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烟水寒》 山远天高烟水寒

1

十一月初,台北的最高学府T大,已弥漫着一抹淡淡的秋意。刚开学第一天,同学们匆忙穿梭在校园,椰林下,操场上,傅园里,教室内外都是人,然而,总觉得不及夏天热闹,或者是经过一个长长的暑假后有些陌生,或者是那阴沉,有雨意的天气,或者是榕树下的几片落叶,让人的心里,仿佛若有所失。

升了级,高了一班,在人生的旅途上又迈进了一步,然而,这些年轻人脸上并没有显著的欣喜。成长,虽是一件兴奋的事,现实,冷酷的社会,已在这一代早熟的年轻人身上投下阴影。虽没有毕业即失业那么严重,至少,在心理上有重荷,有负担,毕竟,有钱有势、令儿女一无所挂的父母是那么少——何况,有时财势也解脱不了精神上的重压。

文学院里,外文系二年级的教室已坐了许多同学,有的在谈天,有的在看书,还没正式上课,显得有些散漫。最靠里面的角落里,两个女孩子正在聊天,她们看去有显著的不同,然而,她们谈得很开心,很融洽,这是一对很要好的朋友。

“我知道,暑假你一定躲在家里练琴,是吗?黎瑾!”说,话的女孩衣着朴素,大方自然,韵味天生。

“不练琴做什么?”黎瑾说。她是个有十足“古典”气质的女孩,非常美,眉梢眼角却透出一股傲气,“我又从不出门。你呢?亦筑。”

“做了三个中学生的家庭教师,显然很辛苦,但赚足了我和弟弟这学期的学费。”方亦筑扬一扬头,颇为骄傲的笑笑。

黎瑾没说话,她无法了解亦筑的感觉。她生在富裕的家庭,“钱”这个字对她没有任何观念。

“我学生的家长拼命挽留我继续做下去,但是开学了,我无法分心,否则功课怎么办?”亦筑继续说,“我不能因小失大,毕了业有前途才是真的!”

“你真是,上学期全系又是你第一,还口口声声的担心功课,你想做状元?”黎瑾打趣。她说话轻声细语,斯文秀气,和她古典美的外形十分吻合。

“状元?”亦筑笑起来。她很含蓄,很有教养,和黎瑾完全不同类型,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我只想读好书,找份好卫作,帮助弟弟读完大学,或者让他深造,你知道我家情形,我父亲是没这能力的!”

“你呀——”黎瑾才说两个字,忽然顿住了。

教室门口潇潇洒洒走进一个高大英伟的陌生男孩,他脸上带着浅笑,锐利的黑眼睛迅速的在同学脸上一转,完全不因为生疏的环境而有所不安。谈天的、看书的同学都停止下来,怔怔的注视这陌生人,他来得太突然,像一枚炸弹突然投入不设防的地区,他是谁?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莫非他走错了教室?

“我是雷文,”男孩子大方的自我介绍,他的声音很开朗,很温柔,仿佛有磁力,“新转学来的插班生!”

教室里立刻响起了一阵低声的议论。新来了一个漂亮的转学生,无论如何,不会是件坏事,何况他的浅笑,他的大方,他的开朗,已赢得了许多女孩子的好感。班代表起身简单的表示欢迎,雷文致谢后,在最后排找一个位置坐下来。

谈天的、看书的又重新开始。黎瑾讪讪的,有些不自然的把视线再回到亦筑脸上。

“这个人有点油腔滑调。”黎瑾说,她脸上有丝微愠。

“未必,我们不认识他怎能妄下断语?”亦筑摇摇头,“一个人处在陌生环境有时难免要伪装自己。”

“是吗?”黎瑾不置可否的。

教授进来,大家结束散漫的情绪。其实,教授来也只是说开场白,今天是不可能上课的。

就这么教授来来往往,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排课表上已没有课,同学们开始纷纷离去,黎瑾看看表,匆匆站起来,抱起一叠新书,说:

“我得走了,接我的车子已经来了,哥哥会等得不耐烦的,明天见!”说完急急忙忙的就走开。

亦筑微微笑一下,慢慢的把摊开的书一本本的堆在一起,抬起头,发觉同学已走光,只有那个新来的雷文还坐在那儿抄功课表,一副入神的样子,下意识里,她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他的侧面像正面一样吸引人,漂亮的脸上,有一种似乎是纯真的孩子气——无论如何,这与亦筑有什么关系呢?他是雷文,新来的转学生,亦筑,别发傻了,现在赶快回家,还可以帮妈妈做点家事呢。

亦筑抱起书,开始向外走,走了两步,坐在那儿的雷文忽然高声叫起来。

“喂——别走,等我一下!”他说。

亦筑惊讶的回头,发觉他连头都没抬起来。

“我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走,你——”雷文停下笔,抬起头,呆了,他没想到被自己叫住的人,竟是个飘逸的女孩!

“你——”他张大着嘴,那股孩子气更重。

“我叫方亦筑,是你叫住我的!”亦筑大方的笑笑,“你写吧,我等你!”

“我——以为你是男同学,”雷文也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给人一种健康的畅快的感觉,“很冒失,对不起!”

“男的女的有什么不同?你不像个迂腐的人,怎么说这种话?”亦筑说。

“我怕你介意,”他站起来,好高,比她高一个头,“我好了,走吧!”

他们一起走出教室,天上的阴霾越来越重,似乎大雨就快落下来。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要留下我——或任何人?你在陌生的教室怕吗?”亦筑问。

“不,我不是怕陌生的教室,而是怕孤独和没有朋友,”雷文摇摇头,黑黑的锐利眼睛盯着亦筑,“我觉得孤独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

亦筑笑一笑,自然的风韵流露嘴角。走完长长的柏油路,出了校门,她站住了。

“你的话和你的脸一样孩子气!”她说。

雷文呆一呆,亦筑探挥手,飘逸的向路的一端走去。修长,柔美的身材,不曾被朴素的衣服所掩盖,那一头短发,给人平实、亲切的感觉。他下意识的追上两步,叫:

“等我,方亦筑!”

“为什么?你要跟我回家?或是要我送你?”亦筑忍不住笑,他实在太孩子气。

“不,我也走这条路,作个伴,有个人聊天也不至于寂寞!”他说。

“你满口寂寞,孤独,告诉你,我们走在一起被人看到,明天就谣言满天飞了!”她说。

“怕什么?谣言终归是谣言。”他走在她旁边,“你刚才还洒脱得很,怎么现在又小心眼了?”

“什么洒脱?世界上谁能真洒脱?”她嘲弄的。她似乎忘了,他们才相识不久,“我常想,等我有学问了,有钱了,就必能洒脱,但看见那些学者,那些富翁,他们不正被学问、金钱所捆绑吗?怎么洒脱得起来?我又想,或者我一无所知,一无所有时,必能洒脱,但——那时我恐怕又不明白洒脱是何物,人又矛盾,又患得患失,又贪心,又虚荣,真正洒脱的,没有!”

“一句话引来你那么多牢骚,看来你对社会,对自己充满了不满的情绪。”他好奇的看她。

“我不敢不满社会,因为我自量无力改造它,也不愿不满自己,人都有缺点,我努力去克服它,更兢兢业业的走我的路;没什么可不满的,对吗?”亦筑扬一扬头。

雷文深思的看着她,态度严肃了许多。

“很少女孩子像你,你令我惊奇!”他慢慢说。

“我很平凡,而且安于平凡,如此而已!”她站住了。

“你的话很有哲学味,”他点头,“看来我苦读一年,转来T大的功夫没有白费!”

“什么意思?这两句话有关系吗?”她歪着头,有浓浓的少女纯真气息。

“当然,”他认真的说,“我原来的学校,同学玩风太重,读书风气不好,更不会有像你这样的人!”

“我?”她疑惑的拉长了声音。

“走吧,站在这儿做什么?”他自然的拍拍她,“无论如何,我高兴能认识你。”

“对不起,我要转弯了,”她俏皮的笑,“我们仍同路吗?”

“哦!”他退后一步,挥挥手,“明天见!”

亦筑说再见,转身走开。雷文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她。

晚饭后,亦筑忙着洗碗、擦桌子,做一些善后的小事,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上一片安详。

这是一幢政府配给的日式平房,年代久了,看起来又旧又简陋。小客厅中有几张藤椅和一张饭桌,客厅右边有两间房,前—间是亦筑父母的卧室,后一间为亦筑和亦恺姐弟占据着,他们屋中间垂着一幅布帘,两边各有一张床和书台。客厅左边是厨历和厕所,前面用竹篱笆围着小小的院子。这里没有豪华的享受,却有亲情;这里没有美丽的装饰,却有爱。

方秉谦坐在藤椅上看报,一圈圈的烟雾围绕在他四周,他是个安贫乐道的公务员,一生中行事方正,从不越轨,所以他不会发达,却也不会出纰漏。淑宁,亦筑的母亲坐在另一边,亦恺正在替她轻轻捶背,她是个旧式的妇人,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年轻时为丈夫,中年后为子女,她的黄金年华已逝,只留得额头的风霜,她从不怨什么。方家,虽然穷一点,但夫贤子孝,还有什么不满?唯一遗憾的,是操劳的结果,她患了风湿,尤其在这要命的阴雨天,她就更像部陈旧乏力的机器了。

“舒服些了吗?妈!”亦恺问。

“好些了,”淑宁说,“累了吧?亦恺,等亦筑弄好厨房的事,你们姐弟俩一起去做功课。”

“不累,妈,”亦恺是个用功的高中二年级学生,老实而善良,“刚开学,没有什么功课。”

“没什么功课,也该温温书,”淑宁正色的说,“多跟亦筑学点,我的风湿是老毛病,用不着你再捶!”

“怎么样?”亦筑洗好碗筷从厨房中出来,“亦恺累了,是吧?换我来!”

“不,”淑宁推开亦筑的手,“我已经不痛了,带亦恺进去做功课吧!”

姐弟俩对望一眼,无可奈何的退回房里。

“姐,”亦恺坐在书桌前,拉开了屋中间的布帘,“今天学校分组,我选了甲组,预备将来考医学院或理学院。”

“好,男孩子应该读甲组,但最重要的是有没有兴趣。”亦筑打开一本英文书。

“我倒无所谓,乙组文科我也喜欢。”亦恺天真的笑了笑说,“只是读医科将来可使爸和妈妈身体好些!”

“没问题,还有两年我就毕业,正好你考大学,我做事了一定可以供你读完医科,甚至出国!”亦筑微笑一下。

“那你呢?姐,你不想出国深造?”亦恺关心的问。

“我是女孩子,读的又是文科,出不出国都无所谓,”亦筑说,脸上有勉强压制下去的某种情绪,“爸老了,薪水又不多,我该帮忙的。”

“姐,我——”

“别说了,把明天要上的课温习一遍,今天早点睡,”亦筑阻止他,“高二是很忙的!”

亦恺温顺的转回书本上。他一向听姐姐的话,亦筑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这次——亦筑要去做事供他出国,他却不赞成了,但这不赞成,只藏在心里。

屋子里安静下来,亦筑却无法像往常一样的把全部精神放在书本上。她心里有点乱,倒不全是为了刚才和亦恺的对话,她早已决定做事来供弟弟读书的,这不会扰乱她,是什么?怎么她总是心挂挂的?

她强迫自己去记那生涩的英文字母,背来背去,一点都不顺利,往日的好记忆力仿佛已离开她,什么事使她变成这样?她开始从早晨第一件事想起——早餐后去学校,抄了功课表又和黎瑾聊天。后来雷文来了——是了,雷文,她心中波动起来,是雷文扰乱了她,是他——但是,他怎能扰乱她?他们才相识一天!

她有些懊恼,怎么可能被男孩子扰乱?进了T大,她曾发誓不沾感情上的事,一心用功为前途,为弟弟,为家庭,不少男孩追求过她,但她从来不曾动心,这个雷文,他并未追求她,为何她竟心神不宁了?怎么回事?

她咬着唇,极力想从紊乱中自拔,雷文的影子反而更鲜明了。无可否认,他是个出色的男孩,他漂亮,高大,开朗又大方,还有那令人亲切的孩子气,他是那种在一群人中,一眼就能够吸引别人视线的男孩,但是——吸引了她又如何?她不愿也不能动感情,女孩子最拍碰到这种事,一旦感情上响起钟声,将失去对任何事的奋斗。

她偷偷看一眼正在用功的弟弟,亦恺那副聚精会神的模样,那种对前途充满希望的脸映入她跟帘,她咬一咬牙,强硬的压抑了心中波动,这是她唯一的最亲爱的弟弟,她不能使他失望。

“姐,你看着我在想什么?”亦恺忽然转头问。

“我——没想什么,”她掩饰的站起来,“我想去跟妈妈聊聊天,你继续温书吧!”

匆匆走到客厅,父亲秉谦已回房休息,只有淑宁还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妈,怎么还不睡?”亦筑坐在淑宁身边。

“还早,我等你们,亦恺恐怕会肚饿,我想给他煮点面,发育中的孩子,总特别好吃的!”淑宁说。

“他还在看书,你累了一天,先去睡吧,我替他弄!”亦筑关怀的说。

“我不累,做点家事有什么累的,何况你帮了不少忙。”淑宁笑着,“你看完书了?”

“看不下,”亦筑耸耸肩,无奈的,“大概是暑假太长,懒成习惯了!”淑宁看着女儿,脸上的神色有点怪,似乎欲言又止的。

“妈,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对吗?”亦筑问。

“也没有什么事,女儿大了,做妈妈的总得关心,”淑宁平静的说,“都大三了,从来没有见你提过男朋友的事,也没有男孩子来找过你,亦筑,是怎么回事?”

亦筑的脸突然红了,好像被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她出来聊天是为了不愿想雷文的事,谁知妈妈竟提起了男朋友,看来,要来的事避都避不开的。

“有没有?怎么不说话?”淑宁再说,“我赞成你交朋友,但希望你带回家来。”

“妈,别提这事,我才刚过二十岁,并不算老呀!”亦筑撤娇的,嘟嘟嘴说,“你急着要把我嫁出去吗?”

“我说正经的,亦筑!”淑宁看穿了女儿的掩饰。

“妈,”亦筑脸上神色严肃起来,“我没有男朋友,也不想要!”

“这是什么话?学问虽然重要,但是一个女孩子,总要找归宿的,”淑宁的大道理来了,“你不能抱着满肚子学问做老小姐啊!”

“你不懂,妈,”亦筑摇摇头,“我倒并不是想多么有学问,女孩子大学毕业也就够了,找归宿,未免太早,现在普通女孩都过了二十五岁以后才结婚。”

“二十五岁?你知道我二十五岁时已生了你!”淑宁说。

“时代不同了,”亦筑笑一笑。妈妈什么都好,就是有时会坚持她的旧式思想,“妈,亦恺要读医科,一个像他那么优秀的男孩,有机会最好让他深造,再说方家只有这么一个男孩,怎么能不尽力培植他?”

淑宁呆一呆。亦筑继续说:

“我们家没有积蓄,爸的薪水只够家用,我想毕业后找个工作做几年存点钱,正好可给亦恺深造,那时再找归宿也不迟,对吗?”

“对是对,只是你——”淑宁有点犹豫。

“我怎样?妈,别担心,这不是件严重的事,何况——”她想起雷文,脸上下意识的浮上一抹红晕,“婚姻的事可遇不可求,或者,我明天就能碰到个意中人呢?”

“说笑话,”淑宁拍拍女儿,“哪有那么快的事?我可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话!”

“不是相不相信,妈,爱情要来时,无声无息的就来了,是无从捉摸的!”亦筑笑着说。

“别说这些,我可不懂!”淑宁也笑。

灯光下,洋溢着一片和乐的气氛,一抹温暖的亲情。笑声,把亦恺也引出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中了奖券?”他说。

亦筑立刻止住笑声,她不愿未成熟的弟弟知道这些。

“我们在等你,妈预备给你煮面消夜!”她说。

“我不饿,不必煮了,”亦恺摸摸短短的头发,孩子气的说,“明天早晨煮给爸吃吧!”

淑宁看着这高大、纯朴、忠厚又孝顺的儿子,心中涌上一股不可言喻的感情,几乎使她要落泪。她急忙站起来,说:“那么我去睡了,你们姐弟倒也早点睡吧。”

亦筑等所有人都上了床,重新检点一遍门窗,熄了灯,才慢慢回到房里。

今夜她毫无睡意,心中总徘徊着一些异样的情绪,她叹一口气,成长中的女孩,总是有那么多烦恼的事!

很早,亦筑就到学校了。

昨夜心中的异样情绪已消散——那只不过是个偶起的涟漪。清晨,总带给人一些新的希望,一些朦胧的喜悦,尤其在广阔的T大校园里,自满的人们往往能拾到一些令人振奋的骄傲感。因为,能挤进这最高学府的大门,毕竟是那么困难。

亦筑爱在傅园散散步,看看书。大清早,没人打扰的傅园里,美得像幅画,置身其中的人,也沾染上那一抹无法捉摸的灵秀气。

有薄薄的雾,模糊的景色有些凄迷,草地上有细细的水珠,亦筑怕弄湿鞋子,匆匆走出草地,在大理石的台阶上坐下。这的确是个安静、平和的园地,除了小鸟,你听不到任何声音。亦筑摊开一本书,若不利用清晨的好记忆力,是傻子。

她垂着头,专心的看起书来。长密的睫毛遮盖住智慧的光辉,一个高大的男孩悄悄走近她,她一点也不曾发觉,男孩也不响,只静静的注视着她,脸上有一抹恶作剧的神情,他竟是雷文。

过了—阵,亦筑仍未抬头,雷文慢慢伸手,突然间抢去了办筑的书,她吓得几乎跳起来。

“你——你——”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别怕,是我,雷文!”雷文微笑着。

她定定神,视线却被他吸去,再也移不开。透过雾,他的笑容那么动人,他又黑又亮的眼中,似乎有一个梦!一个被雾包围着的梦。她的心又波动起来,怎样一个吸引人的男孩!

“盯着我做什么?真生气了?”他笑着说。

她一震,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中逃出来。

“谁生气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有些脸红。

“我并不知道你在这儿,”他坐在她旁边,“以前听说傅园很美,进来看看,一眼就看见你,很有缘分!”

“胡说什么!”她又下意识的脸红,“黎瑾昨天就说你有点油腔滑调。”

“谁是黎瑾?”他把书还给她。他修长的手指,有一种艺术家的味道,“她为什么这么说我?”

“黎瑾是系里有名的美人,她说了就说了,谁知道为什么?”她笑,“她说得对!”

“我刚来,你们就替我定了型,”他摇摇头,“油腔滑调未必,爱开玩笑倒是真的!”

“你倒挺老实嘛!”她站起来,拍拍裙子。

“没有说假话的必要,尤其对你,”他也站起来,“我们是一见如故。”

她摇摇头,这个男孩直爽得很,肚子里藏不住东西,和这种人交朋友,保证不会吃亏。

“昨天晚上我还想起你,我喜欢你走路的姿势,很飘逸,很洒脱,”他孩子气的,“告诉你,我以前可没注意过任何女孩子!”

亦筑沉默的往外走,心中却有丝说不出来的甜意,她是那种最不容易动心的女孩子,但是,她已开始对雷文有好感了。

“你这么孩子气,我猜你是独子!”她说。视线有意无意向他看去,他正在望她,急忙收回视线,心跳不止。

“独子怎样?我并不孩子气,或者——只是你的感觉,”他说,“我觉得你是比一般女孩早熟而含蓄。”

“别谈我,”她急忙阻止,“我最怕别人拉到我身上!”

“你真怪,”雷文招摇头,他连摇头都那么洒脱,“怪得出乎我想像之外。”

亦筑抿着嘴笑。她并不很美,但有一种清逸、出尘的味道,眼睛圆圆的,黑黑的,睫毛又长又密,一举一动,一个微笑,一个手势,总有一股少女的纯真。她不是美艳的鲜花,而是疾风中的劲草。

走在教室的走廊上,远远有个瘦高的男孩紧紧的注视着亦筑,亦筑没注意,雷文却发觉了,那男孩是谁?莫非是亦筑的男朋友?

“方亦筑,”那男孩叫,“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亦筑看见他,微笑着走到他面前,雷文犹豫一下,挥挥手说声先走,扔下亦筑匆匆走开。

站在亦筑面前的是个十分冷漠的男孩。他瘦瘦的,高高的,衣着很讲究,脸上布满了傲气,给人一种无法亲近的感觉,但是,无论如何,他是个十分漂亮的男孩,尤其是眼睛,特别深邃,像深潭、像大海。他很适合做那些艺术家,作家,诗人之类的,他有一种灵气,一种无法捉摸的神韵,他是黎群,数学系四年级的高材生,也是黎瑾唯一的哥哥。

“黎瑾今天不舒服,她要你替她请假!”黎群说。

“好,”亦筑简单的回答,“我替她去办。”

黎群犹豫了几秒钟,紧紧盯了亦筑一眼,不声不响的转身离开。

亦筑透了一口气,她说不出为什么,在黎群面前她就浑身不自在,仿佛有压力逼着她,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似乎看得穿人的心,老实说一句,她怕他。

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她匆匆赶着回教室,前面的座位已没有了,她无奈的往后面走,用功的学生都爱坐前面,她自然不例外,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扯住了她的衣角,她看一看,又是雷文。

“坐在这里,我替你留了位置!”他说。

她感激的笑笑,大方的坐下来。有几个女同学都惊讶的看着她,她一点都不在乎,不是吗?她们不是羡慕就是妒忌,何必在意呢?

整个上午,排得满满的四节课,使他们没有喘息的机会,尤其是雷文,他刚转来这程度较高的学校,他跟得相当吃力。中午有两小时的休息时间,下午还有一节枯燥的文法课,许多同学都不回家,随便在附近吃面什么的,包括亦筑和雷文。

“哇,真吃不消,教授讲得那么快,”雷文一边伸舌头一边摇头,“我手忙脚乱都跟不上。”

“慢慢的习惯就好,”亦筑平淡的说,“刚开始都是这样!”

他们坐在学生活动中心吃面,同学很多,都是成群结队的,没有人注意角落里的他们。

“听说我们系里的第一名是个女孩子,看来我该去追她!”他开玩笑的说,“是谁?你吗?”

她的脸又红了。不管他有意无意,总令人发窘。

“别管她是谁,但我敢断言你追不到!”她说。

“断语别下得太早,世界上的事谁有十足的把握,即使那人是你!”他说。

她不回答他的话,心中也觉得颇有道理。是啊!世界上的事谁有十足的把握?即使是自己。

“亦筑,早上那漂亮又骄傲的男孩是谁?你的男朋友?”

“又瞎扯,是黎瑾的哥哥,要我代黎瑾请假的!”她有点埋怨的,“傲气凌人,好像全世界他最了不起!”

他摇摇头,“哥哥如此,妹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只是你不了解他们,”亦筑说,“他们是有点冷,有点傲,有点孤僻,有点不合群,是环境造成的,我和黎瑾就是好朋友!”

“我不喜欢骄傲的人,不管男女!”他固执的。

“未必见得,黎瑾那么美,许多男孩子,都追不上呢!”她打趣着,“等你见了她,再说这话不迟!”

“我觉得内在美比较重要,即使美得像天仙,是个绣花枕头又如何?”他仍摇头。

“别谈这些,我有背后批评人的不安感觉!”她说。

“难得有你这样的女孩,我追你如何?”他笑着。

“你总爱不正经,当心我不理你!”

炒米粉送上来,他们各人低下头吃。两人的友谊发展得十分自然,十分融洽,虽不能说像情侣,至少也像多年的好朋友。

“你为什么会选外文系?男孩子读文科,将来发展的机会不大!”亦筑问。

“读什么由不得我,我想读经济,考联考的分数不够高分,到外文系,不读行吗?”他苦笑,“人生在世,就有许多由不得自己的苦!”

“将来呢?你有什么打算?”她再问。

“打算?”他摇摇头,“毕了业服完兵役再说!”

走一步算一步,这是目前许多年轻人的心理,虽然有点颓丧,却怪不得他们。他们所向往的,往往得不到,希望太高,失望就更大,他们只好不想,不打算,不计划,让社会的潮流把他们冲到哪里算那里。

“别那么颓丧,每个人都得有计划的!”

“我并不颓丧,只是看到一样的事实,”他说,“我有个堂哥;家庭环境不好,苦苦挣扎读完大学;她女朋友约他一起出国、他没有钱,女朋友先去,说明只等他两年,两年内他能去就嫁给他,否则——堂哥辛辛苦苦,熬更守夜了两年,终于能出国,但他到美国的那天,正是他女朋友的出嫁的日子,他一怒,放弃了所有的计划,流落异乡,不知所终,所以,计划有什么用?打算有什么用?强不过命运,强不过环境!”

“不能因一个人的遭遇就打消了你的斗志,”亦筑不同意的,“我家的环境也不好,我从来都不消极,我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话。”

他看着她,眼中有一抹感动的神色,这个坚强的,勇敢的,充满信心的女核,对他竟有那么一份强烈的影响力,他们才相识两天,这该是件奇异的事。

“亦筑,在你面前我觉得惭愧!”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的个性完全像男孩,刚才一刹那,我真以为你是个男孩!”

亦筑笑笑。各人付了自己的米粉钱,然后一同走出学生活动中心,离上课的时间还早,他们不必急急的赶。

“说说看,你有什么打算呢?”雷文问。

“我想快快毕业,成绩好一点,找份好工作,做几年事,存点钱,帮助弟弟出国深造,如此而已。”她耸耸肩,很坦白的说,“我早说过我是个平凡故人,也安于平凡!”

“和你的平凡比,我只能算为平庸了!”他由衷的。

“算了,别给我戴高帽子,”她笑着阻止,“我最怕别人恭维我。”

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停下来,带有一抹深思的,又有着盼望的神情,说:

“亦筑,如果我约你,你愿出来吗?”

“这——”亦筑呆了一下,男孩子的约会,都是这么直截了当,单刀直入的吗?“我想,不会出来。”

“为什么?”他惊讶的。

她看着他,很严肃的说:

“目前我不打算交男朋友!”

“天,亦筑,别这么老道学,”雷文大叫起来,“我还没有打算追你,你已经防备起来,我只是很喜欢和你谈谈,完全——当你是男孩子呀!”

亦筑脸上肌肉放松,心中却忍不住轻微的失望起来。她真以为他要追她了,谁知不是,不禁讪讪然。

“这样——也许还可商量。”她红着脸说。

“你真古怪得可爱!”他摇头继续往前走,“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目前也不打算交女朋友!”

“是吗?”她有点好奇,却不便深问。

“对于爱情,我相信一见钟情式的,一眼看见,就互相吸引,发生好感的才是真爱情,而且必须像小说上描写的那种强烈得烧得死人的,你以为如何?”

她摇摇头,笑着走进文学院大楼。

“去找你的一见钟情和烧得死人的感情吧!”她笑,“我可没有兴趣!”

“亦筑,别笑,我说的是真话!”雷文追上来。

两个过路的女同学诧异的看他们,以为是闹别扭的情侣,亦筑尴尬的快步走开,口中开始埋怨。

“看你,别人以为我们在干什么?”她低声说。

“别人以为什么,都不关我们的事,”他毫不在乎,“让他们去说方亦筑是雷文的女朋友,那又如何?”

“再这样我会真生气的!”她停下来。

“好吧!你真生气给我看看,”他恶作剧的,“我最爱看生气的女孩。尤其是你!”

“雷文,你——”亦筑气恼的叫。

“好,亦筑。我们回教室去吧!”他立刻正经起来,“早上有几个不懂的问题要请教你!”

—坐在教室的一角,亦筑专心的讲解雷文所提出的问题,讲得又仔细又详尽,当她无意之中抬起头时,竟碰到一对似笑非笑,恶作剧的眼睛,她呆了一下,意会到雷文的请教又是捉弄时,已气得涨红了脸。

“原来你是那么——可恶的!”她不依的叫,“你故意说不懂,对吗?”

雷文凝视着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看你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真以为面前是个又蠢又笨的小学生,”他说,“别生气,亦筑,我赔不是,今天晚上请你看电影!”

“谁稀罕你的电影!”她想想,自己也忍不住好笑,“你喜欢捉弄人,总有一天会被人捉弄!”

“好,好,我会有报应的,”他说,“今天晚上看电影吗?好在刚开学,不忙!”

她犹豫的望着他。很想去,下意识的又怕动感情,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心里。

“好吧!算是罚你!”她挣扎着说。

“看你,只不过看场电影,你像在考虑嫁我一样,真是死心眼儿!”他打趣著。

“你总是这么胡扯,什么时候你能正经起来,你就——”

“就怎样?”他笑着,“你嫁给我?”

“雷文!”她喝止着。她对他完全没办法。

教授进来,雷文不得不收拾起他那可恶的笑容,却不放弃偷偷对亦筑扮个鬼脸。

文法课,是最枯燥乏味,又最伤脑筋的,许多同学都不耐烦,低着头做自己的事,写信的,看小说的,甚至有人在偷偷吃东西。亦筑收起刚才的笑闹,专心的倾听教授的讲解,并不是她比别人强,比别人好些,只是,—种责任,一种义务,使她不愿放过教授说的每一个字,学问是自己的,即使不为家,不为弟弟,也应该为自己。

教授停下来,在黑板上写些东西,亦筑不经意的朝雷文望望,他——简直令人惊奇,刚才的嬉皮笑脸变得一本正经,他也正专心的在听课呢!

亦筑摇摇头,凭外表实在很难去认识一个人,原来雷文也有严肃的另一面呢!

她轻轻对自己点点头,似乎,雷文的影子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昨夜气温骤然下降,清晨醒来,有薄薄的雾,有阵阵毛毛细雨,秋高气爽,就这样消失了,校园里,显得有点萧瑟,有点冷清。

雷文来得早,他沿着柏油路旁的安全岛慢慢往前走,没有花的杜鹃显得十分单调,高高的椰树,在细雨中摇晃,像个无助的大孩子。雷文不喜欢这种气候,尤其讨厌秋天,就像一首幽怨的国乐,令人伤感。

总办公室前的喷水池边站着个陌生的女孩,她背着身体,看不见她的脸,但是,那纤柔,那细致,似乎是垂在湖边的—棵柳树。长长的头发被风吹起来,有一抹模糊,一抹凄迷,一抹捉摸不住的神韵。

雷文心中起了一阵异样的波动,那少女的背影,一下子就跳进他全无防备的心,他说不出为了什么,或是那纤柔?或是那细致?或是那不可捉摸的神韵?他完全被吸引,下意识的走向她,隔着那层薄雾,他就那样站在她面前。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女孩!这个时代,几乎不可能有她的存在,她有一张凄清的、蛋形脸,五官是那样细致,工整的配合着,完全无法在她脸上找着—丝瑕疵,她的皮肤,有些近乎苍白,但绝不损她的美,反而增加了她的神秘,她有十足的所谓“古典”气质,她正在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男孩。她脸上没有惊讶,似乎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打破她的平静,她的眼睛闪动着,透过雾,他看见里面有个朦胧的梦,就像他的一样,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站在她面前,使他心里涌出一片从未有过的安详与平和,一个意念突跳出来,他说:

“黎瑾,你是黎瑾!”他的声音有如梦呓般。

她点点头,弥漫在他们之间的雾立刻散了。

“我知道你是雷文!”她说。文雅的声音一如其人。

“你也知道我?”他喃喃的说。几乎忍不住高兴得跳起来“你也知道我!”

“我看见你走进教室!”她说。眼中的梦消失了,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你说我油腔滑调,是吗?”他微笑。十分引人的微笑,雾更淡了。

“原来是亦筑,她出卖了我!”她仍是那么冷。

她扬一扬头,雷文看见她眉宇间一股傲气,不禁皱眉。

“你果然很像他!”他再说。

“如果你不喜欢,可以走开!”她移开视线。

“你这样骄傲的赶走了多少你身边的人?”他挑战的。

她不看他,也不回答他的话,刚才对他的好感似已消失,那些雾又凝聚起来。

“不理人并不表示你比别人优越,小姐,美丽的女孩一骄傲就变成无知的孔雀,”他嘲弄的笑,“原来你以冷漠来掩饰你的无知!”

“没有礼貌也不代表幽默,油腔滑调永不得人欣赏!”她冰冷的说。

“我没说自己幽默,也不在乎你欣货,何必为我着急呢?”他毫不在意的。

她一窒,脸色更加苍白。若不是她那么冷,那么傲,那么尖锐,她会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当然,我何必替你着急?”她冷哼着。实在是她心胸太窄,原来她生气亦筑竟先认识了他,“去找欣赏你那恶劣幽默感的亦筑吧!”

“亦筑?”他笑起来,女孩子的小心眼儿太明显,“她还没有来,否则我要像昨天一样跟她去傅园散步。”

她紧闭着嘴,狠狠盯了他一眼,匆匆向教室走去。雷文望着她的背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迷惑于她美得逼人的外表,却为她的冷傲所阻。

雷文无精打采地走回教室。看见亦筑已来,正和黎瑾在一边讲话,不便去打招呼,闷闷的找—张椅子坐下来,竟有些赌气的感觉,为什么呢?就为了黎瑾刚才的奚落?这未免太好笑,他并不预备交女朋友,一个普通的女同学,何必那么认真!是吧?

同学陆续来了,他心情又开朗起来,原没有什么事值得计较的,男孩子就该像个男孩子。就在这时候,亦筑突然看见他,招呼着说:

“雷文,你也来了?”她指指黎瑾,“来,我替你介绍黎瑾,你一定喜欢认识!”

雷文硬着头皮走过去,看见亦筑正大方开朗的笑,而黎瑾仍是一副冷漠的样子。两个绝对不同型的女孩,怎能成为好朋友呢?

“我们见过了,在喷水池前!”雷文说。他极力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事实上,对黎瑾,他真的在乎呢!

“是吗?”亦筑说,“黎瑾怎么不说话?”

“我不够幽默,说了怕没有人欣赏!”她冷冷的扬扬头,转身回到座位上。

“怎么回事?”亦筑怀疑的。

“大概我得罪了她!”他耸耸肩,相当难堪。

“你就是口没遮拦,碰钉子了吧?”亦筑笑起来。

上课铃响了,各人都回到座位上,亦筑也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专心听讲了。雷文却无法集中精神,不时偷偷向黎瑾望去,她像尊石膏像般的纹风不动,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雷文心中越来越烦,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的烦,什么都觉得不对。过了一阵,他实在忍不住,撕下一张纸,匆匆在上面写着:

“是我不好,原谅我一次,好吗?”

犹豫了几秒钟,趁没有人注意,轻轻把纸团扔给黎瑾,似乎,黎瑾十分机警,迅速的握住纸团。

他紧张的注视着,她慢慢摊开手中的纸条,低着头看了很久,似乎是把那几个字咽到肚子里面。然后,她转过脸,默默的看他一眼。

这一眼,他的心立刻安静了,黎瑾的脸上已不再有冰霜,已不再那么骄傲,是吗?她已经原谅了他,虽然不见得是他错。

教授的声音又回到他耳朵里,他又恢复了愉快、开朗的心。人的确是种奇怪的动物,是吗?有时根本讲不通,无法理解的。

中午,三个人——雷文,亦筑,黎瑾一起到学生中心吃面,亦筑觉得奇怪,早上还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什么时候讲和的呢?雷文一直在引黎瑾讲话,她虽然很少开口;但脸上的浅笑却比平时动人,这——有什么不对吗?亦筑心中竟泛着些说不出的不自在,仿佛失落了什么似的。

“亦筑,你看黎瑾吃得那么少,怪不得时时生病要请假了!”雷文对亦筑说话,却看着黎瑾。

“我一向吃得少,生病有一半是懒。”黎瑾细声说。

“女孩子懒最要不得,学学亦筑,她——”雷文又说。

亦筑皱皱眉,忽然有要离开的冲动,被冷落的滋味不好受,虽然她大方、开朗,然而仍是女孩子,她觉得似乎是被遗弃在路边的婴儿。

“我上二楼去看看报,就下来!”她站起来,也不顾雷文惊讶的眼光,匆匆离开。

学生中心的二楼很清静,不像一楼那么嘈杂,一间间的房间为各社团所占,更有美术室什么的,学术气氛很浓厚。亦筑找了一个单独的座位,沉默的坐下来。

心里一安静,刚才那点烦躁不安立刻消失,而且觉得这样离开他们,未免大小气,雷文又不是她什么人,她没有理由妒忌——妒忌?天,她在妒忌吗?

她有点着慌,这妒意来得毫无道理,她从来不是个善妒的女孩,就算别人抢去了她的第一名——雷文,唉!她说不出什么,心里乱得一团糟。

若是妒忌,就表示有爱,这爱未免太荒唐,认识才二天,从何爱起?就算闪电的一见钟情式,也要双方,雷文他——亦筑无法再想下去,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安的踱着,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也真是天大的笑话,被男同学背后称为“铁石心肠”的亦筑,竟会妒忌?

她极力掩饰心里的情绪。不能在这儿呆太久,否则雷文他们也会找上来,即使她真在妒忌,也只有埋在心里,她一向开朗,洒脱,今天竟怎么也扔不开这事?

她重新坐下来,突然,她发现不远的角落里,有个男孩正默默的注视着她,那男孩很面熟,是——她大吃一惊,怎么会是黎群呢?

黎群依然那么冷漠,那么骄傲,但那亮得出奇的眼中,却抹探索的神采,皱着眉,有些不耐烦,有些疑惑的样子,他发现了什么?是吗?

“不知道你也在这儿!”亦筑发窘的说。

“来了很久!”他说。简短的话,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

“黎瑾他们在楼下吃面,我——来看报!”亦筑结巴的。

“这里没报纸!”黎群眉心皱得更紧。

“我——我——”亦筑的脸蓦然红了。平日她是个坦然、大方的女孩,在他面前,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其实,你不必告诉我你来做什么!”他冷漠的说,“懂吗?”

她振作一下,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那么无用,偏偏他的目光那么锐利,仿佛看得穿她的心。

“不需要伪装自己,”他又说,“世界上虚伪的东西已经太多,我情愿你表现出‘真我’来!”

他脸上那丝嘲弄又似不屑的冰冷激怒了她——她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今天一切都不对劲。

“我原本就是这样,太不成熟?太幼稚吗?我不曾请你来看!”她激动的,“以一副嘲弄和不屑的口吻来批评别人,我不以为更能表现出你的‘真我’来!”

黎群呆了一下,亮亮的眼中闪动着一抹惊奇。他紧紧的凝视着她,过了许久,凝定的眼睛疲乏了,他慢慢说:

“你比我想像的更难惹!”

这回轮到她发呆了,他想她是个难惹的女孩?

“也许,但我绝不随便批评人!”她不甘示弱的。

他再看她,满脸令她不懂的神色,然后,站起来大步离去。她呆呆的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黎群真是个少见的怪人,除了冷傲之外,他总是那样独往独来的来到,又那样独来独往的离去。

“亦筑,站在那儿发什么呆?”雷文嚷着上楼。

亦筑一震,清醒过来。她装得若无其事,淡淡的说:

“我正在找报纸,碰到黎群,说了两句话他就走了!”

“哥哥?他从来不到这里的!”黎瑾怀疑的。

亦筑看她一眼,她那和黎群同样冷傲的脸,有一抹少见的、从心底发出的欣喜之色。亦筑那股抑制不住的妒忌又往上窜,她只得移开视线。

“谁知道?他就坐在那儿!”亦筑指指角落。却不愿提起刚才和黎群的几句对话。

“起初我还以为黎群是亦筑的男朋友呢!”雷文打趣。

“会吗?亦筑!”黎瑾心情特别好。

亦筑垂着头,根本不回答她的话,只说:

“回教室吧!快上课了!”

走在操场上,亦筑心情开朗了一点,广阔的校园,宏伟的建筑,还有那一望无际的天空,很容易使人忘掉心胸中的不快,何况亦筑本是个开朗的女孩。

“亦筑,星期六一起去黎瑾家好吗?下午没有课,黎瑾说请我们吃海鲜!”雷文忽然说。

“是吗?”亦筑看黎瑾,后者脸上一片嫣红,“连我也一起请?”

“当然,大家一起玩玩,好吗?”黎瑾说。从她闪避的目光,亦筑知道其中必另有文章。

“好吧!”亦筑吸一口气。既然人家已两厢情愿,她也不必显得那么小气。

“怎么说‘好吧’?似乎有点勉强似的!”雷文说。

亦筑看雷文一眼,那漂亮的脸上笑容依旧,就是那么粗心大意,她暗暗叹口气,或者,就是他那粗心大意吸引了她呢?

“勉强吗?”她不置可否的说。

“亦筑,你今天讲话好奇怪!”雷文忍不住大叫起来,“到底为什么?是因为黎群吗?”

“别这么说,亦筑真会生气!”一直少出声的黎瑾说。她总是这么斯斯文文的说话,让人有火也发不出。

“那么亦筑,你说到底为什么?”雷文仍不放松。

“为你吧!”亦筑似笑非笑,似真非真的。

雷文呆了一下,亦筑已快步走入文学院大楼。他傻傻的看着身边的黎瑾,女孩子总是那么难懂的!

2

黎园,坐落在碧潭之滨,文山之下,是一个十分巨大的花园围住一幢令人羡慕的别墅。

亦筑站在堂皇的门外有些迟疑,门上金色的“黎园”两字在阳光下闪闪生光,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她虽不以为自己身上衣服寒酸,却对大门里的另一世界感到畏缩,但是,她是被邀请来的客人,无论如何她该进去!

定一定神,她用力按下门铃。过了许久,几乎有五分钟,才听见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砰的一声,大门开了。

站在门边的人令她吃惊,正是前两天曾互相针锋相对,不欢而散的黎群,想不到来开门的会是他,多么尴尬的场面,她已后悔答应和雷文同来的事。

黎群不说话,做一个让她进来的手势。亦筑勉强挤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走进去,背后大门又砰然关上,然后,她发现眼前的花园大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几乎无法看清被树木掩蔽着的房屋,难怪黎群会那么久才来开门。想到黎群,她下意识的朝后望望,黎群竟在她身边,她的脸突然红了,好像被老师捉住做错事的小学生。

“谢谢你替我开门!”她低着头说。

“工人在后面果园里,听不见门铃!”他说。他总是说得怪怪的,每句话都像没说完。

又走了几步,亦筑被这种沉闷的空气困得发窘,她努力找出一些话来说。

“花园真大,晚上一定好吓人!”她说。刚说完,立刻发觉这话多么幼稚可笑,脸又红了。

“住在郊区有大花园的房子,是一种享受。”他说。奇怪的,他这次竟没有嘲笑的意思。

“雷文来了吗?”她转移话题,连看都不敢看他,在他面前,她连手都不知该怎么放。

“前两天的事,我想——我该道歉!”他答非所问。

她停了下来,有点不敢相信的看他——他那深深的若有所思的,看得透人心的黑眼睛正停在她脸上,她无法抑制那剧烈的心跳,讲话的声音都抖起来。

“我——不对,”她摔一摔头,振作一点,“别提了,他们呢?”

黎群深锁的眉心舒展开,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只定定的凝视她——他总是喜欢这样深深的看她。在他的眼光里,亦筑突然想逃,她无法承受从他那儿来的巨大压力,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雷文和小瑾去碧潭划船了,不会那么快回来!”他说。视线移开,她觉得压力一松。

“去划船?”她说。—种酸酸的味道,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涌上来,他们竟不等她?

“是的!”黎群说,“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不用了,”她竭力抚平心中的情绪,却忍不住后悔今天眼巴巴的那么远赶来。她虽不希望做主角,却不愿意做陪衬的配角,“我等一会儿——或者我先回去!”

他们一起走进大厅,里面的布置十分古雅,十分气派,许多用酸枝木雕刻成的家具,合度的摆在适当的地方,也有一部分现代化的沙发什么的,因设计摆设得好,倒没有不调和的感觉。亦筑的心里有事,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闷声不响的坐在一张沙发上。

“小瑾说你是个活泼的女孩,我却总看见你沉默的时候多!”黎群说。

“我想——该讲话时,才讲话,免得被认为是多嘴的女孩!”她勉强打起精神,努力不去想雷文他们。

“在我面前,你认为是不该讲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和平日不同,没有那么冷,那么傲。

“不——”她的声音拖得好长,“你也是个沉默的人,我想你是不喜欢别人多说话的。”

“许多事你都是你想,你想的,事实上——只是没有我愿意讲话的对象!”他说。

她惊讶的看着他,几乎不相信刚才的话是他说的,这个又冷又傲的富家子,他只是没有愿意讲话的对象。

“你的冷漠和骄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大胆的说。

“是吗?”他眉毛一扬,眼中闪过—抹光彩,“你认为这样?”

“当然,雷文也这样说过!”她点点头。

“别提他,我要听你的意见!”他说。

她抿着嘴,微微歪着头,十分俏皮,十分认真。

“我没意见,我只是——有点怕你!”她笑着。

“怕我?”他脸上神色好怪。过了一阵,他站起来,说,“我去给你拿杯果汁。”

亦筑想阻止已来不及,看着他修长的背影从一扇门中隐去,心中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情绪。

黎群再回来,手上多了两杯红色的果汁。

“西瓜汁,我才打的!”他说。

亦筑接过杯子,暗暗的打量着他。他穿得很随便,不像在学校时那么讲究,或许,就是因为衣着的随便,而使他变得可亲些?脸上不再冷漠,眉心不再深锁,除了漂亮之外,他有种特别的气质,有一种别人及不上的风度,有——想这些做什么?女孩子总喜欢研究这些吗?亦筑收回停留在他脸上过久的视线,自己也觉不好意思,忙低头啜着那杯西瓜汁,西瓜汁甜甜的,凉凉的,很可口。

“你知道,黎瑾今天为什么会突然请我们吗?”她问。

“她没有提,难道不可以吗?”他反问。一改平日的冷漠,他也变得话多了,“请客也要问为什么?”

亦筑脸红了,她原是想侧面打听些消息的。

“不,我们在一起两年,她从来没有提过请我来,我想——或者今天是她生日什么的!”她说得很得体,很婉转。

“不!”他摇摇头,锐利的眼光停在她脸上,若有所思,“你想知道什么?”

“不,不!”她连忙否认,也提高警觉。黎群是个十分机灵的男孩,“我随便问问,他们——该回来了吧!”

他仍然看着她,脸上神色很怪,似乎想说什么。

“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后面果园里看看!”他说。

她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出去走走总比呆坐的好,和黎群谈话,总是那样不自在。

后面的园子也是那么大,在树林中转了几个弯,从一道小门出去,呈现眼前是一大片山地,山上有许多各种不同的树,没有结果子,亦筑也分不出是些什么树,只默默的跟在黎群后面走。

“右边的是桔子树,左边的全是番石榴,再后面还有些葡萄、柚子和无花果。我看着这块地空着可惜,找人来开发的”他说。脸上竟浮出一抹难得的浅笑。

“水果成熟时,你怎么处理?卖吗?”她问。

“附近有一家孤儿院,那里的许多孩子会替我处理成熟的水果。”他淡淡的说。毫不炫耀,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

亦筑的心里忽然多了些什么,那是一个新的、鲜明的形象。以前,她总认为黎群是黎瑾的哥哥,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像校园里许许多多的陌生同学一样,无法在心里塑造个形象,即使有,也是个淡淡的冷漠,骄傲,不苟言笑的影子。

奇怪的,今天虽只有短短时间的相处,他也不曾说什么,只是那句简短的话,就在亦筑心里建造一个深刻的意念,黎群,是个深沉,善良,内在丰富的男孩!

像画家手里一枝神奇的笔,轻轻几笔,就勾画出一幅清新可喜的杰作。

“我想,你的好心会得到好报的!”亦筑由衷的说。

“如果我想要报答,未免太卑微了!”他继续往前走。

“并不是卑微的问题,”亦筑脸孔发红,“现在只耕耘不收获的人毕竟那么少——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黎群停在一株桔子树旁,带着一抹欣喜的深思神色看着她,她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神色,也没发觉过他也是如此出色,如此吸引人的一个男孩,不禁呆了。

“你坦白得可爱!”他慢慢的说。声音很低,很沉,这句话,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记得你说过情愿看见人表现出‘真我’来!”她答。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几乎是没有考虑冲口而出的。

“你——重视我的话?”他眼睛一亮。

“我——”她心中竟有一阵难以抑制的波动,“重视所有对我有益的话!”

他深深凝视她,似乎要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

“你很会说话,出乎我想像之外!”他慢慢说。

“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她好奇的问。

他笑一笑,十分难懂的笑。继续往前走。

“幼稚些,平庸些,至少,不会比小瑾好许多!”他说。

“黎瑾?你觉得她幼稚,平庸?”她惊讶的叫将起来,“她那么美,那么斯文,而且,她是你妹妹!”

“是妹妹也得讲真话,”他摇摇头,看着山顶上的浮云,“她是被宠坏了的女孩,永远长卜不大,何况,美,斯文能代表什么?”

“如果你的看法是这样,你对女孩子未免太苛刻!”她说,“我很难想像,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合你的标。”

“宁缺毋滥,你懂这意思吗?”他再看看她。

“这只是一句自高自大,孤芳自赏的人,对自己的—种掩饰说法!”她不以为然。

他的脸紧绷起来,有点恼怒,“你懂什么?什么孤芳自赏?什么掩饰?你是小说看得太多。自以为什么都懂,是吗?治身自好的人是自高自大?你该重新回高中去念念国文!”他冷冷的说。

她一怔,他怎么无端端的又发起脾气来?她完全没有讽刺他的意思,她十分难堪。

“你误会了,我只是说一部分人!”她解释。

“一部分人,谁?我吗?”他上前一步。

“黎群,”她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得讲点道理,谁在说你了?如果你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呀!”

黎群闭口不言,眼中锐利的神色渐渐退去,他显得似乎有些疲乏,过了一阵,他说:

“回去吧!他们也许回来了!”

亦筑负气的跟在他后面慢慢朝山下定。富家子弟都是有任性,自以为是的毛病,黎群,黎瑾都不例外。穿过那扇小门,回到花园时,黎群停下来,很诚恳的说:

“刚才是我不好,你别介意!”过了一阵,又说,“我们俩之间总有些意见不合。或者,我们都倔强又固执!”

亦筑笑笑,刚才的大叫大嚷,也未免太失礼,她本来并不斤斤计较的,对黎群,不知为何总不让步。

“有时有些意见也不惜,争论之下,总有益处!”她说,“我虽倔强些,却不固执啊!”

他也释然的笑了,亦筑说得对,争论之下,总有益处,至少,也增加彼此间的了解。

回到客厅,雷文他们仍未回来。刚才被遗忘的那丝酸意,又悄悄的涌回来,亦筑本想告辞先走,又觉得有些不甘,坐在沙发上不再讲话。

黎群坐在对面,若有所思的也不开口,沉闷的气氛十分难受,过了一阵,他站起来,说:

“我叫工人去碧潭找他们,你坐一下!”

亦筑想说用不着,他已匆匆离去。无聊中,她开始四下打量这幢华丽的别墅。像所有大房屋一样,黎园也显得相当阴森,大树遮去了阳光,屋子里若不开灯,就觉得阴暗了,除此以外,酸枝木家具与屋顶木梁的雕花,虽然配得十分好,总觉得古老,大厅四边的门都掩闭着,使第一次来的亦筑,竟有些恐怖感。她不明白,富有的黎家,为什么要把客厅布置成这样?暮气沉沉的,现代化的明朗,简单线条不更好?

花园传来一阵笑声,是雷文和黎瑾的,他们回来了,大厅中等待独坐的亦筑,竟有种说不出的难堪。从窗口望出去,雷文和黎瑾手牵着手,互相凝视微笑,那情景——亦筑真愿自己不在此地,不曾见到他们。看情形,他们真是——恋爱了。

“亦筑来了!”雷文先发现她。

黎瑾立刻放开他的手,苍白而美丽的脸上现出羞涩的红晕,她跑到亦筑面前,像解释什么似的。

“我们等了你好久,以为你不来了,所以先去!”她说。

“你来了多久?一直坐在这儿吗?”雷文问,他脸上有一层幸福、愉快的光辉。

“不很久,”亦筑尽量装得自然,“黎群刚带我去后山看果园,他叫工人去找你们!”

“人都回来了,还找什么?”雷文笑着。他仍然笑得那么引人,那么开朗。

“我去叫哥哥回来!”黎瑾很快转身离开。女孩子比较敏感,她已看出亦筑神色有些不对。

“去碧潭十多次,只有这次最愉快!”雷文兴奋的说,“黎瑾居然会划船,看她柔柔弱弱的,真想不到!”

亦筑不作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你说得对,若不接近,实在难了解一个人,像黎瑾,我以前以为她又冷、又傲,现在才知道她——”他又说。

“十分可爱,对吗?”亦筑嘴上促狭,心里却很不舒服。

“亦筑,老实说,我从来没碰到过像黎瑾这类型的女孩,几乎不敢相信这时代会有这样的人。这是我的幸福,对不对?”他坦白的,毫不保留的说。

“你怎能和一个女孩子讨论这问题呢?”亦筑说。

“怎么不能?你不同,希望你给我点意见!”他热烈的说。粗心得一点也没有注意亦筑奇异的神色。

“什么意见?你想追她?”亦筑的心发冷。

“嘘,别说。她回来了!”雷文压低声音。

黎瑾伴着黎群一起走进来,兄妹两人都显得很愉快,亦筑突然警觉,在此时此地表现不愉快是件多么不明智的事!她强打精神,压住心中许多纷乱的思绪,她不是那种经不起打击的女孩,她得坚强!

“麻烦你了,黎群!”她大方的,平静的笑。

黎群看她一眼,没说话,或者,他是那种不喜欢用言语去表达一切的人。

“饿吗?该吃点心了,好吗?”黎瑾像是对大家说,却只看着雷文。她实在不是个好主人。

不等雷文回答,她已从一扇门中退去。她今天表现出过分兴奋与热烈,和她平日冷漠、拘谨完全不同,傻子也能看出是怎么回事,偏偏她自己还毫无所觉。孤僻的日子过得太久,她不知道在这种场合应怎样处理自己。

黎群皱皱眉,十分不高兴的瞪了雷文一眼,站起来,匆勿朝另一扇门走去,一边对亦筑说:

“你坐一下,我有功课!”

门砰的一声弹回来,雷文才疑惑不解的自语:

“这个人怎么回事?谁得罪了他?”他说,

“没有人得罪他,哥哥脾气一向如此!”黎瑾出来,背后跟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佣。手上举着一盘点心,“他在赶写毕业论文!”黎瑾接着说。

托盘里是一些蛋糕、小点心之类的东西,亦筑一向不爱甜食,微笑着拒绝,并非有意,然而,黎瑾的脸变了。刚才的笑容被僵硬所代替,她敏感的以为,亦筑已在妒忌她了,她永远忘不了亦筑先认识雷文的事。

“一点都不吃吗?”她问。脸上只有僵硬的勉强笑容。过窄的心胸,使她只会钻牛角尖。

“我胃不好,吃甜的东西常泛酸,很难受”亦筑解释。

“未必吧!或者只是我家的使你反胃!”黎瑾说。

“真的,我知道,亦筑从不吃甜食!”雷文在一边说。

“你怎么知道?”黎瑾脸色更难看,完全破坏了她那雅致的古典气质。

“我们在一起吃过许多次东西,常常同路回家,怎能不知道?”雷文毫无心机,粗心大意的,还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大孩子,“别逼她吃了,我多吃点吧!”

黎瑾似赌气的哼一声,低声说:“你倒体贴!”

雷文只顾着吃,根本没所见黎瑾的话。亦筑心里却重重一震,黎瑾现在已开始妒忌,而这种妒忌却是毫无理由的,她不得不提高警惕,看样子,她必须退出这尴尬的处境才行。

过了一阵,雷文吃下最后一块蛋糕,拍拍手,正想说什么,黎瑾却抢先开口。可能是她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太过分,到底亦筑还是她的好朋友。

“晚餐吃多一点吧,不再有甜食!”她似抱歉的说。

“不——”亦筑拖长了声音,一个突然的意念闪上心头,“我不能留在这儿吃晚饭,有点事——暑假里我教的学生今天请我一定去,我推不掉。”

“亦筑,你真扫兴,”雷文大叫,“迟到早退,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你,今天怎么回事?”

“没有事,我只是赶来说一声,”亦筑装得很像,“我们是老朋友,黎瑾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黎瑾一室,她心里实在希望亦筑离开,和雷文单独相处,多美的时光!嘴里却不得不说,“当然能原谅你,可是你一走,就不热闹了!”

“有的场合不需要热闹!”亦筑微笑着一语双关的,“对吗?我得走了!”她站起来。

“我送你!”黎群忽然出现,冷漠、不耐烦的声音使大家都吃了一惊,他不是在写毕业论文吗?怎么会听到外面的谈话?怎么知道亦筑要走?

“不,不必麻烦了!”亦筑推辞,她怕和黎群在一起。

“不麻烦!”黎群自顾自的往外走,完全不理会所有人的惊讶眼光。

“那么——我走了!”亦筑无奈的跟着出去,沉默的走出大花园。黎群一言不发,似乎真是只为送亦筑出来。黎园的门口是一条通往公路的幽静小径,附近没有人家,小径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亦筑很想打破使人窒息的沉闷,对着深沉、冷漠又怪异的黎群却真找不到话题。

“你并没有事,对吗?”黎群突然说。他不看她,只对着空旷的田野。

亦筑吃了一惊,他锐利的眼睛看出了什么?

“你的学生并没有请你,你只是——想离开!”

“你的话令我难堪!”她摇摇头,不置可否。

“你难道不想想,你的离去也令人难堪?”他说。

“我不认为黎瑾或雷文会难堪,”她笑笑,“如果是你,也会离开。”

“小瑾真傻,雷文——并不适合她!”他也摇头。两人的对话含蓄而微妙,点到即止。

“这该由她自己决定,你怎能替她感受?”她眉毛上扬。

“你说得对,我怎能替她感受?”他若有所思。骄傲如他,竟能说出这种话?“我只是——不喜欢雷文!”

“雷文很孩子气,不拘小节,粗心大意,其实,他很不错,内在也蛮有深度!”她说。

“你很了解他?”他看她一眼,颇为惊讶,“你们认识并不久!”

“了解不一定因时间长短,”她微微脸红,“有的人一眼就能看穿他,有的人却深得像个矿。”

“矿?”他回味着这话。

“你就像个矿,对吗?”她直率的说。

“是吗?”他笑起来。当他笑时,黑亮的眼中有一抹难以捉摸的神韵,脸上有一种在别的男孩身上难找到的阴沉,似乎是绅士的高尚气质,“那么你是个好的开矿者?”

“不——”她拖长了声音。他的话说得很明显,难道他——不,不可能,他们俩算得上是个陌生人,“我不敢以开矿者自居,即使是,也是最差的!”

他看着她,立刻看出她的闪避。

“你相当聪明!”他说。

走上公路,汽车、行人立刻多起来,他们无法再继续“捉选藏”似的谈话。站在公路局车站上,她说:“谢谢你送我!”

“我似乎是为你这句话而来的。”他有点自嘲。

“别把目的和结果看得这么重,当心你会失望!”她说。带着些开玩笑的口吻。

“是吗?”他认真的凝视她,“是吗?”

她心里一颤,今天黎群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讲的话又是那么古怪,莫非有什么原因?

“我在开玩笑,你真介意?”她故作轻松,心里却轻松不起来,因为她已在开始怀疑一件事。

“我不该介意?”他反问。

她说不出话来,黎群的态度使她疑心越来越重。

公路局汽车来了,她松了口气,正预备上车,黎群出乎意料之外的握住了她的手臂,握得很紧,很紧,她已感到痛了,她忍不住低呼:“黎群,你——”

黎群的手有一些神经质的颤抖,脸上神色怪异得出奇,似乎在强抑着激动。

“你还会再来黎园吗?”他声音急促又低沉,好像亦筑一去永不回头似的,“你会吗?”

“我想——我会!”她心中发颤,有些害怕。

“那么——再见!”他放开她,长长的吸一口气。

“再见!”她低着头,匆匆上车。

黎群不再看她,转身大踏步而去。

亦筑心中起伏不定,刚才的一刹那似乎在做梦,他——黎群是什么意思?

