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春寒第二部 BY 晓渠 童真年代by晓渠

春寒姐妹篇 青山遮不住

我本是一潭死水,

为了你,

已然决堤;

你若是我的河流,

可真能为了我,

改变流淌的方向?

第一章

民国二十三年冬,阴雨连绵。法租界,吕班路万宜坊。

上海的冬天,远没有北方的严寒,却是湿漉漉地阴冷,加上南方室内没有齐全的取暖设备,屋子里有时候甚至要跟外面一个温度,让向来畏寒的仰恩有些吃不消。碰上湿寒天气,身上每根骨头都叫嚣着难受,疼得喘不过气。折腾了一天一夜,此刻似乎消停了些,他裹着两床棉被缩成一团,倚靠床头坐着,呆呆望着外面是一大片灰朦朦的天,有几日没见过日头,人都要发霉了。手里的一卷书,颠颠倒倒看了一整天,里面写的什么也是没读进去,仰恩难耐地换了个坐姿,头脑里翻来覆去都是玉书前日里有心无心的一句:

“不会吧?丁崇学对五太太的感情你楞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那我还真是高估你了……你当他心里那个人是谁?”

仰恩压根儿就没往那个方向猜想,他以为……他以为,崇学喜欢的,是,男人。心里无缘无故纠缠的一股不耐让本来就滚烫的脸颊变本加厉地燃烧起来,整个身体都似着了火,涌上心头却成了酸酸的,似是烦躁么?还是别的什么?四处乱窜着,找不着发泄的出口。

窗外,黑色卡迪拉克冒雨停在大门外,丁崇学抛开准备为他撑伞的杨副官,急步向这边走过来。仰恩心里不禁呻吟:

“这死大翠儿,又自作主张……”

他到了上海不久,肖仰思就把大翠儿给送了过来照顾。仰恩本来以为是姐姐不放心,才在自己身边安排个耳目,确保自己跟崇学之间的交往保持在她可控制的范围内。不料这个丫头跟丁崇学穿的竟是一条裤子,完全成了他的内线。偶尔气不过,责问她怎么总向着崇学,她还理直气壮地,“我本来就是原家的下人,他是原府的二少爷,不听他听谁的呀?”

很快,浑厚的男中音从走廊的一端向着自己房间的方向飞快靠近:   “怎么会发烧?看医生了么?”

“周末从盛家回来的时候淋了雨,就是恩少爷不让请大夫,没办法才叫您来……”

大翠儿还没说完,仰恩就听见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仰恩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丁崇学的耐性极好,虽然平日里少言寡语,却从没在仰恩面前发过脾气。因此仰恩并不畏惧他,并且故意保持沉默。崇学再敲了敲门,

“你不看病也把饭吃了,大翠儿说你一天没吃东西。”

就不说话,看你能撑多久!仰恩紧紧地握住手里的书。崇学又试了几次,见仰恩是铁了心找别扭,只好对站在一旁的大翠儿说:

“你下去准备些吃的,一会儿送上来。”   大翠儿应了一声,转身下楼,他才低声对里面说:

“仰恩,别使小性子,吃饭吃药,我让医生……”

“砰”地一声巨响,象是一本书给狠狠掷在门上,崇学没准备,不禁给那声惊得往后撤了一下脸,连忙闭上嘴巴。仰恩向来擅长自持,是个非常能沉得住气的人,今日这脾气发得莫名其妙,丁崇学心神转动,便猜八九:

“夏玉书跟你说什么了?”   “你自己去问!”   虽然语气极端不悦,却终于开口了,崇学心里松了口气:

“不是跟你说,他的话别全信……”   门“忽”地给拉来了,露出仰恩带着愠怒的脸,看着他的目光带着火焰:

“不全信? 该信哪一句?不信哪一句?”   “他到底说了什么了?”

仰恩倔强地抿紧了嘴唇,他不知道心里那种落空的感觉从何而来,也许是身体不适引来的迁怒,谁让他在上海只认识丁崇学,活该他倒霉。可被崇学这么一问,他自己先楞住了,难道自己的火气都是因为玉书的一句话么?

“你走吧!”这一刻面对崇学让他心虚,“见你心烦。”

门“砰”地又合上了。看来两个人太熟了也不好,时不时给仰恩深藏的尖利小爪子冷不防地伸出来抓一下,能疼半天。丁崇学对着门呆立了一会儿,只得下楼。自从到了上海,仰恩精神上休养得很好了,全新的城市,与玉书的重逢,陆续接了些翻译和家教的工作,这一切都帮助他又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看着他一天天开朗起来,一直低调回避各路访客的丁崇学从月中才开始正式的一些社交活动。谁知道本来好端端的一切,又给夏玉书这个麻烦精扰乱了,他怎么就改不了兴风作浪的本性?既然祸是夏玉书惹的,他就得来收拾残局,走出门时,丁崇学心里已经有了办法。

不是为了你好么?我还真好心赚了个驴肝肺,一边在心里愤愤不平地抱怨,夏玉书来到仰恩的卧室门前,扬手敲门:

“肖仰恩你有种给我把门打开!我上辈子欠你们两个是不是?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啊?”

仰恩好不容易收拾了心情,渐渐地看了点书,却给玉书几乎带着哭腔的高声呼叫给惊个正着,连忙开了门,心急地问道:

“这是怎么了呀?”

不料门外的脸带着狡猾的微笑,轻轻扔了句,“跟你演戏呢!”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屋,“不这么手你能给我痛快地开门?当天底下人都跟姓丁的木头那么傻?”说着自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给你买了奉记馄饨,你趁热吃点儿。”

仰恩身上的热度慢慢退了不少,正觉得有些饿,也没推让,拿起来便吃。他深知为了感情糟蹋身体的苦处,发誓无论如何都得对得起自己的健康,无奈当那种情绪排山倒海倾轧上来的时候,想控制自己竟是那么的难!这会儿再去回想下午对丁崇学的态度,难免尴尬,怎能如他所说,跟他耍小性儿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崇学无所顾忌的?那双坚定厚重的臂膀,不勾言笑的脸庞无意间透露的温柔……那份塞藏不住的关怀,和为此付出的忍耐……并非始于上海,仔细想想,其实可以追溯到北平,甚至奉天了。那些是他不想再碰的东西,此刻却似乎梅雨季节弄堂里的霉印,潜滋暗长,努力不去思考,不做无端的猜测和总结,可仰恩的心里渐渐地,有些惴惴不安。

夏玉书看着仰恩默默吃饭时,再度陷入沉思的眼神,想了又想,终于没忍住,开口问:

“姓丁的对你的心,现在是司马昭之心,可你是怎么想的啊?”

其实玉书已经不是第一次问到他与崇学的关系,只是他向来不正面回答,颠三倒四地便换了话题,玉书这次才说得如此明了,让他无从推脱回避。可仰恩心中确是没底,捋也捋不清,索性继续保持沉默,他知道玉书沉不住气,必定要唧唧喳喳说下去。果然不出所料,玉书似乎并不急于迫他说穿答案,自顾自继续:

“是因为你对他压根儿没感觉呢?还是因为心里放不下原尚文?”

“实话跟你说吧!我是故意告诉你丁崇学喜欢五太太的,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没想到你醋劲儿还挺大,楞把姓丁的给踢出去了,哈哈,好!看他也有今天,我心里其实痛快着呢!可我跟你是真朋友,不能看着你受罪,还在一边幸灾乐祸,怎么也得开导开导你。人呀,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一棵树不结果,你就不会换棵树?原尚文有什么好?我打一开始就没看上他,以为自己什么高级品呢!”

“那你又鼓励我们在一起?”仰恩终于吐了一句。

“还不是因为你死心塌地先喜欢上人家了?就不说你,小小年纪不学好,跟人学着当兔儿爷。你那年纪懂什么呀?就是小孩子的初恋情结,为了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着迷。”

玉书开始还是打着“开导”的名义,唧哩瓜啦地损他,慢慢地声音低下来,眼睛里多了些婉转,“初恋呀,就是那还没熟透的果,等不及了咬一口,都是酸的。”

仰恩心里对玉书的那个师兄是有些好奇,却又不好开口问。很多伤痕,因为还没有痊愈,碰是会疼会流血的,当真哪天可以拿出来与人相谈,多是痊愈了,再不计较当年的恩怨。玉书对那人,毕竟还是放不下,才会藏着不说,就如同自己对尚文,虽是死了心,却做不到置若罔闻,每每听人提起那个名字,心里总要别扭一番。

“我当初搓和你跟他,也是存了坏心,”玉书说着,斜斜看了仰恩一眼,似乎有点心虚。

“嗯,”仰恩应了一声,“你那会儿对崇学还不死心,排除异己么!”

