,对他说了.妈妈叹口气道:“原来有这样事,看将起来,人家不要儿子的,偏生一挣一个.像我们巴不得要儿子的,挣了这一世,屁也挣不出一个来.情愿如今在这里拾别个的尾巴。”

石小川道:”妈妈,如今俗语说得好,偷来钟,铸来钟,只要撞得响.日后只要他叫我们做爹爹妈妈就是了。”

妈妈把头乱点道:“老官讲得有理,养大怕不是我们的儿子?如今就叫做石得宝吧。”

石小川呵呵笑道:“好个石得宝,取得好!”

妈妈道:“老官,你且莫要好笑,这孩子决然要乳吃了,待我抱他到对门二婶婶那里去,把他些乳吃再来。”这妈妈巴不得抱了这个石得宝,到族分中去卖弄一卖弄,那些族分中看了,都替他喜欢.次日就雇了个奶娘,登时把他奶大了.

到了五六岁,一变就变得标标致致,到学堂里,被那些同伴的小厮,见面就要取笑他是拾得宝.他那时小小年纪,也就点头知尾,晓得这个名字大约有些古怪,几遭回来,只管把个石小川盘问.这石小川那里就肯对他说个溜亮,只得含含糊糊登答过了.

看看到了十三四岁,正是头发齐眉的时候.莫说是人见了,就是佛见了,免不得也要动起心来.族分中有一个叫做石敬岩,人便是个村老,平日倒喜欢的是男风.见这石得宝长成得十分标致,倚着他不是石小川的亲骨血,便起了个歹心,思量要看相他.

石得宝起初还只道石小川是嫡亲的父亲,生怕得知了消息,像什么模样,不肯应承.石敬岩明知他原有这个意思,倒为了这些干碍,一口气把那田坂里抱回来的那椿事情,都说将出来.

石得宝仔细想一想看,虽然不是他亲生儿子,只是养得这样长成,就叫他声爹爹也不为过.是便是这个主意,终久两个见面,觉得有些不道十分热络了.石小川怎知这个就里,原是千声儿子,万声儿子,越叫得嫡嫡亲亲.

石敬岩后来见他父子渐渐有些不像口气,正中机谋,巴不得一钩子就搭了上手.石得宝被他哄诱不过,只得也曲从了.

自这一遭儿后,两个吃着味道,你恋我,我恋你,朝朝暮暮,那里曾有一刻把这个念头撇下?石敬岩趁着过得绸缪,说了许多甜言蜜语,一心要撺哄他离了那石小川.石得宝听说,十分里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只是一时间不好做作出来.

有那嘴快的,把他两个过得好的话,一一去说与石小川知道.石小川倒不好一时就出言语,则是妈妈恼了性子,埋怨道:“你当初抱他回来,则指望养大成人,日后做个羹饭碗.怎知他这般年纪,起了这个心肠,倒要来算计你哩。”

石小川听了这些埋怨,免不得动了怒气,口口声声要把石得宝赶了出去.石得宝倒也巴不得就走,听这句说话,悄地里一道生烟竟不知走到那里.

石小川见他一去六七日,打听得又不在石敬岩家里,只道他这一去,不知着落在什么所在,恐怕流落了身子,可不把当初抱回来做儿子的那点好心都丢掉了?连忙写了招子,各处寻访.你道他招子上如何写着:

立招子人石小川:自不小心,于本月某日,走出养男一个,唤名石得宝,年长一十五岁,头发披肩,身材矮小,上穿素胡累衫,下穿白软纱裤,身边并无财物,走出不知去向.倘有四方君子,知风报信,谢银二两.收留者,谢银三两.决不食言.招子是实。报信者可至邕州问石家村内便是.

年月日立

招子人石小川押招子寻男

中人石小峰十

石小川着人把招子向邕州城里城外,到处贴上一张,连寻了几个日子,不见些影响.只索把口气叹息了.你道那石得宝在什么所在?原来端只被石敬岩弄上手去,看将起来,那石敬岩也叫是有算计的.若是把石得宝藏在家中,少不得三人口阔一尺,有那好管闲事的,要说到石小川耳朵里去,可是不稳便了.

你说把他放在那里?这一放,好不放得古古怪怪,任你穿了铁鞋,也是寻不着的.直藏匿在金水埠头一个开典铺的人家.

这金水埠头离邕州城足有二百多里,那开典铺的,恰是石敬岩嫡亲的姐夫.姓王,绰号叫做王佛儿.这王佛儿虽然开了典铺,不像如今这些三年为满的长官,只是暂时通融,铜钱短押,比如这时一件值一饯的东西,决然押一钱与你,临时赎的时节,就是银水里差池些也罢了,等头上短少些也罢了,实是好说话.因此各处人闻他的好处,竟把个王佛儿叫出名了.

