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恩仇录中部 江湖恩仇录

第二十五节 「五.一六通知」出台

一九六六年四月十九日,国家主席胡服同志及夫人王光美,国务院副总理陈世俊及夫人张茜一行,结束了对友邻巴基斯坦、阿富汗、缅甸的国事访问,回到云南省会昆明。自三月二十六日出访以来,胡服同志离开北京已近一月。在昆明,他向北京发出两封电报:一封给胡必成同志转德胜同志,报告已圆满结束对友邦的访问回到昆明,提出要去西双版纳看看,那里有十几万知识青年在开垦橡胶园,并请示主席后,可否安排一次见面以汇报出访情况;另一封给中央书记处总书记邓希贤,向中央请假一星期去西双版纳等地调查研究、慰问知青。

实则是胡服同志真不想回北京。他离开北京这段时间中央又出了两件大事:揪出了彭、罗、陆、杨,都是他的左臂右膀;成立了「中央文革小组」,全班人马都是德胜同志手下的亲信秀才。他已明显感觉到了,他回北京前程未卜,凶多吉少。云南省委第一书记、昆明部队司令员兼政委阎红彦上将,在多次汇报、交谈中,亦对党中央的激烈斗争状况忧心忡忡,特别是对党内军内紧急传达「彭、罗、陆、杨反党阴谋集团」一事十分反感。阎红彦上将并直言不讳地说:李云鹤凭什么在中央张牙舞爪?既然德胜同志那样讨嫌自己的婆娘,为什么现在又搞「举贤不避亲」,让她坐直升飞机当了「中央文革小组」第一副组长?搞不懂,想不通啊,刘主席,陈老总,老首长。

胡服同志、陈世俊在阎红彦等人的陪同下,乘汽车赴西双版纳。在路上,他收到了北京的两封回电,一封是胡必成同志拍来的,转告德胜同志指示:请胡服同志速回北京主持中央工作,个别见面事另订时间;一封是中央书记处邓希贤拍来的,亦是敦促速返北京,一切面告。从昆明乘汽车赴西双版纳,走滇缅公路,穿越横断山脉,来回路上就要一星期。因之胡服同志、陈世俊回到北京已是四月底。胡必成同志、朱德、邓希贤到机场迎接。在机场休息室,胡服同志听了工作演示文稿:根据德胜同志指示,彭、罗、陆、杨被划为反党阴谋集团。胡服同志连说「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中央书记处一下于少了四名书记怎么办?邓希贤说,主席已初步同意调中南局陶际华同志到中央工作,主持宣传口。

调陶际华进北京,算是德胜同志对刘、邓所做的一点让步。陶际华是湖南老乡,跟101同属黄埔六期,当过101的第四野战军政治部主任。南下广东后转地方工作,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后又升了中南局第一书记。人年轻,有才能,有政声。今后若胡必成同志不行了,倒是个做总理的材料。关键是他到了中央工作后,会跟了哪一个司令部走。

胡服同志回到北京看到的第一个文件是「中央文革小组」起草并经德胜同志修改过的——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一个措辞激烈、杀气腾腾的可怕「通知」。他跟德胜同志通了电话。毛说不忙见面,先代我主持五月四日开始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吧,我的一些具体意见,会委托康盛在会上传达。关键时刻,胡服同志没能拍案而起,缺乏临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概胆识。他又一次犯了「党性修养」的老毛病:大难当头,只图自保。他为了顺从德胜同志,很少保护自己的战友、同事乃至亲信。一九五四年他不保护上海地下党和新四军时期的老同事潘汉年,潘汉年被德胜同志判处无期徒刑而死于湖南米江劳动农场;一九五五年反「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时他不保护自己的新四军老部下饶漱石;一九五八年他不保护胡必成同志、廖云,德胜同志连续十三次公开点名周、陈二人右倾,「离开右派只有五十米远了」,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他不保护彭得华元帅,反而对彭得华落井下石,彭的一大罪名「里通外国」就是他所封赠;一九六二年八月的北戴河会议他不保护自己的爱将习仲勋、邓子恢;一九六五年十一月毛、林诱捕罗其荣大将他不据理力争;现在德胜同志要拿傅懋恭、陆定义、罗其荣、杨尚坤等人开刀祭旗,搞文化大革命,接下来就要向他胡服同志这位「玉皇大帝」下手了,他仍然不能最后一搏,拯救自己。他总是希望能跟德胜同志达成妥协。明眼人当时已经看得出一个即将降临的大悲剧了:胡服同志不保护他人,他人也不会保护他胡服同志。

GT的另一领导人胡必成同志则表现出来跟胡服同志完全不同的作风。周在文革初期的滔天红祸中,拚了老命去死保自己的亲信大将,包括力保贺文常元帅、叶参座元帅、聂荣臻元帅,力保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李富春、谭震林等,继而力保受毛、林派系排斥的将军们、部长们。他很快在自己身边形成一个强力军人集团,来与德胜同志、101的党中央周旋。妙不可言的是,德胜同志也需要胡必成同志的军政集团来牵制势力日益膨胀的101派系!其结果是,胡必成同志保护老部下,老部下保护胡必成同志,使得胡必成同志于权力争斗的残酷夹缝中历尽艰辛得以幸存,此系后话。

一九六六年五月一日,身为GT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的傅懋恭,第一次没有在北京市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活动中露面。五月四日,德胜同志仍委托胡服同志在北京主持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德胜同志却让康盛做代表,在会上正式提出「傅懋恭、罗其荣、陆定义、杨尚坤反革命集团」案。傅懋恭已知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出席中央会议,仍孤注一掷地提出:召开中央全会,集体讨论解决党内纷争。但此时他已被德胜同志「定罪」,他的提议,已无人敢于公开附议。这次被扩大进来参加会议的,除了陈柏达、康盛二人原本就是政治局委员之外,还有狄克、谢富治、李云鹤、王力、关锋、姚文元、戚本禹等毛派斗士。他们以德胜同志指示做后盾,在会上喧宾夺主,展开了凌厉的攻势。他们誓言「不论资格多老,地位多高,功劳多大,谁反对伟大领袖德胜同志,谁反对战无不胜的德胜同志思想,就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幸而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仍是「老革命」占多数,有贺文常、陈世俊、李富春、李先念、徐向谦、聂荣臻、叶参座等一批元帅、副总理,力主缓和气氛,冷静局面,并敦促中央常委早日召开八届十一中全会,处理党内重大问题。这一来,被德胜同志亲自点名的「彭、罗、陆、杨反革命集团」,除罗其荣已遭投入军队监狱外,傅懋恭、陆定义、杨尚坤三人均暂不逮捕,而责令他们留在各自的府上,反省检查。实际上是被软禁了。

有趣的是,101迟迟不肯返回北京视事。德胜同志两次电话通知他赴北京出席政治局扩大会议,101却留在他苏州的行馆里养补,无意出山。此时德胜同志已经从武昌东湖宾馆移居杭州西子湖畔的刘庄。他不得不委派北京的胡必成同志赴苏州敦请,并让胡必成同志传话:难道还要我亲自到苏州来请你回北京主持工作吗?101得到了德胜同志的承诺,这才由胡必成同志陪同乘专机回了北京。林作为党中央副主席兼国防部长,出现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派勇士们顿时声势大涨,斗争如火如茶。五月十六日,政治局扩大会议仍然由胡服同志主持,在出席者与列席者均拥有同等表决权的情况下,以举手方式通过了由陈柏达、康盛起草的,经德胜同志亲自审定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通知」——简称为「五一六通知」。实为一个GT践踏自己的党章的非法文件。