“你知道呀?”玉书惊大了眼睛,“那你还……?”

“我再傻,这么多年也想明白了。”仰恩瞪了玉书一眼,“再说当时对他是没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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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说漏嘴了吧?”玉书眉目之见蕴含着一股捉到把柄的奸笑,“什么叫‘当时’没感觉,那就是说现在已经不同了!”

仰恩给玉书截得没话说,于是不再理他,心里却自己跟自己说,对崇学的感觉是与先前不同了,多了依赖,多了挑剔的心。那种挑剔,却是象恋人间的不满,这让仰恩隐隐感到不安,并不是他对过去放不下,只是如今的他,少了当年不顾一切的莽撞和率性,多了“越求之越不得”的恐慌,因此崇学对他越好,反倒让他觉得心头的压迫越发沉重,两个人要怎么走,能走多远,强求不来,委屈不得,不如顺其自然。

雨,密密地织下来,对面法国公园里的梧桐竟是一片叶子也没有了。仰恩的心此刻,总算是平静安稳了,朝楼下看去,细雨中,那辆黑色卡迪拉克还在,熟悉的身影背对自己,靠车门站着,手上的香烟似乎到了头,最后一缕青烟荡漾在雨丝之中,渐渐淡灭,他的后背,湿了。【无语】

丁崇学在愚园路的住宅位于弄巷深处,是座西班牙风格的两层洋楼,掩映在一片高大的法国梧桐之后,闹中取静,格外清幽。此时,透过镂花铁门,可以看见庭院里泊了辆军用轿车,三五荷枪的士兵散落在各处角落,偶尔也巡视而过。沿着台阶进入极宽敞的客厅,首先入眼的是那高大的西式壁炉,这会儿正给佣人烧得旺,火苗跳动着,偶尔一两声木头燃烧时的蹦裂,带着股无比安宁的气氛。

丁崇学站在二楼的书房,隔着窗正看见客厅里的壁炉。刚到上海的时候是夏天,考虑得不周全,仰恩看中吕班路附近的环境,也不曾与他商量,就径自搬了进去。天气冷了以后,发现了崇学住处的好,每次来都赖在壁炉前不肯动,装模作样拿本书,看着看着就在温暖里睡着,如同只取暖的猫一样在沙发上缩着身子,书捧在胸前,安眠时沉静如一片落叶。崇学一只手绕在胸前,一只手撑着下巴,正考虑着怎么给仰恩的家里也装个象样的壁炉,或者干脆添个火炉,天一冷,仰恩虽不说,身上必定不好受了,不知道托人弄的火炉什么时候能送到……不知不觉地,想得入神。

“我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了?”丁啸华盯着儿子半天不动的背影问。

两人关在书房里,已经深谈了一个下午。不久前,南京军事当局进行全面整军,丁啸华调出手下四个师,常驻苏州,常熟,嘉兴等地,这次他亲自视察各地国防工事,实则是南京政府备战的先声了。

“南京的情况很复杂,少帅被派去剿匪并不情愿,现在打听你的人也不少,你最好还是别太显山露水,等局势明了一些再做决定,不过,总在这里闲着也不好,庐山要建高级军官培训基地,你有治军经验和威望,有人保举你过去负责,你看如何?”

丁崇学心里非常清楚,因为自己一直低调,上海各方势力代表纷纷伸过来,他要权衡各方利益,作出万全的选择并不容易。有这么个难得的机会跳出去,确实是不错的办法,并且高级军官培训基地的这个职位确实是前途无量的差事,然而,崇学只淡淡说了句:

“我目前不想离开上海。”

点了点头,丁啸华没再说话。崇学少年老成,心思成熟,基本上不用他操心。这么多年,几乎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从来没让自己失望。从培养后代上看,他觉得自己是比原风眠成功的。可看着崇学长大,他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人心里认定的事情,是绝不容许别人改变。他是个合格的军人,永远服从上级的命令,可内心里,他依旧是自己的国王。丁啸华对崇学管得不紧,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是个懂得分寸,尊重大局的人。他不去庐山,必定有他的原因,也不去追究,隔了一会儿才说:

“你再想想吧!”

站起身,走到崇学的身边,与之并肩而站,丁啸华快六十了,却依旧精神矍烁,身姿挺拔,没有一丝老态。他拍了拍崇学的肩膀:

“你父亲最近身体是越发差了,有时间回去看看他。”

“嗯,会的。”崇学答应着,这些他都知道,自从尚文离家以后,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近期据说已经到了需要卧床的地步。

“原家可能要变天了。” 丁啸华若有所思地说,“知道这次军官培训基地的事情,是谁的关系提到你么?”

肖仰思。

崇学心里默默地念出一个名字。她曾与少帅的原配于凤至交好,因于凤至与宋美龄结为姐妹,仰思因此结识了宋家人,私下里据说走得很近。这些年,她确实默默结了不少关系网,南京的政要名人,没有不认识北平肖仰思的。

见崇学没有说话,丁啸华当他知道,接着又说:

“我听说肖仰恩在上海也没少活动,盛家的人把他当贵宾,连四爷都找人打听他,看来肖仰思是早就盯住上海,才会同意弟弟来打探消息吧!”

仰恩与结识盛家的事情,崇学是知道的。那会儿他们刚到上海,仰恩在家里呆得无聊,当时盛家在给家里小姐找英文家庭教师,他便过去应试,结果自然是手到擒来。崇学知道他并非想要做家庭教师这么简单,果然,因为他的身份,盛家视他如上宾,大小社交活动,无不邀请他参加。盛家在上海是屈指可数的庞大家族,通过他们的关系网,仰恩轻而易举地融入了上海的上层社会。可四爷找人打听他的事情,崇学并未听说,于是问道:

“四爷找他做什么?”   “传了点内幕出来,但四爷的人嘴都严,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四爷全名胡孝存,是清帮“大”字辈老大胡闽才的第四子,所以人称四爷。胡闽才曾是扬州徐宝山的部下,做过镇守使,后来参加革命,一手经营的“平社”是上海滩几乎与杜月笙的“恒社”齐名的组织。自胡老爷子隐居上海海格路以后,最钟爱的四子全面接管“平社”,社中弟子遍布工商政兵各界,势力一直伸到华北和西南,风头正劲。四爷为人却又极端低调,不喜与人接触,除了上层社会少数几个大亨,平日里见过他的人倒是少之又少,这跟他如雷贯耳的名气如此矛盾,更加激发了别人对他的好奇心。这么个神秘的风云人物又怎么会打听仰恩?崇学一时有些困惑。

窗外天已黑,见丁啸华穿上外套,崇学才开口邀他留下来吃晚饭。   “不了,我去贝勒路。”

丁啸华在上海包了一朵交际花,叫陆芬,那女人自从跟了他以后倒挺安分,于是丁啸华在法租界贝勒路买了套房子,安顿了陆芬,每次他来上海,都会住在那里。

崇学未再挽留,送他出门,临行前依旧嘱咐:   “我跟你提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

见崇学点头,又聊了一会儿,说道:   “有时间到贝勒路吃饭,陆芬的手艺不错。”

丁啸华在各处的女人不少,不过对这个陆芬似乎格外重视一些。

目送着黑色轿车消失在夜色之中,铁门缓缓阖上,暮色从四处涌上来,崇学在院里沉思了一阵,才转身回到屋里。佣人过来跟他说,

“恩少爷打电话来了,让您过去吃晚饭。”   “我让人回北方找的火盆,送过来了么?”

崇学一边换衣服,一边问。佣人说下午刚送过来,已经放在车上了。

本来可以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两个人都乖乖地站在自己的白线以里,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仰恩为那天的失态道歉,崇学默默地接受了。仰恩似乎很喜欢他带过来的火炉,追问是在哪里买的,他说,“有用的你就用,问那么多干嘛?”

没为他硬梆梆的态度生气,仰恩看得出这与自己在东北用的是一模一样,必定是崇学托了关系从北边捎过来的,心里感激着,嘴上也没提,于是说到盛家托他送贴子的事,原来耶诞节盛家有舞会,邀了不少名流,想托仰恩的关系,请崇学过去。

“我没接,”仰恩一边往火炉里加碳一边说,“知道你不想太张扬,盛老三的名声又不好,你还是少与他们来往的好。”

“那你怎么还跟他们走得那么近?”