回到家里,她暂时扔开了心中所有的事,她不能比爸、妈和亦恺看出什么。

“咦?怎么这么早?不是黎瑾请你吃晚饭吗?”淑宁正在洗菜,看见亦筑不禁诧异的问。

“临时——改期了,”她结巴的扯谎,“黎瑾不舒服!”

“哪有这回事?不舒服就赶客人走?”淑宁摇摇头,“富家小姐总是这样的!”

“亦恺呢?”亦筑不愿再谈,岔开话题。

“在屋里看书,”淑宁说,“你我他有事?”

“没什么,”亦筑往房里走,一边说,“我马上来帮忙,先去换衣服!”

亦恺已听见她的声音,从书本里抬起头。

“姐,你找我?”他问。

“没事!”亦筑拉上屋中间的布帘,开始换衣服,“我以为你去打篮球了!”

“这学期没时间打篮球,”亦恺摸摸短发,“看书都怕会来不及,学校功课好紧!”

“你不要紧的,我相信!”亦筑换好衣服,拉开布帘。

“姐——”亦恺怔怔的望着她,欲言又止。

“什么事?”亦筑问,“想要点钱买书,是吗?”

“不,钱还有,”亦恺摇摇头,“昨天放学时,我看见你和雷文走在一起!”

“雷文?”亦筑吃了一惊,下意识的脸红,“你认得他?”

“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亦恺笑,“他以前是我们学校的名人,我读初中时就知道他!”

“是吗?他现在是我同学!”她故意装得平淡。

“你小心他,姐,”亦恺一本正经的,“他是个花花公子,以前他有好多女朋友!”

“是吗?”亦筑暗暗皱眉,“我偶然碰到他一起走的,并不常来往,只是——他并不很坏,除了爱开玩笑,恶作剧和有点孩子气之外,人倒挺老实。不像花花公子!”

“你不知道,”亦恺严肃的,“他在学校时打篮球,唱热门音乐,演话剧,什么都来,据说有个女中的学生,百分之五十以上都喜欢他!”

“这么厉害?”亦筑笑起来,是笑亦恺的天真,“别为我担心,我是铁石心肠,何况他有女朋友了!”

“是谁?”亦恺似乎很感兴趣。

“黎瑾!”亦筑说。心中却感到一阵别扭。

“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吗?快劝劝她,别上当!”亦恺说。

“这种事怎么能劝?亦恺,你还小,不懂!”她叹口气。她怎能劝黎瑾?何况,雷文也不是亦恺所说的那样。

“别老当我是小孩,姐,”亦恺不服气,“我十七岁了!”

“好吧!不当你是小孩,但也别再谈别人的事,”亦筑说,“做自己分内的事已经够忙了!”

亦恺回到书本上,他总是这么听话的。亦筑把换下的衣服挂好,正预备去帮淑宁的忙,亦恺突然又说:

“太漂亮,太出众的男孩也够烦恼,像雷文,他以前被女学生包围的滋味怕也不好受!”

“你怎么老想着雷文?他怎会被女学生包围?”她问。

“我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呢!”亦恺傻傻的笑,“其实他和你倒是很配!”

“什么话!”亦筑咕噜着,扔下亦恺走出屋子。

“谈什么男朋友?亦筑的吗?”淑宁从厨房出来。

“不,”亦筑脸红红的,“怎么会谈我?是黎瑾的!”

“黎瑾也交男朋友?怎样的男孩才配得上她?”淑宁说,“她就像最细致的江西瓷器,最好放在那儿欣赏,碰不得!”

“为什么碰不得?妈说得真怪!”亦筑笑。

“真话!”淑宁语意深长的,“黎瑾骄傲,心眼儿又小,这样的女孩容易妒忌,做朋友还无所谓,做丈夫就怕那男孩会吃不消了!”

“也不能这么说,”亦筑不同意,“如果她真爱那男孩,还有什么不能谅解?不能包容?爱能遮盖—切缺点!”

“你把爱美化了,说说是行的。要你去做,就难上加难了!”淑宁说。

“好吧,算你对,”亦筑从椅上跳了起来,“今天怎么老谈别人的事?用不着为别人担心的!”

“不谈别人的事也行,讲讲你自己吧!”淑宁看着女儿。

“我?”亦筑指着自己的鼻尖,脸上现出个可爱的鬼脸,“又简单又清白,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任何人也别想来麻烦我,有名的铁石心肠!”

“看你!”淑宁摇头叹息,“怪得离了谱!”

大门在响,是秉谦回来了,淑宁站起来迎老伴,亦筑乖巧的倒上杯热茶。

“回来了,”淑宁说,“我去炒菜,今天周末加菜,有你最爱吃的酱爆肉!”

“好!好!”秉谦一味说。回到家里,一天的疲劳都消失在要儿的笑靥中,他满足的喝着茶。

在温暖的亲情中,物质的享受,金钱的多寡,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亦筑,亦恺,都没出去吗?”秉谦放下茶杯问。

“都在,”亦筑坐在秉谦对面,“亦恺在看书。”

“难得大家都清闲,今天我领了加班费,带你们大家去看场电影!”秉谦像宣布世界大事!

“真的吗?”亦恺从屋里跑出来,这被平日功课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大孩子,一听说看电影,仍有抑制不住的喜悦,“爸爸万岁!”

秉谦慈祥的看着儿子,心里颇为感慨。一场电影,对别家来说也许是微不足道,但对方家,却算件大事,感慨中,不免对这对出色的儿女感到歉然。

“看完电影再带你们去圆环吃夜宵!”他再说。

姐弟俩都有点出乎意料之外,秉谦平日甚是节俭,今天的举动,未免太“豪华”,年轻人,怎能完全体会到父母的心呢?

“不用了,爸,看电影已经够了!”亦筑说。

“何况妈妈今天又加菜,消夜就免了吧!”亦恺也说,

秉谦心中十分激动,善体人意的好儿女,不是人人都能有的福份,穷,算得了什么?

“随你们吧!”他掩饰心中的波动,站起来走回房,“让你们妈妈选电影吧!”

淑宁选了半天,挑了个外国文艺片,亦筑明知妈妈是投儿女所好,淑宁本身不爱看的,她大叫着反对。

“不,同学说这个电影不好,又沉闷,又没劲,我情愿看国语片!”亦筑说。

“我也是,国语片有时也拍得不错,看三流外国片不如看一流国片,一为省钱,二为爱国,再说妈妈也不至于在电影院打磕睡!”亦恺笑着。

争持了半天,总算在两票对一票的情形下,选了个淑宁喜欢的国语片。自然,姐弟俩不会有多大兴趣,但是妈妈高兴,他们也就满足了。

难得来西门町的人,对这儿的热闹,繁华会觉得是种新奇的感受。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穿按来往的行人,大声的热门音乐,最使人目不暇接的是那些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他们那副悠闲自在的模样,似乎这个世界都没有他仍关心的事物,一群不曾认识生命的人,或者说一群不知自己是谁的人。

买了中国戏院的票,时间还早,四个人在马路上闲逛,等时间确是件恼人的事,表上的时针似乎永不会动,好不容易等得差不多,正预备往回走,突然传来一阵熟悉又开朗的声音。

“亦筑,亦筑,方亦筑!”

亦筑诧异的回头,雷文正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亦筑,不是你的学生——”他说。一眼看见亦筑身边的家人,连忙改口,“这位是方伯伯,方伯母和弟弟,是吧?我是亦筑的同学,雷文!”

淑宁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会心的微笑已流露出。秉谦没什么表示,亦恺却不甚友善的望着他。

“怎么——你也这么早回来?”亦筑问,“黎瑾也来了吗?”

“你一走场面就更冷落了,黎群阴阳怪气的,我受不了那气氛,吃完饭就开溜,你们——看电影吗?”

“嗯,看中国的!”亦筑有点不自在,是妈妈的眼光,“你呢?一个人逛街?”

“想看大世界的,买不到票,”他潇洒的耸耸肩,“只好回去睡觉了!”

“我们得进场了,再见!”亦筑拉着淑宁想走。

“有空来我们家坐坐吧!”淑宁笑着说。

“好,一定来!”雷文挥挥手,大踏步而去。

“妈真是,为什么要他来我们家?”亦筑抱怨。

淑宁不说话,只是一味的笑,似乎胸有成竹。亦筑心中一下子又烦躁起来,俊妈妈,你完全弄错了!

早晨醒来,亦筑发现亦恺已在院子里背英文单词了,她满意的笑一笑,去洗手间梳洗。

客厅里静悄悄的,星期天是淑宁难得的好休假,她不必那么早起身给秉谦和儿女弄早点,乐得偷偷闲,多睡一阵。亦筑轻手轻脚,不愿吵醒父母。

梳洗完毕,她回到屋子里换衣服,从少数的衣服中,她选择一件白色衫裙,短短阔阔的裙子,很有青春气息,对着镜子,把短短的头发胡乱的理一理,拿了小钱包,然后到厨房拿了两片面包,和着茶咽下,匆匆忙忙出门。亦恺看她一眼,也不问她去哪儿,继续背生词,每个星期天亦筑一定去附近的灵粮堂做礼拜的。

路上已有许多行人,时间已不早,亦筑加快了脚步,刚出巷口,一个高大的人影拦住她。

“早啊!亦筑,去哪儿?”那人说。

亦筑惊讶的看看,那人竟又是雷文。

“你比我更早,不是吗?”她笑着说。遇见雷文,她的心情十分开朗,“我去做礼拜,你呢?”

“我专程在这儿等你,”雷文凝视她,“陪你一起去做礼拜,怎样?”

“不行,”亦筑摇头,她想起黎瑾那炉忌的脸,“我做礼拜不需要人陪,而且——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多领一个迷途罪人回圣殿,不好?”雷文促狭的笑。

“你得到黎瑾批准吗?”她不得不问。

“为什么要她批准?她怎能管我?”雷文说。

“你昨天不是说要追她吗?”亦筑没好气的,“追她就得在我这儿避避嫌!”

“多么小心眼的女孩!”雷文夸张的叫道,“何况谁说过要追她的?我可不愿那么早,被女孩子捆死!”

“你总是那么不正经的,我要走了,太迟了不行!”她叹一口气,预备走开。

“亦筑!”他抓住她的臂,“你今天逃不开我,我跟定了你!”

亦筑心中剧跳,脚下像生了根般的不能移动,雷文手掌上的温暖阵阵袭向她,她觉得有点昏眩。抬起头,雷文漂亮的眼睛正似笑非笑的凝视着她,她几乎想立刻逃开,永远别再见他——但是,她知道她已逃不开。

“放开我,别耍无赖!”她板起脸,伪装生气。

“亦筑,别发脾气,就算你——今天陪陪我,行吗?”雷文的语气变得正经,脸上也没有那似笑非笑的可恶神情。

“为什么——要我陪你?”她问,声音极不稳定。

“我不知道,”雷文摇摇头,“早晨醒来,我就想起你,立刻有要见你的渴望,于是我就来这里,我知道你会出来做礼拜!”他轻轻的放开她,“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见你,只是想到——就来了!”

亦筑吸一口气,她觉得有些无奈。

“走吧,跟我去做礼拜,然后——如果你愿意,去我家吃中饭!”她稳重的说。

雷文脸上洋溢着光彩,他几乎要抱起亦筑。

“天,你真是我心爱的小亦筑!”他大叫。

亦筑也笑起来,两人并肩往前走。她说:

“我先提出警告,如果你再疯言疯语的,我立刻赶你走!”

“是!小人不敢!”雷文夸张的。

他们坐在教堂的楼上,仪式还没有开始,教堂里有细细的低语声。

“亦筑,昨天为什么扯谎先走?”雷文低声问。

“没有留下的必要!”她淡淡的。

“黎瑾一口咬定你生气,我说不会!”雷文说,“黎群抢着去送你,我看——”

“别胡扯,我会生气!”她阻止他。

“不止你生气,我都会生气!”雷文似真似假的说。

“又胡扯,你生什么气?”她斜睨他。

“我也不知道,”他皱起眉心,“只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是了,贪不喜欢看他凝视你的眼神。”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家都是同学!”她淡淡说。

“黎群虎视眈眈的,像要把你吃下肚去!”他说得孩子气,然而事实上也差不多,“我看他喜欢你!”

“哪儿来的喜欢?”她泛红了脸,雷文的话使她浑身不自在,“讲过三次话,见了几次面,都是为黎瑾,你以为喜欢—个人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这——很难讲,譬如一见钟情——”他说。

“就像你和黎瑾?”她接着说。

“天地良心——”他低声叫。

“嘘!”亦筑迅速制止他。

牧师已走上讲台,礼拜就要开始。教堂里所有声音都静下来,只有圣乐的琴声,伴着唱诗班悠美的赞美诗,气氛庄严而肃穆。雷文愉偷转头看亦筑,她垂看脸,闭起眼睛,默默的开始祷告,那神情就像个无邪的孩子。向父母诉说心中话,那么纯真,那么动人。雷文不是教徒,竟也看得呆了,下意识的觉得,神就在天上望着他,一种奇异的心理,使他也闭上眼睛。

整个礼拜的过程;亦筑都是那么专心的听讲道,没有任何事能分她的心,甚至在身边不住偷看她的雷文也不能。

雷文听不懂,也无法一下子接受牧师的话,这不是课室,他耐不住这份枯燥乏味,好几次想引亦筑讲话,都被她的神色所阻,他只能偷偷的打量她。很奇怪,他从来不觉得亦筑美,在他心里只是个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充满青春气息和少女纯真韵味的女孩,今天他们并肩坐得这么近,他竟发现她的侧面相当美,相当吸引人,尤其那充满智慧的大眼睛,那一排能扇动灵魂波纹的睫毛,竟使他心中起了波浪,他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和她在一起,全身都充满了活力,信心与希望,一个好朋友,是吗?亦筑是他的好朋友!

礼拜结束,他茫无所觉,亦筑转头,遇到一双令人心颤的漂亮眼睛,她吃了一惊,他真大胆啊!在教堂里他竟这样望着她。

“雷文,不走吗?”她极力使自己更平静。

“哦——”雷文站起来,“牧师讲得很好!”

亦筑抿着嘴笑,一个明目张胆的说谎者!出了教堂,走上回家的路,她促狭的问:“牧师讲的哪一段最好?”

雷文看着她,耸耸肩,孩子气的笑。

“我认为全部都好,至少,他给了我一段时间来静静欣赏你,让我发现了你的美!”他说。

“天,你真该下地狱!”她红着脸叫。

“有你陪着我,下地狱也不怕!”他开玩笑似的说。

“我凡事虔诚,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轮不到我下地狱的!”她轻松的笑,“快到我家了,说话当心些!”

“你的父母都很和气,你弟弟不很友善!”他说。

“亦恺认识你,他说你高中时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女朋友多,人又花心,”亦筑看着他,“他说得对吗?”

“冤哉枉也!”他呼喊起来,“我的心一点也不花,那些女孩子一放学就已等在学校门口,逃都逃不了,不是我的错,亦恺怎能定我罪?”

“就算亦恺定了你的罪也没关系,我保证不告诉黎瑾就是!”她故意的说。

“怎么又是黎瑾?你替我配好了,是吗?”他说,“我并没有打算交女朋友呀!”

“这是你的一见钟情式,”她笑着,心中免不了些微的妒意,“错了吗?”

“我不否认对黎瑾有好感,因为她太美,”他终于坦白,“但是,我对你也有好感,也能算一见钟情?”

“那么多的一见钟情,你是‘博爱’专家!”她笑起来。

站在亦筑家门口,雷文忽然停住不动,刚才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漂亮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看着亦筑。

“我不想进去,亦筑!”他说。

“稀奇的念头,”亦筑耸耸肩,“我没求你进去,你自己要跟来的。”

“我只是想找个人陪陪我,去你家——太冒昧吧!”他说。脸上有一种真诚又孩子气神情。

亦筑不响,看着地上的一块石子,看得很专心。她曾对第一个男孩子的约会有过许多梦想,该很有气氛,很有诗意,很令人心动的,但是——这不是一个约会、没有气氛,没有诗意,也不动人,一个男孩子要求一个女孩子陪陪他,该算什么呢?若也能勉强称之为“约会”,该是世界上最别扭的。

“看着地面不说话,是表示拒绝吗?”他用。

“没说出去什么地方,我怎能考虑?”她抬起头。

“哦——自然是去吃午餐,然后我个地方坐坐,聊聊,或者,你想去看场电影也行!”他说。

“我情愿坐坐,聊聊,我对电影没兴趣,”她笑着说,“既然不想进去,在这儿等着,我进去交代一声!”

“遵命!”他作一个立正的姿势,“请你快点!”

亦筑进去了一分钟,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脸上有一抹未曾散尽的红晕,不知为何会使她脸红,她关上门,催促的说:

“走吧!别站在这儿了!”

粗心大意的雷文不曾觉察她的异样,高兴的伴着她往巷口走去。他是个怕孤独又偏偏被孤独所包围的男孩,有人陪着他,他已心满意足。

“到哪里吃饭,你说!”雷文望往她。

“不知道,我很少在外面吃饭!”她老实的说,“随便你选吧!但——别选贵的!”

“为什么?怕我付不起钱?”他问。

“不——”她拉长了声音,“我没有多余的钱请你,所以不希望你为我多花钱!”

他看着她,神色有些惊讶。很少女孩子像她,真的,现在女孩子个个都爱虚荣。夸张,恨不得男孩子每次带她们去最贵的地方,能像亦筑这样脚踏实地的,简直太少。

“别担心这个,我会安排!”他拍拍她的肩。

他们坐三路车到衡阳路,走了几分钟,雷文把亦筑带到一间小巧又颇为雅致的小餐厅,浅蓝色的灯光下,情调相当柔和,还有悠悠的古典音乐声。他们在二楼找了一个靠边的火车座,一人一边,面对面的坐下来。

“你似乎相当熟!”她说。“常来吗?”

“来过几次,逃避家里墙壁的压力!”他说。

“墙壁的压力?”她笑笑,“很够幽默。”

点了两客排骨饭,女侍者礼貌的离开。

“不是幽默,是真话,我家太冷清。”他由衷的说。

“冷清的家怎么会培养出开朗如你的人?”她不信。

“很难解释,你慢慢会明白!”他居然叹一口气。

“难道你有苦衷?看来不像!”她歪着头,满带着研究的意味。

“苦衷倒没有,可能我对一些事物要求太高,所以常常觉得失望、空虚、无聊!”他说。

“外表的你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她说,“难道你有双重性格?”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有一丝落寞的味道,“或者是吧!当我处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我开朗,活泼,快乐,当我独处时,我觉得失望、孤独,甚至害怕——”

“难怪开学第一天你要留住我,”她恍然,“可是你怎能不知道自己?怎能说‘或者是吧’?连对自己都那么陌生,多么可怕的事!你怎能把稳自己?”

“老实说,我把不稳自己,从来都把不稳自己,”他苦恼的看着她,“亦筑,告诉我,我到底是怎样的?”

“我说不出,我并不——十分了解你,我曾以为你相当单纯,但是错了,”她摇摇头,“有一句话你听过没有?就是说:‘人,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怎样的!’听过吗?懂吗?”

“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怎样的——”他喃喃的自语,“太深奥了,但——相当有道理!”

“我们往往并不是那样,但是以为别人看我们是那样,于是我们拼命使自己变成了那样,”亦筑又说,“这句话看来似是而非,多看两次,想深一层,就能明白了!”

“亦筑,有时我真不能相信,你多大?你怎能懂得那么多?”雷文疑惑的,“也许你是天才?”

“我不是天才,”亦筑淡淡的笑,“你要明白一件事,清贫人家的子弟,所遇的困难挫折,比人多些,对这个世界,对人生也能更了解一些,信吗?”

“无法不信,是吗?”他也笑了。

“有些经验是金钱买不到的,富有固是人人所愿的乐事,清苦自守,心安理得,未尝不乐,”她有些骄傲,“雷文,说说你的家,为什么令你不满?”

“我父亲是雷伯伟——也许你也听过,小时候,父亲尚未发迹,正如你所说,一个小小的官,但家里却十分快乐,我开朗的个性,和那时的生活有很大关系,但后来,父亲步步高升,到今天地位,财,势,名位都有了,但他们已不属于家,更不属于我,难得见到他们的面,见了面,也没时间来管我的事,工作,应酬捆紧了他们,我每天从学校回家,迎接我的,只是一片死寂,能令人疯狂!”雷文倾诉的说。

“但是——”亦筑吸一口气,她无法想像的事,“你的母亲,不至于也要工作吧!”

“她更要工作,”他苦笑,“除了晚上的应酬,白天她要应付比父亲更大的官太太。打牌啦,捧明星、歌星啦,无聊得令人痛恨,但却是她们主要的娱乐。”

“雷伯伟!”亦筑忽然想到什么,“就是那个什么副部长雷伯伟?他是你的父亲?我常在报上见到他的名字!”

“是的,就是那个雷伯伟!”雷文点点头,“别人也许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我却情愿父亲平凡些,平凡得使我能接近,能感觉到他是我父亲!”

亦筑咬着唇不说话,她绝没想到雷文父亲是那样显赫的一个大人物,而那么巧的,她的父亲方秉谦,竟是雷文父亲底下名不见经传的小科长,这情形,即使她真能不觉妒忌,也相当难堪。

“没想到——你是位豪门少爷!”她似自嘲又似嘲弄。

“别说这些无聊话,亦筑,”雷文发急的,“我提起父亲的名字,并不是炫耀什么,我只是想要你更了解一下我的家庭和背景!”

“太了解,反而会使我不敢接近!”她说。

“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信的摇头,“门第之见不可能影响你,何况,我并不以这样的家庭为荣。”

“雷文,我得老实告诉你,有一件事我相当难堪,可以说心里很不舒服,我父亲——是你父亲下边的一个小科长,阶级相差十八级!”她真心的说。

“这——”他呆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巧?“不关我们的事。”

“虽然这么说,我心里仍不舒服,这是真话,”亦筑说,“而且,我得声明,绝不是妒忌!”

“我——了解!”他随口说。

“你不了解,绝对不了解,”她摇摇头,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他不得不承认,“我心里不舒服,只是觉得世界上的事未免太不公平,我父亲苦干了二十年,从一个小科员开始,二十年只升成科长,而你父亲二十年前并不见得高过我父亲,但他现在是副部长,其间的差别多大?虽然才智、能力都有关系,我相信最重要的,乃是手腕,对吗?”

“亦筑,扯得太远了!”他想阻止她。

“这问题令你难堪?若是难堪,表示我说得对,”她叹—口气,“现实的社会,手腕的世界。”

“别谈了,想不到惹起你那么大的不满,”他拍拍她:“我再说一次,这不关我们的事。”

排骨饭送上来,亦筑停止讲话,低下头来慢慢开始吃,刚才的话已破坏了她的情绪,她没有来时的好心情。

“老实说,你刚才的话是对的,”雷文放下汤匙,“我父母都很会钻营,只是——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爱他们,我不愿这么讲他们。”

亦筑抬起头,凝视他半晌,歉然的说:

“是我错,我太小气!”

然后,两人都笑起来。这一阵笑声,无形中使他们之间更接近了。

“你知道,黎瑾和你的情形差不多!”亦筑说。

“是吗?怎么回事?”他问。

“他父亲成日忙着做生意,没有时间理他们,甚至很少回家住,说是住在厂里,”她含蓄的说,“她母亲在她出世不久就死了,由奶妈养大,从小,她和黎群就住在那孤独的大园子里,养成了她的不合群、孤僻和冷漠,其实我很了解她,她内心十分善良”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悟,“所以黎群也那么怪!”

“怪的人未必是坏!”她说。

“你为什么总下意识的帮他?有原因?”他问。

“我不帮谁!”她脸有些红,“我只说公道话,我也替你辩护过!”

“替我?跟谁?”他不信。

“黎群——”她立刻住口,她觉得不该说。

“他提起我?为什么?”他皱皱眉。这两个男孩子互相都没有好感。

“他只说黎瑾和你不适合!”她无法不说实话。

“笑话,他知道什么,”他不高兴的,“他以为他妹妹是公主?别人都配不上?”

“他没有这么说,他只说不适合!”亦筑解释着。

“分明是看不起人,他以为自己是数学系高树生?有深度?有灵气?家里有钱?哼!我要做给他看看!”他一连串的说。

她的眉心也皱起来,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真有这么严重?他要做什么给黎群看?“赌气对你并没有好处,而且黎群并没有恶意!”她又说。

“好,”他胸有成竹的笑笑,“算他没有恶意,我对他也未必有恶意呀!”

直到吃完饭,他们不再谈任何事,似乎双方都在存心闪避些问题,但到底闪避什么,他们自己也说不出来。

“你会跳舞吗?”侍者收去盘匙,雷文忽然问,“时间正好赶上茶舞!”

“跳舞?”她睁大眼睛。“生平只跳过一次,十岁时代表小学四年级参加团体山地舞表演!”

“你真蠢,跳舞都不会,我教你如何?”他笑着。

“心领了,”她连忙摇手,“谁能像你,什么都会,什么都想试试,难怪亦恺说你花花公子!”

“亦筑,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有点死心眼,什么都会,什么都想试,并不表示就是花花公子,只是好奇而已!”他不以为然的。

“为什么我就没有这种好奇心?”她反问。

“你不是没有,只是被一种我还未查明的思想所限制,所压抑,对吗?”他一本正经的。

“对——”她拖长了声音,“我不想太放纵自己,我很贪心,放纵不得的!”

“跳一次舞不算放纵吧!”他的头伸到她面前。

“看你!”她红着脸闪避,心中猛跳个不停,她以为他要吻她,“就是没有正经的!”

“我说正经的,”他退回去,“去夜巴黎坐一下,就算不跳,看看别人跳都好,进舞厅又不是犯什么罪?”

“不——”她一味摇头,“我不适合那场合!”

“无所谓的,开开眼界也好!”他说。

召来侍者,付了账,不由分说的拖着亦筑就走。亦筑窘红了脸,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算什么?她强自镇定,故作大方,无可奈何的说:

“别拉我,跟你去就是!”

他放开她,用一种得意的,嘲弄的语气说:

“你看,这不是很好?何必那么小家子气的,人活在世界上,就应该看尽,尝试完所有的东西,才不虚度此生!”

“越来越油腔滑调,和刚才完全不同,一个十足的双面人!”她没好气的。

他不以为忤的笑笑。绕过中山堂,向西门町夜巴黎走去。也许是因为他出众的外貌,也许是因为他潇洒的神情,街上许多人都在看他,他自己毫不在乎,身边的亦筑感到别扭了,好像有手脚无处放的感觉。

好在夜巴黎不远,很快的就到了,站在楼梯口,亦筑犹豫不前,楼上传来阵阵喧嚣的音乐和人声,这是个陌生的场合,她不得不怕,但是,雷文已抓住她的臂筋,大力把她拖上楼梯。

“只坐一下就走,我讨厌这么吵的地方——”她说。

话没说完,一阵混浊的热空气扑面而来,她呆了一下,发觉已在黑压压的人群前。

“两位,找个好位置!”雷文熟练的吩咐侍者。

侍者手上的电筒一亮,示意跟着他走。亦筑怀着紧张、恐惧的心,紧紧的跟着雷文,她怕一不小心走失了。舞厅里差不多已客满,他们只能被安置在角落里,雷文很不满意,亦筑却安心些,不被人注意的小角落,令她有安全感。

“怎么样?想像不到吧?”雷文问。

“人间地狱,进来是自找苦吃!”她狠狠的。

“逢场作戏,体验人生嘛!”他笑着。

刚才还不能适应的眼睛,已能看见昏暗中的景象了。一大群打扮得非常妖艳的女郎,她们的裙子短得几乎看见内裤,在舞池中随着音乐,和一群年轻的男孩舞着,模样狂热,如醉如痴,令人心惊。

“那些穿旗袍的都是舞女,年轻人多半是不良少年!”雷文不等她开口,抢先解释。

“报上不是天天登着取缔不良少年吗?”她惊异的。

“怎么取缔得光?像一堆蛆,繁殖得又快、又多,社会风气败坏,青年人怎么学得好?”他摇了摇头。

“他们摇头摆尾的在跳什么?”她好奇的问。

“灵魂舞,”他笑笑,“要不要试试?”

“不,不,不,”她一连串的说。整个身体缩在角落里,怕雷文拖她出去似的,“我不会!”

“虽然很简单,我也不会!”他说。亦筑立刻放心。

“你对这种地方似乎很熟悉,难道你常来?像那些年轻人一样?来发泄剩余的精力?”她问。

“你以为如何呢?”他望着她。

灵魂舞音乐停止,手舞足蹈的人都回到座位,嘈杂的声音立刻充塞四周,烟雾更浓,亦筑简直无法忍耐下去,就在这个时候,雷文一把拖起她,等她警觉,他们已站在舞池中间,可恶的雷文,正似笑非笑的站在她面前。

“是慢四步,即使你不会跳舞,也会走路,对吧!”他不由分说的拥住了她。

这是一种新奇的,难以形容的滋味。亦筑第一次这么接近一个男孩,而对这男孩又十分的好感,她觉得有点晕,有点乱,有点惊,有点喜,在雷文的怀里,十分满足。音乐慢慢的在身边流过,她下意识的跟着移动脚步,他们居然配合得很好。灯光由蓝色转变成紫色,他的脸很模糊,只有那对动人心弦的漂亮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停在她脸上,她心中的浪潮一个又一个,几乎无法自持。

“你跳得很好,亦筑!”他低声说。

她一震,极力从迷茫中自拔,她发觉他们距离这么近,她几乎靠在他的身上,她能感觉到他的温热的呼吸,她能听见他规则的心跳——她推开他一些,她要完全逃离那些微妙的感觉,她使自己站得更直!

“我根本不会跳,”她有些气喘,“你使我出洋相。”

“你的身材最适合跳舞,修长,苗条,如果你说根本不会跳,那么你真是天才!”他笑着。

“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她问。

“玩到尽兴,玩到疲倦,怎样?”他仍在笑。

“不行,我还有段书没看,有几个英文生词——”

“别提功课,否则太扫兴,”他摇摇头,带着她转一个圈,“玩乐时玩乐,工作时工作,要分得清!”

“我不要学你!”她固执的,“这支乐曲完了我们走!”

“你固执得像匹驴!”他用手指指她鼻尖。

她的心又乱了。雷文对她的态度似真似假,像她这种女孩,对男女之间的友谊是很认真的,双方先有好感,再进一步发生爱情,她不以为男孩该东搭西扯的,像雷文,对黎瑾,对她都是一样态度,而有时的话又超过同学的范围,他对谁好些,至少也该专一些,她不得不防范,而且颇为烦恼。

心中想着事情,精神无法集中,脚步也乱了,好几次踩到雷文脚上,她懊恼的低呼:

“快点走吧!什么事都被你弄得一团糟。”

“被我弄得—团糟?”雷文很听话的带她回座位,“想想看,是谁踩着谁了?”

“我早说过我不来,踩着你也是活该!”她涨红了脸。

“亦筑,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突然说,“现在的你和刚认识时的你完全不同!”

“是吗?总有一天你把玩风带进T大,连T大都会完全不同了!”她不示弱的说。

“别把我说得那么可怕,我又不是瘟神!”他笑着站起来,扔了几张钞票在桌上,扶着亦筑往外走。

站在阳光下,亦筑眯着眼睛,深深换了口气。

“你这人做事没头没脑的,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要走也不先通知一声!”她说。

“是你要我走的,我不答应行吗?”他笑。

“你这怪人,以后别来麻烦我了!”她看着他。

“行,现在让我送你回家!”他招来一部计程车。

坐在车上,望着窗外飞退的景物,她又有些后悔起来,为什么那么快就回家?和雷文在一起的时候的确是十分愉快的,为什么——多么矛盾啊!女孩子心中一有了男孩子的影子,她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了。

3

黎园里一片沉寂,只有缓缓的风,带着一抹深的凉意。黄菊花开了,吐着淡淡灼清香,几片落叶,瑟缩一角,似乎是被人遗忘的世界。

树丛中,有一个深得令人遐想的蓝影,就像那菊花,那么孤独,那么冷傲。她站在那儿,风,改动着她宽松的衣裙,隐约地露出—个瘦弱的身影,另有一种楚楚风韵。她是黎瑾,满腹心事,毫不快乐的黎瑾。

外表看来,她该是幸福的女孩,她美丽,她富有,她能享受别人梦想不到的东西,只要她开口,几乎没有办不到的事,但是,她不快乐,从来没快乐过。

孤独的童年生活,只有一个阴沉的哥哥和年老的奶妈伴着,她不合群,没有朋友——不,是不会交朋友,看着别的女孩欢笑的脸孔,她只有把自己装得更冷、更骄傲,以抗拒及掩饰那些可怜的孤寂。事实上,她和普通人有同样的心,她渴望同伴,渴望友情,只是,她得不到,她不得不装出厌弃的样子。

母亲的早逝,是她心理最大的阴影,虽然母亲的模样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如果母亲在,她会快乐些,会像别的女孩那样,梳着可爱的小辫子,穿着合身的小短裙,在母亲的呵护下,她会天真得不知什么是孤寂——她记得,清清楚楚的记得,她从来不曾天真过,小小年纪就懂了许多事,她是个特别早熟的女孩。

因早熟的缘故,她对父亲,那才貌出众的父亲黎之谆竟存有—份狂热得近乎不正常的爱。她查阅父亲的信件。她偷看父亲的日记,她管束父亲的行动,她甚至妒忌父亲的朋友——尤其是女的。她总觉得她们会抢去之谆,她曾竭力破坏,最严重的一次,当之谆在黎园宴客时,她竟当场骂走了一位女客人,她失去理智的行动令之谆大大光火,几乎打了她,自此以后,父女的感情很糟,之谆再也不在黎园宴客,甚至推说生意忙,很少再回家来。

失去了父爱——事实上未必如此,之谆怕她不正常,父亲怎会不爱儿女呢?黎瑾变得更沉默,黎瑾对黎群,她唯一的哥哥都很少理会,这种情形维持了几年,直到她考上T大,认识了亦筑。

无可否认的,亦筑的活泼、开朗、善良、充满信心的个性,对她影响很大,亦筑的笑声解开冻结她脸上的冰霜,亦筑开朗的话打开了她关闭的心扉,她开始觉得人生并非如她所见的冰冷、孤寂,也恍然大悟,以往她不过是—个“困在塔尖的公主”而已。她也开始笑,开始讲话,开始享受人生,她以亦筑为知己,凡事都依赖亦筑三分,她以为这必是一帆风顺的友谊,哪知,突然出现了雷文!

雷文,这个出色的男孩,就好像是她命中注定的,第一眼看见他,她的心就热起来,热得无法自持。第二次在水池边碰面,雷文曾激怒了她,她发觉他和她一样骄傲,而那孩子气的毫不在乎——包括对漂亮如她的女孩子,却使她无端端的担心起来,她担心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出,只觉得什么都不对。直到雷文和亦筑来到黎园,她才清楚的看见所担心的是什么,竟是她最好的朋友亦筑也插身在雷文和她之间,她怎能不心惊?她对自己全无信心,她自觉不是亦筑对手,而雷文——她心中又扭曲起来,她情愿放弃人生世界来换取雷文,她说不出,她知道自己在爱着雷文,她绝对不能失去他,然而——雷文,像鱼一样滑溜,她握不住,也抓不牢,他会前一秒钟对她笑,后一秒钟转头望住另一个女孩,而那另一个女孩,竟是亦筑!

她苦恼的叹了一口气,惊动树枝上的小鸟,吱的一声,振翼飞去。她掠一掠长发,古典气质的美丽脸孔上是那么忧虑,有一天,雷文也会像小鸟一样?在她的叹息中飞去?

她拉紧身上的蓝毛衣,突然发觉,阴沉而有点怪异的哥哥黎群,正站在她前面,若有所思的望住她。

“哥哥,”她细声叫,“你找我?”

“傍晚的天气太凉,你不该再站在这儿!”他说。冷漠中透出无比的关切。

“我这就进去!”黎瑾低下头,像掩饰什么。

黎群向她走来,把身上的茄克脱下,披到她身上。

“小瑾,”黎群伴着她走。“你近来不快乐,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没有,”她急忙否认。“秋天令我伤感,我怕见落叶的季节,好像什么希望都没有似的!”

黎群不说话,他自然不会相信她的话,却也不愿进一步探询,兄妹之间,也不是全无隐秘。

“爸爸回来了。”他不着边际的说。

“是吗?”她毫不动容。“他是该回来—趟了!”

再走几步,快到门口,他停下来说:

“你对爸爸有成见,小瑾,”停一停,又说:“爸爸终归是爸爸,你要记住”

“我也记住妈妈,”黎瑾冷冷的说,“我恨爱情不专一的人,他当初爱妈妈,就不该再交那么多女朋友!”

黎群看着她,小小苍白的脸,绷得紧紧的。

“你难道忘了妈妈死去十七年了!”他反问。

“二十七年,三十七年又如何?爱情会因时间而变质?假的!”她冷哼一声。

“进去吧!我们不必为这件事争论,是吗?”他拍拍她的肩,他是十分爱护这唯一的妹妹,只是他太冷,太阴沉,总不易表达感情。

大厅里,黎之谆坐在一张沙发上。他已四十二岁,岁月却不曾在他脸上划下痕迹,他和黎群十分相像,除了英俊之外,他还有黎群所没有的潇洒,和那中年人的沉着、冷静。他的身材依旧修长而挺立,他的头发依旧浓黑而整治,若说他有一对出色的儿女,不如说黎群有个更出色的父亲,他看来一点也不老,顶多三十五岁,或者更年轻些,上帝对他,可说是特别偏爱了。

“小群,小瑾,你们都好吗?”之谆问。他的声音很低沉,不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眼中,有一抹温柔的、动人的感情。

“我们都好!爸!”黎群答。在父亲面前,他显得没那么阴沉。“你呢?有一个星期没有回黎园!”

之谆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眼睛却望着倔强的站在一边、冷冷不发一言的黎瑾。

“小瑾,为什么不说话?怪爸太久才回来?”他耐心的。

“我知道你忙着钱和应酬女人!”她冷冷的说。细致的脸上有一种极不调和的神色。

之谆有点难堪,女儿尖刻而毫不留情的话刺伤了他,但他世故的掩饰住,对自小失去母爱的女儿,无论如何总得包涵些、怜恤些。

“这一星期身体没有不舒服吧!”他支吾着。

“死不了的!”她说。转身快步而去。

之谆的脸色更难堪了,他从小就不知道怎么应付黎瑾,她和她死去的母亲个性几乎完全一样,骄傲,任性,尖刻,暴躁,猾忌,小心眼,偏偏外形也是那么像,该怎么说呢?是她母亲留下她来折磨之谆的吗?他想起了从前那一大段难忘可怕生活,不由重重的叹口气。

“爸,你得原谅小瑾一点,她——近来心情不好!”黎群解释着。

“我不会怪她,不会怪她,”他喃喃的说。突然一震,从回忆中醒来。“我怎么会怪她呢?她还是孩子!”

黎群在之谆对面坐下来,父子俩对望着,亲情弥漫在他们之间,很奇怪,阴沉的黎群和之谆间的感情倒很融洽。

“爸,如果在外面住不惯,还是搬回来吧!”黎群说。

“还好,”他说:“住在台北,离公司和工厂都近,很方便,就是吃得不习惯,我喜欢阿丹烧的菜。”

“那么把阿丹也带去台北吧!”黎群笑了,很真情,很好看的笑。“让她去服侍您!”

“用不着,还是让她留在这儿,她五六十岁的人,未必喜欢去台北!”之谆摇摇头。“再说,我知道阿丹也不愿离开小瑾!”

阿丹是黎瑾的奶妈,烧得一手好菜,对黎瑾更是无微不至。因为她在黎家时间长,单身一人,又非常忠心,黎家也没把她当下人看待,整个黎园的事,都是由她主持。

“今天回来有事吗?”黎群转开话题。“爸!”

“明天是你妈妈的忌辰,还有——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半年你就毕业了,该有个打算!”之谆说。

黎群低下头,考虑了半晌,慢慢说,

“我还没有一定的计划,可是我不打算出国!”

“哦?”之谆有点意外。“年轻人都削尖了头,想钻出国,你样样条件都够,为什么不想去?”

“我的个性不适合,”他抬起头。“我想,毕了业,做一些自己爱做的事。”

“你爱做什么?帮忙我照顾公司吗?”之谆打趣。

“不——”他拖长了声音,他的话似乎很难出口。“我想深入研究和探讨一下人和人生!”

“这和你学的数学没关系呢!”之停说。

“也没有冲突,”黎群眼睛亮亮的、神采奕奕。“我不是说就此放弃数学,我打算进清华或交大研究院!”

“只要你有计划,随便怎么都行,”之谆笑笑。“如果我的经济能力够,我愿意给你买个原子反应炉!”

黎群也笑,明知之谆在讲笑话,一个原子反应炉,可以再办个清华研究院了。

“爸——”黎群在像考虑什么。“如果你有空,我希望您能多抽点时间回来,好在台北和新店不远。”

“好的!”之谆答。他并不是不想回来,这是他的家,有他的儿女在,只是——黎瑾总是使他难堪。

“您知道,黎园里太冷清,暮气沉沉的,”黎群说:“只有您回来,才带来一点生气。”

“是吗?”之谆看着儿子。“为什么不请些同学来玩?太孤僻是不好的。”

“同学?”他摇摇头。“多半合不来,请他们来,会以为我们炫耀什么。”

“不会的,”之谆摇摇头,突然转变语气。“你有女朋友了吗?小瑾呢?”

黎群脸孔发红,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心中有个影子,却不知能不能算是女朋友。

“功课太忙,没有时间交女朋友,”他喃喃地说:“而且一般女孩子都肤浅得很,现实得很!”

“眼光很高,是吧!”之谆再摇摇头。“像我当年一样。”

“爸——”黎群十分惊异,之谆从来不提从前的事。

“哦——”他恍然而醒。“你去看看,我刚叫阿丹作的菜弄好了没有,晚上我还得赶回去!”

“好!”黎群抑制住心中的惊异,匆匆走去厨房。

之谆放松的靠在沙发上,脸上有一抹深刻的沉重。儿子的话无意中触着自己心中的疤痕,十七年前的往事像一场梦,他实在不愿再去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生不是尽都是如意的。

他抬头打量这个家,这个精致而古老的家,那恶梦般的事就发生在这里,他一点也想不出,当年怎么会那么镇定和冷静,他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包括年幼不懂事的儿女,独自解决了那件事,现在回想起,他肯定的认为自己作得对,甚至相当宽大。

有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他以为是黎群回来了,闭着眼随口问着:

“好了吗?我饿了!”

没有回答。有几秒钟的奇异死默,他睁开眼睛,发觉站在面前的是个陌生,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他愣了愣,连忙坐直,好奇的打量着那不速之客。

“我是雷文,来看黎瑾的,你是——”那年轻人说。

“我是黎之谆,黎瑾的父亲!”他微笑着说。

“父亲?”雷文睁大了那漂亮的眼睛。“天!你该是她哥哥才对,想不到你这么年轻!”

之谆直看着这年轻人,相当出色,相当聪明,但却略嫌有点浮躁,他说是雷文,来看黎瑾,莫非是——

“你和小瑾是——”他含蓄的问。

“同学,也是好朋友!”雷文自顾白的坐下来。

他够开朗,够坦白,也够爽直,之谆开始有点喜欢他了,这年轻人,多少有点像当年的他。

“我让人去替你叫她出来!”他按按铃,立刻有个女佣走来,他和蔼的吩咐她,一点不摆架子。

“黎伯伯很少在家,是吧!”雷文问。

“你怎么知道?你常来?”之谆扬一扬眉。

“听他们说,黎伯伯很忙的!”他说。

之谆笑笑。看来这雷文和黎瑾的交情还不错,以他来配黎瑾,他会感到很满意。

“令尊——在哪儿办事?”他问。做父亲的免不了关心这的。

“家父是雷伯伟,也许你也听过!”雷文很得体地说。

“是伯伟兄!”之谆拍拍额头。“我真笨,你很像你父亲,我一时竟想不出来。”

“黎伯伯认识家父?”雷文惊喜的。

“老朋友了,”之谆满意地说,对雷文的态度又亲切了一些。“怎么没听令尊提起过你和小瑾是同学的事?”

“我今年才转去T大,而且家父不知道这事!”他说。

“事的,伯伟兄是个忙人,”之谆笑起来。“令堂好吧!”

“他们都好,谢谢!”雷文说。事实上,他已十来天没见着父母的面了。

“既然大家都是熟人,你常常来坐坐,小群和小瑾天天嚷着冷清——”之谆说。

黎群从一扇门里出来,看见之谆和雷文谈得很开心,不由一怔,雷文什么时候来的?他认识父亲?他们怎么会像多年的老朋友似的。

“爸,阿丹就好了!”他打断之谆的话。

之谆转头,把黎群叫到身边坐下,指着雷文说:

“小群,雷文是雷伯伟的儿子,你们都不知道吧!伯伟和我是老朋友了!”

黎群并不热烈——可以说是冷冷的看雷文一眼,真是打招呼,他不喜欢雷文,他觉得锋芒太露的人是肤浅的表现,而且雷文和亦筑的友谊,令他觉得有些威胁。

雷文就不同,他明明对黎群隐有敌意,当着之谆的面,他却绝不表露,这是两个男孩间的最大区别。

“啊!黎群,”他潇洒的招呼着。“不赶论文吗?”

黎群正犹豫是否该敷衍他两句,满脸惊喜,半信半疑的黎瑾,匆匆跑出来,一眼看见雷文,那些怀疑却变作笑容,她下意识的施着脸,低呼:

“这么晚,你怎么会来?”

“不算晚,”雷文站起来,微笑着迎上前。“我想来就来了,不欢迎吗?”

黎瑾脸孔红红的,在之谆和黎群面前她很别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之谆老于世故,怎能不了解女儿的心理?他装得很自然的站起来。

“你们谈谈,我去吃点心!”他说。很快走开。

黎群不作声,默默的从另一扇门离开,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俩,屋顶的吊灯发出淡淡的光辉,雷文脸上容光焕发,他目注着娇羞的黎瑾,愉快的笑起来。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黎瑾的脸上嫣红更浓,一扫刚才的冷淡,落寞。“白天在学校,也没有听你提起!”

“我喜欢作不速客,”他说。迅速转变话题。“今天真巧,碰到你父亲,我知道他难得回来。”

她的脸立刻沉下,她不愿提起之谆。

“你怎么知道他难得回来?谁说的?”

“亦筑说的,”他毫无心机,“很奇怪,我喜欢你父亲,我希望我老的时候能像他!”

她轻轻哼了一声,雷文的话真使她生气。又是亦筑,好像亦筑的影子永远跟着她。而且雷文说喜欢,这——似乎专跟她过不去,她赌气的坐下,一声不响。

“怎么突然板起脸不说话?好黎理,我得罪了你吗?”雷文弯着腰,把脸凑到她面前。

她一掠,慌忙闪避,脸红得像天上的云霞,心脏几乎跳出口腔。他真大胆啊!他想做什么?

“我喜欢看你意外的表情!”他半开玩笑地说。

“怕什么?像只受惊的兔子,”他笑着指指她的鼻尖。“我会吃了你?”

“你——怎么不坐?”她急促地说。

“好,我坐,”他退到一张椅上。“你该满意了吧?”

她凝视着他,半晌,叹了一口气说:

“为什么你不能正经一点呢?”

“我还不够正经?”他指着自己,似笑非笑的。“天下就难找到正经的人了!”

“你来找我——有事吗?”她吸一口气,慢慢说。

“没事,只是想看看你,”他盯着她那古典美的细致面孔,有一丝贪婪,“在学校里看不够!”

“我不喜欢听这些话,”她极力板起脸,“油腔滑调,我可不是你作弄的对象!”

他毫不在意的笑笑,放松的靠在椅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那么你说,你喜欢听什么话?我说给你听!”他说。

“我什么都不喜欢,你去说给亦筑听——”她赌气的。立刻发觉说得不妙,要收回已来不及。

“亦筑?算了,”他摇摇头。“她太正经,太古板,嘴里不是功课就是教堂,她不会喜欢听我的,上次啊!我拖她去夜巴黎跳茶舞,好像要杀了她似的!”

她心中一震,脸色变了,红晕消逝,只剩下一脸苍白,可怕的苍白,忌妒的火焰在眼中燃烧。

“跳茶舞?”她力持平静,声音变得很冷,“你们常在一起玩吗?”

“也不常常,我无聊透顶时,总去找她,但她常常没有空,大概怕我把她带坏,我知道她是系里第一名的好学生,对吗?”他一点也没发觉她的异样。

“她常没有空,那么你是不是很失望?”她故意说。

“没什么可失望的,我游荡惯了,没理由要她跟我一样。”他耸耸肩,“像今晚,我本想拖她去看场电影,她死也不肯,说要替她弟弟补习,我没法子,又不想一个人看电影,只好来找你!”

她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忌妒的火焰,完全破坏了她的古典美,她变得尖锐而刻薄。

“你要记住,我家不是你逃避失意的地方,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陪你,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她冷冰冰地说。

“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变了?我可没有得罪你!”他坐直,疑惑的望着她,真是个善变的女孩。“我以为你是黎瑾,最美的女同学,我会以为你是什么人呢?”

她冷冷的一言不发,傲然的昂着头,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粗心大意的雷文,真是百思不解了。

“黎瑾,你的脾气为什么这么怪?变来变去,就像台湾的天气,我真不懂你!”他叹一口气。

“谁要你懂?别自以为了不起,女孩子可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容易!”她傲然说。

他一怔,黎瑾真的在发脾气了,刚才还以为她开玩笑,怎么回事?自己哪一句话说错了?

“黎瑾,你要凭良心说话,我并没有得罪你呀!”他站起来坐过去她身边,态度正经而诚恳。

“你常常无缘无故生我的气,好像我俩之间——永远不能和平相处似的,即使我错,你至少也得告诉我错在哪里呀”

“你哪会错,当然是我错!”她继续赌气,但脸色已不像刚才那么难看,声音也和缓了。

“小姐,你就饶了我吧!”他拉起她的手。“别再跟我捉迷藏好吗?”

黎瑾心头一颤,脑筋乱糟糟的,他已握住了她的手,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心温暖,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柔情,她觉得沉沉的、醉醉的,刚才的赌气,是那么无聊,那么多余。雷文是对她好些,难道她还看不出吗?

“谁跟你捉迷藏了。你就是没正经的!”她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回嗔为笑。

“答应我,以后别再跟我闹别扭,好吗?”他凝视着她。她脸上的浅笑完全吸引了他。

“你不来惹我,我怎么跟你闹别扭?”她偷看他一眼,正遇到他的视线,慌忙避开,脸又红了。

“你真爱脸红,黎瑾!”他说,“但我认为爱脸红的女孩子比较有女人味道!”

“什么女人味道,你真不知羞!”她瞪他一眼。

“好像你,女人的味道就很浓,可以说是女人中的女人,而亦筑,就比较男孩子味了!”他解释说。

“别说我,说你那可爱的亦筑吧!”她低声叫。

“说起亦筑,有时候真使我迷惑,”他沉思着说:“她很深奥,也很难测,有的时候孩子气又很重,实在是很难了解的一种典型。”

“她使你迷惑吗?”她又微有醋意。

“迷惑于她的天才,她的思想——”他顿住了,他看见黎群站在一扇门边,正冷冷的盯着他。

“怎么不说下去——”黎瑾问。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她看见了黎群,下意识的脸一红,哥哥什么时候出来的?他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哥哥,怎么不过来坐?”

“我出来拿开水,好像听见你们在谈论什么人!黎群冷冷地说。他站着不动,好像没听见黎瑾的招呼。

“雷文在说亦筑,说她好深奥、好难测,又有天才,有思想,我们都不懂她!”黎瑾说。

黎群冷冷的看雷文一眼,说:

“不懂就别说,背后谈论人不是好习惯!”

然后,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开。

雷文和黎瑾对望一眼,心里都很疑惑。

“怎么回事?黎群总是无声无息的出现,他好像对亦筑的事特别感兴趣似的!”雷文不满地说。

“哥哥就是这样,他一向不喜欢背后谈论人!”黎瑾不在意地说。

“我们并不算背后谈论人呀!”他想一想,不对,刚才明明在谈亦筑的,立刻改口。“即使谈论,也没有说亦筑的坏话,就是亦筑本人也不会生气的!”

“算了,不谈这件事——”黎瑾说。

“不,”雷文皱着眉,脸上有一抹奇怪的神色。“我怀疑黎群喜欢亦筑。”

“是吗?”她呆一呆,立刻很高兴地说:“这不是很好?哥哥也是个深奥难测的人,亦筑曾说哥哥像个矿!”

“亦筑这么说过?”他问,脸上那奇怪的神色更甚,甚至显得有点烦躁。

“哥哥告诉我的,”黎瑾冷眼旁观,雷文的神色使她妒意又起。“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自问,“当然没关系,我只觉得——有点不对!”

“有什么不对?”黎瑾睁大了眼睛。

“不,我说不出,或者没有什么不对,是我多心,若是黎群和亦筑——不是很好,对吧!”他说。心里却有一阵奇异的不舒服,立刻失去了和黎瑾再聊天的兴致。

两人都不说话,黎瑾抚着裙角,雷文则有点不安,终于他看看表,说:

“真的不早了,我得赶回去!”

黎瑾又冷又利的眼光掠过他,他忽然有种作亏心事的感觉,这感觉太奇怪,但却那么真实。

“真的现在走?”她问。

“是的,赶公路局车还得有一段时间,明天早上学我怕起不了床!”他力持自然的说。

“好吧!”她站起来。

之谆吃完点心重新回到大厅,正看见雷文预备走,他看看表,说:

“我也要回台北,我有车,一起走吧!”

雷文无所谓的点点头,他并不在乎跟谁一起走,只是急于想离开此地,有种逃避的感觉,但是,他逃避什么呢?没有人能知道,包括他自己。

黎园的影子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黑暗中,雷文长长的透了一口气,他十分迷悯,为什么要无端端的跑来找黎瑾?几乎是没有理由,没有动机,也没有目的,他想来就来了。他真的把不稳自己,一点都把不稳,有时候真像只无头苍蝇。突然间,他有要找一个人吐露满腔心事的冲动,找谁呢?爸爸?妈妈?不,他们永远不会在家,不会有空,那么——找亦筑,如果妈妈能像亦筑——天!他想到什么了,妈妈怎能像亦筑呢?
严沁《烟水寒》 山远天高烟水寒

一阵紧急煞车,之谆把车停在罗斯福路和新生南路的交叉口上,他温和的望住雷文,说:

“该在这儿转弯,是吧!我弄不太清楚!”

“不,不必送我了,再见!”雷文踉跄的从车厢跳下,不知为什么,他怕见之谆温和的眼光,那眼光使他受不了。

之谆也不坚持的点点头,说:

“那么我走了,有空多到黎园走走!”

汽车如飞而去,留下一股烟尘,雷文呆呆的如失魂落魄,怎么回事?今晚什么都不对劲!

沿着塯公圳慢慢朝家里的方向走,T大侨生宿舍门口的小食摊子挤了许多人,若他心情好,早已坐在那专卖炖品的小桌子上,但今夜炖品也吸引不了他,他心里烦躁,像梗着什么东西似的。

转了个弯,灵粮堂就在前面,他不是回家吗?怎么会走到这条路上来?这不是亦筑家的路吗?他下意识的想见亦筑?站在亦筑家巷口犹豫了一阵,终于慢慢走过去,想见就见吧,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对吗?

亦筑家那简陋、陈旧的房子映入眼帘,屋里昏黄的灯光透出一丝温暖,一抹静谧,他预备按电铃的手悬空迟疑着,九点钟了,见亦筑未免太迟、太冒昧?怎么每次总迈不过她家的门槛?

他颓然的放下按电铃的手,从来没这么不安过,他的开朗,他的潇洒呢?他摔一摔头,使自己振作起来。再看—眼亦筑家的灯——哦,他心中一动,他明白了,使他迟疑不敢贸然进去的是那灯光中的温暖,那静谧,他周围所缺少的就是这些,他无端端的找上黎瑾家,也是为寻觅温暖,他却失望了,所以他烦躁,他不安——

想明白了,他的心立刻开朗起来,他整日寻寻觅觅的,竟是那昏黄灯光中的温暖和亲情。现在才明白,他所渴望的是父母的同在,一个家,一点温情——

他慢慢朝巷口走去,他所没有的,也不能从亦筑那儿分享,那只有使他更难受,更不安。回家吧,虽然家中只有冰冷的墙壁等着。但是,这是命运,上帝安排好的路,他能不走吗?

寄希望于未来吧!他还这么年轻,他能找到一个他爱又爱他的女孩,组织一个温暖的小家庭,不必要华丽的房子,不必要精致的装饰,只要两人真心相爱,他愿有一间像亦筑家的旧房子,一盏像亦筑家那昏黄的灯光,那不比冰冷的大厦更好?

他定一定神,才发觉已站在自己家门口,打开大门,他慢慢走进去。

早晨,他从这里出来,晚上,他由这里进去,但这不是家。家,不是这样,家的定义是什么?

那昏黄的灯光,那陈旧的房屋——哦!别想这些了!他把自己投到床上,愿黑暗中的睡眠来得更快些吧!

4

亦筑发现黎瑾和雷文的态度十分怪异,黎瑾总爱用眼角来偷看自己,神情也没以前那么热烈,雷文更怪,他竟一反常态,很少开口,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她想去问问他们,没时间,《基督徒文学史》里的那篇第三世纪《奥斯古丁忏悔录》和但丁的《神曲》令她头都胀了,生字一大堆,古代文字的组合又是那么艰深、生涩,若不把全副精神放进去,那风度特好的教授韦司夫人问起来,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她怕上课答不出问题的那份尴尬,情愿按捺住好奇心,先把功课弄通了再说,还怕黎瑾和雷文会逃不成?

四节课下来,亦筑松了一口气,站起来预备找雷文和黎瑾一起去吃午餐,回头一望,两人的影子都不见了,她呆怔一下,怎么回事呢?有意避开她?

她心里是有些不高兴,他们那样子未免太小气,她明知黎瑾喜欢雷文,对雷文的邀请总是一推,再推,三推的,难道黎瑾还怕她会抢了雷文?她无奈的苦笑摇头,女孩子总是那么小心眼,天下男孩多的是,即使她想,她也无法再接受雷文,她相当重视和黎瑾间的友谊。何况雷文也从没表示道喜欢她呀!

她独自走出教室,校园里阳光很大,她眯着眼睛站了一会,决定还是去学生中心吃面,又方便又省事,吃完了还可以上二楼看看书报什么的。

正预备走,手臂忽然被人握住,她吃了一惊,哪有这么大胆的同学?她很少开玩笑的,转头一望,整个人都呆住了,心脏几乎跳出口腔,黎群漂亮的脸上线条分明,十分生动。

“我以为你不会出来了呢!”他说。嘴角隐有笑意。

“我——迟一些,整理一点笔记,”她口吃的。在黎群面前,她浑身不自在。“你找黎瑾?”

“她和雷文走了,”他深深的凝视她,深如古井的眼光令人心颤。“我等你!”

“等我?”她更加吃惊,他突然放开了她。“有事?”

“你要去吃中饭,对吗?”他说。一丝不自然在眼中闪过。“我们一起去!”

她犹豫一下,一起吃饭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拒绝未免太小气,许多同学都约着一起吃,大家都不当它一回事,她点点头,说:

“好,但是——我去学生中心!”

他们并着肩往学生中心走去,亦筑力持自然,她不愿被黎群看出她的怯意,其实,她完全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怕他,那是毫无道理的。

“我也多半在那儿吃!”他说。

他们坐在最靠近的位置上,各人都吩咐了食物。

“你说过会再去黎园的,但你没有再去!”他看着她。

“功课忙一点,而且——得作点家事,替高二的弟弟补习功课,没有时间!”她垂着眼帘。

“只是你功课忙?小瑾和雷文都不忙?”他反问。这本是句笑话,但他说来毫无笑意。

“这——”她窘得脸发红。“外文系的功课不忙,但如果自己想找点课外参考书,就很少有玩的时间了!”