德胜同志在《通知》上亲笔写下: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理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这些人物,有些已经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的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正睡在我们的身旁……上述《通知》,遵照德胜同志的命令,不再依惯例先由党内层层下达,而直接交由新华社于当天晚上全文播发,并刊登在第二天的全国所有大小报刊上。

德胜同志派军队接管新华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人民日报社等要害单位后,已将新闻舆论工具完全操纵在自己手中。此次会议名义上由胡服同志主持,实际上完全由远在杭州的德胜同志掌控,从五月四日一直开到五月二十四日才结束,其间双方的激烈争吵可想而知。在通过了「五一六通知」之后,紧接着又通过了毛氏的「GT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组成,清一色的毛派人马:陈柏达任组长,康盛任顾问,李云鹤、狄克任副组长,核心成员为谢富治、姚文元、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人。胡必成同志费尽心机,才将陶际华安排进「中央文革」任顾问,王任重任副组长。刘、周、朱、陈、邓等GT元老们还争取到了一项党内项目工作纪律:任何情况下,严禁对党内高级干部严刑逼供,肉体摧残。此项项目工作纪律并得到德胜同志的签署。嗜杀成性的康盛赴杭州向德胜同志汇报时曾表示不满:项目人员可以不对审查对象动刑,但广大革命群众出于无产阶级义愤,对反党黑帮分子动动拳脚,怎么办?德胜同志说,还是要劝止,要文斗,不要武斗。但绝不能给人民群众订框框,泼冷水,束缚群众的手脚。

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八日,久病出山的政治权力饿虎101元帅,以德胜同志的最亲密战友、学生、最可靠的革命接班人的姿态,在会上作了一个专谈中外「军事政变、武装夺权」的精彩演讲,讲杀人,讲镇压,你死我活,血流成河,讲得与会者毛骨悚然。讲着讲着,101却也透露了伟大领袖德胜同志的玄机:近几个月来,伟大领袖一直在做一篇大文章,秘密调兵遗将,军事包围北京,以军事手段粉碎了党内外阶级敌人妄图政变的涂谋!亲密战友101无意中揭了德胜同志的老底:在北京地区行军事政变的不是别人,正是德胜同志自己。六月初,德胜同志瞒住北京的胡服同志、邓希贤,悄悄移居他的湖南老家韶山滴水洞宾馆后,读到101的这篇杀气腾腾的讲话稿,当即给自己的夫人李云鹤写下一信,表示了对自己的这位学生、接班人的担忧和不满,以留作历史的存照。也就说明了,毛要打倒胡服同志,不得不借重101,却又从一开始就对新接班人缺乏信任。

第二十六节 邓拓、田家英自杀

「五一六通知」发布后,全国上下即开始了极左疯狂与红色恐怖。德胜同志虽然取得了一连串的胜利,但他要一举推翻胡服同志、邓希贤等人牢牢掌控着的党务系统,仍感到相当棘手。他也明白,党内的广大干部,尤其是中高级干部,包括中央委员会的绝大多数委员,对他贸然发动文化大革命运动并无好感,会想方设法予以对抗、抵制,一旦危及到各级官员的切身安全,即有曝发全国内战的可能。对于爆发内战,德胜同志已有思想准备。他已横下一条心:与其到时候让内战自发性爆发,不如自己主动发起一场革命性内战……

另说面临灭顶之灾的傅懋恭等人,倒是做到了「不自杀叛党」。罗其荣大将则早于三月十八日深夜,从住所楼顶跳下未死,只跌断左腿骨,被送进医院截掉左腿,弄成残废,投入监串。后曾被红卫兵及军内造反派以箩筐装了,抬着四处游斗;第二名自杀的GT高干傅懋恭的爱将、北京市委文教书记邓拓。时间是一九六六年五月十七日深夜,亦即德胜同志强令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五一六通知」的第二天。邓拓眼看彭、罗、陆、杨等中央领导人被打成「反革命集团」,康盛、李云鹤、陈柏达、狄克一伙成为暴君德胜同志的咬人狂犬,觉得自己再活下去,必定落入恶魔康盛手中,人格凌辱不说,更会遭受严刑逼供。邓拓对康盛当年在延安秉承德胜同志旨意,大搞「抢救运动」残酷拷打无数无辜性命,记忆犹新。他不能担保自己一介书生报人,在历经日夜吊打、皮开肉绽之后,咬得住牙关,不交代出一九六二年那半途而废的「畅观楼」事件。那一来,自己所敬重的中央领导人就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自己一死,一切就断线,无从查起。

士可杀,不可辱。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书香世家出生的邓拓,满腹诗书,文章锦绣,追随共产党革命三十几年,没想到会这样自相杀戮……当晚,邓拓写下两封绝命书。他的一支名满神州的生花妙笔。已毫无文彩。一封给GT北京市委,相当长,为自己的《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做最后的申辩,并写下了「共产党万岁」、「德胜同志万岁」等口号,十足类似古代的谏臣被暴君降旨推出午门斩首之时,还要面北跪下,三呼皇上赐死之恩,以求减缓株连九族之灾。邓拓此时三呼「万岁」,正是为的力图减缓自己带给爱妻及子女们的罪孽。邓拓的另一封绝命书很短,是写给爱妻的,流露的是他的血泪真情:「……你们永远不要想起我,永远忘掉我吧。我害得你们够苦了,今后你们永远解除了我所给予你们的精神创伤。永别了,亲爱的。」邓拓是在自己卧室的卫生间里,以剃须刀割断自己手腕上的动脉大量出血而身亡。

「五一六通知」后的另一位著名自杀者为GT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德胜同志的政治秘书田家英。田家英自一九四八年起到毛身边工作,青年才俊,正直忠诚,博学强记,文笔简洁迅疾,深获毛的器重。德胜同志于五十年代的大量著作,大多出自田的手笔,毛只是稍作修改审订而已。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上,田家英对于德胜同志不管天下苍生死活,为一己私欲而大发淫威,倒行逆施将为民请命的彭得华元帅打成反党集团,即已有过痛不欲生的愤懑。会后曾向毛提出「下基层锻炼」的要求,不获批准。三年大饥荒时期,田家英多次率中央工作组到安徽、河南、山东等重灾区调查研究,目睹了农村饿殍载道、尸骨盈野的惨状。田家英每次返回北京,均向德胜同志作出如实汇报,并协助胡服同志、邓希贤等人说服德胜同志在经济路线上作出重大调整,如跟说毛同意胡服同志、邓子恢等人提出的在农村允许包产到户、责任到田等单干性质的紧急措施。可是到了一九六二年,大饥荒一结束,德胜同志就过河拆桥,翻脸下认账,在中央全会上大批邓子恢的「右倾翻案风」,大谈阶段斗争和两条道路斗争。由于长期在德胜同志身边工作,田家英亲眼目睹了「伟大领袖」如何玩弄权谋,玩弄美女而且在疯狂制造「自我神话」、「自我崇拜」的愚民运动的同时,处心积虑地一步一步为胡服同志、邓希贤、傅懋恭们设下陷阱,令其上当落井。一九六三年后,德胜同志对田家英的「不健康情绪再次发作」有所警觉,但仍不准其「下放基层工作」的请求,原因很简单,田家英知道的黑幕太多,奥秘太多。一九六四年德胜同志决心以军事手段铲除刘、邓系统之后,将田家英降为生活秘书。田家英仍挂名为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实际上毛命其管理一件十足羞辱他人格的事:德胜同志每玩过一名美女,即由田家英支给一笔服务费用,并负责该名美女回单位后的提级提薪,入团入党!