“哪里走得近了?”仰恩瞪了崇学一眼,“再说我们的身份不一样,你能跟我这个小萝卜头儿比么?”

崇学笑了,因为仰恩说他自己是萝卜头儿,也是为了他说话时瞟过来的那种可爱的眼神。他最近笑的比这几年笑的都多,仰恩就象是个跳动的火苗,一窜一窜地,照亮了他心里阴暗很久的角落。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仰恩提庐山的差事,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又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关于个人的决定,他很少会想着去跟别人商量,更不会考虑别人同意不同意,高兴不高兴。可他这一会儿,竟想着要征求仰恩的意见,这种潜移默化改变的结果突然呈现出来,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很快化解了心里微妙的一点点慌乱,丁崇学外表上依旧纹丝不动,问道:

“都这么晚了,怎的还不开饭?”   仰恩连忙回头看墙上的钟,是哦,已经快到八点。

“约了玉书跟子渔,他们又迟到了。”

崇学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心想,你也太有诚意了罢?以为是因为道歉请我来吃饭,原来不过是凑饭局而已,或者是为了凑牌局也不一定,吃过饭,依玉书的性子,总要搓个八圈,不会是三缺一才顺便叫上我罢?

仰恩心思敏捷,几乎立刻猜到了崇学心里的不舒服,他知道崇学并不喜欢跟玉书和子渔在一起,嫌他们两个太吵了,于是劝说:

“人多热闹么,反正我们在上海也没什么朋友。”   “嗯,你请的这两个人也太热闹了些!”

似乎是为了回应崇学的总结,门外就传来大声的喧哗:   “仰恩救命!夏玉书要杀人了!”   第二章

静安寺路“沙利文”的斜对面,有家叫做“船”的咖啡馆,就是夏玉书三年前在朋友的帮助下开的。店面并不大,可地角儿选的好,所以生意相当不错,落地的玻璃窗,从外面就可以看见穿着黑白制服的店员把烤好的咖啡豆磨成粉末,放在酒精炉上烧煮,诱人的香气竟是那扇幽雅的门所不能阻挡,即使只是经过,也受不住那美味的诱惑,忍不住要进去尝一尝。仰恩下了车,天气有些阴沉,拉上衣领,紧走了两步。那会儿正是下午生意清淡的时候,店里人不多,玉书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着窗外出神。仰恩抬手在玻璃窗上屈指敲了敲,才把他从沉思中扯回来,招手让仰恩赶快进去。

“怎么才来?”玉书一边吩咐店员给仰恩准备些点心,一边问。

“嗯,感冒还没好利索,大翠儿看得紧,说快下雨了不让出门。我没法坐家里的车,所以偷偷跑出来,再打电话到祥生公司,叫的出租车,所以晚了。”

“得了吧!她一个下人,还敢管着你?背后有人撑腰吧?”玉书说话的语气里带着酸,“我看他对你那么好,就嫉妒。怎么天底下的好男人,都给你拐跑了?”

仰恩尴尬地笑,瞅了瞅柜台后忙碌准备的店员。那人似乎习惯了玉书说话的口气,倒也没在意,只冲着看过来的仰恩点了点头,便继续手上的活计。

“你这人说话,怎么就不能收敛一点儿?”仰恩对玉书的了解越来越多,知他对自己虽然嘴上不留情,心眼倒不坏的,于是也不介意,只打岔错开话题:

“我买回家的咖啡,煮的就是没这里的香,是什么原因?”

“废话,人人都能煮出这种效果,还到我店里吃什么味道?要是喜欢,你就尽管来,这一两杯咖啡我还招待得起了。”

很快店员送上来两块精致的松糕,仰恩不喜甜食,那些花花绿绿的奶油蛋糕是一口都不碰的。

“怎么好总到你这里吃白食?你若肯收钱,我倒更心安理得。”仰恩低头看着点心盘子下面的餐巾,一角儿绣着小小白帆,写着“船”,“对了,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店名儿的?”

玉书脸色黯淡下来,低声应道,“随便起的,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天色暗下来,灰灰的云层低垂着,似乎就要下雨。朝外看去,似是起风了,来往男人身上的长大衣,鼓满了风。不知道是不是这阴沉天气勾引着人去怀念,玉书忽然说道:

“他小名儿叫小船儿。”

仰恩的手指在那刺绣的白帆上停顿了一下,却没抬头,他知道这个“他”指的必定是玉书不常提起的师兄。

“他父母是舟山的渔民,叫他小船儿。后来给卖到戏班子,大家都叫他大师兄,出师以后又取了艺名儿,可没人的时候,我总爱叫他小船儿,只有我知道他那名儿,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每次我叫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是我一个人的。可后来有一天,我碰见他带那婊子去天桥玩儿,她也叫他小船儿。”

所以要用他的名字来开店,至少店是你的,这只“船”不会与人分享,真正是你一个人的。仰恩忽然想起他喜欢“郑福斋”的酸梅汤。“郑福斋”的老板也是唱京剧的艺人,店开在“上海大舞台”的东邻,主要服务在上海演出的京剧角儿,以自制京式糕点和北京酸梅汤为主。仰恩心想,玉书对那里的喜欢,多数也是因为会让他联想起自己粉墨登场的年代,他与那“小船儿”曾同台共戏,在别人的故事里相恋,相守或者分离……

“现在好好的,以前那些不愉快,不去想也罢。”他说。

“能说不想就不想么?”玉书今天是有些奇怪,“你就能把原尚文甩了你跟人结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仰恩只觉得自己毫无防备的心,似给锥子扎了一下,疼得一跳,玉书的脾气还真一点都没变,说话没轻没重,也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他只得苦笑:

“他那么做也没什么错……”

“你是真豁达还是装伟大?反正我不管,他负了我就欠我一辈子,我呀,活着不饶他们,死了也不放过。”

懂得忍耐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也算是种豁达吧?仰恩心里想着,也许那么活着,不如玉书这么敢爱敢恨来得快意,可该遗忘,该原谅的时候,放下心里的介怀,对人对己都是种解放。仰恩一点也不恨尚文,他知道两个人在一起那会儿是彼此认真,至于最后能不能走在一起,毕竟不是两人你情我愿就能心想事成,又何苦去抓着不放?

“呵,你今天是怎么了?子渔惹到你了?”

“不是,”玉书的眉间忽地闪过一瞬的迟疑,“今天看到一个人,长的象他。”

“不会这么巧吧?”仰恩不太相信,中国这么大,北平分开的两个人能这么在上海重逢?人海茫茫的,怎么可能?

“最好不是!”眉眼间的疼痛已经消失无踪,玉书忿忿地说,“要我遇上,看我怎么整他们。”

仰恩在心里笑,得罪谁也别得罪玉书这样的,没见过这么记仇的人。

子渔回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下雨,肩膀湿了一片,他倒不怎么介意,坐下来就打招呼说“侬好”。他不是本地人,只在打招呼时说上海话,别的就一窍不通。说着,抓起块仰恩未动的松糕,一口塞进嘴里。玉书“啪”地一声打在他手上,

“混啊你,是给你吃的么?”瞪着嘴塞得满满的子渔,“不是说下午要采访,怎么回来这么早?”

子渔是“民报”的记者,跟玉书同岁,长得倒是虎头虎脑,怪招人喜欢的。玉书却是爱叫他“死鱼”,他也不生气,还老是美滋滋。人也是小孩脾气,跟玉书在一起玩着玩着就要动手的,不过每次都故意败给给玉书的花拳绣腿。看他们两个人就跟看戏一样,真真给仰恩的生活添了不少乐趣。

“别提了,”子渔一脸沮丧,“明明都说好的,这次还是主任安排的呢!唉……没想到那么德高望重的人,竟也出尔反尔。”

“采访谁?”一边的仰恩觉得好奇。   “四爷听过么?”子渔说,“‘平社’的四爷。”

“胡孝存?”仰恩有些不解,“他能答应让你采访?”

