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琦君散文 琦君散文

桂花雨

中秋节前后,正是故乡桂花盛开的季节。

小时候,我无论对什么花,都不懂得欣赏。父亲总是指指点点地告诉我,这是梅花,那是木兰花……但我除了记些名字外,并不喜欢。我喜欢的是桂花。桂花树的样子笨笨的,不像梅树那样有姿态。不开花时,只见满树叶子;开花时,仔细地在树偷里寻找,才能看到那些小花。可是桂花的香气,太迷人了。

故乡靠海,八月是台风季节。桂花一开,母亲就开始担心了:“可别来台风啊!”母亲每天都要在前后院子走一回,嘴里念着:“只要不来台风,我就可以收几大箩。送一箩给得家老爷爷,送一箩给毛家老婆婆,”他们两家糕饼做得多。

桂花盛开的时候,不说香飘十里,至少前后十几家邻居,没有不浸在桂花香里。桂花成熟时,就应当“摇”。摇下来的桂花,朵朵完整、新鲜。如果让它开过,落在泥土里,尤其是被风雨吹浇,比摇下来的香味就差多了。

摇花对我来说是件大事。所以,我总是缠着母亲问:“妈,怎么还不摇桂花呢?”母亲说:“还早呢,花开的时间太短,摇不下来的。”可是母亲一看天上布满阴云,就知道要来台风了,赶紧叫大家提前摇桂花。这下,我可乐了,帮大人抱着桂花树,使劲地摇。摇呀摇,桂花纷纷落下来,人们满头满身都是桂花。我喊着:“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

桂花摇浇以后,挑去小枝,晒上几天太阳,收在铁盒子里,可以加在茶叶里泡茶,过年时还可以做糕饼。全年,整个村子都浸在桂花的香气里。

我念中学的时候,全家到了杭州。杭州有一处小山,全是桂花树,花开时那才是香飘十里。秋天,我常到那儿去赏桂花。回家时,总要捧一大袋桂花给母亲。可是母亲说:“这里的桂花再香,也比不上家乡院子里的桂花。”

于是,我又想起了在故乡童年时代的“摇花乐”、还有那摇浇的阵阵桂花雨。

三更有梦书当枕

读书需要一种心境。安然的心绪以及宁谧的氛围,都可以将我带入那种既恍惚空灵有旖旎美妙的境界中去。在一种如诗的意境中读书,心灵会像热水里的新茶一般丝丝缕缕地舒展开来,抑或会感到那个温暖的杯底从心房间熨过,熨开心上的每一条折皱。

心境摇曳不可读书,功利浮躁不可读书,灵魂纷乱不可读书。读书需要静下心来,心无旁骛,仿佛先人于树下禅定,风声雨声车声马声,无一入其耳,酒色财气,无一动其心。其中境界如徐燕谋赠钱钟书先生的佳句:“北海西山都可恋,我来只为读奇书。”

于幽美如诗情琴韵的意境之外读书,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想起一位伟人青年时锤炼自己,专拣市声嘈杂之处读书,常激赏赞叹,这种大境界,非常人所能修得。看来,片刻宁静,一室温馨,对读书人是何等重要。求生存的匆促步履,打乱了众生心灵的止水。爱,于时光的余白处,慵读几页小书,犒赏一下干渴的灵魂,总不为过吧?可是家务劳动、友人来访、子女教育以及电视喇叭的耻噪使你无处躲藏,只好缴械投降。日常的喧嚣里,早已不进须臾的宁静。

所以深夜是最宜于读书的时候。这时,人已去,茶已凉,片刻前还热闹非凡的斗室骤然踌静。家人睡熟,喋喋不休的电视也早已哑然无声。月华似水,佳期如梦,捻亮床畔一盏青灯,取一个舒适的姿势,或躺或坐,或半躺半坐,罗埝掩住个半身子就可以了。是否举头望明月或者从记忆深处觅出几行古诗是自己的事情,这样很容易沉浸于读书的心境中去,而自己竟然还浑然不觉。

书是选好的,就安在枕下,不必提议从书架上查取。用不着书签指路,一下就能翻到要看的地方,对于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来说,这动作就该像手巧的售货员取货一样娴熟。不紧不慢地接着昨天的看,若是情节极佳的小说,可以一口气读上三五十页;若是散文,品上几篇也就够了,不必太多。像少年时读书那样,不眨眼看到明天,那样是不可能的。明天一早,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待着我。学生时代焚膏继晷的苦读对我来说已成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奢移。不再去想那些,用宁静的读书为每日的繁忙画上一个优雅的休止符,已经令我感到自豪,哪怕只读三五页,也已满足,关键是活得一份安然的心境,心甘情愿地做精神麦田里最后的守望者。

想起英国作家阿斯查姆在《校长》一书中回忆他最后一次拜访简.格雷夫人的情景。那天天气很好,格雷夫人的父母正在远处的花园里游猎,笑闹之声由窗子潜入寂静的室内,而格雷夫人却独自静坐在窗子旁,阅读柏拉图记载的苏格拉底关于死亡的精彩篇章。作家十分好奇,格雷夫人回答作家说:“他们在花园里得到的全部快乐,远远不及我在柏拉图的书中得到的多。”“索物于夜室者,莫良于火;索道于当世者,莫良于典。”这是汉代学人王符在《潜夫论》中所论说的话,信然。至于“华夏之大早已安放不下一张宁静的书桌”的悲观论调,只抱以幽然一笑。

