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中禅宗意境-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杜甫的诗

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无门关24
有一位僧人问风穴禅师:“语默涉离微,如何通不犯?”说话或者沉默时,怎样做才能保持本来的面目,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呢?“离”即离却诸相的法性(真理)的本性,“微”指的是真理在现实世界里的微妙作用。宇宙的本性即真正的存在都是本来清净,“平等即差别”的,所以说“本净之体即离微”。这是一则类似“离四句绝百非”的惑人的思维假设。怎奈这难不倒风穴,他一概不理会问者的意图,只随口诵出一道杜甫的诗:“长忆江南三百里,鹧鸪啼处百花香。’言简意明,旨趣孤高。比起那些喋蝶不休的理论辩述,乱说一通,高出数重天地。
杜甫(712—770)后世尊为“诗圣”字子美。叉称杜少陵、杜拾遗、杜工部、祖籍湖北襄樊,后迁舌河南巩县。少时漫游吴越齐鲁。35岁时入长安求仕。屡试不第。安史之乱中追随肃宗,后遇贬官。遂弃官入蜀,筑草堂于成都。768年出川,辗转漂泊于荆湘之间,生活贫俭,后病死于湖南耒阳的敝舟上。杜甫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其作品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社会的动荡不安、百姓的流离失所,后人誉其诗为“诗史”。其诗承继前贤,刻意求精,无体不工,形成了“沉郁顿挫“、“律切精深”的艺术特色。故又享“诗王”之圣誉。

望牛头寺
牛头见鹤林,梯径绕幽林。春色浮天外,天河宿殿阴。
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

【赏析】倾心于禅宗的一代大诗人,通过描写牛头寺的景色,表示自己对禅居生活及心境的向往。
鹤林寺在牛头山的深处,经过层层幽林,如林的石径,方可抵达。三、四句“春色浮天外,天河宿殿阴”句意在表现鹤林寺仿佛仙宫瑶阙,在极乐世界而非人间世界。亦再现了春色之浓,殿宇之深。在这里,衲子们不舍夜昼,布道传灯,向往那黄金敷地的琉璃世界。是啊,如此清修净境,谁不向往?我年纪也大了,别再作狂吟之事了,曾经“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是该收收心了。其实,收住自己的清净心不是更加自在么?
杜甫写有禅诗数十首,中多论禅礼佛之句。如《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太平寺泉眼》、《法镜寺》、《大觉高僧兰若》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等。《太平寺泉眼》中有道:“取供十方僧,香美胜牛乳。”《夜听许十二诵诗》中有“余亦师粲可,身犹缚禅寂”句;《秋日夔府咏怀》中自称:“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表现诗人曾欲师事禅和,许身寺宇,心系禅悦的心迹。

杜甫流传至今的一千四百多首诗中,与佛教有关的约占五十首左右,如杜甫早年所写的《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云:

许生五台宾,业白出石壁。余亦师粲可,身犹缚禅寂。
何阶子方便,谬引为匹敌。离索晚相逢,包蒙欣有击


叙述许生从净土宗圣地五台山石壁玄中寺来,自己本来修慧可(487-593)、僧璨(?-606)一系的楞伽禅法,受到许生的启发而转向莲宗。

又如《别赞上人》:

我生苦飘荡,何时有终报?赞公释门老,放逐来上国。
还为尘世婴,颇带憔悴色。……
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


诗中的“赞上人”、“赞公”是一位和尚,与杜甫关系很好。安史之乱时(756-757),杜甫成了叛军的俘虏。至德二年(757)4月,赞公冒险为杜甫化装,逃出长安,到渭南去投奔肃宗李亨。丞相房琯(697-763)当政时,他们都亲近这位好谈佛道的重臣。乾元元年(758),61岁的房琯被免相,贬为都汾州(今陕西彬县)刺史。杜甫和赞公很同情他,作为左拾遗的杜甫曾上疏营救,结果被认为是房氏同党,贬为华州(今陕西渭南)司功参军,赞公则去了秦州(今甘肃天水)。乾元二年(759)秋天,杜甫弃官携家到了秦州,在此住了三月余,生活上得到了赞公的很多关照,使患难中的杜甫铭感五内。分别时,他作了这首诗。

再如《望兜率寺》:

树密当山径,江深隔寺门。霏霏云气动,闪闪浪花翻。
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


翠云深处的山径,大江对面的寺门,把诗人的思想引入了幽静的古刹。飘飘的白云,闪闪的浪花,使诗人的思想脱离了人生的苦海。不复知天之大,而只见佛之尊。这是进入禅林妙境后,思想上摆脱了尘世烦恼后得到的一种满足。几乎写于同时的《陪李梓州等四使君登惠义寺》,杜甫先是劝说四个地方官“谁能解金印?潇洒共安禅。”继而又自伤入道已晚:“迟暮身何得?登临意惘然。”王右仲在《杜臆》中评此说:“公以作客之穷,真有学佛之想,故后诗屡及之。”