说完又觉得后悔,他不是瞧不起子渔,只是四爷这人格外低调,若真要接受采访,选的也定是数一数二的大报,点的也是名记,排场是要讲的。好在子渔正在伤心,没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

“是主任找了关系,费了很多麻烦才联系上他,亲口答应,还让秘书安排时间的。”

虽然仰恩到上海还只是几个月,这四爷的名气却是如雷贯耳了。只是他不出席一般场合的社交活动,倒极少见面。只除了一次,在盛家的舞会上,他是特邀宾客,特别到甚至不与场内任何人打招呼,只在楼上的书房与盛家大爷单独会谈。仰恩记得他,是因为在走廊上穿身而过的瞬间,他叫住了自己,却没说话,只盯了半天便离去。仰恩想他也许是认错人,否则他看着自己的眼光,就太怪异了。

“当面问问他,怎的这么不守信用?他是社会名流,应该还是很看重自己名誉的,说不定再给你次机会。”

“见他哪那么容易?”子渔一发愁,鼻子眼睛都挤在一起,“据说他是上海滩最少露面的大人物。恐怕我还没靠近,就给他的那些白俄保镖给踢回来,那样倒好,省了电车费。”

“你就是这么没出息。”玉书横了子渔一眼,“那就别访了,换个人不行么?”

“总编交代的任务,哪能讨价还价呢?我要是丢了饭碗,玉书你给我个差事做吧!擦桌子洗碗我都行的,薪水多少你看着来就行。”

仰恩给子渔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逗得笑了:   “也不是不可能……”

“你认识四爷?”子渔激动地打断他,“我就知道你肯定有门路!仰恩,你这下真是我的恩公!”

仰恩并不认识四爷,可他倒是有过耳闻,四爷爱好搜集,对青铜器和甲骨文尤为钟情。下周四在上海拍卖馆有一批甲骨拍卖,四爷对那几件文物早就势在必得,定会亲自出马。

“周四我们一起去吧!”那一刻,仰恩的心里想的并不只是子渔的采访。

玉书有些不高兴,子渔对仰恩崇拜的态度让他不舒服,他对仰恩说到底,总是有戒心。他在北平认识的名人也是很多的,那时候连北平的市长想听他唱戏还得排队呢!可光辉岁月总是不长久,他到上海也有几年,凭着多年来学会的本领,人脉关系渐渐地也铺得广了,可仰恩到了才几个月,混得已经比他好出不知多少。他嫉妒仰恩永远高高在上的地位,他生来就带着姓氏的辉煌,他是北平肖仰思无比钟爱的弟弟,他是丁崇学心里默默喜欢的人,他冰雪聪明,给他面子的人数不胜数……他拥有那么多那么多,却又不带纨绔子弟的恶习,让玉书连嫉恨都无从下手。

仰恩隐隐感到了玉书僵硬表情下的不爽快,于是起身告辞。玉书果真不再挽留,却好心地借给他把伞,还帮他打电话,叫了出租汽车。外面雨下得密了,整个城市都显得湿漉漉,处处都在滴水。仰恩也不喜欢子渔对自己的态度,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是故意的,就想要惹玉书不痛快。他刚要拉开出租车的门,一辆黑色轿车从面前缓缓开过,停住,车身给雨水浇得发亮,后排座的车窗缓缓降下来,露出崇学严肃的脸,他简单地说了句更象是命令的邀请:

“上车!”

路上行人并不多,但因为下雨路滑,在外的人都赶着回家,人力车,黄包车,四轮汽车挤在一起,显得乱而喧闹。仰恩本来以为崇学会直接押送他回家,没想到车子驶上另外的方向,兜兜转转间,停在圣母院路跟霞飞路交汇的路口。这里仰恩是熟悉的,刚到上海的时候天气热,跟玉书他们到附近吃过冰。下了车,果然看见马路对面那个叫“马赛”的饮冰室,因为季节变换,冬天也做了咖啡生意,却是不比夏日里门庭若市的热闹了。天色已晚,雨却下得小了,附近一带的霓虹灯亮起来,看得见那牛毛一样细密的雨丝。见崇学要撑伞,仰恩连忙说:

“雨很小,不碍事。”

崇学把伞留在车里,引领着仰恩往前走。他知道仰恩不喜欢闷在家里,才会偷着往外跑,想他大概也是吃厌了厨子的手艺,于是带他来尝尝这里的“罗宋大餐”。上海白俄开的菜馆很多,大都是一道罗宋汤,免费供应的全麦餐包,以实惠招揽生意。但这家菜馆不同,别看店面不大,厨子手艺极佳,菜色精致,酒也是上好,并且只招待主顾,来往人等并不繁杂,档次跟一般的罗宋菜馆简直天壤之别。

店是很小,外面四张桌子,外加一个小单间,里面放着一张桌子。老板娘站在柜台后迎接,似乎跟崇学十分相熟的模样,操一口熟练的普通话与他们问好:

“今天有黑海鱼子酱,和鳟鱼,想怎么吃?”   崇学转头询问他的意见,仰恩只说,“随便吧!”

看来他倒是这里的常客了,仰恩心里有些不解,他知道崇学不是个对吃饭讲究的人,看不出能找出这般好地方,必是下了番心思。老板娘认识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崇学在北平也是大小报纸追访的大人物,名声还是响的。白俄的女人都比较丰满,大冷天穿得也少,半露着胸前雪白的两陀。两人跟着老板娘到了单间,小桌子正好够坐两人,点了两只红色的蜡烛,光线暗淡得有些暧昧。很快,送上来一瓶香槟,放置在加冰的银制小筒里冷藏。仰恩扬了扬眉毛,含笑说到:

“今天什么好日子,要用香槟庆祝?”   崇学伸手拿起酒瓶“砰”地打开,一边倒进仰恩面前细长的酒杯里,一边说:

“非得是特殊的日子才能庆祝?就为今晚喝一杯不行?”   仰恩的笑容扩大,今晚的崇学确是不同了,

“行,那我们就为了今晚干杯!”

轻微的一声撞击声之后,仰恩小小地喝了一口,不知是不是酒的味道如此,一股甘甜顺着喉咙滑下去,说不出的舒爽沿着食道朝整个胸腔扩散着。他本以为崇学抓了他偷跑,少不了要挨顿批评,没想到这家伙竟带自己出来吃饭,还请客喝酒,真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仰恩吃了一块抹了鱼子酱的小饼干,心情更加愉快:

“怎么会想起带我出来玩儿?你又怎知这个好地方的?”

崇学并不喜西餐,只陪着喝酒,见仰恩问出来,便坦白回答:

“知你喜欢西洋菜,平日里就留神。这里是别人介绍,只做主顾的生意,也安全。以后跟玉书出去吃饭,也要注意些,现在上海治安不好,一些来往繁杂客多的地方别去。”

自从纺织业大亨于显荣被流氓绑架杀害以后,上海的有钱人皆是风声鹤呖,纷纷请了白俄保镖,来往也不似以往那般招摇。崇学提过给仰恩派几个士兵过去,可仰恩没同意,说是不习惯。于是他不再坚持,只叫大翠儿多看着仰恩些,没事儿别让他乱跑。可仰恩跟他毕竟是不同的,留过洋,比较能接受西方的东西,而且他还那么年轻,对万事万物多了份好奇心。上海十里洋场,空前繁华,自是想好好认识享受一番,总那么给自己困在万宜坊,倒也不合适。于是索性亲自带他出来,他这一番考量自然是瞒不过仰恩的玲珑心思。相处这么久,仰恩早就习惯了崇学稍嫌木讷的个性,他凡事不好挂在嘴边,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比较孤僻阴沉,仰恩深知,这人只是不善表达而已。

一顿饭吃得安静舒服,边吃边聊,说到子渔要采访四爷却不成的事。崇学想起他爹说的话,顺便问仰恩:

“你认识四爷?”   仰恩的优美手掌端着酒杯浅浅呷了一口,摇摇头说:

“有过一面之缘,但谈不上认识。”于是把在盛家邂逅四爷的事情与崇学说了。   “他好象在打听你。”

“哦?”仰恩回味着四爷端详自己的目光,“打听我做什么呢?”

“不好说。”崇学实话实说,“这人行事原则比较怪,不好调查了。总之你防着些,上海的社会关系不比北平单纯,你要替你姐姐探路,也小心别把自己赔进去。”

如此坦白的警告,倒让仰恩有些尴尬。来之前,仰思确实嘱咐他在上海建些自己的人际关系,“将来恐是要用的着。”仰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事事无知的小孩子,姐姐在原家的地位,和她的野心,多多少少也猜测出些轮廓。虽然没跟他摊牌,却也有意无意地跟他说过,“你是唯一可以跟姐姐并肩的人了,仰恩。”

“我知道。”仰恩倒也不生气,他知道崇学不是那种会拿话来揶揄讽刺他的人,大概是真在担心自己,陷入各界纠纷,不能全身而退。并且仰恩跟崇学之间,完全可以坦诚相见,比较尊重彼此给的建议,绝不会因此结下心结。他们信任对方。“军官学校的差事,你怎的也不接?据说多少人托关系找路子,为的都是那个职位,送到你面前,你却不理会,又是什么道理?”