“小瑾说你是系里第一名?”他问。

“运气好一点吧!”她支吾着。很奇怪,和雷文谈天,她很自然的能说出心底话,有条理,有思想,但对着黎群,她觉得净说些无聊话。

面送上来,他们停一停,侍者走开,他说:

“黎园后的桔子结果了。很不错。”

她不响,虽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接着说:

“星期六去看看吗?”

“如果我有时间—一我会去!”她不肯定地说。

“我会在车站等你!”他说。

她很难堪,他这么说,就表示她非去不可了,这——她心中飞快的转着,去吧!即使不看桔子,看看黎瑾和雷文到底搞什么也好!

“好吧!我三点钟左右到!”她说。

他笑了,很好看的笑,使人有些感动的笑。

“我知道你会去,”他慢慢地说:“我几乎能了解你——有点奇怪,是吗?”

他在说什么?了解她?未免太笑话,从何而来的了解?人与人之间的了解这么简单?她不置可否地笑笑,不再把话题继续下去。

面很谈,吃了两口,亦筑想再加点酱油什么的,抬起头,遇见黎群深得令人迷惑的眼睛,她心里一颤,他不吃面,望着自己做什么?她红着脸,让那种异样的情绪传遍全身。

“要酱油,是吗?”他把酱油瓶送过来,他真能看穿别人的心?

“谢谢!”她胡乱的点头。专心的吃面,再也不敢抬头看他了。

吃完面.她想说回教室,他却先开口。

“到楼上去看看书,好吗?”他问。看得出来他在尽量使自己声音平淡些,但是,仍带着一贯的冷傲。

“不了,我还有些笔记——”她涨红了脸,吃一碗面的时间,已难受得像过了一个世纪,她实在怕跟他单独相处。

他不说话。扔了一张钞票在桌上,亦筑想付钱已来不及,他已开始往外走,她不得不跟上去。

亦筑实在不愿他替她付面钱,虽然数目极小,在许多同学看来十分平常的事,可是亦筑从来不接受别人的请客,她总觉得没有多余的钱去回请别人,领了别人的情是种心理负担,看着黎群的脸色,还钱的话又说不出口。

“谢谢你请我吃面!”忍了半天,她吸一口气说。

他冷漠的摇摇头,忽然站定在理学院大楼门口。

“你有点怕我,是吗?”他看着她。

“没这回事,”她慌乱的,“谁说的?”

“你说的,”他很认真地说:“忘了吗?”

“我没有——”她打住话头。她说过这样的话,但不是对黎瑾,而是对雷文,好像也对黎群说过,这是实在情形,用不着否认。“真的,我是有些怕你!”

“为什么?”他认真的问。

“我很难解释,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感觉,”她摇了摇头。“也许你太深沉——也许,你是黎瑾的哥哥!”

他想一想,点点头。其实亦筑的回答并不清楚,更没有说明什么,他竟懂了,他实在很怪。

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一直在沉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亦筑不愿打断他,为什么理学院到文学院之间的路那么长?好像总走不完似的。

站在文学院古老的大楼下,她松了一口气,态度也变得活泼,开朗些。

“我到了,黎群!”她说。

“哦!”他抬头看看,恍然大悟的样于。“你到了!”

他没有离开的样子,亦筑只好僵立在一旁,过了好半天,他才深深吸一口气,像决定了什么大事一般。

“我该走了,是吗?”他像自问,又像问人。“谢谢你陪我吃午餐!”

“再见!”她高兴他终于要离开。

“再见!”他挥挥手,转身走开。

走了几步,忽然又转回头,用一种很艰难、很费力、很生涩的声音说:

“如果你能了解我一点,就不会怕我了!”

亦筑呆了—下,他已大踏步走开。

什么话?他说要她多了解他一点,这不是说。很明显的——是吗?她心中发冷,怎么回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黎群他——

亦筑摇摇头,她知道自己无法去多了解他—点的,甚至无法更接近他。并不是黎群有什么不好,他素质高,家境好,模样也潇洒,是许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对象,但——不是亦筑,亦筑心里的不是这样的人。爱情,至少要双方心底的共鸣。

那么,亦筑心底的人是——她抬起头,远远看见雷文和黎瑾走回来。两人手牵着手。脸上都是甜蜜的笑容——她心中大大的震动起来,难道她心底真是他——雷文?

他们越走越近,却仍未看见她,她迅速转身。隐入文学院大楼,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避开他们,他们是她的朋友呀!

一口气奔回教室,她有些喘息,脸色也有些苍白,教室里同学不多,没人注意她,回到座位上,她匆匆拿出笔记,装作很专心的模样,以逃避就要回来的雷文和黎瑾。她眼前一片空白,笔记上都是雷文——不,一个似雷文的影子,那是谁?她为什么会这样呢?

5

亦筑来得太早,二点一刻就到了车站,黎群说三点钟来接她的,自然,他还没来!

往黎园的小径静悄悄的,除了黎园里的人,没有人会走这条路。深秋的下午,有些凉意,有些萧索,亦筑走得很悠闲很多人不喜欢秋天叶落的时光,她却没有这份感触。小径两边都是些野草,杂花,长得很茂盛,这些靠阳光生长的小东西,似乎和亦筑一样,不曾沾染上秋的颜色。

微风吹起她的裙角——她虽然只有少数的衣服,却很合穿、很合适,总给人一种素雅、悦目的感觉。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毛衣,一条浅灰色薄呢裕,一双不算新的黑皮鞋,简单、大方,而更显出了她独特的少女风韵。她慢慢的走,时间还早,她不必急急的赶,她只是答应和黎群去看后山的桔子而已!

庞大的黎园已经在望,她停住脚,第一次来时,不曾仔细打量这房子,今天在这灰蒙蒙的天色下,竟发觉黎园的外表竟是那么陈旧,那么古老,就像历尽沧桑的老妇人。她对自己摇摇头,无论黎园的里面如何精致,如何美好,她都不喜欢这里。她向往的是清新、明朗和朝气勃勃,忽然间,刚才还不曾袭向她的“秋天意味”,竟重重的包围了她,心中升起一阵极不舒服的感觉——她摔一摔头,努力振作—下,摔去那份可笑的“秋之惆怅”!

她又慢慢往前走,走得更慢,低着头,一步步的数算着自己的脚步,一、二、三、四、五、六、七——哦!天,她撞到了人,黎园的小径怎会有人?

她抬起头,怔怔的看着被自己撞着的人,他是谁?绝对的陌生又绝对的熟悉,她发誓自己绝没见过他,然而那张脸,又似乎见过千百次,怎么回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睁大了眼。

那是一个相当漂亮,十分可亲,风度极好的男人——他不再是孩子了,她不能确定他有多少岁,看来他像三十五,或者更年轻些。他正望着她,嘴角有一抹隐约的笑意,他的头发很浓、很密、很黑,也很整齐,眉毛像两条蜷伏着的蚕,眼睛——哦,那嘴角的笑意扩展到眼中,他的眼睛会笑——会笑的眼睛代表什么?多情?善感?她不知道,她无法再看其他的地方,这对会笑的漂亮眼睛完全吸引了她,她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我吓着了你,是吗?”温柔,沉静的声音,像一杯浓茶,像一杯陈年醇酒。

“不,不,不,”她一震,慌乱的,手足无措地说:“是我撞着了你——”

“去黎园吗?”仍是那令人沉醉的声音。

“是的,黎群约我看后山的桔子!”她红着脸,笨拙得像个傻子。

“你是黎群的——”那会笑的眼睛一亮。

“不,我是黎瑾的同学,”她慌忙解释。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笨拙,她从来不是这样的。“黎群是黎瑾的哥哥,还有雷文也来!”

那人笑笑,一个很含蓄,令人心安的笑。亦筑平静了一点,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是黎园里的人或朋友?”她睁大眼睛问。

“我是黎之谆,是黎群和黎瑾的父亲!”他平静地说。

“父亲?”亦筑掩住了嘴,阻止了下面的话。她怎能相信这漂亮的、潇洒的、出众的、令人心折的男人——他看来顶多三十四五岁,竟是黎群的父亲?

“怎么?不相信?”他笑笑。

“你——太年轻,看来——只像他们的哥哥,我想不出你——有多大?”她怔怔的说。

“你猜呢?”他对眼前这纯朴的女孩很有好感。

“三十四五岁,或者更小些!”她说。

“你该倒过来说四十三才对!”他笑起来。“你知道我是谁了,那么你呢?”

“我是亦筑,方亦筑,”她的脸又红了,说自己名字为什么会红脸?“我该叫你——”

“黎伯伯!”他随口说。

她顽皮的摇摇头,很奇怪,她现在的心情好得出奇,完全忘了后山桔子的事。

“我叫不出口,我爸爸四十五岁,但是他看来好老,一点也不像你!”她说。

“为什么要像我?像我很好吗?”他望住这率直的女孩。

“不是说像你很好——不,是——哎,我在说什么!”她涨红着脸,埋怨自己。

之谆带着欣赏的笑意不再说话。刚才远远的他就看见这个低着头,数算脚步的女孩,直到她走近,眼看着她撞上来,竟不闪避,他心中竟有一份童稚的恶作剧,抑制不住的喜悦,这种感觉已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该是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该属于年轻人,他,已是四十三岁的人了,但——当他看见那叫亦筑的女孩,闪动着智慧的黑眼珠看着自己时,除了有那份异样的震动外,他真以为自己变年轻了,只有二十岁,或十八岁——

“你为什么不讲话?你是出来散步?我打扰了你?”亦筑说。不知怎的,她竟有亲近他的念头。

“我只是出来走走,黎园里太冷清,”他打住胡乱的思绪。“你可有兴致陪我走—段?”

“我?”她指住自己,惊喜万分。“当然!”

她转过身,并肩站在他旁边,这才发觉他相当高,以她自己五呎五吋来比,他起码也该有六呎,和雷文差不多——雷文,是了,雷文的神态,气质倒有几分像他,反而他的儿子黎群不像,这是很奇怪的事,是吗?

“黎园那么大,那么美,为什么你要出来散步?”她问。

“黎园虽大,虽美,但对我来说,总缺少点什么,那是感觉上的,而非实质,”他慢慢地说。会笑的眼睛望着远远的农舍。“你知道,我怕寂寞!”

“是吗?”她眉毛一扬,带着些挑战的意味。“所以你搬去台北住,以应酬和——女朋友来充实自己?”

他转头看她,眼中的笑意更浓。

“看来,你对我很熟悉。”他说。

“黎瑾告诉过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我以为——”她的脸蓦然红了,是想起黎瑾对他的批评,还有那些女人。“至少,我想不出你是这样的。”

“你很有幻想力,只是太嫩些,”他摇摇头。“小瑾的话可能过分,但却是事实,当一个人空虚得像失去整个世界时,他会不考虑任何能充实他的东西,甚至有些邪恶!”

“我不以为,”她坚决的反对着。“邪恶的东西永远不能填满空虚,只有使人更空虚,更下坠,如果你真有空虚的感觉,你该上教堂!”

“上教堂,”他笑起来,有点嘲弄意味。“如果我今天二十三岁,我会去,但我已四十二三,我懂的可能比你教堂里的牧师更多!”

“不,你错了,”她绷紧了严肃的小脸。“不是年龄的问题,你的骄傲使你空虚!”

他不笑了,有些震动的望着她。是了,她发觉他唯一和黎群相像的地方,那眼睛,那深得像古井的眼睛。

“亦筑,你使我迷惑,”他微琐眉心。“我不懂你说什么,但——也许有点道理!”

“还是骄傲,其实你懂我说的,你只是不肯承认罢了,是吗?”她得理不让人的.

“你相当厉害,”他平静的笑笑。“我低估了你!”

“不是你低估我,而是你低估了年轻人!”她胜利的笑了。

黎园越来越远了,他们都不在意,继续往前走。越过公路,他们踩在田边小路上,路很窄,无法再并肩而行,之谆走在前,亦筑走在后,他不时体贴的回转身来帮助她走那难行的一段,—些细微的小动作,都是那么可亲,耶么令人喜悦、那是年轻男孩绝对比不上的,中年男人——天,她想这些作什么?亦筑涨红着脸,摔摔头,摔去那些荒谬的想法。

“雷文和小瑾很要好。是吗?”之谆忽然问。他没转头。

“是吧!”她颇为难堪,“我不很清楚!”

“为什么不清楚?”他回头看她。“你们是同学!”

“他们自己不承认,”她慌忙掩饰,之谆的精明远超过黎群。“我作同学的也不能乱说。”

他看着她,似乎能看穿她的心。

“雷文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孩!”他若有所思地说。

“只能说他对‘某种女孩’很有吸引力,不能—概而论,是吗?”她不示弱的。

之谆点点头,和亦筑谈话的兴趣愈浓。她的思想成熟远超过她的年龄,她很懂事也很敏感,最可贵的,她还能保持少女的纯真,他无法不生好感。在社交圈中见惯浓装艳抹的世故女人,亦筑,无异是特别的、清新的,像清晨推窗,一涌而入的新鲜空气,令人振奋!

“你说‘某种女孩’是什么意思?指小瑾?”他问。

“我不能肯定指出是谁,但——至少不是我,”她说得相当大胆,连自己都吃惊。“我觉得男孩子要成熟些、大些、世故些,甚至带有一二分邪气,才有男人味!”

好半天他都不出声,直到亦筑的脸直红到耳根,他才纵声大笑起来,笑得亦筑几乎想逃。

“成熟些、大些、世故些,还有一二分邪气,”他边笑边说:“你在开玩笑还是想玩火?”

“我不开玩笑也不玩火,或者我是在织梦,人人都有一个梦的,不论是美,是丑,是悲,是喜,人生若无梦,何等凄苦?是吗?”她一本正经地说。

“人生若无梦,何等凄苦,是吗?”他有些迷惘的喃喃自问:“是吗?”

“我说得不对吗?”她打断他的沉思。

“对,对,”他一震,点点头。“你可知梦碎后的滋味又是何等悲伤?整个世界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你——有个破碎的梦?”她轻轻问。

“我!”他迅速收拾起满脸惆怅,强装笑脸。“或者有也或者没有,我已记不得了!”

“破碎的梦更难忘怀。你骗我,你逃避自己!”她尖锐的毫不放松。

“你把人生想得太美了,亦筑!”他叹一口气,转身继续往前走,这一次,他走得很快,亦筑几乎跟不上。

走完整片水田,他停在一家农舍前的晒谷场上,背负着双手,举目望天,意兴阑珊,和刚才的好情绪完全不同。亦筑慢慢走近他,仰起脸来说:

“我说错了,是吗?”她脸上有一抹真诚的歉意。

他看她一眼,轻轻的揽住她并拍拍她,像个慈祥的父亲,也像个体贴的情人。

“你没说错,我在骗你,我在逃避自己,”他低沉地说。这个神色,竟有几分像似黎群。“我有个来得快,破碎得也快的短暂美梦!”

“别说了,我保证不再问你,”她摇手阻止他。“我知道这使你很难堪——原谅我!”

“哦,亦筑,小亦筑!”他下意识地揽紧她,“不会怪你,我一点也不怪你!”

亦筑望着他,突然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野味,他不是一个绝对正经的男人,黎瑾说得对,但是亦筑心中充塞得满满的,有什么东西突然进入她心里,有丝甜甜的味道,她真的迷惑了,或许就迷惑于那两分邪气?

—阵凉凉的风吹来,吹散了亦筑的迷惑,她发觉自己仍在之谆的臂弯中,脸又红了,这一阵子,她最爱脸红。

“我想——是不是该回黎园了?”她轻声问。

“当然,当然,”他立刻放开她,随意看看表。“快四点了,我们走了好长的路!”

“四点?”她叫起来。“黎群三点在车站等我的!”

“我们快去车站,小群相当死心眼儿,等不到他会一直等下去的!”他催着她快走。

“是吗?”她有一阵说不出的不安。

赶到车站,黎群正孤单的倚在一根柱子上,脸上除了冷漠之外,看不出任何其他的神色。亦筑和之淳走近了,他呆了一下,他绝对想不到,亦筑会和爸爸一起出现。

“爸——”黎群叫,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在小路上碰到了亦筑,她说你在车站等,”之谆说:“我送她来,我——先走了,我还得散散步!”

他看了亦筑一眼,留下一个含蓄而难懂的笑容。慢慢的沿着公路走开。

“你认识我爸爸!”黎群问。

亦筑不敢看他的脸,低着头说:

“我撞着他,才知道他是黎园的人,没想到是你父亲,来晚了,很抱歉!”之谆不说刚才散步的事,她也不提。

“只要你来,迟早都不是问题!”他说。

走上黎园小径,刚才撞着之谆的事又兜上心头,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

“雷文刚才也来了。”他说。

“是吗?”她不在意地说。

他不解的看看她,以前提起雷文,她总有点神经紧张似的,他一直以为她和雷文之间有着什么,今天——似乎完全不同,为什么?怎么回事?她洋溢着异样光彩的脸使他十分疑惑。

“他最近常来黎园,我以为他今天不会来的,小瑾本来说今天和他去看电影——”黎群解释。

“人多些会热闹些,不是吗?”她打断他的话。“你父亲也是难得回家的,对不?”

“有的时候,越是热闹越觉得寂寞,你有这感觉吗?”他含有深意的问。

“没有,也许我家里热闹惯了!”她摇摇头。

黎园的大门开着,也许是为了欢迎她再临这巨木参天的大园子,心情和上次完全不同,欣喜中带着一个希望,一个——似乎是梦的感觉。

“你父亲今晚住在黎园吗?”她再问。

“不,近年来他都不在这儿过夜,他嫌这里太冷清!”他说。

“所以他的女朋友比他的岁数还多!”他难得说一次笑话,但竟说得颇不得体。

亦筑不说话了,不知是否为了那比岁数还多的女朋友,她显然有些不高兴。

屋里传来一阵雷文的笑声,有他在的场合绝不会冷落,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黎瑾也在笑。黎群皱起眉心,两个年轻人,一开始就互不相容。

“看,亦筑也来了!”雷文看见亦筑,从沙发上跳将起来,他想迎出来,看看黎瑾的脸,忍住没动。

“亦筑,是哥哥约你的吗?”黎瑾不热心的。

“也可以说是来看看你们!”亦筑笑着。她心里再没有—丝妒意,反而觉得黎瑾的态度未免太孩子气。

“看我们?你知道我要来?”雷文说。

“你常来,不是吗?”亦筑说得坦然,黎瑾却脸红。

“亦筑是来看后山的桔子!”黎群冷冷地说。

大家都是一阵沉默。亦筑选了远远的一张靠椅坐下,刚一进来,她就有点失望,她渴望能再见到之谆,能再望住那会笑的眸子,但是,他不在,不知是没回来还是先走了,她轻轻叹口气,开着灯的大厅也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暗沉沉的,她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现在就去看桔子吗?”黎群小声问。

“不——等一会,我有点累!”她推着。她从来都不曾想过去后山看桔子。

“不要紧,太累的话,今天就不去了!”他坐在她旁边。

她歉然的看他一眼,一向冷傲的黎群,对她已经算是十分迁就了,她该对他好些——可是她作不到,真的作不到,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这么微妙。

“亦筑,怎么不坐过来一点?”雷文叫。

“不太打扰了吗?”她开玩笑。

“什么话?”黎瑾红着脸说:“什么时候学得油腔滑调的?老朋友都忘了!”

“我不和你们斗口,一个人总斗不过两个的,对吗?”亦筑笑笑。

“你们也是两个啊!”雷文指着黎群。

“别胡说,开玩笑要有个限度!”黎群冷冷的毫不动容。

“哥哥——”黎瑾相当难堪。

“连这点玩笑都开不起,还想追女朋友?”雷文的笑容僵在脸上,针锋相对的不甘示弱。

“这是我自己的事,用得着你管吗了”黎群脸色更冷,有一抹吓人的苍白。

“自然管不着,但是——”

“你父亲回来!”亦筑打断雷文的话。

之谆的及时出现,使一触即发的气氛平静下来,或者他早已回来,听见了刚才的一切,这是十分尴尬的事,然而,无论如何,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场面不会更恶化。亦筑的脸上又浮现了光彩。

“怎么大家都不说话?我打扰了你们?”之谆含笑进来,有意无意地看了亦筑—眼。

黎瑾垂着头,黎群不出声,雷文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由亦筑来回答。

“我们正在等你回来!”她说。触着那会笑的眼睛,她觉得浑身发热。

“是吗?”他再看看亦筑。“那么,这样吧!小群去开唱机,我去调点鸡尾洒,或许大家会高兴些!”

黎群真的站起来去开唱机,之谆走向一角的小酒吧,亦筑犹豫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来帮忙调酒!”她说。很自然的走向之谆。

“我也来帮忙!”雷文说。

“一个就够了,你陪小瑾吧!”之谆很自然的阻止。

亦筑心中一动,颊上浮现两朵红云,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吗?不——当然不是,他只是顺口而已。

站在之谆身旁,她看着他修长的手熟练的动着,简直没有她插手帮忙的余地。

“我这叫什么帮忙?”她小声说。

“别动,你帮忙陪着我吧,”他对她温柔的笑。“你知道我怕寂寞。”

叮叮当当的调酒声非常好听,亦筑倚在小酒吧台上看得很入神,之谆的手似乎会变魔术,完全吸引了她。

“什么时候回去?我们一起走!”他也小声说。

她一震,喜悦填满了心胸,一起走——多么美丽、迷人的三个字,能算是约会吗?哦!不,她没忘记目前不交男朋友的事,之谆,更不能称之为男朋友了,他是黎瑾的父亲,不是吗?

“我还不知道,总要吃完晚饭!”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的羞涩。

“记得,早点说要走,我还有事。”他挤挤眼。

音乐响了,酒也调好,亦筑帮着之谆送给每人一杯酒,当她把洒交给黎瑾时,她清楚的看见黎瑾眼中的怪异神色,她不懂那代表什么,却不禁呆一呆。

“有酒,有音乐,该作什么?跳舞吗?”之谆大声说。在儿女面前,他实在只像个哥哥。

“好,跳舞!”雷文第一个兴奋的响应。

“不,我不会!”亦筑几乎是立刻说。她下意识的觉得,跳舞,将带来一个更难堪的场面。

“不会可以学呀!”雷文说:“上次你不是会跳四步了吗?”

“我也不会!”黎瑾说。语气中有十足的赌气。

“那就算了,大家坐坐,听听音乐好了!”之谆说。

人多的场合实在并不好过,尤其是不很融洽的两个年轻人。黎群很失望,本以为有机会能和亦筑单独相处,谁知爸爸回来,雷文又来,他不能埋怨之谆,心中对雷文就更加不满怠了。

音乐很好,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但屋中的五人都各怀心事,让美丽的乐声从身边溜过,一张唱片放完了,黎瑾预备换一张时,雷文忽然提出要走。

“我想走了,晚上有点事,”他看看黎瑾。“明天有空再来,好吗?”

黎瑾不置可否地站起来,之谆回家时,她总是这么冷冰冰的样子,黎群巴不得雷文走,一声不响的换上—张《诗人与农夫》序曲。

“不再坐一会儿?吃过晚饭再走?”之谆说。

“不了,明天再来,”雷文摇摇头。“亦筑,一起走吗?”

亦筑呆一下,雷文真太大意,他难道不知道黎瑾会为这件小事生三天的气?

“不,我想再坐一会儿!”她拒绝了。

黎瑾板着脸,一声不响的朝花园走去,雷文不得不快步跟上去,—边跟各人说再见。

“小瑾的小心眼,使她永远得不到真正幸福!”之谆叹口气。“过份的忌妒,只会伤害自己!”

知女莫若父,亦筑不便表示什么。

“小群,你的脾气也得改改,”之谆对刚换唱片的黎群说:“雷文到底是客人,又是小瑾的朋友,不能使他太难堪,懂吗?”

黎群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终于沉默的点点头。他很听之谆的话,他觉得自己比较了解父亲。

“我们——一起去看后山的桔子,好吗?”亦筑忽然兴致勃勃的提议,她以为之谆一定赞成。

“不了,今天我太累了,你和小群去吧!”之谆说。

亦筑的心一下子冷了,为什么他不肯去?他不是约她一起回家吗?难道——

“现在去吗?亦筑!”黎群高兴地说。

亦筑无法不答应,是她自己提出的,不是吗?走出客厅,她后悔极了,为什么要提这个鬼意见?为什么不留在大厅和之谆在一起?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去看桔子了!”黎群说。

“为什么你说话总带着一份酸意?”她反问。

“不知道,下意识的吧!”他耸耸肩,很潇洒,“看见雷文我就不舒服!”

“别不舒服,听你父亲的话吧!”她笑。

“我父亲好像很喜欢你!”他说。

“什么话!”她红着脸,会错了意。

“我是说爸爸对你很好,平日我们同学来,尤其是女孩子,他很少理的!”他解释着。

“是吗?”她心中—热。

“事实上,你是个和一般人不同的女孩子,”他看着她,“从你身上找不着俗气!”

“别太恭维我,我很易脸红!”她说。

“你以为我在恭维你?”他皱皱眉。

“那么别再说这一类的话了。”她心不在焉的。

走出后园,开始见到桔林,一个个半青不黄的桔子,挂满树上,不说美丽,也算是叫人心喜的了。亦筑想不到会结那么多桔子,忍不住叫起来。

“那么多,真想不到啊!”她双手掩住口。

黎群露山一抹得意又骄傲的笑容,更有掩不住的稚气,平日的冷傲都己逝去,他握着双手,看看桔子林又看看亦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现在才了解所谓农人收获之乐,”亦筑再说:“虽不是我的心血,我也替你高兴!”

“如果你看到孤儿院的孩子来采熟了的桔子时,你会更高兴,”他看着亦筑。“那些可怜孩子的笑容,能使铁石心肠的人都感动。”

“是吗?”她虽这样问,心中已经感动。倒不是那些可怜孩子,而是黎群。

“小瑾说我多事,自找麻烦,每年多捐些钱给孤儿院不是更好?我觉得钱并不能代表一切,更有许多钱所买不到的东西,例如孩子的欢笑,你说对吗?”他慢慢地说。脸上有一抹动人的高贵光辉。

“当然,当然!”她连声说。钱不能代表—切这句话由一个富家子弟口中说出来,似乎更可贵些。有钱人的可厌嘴脸她已看得多,偏偏黎家父子都没有那逼人气恼。

“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又忙,所以我很能体会到那些孩子的心,多一点爱,这比钱重要得多,是吗?”他再说。

“你母亲——很早就去世?”她转开话题。

“是的!”他低下头,似乎不愿多谈这事。

“为什么?病?”她追问。不是为了关心他母亲,而是想探知之谆的梦,那个短暂易碎的美梦。

“是病吧!”他淡淡地说:“我并不很清楚,当时我年纪太小!”

她摇摇头,母亲怎么死的会不清楚?年纪太小也是个太牵强的理由,再小的人都卜可能不知道,他在搪塞,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也许还有段故事,她的好奇心完全被引起。

“当时——再黎园里吗?”她紧紧的追问下去。

“死在黎园,葬在黎园,”他仍不起劲。“就在桔子林的后面。”

“是吗?”她眼光闪动。“带我去看看好吗?”

他犹豫一阵,摇摇头。

“太远了,下次吧!”他说:“天已暗下来,我怕你会冷,而且——爸也许在等吃晚饭。”

“也好!”亦筑点点头。她想起之谆约她一起走的事。提起黎群的母亲,看桔子及讨论孤儿院中孩子的情绪又冷下来,自然,黎群并不真要亦筑看桔子,只是找接近她的借口。

他们又慢慢走回去,黎群显得很沉默,亦筑也不愿打扰他,快到屋子,他忽然说:

“母亲死得很突然,十多年来,爸一直不曾提起,似乎永远不会再提起了,但我看得出,爸——相当痛苦!”

亦筑心中一震,黎群明明不愿讲,为什么又说出来?听他这么说,真是有什么秘密了,他说之谆相当痛苦,是真的吗?她怎么看不出来?

“别说了,我刚才只是——随便问问!”她怪不好意思。

“是我自愿告诉你的,”他摇摇头。“我比较了解爸爸,近年来他交女朋友,多半与母亲的事有关。”

“他一定是觉得空虚,觉得寂寞!”她脱口而出。

“或者吧!”他看她一眼,并未发觉她的失言。

大厅里的灯光都亮着,却映出满屋的冷清和寂寞,之谆说得对,黎园中是仿佛缺少了什么,那是所有豪华的装饰所无法代替的。

只有黎瑾独日蜷伏在一角的沙发上,她那如梦的黑眸,更增加了黎园的暮气。

“爸呢?”黎瑾问:“怎么只有你在这儿?”

“谁知道?”黎瑾冷冷的,“或者在看花吧!”

“阿丹预备好晚餐了吗?”黎群问。

“我去看看!”黎瑾懒懒的站起来,雷文一走,似乎带走了她所有兴致,连多看亦筑一眼她都不愿。

亦筑不语,她明知道黎瑾为了雷文曾叫她一起走而不高兴,让她小姐脾气发光了就没事的。

一会儿,年老的阿丹出来说晚餐预备好了,黎群带亦筑去餐厅,不见了黎瑾,只有之谆坐在那儿,他们父女俩好像捉迷藏似的。

“黎瑾呢?不去找她吗?”亦筑坐下来问。

“小姐现在不想吃,她要睡一会儿!”阿丹说。

亦筑看看之谆又看看黎群,他们都不以为异,想来对黎瑾的脾气已经熟知。她也不再问,低着头专心吃饭了。

这一餐吃得很沉闷,阿丹的菜虽烧得十分出色,尤其那一碟盐焗鸡,可以与一流的广东餐馆媲美。但亦筑吃得相当不好消化,主要的她不习惯单独和两个可算陌生的男人一起吃,何况,两个男人在她心里的关系又十分微妙。

饭后,亦筑坐了一下就立刻提出要回家,他不会忘记之谆的话,她要早些提出要走,之谆还有事。黎群也不挽留,黎园在郊外,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市区,总有些不便,他站起来,要送亦筑的话还没出口,之谆已先说:

“这样吧,我也要回去,顺便带你一程!”

亦筑微笑点头。黎群也就不出声了,他虽有些失望,但搭之谆的车回台北,对亦筑的确方便许多。

“那么走吧!我还有点事!”之谆站起来,拿起椅背上的西装上衣。

他们默默的往外走,刚要跨出大厅,背后一声门响,亦筑下意识的回头,黎瑾冷冷的站在那儿,脸上又是那种她看不懂的奇怪神色。

“我回家了,黎瑾,明天见!”她向黎瑾挥挥手。

“再见!”黎瑾冷冷的声音传来,似乎带着刺。

之谆和黎群已离她好几码,她无法再仔细分析,连忙追上去,天已黑下来,要她独自走出黎园,无论如何,她是会害怕的。

上了之谆那六八年的平治三OO0轿车,她对窗外的黎群探手。

“希望有机会看到孩子们采桔的情形!”她说。

黎群正要说话,之谆的汽车已一溜烟的冲出黎园,她回头望望,黎群挥着右手,嘴唇在动,但她已听不见他讲些什么。

“什么孩子和桔子,你和小群倒谈得来!”之谆打趣。

“后山的桔子熟了,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吃,你难道不知道?”她侧着头问。

“我只知道小群找人在后山种桔子,其他的一概不知,我的兴趣不在这个!”他笑着,笑得很潇洒。

“我不相信那些女人真吸引了你!”她忽然说。

“是吗?”他看看她。“我说过,我怕寂寞的生活,我要热闹,要忙碌,然后,我才会疲乏的睡去。”

“你独自住台北,只为不让儿女看见你那荒唐的生活?”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问。

“未必。”他摇摇头。“我周围虽有许多女人,我却并不荒唐!”

“那么你是好人了?”她稚气的笑起来。

他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近身边,轻轻揽住她。

“我并不是你所谓的‘好人’,我虽不坏,却也不十分正经,不十分老实,你怕吗?”

当他伸手揽住她时,她有一阵短暂的晕眩,她的心跳得那么剧烈,满腔充塞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那是掠喜、紧张、渴望而又害怕。之谆温暖的手触着她,像电流通过全身,有点麻,有点酥,有点——但是,她本能的挣扎一下,她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

“你在害怕,是吧!”他又说,立刻放开她。“你还是个孩子!”

亦筑摔一摔头,使自己振作起来。之谆的手移去,她竟有点失望起来,她——是希望他揽住的,是吗?同时他的话也刺伤了她,他说她还是个孩子!

“我没有害怕的理由,是吗?”她挺一挺胸,装得毫不在乎的模样,说:“看看我,我真还是孩子?”

他真的转头看她,那红扑扑的脸,那闪动着异采的明亮眼睛,那一头生动活泼的短发,那瞒脸的智慧与聪明,还有那纯朴,那清雅,全身都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生气,像一只刚要成熟的苹果。

“或者——说大孩子吧!”他忍住了心中的震动,勉强说。他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那是多么难越过的鸿沟啊!他不知自己是仍有这份勇气。中年人的世故,掩饰了情感的波动。

“若我是大孩子,你只能是大孩子的哥哥!”她说得真大胆,近乎挑逗了,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是吗?”他心中的渴望又被引起,四十三岁的人竟想接近二十岁的少女,这不能说很正常。

“你——似乎有点怕我,你在躲避什么?”她再问。

“亦筑,”他深深吸一口气,用力把车煞住,她望望,是在罗斯福路和T大交叉口上。“大孩子的哥哥想请你去夜总会坐坐,你要躲避?还是拒绝?”

亦筑呆了一下,这是她渴望的,从第一眼看见他,她就有亲近他的念头。可是,她也无法不担心——担心些什么呢?似乎他们之间有许多乱糟糟的关系,有黎群,黎瑾,还有雷文,哦!别想他们,也别再担心,有些时候,女孩子需要自私些,大胆些,尤其在感情上。

“我该拒绝吗?”她尽力使声音自然。“可是我记得你说过有事!”

“有事吗?”他潇洒的笑笑。“留着太阳出来时再做吧!”

汽车重新向前驶去。黑暗中,亦筑的眸子像一颗闪亮的宝石,她双颊发烫,全身每一个细胞都那么兴奋。雷文的约会,黎群的邀请,从来不像今晚这么令人心醉,和一个你喜欢的男孩在一起,竟有这么大的喜悦?哦,天——她喜欢了他——之谆,那风度翩翩,漂亮又潇洒的中年人?那曾有一个破碎了的美梦的黎园主人?

“在想什么?小东西!”之谆打开收音机,优美的晚间音乐缓缓的流出来。

“我在想你会把我带到哪儿去!”她把头枕在椅背上。

“一个适合你的地方!”他笑笑。“什么时候你后悔了,告诉我,我可以立刻送你回家!”

“你以为我会后悔?”她斜睨他。

他不说话,只用手拍拍她。汽车开得又平又稳,驾驶技术虽有关系,但这种名贵的“平治三OO”却功不可没,公共汽车司机驾驶技术也好,但乘客却得受颠簸之苦。之谆,加上围绕身边的优美音乐,亦筑闭上眼睛,她几乎快要睡着了。

“到了,小东西!”之谆又拍拍她。

她从椅背上跳起来,下车后呆了一阵,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幢十分考究,十分气派的花园洋房外,镂花的铁门里传来阵阵幽雅的菊花香,这是什么地方?夜总会?

“这是——”她疑惑地说。

“我的家!”他锁好车门,走到她身边。“夜总会不适合你,我只好带你来这里,进去吧!”

刚才的汽车声已引出来—个守门的老人,他恭敬的打开铁门,垂手站在一边。亦筑心中犹豫不安,不知是否该进来,他怎会把她带回家?这——

“进去坐坐吧!亦筑,”之谆低声说:“老陈正看着我们呢!”

她无法再犹豫,硬着头皮走进去,老实说,她真的后悔了,一定有不少女人随他回来过,那些女人——多恶心,一定是黎瑾说的不正经女人,自己——

还没想完,她发觉已置身在一个精致、华丽又新颖的客厅里了。之谆开了一盏座地大灯,柔和的灯光,从浅蓝色的伞形灯罩下泄出来,浅蓝色,给人一种平和、幽雅的感觉,她四周望望,选了一张圆形沙发坐下。

“你先坐坐,我就出来!”他说。从左边一扇门走去。

她打量着四周,此地不及黎园大,但那精致,那气氛就无法比了,她是个重视气氛的人,虽然此地太过豪华,但她立刻就爱上这屋子。沙发全是深蓝色粗昵的,配着同色的丝质椅垫和窗帘,还有所有以蓝和白为主色的家具,难道主人是蓝色的爱好者?之谆看来不像,像他那样的男人,应喜欢黄色,米色,咖啡色——

“又在想什么?你总是那么爱用脑筋?”之谆忽然出现,他已换上了一套便装,咖啡色的长裤,米色薄毛衣,亦筑很满意刚才的想像,他是不适合蓝色的。

“为什么你的客厅全是蓝色?这不像你!”她转动眼珠。

“女孩子多半喜欢蓝色,不是吗?”他不着边际的。

“你那些女朋友吧!”亦筑敏感地说。之谆摇摇头。提起他的女朋友,亦筑心里总有一阵不舒服。“我是从小就不喜欢蓝色的。”

“你喜欢什么颜色?”他会笑的眼睛凝定在她舱上。事实上,她真的只能算是个孩子,他竟对她有这么大的兴致。

“以黄色为主的,像米色,咖啡色!”她眨眨眼。

“是吗?”他笑起来,走去一边打开唱机,音乐立刻充满室内。“我看穿了你,所以穿米色和咖啡色的衣服来讨好你!”他指指身上。

“你真滑头,像雷文一样!”她笑起来。

“该说雷文像我才对!”他端着两杯像饮料的东西过来,递给她一杯。

“这是什么?”她放在唇边舐一舐。“又苦又麻!”

“PINKLADY,红粉佳人,”他笑,“不会使你醉倒的。”

她再尝一点,终于点点头。

“难怪你喜欢住在这里,像皇宫一样!”她说。

“喜欢吗?可以常来!”他大方地说。

“会不方便的,对吗?”她机灵的反问。

“你这张小嘴真厉害!”他用指点点她的嘴唇,在她旁边的一张长沙发坐下。“难怪小瑾妒忌你了!”

“黎瑾妒忌我?不会的。”她叫。

“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你是个很吸引男孩子的小东西,难道你不知道?雷文,或者小群——”

“胡说,胡说,胡说!”她不依的叫起来,脸孔涨得通红,有种少女的特殊娇羞意味。

“好,不说这个,我跟你开玩笑,”他把她拉到身边,她全身都拉紧了弦,心脏剧烈的跳起来,他要作什么?“告诉我,你有多少个男朋友?”

“一个!”她开玩笑的用手指比一比。

“你来我这里他不妒忌?不生气?”他揽住她的肩。“他是谁?”

她力持自然,但他身上传来的温热,使她全身都僵硬起来,她不敢再看他。

“他是个比我大一些,老一些,高一些,又漂亮又潇洒的人,他还有二分邪气,三分狂妄,四分骄傲,五分玩世不恭,除我以外,他还有六个女朋友!”她说。

他扬声大笑起来,似乎全世界只有这件事最可笑了。

“有这样的人吗?我倒想见见!”他喝了一口酒。“他叫什么名字?我认识吗?”

“你当然认识,他叫——黎之谆!”她大声说。

然后,一溜烟逃出他的臂弯,站得远远的,这回轮到她纵声大笑了,看着之谆被捉弄后的怪表情,她笑得更厉害。

“好,你捉弄我,我要抓住你!”他跳起来,朝她跑过去。她不停的躲,不停的逃,不停的笑,不停的叫,两人在屋中追成一团,四十三岁的之谆——哦!他怎像四十三岁?说他三十三也许还嫌太多了些。

亦筑逃到屋角,她四周望望,再也无处可逃,之谆已经追到她面前,两只手撑住墙壁,把她圈在角落里。笑声,叫声一下子静止,四周变得无比的寂静,寂静中只有两人激烈奔跑后的喘息声,他们互相凝视着,她发亮的眸子在他会笑的眼中找到归宿,他们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温暖的唇印在她上面,像一只海面上的小船,遇着一股巨大的旋风,她忽然失去了方向——

她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家,忘记了父母,忘记了弟弟,忘记了雷文,黎群,黎瑾,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她觉得整个人似乎在飘,飘得好高,好远,在云端,在波涛上,她整个灵魂都苏醒过来,被压抑过久的感情,突然奔放,她热得像一团火,她抱着之谆的腰,直到自己喘不过气来,然后,她醒了,轻轻的放开他。

一张经过岁月修整的完美脸孔,漂亮,潇洒,多情——又似迷惑的脸,会笑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深,还有许许多多的问号。他的手仍然撑在墙上,刚才的一刹那是那样不可思议,却又那样使人留恋,亦筑,一个小女孩,他儿子和女儿的同学,竟——比他所有的女人都热,都狂,他记不得那吻是怎样发生的,似乎——要发生的事永远避免不了,而且,那么自然的就来到。

“生气了吗?”他看着她那充满青春热力的脸,那张因内心充实而特别焕发的脸,轻轻的问。

“我——该生气吗?”她的声音像梦呓。

他放下撑持在墙上的手,拥住她走回沙发。

“我并不想冒犯你,只是——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亦筑,有些事总是那么奇怪——”他费力地说。

“是的,有些事总是那么奇怪,”她轻轻地说,眼中的光采令人心动。“像爱情,它要来时,就那么毫无理由的就闯来了,是吗?”

“亦筑!”他心灵震动,下意识的拥紧她。爱情,这个被他遗忘了十多年的字眼,这个他一生中以为不会再得到的东西,一个美丽的,高雅的,令人心动的小女孩,轻轻的就替他拾回来,那么虔诚的捧到他面前,他是人,是个感情极丰富的人,他能不接受吗?“亦筑!”

“很奇怪,别人一向说我铁石心肠,我一再警告自己不能交男朋友,是我低估了爱情的力量,一看见你,我就知道必有什么事会发生,没有想到那就是爱情——因为我从来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她望着他的脸,叹息着说:“我多傻,一向被我弃绝在一边的爱情,原来这么美,美得使我情愿放弃任何其他的一切!”

“哦,小亦筑,”他感动的,“你所给我的,我必将十分珍视,我不很好,正如你说的,有点邪气,有点狂妄,有点骄傲,有点玩世不恭,但是,我会尽量作得好——”

“够了,够了!”她满足的,“别为我作得更好,我喜欢原来的你,你给我真实的感觉。我就爱你那点邪气,那点骄傲,那点狂妄,那点玩世不恭,”她深深吸一口气,对着他说:“你知道我多满足吗?我似乎已拥有了全世界!”

他拿起酒杯,把她的一杯放在她手里。

“为我们干杯!”他说。

“不,为我们的爱情而干杯!”她更正。

玻璃杯相碰,发出叮的一声,一段艰苦的爱情开始了。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前途必多险阻,但他们都不提,也不怕,真正的爱情能为他们解决一切。

放下酒杯,他轻轻的拥住她,两人一起倚在沙发上,谁都不再说话。之谆脑中不停的转动着,对于这段突来的爱情,他显然是被动的,十几年的经验,爱情对他并非最重要,也不再那么单纯。他有过初恋的纯真感情,有过金钱买来的廉价爱情,也有过单纯为发泄的情欲,现在和亦筑之间的,真的,他不能确定是什么,亦筑说是爱情,他却感到迷惑,是的,亦筑是迷惑了他,他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女孩、他喜欢那份稚气的单纯,是爱情吗?哦,但愿是,他不愿伤害她的心。

“你在想什么?你也相当爱用脑筋!”她望着他。

“我在想——”他定一定神。“将来!”

“将来?”她坐直了。“为什么想那么远?我们才开始!”

“我不知道,”他淡淡的摇头。“我只是在想!”

“你似乎——不太高兴,是吗?”她眼中有了警戒。

“不,怎么会呢?”他振作精神,亦筑比他想像的更机灵。“我是——有点疲倦了!”

“是吗?”她不十分相信的打量他。“我该走了!”

“不——”他阻止着,却又说不出理由。

“真的该走了,十—点,我从来没有这么晚回去过!”她看看表,站起来。

“那么我送你!”他也站起来,拿了汽车锁匙。

走到大门口,守门人老陈已替他们开了大门,之谆打开车门,让亦筑上去,然后他也坐进去。

“住在哪里?”他问。

“和平东路!”她简单的答,“你这儿是哪里?”

“仁爱路底!”他发动汽车,立刻冲进黑暗。

汽车开得很快,他们都不说话,各人都在想一些事,到了灵粮堂,亦筑说转弯,进入她家的巷子,然后停在她家的竹篱笆外。

“到了!”亦筑说。她似乎十分留恋。

“是公家宿舍,对吗?”他看了看。“令尊是公务员?”

“是的!”她点点头,预备下车。

“慢着,”他轻轻的按住她,并握住了她的手。“就这样走了吗?什么时候再看见你?”

她没说话,心跳得好厉害,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有磁性,紧紧的吸住了她。就在她家门上,淑宁和亦恺听见汽车车声可能会出来,那将是怎样窘迫的场面呢?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

他把她拉到胸前,勿促的吻她一下,一样硬硬冷冷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再见,我会想着你的,小东西!”他笑一笑。

她匆匆下车,满脸娇羞,站在门口挥挥手,不等他汽车离开,一溜烟钻进大门,倚在门上不停息。和之谆在一起的时光那样令人依恋,他有一股年轻人所没有的迷人成熟的韵味,她多么满足她所得到的。

汽车开动,渐渐远去。她知道之谆已经离开,展开右手,之谆刚才塞给她的,竟是一个电话号码和一柄大门的锁匙,她的心怦怦乱跳,惊喜充满心胸。

“是亦筑吗?怎么还不进来?”淑宁在客厅里问。

“妈,我回来了!”亦筑匆匆收起电话号码和锁匙,下意识里,她要隐瞒之谆的事。

“怎么这么晚?去跳舞了吗?”淑宁坐在客厅看书,亦筑进来,她探索的目光透过老花眼镜投向女儿。

“跳舞?”亦筑笑了。“我这身衣服适合吗?我们只在黎园——玩玩!”

“你们?谁?”淑宁感兴趣的追问。

“黎瑾和她哥哥,还有雷文!”她扯谎,不敢正视淑宁。

淑宁误会亦筑害羞,满意的点点头。第一眼她就喜欢那个叫雷文的孩子。

“刚才我听见汽车声,是雷文送你回来吗?”她再问。

“不——哎!”亦筑不知怎么说,她不习惯扯谎。

“是就是咯,在妈妈面前,还有什么说不得的?”淑宁摇摇头。“说真的,我看雷文那孩子就不错!”

“妈,你弄错了,雷文是黎瑾的男朋友!”亦筑说。

“是吗?”淑宁皱皱眉。“那么谁送你回来?”

“是——黎瑾的——”她结巴的。

“黎瑾的哥哥,是吧!”淑宁预备重新起来。“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真不懂,黎瑾的哥哥叫什么来着?”

“妈,你怎能把每个男孩子都当是我的男朋友?她的哥哥——只是送我回来,别瞎猜了!”亦筑说。

“好,我不瞎猜了,”淑宁取下老花眼镜站起来。“你肯出去玩玩总是好的,有了男朋友可得要告诉我啊!”

“当然!”亦筑笑着。她能把之谆的事告诉妈妈吗?那个比妈妈还大的中年男人?

“我去睡了,明天你要做礼拜,也早点睡,知道吗?”淑宁慢慢走回房。

“知道了,妈!”亦筑应着。

她仔细的把门窗检查了一遍,然后慢慢回到属于她的半边房里。亦恺已熟睡,那张朴实的脸上充满了稚气,他替她留了一盏小灯,是怕她回来看不见。亦恺真是个十分懂事而又体贴的弟弟。

她坐在床上脱了鞋,慢慢的换睡衣,忽然,她记起了对亦恺,对自己的诺言,她说过不交男朋友,她说过要作事赚一笔钱帮亦恺深造的,但今天——她全身都冷了,刚才的满腔柔情蜜意化为轻烟,她怎能——但是之谆,这样动人的一个男人!她又怎能放弃?

躺在床上,她十分矛盾,她爱弟弟,也爱之谆,这是两种不问的爱,不会发生抵触,只是——她似乎无法完成自己的心愿了,她应该怎么作?

模模糊糊,辗转反侧,她终于是睡着了,带着那个她自己无法解开的矛盾。

6

雷文从床上跳起来,看看表,已快十点了,计划好今天一早去陪亦筑做礼拜的事,恐怕来不及了,如果在巷口等不到亦筑,他预备直闯教堂去找她。他说不出是为了什么,清晨醒来,总是先想到亦筑。

匆匆梳洗,他听见汽车开车的声音,准是父亲和母亲也去做礼拜了。想到他们的礼拜,他不禁笑起来,那种聚会也算礼拜?上帝都会流泪了。那比别的教堂漂亮一筹,牧师站在大门口等着向漂亮大汽车里出来的贵宾们挥手,所谓贵宾,自然是雷伯伟之流的大人物咯!讲道的时间,还不如迎送的时间多。再加上大人物见面,免不得官式的寒喧一番,太太们互相比赛衣着的讲究,否则就是谈昨晚紧张的牌局,来教堂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早已抛在脑后,灵魂如何得救?奇怪的是,这教堂的人反而特别多,门外的汽车排成长龙,似乎只有这里更接近天堂呢!

有一阵门铃声,雷文不去理会,绝不会有人来找他,但是,那铃声似乎带着犹豫,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套了一件毛衣,他匆匆走出客厅。

“你——”他呆一下,佣人带进来的,竟是黎瑾。

“想不到吗?”黎瑾笑说。她穿着深蓝色的套装,同色的皮包和皮鞋,虽然讲究,却显得相当老气。

“你怎么会出来?”他惊喜的抓住她的手,只要有人陪他,后果他向来很少考虑。看见黎瑾,他立刻忘了去找亦筑的事,亦筑和黎瑾,没有什么不同啊!他想:“太阳从西边出了!”

“我和哥哥一起出来,哥哥去灵粮堂,我来找你!”她说。蓝色的衣服,使她皮肤更苍白,也使她看来更冷艳。

“黎群去灵粮堂?他去找亦筑吗?”他皱皱眉。

“他没说,”黎瑾摇摇头。“他不能找亦筑吗?”

“谁说不能?”他潇洒的耸耸肩,毫无心机地说:“我本来也预备去灵粮堂的。”

黎瑾脸色大变,她总是那么小心眼。

“我妨碍了你,是吗?那我回去了!”她站起来。

“什么话,黎瑾,”他一把抓住她,强有力的手臂使她无法挣扎,她觉得—阵晕眩。“你来了我可以放弃一切,来,我们计划今天怎么过。”

“不,我要回家!”她倔强的冷冷说。

“黎瑾,”他把她拉到胸前,双手环着她的腰。“今天你陪我,不许走!”

她的心软了,是因那漂亮的笑容,从第一次开始,她就无法抗拒那笑容。她依旧冷着脸,口气却松了。

“你不是要去找亦筑?”她说。

“黎群去,我再去不是自找没趣?”他放开她,“何况亦筑跟他比较谈得来!”

“是吗?”她似不屑的摇摇头,“我认为哥哥太傻!”

“太傻?什么意思?”雷文不懂。

黎瑾重新坐下来,很神秘地说:

“方亦筑永远不会喜欢哥哥的,我了解她!”

“嘿,你别傻了,男孩子去找女孩子并不一定表示喜欢,寂寞、无聊是最大的原因,黎群也未必喜欢亦筑!”雷文不同意地说。

“是吗?”她脸色又变了,“那么你呢?你每次找我都是因为无聊,寂寞?”

雷文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玩笑开惯了,不以为意的笑着说:

“错了,我是喜欢你!”

黎瑾的脸涨得通红,她是那种内向而又爱幻想的女孩,雷文说喜欢,她绝不以为开玩笑,她朦胧如梦的眼中,射出使人心动的光采,她显得更美了。

“别胡扯!”她轻轻说。

“真的,我喜欢你,”雷文朝她移近,用双手握住了她的肩,女孩子的娇羞最吸引人,何况她是那么美,雷文无法不心动,第二声“喜欢”,已不再开玩笑。“知道吗?我喜欢你,喜欢你特有的古典美!”

她的头垂得更低,几乎埋在他胸前,一阵阵的幽香冲入他鼻子,他的心忽然跳起来,一份从未有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已抑制不住。

“黎瑾!”他唤着,用手抬起她下颚,她眼帘半垂,掩不住满眼的娇羞与盼望。他的手心发热,全身颤动,火焰从心底开始燃烧,他忽然用力拥住她,狂热的,饥渴的向她吻去。她挣扎一下,终于完全溶化在他的吻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狂热中醒来,他呆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黎瑾软绵绵的靠在他怀里,如梦的眼中有一阵迷蒙的水雾,她定定的看他,她——

“我——”雷文吃了一惊,迅速的放开她,他侵犯了一个美丽的女孩,是吗?她生气了?是吗?“黎瑾,我不是——我不知道——”他慌乱的。

她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心中一阵扭曲,怎么办?他作错了,他怎会这样?她不会再原谅他了吗?她哭了,怎么办?

“黎瑾,黎瑾,听我说,我不是——有意,我——”他急得手足无措,他有过许多女朋友的经验,却从来没碰到这样的情形。“原谅我,好吗?”

又一滴泪水落下来,他几乎要跪在黎瑾面前了,客厅中常有佣人来往,被看见了十分不便,他无法再考虑,用力拥着她,半抱半拥的把她带到他寝室,关上门,他才松一口气,像个作错事的孩子站在她面前。

“我知道错了,随便你怎么罚我都行,黎瑾,别哭,笑一笑,好吗?”他说。

她没有笑,却也不再流泪。事实上,她的流泪并不是为了他的冒犯,相反的,她盼望得到他,但这一吻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狂热,她吃了一掠,又莫名其妙的哭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

“不生气了,是吗?”他又高兴起来,经过刚才的一吻,他似乎真的喜欢她了,他拉住她的手,又抬起她的下颚。“对我笑—笑,小黎瑾!

她笑了,一个含蓄而隐约的微笑,非常,非常美,他呆一下,下意识的又吻上去——

这一次,没有挣扎,没有拒绝,他用力紧紧的拥住她,她也回抱着他。他们吻得那么长,那么久,那么热,那么狂,一世纪的时间郝过去了,仍分不开,平日斯文、安静、冷傲的黎瑾,完全改变,她热得像一团火,几乎把雷文完全溶化了。

“黎瑾,黎瑾,”他喃喃的低唤。他吻她的唇,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颈。她全身编成一团,轻微颤抖着,她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她用力抱持着他,用力,用力,她渴望这一刻是永恒,她抓住了她历要的。“我爱你,黎瑾——爱你!”

她口中有模糊的梦呓,她的身体微微的扭动着,蓝色的套装上衣的第—颗钮扣脱开了,她完全不觉,她是那么昏迷,那么狂热。雷文的吻从颈子慢慢拄下移动,他湿热的唇触及她微现的胸部,她一阵痉挛,再也站不住,两人一起倒向旁边的床上——

是在疯狂,堕落的边缘,年轻人的冲动,使他们失去了理智。他眼珠发红,有一种可怕的、野兽般的光芒,那么贪婪,那么狂烈,他的毛衣在互相抱持、扭动中滑落,露出肌肉盘结的胸部,他的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急促,他下意识的解开她的衣钮,一粒又一粒,整件上衣都打开了,露出洁白的胸衣,她闭着眼睛,两颊绯红,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觉得。他的手又滑向她的裙子,慢慢的,拉链脱开了,他狂乱的用力一扯——

“你——雷文——”黎瑾整个人惊跳起来,她的声音那么尖锐,那么惊恐,好像世界末日来临。她慌乱的,不安的,紧张的,羞愧的拉上拉链,发抖的扣回上衣的钮扣,脸色苍白的缩在—角。

黎瑾的尖叫,把站在灵魂堕落边缘的雷文叫醒,他像淋了一场大雨似的,心中欲念完全消失,只有满腔的歉疚,满腔的羞愧。他不明白,今天是怎么回事?一再的作错事,他怎能这样对待黎瑾?他怎么对得起她?

他咬着牙,用力一拳击向墙壁,砰的一声,把发呆的黎瑾吓了一大跳,她看见雷文脸上的悔恨和羞愧,事实上,这不能全怪他,她也有责任,这种冲动不是单方面的。她轻轻的握住他击墙的手,一股殷红的血从破裂处流出来,她害怕的叫起来:

“你的手,雷文,你的手——”

“我罪有应得!”雷文咬着牙。

她拿出手帕,慢慢替他包上伤口,然后,把他的手捧到胸前,像捧着最珍贵的宝物。

“没有人怪你,雷文,”她严肃的慢慢说:“何况,我们——并没有作错事!”

“我这样冒犯你,你不生我的气?”他看着她,十分感动。

她轻轻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泛上红晕。

“我不生气,因为——我爱你!”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哦!黎瑾!”他再一次拥抱她。他是个容易激动的男孩,第一次有女孩对他那么好,他情愿粉身碎骨来回报她,“你真好,你真好!”

“若是真爱,并没有——可羞耻的,对吗?”她抚摸着他的头发,“何况——这是迟早的事!”

他抬起头,激动的、坚决的凝视着她,一字字说:

“我对你的爱,今生今世不变!”

“雷文——”她叫。满足的闭上眼睛。

他再吻她,这一吻,纯情的,没有欲念,没有激动,他吻着的是他所爱的女孩,天下还有比这事更完美的吗?

“我们——可以出去了吗?”她推开他。

“当然,”他跳起来,又恢复了活泼和开朗。“你在害怕,是吧!”

“改掉你的恶作剧,我不喜欢!”她皱皱眉。

“遵命!”他心情极好。

回到客厅,他们呆一下,黎瑾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雷文的父母不知在何时已经回来。

“爸,妈,我来介绍,”雷文极快地说:“这是黎瑾,我的同学,是黎之谆的女儿。”

“之谆的女儿?”雷伯伟掠讶的打量,“之谆那么年轻,怎会有这么大的女儿?”

“黎瑾还有个哥哥呢!”雷文让黎瑾坐下。

“是吗?”雷文母亲上下打量黎瑾,对美得出众、又有古典气质的她十分满意。雷文母亲本身也是个美丽的高贵妇人,所以对漂亮女孩,很是喜欢。“黎小姐真漂亮,只是不很像之谆,是吗?”

“是的,”黎瑾红着脸答,“据说我像母亲!”

“难怪了,”伯伟点点头,“你们是同学,怎么从来也没见你来过呢!”

“总是我去黎园的,爸!”雷文笑着说。

“很好,很好!”伯伟不住的点头。出众的儿子是应该配一个门当户对又美丽的女孩。“你们预备出去吗?”

“嗯——是,我们想去看电影!”雷文看黎瑾一眼。

“吃完饭再去吧!”雷文母亲说,“我们难得在家,今天碰巧都聚在一起,应该庆祝一下的!”

“这——”黎瑾难为情的,她总不适合人多的场合。

“下次吧,妈,”雷文了解黎瑾的心情,今天他突然变得细心了,“我们约好了同学的!”

“也好,下次吧!”伯伟点点头,“下次请之谆也来,好好的庆祝一下,哈,哈!”

他的笑声使年轻人都脸红起来,心情却也更轻松。他们的爱情,似乎已得到父母的同意了。

“那么,我们走了,”雷文扣上毛衣,“晚上见!”

他挽住黎瑾,大踏步的走出客厅。外面的阳光使他们精神一爽,她皱着鼻子指着他,说:

“好个说谎大王,谁和你去看电影!”

“你不是早就答应今天陪我的吗?”他握着她的手,促狭的靠近她耳边说:“不止今天,你还得陪我一辈子呢!”

她羞红了脸不理他,更惹得他大笑不止。一辆计程车迎面而来,他伸手拦住,两人一起跳上去,计程车如风而去,只留下一阵轻烟。

该是一帆风顺的一对吧!两心相许,父母又同意,门当户对,还有什么困难呢!

世界上的事就是那么微妙,尤其是感情,几乎,没有人能稳稳的把牢呢!

有时,爱情来得容易,去时,也会像汽车后面的轻烟般的消逝无踪!

黎群站在灵粮堂面前的草地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来往的人们,他已等了许久,仍未见亦筑的影子。黎瑾告诉他,亦筑星期天必定来的,难道今天会例外?