我常常被书感动着,被友情感动着,被鼓励感动着,被忠诚感动着,被美好感动着,被优秀人物感动着,被思想家感动着,被科学家感动着,被文学家感动着。书与我就像是流水与干裂的土地,书与我就像天空与小鸟……

窗外夜色渐深,疲倦渐浓。合上书本,塞于枕下,坦然入眠。三更有梦书当枕,纵然明日有万劫不复的灾难等着,在梦乡里,仍会气息如兰的一枕书香而露出一丝无忧的微笑。

下雨天,真好

一清早,掀开窗帘看看,窗上已撒满了水珠;啊,好极了,又是个下雨天。雨连下十天、半月、甚至一个月,屋裏挂满万国旗似的溼衣服,墙壁地板都冒著溼气,我也不抱怨。雨天总是把我带到另一个处所,在那儿,我又可以重享欢乐的童年。

那时在浙江永嘉老家,我才六岁,睡在母亲暖和的手臂弯裏。天亮了,听到瓦背上哗哗的雨声,我就放了心。因为下雨天长工们不下田,母亲不用老早起来做饭,可以在热被窝裏多躺会儿。我舍不得再睡,也不让母亲睡,吵著要她讲故事。母亲闭著眼睛,给我讲雨天的故事:有个瞎子,雨天没有伞,一个过路人见他可怜,就打著伞送他回家。瞎子到了家,却说那把伞是他的。他说他的伞有两根伞骨是用麻线绑住,伞柄有一个窟洼。说得一点也不错。原来他一面走一面用手摸过了。伞主笑了笑,就把伞让给他了。

我说这瞎子好坏啊!母亲说,不是坏,是因为他太穷了。伞主想他实在应当有把伞,才把伞给他的。在熹微的晨光中,我望著母亲的脸,她的额角方方正正,眉毛细细长长,眼睛谜成一条线。我的启蒙老师说菩萨慈眉善目,母亲的长相一定就跟菩萨一样。

雨下得越来越大。母亲一起床,我也跟著起来,顾不得吃早饭,就套上叔叔的旧皮靴,顶著雨在院子裏玩。我把阿荣伯给我雕的小木船漂在水沟裏,中间坐著母亲给我缝的大红「布姑娘」。绣球花瓣绕著小木船打转,一起向前流。

天下雨,长工们不下田,都蹲在大谷仓後面推牌九。我把小花猫抱在怀裏,自己再坐在阿荣伯怀裏,等著阿荣伯把一粒粒又香又脆的炒胡豆剥了壳送到我嘴裏。胡豆吃够了再吃芝麻糖,嘴巴乾了吃柑子。大把的铜子儿一会儿推到东边,一会儿推到西边。谁赢谁轮都一样有趣,我只要雨下得大就好。下雨天老师就来得晚,他有脚气病,穿钉鞋走田埂路不方便。老师喊我去习大字,阿荣伯就会去告诉他:「小春肚子痛,睡觉了。」老师不会撑著伞来找我。母亲只要我不缠她就好。

五月黄梅天,到处粘糊糊的,母亲走进走出地抱怨,父亲却端著宜兴茶壶,坐在廊下赏雨。院子裏各种花木,经雨一淋,新绿的枝子顽皮地张开翅膀,托著娇艳的花朵,父亲用旱烟袋点著它们告诉我这是丁香花,那是一丈红。大理花与剑兰抢著开,木犀花散布著淡淡的幽香。墙边那株高大的玉兰花开了满树,下雨天谢得快,我得赶紧爬上去采,采了满篮子送左右邻居。玉兰树叶上的水珠都是香的。

唱鼓儿词的总在下雨天从我家後门摸索进来,坐在厨房的条凳上,唱一段秦雪梅吊孝,郑元和学丐。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听。晚上就在大厅裏唱,请左邻右舍都来听。宽敞的大厅正中央燃起了亮晃晃的煤气灯,发出嘶嘶的声音。煤气灯一亮,我就有做喜事的感觉,心裏说不出的开心。雨哗哗地越下越大,瞎子先生的鼓咚咚咚地也敲得越起劲。唱孟丽君,唱秦雪梅,母亲和五叔婆听了眼圈儿都哭得红红的,我就只顾吃炒米糕、花生糖。父亲却悄悄地溜进书房作他的「唐诗」去了。

八、九月台风季节,雨水最多。那时没有气象报告,预测天气好坏全靠有经验的长工和母亲抬头看天色。云脚长了毛,向西北飞奔,就知道台风要来了。走廊下堆积如山的谷子,几天不晒就要发霉,谷子的霉就是一粒粒绿色的麴。母亲叫我和小帮工把麴一粒粒拣出来,不然就会越来越多。这工作真好玩,所以我盼望天一直不要晴起来,麴会越来越多,我就可以天天滚在谷子裏拣麴.不用读书了。

如果我一直不长大,就可以永远沉浸在雨的观乐中。然而谁能不长大呢?到杭州念中学了,下雨天,我有一股凄凉寂寞之感。

有一次在雨中徘徊西子湖畔。我驻足凝望著碧蓝如玉的湖水和低斜低斜的梅花,却听得放鹤亭中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弄笛人向我慢慢走来,低声对我说:「一生知己是梅花。」

我也笑指湖上说:「看梅花也在等待知己呢。」衣衫渐溼,我们才同撑一把伞归来。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笛声低沉而遥远,然而我却仍能依稀听见,在雨中.......