崇学没想到仰恩的消息这么快,拿起一边的牙签,挑了挑蜡烛的芯儿,火苗“突”地亮了起来,正照上仰恩额头,在那一瞬的光明之间,洁白的象细瓷一样的皮肤,陡地象是块带着诱惑力的磁场,吸引了崇学的目光。他连忙收了心思,把眼睛挪到一边,顺便说了一句:“还在思考,没确定。”

“上海这么好?你舍不得离开?”仰恩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问,句句直指他心里的那块软弱。

“嗯,想在这里过两年消清日子。”

“图清静怎的也轮不到上海吧?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哪里有清静的地方?倒不如去无锡的乡下,太湖边儿上,真是宁静。”

“你去过?”   “旅游月刊上写的,等我有时间给你看看那篇文章,写得好着呢!”

“一个人就没意思了。”崇学这么说,又似乎话里有话,仰恩难辨真假。闷头吃东西,一口西兰花,嚼得稀烂,倒是有些苦涩了。

“嗯,想那么远做什么?你才多大?对社会还没什么贡献,就要学人家隐居了么?”

这么说着,又把话题绕到旅游上,跟崇学相约春天一起去杭州,见识一下人间天堂的优美。这么想着,仰恩也觉得雀跃,自从他来到上海,因为身体一直在恢复之中,并没有去太多地方,连着诺大的城市也没走遍,平日里亲密交往的也就那三五个朋友,想想在北平肆意游玩的日子,对那即将到来的春天颇多期望,不禁多喝了几杯。

老板娘送上咖啡跟尾食的时候,仰恩已经有些薄醉。他酒量并不好,又因为香槟跟红酒掺着喝,有些应付不来。他目送老板娘离开的背影,那浑圆的臀部随着脚步一扭一扭,忽然问道:

“你喜欢我姐姐?”

崇学感到最后一口酒呛进嗓子,他强忍着没咳出来,再抬眼看仰恩,脸色格外红润,嘴角带着弯弯的笑意,眼睛水汪汪地又显得认真,一时间轮到他分不清对面的人是真心还是打趣。仰恩却也没等他的回答,或者说心里总有些怯意,怕直来直去的那人说出个“是”,自己恐怕难自处了。至于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他却没心思去分析,只自己跟自己分析,丁崇学去“会乐里”对那些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高级妓女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怎么会,喜欢,女人?

崇学没让他喝咖啡,只叫老板娘换了杯热的大麦茶上来。喝过之后,淡薄的醉意也没有了。出了单间,发现外头的四张桌子也坐了两桌,其中一位是纺织商会主席毕华年,寒喧一阵才离开。

“你认识的人还不少。”崇学在车上跟他说。

“他去北平的时候,拜访过姐夫,吃饭的时候我也在场,就认识了。算算也是占了原家的便宜。”

车子从南京路出了外滩的时候,雨已是彻底停了,云开雾散,给雨水洗过的天空,象是帐蓝的一张幕,撒满了星星。车沿外滩往北行,经过外白渡桥的时候,崇学提议:

“怕冷么?不然,下车走走?”

下车时,崇学无声地把他的呢子大衣披在仰恩肩头。仰恩,默默接受,即使没有语言,那沉静的一刻,他清晰地感受着身边的伟岸身躯,如青山般稳重。

晚上四处人都见少,夜色掩盖了浦东工厂的大烟囱,只见“国际饭店”24层楼上的霓虹灯,在清澈的夜色里,闪着朦胧幻象般的光芒。两人肩并肩临水而立,苏州河与黄浦江在脚下悄然汇合,水声孱孱,象是陈述,是低语,是婉转的相思,沉静的慰藉,是心灵和心灵之间无声的交流……那么静谧,那么愉快,那么清朗的一个冬日的夜晚,连寒冷也难觉察。不知谁家的烟火,孤零零一朵,隔岸开在浓黑的夜空,似是冥冥中睁开的一只眼,注视人间,也注视着,那并肩的,两人。

【tetsuko】   第三章

礼拜四的拍卖会到来之前,四爷提前找上门来,这让仰恩多少惊讶了一阵。当时他并不在家,回来时,大翠儿说有个姓方的挺气派的人下午过来,送了张贴子。

“姓方?”仰恩打开,竟是四爷亲笔写的贴,简略说了盛府一见如故,盼再聚相叙。因四爷天性不喜高调,一切外面的社交和应酬都是由他的代表方文华来负责,约见,会面,相谈……一切私人事物,也由此人一手安排。大翠儿嘴里的“挺气派”的人可是他?

“派头可大呢!看上去象是个大人物。”大翠儿因为见到了“大人物”,挺有些自豪。

“你又不是没见识过的丫头,怎么忽地这般兴奋?”

仰恩收了帖,琢磨着这其中的点滴关联,方文华亲自送来的贴,看来四爷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又怎能拒绝?这般看来,恐怕子渔采访被拒,并非事出偶然,怕是四爷在给自己发个先声罢了。既然如此,更没有不去的道理。崇学倒不觉得意外,他猜到丁啸华都风闻的事,必定是这四爷展开人手调查过仰恩,查过以后,自是要见人,只是这其中因缘如何,他心里也没数,只嘱咐仰恩说话小心。崇学跟四爷也算是打过点交道,这要说到四爷位于海格路八十二号的私人会馆了。上海不乏贵族消费场合,几家大人物的私人会馆,排场却是要比任何娱乐场所气派很多,并且来往人等俱严格筛选,已经形成上海上层社会的一种社交趋,收到请帖,更是身份的象征。而四爷的海格路八十二号,便是这寥寥几处中的一家,负责招待的人自然是方文华。有趣的是,段祺瑞到上海时因与“清帮”的渊源,在那里开过派对,当时崇学也在,仰恩后来问他,那里可是真如外面传的那般神秘?有何独特之处?崇学似乎很严肃地考量半天,说了句:

“我觉得那的‘凤尾烧卖’必讨你欢心。”

仰恩笑,大人物芸芸,富丽堂皇的私人派对,纷繁芜杂的人际关系,政治纠纷,独家的内幕,……这一切的一切,都不算出众,值得一谈的竟是那会讨自己欢心的“凤尾烧卖”,有时候,仰恩觉得崇学的笑话虽然不怎么幽默,却是带着他与众不同的个性,肯讲给自己听,却也是他心意一种含蓄的表达了。

四爷为人传统,并且似乎为了显示仰恩的特殊,没有请他去海格路的私人会惯,相反,约会地点选择在望平街口的“老正兴菜馆”。“老正兴”建于清同治元年,后迁至“江南书局”原址,是家名副其实的老字号了。比较喜欢鱼虾的仰恩,对这里的太湖河鲜素有耳闻,却一直没机会来尝。为了安全起见,四爷依旧是大手笔地包了整晚,所以当仰恩的汽车停在门前,灯火通明的大堂门前,却是空荡一片。出来迎接的是大翠儿认为“很有派头”的方文华。他礼貌地问好,引领仰恩走上二楼。

“四爷平日里少出来,多在‘海格路’见客,今晚破了例,坚持要在这里见恩少爷,改日再请恩少爷光临海格路那头了。”

二楼的走廊里隔一段距离,站着几个白俄保镖,方文华停在“海棠厅”,没有进去,只轻敲了敲门,说了声:

“四爷,恩少爷到了。”   见里面应了一声,仰恩向方文华点头致谢,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包间很大,却只有一人背手而立,正是四爷胡孝存。五十多岁,身姿挺拔,精神矍烁,却生得一头白发,显得与众不同。他似乎完全不觉生份,拉着仰恩坐在他身边,仿佛两人相识已久,笑盈盈地问道:

“听说你喜好鱼虾,选这里可衬你心意?”

