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没了》陈文茜专栏,刊登於天下杂志 天下3角色没了

叙利亚跃上国际政治首要版图;不是因为它曾是中东昔日强权,而是原本二千四百万人口中,已因内战死了至少22万人;流离失所难民竟占全国人数的一半,近五百万人逃难至世界各地。难民中一百八十万人逃入土耳其;剩下约160万的难民逃到约旦丶黎巴嫩丶甚至伊拉克南方…近五十万逃入了欧洲;形成二战後人类最大难民潮。
叙利亚的悲歌,如一曲唱不出声音的哑调,哑口了全世界。
在二○一一年大乾旱及高通膨的「阿拉伯之春」以前,叙利亚已发生多次内战。最着名的一次,发生於一九八二年二月,叙利亚第四大城哈玛(Hama)成千上万的人被阿塞德政权狠狠地杀戮,彻底粉碎他们的反抗。在此之前一整年,逊尼派宗教好战者已多次攻击政府大楼,暗杀多名部长级官员;一九八二年,叙利亚几乎面临了全民暴动。
在一般世人眼中,阿塞德父子是不折不扣的独裁者,反抗他们的人,是为了打破其独裁。在美国人眼中,阿塞德主张国家社会主义,长期亲苏联(俄罗斯),因此是西方秩序的挑战者。但真的深入了解叙利亚的政治,问题从来没有那麽简单。
二○一一年阿拉伯之春,已是叙利亚第N回合内战。
阿塞德政权的政治理念之一,促进大阿拉伯主义,他和利比亚民兵打死的格达费,都是埃及领袖纳瑟「大阿拉伯主义」的信徒,反对宗派彼此战争,呼吁结束自十一世纪以来阿拉伯世界的彼此杀戮。阿塞德的政权理念之二,将叙利亚转型为经济发展的国家社会主义。国家是一切的核心,高於任何宗派。
叙利亚多数民众属於逊尼派,阿塞德和多数政治领袖则隶属回教少数派阿勒维派(Alawis)。在ISIS崛起前,逊尼派民众多数支持穆斯林兄弟会,并不认同阿塞德的「国家社会主义」。这支力量成立於一九二八年,提倡政教合一,政治与宗教都应回到回教的基本教义。穆斯林兄弟会在回教世界各地,至今仍相当活跃;包括巴勒斯坦的激进组织哈玛斯,埃及被军事政变的前民选总统穆西…。也因此许多人在叙利亚内战初期即警告美国国务院及白宫,不要轻易介入叙利亚内战;因为阿塞德的反对势力与「民主」「西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希拉蕊仍然愚蠢地做出决定,透过土耳其将武器交给了反抗者…当然,最终她没有意识到情况更糟。反对派得到了武器後,不只没有民主,不只形成回教激进势力,还成为前所未有的恐怖ISIL的温床,接着二○一四年攻入伊拉克,成为ISIS;二○一四年底再越过地中海,「圣战」攻陷了利比亚。
叙利亚上回最着名的内战後,一九八二年美国纽约时报记者佛里曼(ThomasFriedman)获准进入逊尼反对派曾经盘踞的地点,他笔下写着这个「破碎的城市」,古城区已被炸平,死尸被炸碎於瓦砾中,永久掩埋;死亡人数是五千还是三万,不得而知。佛里曼以一位当地居民的话语注解这场内战:「一切都没了。」
佛里曼的文字如寓言,但早写了三十年;如今的叙利亚真的走到「一切都没了」。ISIS炸毁古城,ISIS斩首杀害保护古迹历史学家,半数国民成为难民…一个曾经想带着「永恒」讯息的文明之地,正在全面消失中。
阅读叙利亚今日的悲剧,我们需要理解两个注解,(1)为何阿勒维派只掌握12%人口,却可以成为叙利亚半世纪统治者?(2)英法等西方强权在过往历史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後者非常重要地说明「大英帝国」及「伟大的法兰西」为何在此次难民潮中,不论法国前总统萨科奇丶法国极右派玛莉•勒朋丶到法国现任左派总统欧兰德,均对叙利亚难民避之惟恐不及。因为他们知道,英法是叙利亚历史中,多次的背叛者。
《一切都没了》陈文茜专栏,刊登於天下杂志 天下3角色没了
阿塞德政权所属的阿勒维派,群居於叙利亚西北部;山脉崎岖,民众穷困,却拥有一股无人能及的族群自立傲气。自十六世纪初,中东大半地区都被鄂图曼土耳其人控制,叙利亚人长达四百年被鄂图曼帝国粗暴地对待,在其统治下苛捐杂税,一贫如洗。
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鄂图曼帝国加入奥匈和德国阵营,对抗英丶法与俄罗斯;英国人鼓动叙利亚等阿拉伯人起而反抗鄂图曼,并承诺战後阿拉伯人可依其原始部落划分区域建国独立。
一九一八年九月三十日,以阿勒维派为主的阿拉伯游击队进入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民众热烈欢呼,四百年的剥削暴政,终於结束了;叙利亚人天真地以为他们已经争取到了独立!