髻1.母亲年轻的时候,一把青丝梳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白天盘成了一个螺丝似的尖髻儿,高高地翘起在后脑,晚上就放下来挂在背后。我睡觉时挨着母亲的肩膀,手指头绕着她的长发梢玩儿,双妹牌生发油的香气混着油垢味直薰我的鼻子。有点儿难闻,却有一份母亲陪伴着我的安全感,我就呼呼地睡着了。

2.每年的七月初七,母亲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头。乡下人的规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头。如洗了头,脏水流到阴间,阎王要把它储存起来,等你死以后去喝,只有七月初七洗的头,脏水才流向东海去。所以一到七月七,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有一大半天披头散发。有的女人披着头发美得跟葡萄仙子一样,有的却像丑八怪。比如我的五叔婆吧,她既矮小又干瘪,头发掉了一大半,却用墨炭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额角,又把树皮似的头顶全抹黑了。洗过头以后,墨炭全没有了,亮着半个光秃秃的头顶,只剩后脑勺一小撮头发,飘在背上,在厨房里摇来晃去帮我母亲做饭,我连看都不敢冲她看一眼。可是母亲乌油油的柔发却像一匹缎子似的垂在肩头,微风吹来,一绺绺的短发不时拂着她白嫩的面颊。她眯起眼睛,用手背拢一下,一会儿又飘过来了。她是近视眼,眯缝眼儿的时候格外的俏丽。我心里在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见妈妈这一头乌亮的好发,一定会上街买一对亮晶晶的水钻发夹给她,要她戴上。妈妈一定是戴上了一会儿就不好意思地摘下来。那么这一对水钻夹子,不久就会变成我扮新娘的“头面”了。

3.父亲不久回来了,没有买水钻发夹,却带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肤好细好白,一头如云的柔鬓比母亲的还要乌,还要亮。两鬓像蝉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挽一个大大的横爱司髻,像一只大蝙蝠扑盖着她后半个头。她送母亲一对翡翠耳环。母亲只把它收在抽屉里从来不戴,也不让我玩,我想大概是她舍不得戴吧。

4.我们全家搬到杭州以后,母亲不必忙厨房,而且许多时候,父亲要她出来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丝髻儿实在不像样,所以父亲一定要她改梳一个式样。母亲就请她的朋友张伯母给她梳了个鲍鱼头。在当时,鲍鱼头是老太太梳的,母亲才过三十岁,却要打扮成老太太,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儿笑,父亲就直皱眉头。我悄悄地问她:“妈,你为什么不也梳个横爱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环呢?”母亲沉着脸说:“你妈是乡下人,那儿配梳那种摩登的头,戴那讲究的耳环呢?”

5.姨娘洗头从不拣七月初七。一个月里都洗好多次头。洗完后,一个丫头在旁边用一把粉红色大羽毛扇轻轻地扇着,轻柔的发丝飘散开来,飘得人起一股软绵绵的感觉。父亲坐在紫檀木棍床上,端着水烟筒噗噗地抽着,不时偏过头来看她,眼神里全是笑。姨娘抹上三花牌发油,香风四溢,然后坐正身子,对着镜子盘上一个油光闪亮的爱司髻,我站在边上都看呆了。姨娘递给我一瓶三花牌发油,叫我拿给母亲,母亲却把它高高搁在橱背上,说:“这种新式的头油,我闻了就泛胃。”

6.母亲不能常常麻烦张伯母,自己梳出来的鲍鱼头紧绷绷的,跟原先的螺丝髻相差有限,别说父亲,连我看了都不顺眼。那时姨娘已请了个包梳头刘嫂。刘嫂头上插一根大红签子,一双大脚鸭子,托着个又矮又胖的身体,走起路来气喘呼呼的。她每天早上十点钟来,给姨娘梳各式各样的头,什么凤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换样子,衬托着姨娘细洁的肌肤,嬝嬝婷婷的水蛇腰儿,越发引得父亲笑眯了眼。刘嫂劝母亲说:“大太太,你也梳个时髦点的式样嘛。”母亲摇摇头,响也不响,她噘起厚嘴唇走了。母亲不久也由张伯母介绍了一个包梳头陈嫂。她年纪比刘嫂大,一张黄黄的大扁脸,嘴里两颗闪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个爱说话的女人。她一边梳一边叽哩呱啦地从赵老太爷的大少奶奶,说到李参谋长的三姨太,母亲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句也不搭腔,我却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刘嫂与陈嫂一起来了,母亲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对着背同时梳头。只听姨娘和刘嫂有说有笑,这边母亲只是闭目养神。陈嫂越梳越没劲儿,不久就辞工不来了,我还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对刘嫂说:“这么老古董的乡下太太,梳什么包梳头呢?”我都气哭了,可是不敢告诉母亲。