“早就风闻这里的招牌菜,却一直没时间来尝,今日可有口福了,谢谢四爷。”

既然对方完全没有把自己当陌生人,仰恩也尽量装着比较熟络,并且四爷这人并不如外面传的难相处,很快地,两人聊得开心,菜也上了。不多,却个个精致,自然少不了招牌“青鱼划水”和“秃肺”,点心也有几笼,除了蟹粉小笼,蟹壳黄,竟还有一笼“凤尾烧麦”。仰恩不禁在心里暗笑,渐渐地又想了会儿崇学。他推说身体上不舒服,没有喝酒,四爷也不迫他,独饮了两杯花雕。一直在聊些上海本地的掌故,四爷又问他对北平的印象,大概说了些,原来他也是在北平出生,

“那时候还是大清朝啊,”眉间眼角带着感叹,“翻天覆地,我老了。”

仰恩没敢轻易接茬儿,他对四爷了解不多,生怕触了他的忌讳,而对方明显是对自己做了番调查,这种不公平的状况,让仰恩有些难为,好在他想起第二天的拍卖,连忙把话题牵扯过去:

“四爷您爱好收藏,明日上海拍卖行有个拍卖,是陕西出土的一批土陶和甲骨,可有兴趣过去一看么?”

“哦?”四爷扬眉看向他,“你对甲骨文也有兴趣么?”

“不行不行,”仰恩连忙摆手,“只是家父在世的时候,偶尔也做些研究。”   “是么?那真是巧,真是巧。”

说完以后,他沉默半天不语,良久才语重心长地说:

“你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明明是弄不懂我请你吃饭的原因,却能做到压着不问,这个年纪能这般沉着,不容易了。”

“哪有四爷夸的那么好?”仰恩轻笑着说,“心里跟多少只猫抓一样,要不是因为初次见面,总要维持些颜面,恐怕早就耐不性子,抓住您盘问了。”

四爷笑而抚掌,似乎给仰恩逗的格外开心,停下来忽然说:   “你让我想起浩生,我唯一的孩子。”

“我们象么?”仰恩问。

“长得不象,神态和小动作很象,仿佛是一个人。”四爷再呷了口花雕,“那晚我在盛家看见你,站在走廊靠窗的地方,依靠着柱子往楼下的大厅里看,那种姿态,那一刻脸上的神情,跟他如出一辙。”

“是么?那倒是难得了,”仰恩说,“那这会儿我说话的模样跟他象么?”

“扬下巴,微微调转的头,眼睛看人的角度,都象。”四爷说着,眼睛里竟似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悲伤,“他不在了,所以我会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举止与他如此相似的人,便忍不住要再见见你。”

那一晚,四爷并没有提浩生的故事,可仰恩隐隐觉得这背后必定有着不一般的故事,要怎么样深厚而绝望的思念,会让这个老人迫切地想要从自己身上榨取他亡子的影子?那一刻,仰恩也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半生盼望着自己的出生,却最终给自己气死的年迈的父亲。有时候,一种情结,能将两人牢固地捆绑在一起,只为能在对方的身上寄托自己的某种漂流的情感,仰恩跟四爷就是这般,父子情结牵引着两人,靠近对方的世界。

四爷迫不及待地约仰恩去参加拍卖,还邀请他去家里作客。他见仰恩吃了不少“凤尾烧卖”,想他必是喜欢,告诉他自己“海格路”那头的厨子做这个也是最拿手。仰恩想着要不要把崇学的推荐告诉他,又觉得不妥。四爷对自己是做了调查的,他知道多少还很是难说,这会儿把崇学牵扯进来,怕他是要多想。幸好这时候,四爷又问他:

“可有年少时候的照片?拿来给我看看。”   “平日少拍照,不过有几张,明日给您看。”

“切莫忘记,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模样,是否跟现在一个举止?”

“差不多,”仰恩说,“有些变了不少,有些还跟小时候一样。”

又吃了点甜汤,四爷见天色也晚了,便问他如何来的,仰恩回答家里的司机在外面等。   “随身可有保全人员跟着?”

仰恩摇了摇头,“不习惯。”   “得小心,现在上海不太平。我送你回去吧!你住的地方离我家也不太远。”

仰恩很想推辞,可又怕四爷觉得自己见外。于是只好答应了,一起走了出来,方文华已经离开,白俄保镖却还都在,刚行至门口,一眼就看见崇学的黑色卡迪拉克此刻也正停在灯光里,旁边也跟了辆保安车。

“丁将军!好久不见。”四爷走上前,与他握手,“怎么不放心令弟,要亲自来接?”

“他出门不带保镖,今日太晚,才会来接他。”崇学说道。

“我本来想送他回去,看来是多此一举了。下次赏脸,也陪我这老头子吃个饭可好?”

“四爷有雅兴,崇学定会奉陪。”

寒喧了几句,方要离开,仰恩与四爷告辞,并在他耳边低语一句,没想到惹得四爷放声大笑,在仰恩的肩膀上亲昵地拍了拍:

“你这孩子!” 言语之间充溢着长辈的疼爱。

车子驶过望平街口林立的报馆,此刻正是报馆上班时间,坐在车里仍能听见印刷房“刷刷”作响的节奏。

“你刚才跟四爷说了什么?惹得他那般高兴?”

“我呀?”仰恩说话间,眼睛里带着股捉弄的调皮,“我说,论辈份,我应该是你的小舅舅。”

说完看着崇学难辨青白的脸色,兀自哈哈大笑起来。两排矮楼之间,露出狭长的一截夜空,因各个屋子均亮着灯光,因此夜空倒显得暗淡,只觉得那高高耸立的路灯,嵌在黝黑的天幕之下,倒象是硕大的星星了。崇学没说话,黑暗里,突然捉住了仰恩的手。

仰恩先是没动,任他握着自己的左手,慢慢地向后靠去,碰上椅背的瞬间感到一股期待很久的释然。崇学的手掌触感粗糙,却温暖干燥,似乎浑身的血液都涌到那只被他轻握住的左手,而另外一只孤单单的右手依旧冰凉。车子在宁静夜色里穿梭而过,那悠长的瞬间,连空气也是静谧无声。就这样吧!仰恩的心底缠绕着细微的声音,这样也好,也好……

崇学还是放弃了中央军官培训基地的职务,只借着地利之便,时常出没在丁啸华驻沪边的部队视察,时值局部抗战已经燃起星星之火,修养生息中的丁崇学似闲实不闲,手下各军军长更常出没他“愚园路”的住所,帘幕低垂之后的商讨,外人不得而知,内部人却都了然,他正全面为复出热身准备。与此同时,他与仰恩之间进入一段异常平和的时期,彼此心意了然在胸,却谁没去点破最后一层纸,来往暧昧频繁,结伴同游沪杭,是一段难得的亲近时光,淡泊欢愉中,一年又过去了大半。

九十月间,天气热得让人头昏脑涨。玉书坐在崇学宽敞的客厅里,随手拿起桌子上的报纸猛力地扇着。报纸的头条是仰恩与四爷的合影,这是最近社会版和政治版最火爆的新闻,四爷胡孝全收肖仰恩做义子,并一反常态地,亲自在海格路高调宴请上海名流,办了举市轰动的仪式。“平社”的人也透露,四爷近期频频带肖仰恩出席社里各种场合,不管是谁私下里面见四爷,仰恩几乎都会在场,于是猜测纷纷传扬出来,都说四爷是打算把仰恩培养成未来“平社”的接班人。玉书扇着扇着,也注意到报纸上的照片,见崇学从楼上走下来,于是说道:

“现在上海最风光的人莫过于仰恩了,若不加油,可不得给他比下去?”

“他在上海过得好,你做朋友的不为他高兴,反倒要在我面前挑拨离间么?”

“谁稀得挑拨你们啊?”玉书白了他一眼,“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算一算,你偷偷喜欢他也这么多年,怕是连人家手都没拉过吧?为你亏!”

崇学没搭理他,回手接过佣人递上来的茶,饮了一会儿才说,   “不要你操心,我跟仰恩都有分寸。”

玉书却是一笑,   “我就是怕你们呀,太有分寸!两个人都端着,得磨到什么时候?”

这话崇学似乎有些同意,他回味样地摸索着杯子,半晌也没回应一句。玉书对他这一套似乎早已习惯,倒也没介意,只自顾自地往下说:

“不用我管拉倒,我可得用你管。”   崇学抬眼看着他,眼光带着征询。

“就是那伙流氓啊!”玉书美目充满抱怨,“本来想给他们点钱,求个太平,怎么知道他们得寸进尺,最近越发来得勤了。真是给脸不要脸,不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他们不知道我夏玉书是谁啊!”

崇学给他狐假虎威的模样逗得心里暗笑,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那你当你是谁呢?”

“呀!”玉书的声音立刻高了,“这是怎么说话呢?我夏玉书在北平的时候也是一呼百应!还不是跟你去了奉天才失了势啊?”