田家英自杀身亡的消息传来时,德胜同志已秘密移居老家湖南韶山滴水洞。他每天在滴水洞旁的小水库里游泳,锻炼体魄,养精蓄锐,准备返回他久违了的、也是军事政变成功了的北京,去召开中央全会,去补办一个手续,给予胡服同志、邓希贤们政治上致命一击!对于在他身边工作过整整十八个年头的田家英的自杀,他说:死了?小叛徒一个!只要那个「玉皇大帝」这时刻不畏罪自杀就行,我还需他来表演连场好戏。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五月二十五日,聂元梓等七人联名贴出了那张后来被德胜同志誉为「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胡必成同志不知就里,闻讯后感到事关重大,于当天晚上派人到北大进行调查,重申中央关于贴大字报要内外有别的规定,并严厉批评了聂元梓等人无视党纪的行为。

第二十七节 陷井

红墙恩仇录(中部) 江湖恩仇录

对于胡必成同志的出面干预,做为德胜同志在北京的政治联络员的康盛,不能不认真对付。他立即派专人将聂元梓的大字报底稿火速呈送给仍在武昌东湖宾馆的德胜同志。六月一日下午,德胜同志从武昌打电话给北京的康盛,让康盛转告胡必成同志,说他同意把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向全国广播。德胜同志的电话,无疑给了胡必成同志当头一棒。胡必成同志无法抗拒,一面电话向德胜同志认错,一面让康盛去通知新华社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于当天晚上将聂元梓等人炮打北大党委和北京市委的大字报向全国广播。

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德胜同志电令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柏达,在原三十八军军事管制小组的配合下,接管了党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社的行政、编辑业务,由陈柏达本人兼任报社社长、总编辑二项职务。这样,GT中央的最高「喉舌」,便直接掌控在毛派手中了。六月一日晚上,康盛传达德胜同志的紧急指示,命令《人民日报》于六月二日的头版,以「大字报揭穿一个大阴谋」的通栏标题,全文刊登出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并同时刊出陈柏达、王力、关锋三人连夜赶写出来的评论员文章:「欢呼第一张大字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时间,北京地区的五十五所大专院校和一百多所中等专业学校、普通中学里,那些早被德胜同志的极左思潮所煽动起来而唯恐天下不乱的狂热青年们,纷纷高唱德胜同志的「造反有理」语录歌曲,奋而造反,掀起揪斗学校校长、书记和出身不好的教师们的风潮,称为「读德胜同志的书。听德胜同志的话,紧跟德胜同志革命造反」,「深揭反革命黑线,狠斗反革命黑帮」,「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整个教育系统局势大乱,失去控制。许多学校出现了学生群殴校长、教师事件,多名中学校长被活活打死……

胡服、邓希贤家里的就读北大、清华、师大附中的孩子们,带回了学校里的恐怖信息,其中打人最凶的,又是那些平日恨上课、恨考试的高干子女。如任其发展下去,局面将不堪设想。此时,德胜同志已经从武昌东湖宾馆移居杭州西子湖畔的刘庄。六月四日晚,胡服同志、邓希贤终于获得德胜同志的同意,乘专机飞往杭州,向德胜同志请示、汇报工作。刘、邓向毛报告了北京大中学校的乱象及多名校长被打死、被迫自杀的情况,建议立即向各大、中学校派驻工作组,以恢复校园里的正常秩序。德胜同志却玩世不恭地说:学生娃娃们刚解放了几天,造了造师道尊严的反,我看形势好得很,不是糟得很嘛,无非是死了几个人嘛,何必匆匆忙忙派什幺工作组,去指手划脚呢?对于德胜同志的高论,胡服同志连连点头,但仍坚持着派工作组,否则工作实在难以做下去;邓希贤则比胡服同志直截了当些,他请德胜同志回北京主持工作。德胜同志将两人打量了一会,才说:还在治病,没法子返回北京。北京的事,还是有劳二位相机处理。一定要派工作组,你们回去开会研究嘛,我也不是一定就反对。胡服同志、邓希贤二人以为是德胜同志松了口,认可了他们的提议。却不知这正是德胜同志替他们设下的新陷井:派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

当刘、邓继续汇报关于召开十一中全会统一全党对文化革命的思想认识时,德胜同志却突然以严厉的口气,指出胡必成同志于五月二十五日晚上,派人到北京大学「威胁革命左派聂元梓,妄图扼杀第一张大字报」的问题:北大出了一张大字报,他这个国务院总理为什幺那样敏感?手脚又是那样的快?胡必成同志是既要保卒,也是保帅。保卒是为保帅。此人不同凡响啦,老牌右倾机会主义,历史上是国际派红人,王明路线的推行者。德胜同志要求胡服同志、邓希贤回北京后,召开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中央文革成员全部出席,批评帮助胡必成同志。不破不立,不塞不流,周是几十年的老问题了,能不能解决?对于德胜同志整肃胡必成同志的授意,刘、邓二人倒是十分清醒,无非是离间彼此关系,之俊各个击破。眼下GT元老们已经人人自危,他们不再顺从德胜同志一意孤行整人了。他们二人于当晚赶回北京后,将毛的这项「最新指示」按下不表。邓希贤对胡服同志表示的更明确:又要整胡必成,还等主席回北京后亲自来主持吧。

六月五日,经过整夜奔波归来的胡服同志在北京主持召开了有中央各部委负责人参加的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绝大多数的与会者主张立即向所有大专院校派驻工作组,以控制住目前校园内的恶劣局面。会议结束后,胡服同志即把会议的决定以电报传真方式报告给杭州的德胜同志,德胜同志回复同意。于是从六月五日当天晚上起,在短短半个月内,即以北京新市委的名义,向北京地区所有大学、中学派驻了工作组,代行各学校的领导职能。胡服同志为了掌握运动的第一手材料,派自己的夫人王光美以工作组组员身分,进驻清华大学校园。在这同时,刘、邓、周还颁发出一个工作文件——「GT中央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指示」,共为八条,具体规定了:大字报不要上街,运动应内外有别;开会要在校园内开,不要在街上开;不要上街,不要游行示威,不要搞大规模的声讨会。此份GT中央文件,胡服同志亦曾紧急呈报给杭州的德胜同志,德胜同志以红铅笔划了一个圆圈,并没有表示异议。

一九六六年六月上旬,胡服同志还坚持以中央名义发出通知,让分布在全国各地的中央委员,中央候补委员作好各项相关安排,准备到北京来出席八届十一中全会,讨论研究有关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问题,时间暂定六月下旬。这是胡服同志、邓希贤为牵制德胜同志的文革疯狂,力挽危局所作的最后努力。他们相信,一百多名党中央委员及候补委员的绝大多数,亦即各省市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中央机关各部委第一把手,连同人民解放军的主要将领们,都不会同意德胜同志的大乱全党、大乱全国的搞法,期望能以中央全会绝大多数人的集体意志,来制止德胜同志主席一意推行的红色狂澜。惜乎刘、邓均无勇气破釜沈舟,向全党全国人民公布一九五八年毛氏大跃进导致三年大饥荒饿死人口数千万的真相,来警策即将降临的新一轮大灾难。