7.从那以后,我就垫着矮凳替母亲梳头,梳那最简单的鲍鱼头。我点起脚尖,从镜子里望着母亲。她的脸容已不像在乡下厨房里忙来忙去时那么丰润亮丽了,她的眼睛停在镜子里,望着自己出神,不再是眯缝眼儿的笑了。我手中捏着母亲的头发,一绺绺地梳理,可是我已懂得,一把小小黄杨木梳,再也理不清母亲心中的愁绪。因为在走廊的那一边,不时飘来父亲和姨娘琅琅的笑语声。

8.我长大出外读书以后,寒暑假回家,偶然给母亲梳头,头发捏在手心,总觉得愈来愈少。想起幼年时,每年七月初七看母亲乌亮的柔发飘在两肩,她脸上快乐的神情,心里不禁一阵阵酸楚。母亲见我回来,愁苦的脸上却不时展开笑容。无论如何,母女相依的时光总是最最幸福的。

9.在上海求学时,母亲来信说她患了风湿病,手膀抬不起来,连最简单的缧丝髻儿都盘不成样,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几根短发剪去了。我捧着信,坐在寄宿舍窗口凄淡的月光里,寂寞地掉着眼泪。深秋的夜风吹来,我有点冷,披上母亲为我织的软软的毛衣,浑身又暖和起来。可是母亲老了,我却不能随侍在她身边,她剪去了稀疏的短发,又何尝剪去满怀的愁绪呢!

10.不久,姨娘因事来上海,带来母亲的照片。三年不见,母亲已白发如银。我呆呆地凝视着照片,满腔心事,却无法向眼前的姨娘倾诉。她似乎很体谅我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谈着母亲的近况。说母亲心脏不太好,又有风湿病。所以体力已不大如前。我低头默默地听着,想想她就是使我母亲一生郁郁不乐的人,可是我已经一点都不恨她了。因为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难相依的伴侣,母亲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细看看她,她穿着灰布棉袍,鬓边戴着一朵白花,颈后垂着的再不是当年多彩多姿的凤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条简简单单的香蕉卷,她脸上脂粉不施,显得十分哀戚,我对她不禁起了无限怜悯。因为她不像我母亲是个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随着父亲享受了近二十多年的富贵荣华,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虚落寞之感,将更甚于我母亲吧。

11.来台湾以后,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亲人,我们住在一起有好几年。在日式房屋的长廊里,我看她坐在玻璃窗边梳头,她不时用拳头捶着肩膀说:“手酸得很,真是老了。”老了,她也老了。当年如云的青丝,如今也渐渐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夹有丝丝白发。想起在杭州时,她和母亲背对着背梳头,彼此不交一语的仇视日子,转眼都成过去。人世间,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呢?母亲已去世多年,垂垂老去的姨娘,亦终归走向同一个渺茫不可知的方向,她现在的光阴,比谁都寂寞啊。我怔怔地望着她,想起她美丽的横爱司髻,我说:“让我来替你梳个新的式样吧。”她愀然一笑说:“我还要那样时髦干什么,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12.我能长久年轻吗?她说这话,一转眼又是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不年轻了。对于人世的爱、憎、贪、痴,已木然无动于衷。母亲去我日远,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

13.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又有什么是值得认真的呢?

金盒子

记得五岁的时候,我与长我三岁的哥就开始收集各色各样的香烟片了。经过长久的努力,我们把《封神榜》香烟片几乎全部收齐了。我们就把它收藏在一只金盒子裏——这是父亲给我们的小小保险箱,外面挂著一把玲珑的小锁。小钥匙就由我与哥哥保管。每当父亲公馀闲坐时,我们就要捧出金盒子,放在父亲的膝上,把香烟片一张张取出来,要父亲仔仔细细给我们讲画面上纣王比干的故事。要不是严厉的老师频频促我们上课去,我们真不舍得离开父亲的膝下呢!

有一次,父亲要出发打仗了。他拉了我俩的小手问道:“孩子,爸爸要打杖去了,回来给你们带些甚麼玩意儿呢!”哥哥偏著头想了想,拍著手跳起来说:“我要大兵,我要丘八老爷。”我却很不高兴地摇摇头说:“我才不要,他们是要杀人的呢。”父亲摸摸我的头笑了。可是当他回来时,果然带了一百名大兵来了。他们一个个都雄赳赳地,穿著军装.背著长枪。幸得他们都是烂泥做的,只有一寸长短,或立或卧,或跑或俯,煞是好玩。父亲分给我们每人五十名带领。这玩意多麼新鲜!我们就天天临阵作战。只因过於认真,双方的部队都互相损伤。一两星期以後,他们都折了臂断了腿,残废得不堪再作战了,我们就把他们收容在金盒子裏作长期的休养。

我八岁的那一年,父亲退休了。他要带哥哥北上住些日子,叫母亲先带我南归故里。这突如其来的分别,真给我们兄妹十二分的不快。我们觉得难以割舍的还有那惟一的金盒子,与那整套的《封神榜》香烟片。它们究竟该托付给谁呢?两人经过一天的商议,还是哥哥慷慨地说:“金盒子还是交给你保管吧!我到北平以後,爸爸一定会给我买许多玩意儿的!”