《山寺》云:

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虽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
如闻龙象泣,足令信者哀。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婴孩。


描写了山寺的荒凉凋敝,接着叙述了同游的梓州(今四川三台)刺史章彝对这座古刹慷慨的施舍:“穷子失净处,高人忧祸胎。”结尾写道:“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婴孩。”

《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长律云:“囊虚把钗钏,米尽拆花钿。钱囊里空无一文,米袋里空无一粒,只得典当妻子的钗钏、花钿。“缺篱将棘拒,倒石赖藤缠。”荒凉潦倒的村居生活,使早衰多病,心境悲凉的杜甫决计出峡求禅,追求人生直理。他回忆青年时期倾心禅宗:

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
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诠。


(“双峰寺”指湖北黄梅东西山寺,“七祖禅”指以“东山法门”标榜的神秀一系的禅法)

本自依迦叶,何曾藉幄铨?炉峰生转眄,橘井尚高褰。
东走穷归鹤,南征尽砧鸢。晚闻多妙教,卒践塞前愆。
顾恺丹青列,头陀琬琰镌。众香深黯黯,几地肃芊芊。
勇猛为心极,清赢任体孱。金篦空刮目,镜象未离诠。


这节诗,详述了“门求七祖禅”的咏怀之意,俞犀月在《杜诗镜铨·卷十六》,中说:“世乱而不得中兴之佐,故望于郑(审)、李(之芳)之心甚切,垂老而将为出世之人,故皈曹溪之念特深。”诚哉斯言!当时杜甫已面临垂暮飘零之窘境,可说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在思想的极度苦闷之中,他对佛学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厚兴趣,把佛教教义当作支持自己的精神力量。“勇猛”一词,出自《楞严经》:“发大勇猛,行诸一切难行法事。”杜甫借用此,显然是表示自己决心克服体弱多病的困难,追求人生真理。“心极”即是精神抖擞的意思。至于“金篦空刮目”,出自《大般涅盘经》:“盲人为治目故选造诣良医,是时良医即以金篦抉其眼膜。”(金篦是治眼病用的似箭镞的手术刀)。

杜甫在精熟《文选》的同时,博览群书,阅读了《楞严经》、《妙法莲华经》、《金刚经》、《仁王般若波罗蜜经》、《大般涅盘经》、《维摩诘所说经》、《圆觉经》、《贤愚经》、《大唐西域记》等佛教典籍。汲取了佛学中的精华,采摘了佛典中五色斑斓的果实,融汇贯通,化而入诗。使自己的创作题材更加扩大,想象更为奇特,词汇更为丰富,创造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奇葩,成为站在时代巅峰上的诗歌巨匠。无怪乎清代杨伦在《杜诗镜铨·卷九》中说:“释典道藏,触处有故实供其驱使,故能尽态极妍,所谓读破万卷,下笔有神,良非虚语。”

如《谒文公上方》一诗,通篇用佛典禅语:

甫也南北人,芜蔓少耘锄。久遭诗酒污,何事忝簪裾。
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


诗圣悟禅的结果,是把诗、酒、王侯、蝼蚁都看破了。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评此说:“诗有似偈处,为坡公(苏东坡)佛门文字之祖。”浦氏认为,这一类犹如禅门机锋的偈子似的诗,开了宋代禅理诗的先河。诗中有禅,作诗如作偈。至于《谒文公上方》中的“大珠脱玷翳,白月当空虚。”用的是佛经中“摩尼珠”的典故(详下):“长者自布金”用的是佛经中“布金林”的典故(详下)。蒋弱六评该诗说:“非读破五千四十八卷,不能说出。”(见《杜诗镜铨·卷九》)

肃宁上元元年(760)秋天,杜甫在成都草堂作了《赐蜀僧闾丘师兄》:

……
我住锦官城,兄居祗树园
……
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
漠漠世界黑,驱驱争夺繁。
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


这里的“锦官城”,是笔者故乡成都的古称。“祗树园”在此指寺院。《大唐西域记》云:昔善施长者(须达)仁而聪明。积而能散,拯乏济贫,哀孤恤老,时美其德,号“给孤独”焉。(须达)愿建精舍,请佛降临;惟(舍卫国)太子逝多(又译“祗陀”)园地爽垲(音kai,地势高而干燥),(须达)具以情告(逝多),太子戏言金布园林乃卖。须达即出藏金,随言布地,建产精舍,为佛说法之处。这片园地,称为“给孤独园”、“给孤园”或“祗树园”,前述之“布金林”典亦出于此。“软语”指交谈,系借用《维摩诘所说经》句:“所言诚谛,常以软语,眷属不离,善和争讼。”诗末四名是说;这个世界太黑暗了,争夺残杀太频繁了,只有借助无边的佛法,才能普渡众生、净化浊世。《大般涅盘经》云:“摩尼珠投之浊水,水即为清。”仇光熬引《圆觉经》句:“譬如清净摩尼宝珠,映于五色,随方可见。”并说:“结出赠闾丘意,言其空明之体,可涤尘凡也。”(见《杜诗详注·卷九》)