再说北京的所有大学、中学校园,经工作组进驻、宣讲中央文件后,混乱局面本可以控制住了;没想到德胜同志却利用他的亲信们——中央文革小组的康盛、陈柏达、李云鹤、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人,分头潜入几所名牌大学摄风点火,传达德胜同志的各项最新指示,提出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直至鼓动部分头脑简单、思想偏激的狂热青年去驱逐刘、邓中央派驻的工作组。于是在所有校园内,很快形成了两大派学生组织的对立,一派要坚决保卫工作组,保卫工作组就是保卫党中央;另一派则认定工作组反文革、反德胜同志思想,镇压学生运动,应当被赶出校园。许多学校的两大派学生开始动嘴辩论,继而动手打群架。校际之间出现串联活动。但保卫工作组的一派学生平日多为品学兼优,中规中矩,即便打群架也知自我约束。而造反一派学生则多为平日顽皮捣蛋、痛恨课堂试卷者,因之革命造反打群架正是投其所好,表现最顽强,最具战斗力,最要誓死捍卫德胜同志。毛派大员们背着胡服同志、邓希贤、胡必成同在大学校园内大肆掮风点火的结果,导致六月二十日前后,即有三十九所大专院校的工作组被赶出了校园,局势愈趋混乱激烈。胡服同志的夫人王光美亦被迫卷入清华大学校园内两大派学生势力的争斗之中。当时的明眼人已经不难看出:北京地区所有大、中学校内两派势力的激烈争斗,实际上是为刘邓党中央与毛林党中央的又一次大对决,亦可称为一场代理人之间的战争。

第二十八节 滴水洞

一九六六年六月下旬,北京校园战争的总导演德胜同志,悄悄离开他的杭州行宫——刘庄,乘专列火车移居至他的湖南老家湘潭韶山冲滴水洞宾馆。这是一个十分神秘静僻的所在,四面环山,远离村镇,林木森森,德胜同志称为「西方的一个山洞」。据传此地为一条龙脉所在,毛的父母即葬于附近坡地。德胜同志实际上是个甚讲风水迷信之人。一九二七年九月他发动湖南农民秋收暴动,是从这里出发而后上了井岗山、延安,去夺得全国政权的;这次,他要进行生平的第二次革命,也要从这「龙脉」之地出发,去一步一步打倒坐镇北京中南海的胡服同志和邓希贤。更何况,德胜同志需要不时变换各地的妙龄女子,来松弛他长年紧张的大脑神经,来辅助治疗他日益严重的失眠症。湘女多情,温柔似水,且柔中有刚,跟那吴侬软语、娇艳欲滴的苏杭美人儿又别是一种风情。还有湖北美女——他笑称为「武昌鱼」,鲜嫩中带有辣味……连少不经事的贴身护士张毓凤都提醒他:南方女子身子燥热,多了会伤身子,不像东北女子从小受山参地气养育,能滋补男人。什么话?女子也,同志也。床上床下都是平等的,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即胜即完。称为杯水主义也好,游击战术也罢,左右就那么回事。本主席浪漫气息,渔猎美色而下痴迷美色。好色而不昏庸,绝不教区区男女之事误了政权兵权党权这社稷大事的。

滴水洞宾馆不远处有座小水库。德胜同志好泳。GT湖南省委和湘潭地委早些年即已揣摸好了「上意」,在水库的坡沿上铺下了一层厚厚的细沙及鹅卵石,以免伟大领袖下水时涉足污泥。德胜同志此时一改多年诸病缠身的形象,每天下午在冰凉的小水库里畅游两小时,有美人兮在水之湄!谈笑赋诗,指点古今,意气扬扬。他告诉身边的工作人员,这次是「临时隐居」,不再让北京的同事们知道他的行踪,又来汇报工作,逼他表态。他却掌握着北京的动态,知道大、中学校已经天下大乱,几十所学校的刘、邓工作组已被赶跑,死了一些校长、教师,有的是畏罪自杀。放手让学生娃娃们革命造反,造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反,能不有一些过火行为?能不死掉一些人?哪次革命不死掉一些人?有什么奇怪的?听说刘、邓已经着手反击,部署工作组在校园里抓黑手,抓反革命,抓反动学生。全国各地的大专院校的情形也大致上如此。谢天谢地,刘、邓这回是闯进马蜂窝去了,镇压学生运动,从来没有好下常。到时候一声号召,全国的学生娃娃们都来造他们的反,革他们的命,痛打落水狗。

德胜同志「隐居」韶山滴水洞,北京的刘、邓遍寻不着他,不知他为什么要玩猫藏耗子式游戏。这些年来德胜同志经常行踪诡密,在北京日理万机的刘、周、邓们常常十天半月的不知他身居何地。中央文革小组却每天有专机抵达长沙军用机场,或是送材料,或是送人,再由机场直接以专车送往滴水洞宾馆。对于跟刘邓的这场斗争,德胜同志并没有丝毫的轻敌麻痹。他最担心的仍然是被刘邓牢牢控制着的党务系统。召开中央全会的事一直被他拖着,但终归是要召开的。一旦自己的文革主张被中央委员会的多数人所否决,那就只有打内战一途可供选择。因之德胜同志亦作了最坏的打算,多次召来湖南省委的几位亲信书记谈话,交代形势:如果发生内战,你们就先去湘东山区搞根据地,准备打游击,到时候我来当政委,我们重新拉队伍,建红军。再来一次农村包围城市!德胜同志此言可不是说着玩的。一九六六年七月中旬湖南省委的华国锋、李瑞山、于明涛等人。的确去了湘东北平江县的连云山区住了些天,白白胖胖的身体忍受了山沟黑蚊叮咬,准备了「认清形势、紧跟主席、重新游击」来的。德胜同志瞒着北京的刘、邓「隐居」诏山滴水洞二十来天,却独独让胡必成同志知道他的行踪。你胡服同志、邓希贤不是拒绝召开中央常委扩大会议整胡必成同志吗?那好了,本人就再给胡必成同志一个机会,一次考验。若是胡必成同志不将本人的隐密行踪透给刘、邓,就证明周尚未跟刘邓结为同伙,周就还可以被争娶教育、使用。用胡必成同志代表本人去整胡服同志,一着妙棋也。如果胡必成同志此次将本人的隐秘行踪透给了刘邓,那就证明了他们是一个集团,到时候就新账老账一起算,将刘邓周一网打尽,决不姑息。

此时的德胜同志,在运筹帷幄、神机妙算的同时,也颇有点「赴汤蹈火、一往无前」的悲壮情怀。为备不测,他于一九六六年七月八日深夜,给自己的那位年长色衰、爱哭爱闹却也忠心耿耿的夫人李云鹤,写下一封长信,大有留作「政治遗嘱」之意。他写道:本人身上兼有虎、猴二气,虎气为主,猴气为辅……我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当了共产党的钟馗了。事物总是走向反面的,吹得越高,跌得越重。我是准备跌得粉身碎骨的。这有什么要紧,物质不灭,不过粉碎罢了。全世界有一百多个党,大多数党不信马列主义了。马克思、列宁都被他们搞得粉碎,何况我们呢?