金盒子被我带回故乡。在故乡寂寞的岁月裏,童稚的心,已渐渐感到孤独。幸得我已经慢慢了解《封神榜》香烟片背後的故事说明了。我又用烂泥把那些伤兵一个个修补起来。我写信告诉哥哥说金盒子是我寂寞中惟一的良伴,他的回信充满了同情与思念。他说:“明年春天回来时给我带许许多多好东西,使我们的金盒子更丰富起来。”

第二年的春天到了,我天天在等待哥哥归来。可是突然一个晴天霹雳似的电报告诉我们,哥哥竟在将要动身的前一星期,患急性肾脏炎去世了。我已不记得当这噩耗传来的时候,是怎样哭倒在母亲怀裏,仰视泪痕斑斑的母亲,孩子的心,已深深体验到人事的变幻无常。我除了恸哭,更能以甚麼话安慰母亲呢?

金盒子已不复是寂寞中的良伴,而是逗人伤感的东西了。我纵有一千一万个美丽的金盒子,也抵不过一位亲爱的哥。我虽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却懂得不在母亲面前提起哥哥,只自己暗中流泪。每当受了严师的责罚,或有时感到连母亲都不了解我时,我就独个儿躲在房间,闩上了门,捧出金盒子,一面搬弄裏面的玩物,一面流泪,觉得满心的懮伤委屈,只有它们才真能为我分担。

父亲安顿了哥哥的灵柩以後,带著一颗惨痛的心归来了。我默默地靠在父亲的膝前,他颤抖的手抚著我,早已鸣咽不能成声了。

三四天後,他才取山一个小纸包说:“这是你哥哥在病中,用包药粉的红纸做成的许多小信封, 一直放在袋裏,原预备自己带给你的。现在你拿去好好保存著吧!”我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十只小红纸信封,每一只裏面都套有信纸,信纸上都用铅笔画著“松柏长青”四个空心的篆字,其中一个,已写了给我的信。他写著:“妹妹,我病了不能回来,你快与妈妈来吧!我真寂寞,真想念妈妈与你啊!”那一晚上整整哭到夜深。第二天就小心翼翼地把小信封收藏在金盒子裏,这就是他留给我惟一值得纪念的宝物了。

三年後,母亲因不堪家中的寂寞,领了一个族裏的小弟弟。他是个十二分聪明的孩子,父母亲都非常爱他,给他买了许多玩具。我也把我与哥哥幼年的玩具都给了他,却始终藏过了这只小金盒子,再也舍不得给他。有一次,被他发现了,他跳著叫著一定要。母亲带著责备的口吻说:“这麼大的人了,还与六岁的小弟弟争玩具呢!”我无可奈何,含著泪把金盒子让给小弟弟,却始终不认将一段爱惜金盒子的心事,向母亲吐露。

金盒子在六岁的童子手裏显得多麼不坚牢啊!我眼看他扭断了小锁,打碎了烂泥兵,连那几个最宝贵的小信封也几乎要遭殃了。我的心如绞著一样痛,趁母亲不在,急忙从小弟弟手裏抢救回来,可以金盒子已被摧毁得支离破碎了。我真是心疼而且愤怒,忍不住打了他,他也骂我“小气的姊姊”,他哭了,我也哭了。

一年又一年地,弟弟已渐渐长大,他不再毁坏东西了。九岁的孩子,就那麼聪明懂事,他已明白我爱惜金盒子的苦心,帮著我用美丽的花纸包扎起烂泥兵的腿,再用铜丝修补起盒子上的小锁,说是为了纪念他不曾晤面的哥哥,他一定得好好爱护这只金盒子。我们姊弟间的感情,因而与日俱增,我也把思念哥哥的心,完全寄托於弟弟了。

弟弟十岁那年,我要离家外出,临别时,我将他的玩具都理在他的小抽屉中,自己带了这只金盒子在身边,因为金盒子对於我不仅是一种纪念,而且是骨肉情爱之所系了。

作客他乡,一连就是五年,小弟弟的来信,是我惟一的安慰。他告诉我他已经念了许多书,并且会画图画了。他又告诉我说自己的身体于好,时常咳嗽发烧,说每当病在牀上时,是多麼寂寞,多麼盼我回家,坐在他身边给他讲香烟片上《封神榜》的故事。可是因为战时交通不便,又为了求学不能请假,我竟一直不曾回家看看他。

恍惚又是一场噩耗,一个电报告诉我弟弟突患肠热病,只两天就不省人事,在一个凄凉的七月十五深夜,他去世了!在临死时,他忽然清醒起来,问姊姊可曾回家。我不能不怨恨残忍的天心,在十年前夺去了我的哥哥,十年後竟又要夺去我的弟弟,我不忍回想这接二连三的不幸事件,我是连眼泪也枯乾了。

哥哥与弟弟就这样地离开了我,留下的这一只金盒子,给与我的惨痛该多麼深?但正为它给我与如许惨痛的回忆,使我可以捧著它尽情一哭,总觉得要比甚麼都不留下好得多吧!