这日,王佛儿正在家里出当,只听得家僮说道:“石大爷来了。”王佛儿听了这句,猛可的心上一个疙蹬.你说一个舅舅,二三百里远路来到姐夫家里,正该欢喜接待,为何倒有此不快活?人却不晓得,只因石敬岩看想得姐夫多遭了,所以这番来,王佛儿只道是有心来,又要算计他些东西.正迟疑不定,恰好石敬岩同了石得宝已踱到面前.王佛儿连忙撇了工夫,勉强把个笑堆将下来,把腰弯了两弯,遂问道:“大舅,这位是何人?”

石敬岩却不曾打点得,老老实实一口气说出来道:“他叫做石得宝。”王佛儿就心照了,道:“我一向闻得石小川,自幼收留个儿子叫做石得宝,终不然就是此位?”

石敬岩这曹才懊悔起初那句话,忒说得快了些,如今却挽回不得,只得道:“正是,难道姐夫从不曾见过?”

王佛儿道:“从来没有见面,今日缘何也肯同来走走?”

石敬岩便转口说道:“姐夫不问,我倒也不好说.姐夫问起,我倒不好不说.只是说将来,连我石敬岩脸上都有些不像模样。”

王佛儿道:“料来奸盗诈伪,石家村是久不做出来的.除了这四件,大舅的体面还在,说一说何妨?”

石敬岩道:“姐夫,这石得宝那个不晓得不是小川亲生的儿子.近日来小川不知听了那个的说话,把他朝一顿暮一顿打骂不了.石得宝没处告诉,常常倒来与我说说苦楚.不想小川知道,只道我与他合做一路,前日午间将他赶了出来,难道他这样小小年纪,况且又没个嫡亲爷娘,一时间教他在那里著迹?这是我的愚见,想得倒是姐夫这里,还可安身几时.恃我从容到秋凉来,设处些银子,才好教他出头,做些生理。”

王佛儿听了这一会,不见石敬岩说起要他什么,恰才把眉头老大松了一松,连应几声道:“这个当得,这个当得.只是一说,依大舅讲起来,石小川理上大欠了些,把那十多年抚养的功劳,可不都落在水里?”

说不了,打点午饭吃了,略再高谈闹论一会,又整出酒来,三人从下午吃起,吃到傍晚,那里晓得石得宝是酒里浸不杀的,越吃越醒.王佛儿见他量好,分付开了上好三白酒,尽量钦个痛快.这一饮,不上两个更次,把个三白酒瓶,出脱了四五十个.这遭弄得个壁泥.

王佛儿见醉了,分付把厢房里铺设齐备,打点他两个去睡.这一夜,石敬岩安安枕枕,落得打个死虎.他两个论起名分来,还是叔侄称呼.这王佛儿决不疑虑到是为这一道工夫出来的.

次早来见了王佛儿,都觉得脸上有些过意不去.王佛儿毕竟识不破其中就里.石敬岩是个当家的人,如何在外面担搁得多日子?住了两日,犹要与姐夫告别.王佛儿道:“大舅,你每常来,推也推偿你出门,为何这遭来,住得两日,就要去了?不是我姐夫留你在这里轻慢你,只是令侄初到我家,生头生脑,还要你同在这里相陪几日。”

石敬岩笑道:“少不得回去三五日又来。”王佛儿见他立意要去,不好苦留.这时节,石得宝与石敬岩两个真个难分难舍,止不住相看泪落.那王佛儿在旁看了,那里晓得他们难割舍的是那心苗的一件事,只道叔侄们不忍分离.见他两个一哭,自家也把个脸来挣得通红,哽哽咽咽,也滴了几点眼泪,然后送他出门.

诗曰:

避迹离家远,临行分手难.衷肠言不尽,相对泪珠弹.

不说石敏岩回去,且说石得宝在这王佛儿家,一连住了两三个月,把他典铺中事务都学会了.这总是口口官家聪明乖巧所在,不必说起.那王佛儿看得他伶俐,一心喜欢,早晚看待,胜如亲生儿子,思量要等石敬岩这一次来,对他说个溜亮,要交付他掌管了那一爿典铺.

正起了这个念头,恰好这日石敬岩踱到,王佛儿整酒款待.饮至半阑,便说起那家话.石敬岩满口应承.王佛儿欢喜得紧,当晚酒散,依旧打点他两个同在厢房里歇了.这一夜,两个睡做一头,石敬岩一一二二,把那在典铺中弄手脚的话,教了石得宝许多.

所以俗语两句说得好:贼没种,只怕哄.石得宝在典铺里不上半年,倒去了他三四百两银子.难道典铺里会得消拆?原来日常间都连与了石敬岩去.一日,被王佛儿识破了,把前前后后帐内仔细逐一盘算,突地没了老大一块.你说就是泥塑木雕的菩萨,也要焦燥起来.一壁厢要着落在石得宝身上,赔偿这主银子;一壁厢着人到石家村去,寻石敬岩来说明白.