我们再来看看北京的胡服同志和邓希贤。一九六六年六月下旬,一些在外地任省委书记的中央委员,已经惶惶不安地来到北京,准备着出席即将召开的八届十一中全会。这是胡服同志赖以跟德胜同志会议对决的最后机会。会议却未能如期举行。说是在这关键时刻,作为中央书记处总书记的邓希贤,已经看穿了德胜同志的不良用心,十足悲观绝

望,又工作消极起来,觉得德胜同志早已动用部队对北京实施了军事管制,康盛、陈柏达一伙又如同毛手下的吃人狼犬,青年学生们更是一个个飞天娱蚣似的唯恐天下下乱,在这种情势下,即使是开成了一次党主席拒绝出席也拒绝认可的中央全会,还有什么用处和意义?毛林兵权在握,说不定一声令下,就把擅自召集会议的人统统抓起来,以反党叛国论处。伟大领袖动用军队搞的是武斗,刘邓只能开会搞文斗,怎么是对手?因之,邓总书记属下的中央书记处和中央办公厅,迟迟未能发出召开全会的正式通知。

还有一说,是德胜同志及时给了邓希贤严厉警告:悬崖勒马,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就是后来的港台书刊称邓希贤在一九六六年的关键时刻背叛、出卖了胡服同志的由来。相信此时的胡服同志,已完全明白了他的险恶处境。北京的大学生们其所以敢于为所欲为地赶走党中央派去的工作组,敢于惨无人性地打死自己的校长、老师,完全是受到康盛、陈柏达、李云鹤等中央文革小组一伙人的幕后怂恿,而康、陈、江等人的背后,正是那位不肯返北京的德胜同志了。事已至此,胡服同志倒是表现出来一种义无反顾,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气概。他除了派自己亲爱的夫人王光美参加清华大学工作组,去跟造反学生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甚至允许自己那就读北京师范大学附中的女儿也当了学校文革委员会成员。胡服同志并对北大工作组、清华工作组均有具体的批示:「说工作组是黑帮的大宇报,是右派打着红旗反红旗……敌人出洞了,这个蛇出洞了,你们消灭他就容易了。北大工作组处理乱斗现象的办法是正确的,及时的。」胡服同志还把自己的上述批示,以工作演示文稿形式转发全国,以期制止全国性揪斗「黑帮分子」的狂潮。这一来,全国各地的工作组在当地党委支持下,开始「反干扰」,抓反动学生,使得两派势力之间的争权斗争,愈演愈烈。

七月十二日,从华中重镇武汉市传来石破天惊的消息:隐居韶山滴水洞二十来天的德胜同志,也是「诸病缠身」了十余年,多次宣称自己快要去见马克思了的德胜同志,十二日午后在湖北游泳健儿的陪同下,于武昌岸边下水,一举畅游长江三十里!上岸后,德胜同志豪情万丈地对随侍左右的湖北省委第一书记王任重等人说:人说长江很大,大并不可怕。美帝国主义不是也很大吗?我们顶了他一下,也没有啥!

德胜同志龙威猛虎畅游长江的消息及上述豪壮之语,配上毛的游泳照片,第二天一早即出现在全国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上。立时,德胜同志出山,虎啸龙吟,威震全国。北京的胡服同志们是闻风丧胆,谈虎色变了。说是胡服同志的孩子们回到中南海家中偷偷议论:毛伯伯装病装了十多年,他装得真的象……胡服同志本人苦于无法跟德胜同志电话联系上,想祝贺德胜同志身体康复都不成。自六月四日晚上在杭州的那次工作汇报后,德胜同志已经刻意回避着他胡服同志了。

第二十九节 德胜同志回北京

一九六六年七月十八日下午,德胜同志的专列火车突然驶进北京火车站。也就是说,他确信他手下的亲信部队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北京地区,无人能劫持他,软禁他,暗害他;而胡服同志已成了笼中鸟,瓮中鳖。这是自一九六五年十月德胜同志南巡整整九个月之后,终于回来了。被蒙在鼓里的胡服同志,闻讯后立即赶往北京火车站迎接。但德胜同志已经进了车站的特设休息室,拒绝见到胡服同志。这是GT的党中央主席德胜同志,第一次当着中央文革小组成员们的面,也是当着身边的工作人员的面,刻意冷落贵为国家主席的胡服同志。

当天晚上,在中南海内跟德胜同志比邻而居的胡服同志,步行到德胜同志的丰泽园菊香书屋门前,去求见德胜同志。但见门前停着多辆轿车,显然是德胜同志正在跟人谈话。警卫人员却早已接获命令,告诉他这位国家主席和党中央第一副主席:主席刚回,很累,已经休息。德胜同志再次拒见,使胡服同志空前紧张。他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苦思良久,感到自己实在是清廉动勉,辛辛苦苦,问心无愧……他请自己的夫人王光美给胡必成同志挂去一个电话。胡必成同志却是刚从德胜同志的住处回到家里,接到王光美的电话。倒是说出了真情:刚才在主席那里开了常委碰头会,有康盛、陈柏达、李云鹤三位列席,我还奇怪胡服同志怎么没到,原来是没有通知……光美呀,请照顾好胡服同志,请胡服同志保重!王光美含着泪声说了一句:总理也要保重!对方再无声音,她只好放下话筒。

六月十九日下午,德胜同志终于在自己的书房里会见胡服同志、邓希贤,有胡必成同志等人陪同。稍事寒喧之后,德胜同志即毫不客气地斥责说:「派工作组是错误的!工作组起了阻碍运动的作用。工作组阻碍革命,势必变成反革命……昨天回到北京后,感到很难过,运动搞得冶冷清清。有的学校大门都是关起来的。甚至有些学校镇压学生运动。谁去镇压学生运动?只有北洋军阀。凡是镇压学生运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运动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赶快扭转,把一切框框打个稀巴烂!」德胜同志并进一步严厉指出:「谁反对文化大革命?美帝、苏修、日修、反动派。共产党怕学生运动是反动的。有人天天说走群众路线,为人民服务,而实际上是走资产阶级路线,为资产阶级服务。」德胜同志一顿劈头盖脑的斥责,使得胡服同志、邓希贤、胡必成同志惊惧不已,哑口无言。他们又一次面临着德胜同志的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他自己高高在上,在外地优哉乐哉,不做实际工作,专事遥控,指手划脚。一出了问题,却把责任推给辛辛苦苦从事实际工作的人。真是养病的管着卖命的。德胜同志却正在气头上,瞪圆了眼睛问:怎么都不讲话?胡服、希贤不是早就要求开全会来解决党内纷争吗?胡服同志终于忍无可忍,无所畏惧地看着德胜同志,这位自己在延安时代力排众议一手扶上去的「伟大领袖」,说:派工作组一事,我和希贤六月四日晚上到杭州,向主席汇报过,主席是讲过不要怕乱,不要匆匆忙忙派什么工作组,叫我们回北京开会做决定。六月五日回来召开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出席会议的大多数人怕乱,赞同派工作组,做出了决议。当天晚上我用电话报告了主席,主席回复了同意。现在运动出了方向、路线问题,责任在我,我应当检讨,请求处分。再不行,可以把我撤职查办,可以把我下放回老家去种地!对于胡服同志的这顽强态度,德胜同志也颇为吃惊了,真不能低估了这个对手。他眼睛瞇缝了好一会,才从胡服同志身上移开了,转向邓希贤说:胡服把我端出来了,揭了老底……看来,各位都是饱受委屈的了。总书记,下通知吧!本月底,全体中央委员、候补委员来北京集中,开十一中全会。我们到会上把各人的观点摊开来,也搞一回大鸣大放大字报,热闹热闹,如何?