他的脖子都望得僵了,但仍不灰心的等待着,他不如道为什么,亦筑那么轻轻的就击倒了他所有的骄傲,他心中万分情愿的站往这儿等着。

等着,等着,哦——他全身都热起来,他看见亦筑慢慢的走近,她仍然穿着昨天那套衣职,白毛衣,灰裙子。但是。却又给他一个新鲜的印象。

“亦筑!”他迎上去,漂亮的脸上洒满阳光,使他深邃的眼睛更明亮。

“你,黎群!你怎么会来?”她惊讶地说。

“谁都能来的,不是吗?”他淡淡的,“小瑾说你每星期都会来这里!”

“原来你不是来做礼拜的,上帝不会喜欢!”她说。

“那对我不重要,”他凝视着她,令她心乱,“你欢迎我来吗?”

“自然,”她说。捏紧手袋,碰着一枚硬硬的锁匙,她警惕一下自己,“我欢迎所有来做礼拜的人!”

“礼拜之后呢?”他满怀希望的。

“我——有点事,”她更捏紧了手中的小皮包,作贼心虚的,“替学生补习。”

“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他的脸黯下来。

“我——没有告诉妈妈不回去!”她硬着心肠。女孩子对感情上的事绝对不能敷衍,否则是自找麻烦。

“回家吃饭对你很重要?”他几乎在叹息了。

“不是重不重要,只是——我没有和家里交待!”她困难的。

“那么——下次吧!”他失望的低下头又抬起来,“我会有下次吗?”

“下次的事今天来讲未免太早,对不?”她勉强笑笑,“谁知道由今天到下次之间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事呢?或者我已不在世界上,你也不想再有下次——”

“我永远不会不想下次!”他坚决地说。

她呆怔了一下,感情的事勉强不得,手袋中的锁匙和他之间,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这绝不是偏心,这——

“别想了,礼拜快开始了,我们进去吧!”他说。

她感激的对他笑笑,他其实是个非常、非常好的男孩子,要怎样才能不伤他的心呢?她是并不愧歉,因为她从来不曾对他表示过好感,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不,将来的事谁知道呢?别那么肯定吧!

礼拜继续进行着,亦筑一点都不能专心,牧师的话,诗班的歌声,模模糊糊从耳边溜过,黎群不曾打扰她,她却无法漠视他。他不像雷文自然而坦率的相处,他更不像之谆,亦筑渴望能和之谆在一起。办筑并不讨厌他——怎能讨厌一个像他这样的男孩?只是,她觉得和他有点格格不入,相处时浑身不自在,或者,是两人性格有很大的差异吧!

礼拜结束时,两人一起步出教堂,亦筑有些懊恼,黎群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的跟在她身边,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支开他,她必须这么作,因为她早计划好打电话给之谆时。

“你——不回黎园吗?”她说。

“还早,不是吗!”他看看表。“送你回家我再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回家?”她看着电话亭,没好气的。

“你说过要回家吃饭的——”他停下步来,除了在感情上有点死心眼之外,他十分机警。“你有事?”

“我想打个电话,单独的!”她硬着心肠。

“那——我先走了!”他脸色变得很难看。

和亦筑认识以来,她不曾接受过他,却也并未拒绝,今天的态度,是第一次使他觉得难堪。这个骄傲的男孩,有着受伤的感觉。

“再见!”亦筑看着地面,不敢直视他。她知道自己是个心软的女孩。

他没有出声,转身慢慢走开了。亦筑看着他瘦削、挺立而孤独的背影渐渐远去,她几次抑制住心中想留下他的冲动,她很明白,只要她出声,这事情将会弄得更复杂。她咬着唇,硕着心肠走向电话亭。

她在电话里放下一枚硬币,心里开始怦怦的跳,拨号码的手指动得很慢,她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她四周。对方的电话响了,她紧张的屏住呼吸,会是之谆来接电话吗?

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她的心一直往下沉,之谆不在家,一定出去了,她该早些打去,做礼拜前她为什么会想之谆还没起床呢?她失望的吸一口气,正预备把电话挂断,话筒里传出一个声音,一个懒洋洋,不耐烦,又似乎刚睡醒的女人声音。

“喂,找谁?”那女人毫不客气的。

亦筑的心都扭紧了,怎么会是个女人?莫非打错了?或者之谆给她的电话号码不正确?

“黎之谆先生在吗?”她定定神,鼓起勇气说。

“等着!”那女人说,砰的一声,大概是把电话扔在台上,接着,她听见那女人戏谑的声音在叫:“之谆,找你的,是个女孩子!”

一阵模糊不清的男人声,是之谆吗?怎么会——她的心都在抖了,怎么回事呢?之谆昨晚送她回家已经十一点多,难道他——

“谁?我是黎之谆!”之谆有些粗鲁的。

“亦筑,方亦筑!”亦筑极力保持平静。昨晚的一切,她清楚的记得,才一夜工夫,似乎他都变了。

“亦筑!”之谆吃惊的,“是你吗?你在哪里?我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我来接你,好吗?”

她沉默着,不知道该讲什么。她在想着刚才那女人,她是谁?她和之谆作了什么?

“怎么不说话?亦筑,亦筑!”之谆叫。

“我想——我打扰了你,”亦筑深吸—口气,用全身的力量,支持着讲完这句话。“很抱歉,再见!”

“亦筑,亦筑,听我说——”之谆叫。

她摇摇头,轻轻的放下电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即使她是女孩子,她也想像得出这是怎么回事。之谆的话难道都是假的?她不明白,说假话的人怎能装出那么真诚?

她走出电话亭,慢性走向回家的路。似乎,刚迈出第一步,她就摔了一交,爱情的路真是这么难走?她不难过,也不后悔,脚步是自己迈出的,即使走错了,也没有埋怨任何人的理由,摔了交,站起来再走过,但是——她觉得有些麻木,站起来再走过?爱情不是街边的石子,俯首可拾,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走一次!

她慢慢往前走,回家的路怎么这样长?像永远走不到似的。她低着头,盯着地上的小石子,石子变幻着许许多多之谆的脸,每一张脸都在笑,笑得十分引人,十分真诚。她叹一口气,迈出的这—步虽然踩得并不踏实,是踩在又重又厚的泥浆上,现在,脚上的泥浆,却再难以洗尽。

快到家了,她终于能看见竹篱笆里那简陋古旧的房屋,她仿佛看见淑宁正在炒菜,一阵阵的热气冒上来,亦恺带着可爱的馋相站在一边笑,秉谦悠闲的坐在客厅里看报纸,这是怎样一个温暖的家?她竟会傻得去自寻烦恼,她真是太蠢了,不是吗?

她加紧了脚步,没有一刻有现在这么渴望回家了。走到门口,她拿出锁匙,背后“刺”的一声,一个快速的汽车煞车声,她还没想到怎么回事,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左臂,她吃惊的回过头。

“亦筑,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挂断电话?”之谆满脸焦急,衣衫不整的坐在车上。“挂上电话我立刻就赶来,幸好及时赶到,亦筑,你有了什么误会?”

她紧闭着嘴,倔强的一言不发。之谆的模样令她心软,他的神情绝不似作伪,然而,那女人怎样解释?他和那女人在一起的事绝不会假。

“上车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他恳求的,“否则我一直等在这里!”

“这有解释的必要吗?”她挣不开他的手,满脸通红,她怕家里的人,或是邻居看到。“你放开我!”

“你不上车我永远不放开你,”他凝视着她,会笑的眼中有一抹稚气的固执,“我知道,若我现在放开你,我就永远再看不到你了!”

她无法再坚持下去,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地位,名誉及年龄,他能这样不顾一切的来恳求她,再硬的心,再大的误会,都会烟消云散,何况,只是一个女人——她打开车门坐上去,她要弄清楚那女人的事。

刚刚坐稳,汽车一溜烟的向前滑去,亦筑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却也不愿问。和他在一起,刚才心中的那种麻木感觉完全消失,她知道,无论是对是错,她那踩进泥浆的脚,永远无法退回来了。

汽车转进仁爱路底,很快的停在那幢漂亮的洋房前,镶花铁门开着,守门人老陈显然知道了之谆会立刻回来。正午时分,阳光十分耀眼,老陈的眼光偷偷射向亦筑,昨晚黑暗中他不曾看清,亦筑的年轻与纯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个女孩会是男主人的新女朋友?

亦筑敏感的觉察到了,她觉得十分窘迫,勉强对老陈挤出一个笑脸,匆匆随之谆进去。

之谆扔下手中的汽车锁匙,长长的吐一口气,倒在一张沙发上,说:“审问吧!小东西!”

亦筑咬着唇,定定的盯着他那有倦容的脸。

“我有什么资格审问你呢?”她说。

他拉她到身边坐下,叹息着说:

“世界上谁还比你更有资格?”

“我不喜欢听这种俗气话!”她脸红了,心中却是甜甜的。

“真心话也俗气,我也没有办法了!”他摊开双手。

亦筑再看看他,那成熟的、令人心动的男人脸使她迷惑,他确是真心?

“她是谁?”她慢吞吞的问。

“一个唱歌的,称作歌星吧!”他毫不隐瞒,“她叫田心,你打电话来时她刚到,是她把我叫醒的!”

“你们很熟?她——很美?”她微有妒意,却不再误会,

“昨天以前她是我女朋友之一,刚才我把她赶走了!”他拥住她,“她——很性感,外号叫小肉弹,至于美——人工的浓妆算美吗?”

“我不知道,”她轻轻推开他,“我没听过她名字!”

“当然,在歌星中她只能算第三流!”他笑着。

“她有这里的锁匙?你让她直闯你的寝室?”她看着他,她要看出他是否扯谎。

“她没有锁匙,我女朋友很多,怎能每人给一把?”他有意逗她,“田心是个大胆而粗线条的女孩,她要闯进寝室我有什么办法?何况当时我睡着的!”

她想一想,一本正经地说:

“以后睡觉要记得锁门!!”

“好,遵命!”他说。然后大声笑起来。“小东西现在就开始管起我来了?”

“我可不管你,是为你好!”她红着脸辩着。

“现在可不生气了吧?刚才我衣服都没穿好,就怕赶不及,你永远不理我了!”他拍拍她。

“总有这么一天的,你等着吧!”她也笑了。

一场误会烟消云散,两人的心似乎更紧密一些。刚才不问青红皂白的就挂断电话,亦筑自己也觉得过分,算起来,田心和之谆比她熟得多呢!

“平时——你总这么迟起床?”她讪讪的问。

“我这么迟起床,谁替我管理公司和工厂?”他反问,“昨天晚上没睡好,几乎天亮才睡着!”

“为什么?你有失眠的毛病?”她问。

“不,我在想——我会不会使你失望!”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像个慈祥的长者。

“别提了,我以后不会这么小气,我要学得大方些,否则我是自寻烦恼!”她说。

“我情愿你更小气些,”他笑得促狭,“你的妒忌使我受宠若惊呢!”

“维妒忌了——你下午有事吗?”她岔开话题。

“晚上有个应酬,”他说。立刻看见她脸上的明显失望,他改口说:“十分讨厌,我不预备去,我们来计划一下,好好享受这半天!”

“真的吗?”她脸上闪动着兴奋的光采,“你真的不去?”

“谁忍心骗你?”他拍着她,“说说看,想去哪里玩!”

“老实说,我不会玩,也不知道玩的地方,”她摇摇头,认真地说:“除了学校和家之外,就是教堂,还去过两次黎园!”

“真是个土丫头,”他笑,“这样吧,我们去碧潭,晚上回黎园吃饭!”

“不——”她的声音拖得好长,她怎能忘记刚被自己支开的黎群?再说黎群和黎瑾看见她和之谆在一起时,会有什么感觉?“我不去黎园!”

“也好,”他想一下,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我有个朋友在淡水有个别墅,环境很好,可以欣赏淡水河的归舟,也可以看见太平洋上的落日,愿意去吗?”

“当然!”她高兴起来,淡水河上的归舟,太平洋上的落日,多美的情景。“现在去吗?”

“吃了午饭去,我还得先打个电话通知一声,再说,你不回家去交待一声吗?”他周到地说。

“哦——我几乎忘了,妈妈还等我吃中饭呢!”她急起来,“怎么办呢?”

“现在马上吃午饭,然后我送你回家向妈妈请假,行吗?小东西!”

“好——只是以后别叫我小东西,行吗?”她学着他的口吻,满脸顽皮的笑容。

“你永远是我的小东西,”他站起来,握着她的手,“来,我带你去饭厅。”

饭厅里布置得和客厅一样讲究,有高大的酒柜,有陈列着整套银餐具的台子,有精致的雕花长餐桌,餐桌上有一盘如拳头大的黄玫瑰。整个饭厅的颜色都以黄色为主,使人看了觉得很温暖,会起食欲。

“你真会享受,一个人住了比我家大五六倍的房子,看来,有钱的人的确舒服,”她似是认真的赞叹,“难怪你每天忙忙碌碌的去赚钱了!”

“有钱的人未必人人会享受,也未必人人舒服,”他坐在餐桌的一端,“我只是充分的利用金钱,而不被金钱所捆绑,你得知道,我对赚钱并不热衷!”

“不热衷?商人有谁不在钱堆里打转的!”她取笑着。

“说得我满身铜臭,”他摇头,“要不得,其实我早想退休,一则小群不愿继承这份工作,再则——我怎样排遣那些寂寞的日子?”

“你该再结婚——”她冲口而出,要收回已不可能。

“不,你不会懂的!”他摇头,竟有几分落寞。

亦筑心里不同意,想反驳几句,一个年老的阿巴桑推门进来,在之谆和她面前各放下一盘汤,然后又退出去。

“你爱吃西餐?”亦筑好奇的。

“我不挑剔吃中菜或西餐,阿巴桑是日本人,她以前在洋人家里作事,只会作西餐,否则就是甜得难以下咽的日本菜。”他平淡地说。

“你一个人住这儿,请了几个佣人?”她问。

“三个,除了老陈和阿巴桑,还有个专门打扫房屋的阿彩,是个年轻的山地女孩!”他说。

“我没看过她——哎,你真太浪费了!”她说。

“是吗?”他不置可否的开始喝汤。

亦筑吃得很起劲,是因为少吃西餐的缘故,一道道的菜送上来,她都津津有味的尝着,到了咖啡送上来时,她已胀得不想动。

“我真贪心,吃了那么多,现在尝到贪心的后果了!”她哭丧着脸说。

“走吧!过一会儿就会好!”他抹抹嘴,搀着她—起离开餐厅。

之谆回房去换衣服,亦筑独自留在客厅里,她东张西望的不住幻想,有一日,她将会成为这里的女主人吗?之谆,会是一个体贴、多情的丈夫,自己呢——

“铃!”一声惊人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幻想,她下意识的跳起来,抓住电话——

“喂——”她说。

“之谆在吗?我是田心!”又是那懒洋样的声音。

“他——在换衣服!”她老实地说。

“晤——”那懒洋洋的声音不怀好意的笑起来,“你就是早上那个叫什么亦筑吗?你是哪里的?仙乐斯?米高梅?夜巴黎?你知道我吗?”

亦筑的心都扭起来,这叫田心的女人说什么?她以为亦筑是舞女?她竟说了一连串舞厅的名字。

“很抱歉,我只知道你是个三流的歌星,我不懂什么米高梅,仙乐斯的,我是学生,你满意了吗?”亦筑冷冷说。

“学生吗?该不会是T大的吧!”田心冷哼着。

“使你失望了,我正是!”亦筑稚气的觉得在以牙还牙。

“哦,真想不到——”田心说。

“找我作什么?田心,我不是说别来麻烦我了吗?”之谆的声音突然加入,亦筑吃了一惊,一想,才知道原来他寝室里也有分机的。

“那么简单?你真狠心!”田心格格的笑,“什么时候你会看上T大的嫩货的?”

“住口,亦筑是我女儿的同学!”之谆大声说。

田心怔一怔,她没想到亦筑会是黎瑾的同学。但她十分厉害,到底是个久经风尘的女人!

“原来我错怪了你,对不起,还有那位亦筑小姐!”她明知道亦筑也在听,“之谆,你今晚有空吗?”

“没有!”他冷冷地说。

“下午呢?或是明天?后天?”田心不死心的。

“都没有,你别烦了,”之谆的声音很不耐烦,“无论如何我会叫人送张支票给你的!”

“那么,不打扰了。”田心挂上电话。

亦筑仍呆呆的握住话筒,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田心打电话来只是为了支票?之谆为什么要送支票给她?他们之间难道会有什么瓜葛?

“亦筑,为什么不放下电话?”之谆在寝室中的分机说。虽然只有一房之隔,他的声音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没说话,默默的放下听筒。忽然之闻,她发现了和之谆的陌生,虽然他们相爱,然而,二十四小时的相识,仍无法使他们更了解。她开始忧虑起来,怎样才能真正了解一个像他那么成熟的男人?

“小东西,又在动脑筋!”之谆很快从房里出来。他穿着咖啡色长裤,米色运动衫和米色粗灯芯绒猎装,年轻得令人惊讶。

“脑筋生来是要用的,当我独处时,我还能作别的什么事呢?”她欣赏的看着他。

“可以走了,”他拿起汽车锁匙,“我担保你整个下午没有动脑筋的机会。”

他先送亦筑回家,很细心的把汽车停在巷口,自然,他是怕亦筑觉得难为情,同时,也不是他去见亦筑家人的好时间。

亦筑很快的出来,她仍穿着白毛衣,灰裙子却被一条藏青色的牛仔裤代替。她就是那种适合穿长裤的女孩,修长的腿,给人一种潇洒的感觉。

“怎么告诉妈妈的?”开动车子,他问。

“我说去黎园,”她顽皮的笑,“妈妈很相信,因为我从不扯谎!”

“她不怀疑你跟谁去?”他在反光镜看她。

“妈妈这个人很主观,她以前以为雷文是我男朋友,后来弄明白了雷文和黎瑾是好朋友,现在又认定我和黎群,你说可笑吗?”她笑着说。

“小群?其实,你们俩倒是很配的一对!”他随口说。

“你真大方啊!凭什么说我跟他很配?”她不高兴。

他想一想,聪明的不再接下去说。

“如果你妈妈知道是我,她会怎样?”他改变话题。

“不会怎样,妈妈很开通,而且——我们正大光明,不是吗?”她摇摇头。

“你很有信心?”他莫测高深的。

“不谈这个——你为什么要给田心钱?预备给她多少?”她问。这个问题她已忍了许久。

“你一定要知道?”他反问。汽车一转,从新生南路进入松江路。“很重要?”

“也不一定要知道,”她犹豫一下,“我只是问问!”

“那么就别提了,忘了它!”他说。

她不响,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淡水是个不短的路程,为了保持好精神,她最好先休息一阵。之谆也不打扰她,专心的开着车子。

似乎,车窗外的嘈杂声少了,空气也清新些,汽车开得更快了。亦筑睁开眼睛望一望,已走在市区外的公路上。公路左边有一片红色,整齐的平房,式样十分新颖,她问着:

“这是什么地方?”

“士林,”他简单的答,“那些红房子是美国学校小学部,建筑得不错吧!”

“原来是美国学校,我还以为是什么实验中心之流的!”她恍然大悟,“再下去是哪里?”

“北投,然后是关渡,竹围,过了竹围,差不多就到了,那幢别墅是在个小山坡上!”他说:“很雅致!”

“你的朋友是谁?拥有这样的别墅,一定相当有名,至少,他是个有钱而又懂享受的人!”

“他叫林维德。至于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以后会有机会见到!”他有些神秘地说。

“你常去吗?”她问。

“去过几次,都是林维德请客,人太多,破坏了情调!”他摇摇头,似乎有些话隐瞒住了。

“请客?那么一定有你那些女朋友了,是吗?”她凝视着他的脸。

“免不了的!”他不愿深谈,“今天会很清静,我刚打电话去,只有一对看屋的夫妇!”

她沉思着,脸对着无尽的公路,过了许久,许久,她才若有所感的锐:

“你是个十分复杂的人,比我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若要我单纯,只有使时光倒流。”他笑笑,“日子,会使原来单纯的变为复杂,你信吗?”

“也许吧!”她不十分同意,却也懒得争辩。

到了北投,很快的转一个弯,进入复兴岗,闻名的G校己在眼前,因为是假日,许多学生三三两两的散步,在店里吃东西,或在等公路局车回台北,那些庞大的校舍建筑物令亦筑惊讶。

“我没想到这里这么大,这么美!”她叫,“我也没想到,出了台北的世界是那么辽阔。”

“从现在起睁开你的眼睛,我要使你从学校、教室、家的小圈子里跳出来,我要让你看见许多你没见过的东西!”他也沾染上她那份兴奋。

“我从前多傻,从不出来走走,我觉得用功读书就是我的全部了,我真傻,是吗?”她看着他,“我只守住一个小圈子,还洋洋自得呢!”

之谆只是笑,亦筑的幼稚再一次打动他的心,他有一份一分钟以前还没有的警惕,亦筑,这样一个纯真的孩子,他不能负她!

“唉!我真是井底蛙,”她继续自顾自地说:“我成日对功课斤斤计较,每年拿到系里第一名,就好像自己伟大得很,我严谨自守。我摒弃一切,却不知道把自己捆得这么死,如果不是你,我何日才能脱困?”

“严谨自守,把自己拘于一隅并不坏,脱枷而出也未必是好,世界上的事很难讲,你不必庆幸得太早,懂吗?”他含有深意地说。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她迷惑的。

“外面的世界虽大,五光十色,有时会使你失去自我,年轻人若无自制力,还是作井底蛙好些!”他说。

“别那么自私,年轻人也有权力享受一切!”她说。

“只怕还没有享受,已被世界吞噬了!”他摇头。

“你和雷文有些地方很像,”她凝视他,深思地说:“你们都想尝试新东西,勇于冒险,你们也都想使自己身边周围的人像你们一样,但是——雷文无法找一条最好的路给他身边的人,你却能,该说是我的幸运!”

“雷文也曾带你去尝试新东西?”他看看她。

“不——”她拖长着声音。

他不再问下去,他是那种不会使人难堪的人。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冷僻,两边很少人家,都是一望无垠的禾田,蜿蜒的淡水河已呈现眼前,阳光下像一条银色的带子。

“快到了,你看见了吗?”他指着前面。

“看见什么?不是禾田就是山坡,只有一片绿色,我们走在灰色的公路上!”她张望着说。

“右边第三个山坡,仔细看,有什么吗?”他再说。

“右边第三个山坡——白色的,有一个白色的房屋,像孩子的玩具那么小!”她兴奋的叫:“是那里吗?”

“那就是林维德的房子,”他说:“你说它像孩子的玩具,等会你就知道有多大了!”

“很大吗?有黎园那么大?”她问。

“现代化的别墅怎比得上古老的黎园?”他摇摇头。“和我台北的房子差不多!”

“那也够大了!”她说。再看看那山坡,他们更近了。看来似乎很远,谁知转了两个弯,居然立刻就到了,之谆熟悉的循着一条红泥的山路往上开,两旁都是树和许多野花草,环境果然十分安静。汽车走了约莫五分钟,停在一个镂花铁门前,之谆用力按响喇叭,很快的,一个年纪相当老的男人打开了门。

“黎先生,我们已经预备好了!”老人带笑恭敬地说。

“谢谢你,财叔!”之谆把车驶进铁门。

大门离房屋还有一段路,园中的情景和外面的红泥路完全不同了。拳头大的鹅卵石镶的地,十分整洁、别致,左边有一个大花圃,盛开着百合和山茶花;右边有一个池塘,也是用鹅卵石镶成的,池塘边有一棵十分稀少,但长得很高的木棉树,光秃秃无叶的树枝上,盛开着红艳艳的木棉花,非常好看。

“果然很美,真像世外桃源!”她赞叹着。在清苦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从未有机会来到这样华贵的别墅。

之谆只淡淡的笑,停好车,他牵着亦筑下来,已有一个年老而慈祥的妇人等在门口,她一定是财叔的太太了。

“黎先生,请进!”财婶说。

之谆丝毫不摆架子,亲切的对财婶笑笑,然后带着亦筑进去。

客厅大得惊人,像个小型舞厅那么大。米色的墙壁,暗黄色的窗帘,墙上挂着许多巨大的、奇怪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印象派油画,除了一些新颖、线条简单却精致的乳白色小台、小几之外,全屋中竟没有一张椅子或沙发,有数十个深深浅浅不同的黄色及米色皮制的垫子,三角形的、长的、方的、圆的、菱形的,每一个垫子差不多有二尺高,十分巧妙的分布在屋中的每一个角落,使人看了非常新奇,也非常悦目。

“这里布置得真怪,却又那么别致,我敢打赌主人林先生是个雅人!”亦筑叫。

“别说得太早,你见了他再说!”之谆仍淡淡的笑,“坐吧!别小看了这些古怪的垫子,全是从泰国订做来的,每一个差不多合二十美金,再加上进口税,你知道,一个垫子差不多是台北整套沙发的价钱!”

亦筑伸伸舌头,这价钱的确令她吃惊,想起家里只有几张古老的藤椅,她只能怪这世界太不公平,贫富悬殊,永远有那么一大距离。

“是真皮烫金的!”她坐下来仔细欣赏,“烫的都是些泰国佛像,很别致,只是太浪费,有这么一笔钱,他可以作许多别的正经事了!”

“别急着批评尚来见过的人,来,我带你参观别的地方!”他拉起她,朝一边走去。

“这是小酒吧,左边是间小饭厅,后面是厨房、厕所和工人房,这边没什么好看,去那边,”他又带她去客厅的另一端,“这边全是寝室,六间!”

“六间?”她疑惑的看着一条走廊隔开的三间相对的房屋。“他家有那么多人?”

黎之谆神秘的笑笑,推开第一间房门。房中有梳妆台,有个小衣柜,还有张圆形的床,她皱皱眉,想起风流间谍那部电影里甸马丁的床。

“这位林先生真怪,什么都和别人不同!”她天真地说:“别间呢?不至于都是圆床吧!”

“每间都是一样的!”他关上房门,带她回到客厅。

“我真不懂这些有钱人,他们总是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连床都是圆的——”讲到这里,她蓦然住口,脸一下子全红了。“难道——这——”

“我想你猜对了!”之谆耸耸肩,“这些房子都是林维德招待他朋友们和他们的女朋友住的!”

“真——下流!”她咬着唇,“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说过要让你看见许多你没见过的事,”他说:“我知道这些寝室破坏了美好的气氛和你的情绪,我只是让你知道,世界不是你想的那么完美,人类也不都是那么善良!”

她垂着头不说话,真的,那些可恶的圆床,使得所有的景物都丑恶起来,连那些百合、山茶花和木棉花——

“你——也来住过?”她突然问。声音有些发颤。

“没有!”他肯定的摇头。“也许你说得对,我只有那么一二分邪气!”

她如释重负的透一口气,显得那么稚气。

“其实,我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有些事是无法避免的,”她喃喃地说:“只是——如果你也来住过,那我——就无法忍受了!”

“我明白!”他笑起来,“别想那些了,我带你去山脚下的淡水河散步,你可以拾许多贝壳,还可以捉许多寄生蟹,去吗?”

“好!”她又开心起来。她何必管那些圆床呢?天底下丑恶的事多得数不完,她怎能管尽?“我们去散步,但是我不喜欢拾贝壳和寄生蟹!”

“为什么?每个女孩子都喜欢贝壳的!”他诧异地说。

“每个女孩子未必都喜欢贝壳,有的装作喜欢罢了,”她随着他往外走,“因为人们印象里女孩子都是喜欢贝壳的,说什么美丽啦,有诗意啦,如果女孩子说不喜欢,似乎就被人引以为怪了,我可不怕别人说我怪!”

“坦白得可爱!”他揽住她的肩,定出别墅大门。

“至于寄生蟹,真不敢领教了!”她顽皮的伸着舌头,“我生平最怕多脚的动物,象大蜘蛛啦什么的,一看见多脚的东西,我会怕得全身发软,寄生蟹的脚已经够怕人了,再加上它是个寄生的东西,没骨气,叫我怎能喜欢?”

“颇有道理,还有呢?”他微笑的看着她。

“没有了!我不想变成个多话的女孩!”她说。

“我情愿多听你说话,让我分享到青春气息!”他说。

“别装得那么老,威胁我吗?”她皱起鼻子。

“难道我还不算老?”他叫起来,“想想小群,小瑾——”

“别说了——”她打断他,她就不愿想到黎瑾和黎群,这使她觉得难堪。“为什么这山泥是红色的?”

他看她,立刻看透了她的心,经验,使他目光特别锐利,亦筑不过二十岁,怎能瞒过他。但是他十分体贴,十分细心,迅速避开不谈。

“附近一带的泥都是黄的,只有这里特别红,我想是风水特别好吧!”他半开玩笑,“这样走下去,路程相当远,你会累吗?”

“当然不会,你可知道我是个赛跑好手?”她说,“要比赛吗?我们试试?”

“你想我会放你跑开?”他说,“下次吧!等我养足精神来和你比赛!”

走完红泥山路,越过公路,他带她从另一个小径往下走,这小径是乱石堆成的很不好走,还长着很多青苔,好几次亦筑几乎滑倒,之谆都及时扶住了她,两人互相依靠着,终于走完这艰苦的一程。

“到了!”之谆站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上说。

“这不像河边,倒有点像海滩!”亦筑也跳上大石。

“这个地方已接近太平洋口,你说它是海滩也没有错,喜欢吗?”他问。

“太僻静了,一个人都没有!”她朝四边望望。

他把她拉到身边,两人一起坐下,他看着她,眸中有一抹真诚,一抹令人心颤的光芒。

“亦筑,你知道吗?”他低诉着,“第一次看到你,你虽是一个活泼的女孩,但你眼中是安静的,平稳的,甚至有些孤寂,当时我心中有一个遐思,我想到这里,我觉得,你是属于这里的!”

她不说话,入神的望着他。这个令人沉醉的,成熟的,出众的,潇洒的男人,说什么?她属于这里?

“空闲时,我常来此地,坐一会儿,散一会儿步,清新的空气洗去城市的烟尘,我使自己安静下来,天黑了,我等着河上的归舟散尽,才独自离开,我在这里想过很多事,有回忆,有欢笑,有梦,有泪。每次,我总是孤独的来,又孤独的去,我从来不曾想过,会有人来分享这份宁静,我觉得我周围没有人配来这里,你是第一个,我想——不会再有第二个!”他看着水面更深处,静静地说。

亦筑凝视着他,这个男人给她一份深切的感动,她不是爱哭的女孩,此时眼中却有一阵忍不住的模糊水雾,从他的话里,她发现他是多么孤寂,多么空虚!

“我像个无知的人,在白昼点了蜡烛,四周围寻寻觅觅终无所获,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寻觅什么,人活在世界上,连生活目的都没有,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他深沉的自嘲。

一刹那间,亦筑觉得他完全变了,不再是那个漂亮的,潇洒的,从容不迫的,有点玩世不恭,有点骄傲,有点不羁,有二分邪气的中年人,他变得和黎群那落寞神情十足相似,她这才惊觉到,他们父子的内心,竟那么相像。“外表看来,我拥有别人羡慕的一切,我富有,我看来年轻,又有吸引力,我有一对出色的儿女,我有许多朋友,还有许多想俘虏我的各式女人,我总是在笑,可是,谁知我心?谁又知道我在寻觅什么?”

亦筑坚强的吸尽眼中的水雾,她不是一个流泪的女孩,她要用许多方法来解决事情,表达心意。

“我知道并能体会你的孤寂,我也知道你所寻觅的是什么2”她慢慢的,轻轻地说,像是怕惊动了他。

“是吗?是吗?”他喃喃的重复着说。

“你的好强和骄傲,使你内心孤寂,你怕别人发现,你总在设法隐藏,所以你愈加孤寂,至于你所寻觅的,是你那个——美丽又短暂,破碎了的梦,或者说——爱情!”她清晰的,带着浓浓的同情说。

“你——是谁?”他惊骇的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你怎能这样说?”

“我不是谁,是亦筑,”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真的知道!”

他握住了她的肩,很用力,她觉得痛,但她没有出声,忍耐着——比起他那深沉的孤寂,这点疼痛算什么?他深深的,深深的凝视她,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采——是一团火!

“亦筑,亦筑,我已寻到了,是吗?是吗?”他热切地说:“我已寻到了?”

“我不知道!”她轻轻叹一口气,“现实中的人,永不及梦中的完美!”

“不,亦筑,听我说,”他有点喘息,“我现在知道,我真的知道,我已寻到了,真的!”

“别骗我,也别骗自己,”她再摇头,智慧的光彩在脸上闪动。“你无法忘了那破碎的梦,而你的心,也随同那个梦破碎!”

“亦筑——”他难堪的。

她摇摇头,阻止他再说下去。

“她是谁?她——为什么那么幸运?”她轻轻地问。睫毛缓缓的扇动着,像一阵柔风,轻缓的抚慰着他的心。

“你——一定要知道?”他挣扎着。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的,对吗?”她说:“我很愿意知道,即使——我不能获得你的心,至少,我也要知道原因!”

“亦筑,你错了,”他吸一口气,慢慢说:“逝去的我已忘怀,我带你来,是因为寻觅到了!”

“你骗我!”她抬起头,直视着他。

“我以生命担保,我不骗你!”他严肃的。

“那么告诉我,她是谁!”亦筑坚持,“黎瑾的妈妈?”

“不——”他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有点伤感。“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女孩,她的同学!”

“怎么发生的?告诉我,好吗?”她脸上有热切的红晕。

“亦筑,”他振作一下。“今天不说,好吗?我们今天出来玩,别提那些旧事,以后——我保证告诉你!”

她看着他,许久,许久,才点点头。

“我相信你的保证!”她微笑一下,“她——美吗?”

“不很美,比不上小瑾母亲的一半,”他摇摇头,“可是美、丑并不代表什么,你懂吗?”

“我——懂!”她吸一口气,“让我们去拾贝壳吧!”

“贝壳?你才说不喜欢?”他惊讶的。

“我能假装喜欢吗?”她跳下大石,含有深意地说:“人生并不十全十美,我若有能力,我便愿使人生更美!”

他呆了,多少时候,似乎才一瞬间,亦筑竟长大了,不,成熟了,女孩子的成长,真是那么使人讶异?

“好,我陪你去拾!”他也跳下来。

亦筑已走得很远,并一直快速的往前奔去。之谆在后面追着,追着,她真是个顽皮的女孩,不是吗?

“亦筑——”他追到她身边,用力抓住她,把她拉到胸前,当她转身的一刹那,他呆怔一下,亦筑那清秀的小脸上,竟布满了泪痕。“亦筑,怎么回事?”

她咬着唇,一抹倔强之色在眉宇间闪动,她不说话,眼泪也不再流下来。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他急切的摇晃她身体。

“我爱你,我情愿接受一切,委屈的,难堪的,”她坚决地说:“但是,你对我的感情,即使不完整,也希望——能更多一点!”

“哦!亦筑!”他激动的用力拥抱住她。“亦筑,我的小东西,你在说什么?亦筑,你知道吗?我爱你,我爱你!”

亦筑闭上眼睛,一串泪珠又滚落下来。之谆动情的,专注的,全心全意的吻她的脸,吻去她最后一滴眼泪,然后放开她,半责备的问:

“小东西,你又误会了什么?”

“我很像她——至少某些地方像她,是吗?”她委屈的。

“哦,天!”他高声笑起来,“你怎会想到这些?我想不到你也会这么小心眼儿,我以为你洒脱得很,女孩子啊!”

“难道不是?”她低下头说,“你不是把我当她的影子?”

“唉!”他叹一口气,“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能这么说?如果我把你当她的影子,我未免太卑鄙了,是吗?”

“那你为什么——”她头垂得更低。

“因为我爱你!”他再度拥住她,“知道吗?你像面镜子,使我看清自己!”

她惊喜的抬起头,他深情、带笑的脸已压过来,她觉得心脏悸动,一阵晕眩,他温暖的、柔软的唇已落在她的面上,她闭上眼睛,别再想那些事了,钻牛角尖,只是自寻烦恼!

他们找了一块能容两人的平滑石头坐下。亦筑的头倚在他宽阔的肩上,两人就这么依偎着。沉默,似乎比言语更能增加互相的了解。天渐渐暗了,深秋的凉意更重,亦筑觉得有点冷,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冷颤,之谆立刻惊觉,脱下那件米黄色灯心绒猎装。,披在她肩上。

“冷了吧?回去好吗?”他低低的问。

“不,我喜欢这里,多留一会儿吧!”她仰望着他。

他动情的低头轻吻她—下,凝视着她的眼睛。说:

“我知道你的感觉,像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他笑笑,“这里风景并不特别,却有一股平凡的吸引力!”

“平凡的吸引力?”她沉思着,然后笑起来。“我曾说过我很平凡,且安于平见,我喜欢这里,原来因为我们相像,你这句话耐人寻味!”

“耐人寻味的是你的眼睛,你知道吗,来到这里,你的眼睛就变成海水般的深蓝色,我怀疑你是河中的精灵!”他温柔的手指轻轻的划过她的脸,停在她眼睛旁边。

“河中的精灵回到家里,要休息了!”她闭上眼。

“真的累了?回去吧!”他要站起来。

“不,我要等!”她固执的摇头。

“等?等什么?”他不解的。

“等归舟,等落日!”她梦呓般的。

“傻孩子,你要等到几时?”他怜爱的拍拍她。对她,他有一种混合着父亲与情人的感情。“如果我骗你呢?”

“你不会骗我,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当真的,”她认真地说:“即使你在骗我,我也相信你!”

“小东西,你真死心眼!”他扶她站起来。“我保证下次再带你来,今天不等了,行吗?”

“我们去哪里,回去别墅?”她望着他,有些不愿。

“你是愿意吃财婶烧的好小菜,或是去盼近的高尔夫球场餐厅吃西餐?”他问。

“如果两样我都不愿呢?”她故意的。

“我只好陪你饿—顿!”他笑,“真的,林家别墅里的音乐不错,又清静,我情愿过没人打扰的黄昏!”

“但是——”她犹豫。

“又想那圆床了?”他叹息,“除了那些丑恶的事,圆床的本身是美丽的,不是吗?”

“好吧!至少我们可以在客厅里坐坐!”她仍旧有成见。

再走上红泥路,亦筑真的觉得累了,反而之谆显得精神奕奕,他完全不像个四十三岁的人。

“夏天这里—定很舒服,还可以游泳!”她说。

“不能游泳,此地有鲨鱼,”他摇头,“你忘了去年报上登着淡水鲨鱼咬死人?两条腿都被咬断,死得好渗,那天正好林维德请客,我也在!”

“你看见那被咬死的人了?是什么人?”她睁大眼睛。

“是个学生,我远远看见,不敢走近!”饱说。

她下意识的把衣服拉紧一点,血淋淋的事实使她心寒.

“我刚才还在打算说夏天来游泳,人算不如天意!”她叹息着说。

“我们俩相识,相爱,算是天意了吧!”他们一起走进别墅的铁门。

“不——知道!”她言不由衷,想起了黎群,若她和之谆是天意,黎群是人算?黎群是之谆的儿子,若之谆知道黎群的心意,他会怎样!

“你怎么了?”他立刻发现她的异样。

“没事——我在想,黎瑾和雷文,还有黎群——他是这么奇异的男孩,会爱上怎样的女孩?”她支吾着。

“你担心什么?”他看着她。她心中猛跳,他发现了什么吗?“我了解小群,他不容易喜欢一个人,如果爱了,就难以更改!”

“是吗?”她的脸色有些变,是有些内疚。

“是的,他像他母亲,十分像!”他的声音低了。

“他母亲?又是你那个梦——”她神色一震,“告诉我吧!别把它放在心里了,我愿与你分担一切苦乐!”

“我会告诉你,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他喃喃自语。大厅里,财婶已开了音乐,想不到这慈祥的老妇人还懂得选音乐,她选的是一些幽美的,柔和的,淡淡的,有丝忧郁的小提琴和清越的钢琴,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却美得使人迷惑。

“那天在黎园,黎群和我讲起他母亲,他说——他完全不知道母亲怎么死的,你也从来不提,我想——一定是个令人惋惜的故事,是吗?”

“那不是故事,是事实——”他的脸色越来越暗,似乎被往事完全拖住了。忽然,他站起来,冲破了那层暗淡,他的声音变得开朗。“我去拿两杯酒,使我们高兴一点,然后,如果你喜欢,我就讲那个故事给你听!”

他大踏步的走入小酒吧,很快拿了两杯酒出来,递给亦筑—杯翠绿色的,他自己留着一杯淡黄的,他脸上已经完全恢复了愉快的神情,他是个不容易被忧郁打倒的。

“为我们的故事干杯!”他说。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精刺激得他的脸红起来。

亦筑望着杯中的那些翠绿色液体,她没有干杯,她知道之谆强颜欢笑,他越做得毫不在乎越表示在他心中的创痕是多深。她能想像得出,这些年来,之谆只在酒精中打发自己,怎样的故事?怎样的梦?

“小瑾、小群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和我们黎家世代相交,可以说是门当户对。她是个好强的女孩,心地十分狭窄,好猜忌,又倔强,我们从小相识,玩在一起,从来也没有想过什么,渐渐的,大家都长大了,她那猜忌、不容人的脾气更厉害,我一直当她是小妹妹,从来都是让着她的,哪知道,两家的父母竟秘密替我们订了婚,事前完全没征求我的同意!”他开始述说。脸上虽然竭力掩饰着某种情绪,亦筑却能看见不满和悔恨。

“她叫什么名字?”亦筑小声问。

“佩青,”他说,“当我知道这消息之后,我全力反对,事实上,我反对并不表示对她没有感情,而是——我年轻时有一种叛逆的个性,我不喜欢别人强迫我做事。谁知道,竟伤了她的心,原来这婚事她是同意的,而且——我竟粗心得从来没发觉她是爱我的!”他叹了一口气,“而来,我们虽然结了婚,生了小群,但她始终耿耿于怀,她认为我曾反对婚事,在她的自尊上,重重的划了一刀。然而,她一点也不明白,夫妇之间,哪里能容骄傲存在?她认定我另有所爱,她虽然不大吵大闹,但有时沉默寡言,有时冷嘲热讽,使当时年轻的我无法忍受。她很美,也很善良,如果不使个性子,会是个使人喜爱的女孩,但她绝不相信我,整日疑神疑鬼,弄得没有一日安宁,原有的感情,也弄得荡然无存!”

亦筑凝神的注意听着,她是女孩子,她也曾妒忌过,她能完全了解这种又爱又忌的心,佩青——之谆的太太,虽然是她—手造成悲剧,她的痛苦,可能更甚于他!

“其实。也不能全怪她,我也有责任,我当时实在太年轻了,二十一岁,大学还没毕业,年轻得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我们只是互相在折磨。”他再叹一口气。“结婚后,我已不再上大学,负责父亲留给我的那间厂,有一天,因厂里的工人起纠纷,我回家得晚了,她竟然扔下小群,独自回娘家去,我就那么抱着哭闹不休、尚未断奶的儿子,通宵不曾合眼。第二天。她竟自动回来了,以她的个性,绝对不可能,我起初还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哪知,她竟提出要介绍一个人去我厂里做事,那是她的—个同学,家境不好。想赚钱帮助家用的,我当时是绝对无所谓,只要她不再使小性子,别说一个人,介绍十个也无所谓,可是,谁想到竟是她派去工厂监视我的,她就是榕——”

“榕?就是那个——她?”亦筑问。似乎触着正题了,她精神一振,双手抱着膝,睁大了发亮的眼睛。

“有些事情的发生,正如你所说的,天意!”他不回答她的话,继续说:“榕来到工厂,因为接近的缘故,竟不知不觉的发生了感情,她是温婉的、纯良的、朴实的女孩,她外在并不美,甚至不如工厂里另外两个女职员,更无法和佩青比,但是,她柔得像条柳,像一池清澈的水,是女人中的女人,我不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它就这么悄悄的来到。榕是我的秘书,我每天对着她,真的,我从来没想过我会爱上她,她是那么平凡,平凡得引不起人丝毫注意。直到一天,我抬头看她,她那发光的眸子正对着我,闪耀着一种使我受不了的光芒,一刹那间,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我似乎从来看过她。我们互相凝视了许久,许久,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知道,我的心已经被她占满,而她也和我一样!”

他停下来,四周围那么安静,安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财婶选的唱片什么时候播完了没有人知道,他的话已全部吸引了她。这个恋爱故事并不美,也不曲折,更没有缠绵的场面,然而,一缕淡淡的伤感,一丝浅浅的无奈,完全抓紧了亦筑的心,她开始为三个主角担心起来。谁对?谁错?谁变心?谁负情?似乎很难下断言,爱情,是那么微妙的东西,谁曾真正了解过?

“我试图向榕接近,她总是像一只受惊吓的小鼠般逃走了,她越是逃避,我心中的情越热切,或者——男人都是那么贱吧!越得不到就越想要,我每天紧紧的注视着她的一切,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在等待机会,我知道她也爱我。却又顾忌着佩青。那时,狂热的情,使我完全没想到太太、儿子,我只是挤命在追求,追求那我从未得到过的爱——”沉默良久,他才接着说:“一天早晨,我突然看不见她的影子,一封辞职信安安静静躺在我桌上,当时,我只觉得仿佛受到重重一击,整个人都昏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不辞而别,我爱她,却从来没侵犯过她,甚至我不曾对她表示过,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我整个心像发狂一样。外表还不敢露出什么,简直痛苦得情愿去死,我曾去她家找她,她已离家,家人对她行踪守口如瓶,我每天在街上逛,希望能奇迹般的碰到她,我自己都想像不出,她会对我这么重要,不见她,整日失魂落魄般,其实,或者这就是初恋,只是我不懂——就在这个时候,佩青又怀孕了,就是小瑾!”

他不再说下去,径自走去斟来满满一杯酒。更多的酒精,使他脸更红了,眼中又燃起一团火,颤动得令人心碎。

“后来呢?”亦筑着急的追问,“后来呢?”

“还会有后来吗?”他自嘲的笑,“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后来?台湾地方那么大,人口那么多,要想找一个存心逃避的女孩,无异是大海捞针,而且,我也不敢找,生了小瑾的佩青身体十分坏,我不敢刺激她,可是,不知道佩青哪里听来的风声——或者是榕的不辞而别引起她的疑心,她多方探查,又整天逼我讲实话,我被她逐得失去理智,竟对她承认爱着榕,她听后一言不发,脸色变得比纸还白,我当时怕极了,以为她会做出什么傻事,谁知,第二天她竟向我提出离婚——唉!结婚后我从没过一天好日子,离婚,我正求之不得,立刻没加深思的就答应了,却不知这是她试探我的,有这么一个心机深的太太,我还有什么办法?就在我答应离婚的当天晚上,佩青就自杀了,死在黎园,也葬在黎园!”

亦筑眼中闪动着疑惑,或者,她认为佩青是个傻女人,她不知怎样面对丈夫,为自己建造幸福的婚姻,但是,她不敢说,因为,她不知把自己换成佩青时,是否也会这么做。

“后来——找到榕了吗?”她问。

之谆摇摇头,看着她,忽然笑了。

“你一定会奇怪,我不曾找过榕,并不是因为对佩育的愧疚——事实上,我没有对不起她,是她一手造成一切。而是——我忽然感觉到怀疑,我和榕是否真有爱情?或者只是我的幻想?榕的出走,是为了逃避破坏我的家庭?我从来未曾对她表示过,她也没有,我没有理由肯定她对我有爱情,当时,我竟怕再见到她了,她离开,我至少还可保持一份幻想,是吗?”他说。

“你靠幻想活到现在?”她皱起眉头。

“没有幻想,我会更孤寂!”他喝一口酒,“小群个性特别,小瑾仇视我,她总认为是我害死佩青,儿女都不愿接近我,我只能让繁忙和应酬来充实我!”

“别忘了你还有许多女朋友!”她开玩笑的。

“别再提女朋友,使我惭愧!”他摇摇头。

“这就是你的梦和全部故事了?”她打趣的,“有一件事,如果榕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会怎样?”

“我不会怎样!或者她根本没爱过我呢?”他说。

“我说如果她爱你呢?”她固执地说。

“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他拥往她,“现实比幻想更美,更实在!”

“你的爱情并不专一呢!”她笑着跳起来,看看表,惊叫:“天,听故事听到十点多,我要立刻国家,明天还有课,真糊涂!”

“你还没吃晚饭呢,记得吗?”他好笑地说。

“别吃了,妈妈一定以为我变得不知道时间,你——现在走,好吗?”她恳切的望着他。

“走吧!我让财婶淮备些东西在路上吃!”他体贴的。

十分钟之后,他们离开了林维德的别墅。亦筑拿着一块三明治,胡乱的往口里塞,身边的小食物篮里还有鸡腿、沙拉、水果和一小瓶酒。

天很黑,没有星,没有月,公路两边的树掩去了路边人家的灯光,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开路灯?或是坏了?汽车前面的灯,只能照到几丈距离,之谆的车子又开得那么快,亦筑开始担心起来。

“看不清前面的路,怎么办?别开那么快了!”她说。

“怕什么?看天空吧!没有树叶遮盖的天空,对正的地方必是公路!”他豪气万丈地说。

她不说话了,这就是所谓的男人吧!

亦筑抱着—叠书,轻快的向校园中迈去,想着两天来和之谆共处的甜美时光,她心情特别开朗,神情特别焕发,满脸洋溢着青春、动人的光彩。

校门口,雷文倚墙而立,像有所等待。

“嗨!雷文!”亦筑高声打招呼,“等人吗?”

“等黎瑾!”他愉快的笑,坦白地说。

“很好,该请吃糖了吧!”她打趣。

“你不也是吗?”他不示弱的,“昨天黎群陪你做完礼拜之后,去哪里玩?”

“胡扯,”她脸红红的,却沉下来。“我不需要人陪我做礼拜,更没跟他去玩!”

“怎么回事?黎群不是去找你的吗?”他惊异的。

“他有去找我的自由,我也有做我自己事的自由,不是吗?”她说。

远远一部黑色轿车开过来,是黎群兄妹来了,亦筑看看雷文,扮了一个鬼脸,说:

“我先走了,免得误会!”她快步没入人群中。

黎群和黎瑾一起下车,司机立刻把车开走,黎瑾迎上前,问;“刚才我好像看见亦筑,是吗?”

“她先走了,可能有事!”雷文不介意地说。

“是你们约好的吗?”她看着雷文,脸色很难看。

黎群看妹妹一眼,也不理雷文,匆匆向校园走去。他自然也看见了亦筑,他不明白,为什么亦筑总要避开他?难道亦筑也喜欢雷文?

人群中,他看见亦筑走在前面,她走得很快,似乎背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她,他叹一口气,放慢了脚步,丢下要追上她同行的念头。他在想,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他要重新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有几个女孩子,可能和黎群是同系的,她们对他点头打招呼,他视若无睹,那些冷漠,那些骄傲,那些不耐烦,都回到他脸上,好像每一个人都得罪了他似的。

在理学院大楼门口,一个很秀气的女孩拦住了他,那女孩在笑,笑得很甜,两个浅浅的酒涡更增抚媚。

“黎群,微积分习题借给我对一对,好吗?”女孩子细声细气的问,像很有教养的样子。

黎群皱皱眉,满脸不耐烦的抽出一本簿子,冷漠的扔在那女孩手上,扬一扬头,大踏步而去。

女孩轻轻叹口气,捏紧了他的簿子,慢慢跟在他背后走进教室。

男孩子的心真难理解,似乎在他们眼里,全世界只有一个最完美的女孩,舍此以外,全不屑一顾。黎群费尽心机想接近亦筑,他可知却有许多女孩想接近他呢?

他孤独的、沉默的坐在一角,在教室里,他是个漠然的旁观者,他不关心任何人,也不在意别人对他如何,朋友两个字,对他是陌生的。他来到课堂,只是为得到书本上的知识,孤独的童年生活,使他不知道怎样合群。同班的男孩子多半不睬他——谁愿意去理睬一个满脸傲气的人?虽然他的心是善良的。女孩子却悄悄的仰慕他,他就是那种所谓有“灵气”的男孩,他的一举一动,他那又深又冷的眼睛,都成为她们谈话的内容,他越沉默,女孩子对他越热烈,尤其是徐晓晴。

徐晓晴就是刚刚拦住他,藉口借习题的女孩,她斯文,秀气,有教养,虽说不上十分美,却有一种柔弱得使人怜爱的神韵,尤其她那对眼睛,总是迷迷蒙蒙,像在做梦。她有个良好的家庭背景,父母都是教授,一个哥哥已在美国拿到了博士学位,她本身在学问上智力过人,女孩子学物理本是十分困难,她却能保持每年都在前三名之内。然而,感情上,她却充满了幻想,她曾为自己塑造了一个白马王子,那该有华伦比提的眼睛、亚兰德伦的脸孔、狄保嘉的深刻、葛雷哥来毕克的风度,还有——当黎群出现时,她立刻放弃了华伦比提、亚兰德伦,她不必再幻想,不是吗?她所幻想的王子不就在眼前?她对他微笑,她对他含情注视,她悄悄的走近他——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是白费,他冷得像座冰山,顽强的屹立不动,他甚至不耐烦转头看她一眼。她该失望,但是她不,越难到手的东西越珍贵,她小心的守候在一边,她能等待,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含笑走向她。

她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眼角偷偷瞄向他,他正看着窗外,侧面的线条比正面更吸引人,他在看什么?想什么?他从不开口,总是想,他脑袋里装满着什么?他还这么年轻不应有什么挫折,那么是梦?也许是幻想?哦——她心中一震,为什么她从没想到,像他这样的男孩,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是了——难怪他对她这么冷淡,毫不重视,他是有女朋友的,那女孩——是谁?

“习题!”黎群忽然转头,无头无尾,冷冷的向她伸出右手,他似乎早知道她在身边了。

“哦!”她定一定神,双颊飞上了红云。“等一等,我还没对完,行吗?”

他不置可否的收回右手,视线重新投向窗外。

她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快速的翻动着习题本子,她今天怎么会这么失神?想着那些无聊的事?黎群就在身边,他会以为她是怎样的女孩?

“好了,谢谢你!”她小声说,把本子递到他面前。

他头也不回的拿回本子,像完全没把她放在心上,她不由轻轻叹口气,暗暗对自己说:

“算了吧!徐晓晴,你还不明白他是有女朋友的吗?你还在等什么?”

忽然,一个冷漠的,使她几乎跳起来的声音说:

“徐晓晴,中午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吃午饭!”

她睁大了眼睛,这真是他——沉默、冷漠的黎群说的?他邀请她一起吃午饭,是吗?几年了,她做梦都想着这一刻,这——是真的吗?

“为什么看着我不说话?没空?”他再说。脸上有一抹浅浅的、近乎嘲弄的笑意,狂喜中的晓晴却没注意。

“不——我只是很惊奇!”她尽量使自己声音平静。“你从没对我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去吗?”他淡漠的笑,“去学生中心?”

“好!”她笑起来。笑得像—朵初绽的百合。这邀请来得太突然,却也正合其时,不是吗?她都几乎预备放弃了。

教授进来了,他们开始上课,黎群、晓晴都是用功的好学生,但他们今天都心神不定。黎群突然决定这么做,而且做了,他不知道对不对,这是他考虑后的步骤,他心中默默的念着,希望没有伤害人!

晓晴呢?她简直无法安静,教授在讲什么?她只看见教授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她心中已被黎群的邀请充满了。这邀请虽来得太迟,但来迟的梦或者更美呢?她满眼柔情的偷看他,他正皱着眉,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副沉思的模样,他也在想她吗?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好不容易四节课过去,那真像上了四十节课。黎群合起书,站起来,说:

“走吧!”

当他们并肩走出教室,全班同学都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们,黎群和徐晓晴?是真的吗?但,无论如何,他俩却在这种不信、惊讶和有些妒忌的眼色里,离开教室。

“同学——都在看我们!”晓晴小声说。

“让他们看吧!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他淡漠地说。

“什么事使你想起——邀我一起午餐?”她问。

“如果你不愿意,你尽可以不答应!”他不置可否。

“你——实在很怪!”她摇摇头,眼光望向远处的天际,“四年来,你记得你说过几句话?你那么沉默,我想一定有原因!”

“你记得我说过几句话吗?”他有些捉弄的,“我的沉默并不伤害人,是吗?”

“你怎么知道不会伤害人?”她含有深感的。

“如果有伤害,也是那人自找的!”他毫不动容。

“你——和我想像不同!”她叹一口气。

“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罗米欧?”他嘲笑的,“事实上,你的想像改变不了我!”

“你骄傲得惊人!”她语气强硬—点。

“是吗?”他看她一眼,这个娇弱的女孩,使他不忍心再说那些凌厉的话,“或者是你没看见我不骄傲的时候!”

“你也有不骄傲的时候?”她也看着他,四目相投,她心中—震,急忙避开,“我会有机会到吗?”

“如果你要看,或者有机会!”他说道,“我不喜欢女孩子转弯抹角地说话,女孩子要坦率些才好!”

走进学生中心,乱哄哄的已有许多人,黎群站在门口,锐利的眼光四下搜寻,很失望,他没有发现他所期待的,轻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叹口气,他带晓晴去他那惯坐的角落里。

“你似乎很喜欢角落,无论在教室或在这里!”晓晴机警的注意到了。

“在角落里我有一种不被人注意的安全感,而且,我可以随心所欲的去搜索我所向往的!”他说:“吃什么?”

“蛋炒饭吧!”她说。

“两客蛋炒饭,一个酸辣汤!”他吩咐侍者,“很抱歉,我点了酸辣汤,希望你能吃!”又对晓晴说。

她有教养的微笑,然后说:

“你所向往的是什么?搜索到了吗?”

“你想知道?”他沉思着。“我搜索的是:内在的,隐藏的,难被人发现的,说是矿吧!可以说发现了,也可以说还没发现!”

“你的话——颇费思量!”她垂下眼帘,脸上有微晕,很微妙的,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她以为他在说她。

“你这样贸然答应我的邀请不会后悔?”他问。

“我以为——你的邀请来得太迟!”她大胆的看他。

他不由—震,再也讲不出话。他不希望有伤害,不论是对任何人,看来,似乎无法避免了,他开始警惕。

“别——误会我的邀请,只是普通的——像别的同学一样,我——只希望自己能合群些!”他费力的解释。

“我——并没有误会!”她的脸色黯淡下来,事情并非像她想的那么顺利。

“那就好了!”他意态消沉的。

突然,学生中心门口走进来一个高高的、苗条的、开朗的、大方的女孩,她穿了一件米色毛衣,一条咖啡色裙子,脸上洋溢着一片愉快神采。她的进来,使吃午饭的同学都下意识的抬起头来,若说是她的美,倒不如说是她那强烈的青春气息和少女的清纯气质,她是亦筑!

她一进来,就看见了黎群和陌生的晓晴,她装做没看见,漫不经心的找座位,事实上,她在考虑该不该过去。若那女孩是黎群的女朋友,对她来说,是个喜讯,至少减少了心理负担。

黎群早发现了亦筑,她对他无异是颗最亮的明珠,他立刻有了精神,冷漠的眼中,闪动着炫人的异采。这突来的改变,晓晴不会看不出,循着他的视线,她也看见了亦筑,立刻,她也为亦筑的潇洒大方所吸引。

“她是谁?你认识她?”晓晴问。

他一震,立刻警觉的收回视线。

“方亦筑,我妹妹的同学,”他装得淡淡地说,“我以为她是在找座位!”

“为什么不请她—起来坐?”她说。并非她过分大方,而是她聪明的想从亦筑身上发掘些什么。

“好,我去叫她!”他站起来朝亦筑走去。

不知道他对亦筑讲了一句什么,她笑了,视线随即投向晓晴,然后,随着他走回座位。

“徐晓晴,该是学姐,是吗?”亦筑大方的先打招呼,第一眼,她就喜欢这娇柔的女孩。

“亦筑,你在门口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晓晴也说。很奇怪,两个女孩子之间并无妒意。

“吃什么?亦筑!”黎群问。

“牛肉面!”亦筑自己吩咐侍者,又转向晓晴。“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很少来这里吃午饭?”