佛教的影响,使杜诗原有的沉郁顿挫的风格起了明显的变化。他的一小部分山水田园诗,接近王维风格。如《谒真谛寺禅师》:

兰若山高处,烟雾嶂几重?
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

……

黄白山评比说:“三、四句景中见时,与王右丞(王维)‘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同一句法。然彼工在‘咽’字、‘冷’字,此工在‘冻’字、‘晴’字。”(见《杜诗镜铨·卷十七》)另一首《大觉高僧兰若》,杨伦也认为“风调颇似摩诘(王维)”。

杜甫在四川(主要是成都)生活安定的八年(759年底——768年)中,所写的许多五言山水田园诗,都具有上述恬静淡泊,与世无争的风格,与他759年秋冬由秦州到成都旅途中所作的二十四着五言纪行诗迥然不同。如上元二年(761)暮春他在成都草堂所作的《江亭》: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


诗中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与王维《终南别业》中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此是王维最得禅趣的名句)如出一辙。至于北宋王安石(1021—1086)的名句“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则显然是受了杜、王二公的影响。

又如,杜甫在三台县境内牛头山上和山下各作了一首五律,流露出较浓的禅意。其一是《上牛头寺》:

青山意尽,滚滚上牛头。无得能拘碍,真成浪出游。
花浓春寺静,竹细野池幽。何处啼莺切,移时独未休。


其二是《望牛头寺》:(见前)
二诗均景中寓禅,《望牛头寺》后四句索性真接引用佛典。《金刚经·庄严净土分第十》云:“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六祖坛经》亦云“我此法门,以无住为本。……无住者,人之本性,于世间善恶好丑,乃至冤之与亲,言语触刺欺争之时,并将为空,不思酬害;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名为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杜甫表示要断除迷念,忘却世间的善恶好丑,从政治漩涡的言语触刺欺争中解脱出来,他认为不论世事如何变化,只要自己无所系缚,就可以安时处顺,大彻大悟。

再如,代宗李豫大历二年(767)仲夏,杜甫在夔州(今四川奉节)穰西草堂(夔州人称山涧流入江者为穰”)居住时,所作的五律《园》与王维笔下的辋川别墅有异曲同工之妙。云:

仲夏流多水,清晨向小园。碧溪摇艇阔,米果烂枝繁。
始为江山静,终防市井喧。畦蔬绕茅屋,自足媚盘餮。


原来,杜甫在穰西的居处靠近市场,他嫌其喧闹,于是靠着夔州都督柏茂琳的帮助,在别处买了柑园四十亩以资偃息。这片小园与西居处隔溪相望,园旁筑有茅舍。此诗描绘作者清晨泛舟行视果园。这里,忧国忧民的少陵野老俨然成了喜静好孤的摩诘居土。禅宗把自然当作佛理禅趣的显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一切色是佛色,一切声是佛声”,就是指佛性遍存千变万化的自然现象之中。
《日暮》:杜甫
牛羊下来久,各已闭柴门。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头白灯明里,何须花烬繁

在明月皎洁、石泉潺潺、草滴秋根、山村幽壁的背景下,花白的头发与幽暗的灯光相映,生命之秋夜与自然之秋夜吻合,何其孤寂清淡的画面!无一字说禅,但是禅意浓浓。最后一句”何须花烬繁“道出人生真谛。人生中年何尝不是”头白灯明里,何须花烬繁“。
谒真谛寺禅师
兰若山高处,烟霞嶂几重。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
问法看诗忘,观身向酒慵。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


在问法之后,他再看诗,却将诗看作了虚妄。佛教本空,禅又不立文字,既如此,诗自然为妄。酒亦是杜甫的喜爱之物,但当他听禅师讲观身的修行之后,知道自身本有灵觉之性,而酒亦为乱性之物,于是便不再想喝酒。饮酒赋诗是文士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在禅师说法之后,杜甫对他一生中最为倚重的生活方式有了迥然有别的看法,可见禅法影响之深。不过,杜甫仍有不可割舍的妻室儿女之亲情。禅法吸引着他,亲情也难舍弃,他便在靠近真谛寺的山峰前选了一处屋址,居住下来。这样,既可参禅问法,又可不离妻小。有许多中国文士都是这样满足自己出世不离世的双层心理需求的。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无边无际的林木,树叶萧萧飘落;无穷无尽的长江,江水滚滚而来。


杜甫在夔州所作《登高》诗,被胡应麟推为“古今七言律第一。”
它凝聚着独特的艺术感染力和丰厚的情志内涵,让历代读者品味吟唱、摇荡心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诗人通过秋天景物的观照,领悟到个体生命的短暂,死亡之必然。此时的杜甫,已到垂暮之年,快要走完他生命旅程的最后一段路,一切功名荣辱都被置之度外,这与禅宗对生命的超功利体验是不谋而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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