当天下午的会见,不欢而散。德胜同志也不再像往常那样,留老同事共进晚餐。刘、邓、周三位心里彤云密布。中南海上空雷声隆隆,胡服同志对于自己直言冒犯德胜同志,甚感后悔。回家跟王光美一说,光美也吃惊,批评他不冷静,不过话讲了就讲了,也不要后悔,反正眼下的事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了。当天晚上,胡服同志却仍坚持着,才又跟德胜同志通了电话,表明这几个月来主席一直在南方,他确是尽力在揣摹着主席的意图,按党的传统方式在北京主持工作的。土改运动派了工作组,合作化、反右、公社化,三年困难时期整风整社,都派了工作组,四清运动也派了工作组。这回,派工作组出了问题,是自己适应下了新形势……同时也担心,如果不派工作组,任由学生娃娃们闹下去,局势大乱,主席一旦返回北京,自己没法子交代的……对于胡服同志的委婉解释,德胜同志在电话里不计前嫌,笑呵呵的:胡服呀,老革命遇上新问题啰。文化大革命、反修防修,对你我,对大家都是个新考验,犯些错误是难免的。你也不要想那么多了,错了就改,改了就好。我们共事几十年,还要共事下去埃。德胜同志认定胡服同志是在对他施缓兵之计,他就将计就计,也回敬胡服同志一个缓兵之计。他并认定了胡服同志这位老朋友的特性:怯于明争,长于暗斗。看来刘克思是想在工作组问题上搞主动退却,想让他的工作组体体面面地退出各所大专院校。可世上的事,也总不是由得你刘克思一人神机妙算的。你的工作组是天马行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那么便宜。先教学生娃娃们批倒批臭了。威风扫地了,再赶走!对不起,现在是你刘克思通过工作组镇压革命左派,做下坏事,覆水难收。本主席就是要派中央文革小组的人马分赴北大、清华、师大、人大,发动左派造反,召开大会小会揪斗各学校的工作组,把工作组问题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揪住了工作组,就是揪住了胡服同志、邓希贤。对了,康盛、陈柏达不是刚提议采用一个理论新名词?叫做:刘、邓推行的是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妙极。旗帜鲜明,画龙点晴。湖南乡下人说的,打蛇打七寸。

第三十节 李云鹤耍雌风

七月二十四日下午,德胜同志亲自主持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正式讨论胡服同志、邓希贤在派工作组问题上所犯下的「方向路线错误」。德胜同志像上几次会议那样,未跟其它的政治局常委打招呼,就私自通知中央文革小组成员都来列席会议,并且有发言权。会议一开始,德胜同志就指示胡服同志先做检查,谈认识。胡服同志闷头吸着香烟,表示没有思想准备,想先听听大家的批评,而后发言。出席会议的政治局委员们都愁眉苦脸,闷不吭声。会场气氛压抑而沉重,简直令人窒息。德胜同志见自己的意图受阻,开始显得焦躁不安,向列席会议的中央文革成员们瞪了两眼。

突然,新上任「中央文革小组第一副组长」、毛夫人李云鹤,一个箭步冲到了胡服同志面前,手指着胡服同志的鼻尖,厉声训斥起来:「胡服,你的威风哪里去了?你派工作组残酷镇压革命小将,不是很得意吗?还有你的王光美当你的得力打手!你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你必须亲自去向受迫害的革命小将赔礼道歉!还有王光美,代表你在清华大学蹲的什么点?迫害了多少革命左派?」说着,李云鹤转过身来,肆无忌惮地逼视着坐在会议桌两边的十几位政治局常委和委员,元帅和大将们——这些老家伙,大部分都是一九三八年反对她和德胜同志结合,后来又以政治局决议名义给他们约法三章的那批人,她再也按捺不住压抑了,三十年来的恶浊怨气,尖声叫喊道:「我认为,胡服同志必须到清华、北大去检讨,必须到清华、北大听取革命小将的控诉和批判!我强烈要求主席批准这个革命要求!」李云鹤大发泼声,大耍雌风。会场里鸦雀无声。一位位党和国家领导人仿佛被李云鹤的尖厉的喊叫声镇住了。他们看一眼主持会议的德胜同志,又都赶忙移开了各自的视线,面面相觑,像在相互询问:这是在哪里?开的什么会议?这叫党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还是中央文革小组的造反批斗会?李云鹤凭着什么,竟然冲着党的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胡服同志颐指气使、吆三暍四?

胡服同志脸色凝重,不理会李云鹤,只将目光投向德胜同志,仿佛在等着德胜同志表态,等着德胜同志像往年一样喝斥李云鹤:「放屁!不知天高地厚,你给我滚出去!」德胜同志对李云鹤的这类喝斥,胡服同志、朱德、胡必成同志诸位几乎每年都能听到一、两次。偏偏这一次,德胜同志没有理会胡服同志,也没有理会朱德和胡必成同志。德胜同志吸着烟,微微笑笑,安之若素。很明显,他放任李云鹤当着大家的面攻击胡服同志。坐在离胡服同志不远处的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陈世俊,这时已经气得脸色发白,手指直颤。为了克制住情绪,他伸手向旁边的叶参座元帅要了一支烟,手上的打火机「咔嚓、咔嚓」响了好几下,烟才点着。他深深吸下一口,再烟雾和着心中的愤怒一齐吐出。

仍然没有人开口。李云鹤仍然肆无忌惮地一一逼视着政治局委员们。邓希贤、廖云在一角闭目养神,李富春、李先念低着头看着各自的布鞋尖,徐向谦、叶参座、聂荣臻目光平直,仿佛什么都不看。谭震林副总理满不在乎地抬头仰望天花板。只有陈柏达、康盛、谢富治和中央文革成员以敬佩的目光坚定地支持鼓励着李云鹤。李云鹤的目光恶狠狠地落在了副总理贺文常元帅身上。贺文常毫无畏惧地回敬她以威猛强悍的对视,差点就要拍案而起,却被胡必成同志以一声轻咳提醒、制止,李云鹤面露得意,一时身上焕发出种「一人之下万民之上」的女统领气概,倒也没有忘记她的主攻目标,气焰更为张狂地逼问:「胡服同志,你为什么不表态?你是不是害怕群众?」胡服同志只是冷冷地回敬了一句:「我先听听大家的嘛,今天是开政治局委员扩大会……」「你谁的都听,就是不肯听德胜同志的,是不是?」坐在德胜同志一旁的陈柏达发话了。「李云鹤代表德胜同志」?座中,不知谁压低声音冒出来一句。声音虽小,却很清晰,大家都听到了。陈世俊终于忍不住了。他手指在烟灰碟里一拧,拧灭了手中的大半支香烟,猛地站起来,盯住李云鹤,问:「你们要胡服同志去清华园作检查,要是下不了台怎幺办?回不来怎幺办?后果你们想了没有?有错误可以批评,就在这里批评嘛,为什幺非让他去清华大学作检查?!」陈世俊说毕坐下。朱德点点头。胡必成同志先摇摇头,再又点点头。与会的大多数政治局委员都以敬佩、赞赏的眼光看了看陈世俊。政治斗争,言多必失,沈默是金。但毕竟需要陈老总这号敢于面折庭争的人。

德胜同志干咳了一声,终于打破沉默,表示要开口说话了。他知道,他再不出声,就可能出现两派人马当着他的面激烈争吵的局面,那一来就会陷他于被动,陷江清与中央文革于被动。他今天倒是很欣赏李云鹤的表现,虽然还谈不上「穆桂英挂帅」,但敢闯敢冲,确有一股革命造反的气派。过去她只会在丰泽园家中耍泼,令他厌恶;今日她到政治局会议来打头阵,到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不错不错……看来这中央政治局,包括政治局常务委员会,确有必要进行一次改组,补充进一批新鲜血液。否则,仍然依靠这批德高望重的老同事、老朋友,什么事都干不成。德胜同志说:现在确有一点小将上阵,老帅归隐的味道了。「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谁在冲锋陷阵?谁在打开局面?是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们。这段时间,我们中央好多干部,没有做多少好事,文革小组却做不少好事,名声很大。胡服、希贤派出那幺多工作组,起坏作用,阻碍运动,应当允许革命师生统统驱逐之……德胜同志讲了一个多小时,稳住了中央文革小组的阵脚,再无人提出反驳。