“我家住在学校对面,中午多半回家!”晓晴细声说,“你呢?总来这里吃?”

“不,有时我回家,有时我在校外小店吃米粉,有时来这里,不一定!”亦筑说。她不看黎群。

“女孩子的心意总不是一定,变来变去,于是,一心一意走一条路,在固定地方吃饭的人,永远跟不上了。”黎群插口说。说得相当明显。

台间突然有短暂的沉默,亦筑料不到在晓晴面前黎群会这么说,其实,黎群并非故意,他只是忍不住就说了,看见两个女孩疑惑的神色,他非常后悔。

“哦,忘了说黎瑾和雷文去对面大华吃广东菜,他们叫我一起去,我不想做电灯泡,但是——”亦筑耸耸肩,“到这里来也是一样。”她笑,笑得晓晴脸都红了。

“怎么这样说?”晓晴娇羞的,“我们可不是——”她看了黎群一眼,再也说不下去。

“你去过他们的黎园吗?好大,好美!”亦筑说。

“黎园?”晓晴眼睛发亮。“没有!”

“让他带你去,在碧潭旁边,还有后山的桔子熟了,满山都是,看来好舒服啊!”亦筑加强语气,她只是想掩饰刚才黎群的失言。

黎群默默的坐着,再也不出一声,他不看亦筑,也不看晓晴。他带晓晴来,本来只想看看亦筑的反应,谁知更伤了他的心,亦筑竟非常高兴,他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败得这么惨。

“是吗?真的吗?”晓晴看黎群,满脸盼望。亦筑的话,使她对亦筑再也,不怀疑。

“其实——并没有什么,”黎群勉强说,神色颇为不耐。“是亦筑夸大其同。”

“是我夸大还是你不肯带晓晴去?”亦筑不放松的笑。

“亦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黎群发恼,“你难道不觉得过分?你不后悔?”

亦筑神色一凛,她几乎忘了黎群不是开玩笑的对象,爱开玩笑的是另一个人——之谆,黎群的父亲。真的,她在做什么?是过分了一些。

“抱歉,我说着玩的!”她看黎群,认真地说。

侍者正好送来亦筑的牛肉面,令人尴尬的谈话就此结束。亦筑低头专心吃面,黎群和晓晴也不说话,气氛变得十分沉闷,沉闷得令人难受。

匆匆吃完面,亦筑放下自己的面钱,抱歉地说:

“很对不起,打扰了你们!,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会儿一起走吧!”晓晴毫无心机的。

“不了,反正不同路,再见!她看黎群一眼,很快的跑开。

“我喜欢她,开郎,大方得像男孩子!”晓晴望着亦筑的背影,“气质很好!”

黎群沉思着,脸色又阴沉下来。

“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奇怪得没有人懂她——”过了一阵,他说。忽然看见晓晴不解的神色,改口说:“你——愿意去黎园吗?星期六放学后我们一起去!”

“你终于邀请了我,”她摇摇头,“我以为黎园只是口头上谈论的名字。”

“徐——晓晴,”他皱眉说:“我们只是同学,你——不必期望我过高!”

晓晴呆了一下,他为什么这样说?暗示些什么?

“我不曾——期望过你什么!”她缓慢的,口吃地说。

“这样就好,走吧!”他扔下两张钞票,催着她离开。

校园里阳光耀眼,是深秋难得的好天气,阳光下,人类很容易抛开一些烦恼。

“徐晓晴,看你的样子该是独生女!”他连名带姓的叫。

“不,我有个哥哥,大我六岁,但他在美国!”她说:“你呢?还有个叫黎瑾的妹妹?”

“嗯!”他点点头,“告诉我,为什么在教室里,总有一对眼睛悄悄的跟随着我!”

“你——”她脸红得像柿子,“说谁呢?我可不知道!”

“不知道吗?”他捉弄的,“她功课比我好,却总要借我的习题或笔记去对,你说是为什么?”

“你真恶劣!”她假装生气,柔媚的娇态,十分动人。

“好吧!”他停下来,又深又黑的眼睛停在她脸上。“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黎群——”她吃惊的退后一步,他问得这么直率,这么大胆,她受不了。

“回答我,是或不是!”他近乎虐待的,在亦筑身上所受的冷落,他要在晓晴身上得到补偿。

“你不能这样问的,你知道吗?”晓晴挣扎一下,说:“喜欢与否,我不会说出来,我要放在心上!”

“我要知道!”他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告诉我,我不要你放在心上!”

他的凝视使她的心发颤,她早已喜欢——不,爱上他,又何必吝啬不说呢?这不是她早已渴望的吗?犹豫什么呢?喜欢,爱一个人,并不羞耻,是吧!

“你要我怎么说?难道你还不知道?”她眼光如醉,声音如梦,小小的脸上布满红晕。“为什么你一定要问?”

“我不知道,你说,我要你说!”他不顾一切的。

“我——”她舐舐发干的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很久了,我已经——喜欢你,我注视着你,搜寻着你,只是——你不看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也没想到今天——我只是在等,盲目的等!”

“是吗?”他满意的笑一笑,“现在你怎样?我不但看了你,而且还约了你!”

“我……”她微张着唇,有些委屈的。

“我会吻你,不是现在,星期六吧!”他毫不在乎地说,他对她说吻字,似乎是种施舍。

“黎群——”她难堪的。吻,对她来说,是神秘的,罗曼蒂克的,充满柔情的,但他竟那样说出来,他是怎样的一个男孩?除了爱,她开始有点怕。

“哦——”他怔一征,发现了她脸上的极端难堪,他皱皱眉,刚才说了些什么?似乎很模糊,他竟有些记不得。“别想了,我——讲着玩的!”他微有歉意的。捉弄像她这样一个女孩,于心何忍?

他默默放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那些不耐烦和冷漠又都回到脸上,他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个徐晓晴。

她暗暗叹一口气,眼中更显迷蒙了。黎群除了讲那些奇怪的、使人难受的话之外,就是沉默,但两样比起来,她情愿他说话。

可怕的沉默,有时真能令人室息!

远山,近水,傍晚的碧潭,美得像幅画。行人渐疏的堤边,坐着一对使人羡慕的年轻人,男的高大英俊,女的雅致秀逸,他们肩并着肩,喁喁细语,愉快的笑声围绕在他们四周,那是雷文和黎瑾。

“黎群真怪,居然带了个徐晓晴来黎园,我一直以为他喜欢亦筑!”雷文说。

“有什么好怪的?天下就只有亦筑一个女孩?哥哥难道不能喜欢别人?他告诉过你,他喜欢办筑的吗?”黎瑾撇撇嘴。

“他虽没说过,我可看得出,”雷文说:“我想一定是他在亦筑那儿吃了瘪!”

“废话!”她不以为然,“方亦筑有什么了不起?凭哥哥还会吃瘪?只有你,一天到晚亦筑、亦筑的,好像只有亦筑最好,你自己为什么不去追她?”

“我不是有了你吗?何必去追她?”雷文笑。

“如果没有我呢?”她颇认真的。

“那可说不定了,亦筑是个好女孩呀!”他开玩笑。

“哼!”她冷冷哼了一声,把脸转开。

“跟亦筑在一起,会使你愉快、无忧,她讲的话很够深度,听来舒服,而且她不做作,不像一般女孩子!”他不曾注意她的不愉快,继续说。

“她既有那么多优点,你根本不该来找我!”她突然站起来,板起冰冷的脸。

“什么话,小瑾!”雷文顺手握住她的手,她用力摔几下,摔不开他,满脸不屑的把头扭向一边。“你怎么会为这小事又生气,我根本——随口说的!”

“随口说的!”她转回头,盯着他,说:“随口说的话才最真实,我早知道,你和方亦筑中间不简单!”

“小瑾,你可要凭良心!”他叫起来,“我和她再简单不过了,我一向当她男孩子看待,而且,她也是你最好的朋友呀!你还不信任她!”

“再好的朋友在这方面也得分清楚!”她坚持的。从开始,她就怀疑雷文和亦筑,至少,她以为亦筑喜欢雷文。“方亦筑不接受哥哥,你知道为什么?为你!”

“我!”雷文跳起来,”可能吗?这个笑话未免太大了!”

“一点也不笑话!”她不屑地说:“我了解方亦筑,我知道她喜欢你这一类型的人!”

“你了解她?”雷文大笑起来,“你恐怕连自己都了解不清楚,十足还是个小该,只会瞎妒忌,亦筑和我一清二白,以前——我约她,她都一再拒绝,你真不该误会她!”

“讲实话了吧!”她苍白的脸上有一妹妒火,“你约她,可见你们之间有事!”

“小瑾,你可知道是多久以前?亦筑是我进T大第一个认识的人啊!”他再叫。

“第一个认识就了不起,是吗?这叫一见钟情嘛!”她冷笑的讽刺。

“我一见钟情的是你,记得那喷水池有雾的早晨吗?”他拉着她一起坐下,“别谈亦筑了,谈谈别的,免得浪费宝贵的时间!”

“别谈她也行,你以后不许理她!”她看着他,浅浅的笑意在嘴角扩展,古典美的脸十分动人,虽然是个无理的要求,他也屈服在她的笑脸之下。

“好,不理就不理!”他拥住她,“如果她找我呢?”

“你可以躲呀!”她笑意更浓。她渐渐发现,微笑攻势似乎更有效些。“看见你们在一起我就不舒服!”

“好,好,都依你!”他轻轻吻她,“只要你高兴!”

她满意的笑了,她自小遗传的狭窄心胸,猜忌,小心眼,强烈的占有欲,使她无法再继续和亦筑的友谊,不只亦筑,是除去雷文之外的任何人。她不但把自己关在自筑的塔尖里,也要雷文一起进去。爱情的迷惑使这毫无心机、不爱思索的男孩就范于一时,但谁知道能否永远关住他?真正的爱情,绝不是这样的。

“你爸爸近来很少回黎园,是因为我吗?”他问。

“别提他!这风流成性的老家伙!”她脸色立刻变了,口吻绝不像对父亲。“不回来更好,仗着有钱又漂亮,几乎忘记了他已经四十三岁,他一定又认识了什么不正经的女人!”

“你怎能这样说你父亲?”他惊讶而不同意的,“你对他再不满,至少他总是你的父亲,而且,你母亲死了十多年,他有权交女朋友,谁规定四十三岁不能再有爱情?”

“爱情?他也配?”她尖刻的,美丽的脸有些扭曲,“他如爱过我妈妈,今天就不能再花天酒地,虽然我妈妈死了,他的爱情应该陪葬!”

“爱情应该陪葬?你以为今天是十七世纪?”他嚷着,“老实说,我不觉得你爸爸有什么错,男人就该这样!”

“好,你想学他?”她恨恨的,“你可知道他的女朋友是些什么人?舞女,酒女,歌女,交际花,没有一个正经女人会看上他!”

“小瑾,你不必这么激动,”他拍拍她,笑一笑,“你应该设法去了解他,不该仇视他,四十几岁的人需要什么?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温柔的太太,但是他没有,难道他不应该找寻吗?舞女,酒女,歌女,交际花并不都坏,她们也是人,有什么不同吗?难道她们天生注定不许有爱情?我看得出你爸爸很空虚的样子,他在找填补的方法!”

“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温柔的太太,”她咬着牙说:“你可知道是他自己毁的?”

“什么?我——不明白?”他睁大了眼睛。

“你当然不会明白,”她冷冷一笑,“这就是我恨他的原因,我妈妈,就是被他的风流成性所气死的!”

“是——吗?”他不信的,“我看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看他不是,但事实如此!”她不屑的,“他以为他够漂亮,够潇洒,以为自己是情圣,对照亮的女人见一个爱一个完全不负责,他死有余辜!”

“小瑾,你知道你在讲谁吗?”他制止她。善良的个性,使他不能忍受女儿如此对父亲。“你好像在讲一个杀母仇人,你不能这样!”

“杀母仇人,哼!”她冷哼,“难道他不是?”

“他——杀死你母亲?”他吓了一跳。

“也差不多了!”她看看潭木,满脸都是恨。“他和妈妈是青梅竹马的伴侣,他们的婚姻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婚前,他对妈妈还不错,婚后,生了哥哥,就完全变了,先是花天酒地,每晚喝得大醉回来,后来,竟变本加厉和工厂一个女职员恋爱起来,偏偏这个女职员是妈妈的最好朋友,你说妈妈怎能忍受?内心痛苦使身体越来越坏,终于在生了我之后,没多久就死了,你说还不等于是他杀了妈妈?”“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他问。“我——”她一楞,慢慢说:“我看了妈妈许多的日记。”“你妈妈的日记?”他皱起眉心,“如果她真是这样写,你也只能信一半。”“为什么?我相信妈妈说的每一个字!”她眼中水雾迷蒙,声音哽住,“你不知道妈妈有多么可怜,简直是一本血泪史,唉!有钱又漂亮的男人,多半靠不住!”

他沉思一阵,不理她对男人的揶揄。

“我不是说不信你妈妈所写的,”他慢慢地说,“我只是觉得,不能凭片面之词而定罪,你父亲必有他的苦衷!”

“苦衷!他还会有苦衷!”她尖锐的笑起来。这笑声和她眼眶中的泪水极不调和,“他的苦衷是没有更多漂亮女人上他的钩!”

“别这样说,”他摇摇头,“不去了解而先指责,我想你会后悔的!”

她不响,神色奇特的注视着远方,过了许久,许久,才用—种听来让人难受的声音说:

“了解吗?他何尝给我机会?”

“哦!小瑾!”他拥住她,他想不到这看来简单的三个人组成的家庭,竟有那么多复杂的关系,“原谅我说的那些话,我只是不了解——你们的事!”

“别谈了,”她吸—口气,淡漠的摇摇头,“这些都是许久以前的事,我不该再提出来,我应该设法忘了它,无论如何,我已经长大,不需要再依靠谁,我也能过独立生活,随便他怎么做吧!”

“我相信——他会为自己安排以后的生活!”他低声说。

沉默的坐了一会儿,潭中的水位上升了,正是涨潮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有一抹深深的凉意,今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回去了吧!有点冷,是吗?”雷文温柔的扶起她。

暮色中,两个相依的人影,慢慢走下河堤,潮水,更高,天色,更暗了!

黎园中的灯光,在巨大的园林遮掩下,显得微弱而黯淡,呼啸着的夜风,吹来阵阵寒意和下意识的战栗,雷文拥着黎瑾快步的往屋中迈进,踏着枯干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使人听来极不舒服。

“黎园真太大了,让我独自在这里走,我会害怕!”雷文坦白地说,“你呢?”

“我不怕,”她淡淡的笑,“有什么可怕的呢?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或者会继续住下去了,直到我老了,死了,怕什么呢?何况,妈妈的灵魂安息在这儿,说我陪着她或她陪着我都行!”

“你还打算住一辈子?你不愿嫁给我?”他笑着,想驱散害怕的感觉,她提起妈妈的灵魂,不是吗?

“谁说我一定嫁给你了?而且——你不能来这里住吗?”她说。

“没有理由丈夫住在太太家的,不怕给人笑话?”他摇头。

大厅里,所有的灯都亮着,却只有晓晴——黎群所谓的女朋友孤单的坐在那儿。

“咦?哥哥呢?”黎瑾诧异的问。

“哎——他说进去有点事!”晓晴神色有点尴尬。

“我去替你找他出来!”黎瑾说。

“不用了——”她阻止,“我就要走的!”

“走?你敢独自走这又黑又大的花园?”雷文夸张的叫着,“我都怕呢!”

“不——我不怕!”晓晴低声说。

黎瑾看着文静、柔弱的晓晴,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涌上一阵同情和怜悯,她虽不肯承认,也明知黎群在暗暗爱着亦筑,晓睛真傻,她闯进来做什么呢?除了折磨和痛苦,她又能得到什么?

“你们坐坐,我进去——有点事!”黎瑾说。

也不等他们回答,她匆匆走进去。

站在黎群的寝室门口,她有些犹豫,她一向不管黎群的事,兄妹洒感情虽不错,却不很接近,如果她推门进去,该怎么开口?

她轻轻敲了两下门,顺手推开,出乎意料之外的,黎群竟躺在床上,两眼呆呆的盯着天花板。

“晓晴要回去了!”她颇不满,这是对女孩子的态度?

“是吗?”黎群一动不动,“让她走吧!”

“天那么黑,哥哥——”黎瑾走进来,顺手关上门,“她是你请来的啊!”

“她自己愿意来的!”他皱皱眉,有些不耐烦。

“你真预备不理她?让她这样离开?”黎瑾问。

“麻烦!”他慢慢从床上起来,“麻烦!”

她心里发冷,男孩子对一个不喜欢的女孩就是这样?他一点也不顾惜对方付出的感情,连敷衍都为嫌烦,那么他为什么要招惹她?莫非——有原因?

“哥哥,有件事我想问你!”她靠在门上,阻住出路。

“什么事?”他慢吞吞的披上一件外套。

“关于亦筑的!”她吸一口气说。

“她与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提她?”他暴躁地说。

“你还不承认,为什么呢?喜欢一个人并不丢脸,何况——我们都看得出来!”她婉转的。

“笑话,你们看出了什么?”他冷笑的掩饰,“别自作聪明,谁又喜欢谁了?”

“亦筑!哥哥,告诉我,亦筑怎么对你!”她不放松的紧紧盯住他眼睛,“我们是兄妹,你骗不了我!”

他呆怔一下,脸上的神色急骤的在变化,有点愤怒,有点惊讶,有点被揭露心事的窘迫,更有些失措。兄妹俩就这么对峙着,过了许久,他长长的嘘一口气,平淡地说:

“你别把自己估计得过高,我并不像你所想的,”他轻轻推开她,拉开门,径自走出去,“我去送徐晓晴!”

黎瑾摇摇头,尾随着黎群出去。他连名带姓的称呼着晓晴,和他对亦筑的态度,何止相差十万八千里,他苦苦隐瞒着,对他有什么好处?

“小瑾说你要回家了,是吗?”黎群问晓晴。

“是的,”她嗫嚅的,委屈的,“不必麻烦你,我自己可以走,我认识路!”

“哥哥特别来送你的!”黎瑾故意说。

黎群也不理会,拿起晓晴的外套说:

“走吧!十分钟后会有班车!”

晓晴自然明白黎瑾刚才为她做了些什么,她感激的对黎瑾和雷文打个招呼,随着黎群出去。

迎面一阵已有寒意的冷风,晓晴打了个寒噤,她想穿上外衣,看看黎群已走开几步、她只好抱着衣服,匆匆赶上前。

“刚才——我并不知道黎瑾去叫你!”她低声说。

他冷冷的嗯了一声,并不问答。

“我想——我今天不该来的,打扰了你,并——使你麻烦,”她舐舐唇,继续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傻!”

“谁说你傻了?”他看看她,“你并没有打扰我!”

“但是——你看来不高兴!”她说。

“我高不高兴是自己的事,与你的来不来无关,你——用不着多心!”他说得很冷淡。

“是我多心吗?”她摇摇头。

昏黄的路灯,照出她脸上一片迷茫。她看过许多书上写的,她自己曾幻想过无数次爱情,该不是这么苦涩,但她尝到的,竟是如此,是书上的不对?是幻想的错误?或是目前的不是爱情?她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我说过——我喜欢女孩开朗些,大方些,不拘小节的,你最好别说那些酸酸的话!”他皱着眉说。

“开朗,大方得像那个叫方亦筑的女该?”她聪明起来,“你喜欢她?”

“你的联想力够好,”他呆了一阵之后说,“如果我喜欢她,难道我会——带你来黎园?”

她轻轻叹一口气。他带她来黎园似乎是种恩赐,这种恩赐,她情愿不要!下午她来时,他带她在园里转了一圈,到后山看了果园,然后带她回大厅里。一杯果汁,陪她过了一个下午,他呢?说声有事,回到房里再也没出来,也不知他在房里做什么,把她扔在孤零零的客厅里,这是哪种恩赐?

“你似乎很不满意我?”他问。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小声说,“如果有,也是我自找的!”

到了车站,他们不再讲话——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可讲的,不是吗?黎群那么冷淡,那么不耐烦,好像是她得罪了他。

“明天——你几点钟去学校?”他突然问。

“八点有课,我总是七点五十分去!”她说。有丝不解。

“那么,我七点五十分在校门口等你!”他说。

“等我?”她惊喜的,几乎不能相信。

“等你!”他冷漠的点点头。男孩子等女孩子是件罗曼蒂克的事,偏偏他说得丝毫不带感情,冷冰冰的,“七点五十分,对吗?”

“好吧!”她吸一口气。他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男孩,既然爱他,就该忍受一切。

汽车来了,她第一个上去,晚上的车很空,她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谢谢你送我,黎群。”她对车窗外的他说。

他挥挥手,冷漠的脸上泛出一个难见的引人笑意,虽是一闪即逝,然而,她半天来所受的委屈,似乎在他的一丝笑容里找到补偿。她心申一刹那间充满了难言喜悦情绪,甜美的笑容从嘴角边溜出来,车开了,她仍不停挥手,她对车外那冷漠的人,竟有说不出的依恋。

爱情,就是那么奇怪的东西!女孩子的心,也很微妙,难以捉摸得像天上的云彩!

公路局车消失在黑暗的公路上,黎群才长长的吐一口气,像刚放下一个重担,疲乏得不想移动。

晓晴的柔情,晓睛的忍耐,晓晴那张受委屈的脸并非没有感动他,他外表冷漠,内在的感情却纤细得像根发丝,一碰就断,他想对晓晴好些——至少别这么冷,但是,他做不到,亦筑的影子填满了他的心胸,对亦筑的情拉紧了他每一根纤弱的神经,他怎能再爱第二个人?他是那种绝对专一的男孩,尤其在感情上,他付出的感情,虽没反应,似乎落在大海里,然而,他无法收回——不,是无力收回,他的爱,他的感情,虽是那么默默的,含蓄的,却用尽了他全心全力!

他慢慢越过公路,走回往黎园的小径,小径上再无他人,只有自己孤单的影子伴着他,或者,他就是命中注定是孤单的人呢?

公路上一部疾驶而过的漂亮汽车,车里有两个愉快的人,他们在笑,笑得幸福极了,是之谆和亦筑——

黎群完全没看见——他看见了又如何呢?

摄氏四度的低温下,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愿出门,街上的行人脖子也都往大衣里缩,今年冬天特别冷,冷得人人喊受不了,一个美好的假日,伤佛因为天气太冷而减色。

“今天真冷,刚才出门,我还以为耳朵会冻掉呢!”亦筑抱着一个椅垫,缩在沙发的一角,夸大地说。

“这里可冻不掉耳朵,你以为在北方?”之谆在壁炉里加木材,烧的是枯松枝,有一阵阵松枝清香气味。

“这么冷,今天别出去了,”亦筑看着熊熊火馅,若有所思的,“我情愿烤烤火,看看书,听听音乐。”

“阿巴桑今天请假,你能不吃饭?”之谆加完木柴,坐到她旁边,“你总不爱去人多的地方,难道怕人说你有个老男朋友!”

“不是,”她摇摇头,“我有个什么男朋友别人都管不着,这是我自己的事,对吗?”

“那你怕什么?”他问。

“我怕碰见你以前的女朋友,”她脸红了,“还有——我不知道是否该让他们知道!”

“他们?谁?”他不懂。

“黎瑾他们!”她低下头,“有时侯,我真怕碰见他们,尤其黎瑾,她总用怀疑的眼光看我!”

“是你多心,她怎能知道,她终必知道的!”他说。

她不响,出神的望着火,她看来有些矛盾。

“你在想什么呢?”他拍拍她,“起来,我们出去吃饭,去汉宫楼上吃蒙古烤肉。”

“蒙古烤肉?”她抬起头。

“嗯,吃过吗?”他拉起了她,“小东西?”

“没有,”她摇摇头,有点担心,“人——多吗?”

“地方不大,人也不会多,尤其不会有熟人,”他说,叹一口气,“其实你不该担心的!”

“我不担心,”她神色一整,“我担心什么呢?”

“那么行了,穿上你的大衣,我们走!”他说。

她听话的穿上大衣,把那米色的椅垫放回沙发上,突然问:

“什么时候你想起把客厅改成咖啡色和米色?”

他得意的笑一笑,笑得很好看。

“你不是说蓝色不好吗?而且冬天来了,米色和咖啡色会觉得温暖些!”他不置可否的。

“你讨好不了我,”她笑,“我现在又喜欢红色!”

他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胸前来。

“今晚我就改成红色,只要你真喜欢!”

她不笑了,她只是开玩笑,想不到开玩笑他也那么认真,她并不想捉弄他。

“别说了,我讲着玩的!”她心里感动,她从来不曾觉得他对她不认真,却再也没有现在觉得他那么认真了。

“别跟我讲着玩,”他点点她鼻尖,“明天你看见此地变成红色就来不及后悔了!”

他们愉快的走出花园,之谆慢慢的开着车,他开车时神情悠闲而潇洒,亦筑忍不住从反光镜里偷看他。

“又偷看,难道镜子里的我不同?”他在镜里捉住她。

“不——我在想,你那些女朋友从此没到过你的家吗?”她胡乱地说。

“你说呢?你又怀疑什么?”他说。

“如果她们来,你会怎么对待她们?”她再问。

“怎么对待?”他笑起来,“我说,‘对不起,我快结婚了,你们请吧!’行吗?小东西!”

“只怕她们不信!”她说。

“不信吗?我把你带给她们看!”他故意的。

“好啊!我变成你的挡箭牌了!”她不依的,“我才不见她们呢!”

之谆不答腔,汽车“嗤”的一声停在第一饭店旁边,一个衫褴褛的孩子抢着替他们打开车门,之谆摸出十元钞票塞到那孩子手里,孩子咧开嘴笑起来,一溜烟跑开。

坐电梯到十搂,再走一层小楼梯,他们进入那装璜并不考究,却让人坐得很自在的蒙古烤肉店,有几桌人已经在吃着笑着,好像是哪里来的华侨,还有几个外国人,果然不见熟人,亦筑放心一点,挑了一张桌子坐下。

“烤肉的吃法懂吗?要自己动手的!”之谆说。

“别为我担心,一桌子菜都做得出,还怕不会吃烤肉?”亦筑笑着说。

侍者为他们预备了碗筷,他们一起走到圆形的大烤炉边,熊熊的火,替他们驱除了寒意,冬天吃烤肉,实在是一种享受。之谆选了野猪和鹿肉,亦筑只要野猪肉,和着葱,他们很有兴致的替自己烤起来。

一对漂亮的年轻人笑着从门口进来,很自然的选了亦筑他们旁边的位置,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显得十分高兴,他们根本不注意旁人,更不会看到远远烤炉边的亦筑。

然而,他们熟悉的笑声引动了亦筑,她悄悄转过头去看一眼,脸色立刻变了,她想不到这么巧会在这里碰到她最怕碰到的人,黎瑾和雷文。

“好了,你的行了,烤得太久会不嫩!”之谆提醒发呆的亦筑,他没有看见雷文他们。

“你知道吗?他们——来了!”亦筑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奇怪。

“谁?”他下意识的回头看看,“是小瑾!”

“该怎么办呢?”她不安的。

他皱皱眉,事情到了这一步,当然只好面对现实。

“我们过去,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说偶然碰到!”之谆说,“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妥!”

亦筑点点头,无奈的端起一碗野猪肉,走向黎瑾的桌子。骤见亦筑,黎瑾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来这里?再看见之谆,她脸色变了,敏感的,她已知道是怎么回事,偏偏雷文毫无心机的叫:

“黎伯伯,亦筑,你们也来吃烤肉?”

亦筑把碗放在他们桌上,问:

“一起坐,不打扰吗?”

“当然不,”雷文说。他早巳忘了答应黎瑾不再理会亦筑的事,“欢迎之至!”

之谆也端了碗过来,他装得十分平静,十分自然的坐在黎瑾对面,一点也不理她难看的脸色。

“今天真巧,先碰到亦筑,又碰到你们,”他说,“大概运气要来了!”

黎瑾不说话,冰冷的眼光不停的在之谆和亦筑脸上巡梭,她知道他们之间必定有事,但他们神色却镇定而自然,难道他们真是巧遇?她有点怀疑,而且很想揭穿他们的秘密。

“这样看来,真巧得像作戏了!”她瞄了亦筑一眼。她实在应该是个柔和温婉的女孩,偏偏她猜忌,狭窄的心胸,使她的神色完全破坏了脸上的古典美。

亦筑低着头,装做专心吃烤肉,一块肉在嘴里咀嚼,久久不能下咽,黎瑾的话使她心脏几乎缩成一团,她知道黎瑾精细过人,她必已料到。

“下午还有什么节目呢?”之谆问雷文。

“哦,还没一定,看场电影或去打保龄球,”雷文说,“我倒想去跳茶辣,你们去吗?”

“不——我还有事!”亦筑快速地说。

“什么事?重要的约会?”黎瑾笑着,然而,她的笑容十分尖锐,不笑或者更好些!“或是给孩子补习?”

亦筑挺一挺胸,她像是被黎瑾尖刻的话所激怒,她和之谆相爱是正大光明的,年龄的差别,绝不是问题,虽然之谆是黎瑾的父亲,她也不应该用这种态度。

“你从不在乎我是有约会或给孩子们补习的,是吗?”亦筑虽然在说气话,仍保持好风度,“我是有另外的事!”

雷文拿起碗叫黎瑾一起去烤肉,他们离桌后,亦筑才觉得松了一口气,舒服一点。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之谆看着她。

“她已经——知道了!”她叹一口气,“她一看见我们就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我们并没做错什么!”他小声说。

“但是,她的眼光使我觉得好像做错了很大的事,”她摇摇头,“她太聪明,也太敏感!”

“她完全象她母亲!”他叹口气。

“你知道吗?她似乎是在——妒忌呢!”她说。

“或者吧!”他不愿深谈,也不会忘记黎瑾曾赶走过他宴会中的女宾,她是妒忌得过分,变得不正常了,“一会儿该怎么走?”

“我不知道,至少要分开!”她说。

“那么你先走,我远远跟住你!”他匆忙地说。雷文他们已端着碗回来了。

“我是个肉食主义者,五十元一客对我太使宜,小瑾和亦筑是女孩子,恐怕不合算!””雷文吃着烤肉。

“你知道什么?亦筑吃起肉来比你更凶,什么女孩子不合算!”黎瑾冷笑说。她的心理幼稚得像孩子,她是想塌亦筑的台。

“什么话?我不信!”雷文天真的叫。

“我是比较喜欢肉食,因为我怕甜食,但说我比雷文吃得更好,未免夸大!”亦筑明知她心理,也不生气,淡淡地说,“黎瑾也学会了幽默?”

黎瑾脸色更难看,她希望把亦筑打垮,但是,看来失败的仍是自己,对方并不在乎,

“女孩子吃得多好些,我最讨厌的是那种假装吃不下的!”之谆微笑着说。

“当然,女孩子最好都是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对吗?”黎瑾明显的讽刺之谆。

“也未必,”雷文不知趣的,“就算她有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也得看看那张脸,像母夜叉也不行!”

“你最噜苏!”黎瑾没好气的推开盘子,“什么事都要你多嘴!”

雷文平白被骂,傻傻的盯着黎瑾,还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满嘴都是肉,那张漂亮的脸扭曲得很可笑。

“又生什么气?来,我替你再烤一碗,好吧!”他说。

“不吃了!”黎瑾气恼的。

“小瑾,雷文是好意,公众场合,别让他下不了台!”之谆提醒她,他看见雷文涨红的脸。

“公众场合,”黎瑾冷哼,“你带着年轻的女孩子在公众场合好看吗?”

“小瑾!”之谆低喝。雷文和亦筑已呆在一边,“你已经二十岁,你该明白一些事理,你知道你在讲什么话?”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话,”她毫不退缩的瞪着之谆,“我也知道正讲中你的心病,是吗?明明是你带亦筑来,你扯谎说碰到,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

“黎瑾——”

亦筑和雷文一起阻止。

“小瑾——”

“让我说,”黎瑾眼里是又冷又仇视的光芒,“坏女人玩多了,你动脑筋动到我的同学身上,你真——卑鄙!”

之谆的脸色全变了,再好的忍耐力都不行,当众被自己的女儿指责,他怎能忍受?

“我希望你考虑你自己说的话,并记住,我是你的父亲!”他铁青着脸,手都在抖。

“我永远忘不了有这么一位出色的父亲!”她冷笑,脸孔扭曲得十分怪异,令人看了心里发冷,“一位风流成性,害死我妈妈的父亲!”

“小瑾——”雷文不安的叫。

之谆霍然站起来,举起右手,作势欲打黎瑾,雷文和亦筑已吓呆,不知道这对父女竟如此水火不相容,亦筑手快,一把施住了之谆,使他的手无法打下去。

“你还想打我?”黎瑾傲然怒视,“你配吗?”

之谆的手停在半空,他的脸由白变红再变白,会笑的眼睛不再有笑容了,盛满着一种痛,悔,忏,恨,爱的复杂光芒,脸上的肌肉不听指挥的抽搐着,整个人似乎立刻要倒下来。大家都僵在那儿,妨佛时间都静止了——

过了许久——不知道有多久,之谆晃一晃,醒了,他再看黎瑾一眼,转身大踏步而去,留下亦筑,留下大衣,留下汽车的锁匙——

黎理咬咬牙,敛尽眼眶中欲出的泪水,她并不想这么做的,只是那么不由己的就说了,说得那么冷酷,那么绝情,她伤害的不止是之谆,还有亦筑和雷文。

“你——方亦筑,”她扬一扬头,目标转向另一方,“你看上他什么?名誉?地位?金钱?还是那大把年纪?他已四十三,而且是我的父亲——你怎么不追上去!他走了,扔下你走了,知道吗?”

“够了,够了,小瑾。”雷文的脸色,极度不满。“你疯了吗?你气走了你的父亲,还要伤害亦筑?”

“伤害亦筑,这话说得多亲热,她是你什么人?告诉你,她看上的是我父亲,不是你,”黎瑾神态不正常,“你说,方亦筑,你到底看上了我父亲的什么?”

亦筑平静的,自然的收拾之谆和她的衣服,拿了汽车锁匙,平和的,毫不动气的,有些惋惜的看着黎瑾,用一种令人惊讶的口吻,说:

“我没有看上他什么,你该明白,我不是那样的人,”停一停,轻视的笑一笑,“我和他的事,你永远不会明白,懂吗?你永远不会明白!”

“你——”黎瑾显然被亦筑的神色击倒了,她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雷文,麻烦你先付付帐,你知道我身上不会带这么多钱的!”亦筑继续平静地说,“之谆以后会还你!”

“好!”雷文呆怔的答。

亦筑再看看黎瑾,从容的一步步走出去,她那镇定的态度,即使黎瑾也为之心折。

她走下那层小楼梯,走进电梯,然后再走出第一饭店。远远的,她看见之谆呆立在汽车夯,她慢慢走到他身边,也不说什么,温柔的替他披上大衣,又用锁匙打开车门,才平静的,关怀地说:

“回去吧!免得着凉!”

之谆顺从的坐进汽车,慢慢的把车滑到马路上,他开得很慢,似乎满怀心事。

“别再想了,对你没有好处,黎瑾——她只是一时冲动,你该原谅她,她还是你的女儿!”她婉转的劝解。

“我原谅了她太多次,或者,是我对她太过纵容,才会有今日的后果!”他自嘲的。

“她对你的误解太深,我想——你应该让她有机会了解你!”她说。

“你不懂!”他摇摇头,“她妒忌我身边所有的女人,或者说,我们父女间的感情不正常。”

“不会的,你想得太多!”亦筑心里其实很乱,刚才黎瑾也着着实实的伤了她,只是,她不愿意表现出来,这只是徒增烦恼的事,“黎瑾这么做,她心里一定更不舒服!”

“跟她母亲完全一样,”他深沉的叹息,“我怕她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怎能这样说?她是你女儿啊!”她惊讶!

“那个孩子,那个叫雷文的孩子,如果真爱她,倒也罢了,就怕——”他自顾自的说。

“别说了,绝对不会的,”她抢着阻止,历史重演,多可怕的事,“雷文真爱她!”

“但愿如此!”他落寞的格头。

汽车平稳的滑进他家的花园,停在落地长窗外面。

“今天怎么开车进来?”她奇怪的,“你总停在门口的!”

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拥着她走进去。

看得出来,他的情绪仍然低落,他不开口,亦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脱下大衣,他独自走到小酒吧,倒了满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一些酒洒出来,他也不理会,再倒上一杯。亦筑忍不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神态,她很担心,走到他身边,轻轻托住他拿酒杯的手。

“我想,酒并不能使你心里更舒服些!”她看着他。

“你知道吗?酒已经是我十多年的朋友!”他说。脸上有一抹被酒精刺激得不正常的红晕。

多么无奈,多么令人惋惜,又毫无希望的话!这十多年来,他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只是在麻醉自己,忘却自己,隐藏自己。她除了叹息,更同情他了。

“这个朋友对你无益,知道吗?”她反问。

他自嘲的笑笑,握着酒杯坐进一张沙发。

“我想着一件事,”他看着杯中黄色的液体,“小瑾的话也不是全不对,她提醒了我!”

“什么意思?我不懂!”她皱皱眉,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他想一想,似乎是件难启口的事。

“记得吗?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你不曾叫过我,称呼过我,”他颇为犹豫的,“如果你愿意叫我黎伯伯,似乎——并不迟!”

“你——”她怔住了,他怎能如此说?黎瑾的几句话,就能抹杀他们之间的一切?那么,爱情叫什么?这世界还有爱的存在?

“亦筑,”他不看她,想使自己能更理智些,“对我来说,任何打击都不会发生作用,我已受过太多,但是——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伤害?”她迷蒙的,“你知道什么是伤害吗?那不是黎瑾的话,而是自我折磨!”

“亦筑——”他有些激动。

“如果你们把我看成一个孩子,你说错了,”她自顾自地说,“一个女孩子的成长,只是一刹那间,你懂吗?当爱情来临那一瞬间,我已成长,不再是孩子,如果我们之间曾有过爱,你不该说这样的话!”

“亦筑——”他再叫。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她对着他,眸子里有一抹令人心折的光辉,“这微妙的,模糊的,难捉摸的感情,我不知道怎么下定义,但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的,又有恩慈,爱不是妒忌,不张狂,不自夸,不作害羞的事’,我想,这该是爱的真谛!”

“亦筑,听我说——”他再说。

“如果你觉得必须,我可以立刻离开,永远不再回头,”她再一次打断他,“但是,有一件事必须税,我永不后悔我所做的事!”

“亦筑,亦筑,你别说了——”他放下酒杯,双手抓住她的肩,“你的话,使我受不了,使我惭愧——”

“若是我能选择,”她慢慢的,静静地说,“我第一次称呼你时,我愿叫你——之谆!”

“哦!亦筑!”他激动的拥住她,怎样的一个女孩!他对她说了什么?他真傻,不是吗?他终日寻寻觅觅,握在手里的幸福竟想放弃,他真傻啊!

“哦!之谆,之谆,我能这么叫吗?我能吗?我可以吗?”她闭上眼睛,一颗小小的眼泪从眼角偷偷溜出来,“我已经叫你了。是吗?”

“亦筑,亦筑,亦筑!”他拥得她那么紧,那么紧,像怕她在一瞬间消失似的。他那么激动,似乎是个初尝爱情滋味的年轻人。

时间静止了,说话是多余的,他们的心连得那么紧,那么密,什么话能比沉默中的了解更好。

经了许久,好久,他们分开采,之谆脸上再也没有沮丧,只有大片的幸福光辉。亦筑像个害羞的小妇人,躲在沙发的一角。

“你知道,小瑾的话使我生平第—次觉得羞愧,觉得自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与其你要离开,不如由我先开口,是可恶的自尊心在作怪!”他笑着。

“你怎能总是你觉得,你觉得的?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生活过惯了,你永远不会替别人着想,”她斜睨他,“你怎么知道我会离开你?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

“我只是担心,”他摇摇头,“可能是中年人的自卑和优虑吧!”

“如果要有自卑的,应该是我,”她说,“刚才黎瑾问我到底——看上你哪一点?地位,名誉,金钱。”她摇摇头,有些小不屑的,“我回答不出,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想过,爱情不该有条件,不是吗?”

“好一个爱情不该有条件!”他笑。

“或者,我的爱情观念近乎柏拉图式的,”她微微脸红,她很少这样把心中的秘密说出来,即使是对淑宁——她的母亲,“但是,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天真些,注重精神些,不也很好吗?”

“你回答不出小瑾的问题,那么,回答我的,”他颇认真的,“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我也不知道,”她低下头,微有羞意,“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觉得亲切,或者说是命运吧!”

“命运已使我受过—次痛苦,但愿这次——命运对我慈祥些!”他说。

“命运对善良的人永不亏待!”她说。

他端起酒杯,忽然看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慢慢的放下来,说:

“以后不再喝酒,但是——我很饿,刚才被小瑾一吵,简直没吃饱!”

“去厨房找东西吃吧,我也许能为你弄些好东西!”她跳起来,“跟我去吗?”

他站起来,跟她一起进去。兴致完全恢复了!亦筑,一个永远使人愉快的好女孩!

7

要过年了,学校里正在进行期终考试,考完后,有一个三星期的寒假等着他们,同学们都紧张,忙碌,拼过了这一关,就有喘息的时间了。

黎群和晓晴从教室出来,预备去吃午饭,天气阴阴沉沉的,更觉得寒意逼人。黎群站在理学院大楼门口犹豫。了一阵,说:

“反正时间还早,不如去大华吃点热东西,学生中心又挤又没什么可吃的!”

“我没有意见,”晓睛温婉的笑笑,“随便你!”

他们并肩往校门外走。事实上,黎群对晓晴的态度并没改变,不冷不热的,他早已不想再试亦筑的态度——还有什么可试的?一次就够明白了,只是,他无法一掌把晓晴推开,如果晓晴坚强些,硬朗些,甚至脾气坏些,他都有借口,偏偏她是那么柔弱,那么驯服,那么深情,像影子般的跟着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敷衍着,好在还有半年就毕业,毕了业,大家不会常见面,或者一切都可以解决了,不是吗?

校门口有一部熟悉的平治三零零停在那儿,车旁有两个熟悉的人影,黎群张口欲招呼,声音停在喉头,无法出来,亦筑怎会和之谆——他的爸爸在一起?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事?或者是巧合?之谆很愉快的在说什么,亦筑在笑,笑得好开心,看来,他们相当熟悉呢!

“哦——”之谆看见了黎群,“小群,我在等你,有些事要跟你谈!”

“我下午还有考试,”黎群视线冷冷的扫过亦筑,“现在预备去吃午饭,哦——这是徐晓晴!这是我父亲!”他介绍。

“徐小姐!”之谆潇洒的笑。晓晴睁大了惊奇的眼睛,黎群的父亲这么年轻?“不要紫,就在这儿谈吧,是关于小瑾的!”

亦筑低着头,这样的情况下她不便再留下来,看情形黎瑾尚末对黎群说出她和之谆的事,她稍微放心。

“你们谈,我先走。”她说,其实是在暗示之谆,“下午没考试,我要回家!”

黎群毫无反应,亦筑和晓晴说再见,她沿着新生南路走下去,她只要走到和平东路口转弯就到了,她走得很慢,似有所待。

“小瑾有什么事?我不知道!”黎群皱皱眉。

“她也没跟我说过,”之谆似有些无奈,“昨晚雷伯伟夫妇来找我,说起小瑾和雷文的婚事!”

“婚事?”黎群吃了一惊,“他们要结婚?他们都还没毕业,她——一点都没告诉我!”

“伯伟夫妇也不赞成这么早结婚,但据说是小瑾的意思,”之谆说,“我想要你去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好!”黎群答。有些事,他无法当着晓晴说出来,“明天我就考完,明晚我去你那儿,你有空吗?”

“不行,”之谆犹豫一下,“这几天都有应酬,你打电话去公司吧!”

黎群想一想,点点头,看着之谆,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他的神色引起了之谆的好奇。

“你想说什么?是吗?”之谆问。

“还是——明天谈吧!”他摇摇头。忽然笑起来,“爸,你今天看来更年轻了。”

“是吗?”之谆摸摸头发,“你们去吃饭吧,我得走了!”

他上了车,很快的离开,巧的是,他也沿着新生南路而去,走的和亦筑同—条路呢!

“走吧!你一定饿坏了!”黎群说。

“还好,”晓晴说,“你父亲真年轻,我还以为是你哥哥!”

“如果他是我哥哥,你会喜欢他吗?”他故意问。

“什么话?”晓晴脸红了,“怎么可能!”

想着之谆那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女朋友,都是那么年轻,漂亮,晓晴这句“不可能”,似乎有商榷的必要了,但他没有说活。越过马路,他们一起走进“大华”。“大华”里人真多,没有—张空台,T大有许多侨生,他们都爱吃家乡味,于是这家广东馆,几乎天天客满,尤其在吃饭的时候,找张桌子还真不简单。

“没有座位!”晓晴悄声说。

黎群一声不响的直向里走,他已看见雷文和黎瑾据着一张可容四个人的桌子。

“哥哥,你也来了?还有晓晴!”黎瑾说。她正在吃一碟豉汁排骨,吃得很斯文。

刚坐下来,黎群也不理会雷文在一旁,说,

“爸刚来找我,他说你要结婚?”

黎瑾看了雷文一眼,后者脸上并没有什么反应。

“我想——这是我自己的事!”黎瑾倔强的。

“爸并没有反对,只想知道实情!”黎群也看雷文,他奇怪雷文的沉默。

“没有什么实情,”黎瑾冷淡的,“我只是想离开家,离开那使我惭愧的父亲!”

“小瑾!”黎群和雷文一起制止。

晓晴十分难堪,她觉得自已是个局外人,人家谈论家事,她不应该置身其中,但是,现在要离开似乎已晚。

“我永远不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黎瑾毫不动容。

“小瑾,如果你再用这种态度,我就立刻离开!”雷文忽然说。他脸色很难看,也很复杂。

“我用什么态度是我自己的事,”黎瑾傲然的,冷峻地说,“你如果敢现在离开,就——就永远别来见我!”

雷文的脸变了几次,终于强忍住了,一言不发的吃他面前的猪排饭。

黎群把这些情形都放在眼里,他一向不喜欢雷文,现在竟有些同情他,他以怎样的耐心在忍耐着骄傲、任性的黎瑾?黎瑾,没有亦筑的开朗,坦然,没有晓晴的温柔,沉默,虽然是他妹妹,但是,他不了解她,她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

“虽然结婚是你个人的事,他却是你的父亲,他该知道是怎么回事,”黎群冷静的说,“在我的感觉上,至少你该等到毕业再结婚。”

“哥哥,我一向尊重你,但是,这件事我希望你别管,”黎瑾任性的扬一扬头,“事实上,你管也没有用,我已经决定过完年结婚!”

有几秒钟的沉默,雷文忽然又开口。

“我的意思也是毕了业再说,但小瑾她——”他无可奈何地说。

“如果你不赞成,我们永远别结婚,”黎瑾声音并不大,却冷得惊人,她看着雷文,苍白的脸上有抹凌厉。

雷文叹一口气,说:

“我是想跟你结婚的,却不是现在,好吧!随你怎么办。”他耸耸肩,结婚,对他来说,似乎没有—点兴奋。

黎群迟疑—下,说:“小瑾,你有苦衷,是吗?”

“苦衷?”她笑起来,有些不屑,“你一定以为我有了孩子,是吗?不,我没有苦衷,只是想结婚!”

“结了婚,难道他——”黎群指着雷文,“他就不再读书?你们要组织家庭,该有计划,譬如经济——”

“你放心,哥哥,”黎瑾冷笑,“我不要他的一分钱!”她所谓的他,是指之谆。

黎群再看看雷文,然后说:

“既然如此,就随你吧,明天我去告诉爸!”

他果然不再谈下去,也不理会黎瑾,他觉得对付任性的女孩,只有不理!

大家都不说话,黎瑾有些失望。她本以为辍学,结婚,对大家会是件严重的事,想不到连黎群都那么冷淡。之谆和亦筑的事,使她又忌又恨,她觉得从小之谆就不喜欢她,无论她作得怎么好,都无法使之停对她更好一些,以前之谆结交一些名女人,她觉得还好受些,现在换上了亦筑,她就完全不能忍耐。之谆虽是她父亲,然而,她的感情是矛盾的,微妙的,不正常的。她以为她结婚会对之谆和亦筑是一种打击,看来他们都不在乎,她真恨极了,为什么不能事事顺她的心?就连雷文,满口说爱,提到结婚却又不愿意了,难道他是虚情假爱?

事实上,只是她从不肯替别人着想,以为自己全是对的,凡事都要顺着她,而且,猜忌心又太重,她这么作,只有使自己更痛苦,更矛盾。

“你知道爸近来在作什么吗?”她说。漠不经心的。

雷文警惕的抬起头,到底怎么因事?她不正常?做错一次还不够?她还要干什么?

“我一向不干涉爸的事,他怎么作,都是应该的!”黎群不以为意。若不是晓晴在,他可能早走了。

“恐怕我说出来,你就不会这么悠闲,也不觉得是应该的了!”她冷冷的笑,令人惋惜她有如此美的脸,却有如此不调和的神情。

“如果你想说就说吧!”黎群有些苦恼,他一向尊重又了解之谆,他不喜欢黎瑾的态度。

“他新交了一个女朋友,很Papular的,你一定很有兴趣知道她是谁!”她看看黎群,又看看晓晴。

“是谁?”黎群随口说。

“是——”黎瑾施长了声音。

“小瑾,”雷文蓦然站起来,声音严厉得使人吃谅,“你说得够了,明天不考试了吗?”

黎瑾一怔,她在作什么?怎么她总是不由已地说许多不说的话?看来雷文真的发怒了,她不愿意在这时激怒雷文,马上闭嘴不说,然而,已引起了黎群的疑惑。

“是谁?为什么不讲?”他问。

“你自己注意吧,”黎瑾勉强笑笑,她看雷文一眼,说,“我要回教室拿书,明天还有考试!”

不再等黎群发问,她匆匆随着雷文走出去。

天空中阴翳更重,似乎就快下雨,和开学那天的情形十分相像。

“记得吗?你第一次来教室上课那天,也是这种天气,真是有始有终的,这一学期又结束了!”黎瑾说。

“嗯!”雷文毫不起劲的。他心里很复杂,很矛盾,才大三,就结婚有点说不过去,但不答应黎瑾又不行,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了黎家父女争执中的牺牲品。

“开学那天,你冒冒失失的闯进教室来,大家都惊讶的瞪着你,你一点也不慌,大大方方的自我介绍,很奇怪,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到,我们——很有缘似的!”黎瑾说。她眼中泛起一片温柔的光芒,朦胧有雾的眸子是那么美,美得就像雷文第一次见到她!

雷文轻轻叹口气,如果她永远这样该多好?温柔,美丽,沉静得像一潭水,这不是他所爱的黎瑾,那个似乎变得有些陌生的黎瑾。

“怎么不说话?你想什么?”黎瑾问。那些温柔的光芒,那些雾突然消失了,她又变得那么冷傲,那么尖锐。

雷文迷惑了,真正的迷惑了,女孩子都是如此善变?

“我在想——以后的事!”他掩饰着。

“以后?”她笑了,笑得好自信,好有把握,也好得意,“以后我们离开学校,离开我厌恶的人,离开一切使人烦恼的事,我们会有很美、很美的生活,但是——你一定要听话,像现在一样!”

要听话!雷文暗自摇摇头,她是要一个丈夫或是一条狗?人没有自由的意志,凡事都要受限制,人生还有何种乐趣。她说好美,好美的生活,将从何而来?

“你好像不太感兴趣,”她的脸沉下来,“想当初是你追我,可不是我追你的啊!”

“小瑾,别说这些无聊话,”他厌烦的,“既然已经预备结婚,说这些不是徒伤感情?”

“才不无聊,免得以后说我赖着嫁给你的!”她笑。

回到教室,各自整理自己的书本,同学早已走光,一个人都不剩。

“小瑾,你想——我们该请亦筑吗?”雷文问。

“又提她,你对她始终念念不忘啊!”她冷笑。

“又来了,”雷文摇头,“她是我们同学,而且——”

“而且是我爸爸的女朋友,又很可能做我的后母,我该去巴结她。讨好她,是吗?”她尖刻的。

“不是这意思,”他耐着性子,“她又没得罪过我们,总不好意思不请,对吧!”

“还说没得罪,”她扔下书本,尖声说,“我说她无耻,勾引爸爸,我不相信年轻的女孩会喜欢老头子——”

“好了,好了,不谈这些,”他急忙摇手,“你要知道,背后批评人并不是好事!”

“哦,你也会说这话?”她的脸色更难看,“方亦筑教你的吧!我记得她最会这—套假道德!”

“小瑾——”他的脸色好难看,“你要适可而止!”

“什么叫适可而止?我看到的,就要说,”她刻薄的,“方亦筑穷了二十年,她只是看上爸爸的钱!”

“你怎么这样讲?你还有理性吗?”他忍不住了,“如果她看上你家的钱,为什么不喜欢你哥哥?黎群不是在追她吗?再说,我和你结婚也是看上你家的钱?”

“这——”她一窒,“不同,你和她不同!”

他叹一口气,无言的摇头。

“小瑾,今天我才明白你这么不能容人,爱钻午角尖,你得改一改,要明白我是为你好!”他诚恳地说。

“你今天才明白我——后悔了吗?”她扬起头。

“走吧!别再谈了!”他拿起她的书,催着她离开。

走过文学院,她忽然停步,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雷文,我想——我应该听你的话,”她慢慢说。脸上有抹奇异的神色,“我们婚礼请她——方亦筑也来!”

“是吗?”雷文高兴起来,倔强的黎瑾也学会接受别人的意见?“这才是乖小瑾!”

她不置可否的笑一笑,继续向前迈去。

花园里静悄悄,屋子里没有灯光,黎群站在仁爱路底之谆的屋子前犹豫了一阵,之谆是说过有应酬的,但是,黎群打了一天电话,无法在公司及工厂的任何地方找着父亲,黎瑾要立刻结婚的事,似乎很重要,他必须尽快告诉之谆,他举起右手,用力按下门铃。

看门的老陈匆匆赶来,他是认识黎群的,每次黎群来,他总是堆满了笑脸,除了恭敬之外,他相当怕这位冷漠又沉默的少爷。今晚却有点不同,他站在门前,有些犹豫,有点不安。

“爸爸在吗?”黎群问。

“老爷不在,”老陈说。仍没有打开镂花铁门,“可能回来得很晚,或者——不回来!”

黎群皱皱眉,怎么回事呢?

“不论他回不回来,你先开门!”他冷冷的吩咐。

老陈不敢再说话,很快的把门打开,让黎群进去。似乎有什么虚心的事,关上门,他溜进自己的房间。

黎群在花园里站了一阵,他极少来这里,除非有特殊的事,之谆不叫他来,他总爱耽在黎园里。黎园占据了他世界的大部分,他几乎不清楚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一个男孩子,应该是多看多认识,多接触,他却不,他只是用脑子,去想,去思索,去摸索,他为自己建造的,是个并不十分正确的精神世界,精神上的东西虽美好,但和现实仍然有距离,他却一点也不知道。推开门,他顺手开了灯,厅里的出奇柔和光线使他呆了一下,浅浅的米色配着令人悦目的咖啡色,多熟悉的颜色!他仿佛听谁说过?哦,不记得了,之谆不是一直把客厅布置成蓝色的吗?

他坐在一张咖啡色宽大的沙发上,四周静静的,也没有人出来招呼他,连那个只会说洋泾浜英语和日语的阿巴桑也不见影子,难道今晚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之谆有许多女朋友的事他一向都知道,也不反对,而之谆更没有瞒他的意思,即使今晚会有个女人来——或者已经来了,也不必做得这么神秘呀!

他到小酒吧的冰箱里拿了一杯果汁,再回到沙发上,他听到外面汽车刹车声,是之谆回来了,放下果汁,正预备迎出去,突然听见除了之谆之外,还有一阵熟悉得令他觉得像在作梦的声音,那不是真的,怎么会呢?亦筑,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容他再有思索的余地,之谆巳推门进来,父子相对,大家都呆了。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吓人,那玲冷的眸子中,有一抹含愤、含怒的凌厉光芒——

亦筑,那一向在他心目中高贵得像个神,令他梦魂牵挂的女孩,正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而那个男人,正是他尊敬的父亲。她正在笑,笑得又甜又美又幸福,当她看见他的一刹那,甜美的笑容冻结在脸上,随之消失在一片惊愕和不安之中,她也呆了,万万想不到会在这儿碰着他。

“小群,这么晚还来?我不是说过我有应酬的吗?”之谆放开亦筑,很尴尬地说。

黎群不响,只定定的,深深的,冷冷的盯着亦筑,仿佛盯着—个可怕的仇人。他脸上有鄙视,有愤怒,有惊愕,有意外,有爱,有恨的复杂神色,他所爱的女孩子,竟是他父亲的女朋友——或者是情妇,他怎能忍受?亦筑,她可以不爱他,不理他,但是他怎能和她——想起了黎瑾昨天的话,之谆的新女朋友,哦!他怎会这么傻,亦筑!他怎么想不到?

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可怕的,像醉酒般的红晕,眼中燃烧着一团火焰,他呼吸渐渐急促,额头露出青筋,那凌厉的眼光可以杀人,他攥紧了拳头,那样子似乎想打架——

之谆吃了一惊,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黎群那样盯着亦筑,他——

“小群,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之谆问。

黎群依然不理,他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他胸腔燃烧着可怕的妒火,天下女孩那么多,之谆可以要任何一个,但不是亦筑,绝不能是亦筑,亦筑应该是他的,他爱得那么深,那么久,之谆不能抢去,不能!他朝前走一步,亦筑下意识的退一步,他再走一步——

“小群,”之谆看出有什么不妥,严厉的站在他面前,阻止他再往前走,“你做什么?”

他一震,清醒了一些,面前对着他的是一张感情丰富,充满中年人吸引力的漂亮面孔,这是他一生风流的父亲,他吸一口气,冷得像崖下的严冰。

“你做了什么?”他盯着之谆。

“我?”之谆皱皱眉,“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很好,”他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告诉我,你做了些什么?”他摇摇欲坠的。

“小群,”之谆伸手去扶他,被他一掌挥开,“我不懂,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

“我明白小瑾为什么要立刻结婚了,”黎群冷笑起来,他的笑容里,有种哭的感觉,“就是她!”他指着亦筑。

“她?”之谆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儿子脸上那种哀伤,绝望的样子打倒了他,再看亦筑那木然,苍白的脸,他突然明白了一些事,“你是说亦筑——”

“你该明白,你早该明白的,”黎群喃喃地说,“你所做的事,永远得不到原谅!”

“小群——”之谆叫。

“我了解你,你身边永远需要不同的、新鲜的女人,”黎群突然大声起来,“你对女人永远没有真情,对妈妈如此,对所有女人如此,我不相信你对她会真心,”他激动的指着亦筑,亦筑像触电似的又退后一步,“你有钱,你可以花钱去找最漂亮的,最合你心意的女人,但是,你为什么要伤害她?为什么要伤害她?”

“小群——”之谆的脸色难看极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对儿子解释,他从来没想到过黎群会爱亦筑,而且爱得这么深,这件事错了,从开始就错了。

“为你伤心的女人够多了,但我不关心,只要不是她!”黎群一把抓住亦筑的手,把她拖到之谆面前,“不是她,你知道吗?”

亦筑闭上眼睛,她没有勇气再看眼前两张复杂,尖锐,矛盾又激动的脸,事实上,她也再看不清,不听指挥的泪水盛满了眼眶。黎群的指责是不公平的,她了解之谆,更了解之谆的感情,他不是玩弄她,绝不是,然而,她还能说什么?黎群,这冷漠、骄傲的男孩子,他从没正式表示过什么,但他所付给她的竟是那么多,那么多,多得使她承受不起,他的话那么激动也那么真挚,她做梦也想不到这沉默、孤僻的男孩,竟有那么丰富,那么强烈的感情,她感激。然而,她不能接受,爱一个人不是那么简单,不是单凭感激,那是在长久的互相吸引,互相了解之后。但她现在处于父子俩的夹缝中,她该怎么办?