几年後,年迈的双亲,都相继去世了,暗淡的人间,茫茫的世路,就只丢下我踽踽独行。如今我又打开这修补过的小锁,抚摸著裏面一件年的宝物,贴补烂泥兵脚的美丽花纸,已减退了往日的光彩,小信封上的铅笔字,也已逐渐模糊得不能辨认了。可是我痛悼哥哥与幼弟的心,却是与日俱增,因为这些暗淡的事物,正告诉我他们离开我是一天比一天更远了。

旱烟管忆往

记得读过一篇文章“旱烟袋的家法”,作者写她老家东北乡下,十六八岁未出阁的姑娘,就会吸旱烟。如同今天的青少年吸香烟似的。我也想起童年时在故乡,每年正月里,住在乡僻山中的舅妈来我家做客,身上总是挂着旱烟管、烟袋。舅妈说她做姑娘时就偷偷地抽爸爸的旱烟,只是不敢给大人看到就是了。

舅妈的旱烟袋是竹子做的,削成椭圆形,上下两块合在一起,中间有根绳子穿着,可以吊在胸前,走路时摆来摆去,实在累赘。有时和手中的烟管相撞,发生拍搭拍搭的声音,我老远就知道舅妈走过来了,连忙给她点火。我对点火很有一手,搓好的纸卷,在灶孔里燃着后先吹去火苗,要点烟时,尖起嘴唇扑嘟一吹,火苗又起来了。我跟在舅妈后面给她点火,老是问她旱烟有什么味道,她笑嘻嘻地说:“你不要问我什么味道,我唱个歌儿给你听听,你就知道多有意思了。”于是她就唱起来:“十六八的黄花姑娘学抽烟,银打的烟盒儿金镶边。粗粗的皮丝烟下抽,抽的是桔梗兰花烟。贵客到,忙撑灯。客未坐,忙泡茶。泡杯茶儿一盏花,客人说我姑娘嫁得好人家。客人呀你说得好,满篮的财宝送我家,中午是东瓜配烧酒。下午点心是汤团滚糖霜。外加一对枕头花浪浪。表兄没有银,表妹嫁别人。表兄真有银,表妹跟你结老亲。”

舅妈当时就是这样用充满柔情的声调,一板一眼地唱给我听,一遍又一遍,所以我都牢牢记得。如今把词儿一句句写下来,也学着舅妈细声细气的声调,唱给自己听,觉得当年的农村妇女,真富于想象力和罗曼蒂克情调,也只有这样边工作边唱,心里才快乐,工作也就永不感到疲劳,只是那里面说的“东瓜配烧酒”,不知有什么味道。烧酒是比酒还差的一种副产品,是用酒糟蒸出来的。东瓜是家家田里都有的,用这两样东西就可以款待贵宾,也可见庄稼人的省俭了。而表兄没有银钱,表妹就要嫁别人,有银钱就和他亲上加亲。少男少女的婚姻,难道古往今来都是这般的现实吗?

外公也抽旱烟,他的烟管是他自己从山里挖来的一根粗细均匀的竹子,用得年长月久,都被手上汗油抹得发亮,变成紫檀色了,外公有个非常细致的绣花烟袋,是外婆亲手给绣的。外婆去世后,他舍不得用,只时常取出来摸摸看看,仿佛外婆一直在陪着他似的。他的烟管一端是比较粗大的节,中间一个窟窿,烟丝就装在窟窿里,另一端较细,也没个嘴子,光秃秃的直接衔在嘴里抽,父亲送给他一支白玉嘴湘妃竹的烟管,他只抽几次就收起来了。他说烟管一定要从自家泥土里挖出来的竹子,不要装铜质烟斗,抽起来才清香,也除烟人气。乡下人对自己土地上生长的东西,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和信赖,旱烟管里的烟油,好像还可以治百病似的。有一次,小叔泻肚不止,外公就用银针从他的烟斗窟窿里,挖出些黑漆漆的烟灰和烟油,和了焙焦的茶叶,冲开水给小叔灌下去,说是比什么药都灵,小叔泻肚真的好了,也不知是不是外公陈年的烟油治好的。是真有效的话,大概就像今天西医用的上霉素之类的特效药吧。记得我也曾被捏着鼻子灌过一次,那股子难言的味道。到今天好像还在喉管里呢。

旱烟管握在长辈的手中,也增加一分威严感。我有一位姓郑的表公,外号叫“单句讲”,他为地方上排难解纷,非常公正,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说一不二,谁都听他的。他的话简单明了,只说一遍,所以大家称他“单句讲”,是对他的权威很尊敬的意思。我父亲在家乡时,有什么疑难问题,也去请教他。他隔三两天也会自己来我家。母亲最最敬爱他,一见他来,就忙递茶递烟。他的旱烟管是父亲特地从北平带回送他的,他很喜欢那个白玉嘴。我看他倒是摸的时候比抽的时候多。父亲看他这般爱惜,又找出一支有翡翠烟嘴的送他,谁知他正色喊着我父亲的名字说,“用东西不能这样奢侈,这是前清皇宫里用的东西,收起来。”父亲只好忍住笑收起来。