石敬岩早晓得是那椿事发作了,只推个有病不来.王佛儿不肯干休,不住口把那些大来头话惊唬他.石得宝慌了,一时间又不好扳扯出个石敬岩,千想万想,拼得个不要了这条命,顿然起个呆念头.这夜是三更时分,悄悄闪入王佛儿卧房.正值王佛儿吃酒回来,

也是他这晚该得断根,恰才进房和衣睡倒,石得宝傍着些灯影,一步一探,轻轻走到床面前,两边一摸,床头恰好有一口古剑在那里.他便把一只手掣将出来,一只手按着王佛儿喉咙,尽着力气,扑的砍上一刀.王佛儿抵当不住,一个翻身跌下床来,口里正要叫喊,被石得宝向颈上又是一刀,霎时间血涌如泉,骨都都流个不住.

这一回把个多年的王佛儿,不消半个时辰,可惜没些要紧,就结果在石得宝手里.石得宝晓得势头不甚楷当,撇下手中剑,慌忙赚出房间,潜地走到典铺里,把几包银子都收拾在身边,跳出墙头,一道烟竞走得没踪没影.

次日到了巳牌时分,王佛儿的妻子不见丈夫起来,只道是为了昨晚中酒的缘故,叫个丫鬟拿了盏苦茶,进房看他醒还未醒.正推开门,要把只脚走将进去,看见家主公满身鲜血,倒在地下,唬得魂都不在体上.一步一跌,连忙来说与家主婆知道.

一家人听了这句话,都惊慌了,一齐走到房里,仔细一看,喉咙是割断的,颈上又是斩开的,那里有个人疑虑到石得宝身上去.大家正在没头路处,一个家僮气呼呼的走进房来,正要把石得宝半夜将典铺银两拿了去的话,说与王佛儿知道.见王佛儿被杀了,放声痛哭,就把石得宝的话对家主婆说知.众人方才晓得是石得宝谋财杀命的.一边便着人到石家村去寻那石敬岩,一边着人先去禀了州官.然后打点衣衾棺椁.

那石敬岩闻得这个风声,想一想看,走将来,决乎没个好意思,一溜风也不知往那里去了.那邕州知州听褥这场异变,便差人分头四路严缉凶身.连缉了好几日,不见些儿影响.原来石得宝杀了王佛儿,拿了那些银子,思量得回到石家村,必然要做出来,打点了万千计较,只是不好出头.

暮行朝止,行了半个多月,来到鄂州界上一个土地庙里,安心安意,把银子逐包打开来看看,欢喜得紧,向土地跟前轻轻祷告道:“土地老爷,我弟子石得宝,一时浅见,杀了王佛儿,拿得这主横财.若是此去一路上平安无事,求把我一个上上之签。”

说不了,拿起签来,连丢将下去,是个阴阴阳.把鉴经看一看,上道:平地一声雷,男儿遇数奇.须臾泉路近,一梦永相离.石得宝看了,那里解说得出.坐了一会,将近下午,起身又走.不上走得七八里,有些腿酸脚软,恐怕晚将下来,没处寻个宿店,正是心忙步滞,两只脚越抬不起.不多时,头顶上一轮红日,被一朵乌云罩住.闪电交加,空中骨骨碌碌就如拖桌子一般,响个不了.石得宝怕是落起雨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里去躲避好.正没个设法,只见半空中一声响,恰好是个霹雳,当石得宝顶门里一下,把他打死在地.

背上明明白白批着两行字道:雷部示:

天诛逆犯一名石得宝,系广南邕州人氏,败俗绝伦,忤逆养身父母;谋财杀命,无辜害死良民.罪贯既盈,凶奸奚漏.特系通衢,以除大恶.

那些过路的人,育几个正要到邕州去的,见了这口异事,真叫做拾得封皮当信投,连忙到邕州来说口新文.便有那好管闲事的,等不得他说出口,随即又去说与王佛儿家得知.王佛儿的妻子听便听了这句,心下未必肯信.暗自想道:“天理虽是有的,难道报应得这样快?”

当下就着人到鄂州访个消息.不上几日,那个去访消息的火速回来,一一说知,才信这件事果是有的.后来那石敬岩见天理近了,没奈何只得把那付奸狡肚肠收拾起来,思量学做个好人.不要说别个,这番连口石小川夫妻闻了这个恶信,都说了几声有天理有天理,恰才把那当初向田坂里拾回的念头撇下了.看将起来,这总是天理不容,一报还一报也.诗曰:湛湛青天鉴证,善恶分明报应.只争来早来迟,说与世人须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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