“小群,听我说——”之谆的声音疲乏而软弱。

“我不再听你说,”黎群打断他,“记得几年前吗?那个叫什么妮的交际花,大着肚子来哀求你,你记得你是怎么打发她吗?一张二十万的支票,钱,你想想,你也能用钱打发亦筑?她不是那种女孩!”

之谆沉默的叹一口气。走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他不能也无法再解释什么,儿子的误解是建筑在许多年来的事实上,不能怪他,只能径自己。然而,自己真是儿子所说的那样?他对亦筑的真心,要怎样才能使黎群相信?不,绝不能这样,令黎群相信,只有更伤害他,他爱亦筑,老于世故的之谆怎能看不出,那么,现在该怎么办?他偷偷看—眼亦筑,她的泪水令他心脏都缩紧了,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黎群放开亦筑,他坚定的,不可动摇的一步步走到之谆面前,用一种不可改变的声音说:

“她和我,你选择吧!”

之谆全身抖了一下,黎群和亦筑,怎样有选择?他怎能辨出谁轻谁重?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心灵相通的人,他选谁?他又放弃谁?这是他生乎最大的难题了,看着那年轻脸上的无比坚决,他知道没有挽回的余地。

“没有——第二条路吗?”他问。声音软弱得令亦筑不敢相信,她悄悄的睁开眼睛,似乎一刹那间,他苍老了许多,平日见不到的皱纹,在灯光下都明显的露出来。

她对他的爱完全化为同情,她了解他的处境,要他决定会比要他死更困难,她爱过,也被爱过,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只要她出一点点力,就能为她所爱的人解决一切,为什么不呢?她记起了圣经哥林多前书十三章所说的“爱是恒久忍耐的,又有恩慈——”她决定了,她坚强的扬起头,用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平静声音,说:

“你们的事再别扯到我身上,我已经明白了,太了解了,我想说的,只有一句,再见!”

说完,转身大踏步的走出去,晃眼中,她看见父子俩脸上的惊异和不信,还有一些特别的神情,她不能再管那么多,她必须在泪水还没流出来之前,尽快离开这里。

她走出屋子,走出花园,走出小巷,在大街上拦了一部计程车——坐计程车是种奢侈的事,但是,一生中不会有几次这样的情形,就奢侈一次吧!

汽车渐渐驶近家门,她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车停了,她付了钱,匆匆跳下去,汽车消失在黑暗的马路上,她才松一口气,靠在门上哭了,静静的,无声的哭了。

仁爱路那花园洋房里再会发生什么事?都将与她无关,她知道自己无法忘却那一段美好、奇妙的爱情,那么,至少她该设法隐藏起来。对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不必强求,否则就是痛苦,对吗?

她用锁匙轻轻开了大门,再一次抹干所有眼泪,慢慢走进去。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秉谦正在看晚报,淑宁在补一件亦恺的学校制服,静谧中缓缓流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一份深厚的爱。她轻轻的叫秉谦和淑宁,秉谦嗯了一声继续看报,淑宁却抬起头。

“不是说过要晚些回来的吗?”淑宁说。透过老花眼的眼光有些诧异,“不舒服吗?”

“不,他们——哎,黎瑾他们有点事,外面又冷,我想还是早些回来好!”亦筑支吾着,竭力使自己自然些。

“肚子饿吗?厨房里有稀饭,切个咸蛋吃吧!”淑宁说。

“不饿——”她往屋里定,忽然停在门边,她不想引起淑宁的怀疑,只好装得更像些,“妈,你知道黎瑾就要结婚了,大概过了年之后!”

“是吗?和那个叫雷文的孩子?”淑宁颇感兴趣的放下针线,“为什么不把书念完再说?”

“谁知道呢?”亦筑转过身来,“双方家长,都不太赞成这么快,又都不坚持反对,是门当户对嘛!”

“这年头还讲什么门当户对的,”淑宁笑着摇头,“只是我觉得黎瑾跟那个雷文性格不合适,这么快结婚未必幸福,你不暗示她吗?你们是好朋友呀!”

“哪有我插嘴的余地,”亦筑苦笑,“她倔强得很,任何人说都没用!”

“这些年轻人啊!”淑宁叹息。

“别人的事要你那么担心?”秉谦从报纸里抬起头,显然他也在注意母女俩的对话,“看过一面的人,你怎么知道人家性格如何?”

“老头子,多事!”淑宁笑骂,“我关心的,只是女儿,你可知道,黎瑾的哥哥黎群在追我们亦筑吗?”

“哦?是吗?”秉谦意外的看看亦筑,她的脸立刻红了。

“不,妈妈说笑的,”亦筑解释,“黎群——是个十分难处,又冷又傲的人,我跟他根本就合不来。”

“合不来还常常在一起玩?”淑宁怀疑的。

“很多人在一起,又不是只跟他”亦筑说。

秉谦沉想了一阵,放下报纸,很认真地说:

“老实说,我倒并不希望亦筑和这种有钱人家子弟来往,穷也穷得有骨气,免得人家以为我方秉谦想高攀!”

“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年轻人讲究爱情,谁管什么高不高攀!”淑宁笑着埋怨。

秉谦拿起报纸,不再理她们。亦筑自觉没什么可再谈,转身回到房里,亦恺躺在床上看书,看见她进来,脸上闪过一种奇异的神色。她不说话,拉上布帘开始换衣服,刚才在之谆家所发生的事又涌现眼前,一想起之谆,她更不能平静了,他现在怎样了?他会了解并体谅她的苦心吗?刚才一走了之,似乎过分绝情。但是,还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她情愿自己痛苦,也不愿见之谆那为难的脸色,爱就得牺牲,不是吗?

“姐,你今天去哪里玩?和谁?”亦恺问。

“我们在第一酒店吃饭,看完了第一场表演就回来,”亦筑拉开布帘,“还不是跟黎瑾,雷文他们!”

“你和雷文他们一起?”亦恺迷惑的。

“是的,有什么不对吗?”亦筑反问。

“没有,”亦恺摇摇头,想了—阵,才吞吞吐吐地说,“吃晚饭时,妈叫我去买点卤菜。我好像看见雷文就站在我们巷口!”

“雷文?你看错了吧!”亦筑心虚而又惊讶。

“绝对不会看错,”亦恺自信的,“我出去时他已在那儿,回来时仍没有走,可能等了很久,见我想跟我打招呼,我没理他,他好像很失望!”

“是吗?”亦筑喃喃的。她心不在焉,神不守舍,之谆的影子在心中徘徊,她无法考虑雷文的问题。

“你不是跟他们去吃饭,是跟别人,对吗?”亦恺说,“但是,你为什么要瞒住我们!”

“我——”亦筑一震,“并不想瞒住你们,也没有瞒——亦恺,别问这件事了,以后我再也不会出去!”

“姐——”亦恺呆怔的,“我并不是责备你——”

“我明白,别说了——”亦筑制止。亦恺的关心,使她那已压抑不住的激情涌上来,泪水一下子盛满了眼眶,“别说了!”

“姐!”亦恺吓呆了,他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关上门,别给妈妈听到!”亦筑急促的。

亦恺从床上跳起来,快速的把门关上,闩好,然后慢慢走到亦筑身边。

“姐姐,如果是我惹恼了你,你就骂我好了,”他歉然地说道,“我并不是有心的,真的,我发誓!”

“不关你的事!”亦筑抽噎着,她极力想忍住眼泪,偏偏越想它停,它就流得更多。

“那么——是谁欺负了你,是吗?”亦恺脸色严肃起来,“告诉我,是谁?雷文吗?我替你去揍他!”

“不,不,亦恺!”她拼命摇头,“没有人欺负我,也没有人惹我,我只是——心里不舒服,真的,你去看书吧!我睡—睡就好!”

“真的?”亦恺迟疑了—阵,虽然他并不相信,但他仍驯服的走回他的床上,“那么,你快些睡吧!”

亦筑躺在床上,为了怕亦恺心不安,她假装闭上眼睛,心中思潮起伏,千头万绪,她怎能入眠?所有事情的发生,似乎只在一刹那间,一个突来的念头,就决定了一切,改变了一切,连多考虑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冲动,一段深浓的感情,一个挚爱的人,就这么简单地抛弃了?

夜已渐深,亦恺的均匀呼吸清晰可闻,亦筑仍睁大了双眼,一点睡意都没有。她从来没有失眠过,谁知失眠的滋味竟是那么难受!她想着之谆,想着黎群,想着雷文,想着黎瑾,明明是简单的关系,竟弄得如此复杂,只是因为她的插入。黎群对她已经十分宽大,他把所有的责任推到之谆身上,他认为一切的错在之谆,他只是把她估得太高,更误解了爱情,不是吗?爱情能使谁引诱了谁呢?他虽冷酷的拆散她和之谆,却也宽大的饶恕了她,她该恨他?或是感谢?

她早该想到之谆和她是绝不可能的事,黎瑾对她的忌恨和不谅解,黎群对她不正常的感情,她怎能介入这样一个家庭?再说,做年龄相若的人的——继母——不是太可笑了吗?她竟从来没想过,没考虑过,她只是在爱,在被爱,她天真的以为,爱就是爱,没有条件,没有复杂的因素,于是,她失望了,对爱的幻梦也破灭了!

上带既赋予人类爱,为什么又要在爱里附带着条件?因素,环境的影响?人为的阻挠?那么,人间的爱,不是全变成了痛苦?为什么?为什么?

她无法解答这问题,不止她,谁又能替她解答呢?社会是那么复杂,人心是那么复杂,要想在复杂中寻找单纯,有如在矛盾中寻找统一了,并非绝对不能,只是,那么困难,那么困难——

模模糊糊的,她有了倦意,疲倦,催着她入梦,那是一个黯淡的、寂寞的梦——

睁开眼睛,床边站着一个人,她定定神,发觉是淑宁,她的脸色很奇怪,似乎有忧虑。

“妈,几点钟了?我起迟了吗?”亦筑翻身坐起。

“十一点多,”淑宁平静地说,“想睡就多睡一阵,你忘了已经放寒假了?”

“哦,”亦筑停止起床的动作,拥被坐正,“真糊涂,亦恺呢?”

“他还有几天才放假,中学生能跟大学生比吗?”淑宁在床沿坐下,“你爸也上班了,家里只剩下我们俩!”

“那我就不应该偷懒了,起来帮你去买菜!”亦筑想下床。

“菜早买回来了,”淑宁阻止她,“外面冷,又没事,不如还是坐在被窝里,中午吃面,反正只有我们母女俩,随便点——坐在这儿聊聊吧!”

亦筑敏感的觉得淑宁发现了什么,她警惕着不动声色,反正事情已结束,提出来说也无所谓。

“你有心事,是吗?”淑宁看着她。

“没有——怎么会呢?”她否认。

“别骗我,我看得出,”淑宁说,“你近来笑得很勉强,说话也吞吞吐吐,亦恺说你昨晚还哭了,告诉妈妈,为什么?黎群吗?”

“不,不,不,”亦筑一连串的否认,“没有事,真的!”

“昨晚那个雷文在巷口站了一晚,你不是说你们在一起吃饭吗?”淑宁的脸色严肃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雷文——或者他找我有事,”亦筑不自然地说,“昨晚——我没和他们一起!”

“那么跟谁在一起?”淑宁皱皱眉,“近来你都在扯谎,是吗?”

亦筑犹豫了一会,看着妈妈那关怀又紧张的脸,她叹一口气,讲吧,当作讲故事一样,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是的,”她开始平静,“近来我都没跟他们在一起,跟一个叫——黎之谆的人!”

“黎之谆?”淑宁又皱眉,“谁?黎家的亲戚?怎么总是黎家的人?”

“是的——是黎家的一个亲戚,”亦筑点点头,“他人很好,我们很合得来,常在一起谈谈,或吃吃饭!”

“哦——”淑宁的声音拖得很长,“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亦筑考虑着,决定说得含蓄些,“比我大些,有点事业基础,人很潇洒——或者是因为黎家的人吧,很漂亮,而且,很有深度!”

“很不错呀!”淑宁高兴起来,做母亲的总是如此,“怎么不带回来看看——对了,昨晚你为什么哭?”

“不为什么,”亦筑落寞的,“只是想哭而已!”

“是不是——黎群那儿有麻烦?”淑宁很机警。

“妈妈,我永远不会有麻烦的,”亦筑打起精神,“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那就好了,什么时候叫那个黎之谆让我看看!”淑宁松了一口气,她相信了亦筑坦然的样子。

“他不会来,”亦筑故作轻松的,“我们昨天已讲好不再见面了!”

“怎么回事?亦筑!”淑宁叫起来。

“别误会,妈妈!”亦筑从床上起来,穿上一件旧棉袄,“我目前还不打算交男朋友!”

“看你,固执得像小蛮牛,”淑宁埋怨,“好对象难找,你放弃了会后悔的!”

“妈妈,你不懂,好对象虽难找,但总还是有,”亦筑说,“生命从指缝中溜走,却再也抓不回来!”

“又来了,我是不懂这一套的,”淑宁叹息着站起来,“你去洗脸,我去煮面!”

淑宁走出去,亦筑松了口气,她说得那么坦然,那么平淡,那么不在乎,谁知她心?她用尽了全身的坚强,来支持她外表的平静,之谆,之谆,如果她真能如此轻松的放弃他,世间哪还有真情?

匆匆梳洗完毕,换了条长裤,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旧棉袄,预备去厨房帮忙,谁知淑宁已端着两碗面出来,这是亦筑最爱吃的雪菜肉丝面。

“哇,好棒!”亦筑高兴的接过面碗。

“特别为你煮的啦!”淑宁斜睨她一眼。

母女相对吃面,谁都不说话,都在想着心事,沉默围绕在她们四周,只有轻轻的碗筷声——蓦然,门铃响起来,两人都吃了一惊,亦筑竟跳起来,这个时候,会有谁会来呢?

“我去开!”亦筑抢着说。

门开处,脸上有点尴尬,有点不安的雷文站在那儿,他穿得很整齐,像要赴宴会一样。

“雷文?怎么会是你?”亦筑叫。

“我有点事,”雷文结巴的,“昨天来过,没敢进来,我——哎,有点事想跟你谈!”

“跟我谈?”亦筑意外的,“黎瑾批准了吗?”

雷文尴尬的笑,提起黎瑾,他更不自然了。

“不是说笑,真的!”雷文看着她。

“进来吧!”亦筑微微笑,“或者要我出去?”

“伯母在,是吗?最好你能出来一趟!”雷文很诚恳。

亦筑耸耸肩,对屋里的淑宁叫:

“妈,雷文找我有事,我出去一趟就回来!”

掩上大门,他们并肩朝巷口走去。

“有什么事?那么重要?”亦筑问。

“我不知道,”雷文烦躁的,“我说不出,只是心里好乱,好烦,想找个了解的人谈谈!”

“雷文,我记得你以前开朗得很,现在又要结婚,这是喜事,没理由烦躁!”亦筑平静地说。

“就是为结婚,”雷文摸摸头,“我知道不该那么早结婚,但是小瑾——唉!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问我也得不到答案,”亦筑摇摇头,她想起自己难解决的烦恼,“如果你爱她,结婚早些也无所谓!”

“我当然是爱她的,但是,她总是独断独行,毫不讲理,倔强得——哎,天下第一,好的时候很好,一发起脾气来就什么都不理,我跟她性格——老实说,并不配合,只是——我真的不知道了!”雷文懊恼的,“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连女朋友都不想早交,竟然要结婚!”

“你爱她,就应该忍耐她的一切,包容她的缺点,”亦筑看着灵粮堂屋顶的十字架,感慨的,“爱就是牺牲,懂吗?是牺牲!”

“亦筑——”雷文被她脸上那抹奇异的神色镇住了。

“你还不知道吧!”亦筑不理会他的诧异,“昨天,我在黎之谆家碰到黎群,于是——一切都完了。”

“完了?”雷文吃了一惊,“你是说——你和黎伯伯?亦筑,我真的不懂这件事!”

“不懂吗?”她自嘲的笑笑,“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从没想过和中年人——恋爱,但第一次见到他,似乎就——那样发生了,很自然,很平静,很奇怪,是吗?”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

“黎瑾说我看上他的名誉地位和金钱,黎瑾说他引诱我,这都不对,你知道吗?”她恍若作梦,存在心里太多的话,一涌而出,“在我眼里,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我从没考虑过其他,他也是,如果他要引诱女人,尽可以找最美的,最——性感的,我没有那些条件,我们只是——自然的互相吸引,互相了解,这是爱,对吗?”

“我想你是对的!”雷文颇为感动。“难道——真的就这么完了?”

“若是你呢?”亦筑看着他,“你知道不知道,黎群让他选择,我或者是父子之情,黎群的脾气没有挽回余地——”

“他选了儿子,是吗?”雷文不平的,

“不,是我替他选择的,”亦筑淡谈的摇头,“所以我说爱是牺牲!”

“黎群这小子——他不是跟徐晓晴很好吗?”雷文说。

“他对晓晴会有真心?”她反问。

雷文摇接头,若有所悟。

“难怪他对徐晓晴爱理不理了,原来他仍不忘情于你,”雷文叫起来,他已忘了来找亦筑的事,“我早知道他喜欢你,小瑾还不肯承认。”

“谁喜欢谁都一样,我再也不缠进黎家的纠纷!”她说。

“连我结婚都不参加?”雷文问。

她看着他,那张仍然稚气的漂亮脸孔,结婚?对他仍未定性,仍未定型的人的确不适合,她想劝劝,终于没开口,他是她的朋友,只有祝福他了。

“我想——如果你们肯请我,我会参加的!”她说。

“当然一定请,”他叫着。烦恼已经没有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答应了要来的啊!”

亦筑点点头,停在巷口。

“我不想再走出去了,”她说,“你既然了解黎瑾,就应该懂得避嫌疑,知道吗?”

“我总不能连朋友都不要呀!”他锐。

“去对她说,别对我说,”亦筑笑,“其实我很了解黎瑾,她心地并不坏,只是好强点,心眼窄点,再加上爱你,妒忌心重点而已!”

“把你的个性给她就好了!”雷文天真的。

“傻话!”她说,“我得回去了,午饭还没吃完!”

“谢谢你,亦筑,”他向她伸出手掌,“和你谈一谈,似乎心里舒服多了!”

“别谢我,我可没对你说过什么,自己发发牢骚而巳!”亦筑摇头,“快去看黎瑾吧!”

他看着她,叹息一声,这叹息里包含太多意思。

“亦筑,你真好,”他真心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希望你能重新得回爱情!”

她惊讶的呆住了,重新得回爱情?这可能吗?她对自己摇摇头。雷文已大踏步走了,这个坦率的男孩,他竟同情她的这段爱?他竟不认为她会爱上一个有钱的中年人而看低她,不耻她?重新得回爱情,怎样的一句话?神奇得使她心中鼓舞起来。

回家的步子轻松了,新的希望在滋生着,她又想起圣经上“爱是恒久忍耐——”恒久忍耐!她能做到吗?十年或二十年,谅解也许会来临,不是吗?

有人挡住了去路,她吃惊的抬起头,眼前的人令她心脏悸动,全身的神经都拉紧了,他为什么还来?他难道不怕更多的烦恼吗?那张受创的脸,那对失神的、痛楚的眸子,那欲言又止的嘴唇,怎样的一幅图,她全身都僵了,呆呆地站在那儿。

“我来送回这本书!”之谆手上拿着本书,是亦筑许久前遗落在他那儿的。

“谢谢!”她接过书,竟不能成言。

才一夜工夫,他的改变就那么显著,腮边有不曾清理的胡须,头发乱乱的,最显眼的,是他身上仍是昨晚那套衣服,难道他不曾入眠?她心都痛了,为什么这些折磨要临到他们身上?

“我看见雷文去找你,你们一起出来,又一起走到巷口,”他低低地说,完全失去平日的潇洒风度,“我没有立刻叫住你!”

“有——事吗?”她笨拙的。他不是说还书的吗?

“我想看看你,”他深深的凝视着她,近乎贪婪了,似乎这一别,就再也见不了面,“还有几句话!”

“你——的车呢?”她岔开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们之间没有争执,没有芥蒂,只是,他们不得不分开。

“没有车,我走来的,”他说。她又看见他脸上疲乏和眼中的红丝,“天一亮我就来了!”

“天一亮——天,你站了几小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痛惜的叫。

“我只想减轻一点罪孽,”他深沉叹息,“亦筑,你不怪我吗?”

她黯然摇头,爱情,真是所谓的苦杯?

“我谁都不怪,没有人做错!”她说。

“还有,亦筑,你得原谅小群,”他热切地说,浓浓的父子亲情洋溢脸上,“你一定了解他的心理,他对你——”他停下来,讲不下去,“所有的错都在我,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低下头。

“如果我年轻些,如果我早些认识你,哦——”他摔一摔头,不再说下去,“说这些做什么,亦筑,答应我,我要你快乐,像以前一样快乐!”

一些不听指挥,不受控制的泪水涌上眼眶。快乐,像以前一样的快乐,能吗?无忧无虑的日子,随着爱情的来临而消失,有谁能抓回逝去的时光?

她坚强的挺一挺胸,敛尽眼中的泪水,抬起头来。

“我希望——我能!”她说。

泪水冲洗过的眸子晶莹如宝石,他为她的坚强所折,她是怎样一个出众的女孩!

“我希望我们仍是朋友,如果可能的话!”他说。说得呆呆板板,他的风趣,他的潇洒,他的玩世不恭,他的那两分邪气去了哪儿?爱情的力量多么大啊!

“我们永远是朋友!”她勉强笑一笑。她不知道别的女孩碰到这样的事怎样处置,她看过许多小说里写着婆婆妈妈,哭哭啼啼的分离场面,或者,她不够女孩子味?

似乎,已没有什么话说了,他想一想,再说:

“如果你有什么事,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她呆一下,什么困难?还来不及答话,他毅然转身,大踏步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她收始一下紊乱的思绪,走回只有几步远的家。

淑宁站在窗边,两碗已冷的剩面仍在桌上,显然妈妈一直在等待着她。

“妈,怎么不先吃!”亦筑装出笑脸,“面都冷了!”

淑宁看着她,脸上神色很奇怪。

“刚才那个男人是谁?”她问。

“不是雷文吗?”亦筑皱皱眉,难道淑宁看见了之谆?

“我说拿书给你的那个!”淑宁逗着她问。

亦筑叹一口气,无奈地说:

“你知道他是黎之谆,是吗?何必再问呢?”

“你们不是不再来往吗?他为什么再来?”政宁说。

“你不喜欢他,是吗?妈妈!”亦筑问。

淑宁回到饭桌边,预备拿面去热。

“没看清楚,似乎不太年轻了,”淑宁端着面走进厨房,“他到底是黎瑾的什么亲戚?”

亦筑犹豫一下,说:

“爸爸!”

“黎瑾的爸爸!”淑宁从厨房冲出来,她几乎在喊,“你疯了,亦筑!”

亦筑苦笑,她真的疯了吗?

8

整个寒假,亦筑过得很平静,她躲在家里看看书,教教亦恺的英文,帮着淑宁做些家事,她几乎连大门都不出一步,和前一阵子的忙碌判若两人。

淑宁没有把亦筑和之谆的事告诉秉谦,做母亲的,总愿意把儿女的烦恼放在自己身上,她暗中注意亦筑,见亦筑不出门。之谆也不曾再来过,她开始放心些,亦筑讲的是真话,他们已不再来往。

开学的前两天,接到了雷文和黎瑾结婚请贴,他们真的结婚了,黎瑾倒是说得出做得到。请贴是淑宁买菜回来收到的。

“是雷文和黎瑾的吗?”淑宁问。

“嗯!”亦筑说,“今天晚上!”

淑宁把菜放在厨房,再走出来。

“你预备去吗?”她颇关心的问。

“当然,”亦筑坦然地说,“我答应过雷文,如果不去还以为我小气!”

“但是——”淑宁欲言又止。

“你说黎之谆,是吗?”亦筑笑,她真的能做到把所有的事,放在心里,“别担心,我们只是朋友!”

“我担心的是——别人知道这件事,怕不会谅解,尤其是黎家兄妹!”淑宁说。母亲总是帮着女儿的。

“谁会知道呢?何况,黎瑾这么美的新娘子,谁还会注意到我这只丑小鸭?”亦筑笑得真心。

“你可不是丑小鸭,”淑宁自傲的打量女儿,“你有一种别人没有的特别气质!”

“妈妈也懂气质了?”亦恺从院子里进来。“我觉得妈妈的气质最好!”

“小顽皮!”淑宁笑。走回厨房开始做菜了。

亦筑回到房里,对着那大红色的请帖发呆。淑宁的话的确提醒了她,今晚见着之谆,将是如何的场面?还有黎群,不是会很尴尬吗?大家不见面,或能保持冷静,面对着,强颜欢笑吗?若是不去,在雷文面上讲不过,再说,表示自己心虚,不够风度,人生在世,就是有那么多无可奈何,迫不得已的事!

她打开衣柜,拿出唯一的一套最好的衣服,那是去年为了一个亲戚结婚而做的,式样还算新,白色薄呢的洋装,配着同样质料的白色薄大衣。她记得做这套衣服时,曾为它的价钱犹豫了好久,若不是淑宁的坚持她该有一套象样的衣服,她是绝对舍不得的。

把衣服放平在床上,一阵急骤、短促的门铃声传来,她正预备出去开门,亦恺已在叫:

“姐,你的同学找你!”

亦筑来不及思索的跑出去,站在门边的人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那沉默的,秀气的,斯文的,有些羞怯的徐晓晴不安的对她在笑,一张脸冻得红红的。

“徐晓晴?”亦筑叫,“怎么会是你?”

晓晴看看退开一边的亦恺,低声而犹豫地说:

“有点事想问问你,想找你许久了!”

“进来吧!”亦筑让她进来。一开始,她就喜欢这温柔、安静的女孩。

她把晓晴带到和亦恺共有的寝室里,关上门,她知道晓晴必有些什么不愿给人听的话要说。

“你要出去吗?”晓晴看床上的衣服。

“不——晚上黎瑾结婚,你不去吗?”亦筑反问。

“不去,”她的神色有些奇怪,“他们没请我!”

“是吗?”亦筑暗暗皱眉,晓晴似乎心事重重,为黎群?天下的事为什么总那么复杂,“你说有事要问我?”

“也不能说什么事,想找你谈谈,”她支吾着,“是雷文告诉我你的地址!”

“雷文?我还以为该是黎群!”亦筑惊讶的。

提到黎群,晓晴的神色变了,眼中有一抹又迷惑又优郁的云雾,黯然神伤的模样。

“黎群怎会告诉我?”晓晴落寞的摇摇头,“你的一切是他最大的秘密!”

“晓晴!”亦筑从床上站起来,她怎么如此说。

“对不起,我——”晓晴被亦筑的声音吓一跳,她慌乱的,无措的,“不是有意的,真的——”

“你误会了,”亦筑叹一口气,“很大的误会,黎群和我之间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晓晴点一点头,“我看得出来,我也了解,但是——一个人爱一个人是没法子理解的!”

亦筑心中一动,晓晴说什么?一个人爱一个人是设法子理解的?多么贴切的解释啊!爱,就是那么莫名其妙的东西,要得到它,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她喃喃自语。

“黎群——他是个十分古怪的人,四年同学,我们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他,有时,他深得像个矿,有时,他又天真得像个孩子,冷冷热热,捉摸不定,接近他若没有忍耐和自制力,老实说,是件痛苦的事!”晓晴轻轻说。

“不是忍耐和自制力,是爱!”亦筑看着她。

她的脸红了,很快的,她克制了那份羞怯,爱,使她变得勇敢,爱,扫去了她眼中的云雾,她热切的,满怀希望的抓住亦筑的手,轻轻摇晃着。

“既然你已——了解我,我想你一定会帮助我的,是吗?亦筑!”她说。

“如果我能够,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亦筑说。

“你真是个好女孩,难怪他们都喜欢你!”晓晴叹口气。

“他们?谁?”亦筑不解。

“你心里知道的,”晓晴微笑。这个柔弱的女孩子,以为亦筑的帮助,她就能得到一切了!“不是吗?”

“你想我你什么事?”亦筑有些脸红,她敏感的以为晓晴知道之谆的事,“你怎么知道我—定能?”

“如果你不能,天下还有谁能呢?”晓晴说,“你知道,黎群对你仍——不死心!”

“晓晴,你的话使我难堪!”亦筑尴尬地说。

“我来见你是鼓起了最大男气,或者你会不耻我,一个女孩子,总要保持最低限度的自尊心,为了他,我已抛弃了自尊,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但是,如果我不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晓晴的声音哽住了,眼里泛出泪光,楚楚可怜。

“晓晴!”亦筑握住了她的双手,“别这样,我不会耻你,因为,我了解这种心情,真的,我了解,相信我,我愿意尽力帮助你!”

“亦筑,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她流下眼泪。

亦筑茫然无语,她能告诉晓晴怎么办,谁又能告诉她自己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晓晴!”她低沉地说,她真的不知道。

“一开始,他约我一起吃午饭,我被兴奋和意外冲昏了头,我真以为——他终于来到我面前,后来,我冷静下来时,我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必然还有个原因,那就是——你!”她失神的,“他想以我来试探你,刺激你,谁知竟不成功,伤了他的自尊心,你根本不在意!”

“也许——并不是你所想的!”亦筑困难的安慰。

“事实是这样的,三岁的孩子都看得出,”她叹息,“但是——你知道,我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我在等,希望等到有一天,他真能回心转意!”

“晓晴——”亦筑被她固执的真情所感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柔弱如她的女孩,情意如此之坚。

“我从来没怪过他,更不敢怪你,我想,这或是我命中注定要受的折磨,”她落寞的摇头,“爱一个人,就必须忍受各种痛苦,包括他不爱你的痛苦!”

“晓晴!不,晓晴,”亦筑几乎在喊,这不公平,完全不公平,“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他或者也爱你,只是没有表示,你不知道而已!”

“若他有一点点爱我,即使不表示,我也能感觉到,”她低声说,“但我感觉不到,有时他对我好时,都像在——捉弄我!”

“不是,不可能这样,”亦筑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以前他不是,近来他变了,”晓晴说,“变得更沉默,更冷没,而且暴躁,动不动就发脾气,我不知道是否为了黎瑾先他而结婚的事!”

亦筑摇摇头,却不便说什么。黎群不是为妹妹先结婚而改变,为的是之谆和她,这件事,不知道怎样影响了他,他越沉默,表示他受到的伤害越深,这一大团似乱线的关系,要怎样才能解啊!

“我想——你是否能去跟他谈谈,或者让他明白你的心意,”晓晴犹豫的又说,“我知道对你会是个难题,但是——你答应过帮助我的,是吗?”她可怜兮兮,充满盼望的。

“我——”亦筑一震,不再胡思乱想,“去和他谈?这——晓晴,我——”

“我知道你有困难,”她神色黯然,“我不能勉强你,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走了!”

她站起来,失望的预备离开,亦筑伸手拦住了她。

“等一等,晓晴,”她看着她,“你认为有此必要?如果真能对你有帮助,我——去!”

“亦筑!”她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任何人在爱情上都是自私的,何况她只是个柔弱的女孩子,“你答应了?你肯去跟他谈?哦!亦筑,你真好!”

“我不能保证一定成功,”亦筑说。她的脸色很严肃,“你不能太估高我的力量!”

“只要你肯去,我相信会成功的!”晓晴笑。

“今天晚上我会碰到他,有机会我就跟他谈!”亦筑说。

“我先谢谢你,”晓晴紧紧握住她的手,“无论如何,我一生都会感谢你!”

亦筑不置可否,淡淡的摇摇头,送晓晴出去。她的沉默使晓晴不安,这个要求的确是过分的。走到门口,亦筑倚在门上,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你怎能肯定我对黎群——不像你对他?”亦筑问。

“女孩子的敏感吧!”晓晴说,“若你对他像我对他—样,怕——不会有今天了!”

她对亦筑挥挥手,朝巷口一端走去。亦筑望着那纤细的、柔弱的背影,不由同情的叹息,她那小小的身体,还能再容下多少的失望和打击?

天色很暗,又是个阴沉的天气,亦筑回到房里,请贴上写着五时观礼,六时入席,现在已快四点,该预备去了。

她拉上布帘,小心的换上那套别致大方的白呢洋装,她很适合那些浅浅的,素素的颜色,尤其是白色,白的衣服配上她,总能衬托出她那份特有的清纯气质。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梳,又涂了一抹淡淡的口红,淑宁在背后出现。

“搽一点点粉,会更好看些!”她说。

亦筑摇摇头,有些人适合搽粉抹胭脂的,但不是她,她觉得人工的粉饰,掩去了皮肤原有的透明光泽,反而失去了天然美。

从床底拿出那双只穿过两次的黑漆半高跟皮鞋穿上,对镜子再照一照,她满意于自己那分朴实的清秀,穿上白色薄大衣,就对淑宁说:

“我得走了,去晚了不好意思!”

“就这么走?像孩子!”淑宁递过—张礼券,“一百块钱,我刚叫亦恺去买的!”

“这么多?五十块钱就够了!”亦筑把礼券放进皮包,“我根本忘了还要送礼的!”

“不送礼还成?白吃人家的?”淑宁笑着打量女儿,脸上有颇以为傲的光彩。

“黎家,雷家,白吃也吃不垮!”亦筑笑一笑,自顾自的走出去。

“亦筑——”淑宁唤住她,欲言又止的,“多注意一点!”

“我知道了!”亦筑点点头,她了解淑宁指的是什么。

出了门,亦筑的心立刻沉重又紧张起来,她负有晓晴的使命,而且,见了之谆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他会怎样接待她?像以前一样以一对会笑的眼睛凝视她?或是冰冷得像一个陌生人?

她拦了一部计程车,说了婚礼举行的地点,就靠在车厢里,任汽车向前飞驶。她心中思潮起伏,精神有些恍惚,意志不能集中,只见车窗外的景物飞退,她竟不知到了哪里,汽车停了许久,她还毫无所觉。

“到了,小姐!”司机的声音惊醒了她。

“哦!”她一震,连忙收摄心神,看看计程表,付了二十元给司机,匆匆跳下车。

是一个新开的观光酒店,亦筑没有来过,她踏进电动门,正在犹豫不知怎么走,看见大厅里扎了一个巨型的花牌,上面写着金色的“雷黎府喜事”的字,旁边还有指路的小牌子,她循着牌子所指的走过去。

虽然典礼还没有开始,客人已经来了相当多,场面大得使亦筑惊讶。进门的地方两边都是收礼处,不少人等着送礼、签名。每边四个收礼的人忙得手忙脚乱的,有钱人结婚,客人总喜欢锦上添花,不是吗?看那些有钱惟恐送不掉的人们!亦筑静静的等在一边,门口一个熟人都没有,她也没有赶的必要,终会轮到她的。

送掉礼券,签了名,她独自走进礼堂,一眼望去,无法估计到有多少桌子,二分之一的都坐满了人,纯粹是表现气派的样子。一个年轻的,很斯文的戴眼镜男孩走过来,微微对亦筑笑,她呆了一下,才发觉他胸前的招待红条子,释然而笑。

“没熟人吗?小姐,需要我替你找个位子?”男孩礼貌的。

“好的,谢谢你!”亦筑大方的。

男孩子在前面领路,不时偷偷回顾这位气质特殊,韵味天生的女孩,对亦筑的好感,明显的露在脸上。

“是男方或女方的客人?”男孩问。

“两方都能算!”亦筑谈淡的,男孩的神色她清楚的看见,“我是雷文和黎瑾的同学!”

“哦,这样的!”男孩稚气的笑了,“我是雷文的堂弟,雷恩,虽然是堂弟,但只小他几天!”

亦筑不说话,在雷恩的带领下,坐在一个很前面的位置,所谓前面,就是靠近新娘他们。

“坐这里吧,一会儿我也来这桌坐!”雷恩热心的,“新郎新娘今天怕没有时间招待你!”

“我不需要招待,谢谢你!”亦筑说。

雷恩走开,忙着又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亦筑开始四下打量,她这桌还是空桌子,不必担心别人会注意她。礼堂里布置得十分讲究,这是能想像到的,四周墙上都挂满了喜幛,仔细看去,署名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平日只有在报纸上见到的名字。地上堆满了数以百计的花篮,虽然只到了一半人,谈话的声音已够惊人。

新人自然不会这么早出来,至少,亦筑觉得普通婚礼双方家长是应该早到的,可是见不到之谆和黎群,也没有人看来像雷文那显贵的父亲。怎样的婚礼呢?让一些外人来招待另一批外人?

呆坐是件十分难受的事,足足等了二十分钟,雷恩才带来另一对夫妇,看气派和衣着,自然也是所谓的大人物,亦筑不愿先开口,虽然这对夫妇看起来很和善。

“小姐一个人来?”那位高贵的太太问。

“是的,我是新郎、新娘的同学!”亦筑装起笑脸。

“哦,也是T大的高材生!”那太太又说。

亦筑脸孔发烫,她完全不习惯这虚伪的社交,正为难的不知要如何处理,另一对夫妇又随雷恩来到。

两对夫妇显然很熟,立刻,他们高谈阔论的忘了身边的亦筑,她正求之不得,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不外乎是昨天的牌局,前天的应酬,你的衣服,她的首饰,还有某某先生的外遇,某某儿子的骄人劣迹!亦筑真想换一个位置,这些所谓的高贵夫人,她们生命里充满的只是这些?多么贫乏,多么可悲,难道她们就安于这些!自然,她们这些生活内容,可不是人人都可能有的啊!

一个瘦削的人影,悄悄的停在亦筑面前,她以为又是雷恩带客人来,抬起头,她吃了一惊,整个心往下沉,甚至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黎群,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像幽灵似的出现了。

他定定的、深深的、冷冷的凝视着她,看来憔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漠得令人心寒,他眼中的光芒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他像完全不认识亦筑。她努力压制着心中的震动,她不知道黎群这样看着她是为什么?有恶意?看来并不像,但是,他就这么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同桌的人谈得兴起,没有注意他们。亦筑吸一口气,她想起了晓晴的事。

“我——能坐下吗?”黎群竟先开口,他的声音相当软弱,绝非亦筑所能想像。

“当然!”亦筑平静一些,在这么多人的场合里,她知道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他们的声音引起了一对夫妇回头,显然,他们对黎群并不熟悉,只好奇的看他。他皱皱眉,还没坐下,突然握住亦筑的手,把她拖到另一张空桌。

“坐这里,好吗?”黎群看她。他瘦了,显得那对眼睛更深、更黑、更远。

“我无所谓!”亦筑淡淡摇摇头,挣脱他的手。

沉默一下,他说:

“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认为我没有不来的理由!”亦筑说。

“你——不恨我?”黎群有些意外。

“没有爱,何来的恨?”亦筑把握时机,暗示自己的心意“或者,我应该感谢你!”

“是吗?”他那没表情的脸黯下来。

“晓晴——会来吗?”她故意问。

“别提她!”他烦躁的,“她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但至少,你不必这么不耐烦,对不对?”亦筑说。

黎群机警的看看亦筑,他似乎已经了解是怎么回事了。

“她去找你,是吗?”他恨恨的,冷冷的问。

“她找不找我都不影响她对你的感情,是吗?”亦筑说。

“什么感情?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黎群不高兴的。

“爱情是河里的沙,你让它从指缝里溜走,就可能再也抓不回来!”亦筑说。

“我从来没有抓到过,不是吗?”他恼怒的。

亦筑低着头,静静看着静止在膝头的皮包,她不愿回答黎群的问题,如果她能接受他,一开始她就不会拒绝!

“你知道,”黎群自嘲地说,“我想不到我们还有机会并肩坐在一起!你应该恨我的!”

“黎瑾结婚以后还住黎园吗?”她岔开话题。

“不,住在雷家!”黎群说,“从此,黎园是我一个人的王国了!”

“如果你永远把自己圈在黎园里面,你永远不能找到一条正确的路!”她有些惋惜。

“什么意思?”他看着她,“你懂什么?你以为我走错了路?你怎么不想想你呢?”

“我是善意,你不接受也无所谓!”她把头转向一边。

客人更多,几乎快坐满了,唯独亦筑他们这桌还投有人,主持婚礼的司仪和乐队也坐好了,亦筑不由奇怪起来,她问:

“怎么这桌没有人来坐?”

“这桌是亲戚坐的!”黎群说。

亦筑正想要求换一桌,门口忽然传来了—些掌声,许多人都转头去看,以为新娘来了,只见之谆潇洒、从容的走进来,黑色的礼服,使他看来容光焕发,他满含着笑容,向四周的亲友打招呼,显使人注目的,是他手腕里挂着的那个艳光四射的女人!

亦筑觉得心脏一阵收缩,眼前一片黑,手脚冰冷,几乎支持不住,她幻想过许多两人再相见的情形,但绝不是这样的,他怎能带来一个女人?那不会是真的,她清楚的记得他苦守在她家门口的事,怎么会这样呢?男人的心真是这么可怕?

之谆越走越近,亦筑亦越来越平静,既然如此,她没有理由再把他放在深心里的第一位,没有必要为他而痛苦。一个善变的、说谎的男人,还有什么比他更可卑?那妖艳的女人亲热的偎着他,那得意的笑容,使亦筑忍不住想杀了她,哦?为什么亦筑所遭遇的竟是这样的事?

之谆和那女人更近了,他已看见了她,不是吗?他的视线掠过她,竟是那么若无其事的泰然,一个虚伪的微笑,一个示威似的点头,这就代表他们之间曾有的爱情!哦!什么才是爱情啊!

亦筑的心结成冰,被他轻轻一敲就粉碎了,碎片散向四方,再也无法找寻。

黎群转过脸来看亦筑,他惊奇于她的平静,若她曾爱之谆,怎能漠视眼前使人难堪的镜头?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或是她根本不曾爱过?

“那女人是田心,一个歌星!”黎群小声说。他不愿邻桌的之谆听见。

“我知道!”亦筑淡泼地说。她的脖子已硬僵,—阵阵田心的笑声传来,她的心在滴血,还有什么更大的伤害?更恶毒的欺骗?

“我想——你应该明白,我那晚所做的,只是为了你好!”黎群真挚地说,“我的爸爸就是这样的!”

“我说过,我感谢你!”亦筑不看他,她怕他看见她眼中那些不受控制的泪水,“你对我太宽厚,太好,我想,我是会记得你的!”

“别说这些,”黎群脸上有了笑脸,“婚礼快开始了。”

果然,司仪开始一连串的报告,乐队也奏起乐来,四周的噪杂声低下去,不,是被震耳的音乐声所压低。什么介绍人,主婚人,证婚人,一个个的站上前面——之谆也不例外,他终于舍得摔开那个田心了。接着,新郎、新娘走出来,掌声雷动,仪表出众的雷文,配上比花更娇的黎瑾,谁不羡慕?司仪又在一连串地说话,但是亦筑什么都听不见,人来人往,盖印,鞠躬,似乎只是些晃动的影子,她眼中只有一个人,就是那含笑而立,风度翩翩,潇洒自若的之谆,他站在台上,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似的,哦!怎样的男人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礼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入席,亦筑一直是那么恍恍惚惚的,若不是身边的黎群,她知道自己必会失态,她不是个爱哭的女孩,但是,现在她有要大哭一场的冲动,不是为可怜自己,而是天下竟有如此丑恶的爱情!

新郎、新娘向来宾敬酒时,照例由双方家长陪同,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就要轮到亦筑这一桌了,她咬咬唇,挥去那抹恍惚,她个性刚强,绝不以弱示人,别人怎么对待她,她也怎么对待人!今晚第一次,她看清了黎瑾,她穿着粉红色的长旗袍,鬓边有一朵大红花,胸前垂着。—串名贵的翡翠颈链,光彩夺目,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颗巨型的钻戒,十分抢眼,虽是新娘,她已有一分豪门少妇的风韵。只是,她依然那么冷,那么傲,没有新娘的娇羞,却使那经过化妆的脸,突出了她特有的古典气质。

黎瑾被拥着已走向亦筑的这桌,全桌人都礼貌的站起来,亦筑举起酒杯,黎瑾冷冷的目光已射过来,她嘴角有一抹难觉察的冷笑,那似乎是示威,又像在讥嘲。亦筑故意不看她,新婚之日有这种动作未免幼稚。亦筑看见雷文,不由有些吃惊,他虽然在笑,却完全没有新郎应有的焕发神采,是怎么回事?她的目光再移,终于看见那个使人痛恨的人了,之谆也在看她,四目相投,中间似乎只是一片空白,亦筑冷冷的笑笑,不再看他,晃眼中,他的神色变了,笑容里再也没有那分得意。

菜很丰富,一道道的送上来,亦筑吃得很少,毫无心绪。没过多久,新郎新娘已到门口送客了,上千的客人来得慢,散得却快,亦筑跟着人群往外走,黎群始终站在她背后,有—个人气喘喘的跑过来,是雷恩。

“你怎么换了一桌?找了半天才看到你——”雷恩说。一眼看见黎群,他惊觉的,有些尴尬的转开话题,“对不起,我还有些事,再见!”

雷恩走开,黎群冷冷的哼了一声。

“姓雷的都是自以为潇洒,你认识他!”他说。

“不,刚才他替我安排座位!”亦筑没有回头。

快到门口了,亦筑发现之谆并不在送客的行列中,竟有些说不出的失望,她不明白这是种什么心情,她不应该再以他为念的。

“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是淮?”背后忽然传来一种嗲嗲的好像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就是那个什么亦筑吗?”

亦筑和黎群都吃了一谅,立刻,他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除了那田心之外还有谁?他们忍不住回头。

“嗯!”之谆低沉的应着。原来他竟在亦筑后面啊!

“她跟你儿子很不借,对吗?”田心说,“看起来相当配对,就像你女儿和雷文!”

“嗯!”之谆仍不说话。

亦筑完全不能忍受了,她加快了脚步,匆匆朝门口走去,还是逃不开田心那一连串似哼的笑声。

黎瑾又换了衣服,是一袭白色拖地的晚礼服,虽然剪裁、手工都是第一流的,亦筑仍觉得旗袍更适合她些,走到他们面前,亦筑大方的向他们伸出手,她不会记住黎瑾的幼稚。

“祝福你们!”她微笑的、真诚地说。

“谢谢!”雷文握住了她的手。

她再伸手向黎瑾,后者勉强的、极不愿意的轻轻碰了她一下,算是握手。

“我哥哥就在你背后,爸爸在更后一点,我想,无论如何,你总有希望变成黎家的人,”黎瑾压低了声音,笑里藏刀地说,“是嫂嫂或者是妈妈?”她笑了,笑声令人发抖。

亦筑的脸变得发青,她虽然极力想不计较黎瑾,但是,那些话太伤人了,黎瑾以为她只是想做黎家的人?哦!怎样的好朋友?

黎群也听见妹妹的话,他把亦筑推前一步,发怒地说:

“你够了,若不是你今天结婚,我会教训你!”

然后,他拥着亦筑大踏步走出去。黎瑾呆一下,她被哥哥的话所伤,黎群从小没对她这么凶过,难道她做错了?她转头看雷文——她的丈夫,他的眼中也有怒意,这更激起了她的火,为什么男孩子都对亦筑那么好?甚至是自己的父亲、丈夫和哥哥?

妒火佼黎瑾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的神色在傲然中加上冷峻,她看着之谆和雷文的父亲握手寒喧,看着之谆笑着拍雷文的肩,她扬一扬头,不理会站在面前的父亲,她是有意给他难堪,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

“小瑾,我想——我也应该说恭喜!”之谆向她伸出右手,对这个女儿,他从来都是失败的。

黎理把头扬得更高,她觉得对之谆的难堪就等于打败了亦筑,想着亦筑那次在吃烤肉时的神情,她冷笑起来。

忙乱中,只有雷文注意到她,在许多人的面前,尤其还有他的父母,他不能让黎瑾这么任性,何况,他一向对之谆有好感。

“小瑾,你怎么了?看见你父亲吗?”雷文压低声音。

她勉强的看之谆一眼,对雷文,她仍有—些忌惮,不想惹起他的反感,或者,他是她的丈夫吧!

“不快些吗?她已经出去了!”她冷笑一声,完全不理会之谆身边的田心。

之谆忍住要发的脾气,对黎瑾,他已容忍了二十年,现在她已出嫁,就容忍到底吧!他拉着田心,一言不发的大踏步走出去,似乎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那踩得高高的脚步上。

“你女儿怎么回事?谁惹了她?”田心不满地说,“她说谁已经出去了?”

之谆不理她,对这个眼里只有钱,贪婪而又虚伪的女人,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然而——不忍受又怎样?他的儿子,女儿已为他定了,他只配有这种女人。

通过大厅,他们出了观光酒店,匆匆朝停车那个方向走,之谆走得很快,使田心几乎追不及,他打开车门,正预备上车,一个熟悉的声音令他停住,黑暗中,有一个男孩正对一个女孩说话。

“我很抱歉今晚的事,希望你别介意!”男地说。

沉默了一阵,女的叹一口气,说:

“我虽不是小气的人,若说不介意——是假的,”女的在沉思,“世界上最大的伤害,莫过于欺骗!”

“他本是那样一个人,”男地说,“我没有资格批评他,他是长辈,而且——我爱他!”

“也许我今晚不该来的,”女的又叹一口气,“我不知道黎瑾请我来——只是想羞辱我!”

“小瑾的心理永远不成熟,她只是在损害自己!”

田心也到车边,不高兴的拉开车门坐上去。

“怎么回事?失魂落魄的,还不上来吗?”田心嚷着。

之谆一震,下意识的坐回车上,又听见那女地说:

“谢谢你对我说的话,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男的盼望。

“用不着,我自己回去!”女的明显的拒绝,“你得赶回黎园,而且——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男的失望的沉默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女孩离开了。之谆吸一口气,他用力关上车门,他早已听出来,男孩子是黎群,女孩子是亦筑,在这种情形下,还有他插嘴的余地吗?虽然他是那么向往的,然而,黎群,他的儿子,也深爱着那女孩,儿子才二十二岁,若他能替儿子做任何事,以换取儿子的终身幸福,即使是牺牲,是死,他都愿以,然而,事情看来并不那么容易!

发动了汽车,他下意识的朝女孩走的那方向开去。谁能知道他今晚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参加婚礼?女儿的忌恨,儿子的不谅解,深爱着的女孩又含恨而去,他的牺牲换得了什么?

路边有个踽踽独行的修长女孩,汽车灯光照出了她的孤寂,照出了她的失意,照出了她的落寞,一袭潇洒、飘逸的白衣,包藏着怎样一颗受创、受伤的心了点点鲜血,仿佛都滴在之谆手上,是他,是他,全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是那样无意,无奈的撕裂了一颗稚嫩的心,他要负起一切,担当一切的罪过!激动的双手把不稳驾驶盘,眼看着就要向那白衣女孩冲去,田心惊叫起来——

“喂,你怎么回事,不怕撞到人吗!”

之谆一震,醒了,摆正了方向,踏足油门,汽车如箭似的射出去,白衣女孩的身影已消失在烟尘中。

“下面还有什么节目?”田心媚笑。

之谆皱皱眉,极不耐烦地说:

“我送你回家,我还有事!”

“有事?十点钟?”田心双眉一扬,“约好了谁?丹妮?还是香港来的那个迷你小姐?”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的,对吗?”之谆恼怒的。

“谁管你呢?”田心不自然的笑。眼前是—条人人都想钓着的大鱼,除了钱多,他还那么潇洒、英俊,然而,没有人能抓住他,他虽不滑溜如鱼,但却捉摸不定。“只是——明天我想去做两件晚礼服——”

“把账单送来,”之谆看也不看她,“你要的只是钱!”

“我也要人,我能得到吗?”田心自嘲的。

“哼!”他冷哼一声,汽车停在一条巷口,“下去吧!”

“真的不要我陪了?”田心试探的笑。

“两件晚礼服,对吗?”之谆毫不动容,“我只要你去参加婚礼,现在你的任务完了!”

田心耸耸肩,无可奈何的下车。

她的职业和交际生涯,使她早已抛弃了自尊心,现实,才是最重要的,参加一次婚礼,换来起码五千元的晚礼服,黎之谆,已算是十分大方的了,她了解自己的身价。

之谆等她没入黑暗的巷子,才重新开动汽车,他不想回家,也没有事,他心中有个热得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冲动,他的手不听指挥的把车子掉回头,朝刚才的来路开回去,他祷告着,紧张的期待着,但愿那白色的身影仍在,然而——在又如何?他几乎是没有考虑的!

马路上空荡荡的,台北市的夜,除了那特殊的几条街之外,仍然是沉静的。寂静的街灯,照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越发显出了寂寞。

之谆的汽车开得很慢,很慢,他焦急的在昏暗的路上寻索,他恨自己的视线无法到达更远的尽头——整条街走完了,那白色的身影似乎已被黑夜吞噬,他失望而颓丧,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下决心?他甚至可以不送田心回家,只要多付一点钱就行了,不是吗?

汽车再一次掉头,他无意识的,漫无目的向前驶着,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在他的血液里,缓缓流动着一股跳动的、迫切的、催促的力量,他自然的,身不由主的朝亦筑家开去。

残旧的竹篱笆围绕着一屋子的灯光和温暖,之谆把车藏在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怀着一颗焦灼,不安的心守候着,他守候着的是那不再年轻,却浓郁、醉人的梦,他守候着的是他生命中的全部希望,他守候着的是那飘浮着,不再属于他的影子。

“婚礼热闹吗?”淑宁的声音传出来,静夜中听得特别清晰,“黎瑾——美吗?”显然,她并不想问黎瑾美不美。

“婚礼很热闹,黎瑾很美!”亦筑的声音,平平板板的。

“碰到——他了吗?”淑宁犹豫的问。

他?之谆全身一震,莫非指他?亦筑的母亲也知道?他紧张的竖起了耳朵。

“碰到了,”亦筑说得平淡得令人惊抖,以她的个性,越说得平淡,越表示她是多么在乎,之谆的心缩成一团,“我们点头打招呼,就像同学一样!”

“是吗?”淑宁不能相信。

“是的,”亦筑的声音依然那样使人不安,“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淑宁咕噜了一声,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然后,亦筑又说,用比较高的声。

“你去睡吧!妈,窗门由我来关!”

淑宁应了一声,踏着松了的、“吱吱”响的地板回到房里,接着,灯光熄了,只剩下小小的一盏,亦筑的影子正映在玻璃窗上。

之谆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他渴望亦筑能看到他,又希望她看不到他,多矛盾的心情啊!他不是第一次来此,多少个寒冷的深夜,他就这么坐在车上,默默的等待着灯光熄尽,才黯然离去。为了儿子,他理智的告诉自己,千万别再去招惹亦筑,但深心里,他又那么渴望看见她,和她谈一回天,听听她的声音。四十三岁了,他经历过许多事,他遇到各种不同的女人,没有一次像现在那么的强烈,那么热切,亦筑,只是个真稚的,纯朴得像一张白纸的女孩,却那样深深的吸引了他,他完全不懂是怎么一回事,自婚姻失败后,他玩世不恭的视女人为玩物,但是,这一次,他却全心全意的付出全部感情,这是为什么?爱情啊!四十三岁才第一次真真尝到爱情,迟了吗?不,爱情不分迟早,只要你真真正正感觉到它的降临,那就是实在的、可怜的!当他感觉到时,为了另一种感情——亲情,他不得不让美得像梦,甜得像蜜,感人得像小提琴弦上音符的爱情,从身边悄悄溜去,不是他不要的,而是他不能要!

亦筑的影子在玻璃窗前凝思良久,才听见她轻轻的叹息。之谆心都扭紧了,这都是他的罪过,亦筑,这个坚强的,善良的女孩为他背了太多的担子——从她决定离开的一刹那开始。他要怎样才能补偿她?报答她?但是,他竟那样重重的伤了她,带田心去参加婚礼,他原是让黎群兄妹更放心些,他以为亦筑能了解——但是,他错了,他重重的伤了她纤弱的感情,他该怎么办?

小屋内灯光全熄,亦筑飘逸的影子也隐去,他颓然叹息,那张漂亮的,深沉的脸上,那么多失意,那么多懊悔,那会笑的眼睛也不再明亮,它竟有着模糊的,令人心颤的泪光!毕竟是感人的男人眼泪啊!

他发动汽车,随即隐入黑暗。

若人的感情能像日月的转换,当黑夜过去,即有光明的出现,那该是多么好啊!但——

可能吗?

这是一间漂亮的、舒适的、新颖的卧室,是由雷文原来的卧室和旁边一间客房所打通后重新装修的。宽大、明亮,现在为雷文和黎瑾夫妇所占据着。

他们已结婚一个多月,新婚蜜月的容让,互相迁就的甜蜜日子巳过完,小两口之间,有时竟会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而争吵起来,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虽然,他们仍是互相爱着的,毕竟,他们太年轻了。

雷文休了学,这是黎瑾所坚持的,她认为,她既已放弃学业,雷文也至少得休学一年半载来陪伴她,在她的感觉上,以雷、黎两家的财势、学问,文凭不是件重要的事,她一点也没考虑到雷文的要强个性及抱负!雷文虽然当时勉强答应了她,却认为这是他最大的牺牲,两人的争端多半由此而起!事实上,黎瑾内心还有个最大的秘密,她不愿过雷文再和亦筑同班、同系。

雷文无聊的躺在床上,他虽然爱玩,也同样喜欢书本,学校已经开学一月,他每天这么躺着,实在是—种浪费。

“唉”他不由叹息,漂亮的脸上,满是无奈。

正在梳妆台前梳头的黎瑾脸色一变,砰的一声把梳子扔在台上。

“又叹什么气?跟我结婚,委屈了你?不能再沾花惹草,是吗?”黎瑾板着脸说。有时,她倔强,任性得无可理喻,令人再大耐性也忍不了。

“什么话?小瑾,别一大早就找我来吵架,好吧!”雷文没好气的。娶了一个漂亮而又富有的太太,却有那么多的烦恼,他不能否认有些后悔。

“谁跟你吵架了?”黎瑾睁大了美丽的眼睛,“是你自己叹气的,谁不知道你的鬼心思,想回学校,朝朝暮暮和方亦筑相对!”

“小瑾,你讲点道理,怎么又把亦筑扯出来?”雷文从床上跳起来,“亦筑哪点惹了你?”

“亦筑、亦筑的,多亲热,多肉麻,别忘了你已经有了太太!”黎瑾不示弱的,以她外表如此文静、秀气的女孩,脾气竟那么大,“她没惹我?谁知道你跟她怎么回事?又看电影,又跳舞,还陪她做礼拜。引诱了我哥哥还要勾引爸爸,难道我不能恨她?”

“我跟她只是同学,好朋友,我们的事以前你也知道,为什么以前你不骂?不提?不恨?结婚以后拿出来像什么把柄的,你不满意,当初就可以不嫁给我!”雷文的声音也大起来了,他是直肚肠,什么事都忍不住的。

“哼!结了婚才说我可以不嫁给你,你以为我没人要,赖着嫁给你的吗?当初可是你死皮赖脸的天天来黎园!”黎瑾脸变得苍白,激动得手都抖了,她气量窄,只能她骂人,绝不能有人回驾她。

“是我追你的,没错,你不喜欢可以不理呀!”雷文孩子气的不相让,“还害得我现在休学,人晚一年毕业!”

“是我害了你?”黎瑾铁青着脸,冷得像块冰,“晚一年毕业又不会死,谁还要你靠那张文凭吃饭了?”

“不是吃饭的问题,难道你希望丈夫是个草包?是个不长进的东西?”雷文气坏了,黎瑾太不讲理,“你难道希望丈夫是个半吊子?”

“我不管你怎样,只是不许和方亦筑同班!”黎瑾强硬地说。

“为什么不早说?我可以转系,现在让我每天闷在家里,”雷文摸摸头,“你真误会了亦筑,她实在是个好女孩,何况她根本不会喜欢我!”

“哼!若不是她,我也不会这么早结婚!”黎瑾恨恨的,“她喜不喜欢你,你怎么知道?”

“她爱的是你父亲!”雷文直率的。

“她爱的是我父亲的钱!”她固执的。

“又来了,爱钱的话,她嫁你哥哥不是更好?”雷文皱眉。

“哥哥也没出息,人家不理他,他还拼命讨好她,男人都是那么贱!”她嗤之以鼻。

“说话当心些,不要损尽天下所有男人,”雷文讲真的,“你个性那么强,那么任性,钻牛角尖,又口不饶人,到外面准是个——挨打的料!”