“当初你要是不跟我离开,就得给人整死,还抱怨什么?这事儿你怎么不跟仰恩说?他在上海的势力比我强。”

“你们两个哪个都行,洋人不有句话么?叫什么?”玉书侧头想着,“对了,小蛋糕么!这事对你们两个就是小蛋糕。”

崇学终于笑了出来,“你行啊,还通洋文了。”

“废话,想当年我还跟仰恩学过……”玉书见崇学只在笑话他罢了,也不坚持,“找你不找他的原因,主要是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单独告诉你。”

这话果然吸引了崇学的注意,玉书接着说:   “前两天我在大光明电影院附近,看见一个人,是你大哥,原尚文。”

刚过晚饭的时间,天还没黑,法国公园散步的人渐渐多了。吕班路是租界区高级住所,因此为了确保治安,巡捕房似乎投入更多警力,仰恩放心从这里走回万宜坊的家中。路过一家叫“唐”的甜品店的时候,又忍不住驻足。他并不象玉书那么喜甜食,但店铺的小小门面装饰得充满异国风情,老板是个叫TOM的美国人,取中文谐音叫“唐”,娶了个会乐里的交际花,食物的名称取得非常别致,才会吸引他的注意,象德国“黑森林”起名叫做“夜幕降临”,“提拉米苏”叫“醉卧今宵”,樱桃慕斯叫“红尘一笑”……。他与崇学经常在这条路上散步,路边高大蔽日的法国梧桐夏日撑起慷慨的阴凉,秋日落叶满地更加美伦美焕。拣一个黄昏,两个低声交谈,漫不经心地随意走着,生活难得的清闲和惬意都在那短短一段散步当中享受个尽情。崇学见他在橱窗口留连,曾问过他,

“你喜欢哪一样?”   “吃就都不喜欢,观赏还是可以的。美食是种艺术。”

“你跟尚文在国外的时候,就一样都没尝过?”崇学问得格外自然,象是喝水一样随便。那是他第一次提问仰恩跟尚文的关系,仰恩索性直说:

“试过不少,当时也挺喜欢的,只是久不尝那些味道,也不觉得馋,更不会想再试。可能以前觉得好吃的东西,如今再吃,又不以为然。”

可每次走到这里,还是免不了要停驻看上一会儿,只觉得那些花花绿绿的甜品似是那陈旧的记忆,翻上来想一想,发现自己再不复当年,曾经的那些林林总总,远去了,就再也走不回来。

许是黄昏暧昧的空气捉弄着他,恍惚间又觉得崇学就在他的身边,他那宽厚结着薄茧的手掌恰到好处地握着自己,用的力道不大,却又让人觉得无论怎样,那人也不会松开自己。一次简单的握手,心灵交汇,再不需言语庸俗告白。说又如何?守不住的诺言,即便给了对方,到了离弃的时候也全然不记得当年说过什么。索性就这样吧!心里那潜滋暗长的依赖和信任,明明就是爱慕,难道还要用别的借口糊弄自己?如今的自己不会再象当年那般无畏地告白,也不会再去掩藏自己的真心。丁崇学,我是喜欢你的。他在心里默默说着,含笑地推门走进“唐”。在TOM把“提拉米苏”装进盒子以前,仰恩忍不住伸手制头刮了一下,再送到嘴里,嗯,跟一般甜腻的点心不同,这一款口味不重,淡淡地透着一股莱姆酒的味道,果然是选对了。

走出“唐”天色似乎又暗了些,仰恩提着精致的小盒子,隐隐能看见寓所的灯光。身后似乎有人跟上自己,这让不禁提高警惕,加快脚步,那人也跟着提了速度,仰恩忽然一转身,不远处一个带着礼帽的人影急切地抄上街心花园的灌木夹着的小径,匆匆地很快没了踪影。仰恩皱着眉,心里难免有些惊吓,也不敢多做停留,小跑着回了家。刚进门,就看见大翠儿急切地走上来:

“总算把您盼回来!北平出事了呀!”

原风眠去世的消息让仰恩震惊了良久,据他所知,原风眠的身体还算不错,没有什么大毛病,姐姐的来信也没提过他生病,猝然去世,让人不解。仰思的电报里叮嘱,“仰恩切莫回来”。他想原家的老太太对他的依旧怀着敌意,这大概是姐姐不让自己回去的原因,但也可能,尚文会回去。父亲的葬礼又怎能不参加,何况他还是长子。原家根系庞杂,几个女婿也是虎视眈眈,原风眠一走,又有谁能继承家业?问题和疑虑象爬藤一样纠缠上仰恩的心。崇学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就赶到仰恩家里告别,他当晚就要动身回北平。

“你别跟着瞎操心。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想也没用。”崇学看他看得倒是明白,一眼看透他的担忧,“老实在上海呆着,照顾好自己吧!”

“不用挂着我,有四爷在呢!”

“嗯,”崇学应了一声,心里盘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四爷身边也是三帮五系的,你平日里多注意些。”

仰恩感激地点头,同时又觉得这话来得很窝心,这人看似不关心,实际什么事情也没瞒过他的眼睛。仰恩知道自己最近风头是太劲,恐怕会惹得有些人不愉快,利益冲突中,即使他无意,怕也是无辜地给人当成假想敌。

崇学走后,时有书信来往,偶尔还会让人专门从北平捎些礼物下来,有时一本书,有时一支笔,有时索性是些他怀念已久的北平的风味……甚至有一次,是

香山的一片红叶。这些象是削尖了头工具,在他的心头钻了个小小的洞,然后一幕幕地,借着狭小的出口,象是细流样缓缓淌出来。多少个夜晚,沉睡前,脑海里反复的,都是那人站在山顶的烈烈风中,挺拔的伟岸背影。

时间在企盼中似乎故意走得很慢,终于有一天,崇学拍来电报,说明他礼拜五返沪。仰恩对他的归来早已经迫不及待,喜悦之余,跟玉书子渔去四川北路吃冰。那里“饮冰店”鳞次栉比,吃冰的人川流不息。就在迎面那数不清的一团人潮之中,一只黑色的枪口对准了仰恩。

第四章

子弹穿过腹腔的瞬间,仰恩并没感到大疼痛,只觉得似是给一股巨力向后推,背后的子渔阻挡了身体的下坠,天空倾斜着,慌乱中看见玉书大惊失色的脸……身体破了个洞,生命的液体就从那个小洞里不要命地往外涌……视线模糊中,仰恩反复想着,今天才礼拜三,他要礼拜五才能回来呢!

似是悠长的一夜,梦见很多故去的人,很多看来陈旧却并不遥远的往事,仰恩如履浮云,苍茫众生,在高处望去,竟然那般渺小。他仔细地搜寻着一个身影,那不苟言笑的脸,目光里不容违背的威严,喜爱烦厌都不擅用语言来表达,玉书说他口笨,仰恩却觉得那是深沉。然而,找了一番也不见踪影,便觉得恼怒,这人怎就不能早回来两天?

渐渐地,虚空的云彩似着了地,脚踩在实实在在的泥土上,四周黑暗降临,感觉慢慢回到身体,唯一的知觉是,疼,闷闷的,不依不饶的疼,象是缠在身上的蜘蛛网,挥之不去,一波一波紧上来。每一次呼吸牵动着薄薄的胸膜,摩擦间都是疼,紧紧抓着他,如影随形。放开我吧!放开我!仰恩几乎哀求,却没人回应,他在枕上辗转,终于等到一只柔软的手,在他额头轻轻安抚。是母亲么?每次生病时,都彻夜守在自己身边的母亲,那双温柔的手,总在病痛里耐心地安慰自己,可你为什么要放弃我?娘?为什么要把自己吊在仰恩挂秋千的树上?为什么走得那般狠心?仿佛看到那棵老槐树上母亲高高飘荡的身影,看见空空的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远……终于远远地抛开了仰恩。他感到自己的手,被那人牵着,默默走在吕班路宁静的午后,没有疼痛的往事,只有美好的,斯文淡雅的阳光,前前后后包围着两人……

世界开始有了声音,是门外细碎的低声争吵,只可惜没有精力去辨认声音的主人,他使尽全身力气睁开如沙般干燥的眼,一时无法适应满室的光明,竟是大白天!

“你醒了?”凑上来是张甜美的笑脸,年轻的护士小姐低头辨认他的清醒,手摸上额头试温度,满意地说,“烧退了不少。”

仰恩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再试了试,粗糙的嗓音总算拼成了句子:   “今天礼拜几?”