郑表公来我们家绝不久坐,抽完一管烟,拍拍拍的把烟灰敲在水门汀地上,站起来回头看看我说:“小春,扫掉。”郑表公就快步走了,每回他来过后,母亲总是很高兴的样子,我问她:“妈妈,你们跟表公商量什么事啦?”母亲说:“没有什么事商量,他常常来,看你爸爸对他那副尊敬的样子,我心里就感到很踏实。你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我们的大媒人呢。”我“哦”了一声,偷偷看母亲的双颊,红得像桃花。原来“单句讲”的郑表公,撮合父母亲的婚姻,一言为定,那根旱烟管的威仪可真是不小呢。

我有一位堂房大叔,念过点书,喜欢衔着旱烟管,慢吞吞地荡来荡去,做出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他以大婶不会生育为理,娶了个姨娘,这位姨娘性情非常好,人又勤快,和我很要好,她喜欢唱山歌,也会讲好听的故事,有一天,我和她两个正在后院晒谷场上耙着谷子,边说边唱,堂叔忽然气冲冲地走来,舞起旱烟管,一下子就打在姨娘的背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她正想躲,第二下又打在她手膀上。我实在气不过,跳着脚大喊:“ 大叔,你为什么打她?”他喝了一声“小孩子少管闲事。”满布红丝的眼睛像喝醉了酒,嘴里大骂:“你这个贱人,我要揍死你。”正巧母亲赶来,才夺下烟管,把他训了一顿。他悻悻地走了以后,母亲抚慰着姨娘,却一句也不问为什么大叔打她。她抽抽咽咽地哭得好伤心,我也不敢多问。夜晚我去看她,只捏着她的手,半响不知说什么好,她叹口气幽幽他说:“像你妈妈这样慈悲体谅人的大太太是很少有的,我的命真苦。”我说。 “大叔真不应该没头没脑的就打你啊。”她苦笑一下说:“我知道他为什么打我,一定是因为昨天我们两个在后面谷仓边坐着,我教你唱山歌,后来一个长工来了,站着听我们唱,还跟着唱了两句,正巧被你大叔看见了。我就知道非吃冤枉不可,但我没想到他会打我,还打得这么狠。”我气愤地要为她向大叔辩白,她拦着我说:“不要说,一句也不要说,反正我是命中注定的了。”我心里好难过,只恨自己年纪太小,帮不了她,只有对她好言劝慰,多陪陪她。可是想起大叔手中的旱烟管,可以随便打人,真是不寒而栗。难道旧家庭中男人就有这样无上的权威,家法是可以乱用的吗?

我对于旱烟管,一直都有一份亲切的好感,可是对于大叔拿它来打人的行为,心里非常不快乐。这位姨娘原是活泼泼的,也会唱“十六八岁的姑娘学抽烟……”的山歌,可是她后来愈变愈忧郁沉默,真不知她想起十七八岁的少女时代,会有多悲伤呢,旧时代女性的命运,就是这样被摆布的。

我长大后负笈在外,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来台以后,更是断了音信。就在不久前,辗转得知大叔全家都已亡故的噩耗。回首几时情景,益增凄恻。

方寸田园

一位文友自美归来,与朋友们畅叙离情以后,就悄悄地回到她乡间自己经营的三间小屋中,读书译作,静静地度过农历新年。她可说真懂得众人皆忙我独闲的诀窍,追求归隐生活的恬静。难怪另一位文友欣羡地说:“真希望什么时候也在个田园可归。但又觉得自己仍不够那份淡泊,俗愿尚多,大概没有那种褔分。”

名家琦君散文 琦君散文
玲珑的三间小屋隐藏在碧树果林之中,满眼的绿水青山,满耳的松风鸟语,整天里不必看时钟,散步累了就坐在瓜棚下看书,手倦抛书,就可以睡一大半天,太阳、月亮、星星,轮流与你默默相对,这份隔绝尘寰的幽静,确实令人神往。但若没有朋友共处,会不会感到寂寞呢?且看小屋的主人,住不多久,就匆匆赶回十丈软红的台北市,一到就打电话找再次“畅叙离情”。可见田园的幽静,还是敌不过友情的温馨。古代的隐士,在空谷中闻足音则喜。因为“鸟语”究不及“人语”可以互通情愫。陶渊明先生尽管嚷着“息交绝游”,但他在“乐琴书”之外,仍然要“悦亲戚之情话”。他的理想国桃花源中人,一个个都要设酒杀鸡,款待洞外闯入的陌生人,也关心着洞外的人间岁月。我想那时代如果已有电话,陶先生一定会在北窗高卧、酒醒之时,拨个电话和山寺老僧聊上半天,或是给念一首新作好的长诗,彼此讨论一番。因为“得句锦囊藏不住,四川风雨送人看”的人,怎么离得开朋友呢?