七月二十六日,德胜同志背着其它的政治局常委,单独接见中央文革小组全体成员时,更进一步指出:全国百分之九十五的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你们去发动革命师生驱逐工作组,去动员千百万个小孙猴子,一齐来造玉皇大帝的反!七月二十八日,北京市委奉命作出关于撤销大、中学校工作组的决定。七月二十九日,中央文革小组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了「北京市大专院校文化革命积极分子大会」,几乎所有被工作组批判过的问题学生都成为文革积极分子出席。会上,胡服同志、邓希贤、胡必成同志被迫在派工作组问题上作检讨,承认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胡服同志在检讨发言时,话里有话地说:「至于怎样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不大清楚,不大知道。你们问我们,我老实回答你们,我也不晓得。我想党中央其它同志、工作组成员也不晓得。」胡服同志此言,有着很强的隐喻性,隐喻他和党中央的大多数领导人,被蒙在了鼓里,落入了人家预设的政治陷阱。在大会快要结束时,德胜同志突然出现了,由一位年轻美貌的女护士搀扶着,前来接见革命师生们,前来接受经久不息的掌声、万岁声。胡必成同志则适时地站上一张椅子打拍子,指挥全体与会者高唱歌颂德胜同志的名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德胜同志在颂歌声中,龙行虎步,向革命师生频频招手。相形之下,刚刚作过检讨的胡服同志和邓希贤,一下子成了狂热的革命师生们的眼中钉了。

第三十一节 德胜同志炮打胡服同志

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GT高干阶层期望已久的八届十一中全会终于在北京举行。党主席德胜同志已经做下手脚,未经政治局讨论。竟然以砸烂框框条条为名,擅自决定中央文革小组全体成员和北京市大专院校革命师生代表一百来人列席会议!而且许多「革命师生代表」连普通党员身分都不具备。德胜同志是替自己邀来了一批极左派政治打手和吶喊助威者。他的这一明目张瞻,史无前例的践踏章程的行径,完全显露出了其乡村流氓赌棍的凶悍本质。会场内外皆由德胜同志的卫队严密把守。面对此情此景,大多数为GT打来江山,戎马一生的中央委员们,个个面无人色,无所适从。也无人敢于站出来表示异议。事情明摆着:他们这些来自中央各部委、各省市自治区党委的「诸侯们」,在会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受到「列席会议」的革命师生代表们严密监视,都会很快被大字报、小字报、传单各种方式公布出来,传回他们各自的机关单位去,传回各省市自治区的所在地去,而成为各地造反学生的活靶子,揪斗打倒的对象!堂堂中央全会,只剩下一条赤裸裸的「真理」:谁反对德胜同志的文革主张,谁就是走资派,反革命修正主义派,谁就会下地狱;谁拥护德胜同志的文革疯狂,谁就是革命左派,无产阶级接班人,谁就能升官掌权。

会议一开始,德胜同志和胡服同志就公开了彼此的分歧,为各自的观点进行辩护。胡服同志是豁出去了,趁着德胜同志还不能一下子取消他的发言权,他争取多次发言机会。他表示自己的无辜,他不是要反对德胜同志,而是领会错了毛的意图。毛长期离开北京,中央的工作一直是由他和希贤等同志在做。他自问工作动勉,夜以继日,顾及的是全党全局的利益。工作做得越多,错误也犯得越多,思想右倾,求稳怕乱。他不敢苟同越乱越好,越乱越革命……胡服同志在替自己辩解的过程中,仍有许多顾忌,他不敢将德胜同志这些年来玩党和国家于掌股之上及个人生活腐败的老底和盘托出,更不敢提及三年大饥荒中,他和邓希贤、胡必成同志、廖云们如何帮助德胜同志度过难关,保住了德胜同志的最高领袖的权位,事后德胜同志却过河拆桥,恩将仇报……胡服同志明白,那一来他和他的一家老小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德胜同志在全会上的讲话,却仍如他在延安时的名言:老子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他从诠释自己的反修防修、阶级和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入手,列数出胡服同志自一九四九年进北京以来的一系列右倾机会主义的错误,特别是近一段在派工作组问题上的方向路线错误。错误的根源早在胡服同志于一九三九年发表的并被尊为全党教材的著作——《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中就存在了,胡服同志在书中只谈阶级斗争,不谈无产阶级专政,是半个马克思主义,亦即修正主义。只有既讲斗争,又讲专政,才是完全的马克思主义……德胜同志的确英明,要动摇和铲除胡服同志在党内的基础,必须从否定他的著作入手。当然,他为了自圆其说,也是为着争取到中央委员中的多数,他并不要一下子置胡服同志于死地。他仍坚持着自己的「割猪肉战术」,一刀一刀来割。他每次讲话,仍一口一声胡服同志,希贤同志,苦口婆心,要求胡服、希贤承认错误,检讨错误。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要做工作,能不出错?要给犯错误的同志改正的机会,还是三不主义,不打棍子,不揪鞭子,不戴帽子。要给出路,让犯过方向路线错误的同志能继续为党为人民工作。妙舌莲花,德胜同志说得入情入理。但他的这一套说词已经不能打动在座的中央委员们。伟大领袖总是好话说尽,说过就变,翻脸不认。但德胜同志仍有斩获,在中央政治局常委会的七名常委中,他已经争取到了朱德、胡必成同志两票,加上他自己和101,占了四票,凑成了勉强的多数。胡服同志、邓希贤、廖云三人成为少数。廖云多半还会请病假,以沉默来对抗。那也很好,只剩下刘、邓。但在二十名中央政治局委员和一百余名中央委员及候补委员中,他仍无把握争得多数。且开了三、四天会,政治局委员中的多数,中央委员中的绝大多数,仍然保持着令他难堪的沉默。批判刘、邓,一时竟缺乏热烈响应。那些请来的「列席代表」早一个个摩拳擦掌要按捺不住了。德胜同志及时让康盛、陈柏达去做了工作,宁安勿躁,过早「声援」,易生反感,反误大事。德胜同志决定挟自己的党主席重威,重拳出击,先在会上造成声势,再从组织人事方面动一次大手术——重新改选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把自己的两大炮手康盛、陈柏达安排进去,就可以一当十,形成自己的绝对优势。

八月五日,德胜同志在中南海大院里贴出了他亲自书写的一张大字报,题为《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他写道: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连系到一九六二年的右倾和一九六四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吗?

德胜同志的书法,剽学唐人怀素、张颠,笔走龙蛇,甚为可观。德胜同志的大字报,是一道针对胡服同志、邓希贤下的战表,亦是给了胡服同志作出的政治路线宣判书。中央文革小组立即把德胜同志的墨宝影印出来,分发给出席全会的所有人员,同时还交由北大、清华业已出现的「红卫兵」组织,去全国范围内广为铅印散发。

德胜同志亲自炮打刘、邓司令部。仅此一举,德胜同志即令胡服同志、邓希贤在全会上被孤立起来,再无人敢于走近他们。八月六日、七日两天,十一中全会的会议内容变成讨论学习德胜同志的大字报,由101、胡必成同志、朱德三位轮流主持,要求每位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对德胜同志的《炮打司令部》谈感想,谈认识、谈觉悟,思想跟不上、想不通的,要跑步跟上,赶紧搞通。101的发言最彻底:德胜同志的大字报,是精神原子弹,一句顶一万句,思想不通也得通,谁也阻挡不住。