“挨打?”黎瑾站起来,一步步,逼到他面前,“谁敢打我?你试试!”她脸上有一股可怕的青气。

雷文后退一步,一刹那间,他觉得黎瑾,他的太太是那么陌生,那眼中冷冷的光芒,那脸上的青气,那不可一世的气焰,难道仍是以前校园中,喷水池畔的柔美少女?难道仍是以前那令他着迷的古典美女孩?他不禁怀疑起来,他是否从未了解过她?

“没有人要打你,你这样做什么?”他吸一口气。

“谅你也不敢,”她得意的,胜利的,傲然笑笑,“谁敢碰碰我,我会——要他死!”

“小瑾,别说这种话,”他阻止她,“不吉利!”

她一怔,果然住口,过了一阵,她说:

“下午我们回黎园?或者去哪里玩吧?”

“算了,我可不愿去黎园看你哥哥的脸色,去看场电影好了!”雷文无奈的,争吵似乎结束了。

“电影有什么好看?雷文,我想搬回黎园住,这里太小了,而且——你父母在,总不方便!”黎瑾说。

“太小了?能有这种房子已经是不容易了,以我自己的能力,只能租一间小房子住!”雷文不满的,“我不搬去黎园!”

“黎园难道比不上这鸽子笼的房子?”她冷笑,“还有你母亲——一天到晚摆着脸色,好像我害了你!”

“嫌房子小还情有可原,说妈摆脸色给你看,这——未免太没良心!”雷文的脸涨得通红,“你歪曲事实,妈妈难道对你不够好?”

“我可看不出哪点好,”黎瑾撇撇嘴,从小,她没被任何人管过,任性惯了。“我走出房间,她就眼睁睁的看住我,当我是小偷?是太空来的?”

“什么话?”雷文忍不住叫起来,“妈妈根本难得在家,什么时候会眼睁睁看住你了?妈妈一直说你好美,又会穿衣服,或者是看你的衣服!”

“看衣服!鬼才相信。”黎瑾哈哈的笑,“你以为我看不出,她明明是不满意!”

“不满意你什么?小瑾!”雷文叹一口气,“即使真有不满意,也只有你让我休学这一件事!”

“我让你休学是我们之间的事。儿子结了婚,妈妈就得少管闲事,没有她再开口的余地!”她坐下来。

“我是独子,你要弄清楚哦!”雷文无奈的。

“独子就神气了吗?”她不屑的,“你以为我——”

有两声轻轻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她坐着不动,雷文走过去打开房门。

“我以为你还没起来,阿文,”雷文的母亲微笑着站在门边,“我有件事你去替我办一下。”

“什么事?妈!”雷文问。

“你父亲今天要开会,汽车没有空,你替我送份礼物去陈伯母家,今天是她的生日!”雷文母亲说。

“陈伯母?住在金华街的陈伯母吗?好,我换件衣服就去!”雷文答应着。

他母亲朝屋里望望,只看见黎瑾的背影。

“我要去洗头,小瑾,一起去吗?”她问。

“不!”黎瑾头也不回,冷冷的、勉强的答。

母亲离开,雷文关上门,他见黎瑾对母亲的态度,已经是满肚子不高兴,谁知黎瑾先发制人。

“不许你去金华街送礼!”她说。

“为什么?”雷文沉下脸,“我已经答应了妈妈!”

“去告诉她没空,要陪我出去!”黎瑾板着脸。

“你这是故意找麻烦嘛,我们根本不出去的!”雷文更加不满,他无法了解她是种什么心理。

“我说不许就不许,你得陪着我!”她毫不讲理的,“她要去洗头,难道自己不会去送!”

雷文不理她,自顾自的开始换衣服,黎瑾的恶劣态度,引起了他极大的反感。

黎瑾也不响,拿起梳子又开始梳头,脸色却坏得吓人,没有人猜得出她心里打什么主意。

换好衣服,雷文忍耐着说:

“我去了,很快就回来!”

黎瑾不理,眼光比冰还冷,一股不正常的怒气在眉宇间闪动。

“小瑾,我走了!”雷文站在门边,尽最大的努力来忍耐着,到底,她是他新婚太太。

“我说过不许去,你要走——是你的事!”她一字字地说。满含威胁口吻。

“小瑾,讲点道理——”雷文请求的。

“你若敢出去,就永没道理可讲!”黎瑾绝不退让。

雷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是忍无可忍了,黎瑾完全是无理取闹,他咬咬牙,用力拉开房门,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而去。

屋里的黎瑾呆了一呆,她没想到雷文会断然而去,平时他虽不是千依百顺,至少总不违背她所坚持的事,吵吵闹闹一阵,总是她占上风,没想到今天——她眼中盛满了不如意的泪水,以她的骄横,怎能忍受这失败?她认为是失败,绝对的失败,她竟敌不过他的母亲?一个为她不喜欢的妇人?

泪水转了几转,她倔强的收了回去,扔下梳子,匆匆拿出皮包,穿上大衣,像一阵旋风似的卷了出去,客厅中,雷文的母亲正在看报,惊愕不解的看着她,她冷哼了一声,目不斜视的冲出大门,把雷文母亲的呼叫抛在背后。

出了门,她开始犹豫起来,去哪里呢?她没有朋友,又不愿回黎园,什么地方才可以使她驻脚?她茫然的,愤怒的——太狭窄的心胸,任何小事都能引起她怒火。又有些发泄的向前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的走过灵粮堂,竟走到亦筑家的巷口——

她呆了一下,她为什么走来这里?她想找亦筑吗?不——她怎能去找亦筑?何况亦筑去上课了,不会在家,那么她——是的,她不是找亦筑,也不是找任何人,她只是在寻找一份友谊,—份被她抛开的友谊!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孤单,像一根失去攀附的藤,随风而飘。年幼时,自明事理之后,她总是拼命想抓牢些什么,父亲,哥哥,亦筑,雷文。似乎,从别人身上得到一些爱,一些关怀,来消除内心的孤寂和恐惧,然而,她拼命想抓牢的东西,从来都抓不牢,父亲离她而去,亦筑——似乎是背叛了她,哥哥总有他自己的心事,雷文,她的丈夫,她认为最后一个,最可依靠的丈夫,竟也不顾她,断然而去,难道是上帝不公平?安排给她比别人更多的不如意?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从来没想过父亲,哥哥,亦筑,雷文的离开是自己造成的。她自负的,固执的,骄傲的,盲目的以为自己绝对正确,而别人,是故意跟她过不去,正如圣经里一句话:“他只看见别人眼中的刺,而看不见自己眼中的梁木!”

她转回头,走出和平东路,转弯,不知不觉沿着新生南路朝T大走去,那个她所熟悉的校园依旧,她已完全失去做学生时的心情。

她走进去,校园里十分宁静,学生们都在上课,有黎群,有亦筑——怎么又想起亦筑?莫非亦筑真和自已有什么大关系?不,别想她,别想——绕过文学院大楼,她站在总办公厅的喷水池前,恍惚中,她忆起了初识雷文的情形,那是个有雾的早晨,她就站在这儿,远远的看见他高大、英挺的身形,潇洒的迈着大步走过来,他那一脸开朗和带着稚气的微笑,像破雾而出的阳光,他走到她面前停住,惊讶而赞叹的望住她,她无法讲出当时多么震动,多么惊喜,然而,她装得那么冷,那么骄傲——她总是这么伪装自己,若没有这些伪装,从小的孤独生活,她不知道将怎么和人相处,许多人就在她这种伪装下退却。雷文却不,他勇敢的,毫不保留的接近她,表示他对她的好感,多么美的一段时光啊,逝去的似乎就永远逝去了,她和雷文。现在过的是怎样不同的一种生活?那完全不是她所想像,所希望的啊!

她叹息的再往前走,现实永远是现实,比不上幻想中的彩色缤纷,降低一些要求吧!当欲望达不到,惟有降低要求,否则是难忍的痛苦!她爱雷文,那么狂热的爱着雷文,她要完全得到他——说控制吧!她的得到就是控制,甚至在精神上,思想上!爱情就是占有,不是吗?什么爱情是牺牲,是容忍,错了,完全错了,这只是小说上的文艺腔,要爱情而不想得到,除非是傻子!

她满腔胡乱的、不着边际的思绪,她脸上也染上了—抹狂乱的,恍惚的神色。一声宏亮的,使人精神一振的熟悉钟声,她抖了一下,是下课了,是吗?她不能再留在这儿,“跑教堂”的同学很可能有熟人,或者是亦筑——她匆促的,半跑的,在一些诧异的眼光下,奔出了校园。

校园外的路又是那么茫然,她负气而出,自然没有理由回家——雷文的家。台北市区是她所陌生的,那些惊异于她美貌的路人眼光令她害怕,她自然的,无选择的走上去黎园的碧潭线公路局车。

黎园附近的人都认识这位黎家小姐,许多人都向她打招呼,她不得不勉强点头,匆匆定向黎园小径。阳光下,灰蒙蒙的黎园也显得有些生气,这到底是她自幼住惯的地方,她有无比的亲切。拿出锁匙,她打开大铁门走进去,清幽的菊花香味弥漫在园中,树木修剪得比她离开时更整齐。

走进大厅。她觉得眼前一亮,古老的酸枝木家具已收起来,简单的摆设着现代化的装饰,显然气派上可能比不上酸枝木家具,却明朗得多了,这必定是黎群的主意,什么时候开始他已有改变?他一向坚持保留黎园中的一切古老装饰的。

她觉得相当累,她从来没有走过那么多路的,坐在沙发上,她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年老的阿丹走出来。

“小瑾?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回来了?雷少爷呢?”阿丹惊讶的问。她是黎瑾的奶妈,十分爱黎瑾。

黎瑾被触着伤痛处,对阿丹,她觉得像亲人一样,软弱的泪水,盛满了眼眶,阿丹吃惊而焦急的,接任她。

“小瑾,小瑾,告诉阿丹是怎么回事?谁欺负了你?我替你出气!”阿丹说。

黎瑾只是哭,一声不出。事实上,谁欺负了她呢?雷文吗?或是他母亲?

“快别哭,你哭得阿丹心都痛了!”阿丹拍着她,“是雷少爷吗?小俩口有什么好吵闹的!”

黎瑾摇摇头,哭了一阵心里舒服多了,她自然不会怪雷文,所有的不是都加在雷文母亲身上,那个和蔼、高贵的妇人,绝想不到被人恨着呢!

“不是他,”黎瑾在阿丹面前仍然像个孩子,“是他妈妈!”

“雷夫人!”阿丹有些不信,她看过雷文的母亲,“不会吧!她看来很好呀!”

“看来很好又不见得真是好,阿丹,你也不帮我!”黎瑾发怒的,“她处处跟我过不去!”

“是吗?”阿丹疑信参半的,“婆媳之间总难相处的!”

“她以为我抢走了她的儿子,每天眼睁睁的望着我,可恶极了,明知我们——要出去,偏偏支使雷文去替她办事,你说她是不是可恶?”黎瑾加重语气。事实上她没有理由不喜欢雷文的母亲,也许真是婆媳难相处吧!她这么说,只为要赢得阿丹更多的同情和关怀。

“这就不对了,”阿丹摇摇头,对她这一手扶养大的女孩,她是存有偏袒的,“别说雷家和黎家本来就认得,你爸爸和他们是好朋友,普通人对新媳妇也不该如此!”

黎瑾高兴一点,至少有人是完全站在她这边。

有一个人静悄悄的站在通里面寝室的门边,她们都没有注意,他是没去上课的黎群。

“雷少爷对你好吗?他是个不错的孩子!”阿丹问。

“别提了,他是他妈妈的儿子!”黎瑾冷哼一声,想着雷文断然而去的样子,妒火又上升了。

“怎么?他也不帮你?”幼稚的阿丹惊讶的。

“所以我想搬回黎园来住,但是他不肯!”黎瑾说。

“别理他肯不肯,你搬回来还怕他不跟来?”阿丹说。年迈的她分不出青红皂白,一味帮黎瑾,“让我来照顾你,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黎瑾点点头,一旁的黎群冷笑起来。

“阿丹,别拆散人家的家庭!”他严肃地说。

她们俩都是一惊,尤其是阿丹,她一向就有点怕这沉默又冰冷的年轻男主人。

“哥哥,你——不上课?”黎瑾不自然的。她知道他已听见她们的对话,那些话只能骗阿丹的。

“上午没课,”黎群冷漠的。自上次婚礼黎瑾奚落亦筑后,他就没有对她笑过,“你和雷家真的已弄成这样了?你真打算搬回来?”

黎瑾一怔,她不知道怎么对黎群说。

“黎园已经属于你一个人,我已出嫁,还有搬回来住的份吗?”她尖刻的,避重就轻地说。

黎群的脸涨得通红,想不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子的?”他恼怒的。

阿丹害怕的扯扯黎瑾,从另一扇门溜出去,她没有资格卷入兄妹的争执中。

黎群双手环抱胸前,挺立如山岳,使黎瑾有些退缩,但她倔强,自傲的性格不容许她如此。

“我并没有变,变的是你!”她强自镇定,事实上,她也有些怕他,“自从亦筑插入我们家,你们都变了,难道我还看不出?”

“别扯到别人身上!”他大怒,亦筑的事是他心里最弱的一环,他用力扫落门边茶几上的一只花瓶。“你是在妒忌吗?”

砰的一声,花瓶碎了,碎瓶的声音使她全身一震,她从沙发上跳起来,色厉内荏的,受伤的,尖锐的大叫。

“你那样子吓不倒我,说我妒忌吗?妒忌的是你!你妒忌方亦筑和——爸,谁不知你们的鬼心眼,说别人妒忌?不先对镜子照照,”她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自幼,她不曾和黎群顶过嘴,别说大吵大闹的了,“你们都欺负我,好——你以为我会怕吗?”

“谁欺负了你?简直变得像个泼妇,”黎群全身发抖,妹妹竟变成这么不可理喻,“想想你的家庭,想想你所受的教育,想想你以前——”

“我不用想,”黎瑾哭着打断他的话,“如果不是我这个好家庭,我不会那么快就嫁到雷家受气了,我的好爸爸,好哥哥争着喜欢同一个女人,多么光荣的事啊!”

“住口!”黎群大喝。他脸上有爆炸的怒气,他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他有几乎要打人的冲动,“你住口!”

黎瑾呆一下,心中的怯意一下子涌上来,她以为黎群真会打她,她将怎么办?

“小瑾,小瑾!”雷文气喘喘的,冒失的从园里跑进来,他的满脸焦急在看见黎瑾之后完全消失了,“找惨我了,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你——”

他看见黎瑾的眼泪,看见铁青着面孔的黎群,他怔住了,发生了什么事?黎瑾离开他不过几个钟头啊!

“怎么回事?你们——”雷文指着他们兄妹俩。

黎群深深的吸一口气,强抑着胸中怒火,一言不发的转身大踏步而去,砰然的关门声,使雷文更加疑惑。

“小瑾别只顾哭,说话呀!”雷文叫。

黎瑾一扭身,坐到另一张沙发上,根本不理睬雷文,从早晨到现在,她觉得已受了一箩筐的委屈了。

“听我说,别发脾气了,我是专程来接你回家,并且道歉,小瑾,原谅我一次,行吗?”他逗她笑。

她仍是不理,眼泪却止住了,神色也缓和些。雷文能来道歉的,表示她还是胜利的。她深爱着雷文,只要他肯认错,还有什么不能原谅?

“你知道,你那样冲出去把妈吓了一大跳,喊你也不理,我一回家她就让我来找你,小瑾,别误会妈妈,她是很喜欢你的!”雷文再说。

黎瑾抹干眼泪,沉默时的她,除了那美得惊人的古典气质,她是那样惹人怜爱,雷文忍不住轻轻地吻她面颊。

“走开!”她叫。但已不再是那么冰冷。

“不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先跟我回家,好吗?”他握住她的手,“晚上我陪你出去玩,随便你去哪里——”

“你以为我喜欢出去玩?”她哼一声,“我只是不愿呆在那牢笼一样的家里,还有人在虎视眈眈的!”

雷文忍住了要说的话,别让她火上加油了,随她怎么说吧,只要她肯回家。

“那么随你,走吧!”雷文催促。

黎瑾冷冷的,定定的看着他,那眼光使人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是威胁,是要挟。

“要我回去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她一字字说。

“条件?”雷文皱眉,“说吧!”

“她和我之间,你选择吧!”她说,一点也不理会他脸上的改变,“听她的或是听我的,你自己决定!”

“小瑾——”他为难的。

“别叫我,你可以冷静的考虑!”她沉着脸。

他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这的确是强人所难,妈妈和太太间,有什么选择呢?何况妈妈是那么爱他——他咬咬牙,无可奈何地说:

“我以后听你的就是!”

黎瑾得意的笑了,刚哭完的笑脸,的确使人有啼笑皆非的感觉。

“听我的,这是你自己说的,”她说,“如果以后再发现你像今天一样,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走吧!”他不置可否的。

“当然要走,”她站起来,“而且,永远不再回来!”

雷文再皱皱眉,他知道她话里一定有文章,但他不想问,问来也是麻烦。

“小瑾——”一个苍老的,怯生生的声音拉住了他们,是躲在门后面的阿丹,“你真——不再回来了?”

黎瑾看着她,坚决的点点头。

“你可以来看我,阿丹,”她说,“以后——我们会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家!”

“小瑾,别任性,你哥哥并不是真骂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这是你的家!知道吗?”阿丹几乎快要哭了,她知道黎瑾说得出做得到。

“放心,阿丹,她会回来的!”雷文安慰着。

黎瑾扬起头,大踏步走出去!似乎,她真的不回来了。

9

屋檐下的雨水,一滴滴的往下滴,这种令人生厌的毛毛细雨,已连着不停的落了一个礼拜。

亦筑呆坐在窗前,视线投在牛毛细雨丝织成的网中,那些纷乱的,无头绪的雨丝,就像她现在的心情,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使自己静下来。

近一两个月来,她显著的有了些自己都能觉察的改变,她变得沉默,不爱开口,也不再爱笑,一向最重视的功课,也不能令她集中精神。她瘦了些也憔悴了些,虽然她努力掩饰,努力振作,却不能快乐起来。若说只为之谆是不确实的,黎群,风雨无阻的每星期天等在巷口,推不掉的陪她做礼拜,这才是她最大的烦恼。

她知道对男孩子敷衍不得,尤其你不预备接受他的,一开始就得拒绝,否则就是麻烦。黎群,她不知道拒绝了他多少次,他仍照常来,这使亦筑不知该怎么好了。

她曾暗示过他、爱情不是皮球,不能抛来抛去,她爱上一个人,即使那个人欺骗了她,她所付出的感情也收不回来了,感情可不是金钱啊!奈何,他装做不懂!

今早去教堂,自然,黎群已等在那儿,她冷淡的对待他,整个礼拜过程没跟他说一句话,礼拜完了之后,黎群请她下午看电影,她正要拒绝,突然,看见楼下有个熟悉得令人心脏发抖的影子,来不及回答,她急忙冲下楼,做完礼拜的人潮冲得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又急又紧张,又不能叫,眼着,黎群也赶到了,她只有废然叹息,随着人潮走出教堂。会是他吗?那个看来十足像他的背影,真会是他?之谆?她记得以前他说过嘲弄的话,“教堂的牧师懂得还没有我多!”他会去教堂吗?

回到家里,整个脑子都被这件事所充满,之谆会去教堂?多么不可能的事!若不是他,她看见的是谁?为什么那么像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幻觉吗?若是幻觉,表示她仍是多么记挂着他,虽然有些欺骗,然而,那的确是一段真真实实,甜蜜得像梦幻般的爱情啊!

“亦筑,不——出去吗?”淑宁不知何时站在她背后。

“啊——妈妈!”亦筑吃了—惊,“你不是在午睡?”

“早起来了!”淑宁淡淡地说。脸上似存隐忧,眼睛不时瞄向窗外,“你在做什么?”

“看雨!”亦筑说。

“看雨?”淑宁笑起来,“你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看雨也未必多愁善感呀!”亦筑仍坐着,“我只觉得有点闷,有点无聊!”

“那么——出去走走吧!”淑宁又看窗外。

“我是想出去的,只是这雨太烦人!”亦筑摇摇头,“不如陪你聊聊天吧!”

淑宁看着亦筑的脸,好半天,才叹息说:

“亦筑,你真的不知道?那孩子在雨里已经站了一个多小时!”

“谁?谁站在雨里?”亦筑惊跳起来。

窗外的竹篱笆旁,一个瘦瘦的,高高的人影,他穿着一件奶白色的风雨衣,没戴雨帽,雨水,己淋湿了他的头发,可怜兮兮的挂在额头,可能站得太久,他显得僵直了,他那眼中,依然有不死心的企盼光芒,他是黎群。

“是谁?黎群吗?”淑宁问。

“啊!”亦筑一震,迅速的坐下来,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谁让他等的,真是!”

“他是谁?”淑宁再问。

“黎群,”亦筑懊悔的,“不知道要怎样才会使他死心!”

“唉!”淑宁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她为什么?又为谁而叹,“简直是一团乱线,又是父亲,又是儿子!”

“妈——”亦筑的脸包变了,“还提这些做什么?那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却是难忘的事,”淑宁无奈的,“亦筑,你以为妈妈看不出你的心事?你以为妈妈不明白你的困难和痛苦?你以为妈妈看不出你的消瘦和憔悴?”

“妈!”亦筑感动的望着妈妈,瘦小、苍老的淑宁仿佛是一个恋爱的天使。

“爱情,并不是只属于年轻人的,我明白,”淑宁搂着亦筑的肩,“只要环境许可,任何人都能相爱,是吗?爱情是没有任何条件的!”

“妈——”亦筑不知道说什么。

“妈妈也曾年轻过,自然也爱过,”淑宁脸上一抹动人的光辉,“妈了解你的感觉!”

“妈妈!”亦筑抱住妈妈的腰,泪水静静的流下来。

“我看过你的圣经,有一句说‘爱是恒久忍耐’,这个恒久忍耐,你能懂吗?”淑宁继续说,声音平静而动人,“看似很易,去做时不知要付出多少痛苦和眼泪,亦筑,你是教徒,你应该比我懂,你一生的道路,上帝早为你安排好了,还有什么,要自己担心呢?”

“妈妈!”亦筑把淑宁抱得更紧一点,她多么幸福,她有个这样好的妈妈!

“孩子,记住,属于你的东西,别人抢不掉,不属于你,你永远得不到,懂吗?别折磨自己!”淑宁说。

“我——懂,好妈妈!”亦筑含泪笑了。

“那么,打开门,让那个孩子进来,”淑宁命令的,“这种雨,会淋得人生病的!”

“妈——”亦筑犹疑着。

“孩子,聪明些,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淑宁含有深意的。

亦筑点点头,转身去开门,她了解淑宁的苦心,年龄,使淑宁的思想更成熟,更深刻些!

“我祝福你,希望你得到你所要的!”淑宁再说。

门开了,一阵凉风涌进来,早春的寒意,仍使人退缩。亦筑看见满脸惊喜的黎群,暗叹一口气,她之不接受他,说她没有福气吧!

“黎群,不知道你要来,有事?”她平静的问。

他上前一步,头发上的雨滴到脸上。

“我早上说去看电影——”他说。

“看电影?算了,进来吧?看你全身都湿了!”亦筑说。

黎群犹豫了—秒钟,毅然走进去。亦筑家里的简陋是他所想像不到的,猛然看见门边的淑宁,他尴尬的涨红了脸,淑宁已先对他微笑了。

“这是妈妈,这是黎群!”亦筑介绍,“若不是妈妈看见你,你淋到天黑都人知道!”

“你们坐坐,我还要午睡!”淑宁点点头退出去。

黎群坐得有点窘,但他不愿失去与亦筑同在一起的机会。

“你妈妈很好——非常好!”他结巴地说。

“是的!”亦筑想起刚才淑宁的话,“妈妈非常好!”

他悄梢的打量四周,倒不是看不起此地的简陋,而是,他觉得像亦筑这样的女孩,应该有更好的环境。

亦筑看出了他的心意,只淡淡的笑笑。

“家里很简陋,是吧?”她声音很自傲,“但是,父母虽不能给我和弟弟物质享受,精神上的,却比别人丰富!”

“我——”黎群脸又红了,“很羡慕你!”

“各人环境不同,我们要安于现况,对吗?”亦筑笑笑,“我不是个贪婪的女孩!”

“我懂!”他点头,“这就是最特别的气质!”

“我给你去倒杯茶!”亦筑站起来。

“不用,不用,”他阻止,“我很快会走,你——真的不去看电影?”

“我不记得曾经答应过你!”她说。

“你是没说去,也没反对,我以为你要去!”他说。

“你就要毕业了,功课不忙吗?”她岔开话题。

“大学第四年比其他三年都轻松,信吗?”他笑一笑。

“晓晴——好吗?”她答非所问的反问他。

“问她做什么?”他皱皱眉,“我怎么知道?”

“你在伤她的心,知道吗?”她单刀直入。

“我可以说你在伤我的心吗?”他看着她。

“别把我扯进去,黎群,你真是固执得可以,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她摇摇头,避开他的视线。

“也许吧!”他自嘲的笑笑,“这是我一生中最失败的一次经验!”

“因为你走错了路,你拣了一条永远不通的路!”她说。

“是吗?永远不通?”他反问。

“是的!”她说得很坚定,很严肃。

他看着她,过了许久,许久,才叹一口气。

“我竟自以为是愚公,我以为能移山,”他再摇摇头,“我竟走不通一条路,我想——我可能错了!”

“不是可能,是真错了!”她加强语气。

“真的错了?”他喃喃自语,“告诉我,什么是爱情?”

“爱情是——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会忘了自己,凡事都为对方着想,”亦筑说,“我说的只是我的感觉,不—定对!”

他皱着眉深思,深深的皱着眉,似乎,他完全听不懂这句话,又似乎,这句话使他迷糊。

“我说得不对,是吧!”她不安的。

他抬起头,眼睛亮得像宝石。

“如果你说得对,那么——我就错了!”

“是吗?怎么说?”她惊讶的。

“因为我从来都没有为我爱的对方设想过,”他认真地说,“我只是‘我要,我想!’我太自私,是吗?”

“我——我不知道!”她惊喜起来,“你并不坏,也没有做得太错,但——爱情该是双方的,对吗?”

他又沉默了一阵,突然站起来。

“我走了,谢谢你让我进来!”他笑着说。

“黎群,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吧!”她不安了。

“不,”他肯定的,“我只是要回去好好想一想!”

她为他取下雨衣,帮着他穿上,然后,面对着他,大方的,友善的向他伸手。

“我想,我们会是好朋友的!”她真挚的伸出手掌。

他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眼中一抹感动的神采。

“这是你第一次说我们是朋友,我仍然很感谢!”他说。

亦筑笑笑,替他拉开门。

“回到黎园后,我怕你得好好洗个热水澡才行!”她说。

他挥挥手,冲进细雨丝里。

关上门,亦筑全身都轻松起来,黎群似乎不再那么死缠了,以前多么傻,开门见山的讲明白不是很好吗?白白烦恼了几个月。

“他走了吗?”淑宁从房里探出头来,看不见黎群,她走出来,“凭良心说,他真是一个不错的男孩!”

“没有人说他不好呀!”亦筑笑一笑,“只是脾气怪一点,又太骄傲!”

“我看不出他骄傲,有点害羞才是真的!”淑宁摇头。

“你没看他对他那个女朋友的样子,”亦筑夸大的,“那女孩真可怜兮兮的,要是我呀!才不干呢!”

“他还有个女朋友?”淑宁诧异的,“不会吧!”

“那女孩叫徐晓晴,来过我们家一次,和他同系又同班,喜欢他四年了!”亦筑说。

“这就难怪了,是女孩子喜欢他的,”淑宁点点头,“她来我们家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黎群!”亦筑不愿深谈,“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

淑宁没搭腔,走到窗前望了望。

“雨几时停的?”她自语,“你爸和亦恺也该回来了!”

“他们去哪里?”亦筑问。

“去弈园下围棋,父子俩都嗜棋如命,我看亦恺明年考大学有问题!”淑宁招摇头。

“这个放心,亦恺准成!”亦筑说,“台大医学院!”

“你这个姐姐,把弟弟捧上天啦!”淑宁笑。

“我可不是乱捧,是了解!”亦筑说。

“好啦!别斗嘴了,跟我到厨房去帮着洗菜!”淑宁往厨房走。

“好!”亦筑跳起来,“今天炒菜由我包办了,妈,你去休息吧!”

“我休不休息例无所谓,只要你高兴就行了!”淑宁望着女儿,“多笑笑,孩子,年轻女孩的笑容是最美的!”

亦筑笑了,真心的笑了,妈妈的安慰、鼓励,把她心里的云雾一扫而尽,就像外面的天气,雨过天晴了!

晓睛坐在椅子上发呆,台上的教授在讲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她心中激荡着一股喜悦的、惊讶的、满怀希望的暖流。不知道为什么,黎群态度改变了。

早晨,她刚则到教室,看见黎群从外面走进来,对他的冷冰冰,她早已习惯,虽然期望奇迹出现,却不相信会这么快。他走到她面前,温柔的笑笑,并说“早”,他笑得这么好看,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他竟然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这——不是做梦吧!

整个早晨,黎群虽然仍是那么沉默,那不时飘来的笑,已使她的心整个温暖起来。什么事使他改变呢?是她的沉默苦待?是他回心转意?或是亦筑的帮助?是了,以后者最有可能,好心的亦筑,她做了什么呢?

下课铃响了,惊醒了晓晴一早晨的好梦,她来不及站起来,教授已匆匆走了出去。一个温暖的、修长的手拍在她的肩上,她紧张起来,朦胧的喜悦,密密的围绕着她全身。“一起吃午饭,好吗?”黎群在笑,“第五节没有课,我们可以走远一点去吃,你爱吃广东菜,去金城吧!”

感动,惊讶,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这不是她所梦想,所渴望的一刻吗?他变了,完完全全的变了,变得这么好,是上帝的恩赐吗?哦!她忍不住眼睛变得潮湿起来。

“吃一餐午饭,用不着那么浪费,”她吸吸鼻子,“去学生中心也一样!”

他不置可否的拉起了她,大踏步走出教室。

“算是我对你的一种补偿,不至于浪费了吧!”他看着她,以一种新的,她没见过的眼光看着她,“以前——是我的错!”

“不需要补偿的,”晶莹的泪水盛满了眼眶,她终于忍不住那汹涌的眼泪,她本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孩子呀!“真的,不需要补偿的,你能在我身边,哪怕只是一刻,我也就满足了!”

“晓晴,你真是个好女孩!”他拥住她的肩,并第一次没有连名带姓的呼唤她。

她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满足了,黎群,他终于来到她的面前,所有的烦恼,痛苦,忧愁全都过去了,似乎,美好的时光已在等待着她,她脸上闪动着无比幸福的光辉,小小的脸,动人极了。

校门口,遇着正要回家的亦筑,她抱着一大叠书。走得匆匆忙忙的。晓晴不想招呼她,也许并不是她的帮忙,而且,晓晴不愿有人来分享她此刻的幸福。很自私,是吗?不能怪她,谁在感情上能不自私呢?

但是,亦筑已看见他们了,她脸上先有些惊讶,接着,她笑了,笑得真诚而愉快。

“我们去金城吃午饭,一起去吗?”黎群说。他下意识的放开拥住晓晴的手,他仍有些不自然,不管是不是真爱,他总追过亦筑—阵子的。

“不,下午没有课,我得回家!”亦筑摇头,一种讯问的目光看着晓晴,后者点点头,她更释然,“下次有空总得敲你们一次!”

“那么再见了,”黎群挥挥手,他已没有那冷傲的样子,“我们快去快回,要赶第六节课。”

亦筑再笑一笑,转身离开。正午的阳光照着她,地上一点影子都没有,黎群突然发觉,在他们几人中,亦筑依然是那么孤单,是否——他能为她做些什么?

坐在计程车上,晓晴始终微微的、满足的笑着,黎群的改变,已使她拥有了全世界,只是,有一点疑问,她必须弄清楚。

“黎群,你今天变了许多,为什么?”她含蓄的问。

他神秘的对她笑,然后认真的摇摇头。

“还是别问吧!免得使我难堪!”他说。

“有什么难堪的?我了解你的一切!”她细声说。

“是吗?”他犹疑的看着她,“你真要知道?”

“我该知道的,不是吗?”她的声音更细。

“好吧!”他说,“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现在梦醒了,面对现实而已!”

“总会有个原因使你梦醒的!”她固执的追问。

“是亦筑,”他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她告诉我走错了路,走在一条永远走不通的路上,我回家想了许久,我认为她是对的,如果我再执迷不悟,真是自找麻烦!”

她没有出声,似在沉思,过了一阵,才慢慢说:

“每个人都会走错路的,聪明人才会回头!”

“我不是聪明人,我笨得不懂什么是爱情,”他自嘲的摇摇头,“我自私,自大,自傲,只想得到——占有,这算什么爱?”

“爱情应该得到占有,否则就不完美,”晓晴不同意的,“除非在特殊的情况下,才要牺牲。”

“你们说得不同,我更迷惑了!”他再摇头。

车停在金城门口,他们下车。楼下已坐满了食客,黎群引着晓晴上二楼,二楼竟然也没有空位,他不禁接头叹息了,真是扫兴之至。正预备下楼换另—家餐厅,突然有个人站起来招呼他,他定定神,发现招呼他的竟是之谆。之谆独自霸着一张桌子,黎群犹照了一下,有些尴尬的走过去。

“爸,一个人吃午饭?”黎群说,“这是我同学徐晓晴。”

“见过了,是吗?”之谆笑笑。虽然他潇洒如故,黎群机警的觉察到他的憔悴和笑意,“一起吃吧!”

晓晴害羞的、斯文的低着头,对之谆,她存着敬畏的心,她觉得之谆风趣,和蔼,平易近人。

“爸中午都在外面用饭的吗?”黎群勉强找话题。父子之间似乎疏远了许多。

“阿巴桑的西餐吃腻了,换换口味!”他淡淡地说,“你们叫东西吧!”

黎群吩咐了侍者,就沉默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对父亲有一份歉疚。他不知道之谆是否真爱亦筑,但是,父亲就那么默默的依了他,不抱怨,也不责怪,这使他心里一直不舒服。

“小瑾近来怎样?回过黎园吗?”之谆问。

“回过一次,是和雷文吵架,”黎群摇摇头,“以她的个性,和什么人都处不好!”

“怎么了?刚结婚就吵架,”惊讶又不安,他绝不希望儿女步他的后尘,“为什么?”

“我不很清楚,看样子,小瑾连雷文的妈妈都不满意!”黎群当着晓晴不愿深谈。

“这孩子,”之谆叹息,“简直像她妈妈,这样任性,心眼又窄,怎么能得到幸福呢?”

“雷文对她很让步,不会——很严重的!”黎群说。

“让步也有个限度,我真替她担心!”之谆若有所思。

菜送上来了,暂时中止了谈话,侍者退开,之谆突然说,说得那样惊人。

“我想搬回黎园住,你认为怎样?”

“搬回黎园?”黎群吃了一惊,“你——”

“你不是说黎园太寂静,希望我搬回去吗?”之谆笑着说,“小瑾嫁了,不是更空,更寂静?”

“但是——你并不喜欢黎园!”黎群怔怔地说。他真的不明白父亲的心意。

“喜不喜欢并不重要,以往我太放纵自己,现在该收敛收敛了,”之谆并不回避一边的晓晴,“而且,近来我发现自己实在老了,老得恋家了,搬回去跟你作个伴,不是很好吗?”

“爸,如果你真是这意思,我当然高兴你搬回去,若是为了某种原因——”黎群微微不安的。

“没有原因,真的,”之谆淡淡的,和两个月前的神情,实在差得太远,“近来我已少应酬了,像我这年纪的人,是应该修心养性的了!”

“爸——”黎群欲有所说。

“别说了,我了解你,小群,”之谆拍拍儿子的手,“就像你也了解我一样!”

黎群犹豫一阵,终于低下头来吃饭。以前的之谆是卓然不群,潇洒飘逸,风流不羁的,黎群熟悉以前的父亲,也喜欢以前的父亲,若不是因为亦筑,也曾欣赏过父亲的风流不羁,能够风流不羁的人,毕竟是那么少,必须有足够的条件才行。现在的父亲是陌生的,憔悴的,失意的,甚至苍老的,他情愿父亲是以前那样,若真是亦筑的事使之谆这么消沉,天!他做了什么事?儿子并没有权利剥夺父亲的爱情,是吗?

“爸,暂时不要搬回来——”黎群为难地说。

“为什么?”之谆不明白。儿子是深沉的,奇怪的,他明明表示很爱亦筑,为什么又带着这个晓晴?

“等我考完毕业试,好吗?”黎群想出一个好理由。

“怕我搬回去吵了你吗?”之谆笑了,“也好,那就夏天搬回来避暑吧!”

他已吃完了饭,看看表,时间还早,但他识趣的不愿插在儿子和女朋友之间。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之谆站起来,“账由我一起付好了!”

和晓晴打个招呼,他朝柜台走去。

“你父亲真年轻,只是——他看来像有心事,不像上次见他时那么开朗,愉快!”

“或者是吧!我母亲已死了十七年!”黎群说,他专心在吃那碟盐焗鸡。

“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不难续弦的!”晓晴好奇的。

“喜欢他的女人太多,他的眼光又太高!”他不着边际的,“脾气也有些玩世不恭!”

“现在许多年轻女孩子都喜欢中年人,说有安全感!”晓晴天真的笑,“我可看不出什么安全感,除非是在经济基础上着眼!”

黎群开始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是那么喜欢用脑子!

“有些女孩子真现实,我认识—个,她选男朋友的条件是没钱不要,不出国的不要,家庭复杂的不要,太高的不要,太矮的不要,太胖太瘦的也不要,年龄还不许超过三十,我的天,除非她上月球去找,偏偏她自己又长得那么难看!”晓晴叽叽咕咕地说。今天她的心情特别好,刚才之谆在,她忍着不出声,现在她的话可就像一条流动的小溪了。

黎群依然不出声,神思恍惚的几乎把那碟盐焗鸡吃完,晓晴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看你,想什么呀!”她笑。

“哦!”他一怔,“我在想亦筑——”

“亦筑?”她脸色大变,他仍然不能忘?

“不,我在想亦筑以前托我的一件事,”他知道失言,急忙改口,“她毕了业想去我父亲公司做事!”

“是吗?”她不信的。他那神色绝不是想到亦筑要找事的问题,他想得那么深,那么入神,必定是件十分复杂的事,“亦筑要找事?”

“嗯!”他点点头,不能再想下去,小晓晴十分精明,他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一刹那间,他竟有一份被关怀,被注意的喜悦,“是的!”

“她还差一年毕业,不必着急的!”她试探的。

“晓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诚实的回答我!”他很认真的突然说,“很重要的!”

“好,我一定诚实回答!”她俏皮的笑。

“一个男孩子,该不该反对他父亲与一个年轻得可以做女儿,而又和男孩相熟的女孩子相爱!”他慢慢地说。

“你是说——”她疑惑的。

“别管是谁,回答我!”他严肃的。

晓晴沉思着,聪明如她,几乎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她还不能肯定。

“除非那男孩也爱那女孩,他是没有理由反对的!”她很有技巧的回答,“那男孩——有母亲吗?”

“没有,”他摇摇头,内心明显的在斗争着,“那父亲是有权力去爱的,只是——为了儿子,他放弃了!”

“是亦筑和他——你父亲!”她小声的,试探的。

他不承认,也没否认。眉心皱得好紧,好紧。对他来说,这是个难解的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么大的度量,让亦筑来作继母!

“是吗?是吗?”她紧张的追问,呼吸都急促起来,这是她所没想到的事,作梦都想不到,只有几个人,怎会有那么复杂的关系?

“我——不能回答你!”他长长的吐一口气,似乎相当疲倦,“走吧!”

晓晴的脸色十分特别,恍然若梦,她跟着黎群慢慢走下楼,慢慢走出金城,又慢慢走上车,然后,梦呓般的喃喃自语,小脸上有抹朦朦胧胧的光辉,有份像云彩般的红晕。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我懂了——”她说,“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你在说什么?晓晴!”黎群问。

“我说——”她一震,“我能了解亦筑的感情,我知道她怎样去爱,去忍耐,去牺牲,那天她对我说了许多话,我曾惊异她对感情怎么了解得那么多,原来——她是有理由了解的。”她叹息。

“当初我只怕父亲伤害了她,因为父亲对女孩没有责任感,我不知道我对不对,希望能——补救!”黎群说。

“补救!”她摇摇头,很肯定的摇头,说,“像他们那样的人,那样的感情,没有第三者,能插手的!”

“是我造成的一切,我希望能尽力!”他看着车外。

“你不能,”她再摇头,“为什么不让事情自然发展呢?”是的,自然发展,感情的事绝不能勉强,不是吗?

夜,静谧的,沉寂的。

十点钟过后,和平东路一带的住宅区已很少人迹,灵粮堂边的一条小巷中,黯然的路灯无力的照着自己的影子。一个卖茶叶蛋的小贩,没精打采的唤了两声,然后推着脚踏车走出巷口,这巷里住的,都是早起早睡的普通人家。

灯光,一家家的熄了,未上床的人也把声音压得最低,整条巷子都沉入一种半睡眠状态——

突然,幽灵般的一个修长人影,迈着疲乏的,孤独的步子,悄悄的走进巷子,他熟悉的,习惯的停在一家竹篱笆下,然后,仰起头来,亲切的注视着屋中昏黄的灯光!

灯光照在他失意的,憔悴的,矛盾的脸上,他是大名鼎鼎的实业家黎之谆,他几乎拥有了人们所羡慕的一切,他来到这里作什么?

他眼中的光芒有多么渴望,多么热切,就有多么矛盾。他是不该来此地的,如果他理智的话,但是,他忍不住,他天天都来,夜夜都来,什么东西能抑制感情的奔腾呢?他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啊!

朝夕苦思,心灵折磨,四十三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这么痛苦,这么矛盾,说起来别人也许会不信,以他的地位,以他的年纪,以他在风月场中打滚的纪录,怎可能为一个小小的,平凡的,朴实的女孩而神魂颠倒?这简直是笑话吗!

爱情啊!被世人歌颂的爱情啊!谁又能真正了解它呢?就像那一个盖一个的波浪,就像那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的云彩,渺小的人啊!你可曾捕捉了它的奥妙?

昏黄的灯光下人影一闪,他立刻振作起来,是亦筑吗?是吗?他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拉紧了,渴望见着她影子的念头使他心都发烧,然而——不是她,不是她那纤细,柔美的身影,只是个微显佝偻的背影,是——她母亲吗?他立刻冷了下来,像置身冰牢,亦筑,亦筑,难道真是缘尽于此?连影子都不再让他看到?

之谆轻轻的叹一口气,虽是那么轻,那么微,静夜中却那样清晰,屋中响起了一阵脚步,刚才那佝偻的影子又出现在窗边,她似乎在向外张望,之谆慌忙躲到暗处,他下意识的躲避了,他说不出为什么,即使亦筑,他也会躲开。

那人影张望一阵,慢慢的离开了,接着,一阵低微得听不清讲什么的细语声,昏黄的灯光熄了,什么都看不见,之谆的希望也破灭了,他的心冷得像熄灭的灯,是屋里的人发现了他?或者只是巧合?他从来不信神,却也忍不住喃喃自语,有时神似乎大方得把亦筑赐给他了,有时却连亦筑屋中的灯光都吝啬呢!

他失望的,无奈的慢慢离开,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沉重的脚步声踏破了小巷的寂静,他浑然不知,垂着头,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亦筑黑暗的窗前,又出现了一个人影。是淑宁,是她那慈祥又无能为力的脸。之谆看不见,他根本没有回头,他永远不会知道,黑暗的屋子里,也有人偷偷向他注视,他又在想着明日,但愿夜过后,他就可以一直站在这儿等待,他总能看见的,是吧!

巷口,他那漂亮的平治三OO豪华汽车静静的停在那儿,他沉默的,失神的打开了车门坐进去。他瘦了一些,心灵煎熬也使他苍老,反光镜里映出一个使他陌生的面孔,他苦笑一下,镜里的人是自己吗?

他慢慢的把车开回仁爱路的家,那冷冰冰的园子,围绕着一屋子的寂寞。守门人老陈关心的等在门口,这忠心耿耿的老人,似乎也明白主人的心事。

大厅里布置依旧,浅浅的米色,深深的咖啡色,似乎象征着亦筑,和那一段充满欢笑与甜蜜的日子。米色的灯罩下,洒出满屋子的柔和光线,也映出满屋子的空寂。之谆坐在沙发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厅里的颜色,将永远不会改观了,至少,它代表了之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

“爸——”大厅隔邻的饭厅里走出一个人,瘦削挺立,灯光照在他脸上,一片使人心动的歉疚。

“小群!这么夜了,你怎么会来?”之谆神色一振,看看表,快十二点了。

“我来了很久,我在等你!”黎群沉默的坐在一边。

“等我?有事?”之谆问。儿子的神色使他心都痛了,他装得很平静。

“也——没事,”黎群寂然的,“我只是来看看你!”

“看我?”之谆笑了。自亦筑事件之后,黎群第一次表现得那么关心,“你以为我是孩子?”

“不,”黎群摇摇头,“我一人独居黎园,我才感觉到独居是有许多不便!”

“是吗?”之谆误会了,“你也打算结婚?”

“不——”黎群脸红了,羞涩的笑着,“我不会现在结婚,我想——毕了业出国!”

“出国?前一阵子你还说不打算走,你说个性不适合,是吗?”之谆惊讶的,儿子改变了许多。

“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有时候——我太自私,我想——该勉强自己去作一些事!”他低下头。

“小群——”之谆欲说又止,“其实——你不必如此的,真的勉强自己——有时会很痛苦!”

“你痛苦吗?爸!”黎群忽然问。他发亮的眼睛紧紧的瞪着之谆。

“我——”之谆一震,“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我四十三岁了,还有什么事可使我痛苦的?”

“年龄不会使人的感情死去,我现在才明白,以前,我多么愚昧!”黎群真挚地说。

“小群,别提这些,”之谆摇摇头,勇于认错这一点,黎群十分像他,“我们父子一向了解,有时我甚至当你是兄弟,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只要我们之间不要再有误会——”

“过去的事算了?爸,你在骗我!”黎群摇摇头,“你越来越憔悴、苍老,你很少笑,很少讲话,完全失去以前的风流潇洒,我看得出!”

“风流潇洒?”之谆自嘲的,“这四个字害了我,不是吗?”

“爸,别说这些,我只会更觉得自己笨得太厉害!”黎群热切的注视之谆,“答应我,爸,你要快乐起来!”

“我一直就很快乐,真的!”之谆夸张的笑了,他笑得并不成功,无奈的影子在唇边闪动,“小群,只要你好,就是我的安慰了!”

“这不是你的个性,爸,绝不是!”黎群声音大一些,“你那么洒脱,绝不会说出我好就是你的安慰这种话,爸,你还在生我的气,是吗?”

“小群,”之谆深深吸一口气,平抑胸中的激动,“人都是会改变的,尤其在步入中年以后,你不信吗?”

黎群沉默了一阵,只深深的,审视的凝视着之谆。

“那么——你每日去她那里,是为什么?”他一字字问。

“小群——”之谆张大了口,英俊的脸上布满了惊异,儿子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你——”

“别问我为什么,我只知道一点,我——作错了!”黎群勇敢地说。以他的骄傲,绝难说出这样的话。

“小群——”之谆激动的握住了儿子的手,他不知道该讲什么,这是他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爸,原谅我,爸!”黎群的眼睛湿了,之谆,那样沉默的忍耐着痛苦,折磨,只为了他的自私,他实在错得太厉害了。

“小群,我从来没怪过你,我了解你的心,”之谆拍着黎群的肩。“从小,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们兄妹俩,我只顾着自己,自私的是我,我该受责备,小群,别再自责,什么事都过去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你错了,爸,”黎群摇头,“我们再不会像以前一样,小瑾嫁了,我也预备出国,和徐晓晴一起,爸——你该再去——找她!”他费力地说。

之谆看着黎群,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淡淡的笑起来。

“你这样替爸爸安排吗?”他摇头,再摇摇头,“孩子,安排你自己吧,经过这些事,我发觉我是老了,老得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了!”

“爸,别骗我,免得我更难过,”黎群看穿了之谆的谎话,“你若对么事都没兴趣,至少,你还有感情,否则你不会每日去她家门口什!”

“小群,我只是经过那儿——”之谆打住,他知道这样骗不了黎群,“别谈这事,谈谈你吧!”

“不,”黎群十分固执,“折磨自己,并不是件聪明的事,你知道亦筑——”

“她已恨透我,”之谆叹口气,“小瑾结婚的那天,她那眼光像刀,难道你看不出?”

“你可以解释——”黎群继续努力。

“我不习惯解释。”

“爸,原来你比我更骄傲!”黎群说,“爱不应该有骄傲,不是吗?”

之谆扬起眉毛,好半天才说:

“你的口气像她,孩子,告诉我,什么事使你改变?”

黎群呆了一下,父亲比想像中更机警。

“我只是想通了,要爱人又要被爱不是件简单的事,对我来说,被爱重要得多!”

“你选择了晓晴?”之谆问。

黎群想说“是晓晴选择了我”,但是,他忍住了,这句话使之谆更不肯听他劝告。

“是的,被爱是一种幸福,不是吗?”他说。

之谆沉默着,他不愿答黎群的问题,和儿子讨论感情的事,我们东方国家还不至于那么开通,之谆虽然洒脱,和儿子一同爱上一个女孩,仍然是绝对尴尬的事。

“今天太夜,你别回黎园了,就睡在这儿吧!”之谆岔开话题。

“好,”黎群点点头,“我睡客房!”

“去睡吧!明天还上学吗?”之谆站起来。

“上午没课,我回黎园拿书,”黎群也站起来,“爸,亦筑——看来很沉默,可是她十分坚强!”

之谆犹豫了一下,慢慢说:

“自小瑾结婚之后,我没有看过她,”停一阵,他再说,“小群,你明白,我不会伤害她的!”

“我明白——”黎群答。他想着以前对父亲误解的批评,觉得惭愧而又尴尬。

“去睡吧!”之谆挥挥手,朝寝室里走去。

看着之谆的背影,他几乎立刻有个感觉,父亲,绝不会去向亦筑解释,他不知该怎么办了!以前的一切,全是他的错吗?

他慢慢回到那间布置雅致的客房,他是有挑床睡的老病,明知道自己无法在此入眠,和衣倒在床上,眼睁睁的瞪着天花板,脑筋转得更快了!

他刚才说,爱与被爱中,他情愿选择被爱,但是——这是两种绝然不同的感受,他怎能说他渴望去爱人呢?父亲已受了太多折磨,他虽不说,却明白当年母亲自杀的原因,谁又能遭受两次同样的打击而不倒呢?他只能压抑住满腔燃烧的,奔放的爱火,拜伦说:“不能被爱就做个爱人者吧!”他说:“不能爱人,就作被爱者吧!”

谁又能明白其中的牺牲呢?

10

大清早,雷文苦恼的躺在床上,反复思索黎瑾去洗头前所留下的大串抱怨及不满,越思索就越烦,越烦就越不耐,他简直忍不住跳起来,欲有脱枷而出的欲望。

结婚,没有使他有个“家”的感觉。他所渴望的是个温柔体贴的太太,一个充满爱的家,他曾羡慕过亦筑家陈旧简陋的房子,曾羡慕过亦筑家里昏黄的灯光,然而,他现在感觉到,他所羡慕的只是亦筑家里的和乐和亲情。

黎瑾提出结婚时,他曾反对过,他还太年轻,连学业都没完成,而且,他从没想过结婚这两个字,真的,他连想都没想过,怎么能结婚呢?事实上,他还有点害怕,父母的婚姻,只带给他一个冰冷的家——不能说家,只能说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他会也是一个这样的婚姻?

黎瑾的温柔,黎瑾的斯文,秀气,似乎给了他一个幻想,他将会有一个异于父母的婚姻,不是吗?他和黎瑾会相亲相爱,互相容让,让小家庭里充满了爱,一个美满的,幸福的,像电影上,小说上所描写的好家庭一样——

现实,打破了他的幻想,结婚后,黎瑾的尖刻,猜忌,挑剔,不相让的脾气,使他几乎没有一日安宁。蜜月是一段快乐的时间,然而——婚姻为什么不永远是蜜月的延续?既然两个人相爱,为什么总要互相折磨呢?既然是互相折磨,当初为什么又要结婚呢?

雷文苦恼极了,烦躁极了,他能忍黎瑾的小性子子一时,却不是永远,何况,母亲并没有得罪黎瑾,她却认定母亲是她第一号敌人,这是什么心理?什么时候才能改变?什么时候他才能安宁?

他越来越不能忍耐这种每天闷在家里,对着黎瑾那冷漠又刁蛮的脸。她外表那么美,那么好,怎么内在完全不同?以貌取人是件多么错误的事,他简直后悔——真的,是有些后悔,怎么糊里糊涂就结婚的?难道是命运安排,他必要受这些苦难?

想起以前自由自在,潇潇洒洒的日子,想起以前和亦筑那些无拘无束的谈话,他越觉得现在是被关在一个塔里,一个无人的塔里,怎样才能破门而出呢?如果他这么做,黎瑾会怎样呢?

他在怀疑,他是否真爱黎瑾?什么是爱呢?若有爱,怎会有那么多争执,那么多的不容忍——他承认自己有些急躁,但——即使再好的脾气,怎能忍受整日的无理取闹?黎瑾她——是有些不正常!

“砰”的一声,黎瑾推门而入,从理发店回来,她已容光焕发,头发梳得很美,很适合她的脸型,最可贵的,是她在笑,笑得十分开心。

“雷文,看我的发型,好看吗?”她问。

“嗯——不错!”雷文勉强打起精神。

“只是不错?”黎瑾眉毛高扬,“如果你妈妈问你,你会这么说?”

“小瑾——”雷文忍住了和她争论的话,“妈妈根本不会这么问我?”

“我在理发店碰见她!”她放下皮包,坐在沙发上。

“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回来?她有车,不是吗?”雷文善意的问。

“我先梳好头,为什么要等她?”她冷哼一声,“有车就稀奇了?我没坐过?”

“小瑾,什么时候你才会说句好听的话?”他忍不住。

“好听的话?我没学过,”她不屑的,“我生下来就不会讨好别人!”

“不是讨好,只要你讲话别那么尖酸——”雷文说。

“尖酸刻薄吗?”她打断他,“我要看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你——”雷文神色变了几次,“真不讲理!”

他转过头,不预备再理她,黎瑾的无理取闹简直是变本加厉了,一件极小的事,她都可能闹得天翻地覆。

“雷文,起来,别赖在床上了,”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好久没出去,今天阳光那么好,你带我去碧潭!”

“为什么要去碧潭?”雷文勉强忍住心中气忿。

“我生在那儿,长在那儿,我喜欢那儿!”她说。

雷文心中突然有一种极怪异的感应,黎瑾说的话并不特别,怎么她会——看着那张带笑的脸,他怔住了。

“怎么回事?到底去不去?”黎瑾问。

“去,去,当然去。”他下意识的一连串说。心里竟没有一丝想去的意思。

黎瑾高兴起来,一反常态,兴高采烈地说:

“我要穿那套新做的白色春装,好吗?”

“好,好!”他心不在焉的。那丝怪异的感应使他很不舒服,却又不知什么地方不对。

“那么我换衣服,现在就去!”她从沙发上跳起来。

雷文依旧躺在床上,不动也不响,黎瑾的兴奋竟一点也感染不了他,他不是这样的人呀!

“小瑾——”他突然说,“今天不去碧潭行吗?”

“为什么?”黎瑾看他,脸色立刻变冷。

“不为什么,只是——改一天行吧!”他说。

“你——有事?有约会?”她歪着头。

“没有事,而且——跟谁有约会?”他烦躁不安的,“别去吧!小瑾。”

“不去是可以,你讲出一个理由来!”她停止换衣服,漂亮的脸上布满了不愉快。

“什么理由呢?”他耸耸肩,无奈的,“我只是觉得——今天不去的好!”

“迷信,迷信,”她尖声叫起来,“什么是今天不去的好?你以为我会掉下水淹死?”她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青气,“我一定要去!”

“小瑾,别那么任性,听我一次话,行吗?”雷文从床上跳起来,这么高大的男孩子,近乎在哀求了。

黎瑾呆了一下,她想不出雷文为什么认真,难道真有什么不妥?不,她摇摇头,再摇摇头,倔强,任性的个性发挥到最高点。

“不管怎么样,我去定了!”她冷冷地说,“随使你去不去,我绝不勉强你!”

“为什么你就连迟一天都不行?”雷文气愤的,“我讲的话对你一点也没有用处!”

黎瑾傲然扬一扬头,一字字地说:

“我决定的事一定要做!”

“小瑾——”雷文叫。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听得出来门外的人是母亲,他看黎瑾—眼,她脸上有个鄙夷的冷笑,他忍住那燃烧的怒火,大步走出去。

母子俩在门外低低地说了几句话,雷文再进来,并轻轻的掩上门。

“鬼鬼祟祟的,她又想支使你什么?”她尖刻的。

雷文咬着牙,怒气全涌到脸上,他已尽了最大努力来克制自己,他不明白,她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不可能每个太太都是这样的,只有她这么怪,这么特殊,这么不正常!他沉默着打开衣柜,随手拿出一套西装。

“你去哪里?”她问,似乎相当紧张。

雷文还是不出声,开始换下身上的睡衣。

黎瑾再忍不住了,她一向自高自大骄傲惯了,雷文不回答她连续两次的问话,她认为简直是最大的侮辱,别人这样对她,还可以忍一下,偏偏是一向受她控制的丈夫——她自然不会以为是在控制雷文,她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不回答我的话吗?你可得负责后果!”她铁青着脸。

“别威胁我,你每天这样子,要我怎样,去死吗?”他尽量忍耐着。在黎瑾面前,他觉得仅有立足之地,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压力,那无形的压力使他透不过气来,偏偏又绝无发泄之处——她不给他独处的机会,他几乎要爆炸。

“哼!死,别以为说死我就怕了,”她盯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种凌厉的,可怕的光芒,“你以为我是谁?我难道不该管你?不该问你?你忘了吗?我是你的太太,结婚才三个月的太太!”

“小瑾,你该明白,管也得有个限度,你太过分了,知道吗?”他喘息着,她那张美丽的脸,使他精神几乎崩溃,“我是你的丈夫,是丈夫!你别把我当成你牵在手上的狗,不能说结了婚就连一点自由都没有,难道我心里想什么,你都要管?”

她呆怔一下,雷文从来没有这么激烈的,愤怒的反抗过她,是反抗,不是吗?是门外那可恶的妇人支持他的,是吧!她早知道雷文母亲不喜欢她,她总是虎视眈眈的,来吧!一起来吧,看看姓黎的可会被打倒?

“说得好,”她的声音从齿缝里逼出来,那张漂亮的,雅致的,古典的脸完全变了型,苍白得那么吓人,她全身都抖起来,“是我过分还是那——老太婆过分?儿子结了婚,母亲仍插在里面,谁会忍受你们那份气?你爱那老太婆又何必娶我?好一个过分!谁破坏我们夫妻,谁——不要脸,没得好死!”

“你——”他脸色也变了,黎瑾怎么可以如此骂他母亲,未免太恶毒了,就算他母亲要他做一些事,也是应该的,“简直可恶,你这样骂妈妈,你还有——人性?”

“你骂我——”她退后一步,“你说我没有人性?雷文,你会后悔,你会后悔!”她指着他。

“后悔?”他冷笑起来,燃烧的怒火使他不再理智,“我该后悔的事可多哩,何只这一件?”

“你……”她的脸由苍白转成死灰,目光十分怕人,狂乱的,妒忌的,愤怒的,“你们雷家欺负人,你以为我没有母亲,父亲不管我,哥哥不理我,就能任由你们欺负?雷文,你说,你后悔什么?”