我认为山水使人理智清明,友情使人心灵温厚。名山胜迹,总愿与好友同游;美景良辰,亦望与好友同享。张心斋把朋友分成五类,他说:“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他固然妙语如珠,亦见得前人有此清闲。而我们如能于百忙之中挤出一点时间,约二三知友小酌,琅琅笑语,畅话平生,其乐并不亚于倘佯于青山绿水之间。辛弃疾不是说吗:“我见君来,顿觉吾庐溪山美哉。”溪山就是好友,好友胜似溪山,想起王安石与苏东坡在政见上是死对头,可是安石罢官退隐金陵以后,东坡去探望他,安石留他同住山间。东坡答诗云:“劝我更谋三亩宅,从君已觉十年迟。”依旧是无限文章知己之感。

人到中年以后,心情由绚烂趋于平淡,本来都会倾向山水田园,可是生为一个忙碌的现代人,既无时间寻幽探胜,更不可能遁迹深山,倒不如安之若命地在现实生活中追寻一些那位文友所谓的“俗愿”,亦未始不可以充实一下心灵。否则居魏阙而思江湖,心情反而不能平静。杜甫虽然讴歌“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他自己并不甘心做一个“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因为他既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大愿,也有“但愿我与汝,终老不相离”的小愿。人若没有一愿,就没有了热诚,也失去了生活的情趣,恐怕连山水田园之乐,都不能体会了。

说起我们这些人的俗愿,也是非常容易满足的。比如说,逛逛书店,买到自己心爱的书;观摩书画展,领略一下名家笔下的意境;听听音乐会、演讲会,扩展一下胸怀;抽空去买点鲜花或小摆饰给小屋添点生机绿意;甚至研究一下化妆术使自己容光焕发一番;以至学习一下烹调术使全家大快朵颐,这些都不能说是奢侈的俗愿,倒可以说是极淡泊的雅愿,使自己活得健康,活得快乐。同时将快乐、健康与友人共享,如此则虽然身处现代都市之中,也不会感到都市的俗尘,令人生厌了。

最近在一位朋友家中小聚,他小小的客室壁间,挂着不同风格的书画。风雅的主人如数家珍似地为我们解说画法、笔意。他的书房里更有许多心爱的汉砚,青田石陶器等等,闲来把玩,意兴无穷。最有趣的是书桌边一树枯藤,悬着一个葫芦。书架上一座老树丫杈,嵌着一块圆卵石,他将山中的盎然古意,移置几案之间,真是位懂得如何美化生活的雅人。

⑦如此看来,我们暂时无田园可归时,无妨在方寸灵台之间,自辟一片田园我,不但自己能倘佯其间,亦可以此境与朋友共享。那么,纵使“结庐在人境”,也可以“心远地自偏”了。

(选自《名家名作百八篇》,有删改)

珍珠与泪珠

我读高一时的一篇英文课文,是奥尔珂德的《小妇人》,读到其中马区夫人对女儿们说的两句话:“眼因流多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全班同学都读了又读,感到有无限启示。其实,我们那时的少女情怀,并未能体会什么忧患,只是喜爱文学句子本身的美。

又有一次,读谢冰心的散文,非常欣赏“雨后的青山,好像泪洗过的良心”一句。觉得她的比喻实在清新鲜活。不知愁的少女,总是写泪与愁的诗。看到白居易《新乐府》中的诗句:“莫染红素丝,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大家都喜欢颠来倒去地背。老师说:“白居易固然比喻得很巧妙,却不及杜甫的四句诗,既写实,却更深刻沉痛,境界尤高,那就是:‘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他又问我们:“眼泪是滚滚而下的,怎么会横流呢?”我抢先回答:“因为老人的脸上布满皱纹,所以泪水就沿着皱纹横流起来……”大家听了都笑,老师也颔首微笑说:“你懂得就好。但多少人能体会老泪横流的悲伤呢?”

人生必于忧患备尝之余,才能体会杜甫“眼枯见骨”的哀痛。

说起“眼枯”,一半也是老年人的生理现象。欲思老泪横流而不可得,真是可悲。

沙子进入眼睛,非要泪水才能把它冲洗出来,难怪奥尔珂德说“眼因流多泪水而愈益清明”了。

记得有句诗说:“玫瑰花瓣上颤抖的露珠,是天使的眼泪吗?”想像得真美。然而我还记得阿拉伯诗人所编的故事:“天使的眼泪,落入正在张壳赏月的蚌体内,变成一粒珍珠。”其实是蚌为了努力排除体内的沙子,分泌体液,将沙子包围起来,从而形成一粒圆润的珍珠。可见生命在奋斗过程中,是多么艰苦!这一粒珍珠,又何尝不是蚌的泪珠呢?

最近听一位画家介绍岭南画派的一张名画,是一尊流泪的观音,坐在深山岩石上。他解说因慈悲的观音,愿为世人负担所有的痛苦与罪孽,所以她一直流着眼泪。眼泪不为一己的悲痛而为芸芸众生而流,佛的慈悲真不能不令人流下感激的泪。

基督徒在虔诚祈祷时,想到耶稣为背负人间罪恶,被钉在十字架上流血而死的情景,信徒们常常感激得涕泪交流。那时,他们满怀感恩的心,是最纯洁真挚的。这也是奥尔珂德说的“眼因流多泪水而愈益清明”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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