护士小姐似乎没怎么听懂,重复了一次,   “你是问礼拜几么?礼拜三呀!”

“哦,”仰恩脑子转得不太灵光,呐呐地说,“怎么,还没到礼拜五?”

门毫无预兆地开了,还没等仰恩挪动眼光,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冲到床前,挡住好大一片阳光。丁崇学,难不成他提前回来了?

“醒了?”   他的脸离自己那么近,周围的空气立刻给他挤走了,仰恩感到一瞬间的窒息,不禁哑着嗓子佯做抱怨:

“你,挡住,我的太阳了。”   “说什么?”崇学似乎又近了一步,仰恩连忙用尽力气,提高声音:

“你挡住我的太阳了。”   “哦,”崇学连忙向一边撤了撤身子,“大热天,给太阳晒着不热?”

“热,”仰恩倦恹恹地说,“我又没说让你躲开。”

如预料中再见丁崇学难分青白的脸,他很想笑,可才一收腹,那刚刚一时忘记的疼痛立刻活生生跳出来,只好做了想笑的表情,而已。

“醒了就捉弄人,真是好兴致。”

崇学说着,还是慢慢把身子移动回来。这一个礼拜日日夜夜的煎熬,面对那沉睡的苍白的脸,一边恼怒一边鼓励自己要相信仰恩,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漫长。他没有阻挡尚文在仰恩昏迷的时候过来探望,尚文也很遵守承诺,得知仰恩醒来的刚才,虽然也情难自禁,却最终没有闯进来。崇学慢慢坐在仰恩的身边,看着他歪在一边的脸,好象陷入浅眠,不知何时,他瘦长的指头缠上自己的手,象是抓住了什么,让他如此安心,昏迷时一直皱着的眉头展平了,乌黑眼睫也没有抖个不停,他睡得浅,却又那般沉静,如同吕班路上秋日里一片沉睡在角落里的落叶……崇学低下身,用另一只手拨弄着他搭在前额的头发,再滑过他秀气的鼻子,停在那两片淡色嘴唇上,他犹豫着,终还是抵不过心底辗转的勾引,轻轻地亲了一下。很干,因为发烧带着热度,想再亲了一下,仰恩却呻吟着转了头,崇学伏在仰恩枕边,眼角可以瞄见阳光下几近透明的耳垂,他的脸贴上仰恩的颊,轻柔摩擦着,象是动物之间亲昵的问候。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嘤咛,发现仰恩正睁眼看着他,崇学连忙坐直身体,心“砰砰”地跳起来,不知做何解释,可仰恩似乎并不太在意他的行为,或者他根本还没意识到自己是谁,目光散乱,吶吶地问了句:

“今天礼拜几?”   “礼拜三。”崇学说,又觉得古怪,“问这个做什么?”

“礼拜三?还有两天,”仰恩声音越说越小,“还有两天,他就回来了……”

只剩崇学笔直坐在一边,眉头皱起来,原来你念念不忘牵挂的,就是我的归来?心象是给电流穿过,激起一真难耐的抽痛。执起相握的手,送在唇边,崇学专注地吻了一遍,仰恩浅浅睡着,却不知是不是感受得到。

为了安全起见,仰恩并没有在医院住很久,脱离危险以后,四爷跟崇学同时提出,不如请了私人医生和护士,回家休养。这正合仰恩的意思,他对医院依旧怀着某种畏惧,这里的颜色和气味都提醒他不堪的过往。然而,要去哪里修养,四爷跟崇学发生了争执,各自都想仰恩暂时搬到他们那里住。本来,四爷知道仰恩与崇学是有亲戚关系的,不管是舅甥还是称兄弟,都算是一家人,他个外人自没有插手的道理,但现在他认了仰恩做义子,这关系似乎一下就比崇学近了,他早就想仰恩搬去与他同住,共享天伦,无奈仰恩以前拒绝了他,如今又是一样的答案。

“我还是跟崇学一起住吧!

我这人麻烦,毛病又多,恐怕只有他能忍耐,若是跟您住上三两天,估计您就得后悔认我这义子,”仰恩带着说笑的态度,“我还是藏住自己的本来面目比较好。”

既然仰恩这么说,四爷自不好勉强,他就喜欢仰恩这一点,就算拒绝你,也能找个很有趣的理由,让人理所当然地接受。

伤口长好以后,仰恩偶尔也去四爷家里跟他下棋聊天。他向来思维敏捷,总觉得四爷是知道幕后凶手是谁的,没明说,可能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他已经好久没有看见方文华了,海格路那边似乎换了新的代理人。一日,他跟四爷点数收藏的青铜器,聊天一样带了一句:

“有段日子没见到方叔叔了,不在上海么?”   “在香港那头有点事,要他去跑一趟。”四爷说,却也没显得慌乱。

仰恩心里自然有数了。方文华虽然对自己表面客气,可暗地里一直防着自己。本来觉得他不至于为了四爷对将来不太可能的安排,就轻易对自己下杀手,可崇学搜集到的资料说,方文华确实是那种把危险扼杀在萌芽里的人。大概四爷跟自己的感情还不太深,即便被看穿,看在他为四爷奔波这么多年的份儿上,也不会拿他怎样,若等到将来,感情建立得深了,真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恐怕到时候下手也难了。

塞翁失马,刺杀事件之后,四爷对仰恩却是越发地亲近了。他因之前失去亲子,痛犹在心,如今险些失去仰恩的惊慌,确实让他更加珍惜这个善解人意的孩子。四爷觉得仰恩没什么野心,即使有,他也掩藏得很好,他心思细腻,懂得体贴别人,这些都是四爷所见的纨绔子弟里少有的。并且这孩子格外聪明,话不用说太明,一点就通,跟他那姐姐真是如出一辙的灵慧狡黠。他现在五十有六,还不算老,可要给“平社”培养接班人,却是要着手了。上天恩赐的这么个标准的人物,在合适的时间走到他面前,这缘分也绝不能错失,况且他身上那些动作表情如同浩生再世,眼前的这个仰恩,是他胡孝存晚年最大的希望。

仰恩把自己的猜测说给崇学听,崇学说:   “那你以后就防着他点儿。”

“不防。”仰恩说,“我防他,他就得防我,我势力又不如他大,怎么防得过他,不如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他失手一次,得了教训,受了四爷的罚,自不敢轻易再试。他不防我,我才好找他的弱点么!”

崇学点头,觉得仰恩说的也有道理:   “凡事还得小心,不能象现在这么随便。”

仰恩本站在窗口看着郁郁葱葱的花园,忽然想起近日来的影子,便问道:   “那日我醒过来,你与谁在走廊里谈话?”

仰恩知道,他若不问,崇学也许不会主动说,会隐瞒他一阵,可既然他问出口,这人是断不会自己瞎编个说辞来骗自己。这一点,他对崇学很有信心。崇学果然楞了一下,他没想到仰恩当时会听到,而且以他当时的神智不清,昏昏醒醒的状态,竟一直没忘了这碴儿,况且他问出口,自己又怎么好再隐瞒?只好一五一十地说:

“尚文,他回北平处理父亲的后事,我收到玉书电报以后,他跟我一起赶回来的。”

仰恩一冷,尚文在上海,他怎么会在上海?跑到这里做什么?一连串的疑问涌上来,顿时心烦,但静下心又觉得可笑,自身难保的人还老是杞人忧天,替别人烦恼,这不是自找苦吃么?又想起崇学的坦白,想起初醒时浑浑噩噩的下午,他转身对上崇学的眼睛:

“你倒是诚实!”   “嗯,这有什么好隐瞒?你问了,自然要坦白。”   “那你怎么不坦白偷吻我的事?”

仰恩眼角眉梢带着个俏皮的微笑,故意要问个明白。空气中沉静了一瞬,崇学面不改色地说:   “是,我亲了。”

倒是轮到仰恩无言,他料想不到崇学承认的口气跟吃颗花生豆一样。此刻两人隔着如此相近的距离,这人带着压迫感的身躯紧逼着自己,似乎多年来的暧昧和默认要借着自己的一个玩笑揭竿而起了。仰恩并没有费脑筋思考,却又不知道那混沌的一刻,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觉得仿佛陷入昏迷般,稍微清醒时候,崇学的大手已经紧紧捉住了他的手,两人面对面站着,眼睛都在观察对方的神态。崇学的手劲极大,那会儿又似乎给鬼上了身,捉着他的力量大得让人行┠岩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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