不久之後,叙利亚人才明白上当了。英国并未遵守当时承诺,早在一九一六年一次大战期间,而且鼓动阿拉伯人参战之前,英法早已秘密签属塞凯斯-皮克特协定(Sykes-PicotAgreement);密约瓜分战後领土。叙利亚的国土被活生生分割,中西部地区由法国殖民;东北部拥有油田区划入伊拉克,由英国殖民。独立,没有了;油田,没有了;领土,永久分割了。
一切都没有了,在一次大战结束後。
阿塞德所属的阿勒维派,由於擅长吃苦,骁勇善战,自对抗鄂图曼土耳其即是阿拉伯游击队的主力军。到了法国殖民时代,仍是最重要的民族主义战斗部队。现任叙利亚总统阿塞德如今困居大马士革,他的曾祖父曾和土耳其人作战;他的祖父反抗法国殖民。一九四六年四月十七日,叙利亚终於在二战後一年,相隔英国人对他们的承诺三十年後,赢回了三分之二的国土,独立了;但也永久失去了古老叙利亚的东北部,如今伊拉克人称摩苏尔的那一大片土地。
独立後的叙利亚,逊尼派占72%人口,阿勒维派占12%,基督徒占13%,另有约3%德鲁士族(Druze)。逊尼派传统菁英理所当然掌握了领导权,但是他们在「以色列建国」事件中的「怯弱」,使叙利亚人普遍对逊尼派传统菁英高度不满。现任总统阿塞德的父亲是当年反政府的活跃份子,他在街头的演说鼓动了非常多叙利亚人,一跃成名:「叙利亚在过去四十年所做的牺牲既明确又辉煌,叙利亚在过往失去了大批土地丶人民丶子弟丶经济及一切,却换来英国人容许以色列对我们圣地的占领…。」
他的声音,共鸣了多数叙利亚民众,包括逊尼派。於是自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建国後,叙利亚政局以挽救圣城耶路撒冷为名陷入不断的动荡。工会丶学生丶不同反对派,频上街头抗议「懦弱又腐化」的政权。一九五四年叙利亚第一次政变,一九六三年第二次政变,那一回阿塞德的父亲哈菲兹官拜空军总司令;到了一九六六年,叙利亚短短十七年,已历经大小十三次军事政变,哈菲兹阿塞德再度押对宝,高升国防部长,从此掌握军队。一九七○年十一月十三日,哈菲兹阿塞德再发动政变,阿塞德时代正式登上舞台。哈菲兹小心翼翼不提宗派的歧异,只说「顺应人民要求,赶走了一群小流氓」。
哈菲兹正如利比亚的前强人格达费,有着好几个脸孔;一个脸孔对抗帝国奋战的理想;一个脸孔不惜一切夺权;一个脸孔对付反对者既懂得拢络丶更知道必要时「摧毁其一切。」
一九七○年代初掌权时,他明白掌握军队是阻止不断政变主要的脊梁;於是凡军官阶层,皆享有特别高薪丶豪宅丶免费医疗;高阶司令官皆纳入决策系统。同时为了「超越」宗派的对立,叙利亚必须建立一套思想,成为团结的国家。他的答案:国家社会主义以及支持巴勒斯坦人的阿拉伯民族主义。
研究中东的政治学教授霍普伍德曾经如此评价叙利亚现任总统阿塞德的父亲哈菲兹阿塞德:「阿塞德的确给叙利亚某种稳定性。」阿塞德政权领导的叙利亚从未有太多的经济生活改善,但透过「支持巴勒斯坦」及「国家社会主义」,虽然历经多次逊尼派反扑丶刺杀,在二○一一年之前,阿塞德父子仍牢牢掌控多数叙利亚地区。
「虽然我们看到周遭所有阿拉伯国家,竞相走向投降之路,但是叙利亚仍将努力,避免阿拉伯精神全面崩溃。」这是哈菲兹阿塞德的名言。
二○○○年六月十日统治叙利亚三十年的强人哈菲兹阿塞德死了,儿子巴沙尔阿塞德继承其权位。他没有父亲的狡诈,只继承了父亲的狠毒;他受了伦敦短暂教育,娶了美丽的妻子,西方一度对他有「幻想」…接着叙利亚自二○○七年起陷入千年乾旱,连续四年,二○一一年後「阿拉伯之春」风吹向了叙利亚,他没有能力应付;二○一三年巴沙尔更涉嫌动用「沙林化学武器」屠城,至少一三○○人在抽搐中死亡。
然後一个比阿塞德主义更挑战西方丶更「大阿拉伯」丶更「残暴」的ISIS力量崛起。ISIS以多数叙利亚逊尼派人口为主要支干,在叙利亚所向无敌…。
於是,「叙利亚」一个曾经试图带着永恒讯息的古老文明国家,如今除了等同恐怖丶难民丶死亡丶悲剧丶四处被拒绝丶被殴打丶葬身地中海丶横躺沙滩同名词之外…「一切都没有了」。

《一切都没了》陈文茜专栏,刊登於天下杂志9/27/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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