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在这风光秀美的伊豆半岛的南端，有个叫下田(shimoda)的港口城市。这里可算是一座历史名城：当年镰仓幕府的开创者源赖朝便是从此地举兵。到了江户时代，由于幕府需要从大阪往东京输送物资，下田便成了海运的中转地，一时间商业迅速发展起来。不过，能让下田能在世界史上小小留一下名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近代以后的波诡云谲：1853年7月，美国人佩里率舰队抵达浦贺，向江户幕府提交要求开国的文书。次年春，佩里再次来航，与幕府签订了《日美和亲条约》。其中规定：日本开放箱根和下田作为口岸。随后佩里率舰队驻扎在下田。1856年，美国还在这里开设了第一处驻日领事馆，领事汤森·哈里斯赴任。而本文标题中的“阿吉”的人生，某种意义上就因为这位哈里斯先生而彻底改变。
阿吉（okichi），原名斋藤吉，生于1841年，原本是下田一个造船匠家的女儿。7岁时她被过继给当地城主的小妾，在那里学得了一手弹奏古琴和三味线的技艺。然而，14岁时斋藤吉又被继母赶出了家，无奈之下，她开始了自己的艺妓生涯。艺名阿吉。
从现存的19岁时的照片来看，阿吉眉清目秀，可算是美女。想必14岁时更带着点稚气，颇能戳中大叔们的萌点。再加上从小练就的琴艺，阿吉迅速成为了下田最为炙手可热的艺妓之一。如果就这么一直在风尘中生活下去，没准阿吉能获得某位金主青睐，赎身出去当个富家小妾。虽然女权人士一定会不满，但至少在当时的世俗眼光看来，这不是个太坏的未来。然而生活往前一步就是深渊，汤森·哈里斯的到来和朴素的日本人的误解，瞬间让阿吉跌入了万丈深渊。
事情是这样的。这位哈里斯先生来到日本公务繁忙，加上水土不服，在1857年5月卧床不起。领事馆的美国翻译便要求下田的日本官员给找个护士，来照顾哈里斯的起居。要说这要求不算过分，而且领事馆还许诺了高薪，但还不了解西方的日本人不知道“护士”为何物，想当然地认为领事大人是想找个小妾。于是，名妓阿吉就被塞进了领事馆大门里。
起初，老百姓都向阿吉投向同情的目光，因为她有个私定了终身的心上人。但同情这种情绪非常微妙：它总是伴随着优越感。一旦人们发现同情对象其实不比我们差，甚至某些方面比我们还强时，同情往往会因为优越感的消失，瞬间转变成嫉妒。老百姓对阿吉就是这样的。尽管她身不由己，但领事馆的高薪让她过上了比当艺妓时体面得多的生活。于是，各种不堪入耳的言辞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自然也传进了领事哈里斯的耳中。
要说这位哈里斯先生，真不是一般人。他是圣公会（从英国正教衍生出的基督教的一支）的虔诚信徒，虔诚到了不仅终身未娶，而且至死保持童子之身的地步。人家说要找护士，那的确真的是要找护士，绝无见不得人的目的。当坊间的绯闻传到他这里时，哈里斯怒不可遏，深感自己的清白受到了侮辱。于是，3个月后，待到自己恢复健康，哈里斯便开除了阿吉。
阿吉回到了心上人身边，但可想而知，闲言碎语不会因此减少。从别人给她起的外号就可看出：唐人阿吉。在那时的日语里，唐人原本指中国大陆和朝鲜半岛的人，也可用来泛指所有外国人——好端端的一个土生土长的姑娘，居然成了“外国人”。走到哪里都遭白眼的阿吉开始借酒浇愁，又因酗酒而更加招人厌恶，从此陷入了恶性循环。没过几年，阿吉便无法再在艺妓行当干下去，只好开了个给人做头发的小铺子。然而小铺子惨淡经营，心上人也因为无法忍受她终日散发酒气而离去。眼看阿吉可怜，有好心人资助了她一笔钱，让她又开了个饭店，可饭店也没到两年就倒闭，原因还是歧视和酗酒。彼时的阿吉已经年过40，早已不复当年姿色，怎么活下去才好——于是，上面照片里那位美女，20多年后，竟沦落到了在下田的大街小巷乞讨的地步。
最终，1890年3月，在日本历经明治维新后的种种政治变革，业已走上西化道路的时候，阿吉在一个夜晚纵身跳进了下田的稻生泽川，享年48岁。可叹的是，歧视至此仍未结束。所有和她有过瓜葛的人，包括亲生父母，都拒绝把她葬在与自家有关的地方。如果不是一位僧人大发慈悲，我们现在大概无法在下田找到她的坟墓。只是可怜这位僧人，就因为葬了阿吉，自己也被周围排挤，最终不得不离开了下田。