“还用说吗?”她的神色,她的话完全激怒了他,他不能忍耐别人冤枉他,乱扣一顶帽子给他,他不顾一切地说,“我后悔认识了你,后悔和你结婚!”

“你——”她全身猛震,他的这一句话,结结实实的打在她心上,她完完全全被打垮了,她那么自负,那么骄傲,怎能容人这么说?而说这话的人,竟是她最后一个可依靠的人,她的丈夫!“你说后悔认识我?和我结婚?”

“是的!是的!是的!”他—连串地说,声音越来越大,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我后悔认识你,我傻得被你的外表所迷惑,我幻想你是个温柔,娴淑,体贴的太太,谁知道你——完全不正常。对我,对我母亲,对你哥哥、你父亲,还有亦筑,你想想,你任性,自负的做了些什么?伤害了所有的人,所有人都会离你而去!”

她摇摇欲坠,彻彻底底的失败了,她不知道雷文在讲什么,但是,听来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些对的,所有的人都离她而去,是吗?雷文也会离她而去?

“你终于说真话了,”她冷笑,傲然的扬一扬头,虽然已经彻底失败,她却不肯承认,“亦筑,是吗?我早怀疑你心里面爱她,你终于是说了!”

“我?”雷文呆一下,他说过爱亦筑吗?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你别胡扯,这对你没有好处,老实说,我后悔没去爱她倒是真的!”他是纯稚的赌气。

“是吧!我没说错,”她再冷笑,神色突然变得十分恶毒,以她这样的女孩,不可能会有这种神色,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出其不意的伸手一挥,两声清脆的耳光声,雷文两颊多了几条红色的印痕,她用全身的力量掴出这两掌,掴得非常重,“我是教训你这爱情骗子!”

雷文抚着脸,呆了。斯文,柔弱的黎瑾会打人?而且打得这么重,重得使他觉得头昏眼花,几乎站不住。到底他年少气盛,自尊心又强,怎么能忍受这待遇?

他用力捉住了黎瑾的双手,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眼中一片狂乱,自己都无法控制了。他抓得很紧,很用力,她的手已经血液不流通了,她忍不住那疼痛,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

“你打我,你会得报应,你会得报应——”他逼视她。

“放开我,放开我——”她挣扎着哭喊,“你这下流的骗子,你滚吧,你去找她去,你去找亦筑去!”

“你放心,我会去,用不着你提醒!”他大声叫,用力的扔开她,她踉踉跄跄的倒在床边。

“你去,你滚——”她哭喊。

雷文套上衣服,重重的哼了一声,打开门说:

“我去了,你开心了吧!你满意了吧!”

说完用力关上门,扬长而去。留下呆怔,惊怒,伤心欲绝的黎瑾,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她不要他去找亦筑,不要!她是爱他的,深深的爱他的,只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常唱刺激他,伤害他!回来吧!哦,上帝,让雷文回来吧!

出了房门,雷文停住了,满脸忧伤的妈妈,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宽恕的,原谅的,了解曲,慈祥得令人心颤的眼光看着他,果然,她听见了一切,并原谅了黎瑾的幼稚和无知。

他怔怔地看着妈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鼻子酸酸的,好像童年时做错了事,得到妈妈原谅一样的心情。

母亲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阻止他这么冲出去,又向屋里努努嘴,示意他回去,小夫妻吵嘴,有第三者劝解,总不至于闹得太僵。

雷文为难了,刚才黎瑾实在太伤了他的心,她为什么总根深蒂固的以为他和亦筑有什么不清不白的事,她能动手打人,就表示她的怨毒是多么深了,他怎能再进去?

“孩子,你难道真想这婚姻破裂?”雷文母亲轻声说,“进去吧!小瑾是心眼儿窄点,坏心倒是没有!”

“妈——”雷文犹豫着,他忘不了刚才黎瑾那张像要吃人的可怕脸孔。很奇怪,有的时候太美的女孩,一发起脾气来,比普通人更可伯。

“阿文,听妈妈话,”他母亲再柔声地说,“夫妻之间应该互相容忍,每天都吵吵闹闹,下人看了也不好意思嘛!”

雷文脸红了,原来母亲也知道他们夫妇的不和。

“快进去吧!小瑾的小姐脾气,非你进去是不行的,”他母亲又说,“道个歉,她心胸再窄也不好意思再吵了!”

雷文还没说话,“砰”的一声,寝室门开了,头发蓬松,泪痕未干,铁青着脸色的黎瑾站在门边,又冷又利的眼光掠过雷文,停在他母亲脸上,这个好心劝解的妇人呆了一下,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她被自己的媳妇神色所惊吓。

“谁不知你的鬼心思,少在这儿假慈悲,”黎瑾昂然不惧,她这样对待尊长,只能说她自小缺乏教养,一个不识字的阿丹,能教她什么?“都是你,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心眼儿窄,怎么不说你心眼儿恶毒?你恨我让雷文休学,你恨我抢去雷文对你的爱,是吗?”

“你——小瑾,”雷文的母亲吃惊似的,“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你才疯了,”黎瑾面不改色,她已不顾一切,预备同归于尽了,雷文不是说爱亦筑吗?她已失去最后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你这恶毒的妇人,谁不知道做婆婆的都恶毒?你每次支使雷文,使他没有在我身边的时间,你只知道打牌应酬,帮着丈夫爬得更高,你想让儿子陪你终身?你比巫婆更恶毒,比夜叉更丑陋,你没有资格管我的事!”

“小瑾——”雷文大喝一声,他实在忍不住了,黎瑾怎么能这样侮辱妈妈?“住口!”

“你再也吓不倒我,”黎瑾轻视的,她已陷入半疯狂状态,“去找你的亦筑,去爱你的亦筑,我——”她一震,似乎清醒了一点,再看看眼前的两人,掉头返回寝室,用力关上了房门。

雷文看着发呆的母亲,不必再说什么,母亲已完全了解了,不是吗?他咬咬牙,毅然大踏步走出门。

是一个阴沉、晦暗的天气,好像就要下雨,他不管这些,漫无目的沿着和平东路走,下意识的,他走到灵粮堂门口,许多教徒正从四面八方而来,他才警觉到,今天竟是星期天啊!他叹一口气,婚后的日子,是一段混乱的,失去记忆的,无聊的时光,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呢?

他垂着头,无精打采的,失魂落魄的再往前走,教堂不是属于他的,上帝对世人的拯救也不包括他,他已经是全无希望的了。

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耐烦的抬起头,为什么近来总有人跟他过不去呢?面前是一张清秀的,带着浅浅笑容的熟悉面孔,那散发着智慧光芒的黑眼睛,那紧闭着的薄唇,是谁?是谁?哦——亦筑,不是吗?他忘了每星期天必上教堂的亦筑!

“雷文!不高兴吗?看你满脸心事的样子,”亦筑笑着,“跟我去做礼拜吧!把你的心事交给上帝!”

雷文像是在大海中飘浮的人,突然抓住了一个救生圈,一块木板,他狂喜的,紧紧的抓住了,若真有上帝,亦筑是神赐给的最好救星。

“亦筑,亦筑,”雷文忍不住激动的抓住她的手,“答应我一件事,求你,今天陪陪我,别做礼拜了!”

“你怎么神神经经的,怎么回事?黎瑾呢?”亦筑问。

“她——”雷文烦躁的,“答应我了吗?随便带我到哪里去,我希望安静一下,仔细想一下!”

“你——不是生病吧?”亦筑怀疑的审视他,“你脸色很坏,情绪也不稳定,你——”她停一停,猜着了,“你和黎瑾闹别扭,是吧!”

“每天吵,但没有这一次这么严重,连我妈妈也扯进去了,亦筑,答应我,陪陪我,你知道我最怕孤独!”雷文说。

“你们——真是孩子,既然相爱,有什么可吵的呢?这不是互相折磨吗?”亦筑叹息。

“你答应陪我了,是吗?”雷文追问。

“去校园里走走吧,免得——引起更大误会!”亦筑说。

他们转了弯,沿着新生南路往T大走,雷文在述说婚后和黎瑾不和的事,说得很仔细,亦筑听得也很专心。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远远一辆三轮车上的黎瑾。

黎瑾在家负气回寝室,听见雷文出去时的砰然门声,心中越觉不值,她有个下意识的感觉,雷文必是去找亦筑了,她怎能让他们那么称心如意?匆匆换好衣服,追在雷文后面而去。

她赶到灵粮堂附近时,远远已看见雷文正和亦筑在讲话,她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自然更不知道他们是巧遇,人啊!如果钻进牛角尖就是那么毫无道理可讲,她早已认定他们俩之间必有隐情。

她叫了一辆三轮车,答应给双倍的价钱,就静静的躲在三轮车上,她要跟着他们,看他们究竟怎样。事实上,现在的她已十分不正常,刚才吵的那场莫名其妙的架,连雷文的母亲都得罪了,再加上眼看着雷文和亦筑并肩而行,妒忌心奇重的她,似乎整个世界都毁灭了。

她眼光茫然,呆滞,脑子里紊乱的转着许多,许多事,每一件事都是那么不愉快,那么令人生气,全世界的人没有一个对她好,似乎亲人,朋友,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独,就像飘浮在水面上的一根草,随波逐流——

“小姐,”三轮车停在T大门口,车夫带着诧异的询问口吻说,“那两人进去了,还要跟吗?”

她一怔,醒了,慌乱的,掩饰的。

“不,不用了,我自己进去!”

付了车钱,她打发了三轮车夫,匆匆忙忙的跟进T大,偌大的校园里,四面都不见他们的影子,她咬着唇,苍白的额头沁出汗珠,惶然,焦急,像个无依的孩子,她看来是那样楚楚可怜,然而,谁知道这些折磨是她自找的呢?

傅园的小木门开着,她记起亦筑最爱在傅园散步、读书的事,不再犹豫的跟踪进去。天上的乌云更厚,闷得使人难受,雨意更重,她完全不理会,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更重要呢?她的丈夫和另外一个女孩在傅园里——

傅园,依旧是那么安静,那么平和,茂密的林木,遮掩着许多看书的、散步的、谈情的、静思的年轻人,第一次踏进来的黎瑾,无法在使她眼花的许多人里找出雷文他们来,她又忌又急,像个无头苍蝇般的乱转,她怎会那么疏忽,让他们离开她的视线?

哦!有了,故校长大理石碑下坐着的那两人,不正是雷文和亦筑吗?雷文在说什么?亦筑听得那么专心,满脸凝肃之色,多不要脸的女孩!她在作什么?抢了别人丈夫,破坏别人家庭?黎瑾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掴她两巴掌,但是,这次黎瑾竟按捺住自己,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不是吗?

借着林木,她掩藏着身体,慢慢走近他们,她已能看清他们的神情,听见他们的声音了。雷文的模样使她奇怪,他好像很沉重,很烦躁,一点不像谈情说爱的样子。

“你说,这种情形下我该怎么办?”雷文说。

“老实说,我不能帮你什么,因为我自己并不懂,这种事,第三者很难插口的!”亦筑说。

“我不能说每次都是我对,至少,全是她惹起的,”他苦恼的,“难道每一对夫妇都是如此?”

“不见得吧!”亦筑摇摇头,“可能是你不够容忍,黎瑾是千金小姐,我妈妈就说过,她是最细致的江西瓷器,只能欣赏而不能碰的!”

“形容得太好,”雷文叹一口气。这个高大开朗的男孩子,终于尝到愁的滋味了,“只能欣赏而不能碰的!”

“雷文,”亦筑忽然笑一笑,“我觉得可能是你以前专门作弄人,现在也有人来作弄你了吧!”

“别说笑话了,你知道我真是烦透了!”雷文说。

“回去道个歉就没事了,烦什么呢?”亦筑说。

“现在可还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如果她知道我们在一起,保证闹翻天!”他苦笑。

“怎么说?”亦筑不解。

“从开头起,她就认定了我们俩——之间有事,”他摇摇头,“怎么解释都没用!”

“天!结了婚还这样?这误会——从何说起呢?”亦筑忍不住叫起来。

“个性相差太远的人结婚,总不会有幸福的,”雷文说,“或者当初我追你就没有这么多的麻烦了!”

“看你,胡说些什么,你怎能追我?我又怎么能接受?不好笑吗?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呀!”她说道。

雷文没作声,停了一下,他说:

“我有个疑问,亦筑,我竟——不知道我是否真是爱她?真的不知道,我们只是在一起玩玩,我喜欢她那古典美的外表,后来,她说结婚——”他困惑的摸摸头,“我不但没有高兴的意思,反而觉得勉强极了,我是想读完书再说,她却坚持要结婚,我——亦筑,你告诉我,我是否真的爱过她?为什么现在完全没有爱的感觉?”

“这——”亦筑不知道怎么答。

“说真的,对她和对你,我从来没有什么分别,告诉我,亦筑,为什么会这样?”他有些激动的抓住她的手。

“我——说不出!”她试图抽回手,但他抓得很紧。

“那么,让我来说!”黎瑾又冷,又硬,又利的声音突然插入,然后,慢慢的,像幽灵般的从树后迈出来。

雷文和亦筑都大吃一惊,尤其是雷文,对黎瑾声音特别敏感,他几乎从地上跳起来,下意识的放开亦筑。

“你——小瑾——”他结巴的,吃力的。

“别叫我,你以为你还有资格这么叫我?”她冷笑。这笑容阴森得比哭还难看,“手拉手的,多么亲热呀!”

“黎瑾,你误会了——”亦筑试图解释。

“误会了什么?”黎瑾冷得使人发抖,“你勾引爸爸,玩弄哥哥还不够,你还不放过雷文?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是妖魔?是精灵?你说,我误会了什么?难道这些事不是真的?是我编出来的?”

亦筑退一步,靠在石碑上,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黎瑾是有意侮辱她?她记得以前那么古典美的女孩文静,斯文而善良,完全不是这样的,什么东西使她改变?妒忌吗?这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样东西!

“你——真的误会了!”亦筑喃喃地说。

黎瑾不理她,转向雷文,她几乎是恶狠狠的。

“你说你不知道是否爱过我,是吗?”她逼到他面前,“让我告诉你,没有!你不曾!你爱的是她——方亦筑,那个专门勾引男人的妖精!”

“小瑾——”雷文痛楚的喊,“别再伤人了吧!求你!难道你伤的人还不够?小瑾!求你别说了,我们——回家吧!我求你!”

她挥开他的手,眼光如利箭。

“回家?什么家?”她有些狂乱的笑起来,“我还有家吗?哈!家——”

“小瑾,小瑾——”他再伸手去扶她。又被她推开,“你在做什么?我带你回家,我向你道歉,好吗?”

黎瑾停止笑声,阴森的盯住他,模样很可怕。

“道歉吗?迟了,迟了,”她不十清醒地说,“你不爱我,有什么可道歉的?你爱的是她,她——方亦筑!”

她指着亦筑,过了好久,忽然流下泪来,泪水洗去了她的阴沉,她的冰冷,她的恶狠狠模样。她的声音变得很低,很细,很茫然,很失意,很无亲。

“亦筑,我从来都比不上你的,是吗?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有胜利过,现在——彻底的失败了,”她吸一吸鼻子,坚强的挺直了胸,“你胜利了,亦筑,你胜利了,但是——我告诉你,你不会胜得如意,胜得快乐!”

“黎瑾,你让我解释一下,行吗——”亦筑着急的。下意识里,她背心发凉,似乎有什么事会发生。

“不必解释,我眼睛看见,还有什么不明白?”黎瑾摇摇头,“雷文,你在家里说,我管你管得太过分。不像对丈夫,而像对一条狗——从现在起,不会再有人管你了,真的。你要怎么做,你就可以随便怎么做——”

“不,不,小瑾,你管吧!我再也不跟你吵了,”雷文害怕了。黎瑾的神态怪异得离了谱,“你跟我回家——”

“我会回家的,但不是跟你,”她笑得飘忽,“我有自己的家——不是吗?”

“小瑾,别任性——”雷文叫。

“我任性了二十—年,让我再任性一次吧!”她再笑笑,十分苦涩的笑,“让我告诉你,雷文,从结婚到现在,我不曾欠你什么,对吗?”

“你在说什么?”雷文皱眉。她说得那么奇怪,奇怪得令人完全不懂,“我们回家吧!”

“黎瑾,请相信我一次,我和雷文什么都没有,我——爱的是之谆,你父亲!”亦筑逼不得已地说,她害怕黎瑾的神色,只要她肯回心转意,亦筑愿说出更难出口的话。

“你爱谁,与我不再有关系!”她看看手表说,“我得走了,时间到了!”

“小瑾——”雷文追上一步。

“不许跟我,”黎瑾的神色又凌厉起来,声音坚定得绝无缓和的意昧,“你如跟来——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雷文一窒,他了解任性的黎瑾什么都做得出。

“那么至少得告诉我,你去哪里!”

黎瑾犹豫一下,笑笑说:“早上我说过要去碧潭的,我一定要去!”

“现在快下雨了,小瑾——”

黎瑾不理,大踏步没入树丛,很快便消失在小木门边。雷文茫然不知所措,事情的变化非他能想像得到,黎瑾说要去碧潭——

“雷文,还不快追,她神色那么怪——”亦筑叫。

他一震,拉着亦筑往外冲去,心中又急又怕,抓住亦筑的手都发抖了。

天上乌云更浓,更厚,有几丝细细的雨丝已飘下来!

校门外,已不见黎瑾的影子,只有一部疾驶的计程车朝着碧潭的方向驶去,雷文急得跺脚,偏偏附近又没有第二辆空车,等了差不多五分钟,才拦着一部,上了车,雷文就吩咐尽快的赶去碧潭。

车上,两人都不说话,空气沉闷得像天上的乌云,他不停的自责,刚才为什么不阻拦黎瑾?他已觉得不对,为什么不想到会有什么危险?

汽车在北新公路上飞驶,雷文恨不得自己能飞去碧潭,五分钟,多么可怕的五分钟,黎瑾可能在这五分钟里做出任何傻事,她那么倔强,那么骄傲,那么任性——

“她说让她最后任性一次,是吗?”雷文突然叫起来,“我为什么听不出?我为什么听不出?”他捶着椅垫。

司机好奇的从反光镜里看雷文,这年轻人莫非是神经不正常?

“先别着急,或者——不会有什么事!”亦筑安慰。

“但愿如此!”他的脸色灰败中泛青,令人十分同情,“这次她回家,我发誓不跟她吵,随便她怎么对我都行!”

碧潭已在望,顶多再五分钟就能到了——怎么又是五分钟?为什么事事都这么巧合?

“滋”的一声,汽车停在吊桥口下面,雷文胡乱的扔下五十元,抢着亦筑往吊桥上奔,桥上人声吵杂,许多人围在一堆不知看什么,奔近了,雷文听见人说:

“刚跳下去啊!一个年轻的女孩!”

他只觉得嗡的一声,眼前发黑,金星直冒,一阵巨大的恐惧夹着承受不了的晕眩,他晃了晃,缓绣往一边倒下去,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躯壳而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分钟,只是迟了五分钟,多么可怕的五分钟!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模模糊糊的声音使他清醒,那声音似乎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雷文不明白怎么回事,睁开眼睛,他发觉自己躺在木制的吊桥上,眼前一张满脸泪痕的清癯脸孔,亦筑在哭?为什么?是在做梦吗?围了这么多人是做什么的?

“我已请人去通知黎群,并让他打电话去通知台北的人,你躺着别动,他们就快来了!”亦筑抽搐着说。

雷文皱皱眉,要通知黎群及台北的各人做什么?什么事呢?大家都望着他,是他闯了祸?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竟然全身乏力,莫非是受了伤?

“我——”他想问怎么回事,一开口,刚才的——切电光火石般的回到脑里,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流出来,无力的,痛楚的,自责的叫:“小瑾,小瑾——”

亦筑看着他那受折磨,受煎熬,受苦楚的脸,忍不住陪着流泪,她本是一个不容易流泪的坚强女孩子,她是为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而哭泣。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他嘶哑的叫,“我怎会没想到她会做这——傻事,我——”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看着吊桥下自愿寻找,打捞的小船,谁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这哭喊的年轻人,都寄以同情的一瞥,一个年纪十分老的老人——可能有七十多岁了,挤过人群,走到雷文和亦筑身边,沉默良久,他操着浓重台湾口音的国语说:

“那个女孩子,我看见她跑上吊桥,看见她跳下去,她动作那么快,那么坚决,我还来不及叫喊阻止,她已经跳了下去,似乎只是一刹那的时间!”

雷文和亦筑一起看他,不知一股什么力量,软弱的雷文一跃而起,用力抓住老人的肩,情急的,忘形的摇晃,衰弱的老人,被晃得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你说,你说,仔细点,当时怎么回事!”雷文叫。

老人的脸涨得通红,他怎么经得起这阵猛烈的震动,一句话都讲不出,两手乱摇。

“放开他,让他慢慢说!”亦筑提醒。

雷文一震,歉然松手,那么焦急的,那么渴切的,那么悲伤的请求。

“老伯伯,请你快说,说仔细些!”他说。

老人喘过一口气,同情地说:

“当时我正在桥上散步回家,我家就在附近,那女孩向我冲过来,我往旁边避开,看见那女孩满脸泪痕,神色狂乱,正觉可疑,她已飞快的跃下去了,下面潭水正在涨潮,只听扑通一声,往下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有说什么话吗?”亦筑问。

“没有!”老人摇摇头,感慨地说,“年轻人这么不珍惜生命,世上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呢?我这么老了,找还不想死,因为上帝所赐给的生命,是最珍贵的!”黯淡的眸子中闪闪发光。

两个人远远的,喘息的,慌张的跑过来,一个是黎群,一个是陌生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黎群问。他脸上是不正常的苍白,慌乱得像世界末日来临。

雷文垂着头,呆怔得似乎灵魂已死去。亦筑流着泪无言以对,她要怎么说呢?

“告诉我,为什么?”黎群一把抓住亦筑。

“我——”亦筑一窒,那沉痛,哀伤的脸令她心都碎了,“我——不清楚!”

和黎群一起来的那个陌生人诧异的向四周张望,问:

“你们看见一位穿蓝白色衣服的小姐吗?”他扬一扬手中的皮包,“她遗落在我计程车上的!”

“蓝白衣裙,长头发,很美的,是吗?”亦筑反问。

“是的,从T大门口上车的——”

“黎瑾——”亦筑叫着打断计程车司机的话,“她的皮包?你送她来的,是吗?她怎么说?”

“她——”司机困惑的,这些人怎么回事?“她说来碧潭,说是回家——”

“回家——”亦筑怔怔的,怎样的回家?

黎群一把抢过司机手上的皮包,打开来搜索,司机睁大了眼睛叫:

“你是谁?你怎能翻别人皮包?那位小姐呢?”

亦筑路然垂泪,无奈的摇摇头:

“那位小姐——跳下去了,他是那小姐的哥哥,那一位就是那小姐的丈夫!”

司机的口张成O字形,刚才活生生的小姐,怎么会跳下去?是死了吗?

“你是说——死了?”司机呆怔的。

亦筑沉重的点点头,转身看着黎群,他手上捏着一张纸,纸上有潦草的、胡乱的句子。

“我一生所追寻的、渴望的,摸索的,竟是一丝儿也得不到,我的世界是冰冷的,窄狭的,黑暗的。我似乎被绳索所捆,被门扉所阻,我欲脱枷而去,或许,在另一个世界,有我所希冀的呢?”

“有人适合这世界,却不是我,让合适的人去享受生命吧!我多傻,斤斤计较,而今竟一无所得,我活着做什么?”

多么傻的念头,多么偏激的思想,多么不正常的心理,亦筑的心都冷了,黎瑾怎么会这么想,怎么会这么做呢?她并不笨,只是被自己困住了,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一样,脱枷而去,难道她牺牲了宝贵的生命,真正的脱枷而去了吗?或许她是,但是,她留给各人的阴影、痛苦及负担却那么重,那么重,重得使有些人要担一生!这是她报复的方法?若真是,她心中藏了什么鬼啊!

“死,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她说得对,她是不适合这个世界的!”黎群望着潭水,他的眼睛和潭水一样深。经过短短的时间,他已使自己冷静下来。

亦筑不说话,忽然看见纸片的反面还有字。

“反面还有字,你看见了吗?”

黎群翻过纸片,潦乱的写着。

“我失败得太多,我几乎从没胜利过,上帝似乎要我输给每一个人,现在,最后一次,我要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能力来得胜,唯一的一次得胜!”

黎群的手开始发抖,他捏不住纸片,亦筑替他接过来。

“她把死亡,认做自己的胜利,世上还有更惨的事吗?她竟好胜至此?”他不稳定地说。

“雷文——”亦筑忽然想起来,转身—看,雷文像幽灵般的倚在吊桥边,那碧绿色的潭水,似乎带走了他的一切,只留给他无尽悔恨,他在想很多事,很多以前的事,他的思想在云端飘,在空气中飞,他似乎看见黎瑾在他面前,又似乎在很远的勉方,她在对他笑,在对他招手,他想过去,中间却有那么大的鸿沟,他急得全身都是汗,他恨不得自己能跳过去——黎瑾似乎要走了,她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似乎就要消失了,他忍不住大叫起来——

“小瑾,等我,小瑾——”

“雷文,清醒一点!”黎群和亦筑同时抓住了他。

他—震,发觉自己在一种多么危险的情况下,他上身朝前弯,几乎有一大半露在栏杆外,若不是被他们抓住,他可能立刻就会掉下去,他吸一口冷气,脸色苍白。

“我看见小瑾,她对我笑,她向我招手,她一点也不怪我——”他胡乱地说。

黎群看着他,脸上闪过一抹同情,他本来并不喜欢雷文。但雷文的真诚、纯情感动了他。

“派出所的警察已在指挥打捞,你——休息一下吧!”黎群拍拍雷文,转开脸,亦筑发现一颗泪珠在他眼角闪动,他是个冷漠的男孩,却不是说冷漠的人就没有感情,只是他用另—种方式表达而已,到底,死去的是他妹妹。

雷文真的沉默休息起来,黎瑾的死,似乎建立了他和黎群间的感情,这是天意吗?

一部平治三OO停在吊桥下,之谆首先赶了来,他脸上的神色,似乎还不相信已发生的事。他大步走过来,不看亦筑,只对着黎群。

“到底怎么回事?小瑾呢?”他大声的问,亦筑从来没看过他这种神色,缩在一边不响。

黎群沉默的指指吊桥下,一大群打捞的船,还有不少的警察,之谆脸色大变,摇摇欲坠,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她——跳下去了,是吗?”之谆吸一口气。

黎群点点头,之谆又大声问:

“难道她身边没有人?为什么不阻止她?”他看着呆怔的雷文,又看亦筑,神色十分严厉。

“没有人在她身边,她要来,我们拦不住!”亦筑鼓起勇气,之谆的眼光使她退缩。

“你们?谁?雷文和你?”之谆怀疑的瞪着她,“拦不住就让她死?你们为什么在一起?”

“我——”亦筑退后—步,在之谆面前,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时之间,她竟说不出为什么和雷文在一起。

“你们怎样?说啊!”之谆额头暴出青筋。

亦筑心中大大震动,之谆怎么能如此对她?就算以前的一切全是谎言、欺骗,至少,现在也应该装得像些,他以为她是怎样的女孩?她倔强的抬起头来,冷冷地说:

“你以为我们怎样呢?像你跟——田心?”

话一出口,她知道说错了,错得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这个时候,她怎能说这样的话?又怎能提到田心?怎么回事?她依然那么妒忌吗?

之谆呆了,亦筑在说什么?他的心收缩成一团,脸上的肌肉不听指挥的抽搐起来,他再也无法问下去。

“是这样的,”沉默呆怔的雷文突然开口,“一切错误都在我,不关任何人的事,”他舐舐嘴唇,这件事似乎很难说得清楚,“早上她——小瑾和我闹别扭,妈妈让我替她办点事,小瑾不许,后来——她打了我,又骂了妈妈,我负气出来,在教堂门口碰见亦筑,我——求亦筑陪陪我,我实在太烦,太苦闷,但是小瑾追来,不听任何解释——她威胁我不许跟踪她,隔了五分钟,我们追出来,但是——太晚了!”雷文的声音空洞得像在作梦。

大家都没说话,要说什么才好呢?围在四周的人都那么安静,只有吊桥下打捞的人声。

“错都在我,我和她结婚等于害了她,你们——不会了解我这三个月来的感受,我——像被关在一个塔顶上,连转动的自由都没有,”雷文激动起来,“小瑾已经死了,绝不是我说她的坏话,她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她不满意我的家,憎恨我母亲,更认定我和亦筑之间有事,这——她的一切我都能忍受,但对我的母亲——”他说不下去,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你们没有人会了解我——没有人——”

之谆用力的握住了雷文的双肩,他显得比雷文更激动,埋藏在心里二十年的话,被另一个人说出来,他的感觉是什么?除了激动,还有那么多感谢。

“我了解你,孩子,我完全了解你!”之谆发颤地说。

雷文惊讶极了,之谆说了解他?怎能了解呢?若不是亲身经历,怎能了解这痛苦?

“你的感受,就是我二十年前的感受!”之谆叹息着说,“小瑾是爱你的,而且爱得太深,太强烈,她想完全占有你,控制你,但是——婚姻并不完全是占有和控制,还有许多其他更重要的条件,是吗?”

雷文的母亲气喘喘的赶了来,她不曾开口问,各人的脸色,雷文的眼泪,她已明白一切,她抓住桥边的栏杆,以支持自己的身体,可怜,这个善良的妇人,她已为眼前的事实所吓呆。

“我早知道会有这种事的,”之谆喃喃的,“小瑾太像她母亲,好强,好胜,任性,自傲,猜忌,倔强,什么人能跟她好好相处呢?”

大家都僵立在吊桥上,山风,缓缓的吹着,却吹不散天上越来越厚的乌云,更吹不开人们心中的结。早该落下来的雨又飘下来几滴,敲在人们沉重的心里。

“快下雨了,爸,回黎园去等吧!”黎群惊觉的。

之谆摇摇头,大家都没有走的意思,他们坚持着继续等下去,虽然这坚持并不十分理智。

一个穿潜水衣的救生员从水底冒上来,对船上的警察不知道讲了什么,警察拿起扩音器,对桥上的人叫:

“已经找到了,就可以捞上来!”

吊桥上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些已经开始奔向堤边,预备看捞起来的尸体。亦筑心里忽然觉得一阵下意识的惊悸,她不是胆小的女孩,竟会不敢看好朋友的尸体?不——她不是怕,她忽然觉得,黎瑾的死,她也难辞其咎!

看来,黎瑾这最后一招是胜了,她终于是胜利的离开这个世界,她该瞑目的!

雷文扶着母亲往堤边去,大家不约而同的跟着走,沉重的步子,沉重的心情,阴翳的天气下,脸色都是那么难看。黎群走在最前,之谆第二,亦筑跟在最后,看着之谆的背影,她几乎没有勇气再走下去。

刚到堤边,黎瑾的尸体己顺利捞上来,救生员把她平放在鹅卵石的岸边,她紧闭着跟,脸色比平日更苍白,眉宇之间似乎仍有一丝悲伤,其他的,她竟像平日一样安详,像睡着了般。

“平常溺水的人,三天才浮得出来,现在正在涨潮,比平日困难得多,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位小姐竟不被水流冲走,”一位警官困惑地说,“可能她——有未曾交代的事吧!”

大家都默默注视着睡着的黎瑾,她是睡着的,不是吗?没有死人会像她那么美,那么安详,世界上所有的烦恼都不再干扰她,她已经寻着她所希冀的,是吗?她已经安安静静的睡着了。

有人用一条被单,把黎瑾盖起来,雷文正要出声阻止,两个穿制服的人把她抬起来,匆匆往堤上走。

“你们带她去哪里?你们带她去哪里?”雷文叫,被他母亲一把抓往,他挣扎着要追去,“让我也去,让我也去!”

“孩子,”流泪的母亲是那么慈祥,那么动人,“他们带她回家,换衣服,你不愿她这么湿着,不是吗?”

雷文孩子似的安静下来,然后,大家也往堤岸上走,人的生命就是那么脆弱,就那么轻轻一跃,死神已经又胜了一次!

雷文随着他母亲上了他家的车,黎群跟着之谆,他们似乎都忘了亦筑,把她孤零零的扔在后面,她小皮包里没有足够的钱,她要怎样回台北呢?

之谆上车,亦筑不知道该不该跟去,雷文他们已经离开,她远远的站在一棵树下,之谆的车子发动了,开了——开了不到十码,又停了下来,黎群开门走出来。

“不一起回台北吗?”他看着亦筑,很诚恳的。

亦筑犹豫一下,慢慢跟他走过去。她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手袋里没钱,不跟他去又如何?

之谆开着车,黎群坐在他旁边——是亦筑以前惯坐的位置。谁都不开口,亦筑缩在后座的一角,专心看着车窗外的街道。雨,已经开始落下,是那种使人退缩的倾盆大雨,天也在流泪,是吧!谁不惋惜那年轻的生命呢?

之谆把车开得飞快,马路上水花四溅,他心中堆积了太多东西,一定不好受,他在发泄。很快的,他们进入了台北市区,亦筑正考虑该在哪儿下车,之谆已转入新生南路,这是去她的家,不是吗?

车停在亦筑家门口,雨还是那么大,哗啦,哗啦的十分惊人,就算从车上到屋子里的几步,也得成落汤鸡。亦筑推开车门,轻声说:

“谢谢你们送我,”停了一下,又说,“通知我黎瑾出殡的时间!”

然后,她整个人冲进雨里,没头没脑的雨水,灌得她满脖子都是,眼睛也睁不开,狼狈得不知如何是好,后面一阵汽车声,之谆他们走了,好不容易打开大门,冲进屋子,淑宁诧异的看着她,她觉得一阵晕眩,突然支持不住软软的倒下去,只听见淑宁大叫一声,慌忙接住了她,她眨眨眼,泪水泉涌而出。

“黎瑾她——死了!”她哭叫着!

黎瑾死了,追思礼拜也做过了,她被安葬在黎园后山桔园里,是在她母亲坟墓的旁边。

亦筑参加了追思礼拜,也到墓边去吊祭了一次,然而,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她明知黎瑾的死不是为她——那是从小至大,太多因素所造成的,她却忍不住一再的自责,人们对死去的人不再有仇恨,只有遗忘,但是,她无法忘怀所发生的一切。

追思礼拜的那天,她去得很早,她以为能帮些忙,但有财有势的黎雷两家,早已办妥了一切,那些惟恐巴结不上的人,早已替当事人站在门口了。

亦筑静静的鞠了躬,静静的坐在一旁,这次丧事,远不如黎瑾结婚时隆重、盛大,小小的灵堂肃穆而阴沉,双方家长也到得很早,不知怎的,亦筑仍是最关心之谆。之谆默默的站在灵旁,脸色憔悴而木然,呆滞的目光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亦筑鞠躬后他还礼时,视线掠过他脸上,竟是一片茫然和空白,亦筑心如绞痛,除了对黎瑾外,她痛心自己迈出的第一步竟失败得这么惨!

她没有立刻离开,总觉得多坐一会儿,似乎就是多尽一点心,她向跪在一边的雷文望去,心中不禁惨然,曾几何时,这个高大,爽朗,不拘小节,爱恶作剧的男孩,已改变了那么多,那么多,他像老了十年,苍白而失神,蓬松着的头发,两颊未清理的胡须,不再整齐,不再笔挺的衣服,他完全不再像那乐天、愉快的雷文,他简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流浪汉。

亦筑沉默的摇头,他当初说不知曾否爱过黎瑾,他真糊涂,若不是爱,怎么有这么大的打击?这么重的伤害,这么难忍的折磨?可怜的雷文,可怜的黎瑾,他们不是没有爱,而是他们有,但他们都不懂!都误解了爱情,多么可怕的结果啊!

许多人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死人对他们已不再重要,若不是活人的面子,他们连一鞠躬都省了,人是现实的,虚伪的,无情的,只有年轻人对“人”才会有幻想,年龄,会使他们的幻想减少,终至幻灭,然后,他们也学会了现实,虚伪,无情,这是所谓的成长?多么可怕的成长啊!

枯坐了将近两个钟头,亦筑终于站起来,她觉得自己该走了,对一个好朋友的死——不管黎瑾当不当她是朋友,她们总有一段友情的啊!她实在已尽了力,尽了心,黎瑾泉下有知,或会消除对她的误解?

她开始默默的向外走去,走了几步,敏感的,她觉得一对使人心颤的眸子在她身上巡视,那眼光,使她再也迈不出步子,她微微回过头来,之谆正默默的,紧紧的,深深的,定定的凝视着她,她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他为什么看她?为什么?他不是完全忘怀了她?他——希望她留下?他——恨她?

她犹豫了好半天,她无法猜到他的凝视表示什么,若是猜错了,不是更使人尴尬和难堪?她吸一口气,大踏步的走出去,她今天为黎瑾来,她以后仍能在墓旁吊祭黎瑾,亦筑,别傻,走吧!她走出大门,她完全没有听见背后那一声抖动得像叶片上的露珠,轻微得像小提琴弦上的一个音符的叹息。

亦筑的离开,带走了之谆整个世界,他更孤单,更失意,更痛苦了——他说不出,亦筑的离开,比黎瑾的死更使他不能释然,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啊!

亦筑慢慢沿着街道走,这里离家虽然很远,她却决定要走回去,破例的,她向学校请了一天假,她决定利用这一天,好好的想想,近半年来的一切仿佛是个梦,是个模糊不清的梦,该是梦醒的时候了吧!

新生北路的车辆很多,路又窄,必须十分小心的走,人生的道路就是这么一条窄路,一不小心就会走错,或者被路上的车辆所伤,她已走错了一次,或者,还有第二次机会给她尝试?

她慢慢的走,小心的走,走错一次的滋味她尝过,不能再错了,再错一次,她会倒下去,再也爬不起。她一向自认坚强,然而,只是外表坚强罢了,谁能了解她内心感情的软弱?

快到中正路了,只要过了中正路,就是单行的新生南路,那将是条好走的路,平坦,宽阔,只要过了这个十字路口——

“滋”的一声,一部漂亮的汽车停在她身边,她眼花的,吃惊的,难道走错了路?车门打开,她看见那一对使她心脏悸动的眸子,疲乏的,难懂的望住她,之谆不是在殡仪馆里?他追出来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那样望着她,是要她上车吗?她犹豫着,矛盾着,那惯坐的位置,那样强烈的吸引她,上车吧!无论如何,他是再也骗不到她了,那么,让他载着她越过这个十字路口,踏上了平坦的另一条路上吧!

她吸一口气,慢慢的坐上去,关上门,汽车缓慢的朝前沿出去。似乎,是一个开始,又是一个结束!

路途是那么长,像永远都走不完似的,同处在一个小小空间中的两人,却是那么沉默,沉默的时间是使人难堪的,亦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上车了!

之谆只是专心的开着车——专心得令人怀疑,他离开殡仪馆,只是为了赶来送亦筑一段路?他看着前面的路,似乎前面有许多阻拦,必须聚精会神的应付,否则就达不到目的地。

开得十分缓慢的车终于到达灵粮堂了,之谆把车停在街边,他那依然英俊的憔悴脸上,突然现出一抹犹豫的,非常奇怪的神色,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一股强大的压制力量,他暗暗叹了口气,终于忍住了。

亦筑心里是那么渴望,渴望他能对她讲话,无论讲什么都好。当她决定上车的那一刹那,她几乎完全不恨他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她恨他是件那么困难的事,虽然他曾伤害她——他带着田心故意在黎瑾的婚礼向她示威。但是,她曾爱过他,那强烈的,深厚的,灼人的爱,能遮盖,包容—切的过错,甚至伤害。她不能否认以前爱他,现在——仍然是那么无奈的爱着他,爱,对她来说,是一辈子的事,她爱上一个人,怎能因某种原因而改变?即使是恨——没有爱又怎能有恨呢?但是——亦筑失望了,他什么都不讲,甚至不看她一眼,她完全不懂了,他为什么要送她?难道他也变得不正常?

她吸一口气,用力推开车门,让他送回来,是一件多么愚蠢的错事?她怎么会那么冲动的上了他的车?看来她真是一错再错了!

“我想——我觉得——有些事该解释一下!”他忽然说话了,声音是尴尬的。

“是吗?”亦筑停住迈出车外的脚,心跳加速。

“我想——我们都有些误会!”他说。本来他是十分洒脱、口才很好的人,现在却讲得硬板板的。

误会?带着那个田心亲热的在她面前出现,怎样的误会呢?伤害才是真的!

“误会?或是——伤害?”她坐正了,故意不看他。

“我并不祈求你原谅,只是被人误会不是件舒服的事!”他也不看她,似乎很内疚。

“你认为谁被误会?你?我?”亦筑语气并不友善,她虽然渴望他讲话,但不是这些,一个男人苦苦的要求解释,是相当——庸俗的事,她不愿他是个庸俗的人,“我不曾误会你,而且——我们并没有争执,只是——不可能继续做朋友,不是吗?”

之谆呆了一下,他鼓了最大男气来求解释——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一个人,然而,似乎触怒了亦筑,刹那间,他不知该怎么办。

“黎群告诉我,”亦筑飘忽的笑笑,“田心比较适合你,我觉得很有道理,我这么平凡,只能安安分分读完我的书,我得靠自己,而且,我不能再做梦!”

她跳下车,一刻也不停留的朝巷口走去。之谆下意识的伸手要抓她,只抓到一个空,亦筑的身影已远去,他颓然靠在驾驶盘上,心头一片纷乱,他做了什么?他这么失魂落魄的从女儿的灵堂里跑出来,他不理会所有人的注目和诧异的眼光,他所得到灼竟是这种后果,这似乎是天意,不是吗?近来所有的事都是那么不顺利,难道他就此完结?

女儿死了,儿子已预备出国,难道他命中注定的要孤独终身?这似乎太不公平,人人都有权力得到爱,为什么他就没有?

重新开动汽车,他不再去殡仪馆,直接往回家的路上去,黎瑾生前并不在乎他,死后,更不会需要他,他突然觉得,在儿女面前,他竟是多余的,似乎在世界上,有没有他更无足轻重了,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事看淡一些呢?

11

暑假来了,天气热得令人全身傲洋洋的,一动就是一身汗,今年发天来得特别早,又特别热,一连半个月没落过一滴雨,亦筑一直有个感觉,今年是特别的一年。

黎瑾去世之后,似乎所有的人都变了,包括亦筑自己,大家都觉得对黎瑾有所歉疚,最主要的,是她死时太年轻,又这么突然,歉疚中还有那么多惋惜。

很奇怪的,自亦筑彻底表明态度,黎群不再痴缠之后,大家反而比较接近起来,校园里见面,会很自然的聊几句,开个小玩笑什么的。从黎群那儿得知他服完预官役之后,将和晓晴相偕赴美深造,他讲得很认真,很郑重,似乎话里包含着什么更深的意思,亦筑有些明白,却不愿深究,因为她已决定好好念完最后一年书,靠自己的能力站起来,何况,她曾撇下之谆而去,不是吗?她已决心不再谈感情的事。

唯一使她有些担心的是雷文,他毕竟太年轻了,真能受得了这沉重的打击?黎瑾的死,影响最大的,自然是他了,虽然他们只结婚三个月,然而,他却是黎瑾—生中最亲密的人。他现在怎样了?没有人知道,据说他成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沉默得像个白痴,亦筑很想去看看他,但是,—种微妙的,说不出的力量阻止了她,之谆不是误会过她和雷文吗?她不能不避嫌——唉!说来说去,她还是那么在意之谆,或许是她的初恋,或许是女孩子的死心眼吧!

又是星期天,亦筑照例去教堂做礼拜,她觉得,只有在教堂里心灵能找到平静,并不是说教堂顶尖的十字架更近天堂,而是那学问十分高深的牧师所讲的道理,每一句,都是那么动人,那么能安慰并鼓励人的心。

亦筑握着小钱包和烫金边的圣经,慢慢朝巷口走去,阳光很强,她鼻尖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脸上有一层健康的,愉快的颜色,短短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走出巷口,突然有人阻住了去路,她吃了一惊,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几乎像以前一样,雷文拦住了她,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那霸道的,恶作剧的笑容。 “雷文,你——”亦筑的话说了一半,自动打住,她在雷文眼中发现了一抹从未见过的深刻和严肃的表情。

“今天第一次出门,我想——陪你去教堂!”他说。

亦筑犹豫了一下,雷文接着说:

“别担心,我只是有些话要告诉你!”他似乎懂事多了,也能察颜观色了。

亦筑尴尬的笑一笑,她知道不该用这种态度对他,撇开一切不说,他们到底还是好朋友。

“走吧!礼拜快开始了!”她说。

并肩往教堂走,亦筑心中仍十分不自然,再也不能有以前在一起的心情,她不禁暗暗叹一口气,谁说黎瑾没有得胜呢?

“下学期要复学吗?”亦筑找话题。

“不——”他拖长了声音,“我不想再回学校了!”

“你应该完成学业的,”她婉转的劝告,“你还那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的语气像我妈妈,”他苦笑,“是的,我还得走一大段人生的路。”

“你有什么计划?”她再问。

“我一生没有对自己计划过,”他摇头,“这大概是我最大的缺点,是吗?我总是由别人替我计划,妈妈要我九月出国!”

“出国也不错,换个环境对你会好些!”她说。

步入教堂,亦筑熟悉的往楼上走,她喜欢坐在楼上,她觉得在楼上会更聚精会神些。

“我只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他低声说。

“并不是你的错,雷文!”亦筑不同意。

“不是我错是谁的错?你说!”他相当激动,黎瑾的死,是他心中最大的阴影,“她不是为我而死吗?”

“我不能很正确地说出来,但是,如果全归罪于你,那是不公平的!”她很慎重。

他看着她,深深的看着她,过了许久,才说:

“是吗?亦筑,是吗?”

“别问我,你心里一定比我更明白!”她有些赌气的,她不喜欢看他那神情。

他一怔,不明白她的意思,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叹一口气,低声说:

“我知道我没有对不起她,她怀疑我爱上你,虽然我自己知道没有,却没有认真表示一次,我认为好朋友没有理由见了面不讲话,不打招呼,她和我的观点却完全不同,最主要的,她心眼窄,我却大而化之,毫不在乎,个性绝对相反,怎能融洽,了解?我和她结婚,不能说不是害了她,你不会了解我的感觉的!”

“你的出国全是为了逃避?”她尖锐的。

“我希望能忘记,但是,我知道,我忘不了!”他再叹一口气。

“为什么?你的个性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她问。

“因为——我爱她!”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我现在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爱的,只有她!”

亦筑一凛,他终于明白爱了,他爱她,多么简单却多么有力的解释啊!她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得难以自持的情绪,她焦急,她不安,她似乎急于要做一件事,而又不知道要做什么事。她无法再安静的坐着了,几乎有冲出教堂,立刻找寻所要做的那件事的冲动。

“这些日子来,我想了许多事,许多人,”雷文又继续说,“我想到你——”

“我——”亦筑吃了一惊,“为什么想到我?”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总喜欢和你在一起,谈天,或看场电影什么的,我从来不当你是女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停一停,他无奈的笑笑,“你讲话很像我妈妈,我爱我妈妈,她却没时间跟我常在一起,所以——”

“你把我当成你妈妈的影子?”亦筑恍然,暂时按捺住那股奇异的情绪,“你给黎瑾造成多大的错觉啊!”

牧师走上讲台,他们停止了谈话,办筑尽量使自己精神集中,却总听不清牧师在说什么,所有的声音,从耳边模模糊糊的流过,她是那么恍惚,那么不安,那被按捺住的异样情绪,又在心中跳动,扩展——她从来没有这么失魂落魄过。她从来没有这么无法控制过——

“各位弟兄,姊妹,今天我所要讲的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爱——”牧师的话,突然清晰的钻进亦筑心里,她全身重重一震,整个人清醒过来。

爱!又是爱!亦筑自以为十分懂得这个爱字了,奉献,牺牲,不占有,成全,这些字眼在小说上看得多了,这些都是爱的最高境界,不是吗?圣经里所说的爱是恒久忍耐——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爱是不轻易发怒,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牧师的声音再飘过来,他说出了亦筑正在想的事,一刹那间,她是那么感动,感动得连心都抖起来。她读过许多遍这节圣经,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每个字都印在她的心版上,敲动着她灵魂深处。她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水雾,她的两只手,下意识的互相紧握着。

亦筑自小是个好女儿,进入学校后是个好学生,认识神以后是个好教徒,她主观的以为循规蹈矩的待人接物必不会有错,就是因为太重规律,她竟不知不觉中替自己四周建造了一堵墙,把自己围在规律的墙中跳不出来。事实上,有些事是不能以规律来衡量的,譬如爱情——

爱是永不止息的,怎样衡量?怎样计算呢?圣经里所谓的爱是广义的,是指父母之爱,兄弟之爱,朋友之爱,自然,也包括爱情。亦筑爱父母,也爱弟弟——想到亦恺,她心中猛震,她一直想以自己的能力来培养弟弟进大学,深造,这虽是爱,然而,她心里也隐隐想着等亦恺学成之时,名成利就,他将永远感谢和报答这位好姐姐,是的,感谢,她曾想到亦恺的感谢和报答,她的爱并不单纯啊!她完全不曾做到那种无欲,无求的爱,她——她觉得背上有冷汗直流,原来,自己平日道貌岸然,一本正经,比别人清高的想法并不正确,她只是在假装,在自以为是,天——

她又想起之谆,她和之谆的爱难道也是——不,不!她心里挤命的喊着,不,不,她从没想过之谆的其他条件,她只是那样爱。了他,不是吗?不是吗?她松一口气,好过一些,她的确没有想过之谆的财富,之谆的名望,之谆的地位,她只是——就那样爱上了他,单纯的——

“你在想什么?亦筑!”雷文好奇的望着她,小声问。他一直在注意她脸上不平静的变化。

“我在想——牧师的话!”她振作精神,“我也在想——我自己做到了多少!”她小声回答。

“多少?”

她犹豫一下,脸上浮起了微笑。

“一半。”她眨眨眼,心情突然开朗起来,“一半!至少,我也不能算失败!”

雷文看着她,奇怪的,他居然了解了她的意思。

“你这做到的一半,永远不会失败!”他含有深意的。

“是吗?”她扬起眉梢,“另一半,我也会设法做得好,以后,我不再做一个只会说大道理的女孩了!”

他十分惊奇,亦筑怎么会这样?是牧师的话?

他们不再说话——事实上,是不好意思再说话,刚才小声的几句话,已惹来许多注视。

亦筑并没有专心听讲,她仍迷迷蒙蒙的在想,怎样才能做好另一半?之谆——哦,不,她曾撇下他而去,像他那样骄傲的人,怎能再回头?她失去了太多机会——有的被人抢去,有的被人拦阻,有的被自己扔开,但愿,她还能再有一次机会,只要一次——

圣诗歌声响起,礼拜竟做完了,一个半钟头,她不知在胡混些什么,虽然,她并没有听见牧师所有的话,只有那使她感动的几句,但——够了,够了,绝对够了,这几句话已涨满了她的心胸,比那些空空的来又空空的回去的那些人好得太多!

“走吗?亦筑!”雷文问。

她笑笑,跟着人群走出教堂,人太多,她虽有心搜寻那熟悉的影子,却毫无结果。

“哦,有样东西黎群让我转交给你,他知道我来做礼拜!”雷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洁白、精致的信封。

“什么呢?他毕了业就没见过他的面,和晓晴玩疯了!”亦筑打趣着抽出信封中的卡片,叫,“他们要订婚了!”

雷文只淡淡的笑,没有喜悦的神情。

“你去吗?”他问,“黎群说希望能见到你!”

“我——”她心中乱乱的,这不是一个机会吗?“不知道!”

“别去吧,亦筑!”雷文善意的,“黎群说爱与被爱,他选了后者,你——懂吧!”

“哦——”亦筑声音拖得好长,怎样一团难解的线啊!

“我走了,”雷文打断她的沉思,“我不会去参加,而且我也不会再来看你,你自己保重!”

亦筑心胸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情绪,他挥挥手,慢慢走开,她,这个不爱流泪的女孩,终于又流下泪来!

雷文走了,永远的离开,她又失去一个好朋友!人生在世,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

黎群订婚的日子,天色非常好,艳阳高照,虽然很热,却有阵阵微风,点缀着夏日的沉闷。

亦筑一早把自己关在房里,雷文的劝告很有效,她已决定不去参加,若这是唯一的、最后的一次属于她的机会,那么,失去也罢!生命中早已注定的,她推不掉,若不属于她的,也要不到!

她不曾把黎群订婚的事告诉淑宁,妈妈已为她担待了许多,让她独自担待一次吧!

亦恺去下围模,屋里只剩下她一人,她看着那张小小的订婚卡片,用英文烫金字印着下午三时,鸡尾酒会,这是纯洋式的,场面大而不麻烦,费用也比较便宜,这必是黎群的主意,他从不欢喜摆富家子的派头。

已快两点了,亦筑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白色有浅浅花纹的睡衣,倒在床上预备午睡,淑宁打理完厨房的事,慢慢走进来,亦筑的散漫使她吃惊,女儿从来都把时间安排得紧紧的,难道今天她不去替一个高二的学生补习?

“亦筑?今天不去家教吗?”淑宁问。

“昨天多补了两小时,今天不用去了!”办筑忙把小卡片收在枕头下,“你不午睡?妈!”

“就睡了!”淑宁看女儿一眼,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就慢慢走回房。

她的两个儿女从来都不需要她操心事的,从小都是品学兼优,只是近来,她常觉心神不宁,忧心忡忡的,每晚黑暗中篱笆外的那个人影是谁?有时有车,有时没车,那人似有所待,有所期盼的站一阵,等一阵,等所有灯光熄尽了才蹒跚离去,那人是谁?为什么?等谁?

她不曾向亦筑讯问,她怕引起女儿的不安,但是,这风雨无阻的,站了几个月的人,看来并没有恶意,他是亦筑的朋友?同学?或者是那个之谆?没有理由有巧合的夜行人,连续着每晚来到,这件事,将怎么办呢?

她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却毫无睡意,天热得难耐,又不敢吹风扇,她那风湿老毛病是惹不得的。她想着那黑暗中的人,又想着亦筑,明年亦筑就要毕业了,但愿她能找份好工作,再找个合适的对象,二十几岁的女孩,该想到这件事了,好对象恐怕还真难找哩——

“嗤”的一声,淑宁惊得跳起来,是黑暗中那人的汽车声,现在是白天,光天化日下,他也敢来?她迅速的站起来,躲在窗帘边上往外望去——

一部雪亮的、豪华的、新型的大轿车停在门口,一个西装笔挺,穿着十分讲究的男人站在门边,他似乎在犹豫不定,脸色非常矛盾,他是谁?淑宁仿佛见过他,十分英挺,潇洒,是那种有教养,有风度,有气质的男人,只是他并不很年轻,看来有三十五岁了,他站在门口做什么?找谁吗?

那男人犹豫了半天,他始终没发觉窗边的淑宁,最后,他似鼓足勇气用力按下门铃,淑宁明明看见他按铃,也被铃声吓了一跳,她完全不认识这个男人。拉平衣服,她预备去开门,赤着脚,穿着睡衣的亦筑已跳出来,叫:

“我去开!”亦筑脸上有一抹奇异的红晕,她似乎有个说不出来的预备,是什么吗?

门开处,那男人迈前一步,眼睛眨也不眨地停在亦筑脸上,亦筑掩着嘴,下意识的握着睡衣退后一步,她没想到,站在面前,定定的望着自己的,竟会是之谆!

之谆呆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亦筑是这模样的,短短的头发,自然的披拂在秀丽的,充满灵气的脸上,一袭白色碎花又宽又大的睡衣,罩住那苗条修长的身体,赤裸着脚,吃惊的不能动,像在地上生了根,这是他的小亦筑吗?是吗?或是天上的精灵?

他们互相凝视着,无法从对方的视线中自拔,长久的折磨,锥心的痛苦,在一刹那间消逝,他们什么都没有说,然而,他们都已经了解。

“我来——接你去!”之谆说。声音低沉而颤抖。

“我——我——没预备——”她要说没预备去,但他的声音已经打断她的“去”字。

“我等你,还早!”他仍是凝视她,似乎怕她在一刹那间消逝,他完全不觉旁边还有个淑宁。

“那么——”她舐舐发干、发烫的唇,“我去换衣服!”

她依恋的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回房间。小小的客厅里,似乎一下子变成真空,之谆忘情的向前走一步,他的心早就随亦筑进去,一个慈祥的声音阻住了他。

“请问——”淑宁问。

之谆一震,完全清醒过来,对着温文的淑宁,他变得像孩子似的手足无措,英俊的脸全红起来。

“我——我——”他说不出来。

“我是亦筑的母亲,请进来坐!”淑宁礼貌地说。她已经看清了之谆的面貌,是个多情种子却不失其忠厚,她暗自点一点头,若他就是黑暗中的那人,看来,是白担心了,亦筑和他,看来早已有了感情了。

“黎群订婚,我接亦筑去——”之谆语无伦次的,许多年来,他总是高高在上,第一次这么慌过,淑宁很慈祥,很和蔼,却有股说不出的威严。

“你是——”淑宁问。其实,她早猜到他是谁了。

“黎之谆,我想你——伯母!”他困难的叫着淑宁,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多,叫起来尴尬之至,“已经知道我了!”

“是的,”淑宁微笑着点点头,“若你真是那个之谆,让我告诉你,你来迟了!”

“我——”之谆一怔,立刻明了淑宁的意思,他说不出心中的感激,亦筑有怎样一个好妈妈!

“世界上,美好的事情并不多,冷酷,虚伪,遍地皆是,把真情到处扔,不觉着可惜吗?”淑宁再说。

“是——的!”之谆变得像小学生在听老师的教训。

“以后,黑夜时多休息,让太阳出来时再做工作吧!”淑宁打趣着说。

“你——都知道!”之谆吃惊的,难为情的,尴尬的。

“我若不都知道,你们怕没有这么容易,”淑宁摇一摇头,说道,“毕竟,你们之间,差了二十年!”

“我——会对亦筑好——”之谆忘情的。

“嘘,”淑宁阻止他,“别对我说,对她说吧!这个痴心的孩子,已经吃了许多苦!”

淑宁也不等之谆回答,自顾自的走回房间,这件事不需要她插在里面,对贫穷安之若素的她,可从来没心沾有钱女婿的光,女儿幸福,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个讲究爱情的时代啊!

亦筑走出来,她已换上一件纯白的简单洋装,唇上有浅浅的口红,头发也整齐些。换了衣服,似已遮掩了她的不安和窘迫,她自然了许多。

她看看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之谆,脸上染满了嫣红。

“妈,我走了!”她对淑宁房里叫。

“走吧!”淑宁怜爱地说,“享受你的青春年代吧!”

亦筑走出大门,再一次坐上之谆豪华的平治三〇〇,这时,她的心情绝然不同,你能感受到失而复得的快乐吗?

汽车快速的向前驶去,亦筑定神看看,发觉并不是驶向黎群订婚的地方。

“你走错了路!”她小声提醒。

“我今生再也不会走错路了,”他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我们不是去我的家吗?”

“天,你又捣什么鬼,黎群订婚呀!”她叫起来,挣不脱他的手,她觉得全身乏力。

“你不预备去的,不是吗?”他笑,又恢复了昔日洒脱不羁。

“你说接我去——原来你扯谎,”她大叫,失去许久的开朗心情重新回到她身上,“你是黎群的父亲啊!”

“你知道吗?若没有我,他们订婚典礼会更热闹,自然些,他们只请同学,”停一停,他很认真地说,“他们从来都不需要我,知道吗?”

亦筑不说话,全身舒畅得想大叫,大跳,大唱。

命运对他们多奇怪,毫无理由的拆散他们,又毫无理由的撮合他们,谅解就谅解,不需要再说什么,对吗?

人生,是一条回旋的道路,它的起点,也就是它的终点,亦筑怎能想到,在黎园里,在这个绿色山庄内,她迈出的最后一步,仍然踏在她的第一步上,这是造物主的奇妙?

开始就是结束,不是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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