阿吉的生涯就是这样，这的确是个有些悲惨的故事。但在说了这么多之后我不得不补充一句：上面这些，都未必是真的。因为在所有官方记录中，都不曾出现阿吉这样一个人物。哈里斯和他的翻译的私人日记里，也一次没提到有这么一个女人。阿吉可能确有其人，更可能只是人们根据当时坊间的流言风语创作出来的形象。不过不论怎样，这都不会影响我接下来要说的。
无论是否真有阿吉其人，让这个名字被后人铭记的（下田现在有“唐人阿吉纪念馆”），都毫无疑问是1928年的一部小说。小说题为《唐人阿吉》，作者名叫十一谷义三郎。十一谷先生的生花妙笔让作品获得了当年的国民文艺奖，自那以后，众多以阿吉为主角的文艺作品层出不穷，就连大导演沟口健二都以该小说为蓝本拍出了电影。可以说，阿吉这个名字作为悲剧女性的代名词，开始在全日本获得认知，博得了人们的又一次同情。
翻开这些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共同的主旨：阿吉的命运，乃是时代造就的悲剧。这论调被日本人民共享，直到了现代社会的1998年，日本著名音乐组合南方群星（サザンオールスターズ）的一首咏唱阿吉的歌里还这么唱道：“轿子里坐着/被时代捉弄的/眉清目秀的丽人”（桑田佳佑词曲，《唐人阿吉（罗莎棉之歌）》）在这些作者的笔下，阿吉身上体现的是历史的无情，是男权社会和阶级社会的压迫，是那个年代的“不文明”。一句话，阿吉是什么人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可以通过她的形象反思当年的时代，进而批评自己所处的时代。比如日本战败被美军占领时，有一些女性不得不委身于外国士兵。这时关于阿吉的小说和戏剧就派上了用场，人们可以通过阿吉之口，喊出自己在现实中所不能喊出的怨恨之声。但同时，阿吉也必须一次又一次地被作者描绘成歧视和侮辱的对象，因为人们还需要把对外国人的厌恶，体现在这么一个弱女子身上。
唯一展现了不同主旨的阿吉的故事，出自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B.Brecht）之手。布莱希特援引圣经中的女英雄友第德的故事，把阿吉塑造成了一个甘愿牺牲自己，以维护下田全体人民利益的圣德女性（布莱希特，《下田的友第德》）。在布莱希特笔下，一切加于阿吉的压迫与歧视都不复存在，阿吉的地位从最底层一跃升至最顶层。布莱希特此作品据说受了老婆海伦娜·魏格尔——一个演员，并且是个马克思主义者——的影响。看起来，在不受日本文化侵袭的进步的德国剧作家手上，阿吉终于得到了救赎，摆脱了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一贯模式。
仅从故事的角度来说，不得不说布莱希特的逆向思维有点牵强。相比之下，把阿吉看做一个时代悲剧，是很自然的解读。但这种解读，总让我想起《史记》里项羽的话：“天亡我，非战之罪也。”这是司马迁式的“时代的悲剧”，这句话彻底消除了项羽的主体性，让他的精神死亡早于肉体死亡一步到来。那么，阿吉的“时代的悲剧”，是否也和项羽一样，在不知不觉间消除了那个时代所有人的主体性？而且，别忘了，我们自己也处在一个庞大的时代之中。当我们把过去某段故事看成“时代的XX”的时候，那是否意味着当时代向我们袭来的时候，我们也只能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逆来顺受？
我无法对这些问题给出积极的答案。但至少，布莱希特让我看到了一丝光芒。在我的眼里，他的解读的出众之处，不在于他逆转了阿吉的形象；而在于通过他的逆转，阿吉这样一个未必存在过的女性，头一次获得了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体性。尽管结局没变，但布莱希特笔下的阿吉前往美国领事馆，乃是她自己的选择。有了选择权，我们至少能找到一些走向不同道路的希望吧。
（此文为去年秋天游览下田所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