八月八日,德胜同志出席全会并亲自主持。他让大会工作人员宣读一份早就由康盛陈柏达起草、他本人精心修改过的会议文件:《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亦即后来通称的《十六条》)。工作人员宣读完毕之后,康盛随即起立,提议对这份具历史性意义的战略文件,进行举手表决。康盛的提议,立即获得那些列席会议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们和首都革命师生代表们的热烈掌声。德胜同志没有想到的是,此时还坐在台上的胡服同志竟然挺身起立,以他一贯沉静而拗口的宁乡口音提议说:遵照党章和历届全会惯例,全会的决议文件,应以无记名投票方式付予表决。台下的中央委员中有人鼓掌。可是立即遭到列席会议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们和革命师生代表们的嘘声和鼓噪,并且有人领头呼喊起了口号:「谁反对德胜同志,我们就打倒谁!」「坚决跟资反路线血战到底!」「誓死捍卫德胜同志!誓死捍卫文化大革命!」「德胜同志万岁、万万岁!」真是流氓加无赖,喊起口号来了。德胜同志大约也觉得不大象话,便装神弄鬼的。站起身子来平息列席者们的鼓噪声和口号声。他和颜悦色地询问台下的中央委员们:现在有两种表决方式的提议,大家看看,到底采用那一种。问毕坐下。可是台下一片沉寂,无人回答。坐在一旁的胡服同志面带得色,邓希贤、廖云则闭目养神。连平日开会表现最活跃的智多星胡必成同志,此时都闷不吭声。唯有也是久病出山的101元帅虎视眈眈,望着台下的数位元帅、将军。场面甚是尴尬。这时,倒是老好人朱德忍不住了,附在德胜同志耳边说了句什么……德胜同志算找到了台阶,也是孤注一掷地对着麦克风说:好,玉阶兄言之成理。本人赞同总司令的,也是胡服他们所坚持的,对决议案采用无记名投票表决。同时,本主席也要裁定:由中央文革小组和革命师生代表,各出两人,负责监票、点票!

德胜同志一言九鼎,干纲独断,使出了撒手锏,中央委员们还能不识相?事后,一位老将在私下里赌咒:哪里是在投票?在那班王八蛋的监视下,就像在递投降书,请罪书,是在当俘虏!排队投票,就像一支给人送葬的队伍!由「列席人员」点票验票的结果,送交德胜同志过目。德胜同志想了想,交由胡必成同志去予以宣布:除弃权票与废票外,赞成票多出反对票,文件通过!

《十六条》作为中央全会决议通过后,胡服同志失去了最后希图自救的机会。原先大多数对毛氏文革绝无好感的中央委员们,不得不调整自己的立尝观点,纷纷向文革派靠拢,重新强调各自对德胜同志的忠诚。但德胜同志和文革派大员们并不十分看重这些人。因为这些散布于中央各部委、各省市自治区党政部门的当权人物,在即将深入开展的群众造反运动中,必然成为革命运动的对象与阻力,他们必然利用手中的权力,千方百计阻碍运动,如组织各种保皇势力来保他们自己、挑动群众斗群众,打内战,甚至动用专政手段对造反群众施行镇压。

六月九日,德胜同志向全会提出了一份改选并扩大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委员的候选人名单。德胜同志又让在党内军内广结善缘的胡必成同志出面,作出说明:这次重选中常委,旨在加强中央领导层的集体智能,发挥集体领导的作用,采用只进不出的原则,以利全局,以利团结。德胜同志还通过胡必成同志向中央委员们许诺:文化大革命,大乱三个月,十月一日国庆节后进入斗、批、改阶段,之后结束运动,通过大乱达到大治,把全国办成一所红彤彤的德胜同志思想的大学校。

德胜同志是妙舌莲花,胡必成同志是自欺欺人。新常委候选人名单的次序为:德胜同志、101、胡必成同志、陶际华、陈柏达、邓希贤、康盛、胡服、朱德、李富春、廖云。此项排名,101高升至第二位,是中央委员们意料中事。但对于长期主持党中央工作的「国家主席」胡服同志,竟然一下子降到第八位,排名情报头目康盛之后,不少人仍感到不是滋味。改选以举手表决方式进行,再无人表示异议。德胜同志亲自站立在主席台上数数点票,结果是人人举手,一致通过。需要顺带提到的是,在选举的前一天,新调进北京任中央书记处书记兼中宣部长的陶际华(原中南局第一书记兼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发现自己的名字竟然高居第四,排在胡必成同志之后,甚觉不妥,连夜让自己的夫人曾志出面,去找主席「老乡」德胜同志,要求把名字挪后。毛问挪到那里?曾答挪至廖云之后。毛不准;中常委一人一票,不存在谁前谁后,贵在谁左谁右谁修。毛强烈暗示出来,陶际华年轻有才干有文采,好好帮同文革派干,日后是接替胡必成同志任国务院总理的人选…可是当惯了「南天王」的陶际华却不辨风向,身兼中央文革顾问,竟不把毛夫人李云鹤放在眼里,而跟着胡必成同志保护老干部,保贺文常、保陈世俊、保邓希贤,甚至不赞成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派胡服同志!几个月后,即被德胜同志斥为「反革命两面派」,下令逮捕入狱,很快折磨致死——此是后话。

八月十一日,胡服同志、邓希贤正式在中央全会上作出检讨,承认在主持中央日常工作以来,辜负了德胜同志的信任,违背了德胜同志思想,推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犯了严重错误。刘、邓检讨之后,德胜同志作了即席讲话。他热情肯定了胡服、希贤二位的态度是好的,认识也是诚恳的,当然还需要深入批评、教育。他重申,不要把犯错误的同志一棒子打死,要立足于拉,而不是推。要给犯错误的同志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总之一句话:是给出路,欢迎胡服、希贤回到正确路线上来。

第三十二节 捉放贺文常元帅

在打倒胡服同志、邓希贤一事上,德胜同志是稳操胜券了。他的「不把人一棒子打死」,实为「不把人一次性打死」,而是分阶段、分步骤地一刀一刀来「割猪肉」。因为胡服同志毕竟是党内的「庞然大物」,几乎跟所有的党政军领导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对刘、邓也要有所区别。

邓希贤在井岗山上跟自己一起挨过国际派的整,被打过毛、邓四人小帮派,还是到了陕北后,自己才一步一步将邓提拔起来的。邓希贤是庐山会议之后才跟了胡服同志跑,但也不是跟得很紧。可以考虑把邓希贤树成一个知错能改的典型……至于胡服同志,是肯定要处理掉的了,是你死我活、有我无他的问题。若念及老朋友交情留下他,本人身后刘肯定会当赫鲁晓夫。对本人鞭尸。德胜同志甚至设想好了,不要下令逮捕胡服同志,更不用送他去秦城,就在中南海他家里划地为牢,接受批斗。七斗八斗,让他病死。谁都不担处死胡服同志的名分。

斯大林一九三七年下令处死了苏共的那么多政治局委员、中央委员,其中也包括他的几位格鲁吉亚老乡,就做得很蠢。一九五六年被赫鲁晓夫一个秘密报告揭发出来,举世震惊。德胜同志发动中国文化大革命,肯定也要送一批老战友、老同事去见阎罗王,但德胜同志不会下令格杀任何一个人,只是让他们一个个被革命左派出于无产阶级的革命义愤而斗死、打死、伤病折磨死,或是他们自己叛党自杀。条条道路通罗马,通北京。政敌死亡是目的,达到目的的手段则有高下优劣之分。即便是多年后,中国党内再出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很可能出),不肖徒孙来翻他德胜同志的档案,那就公布档案吧!德胜同志并无任何处死党内同志的文字依据。德胜同志的确要比他的外国老师斯大林辈、中国宗师秦始皇辈高明一百倍、一千倍。不信?德胜同志早在一九五八年的八届五中全会上发出过豪言壮语:秦始皇算什么?我们比秦始皇高明一百倍,一千倍。

但八届十一中全会之后的胡服同志,对于老朋友德胜同志究竟会如何对付他,发落他,仍不摸底,也仍存幻想。他相信,自己从未与德胜同志闹下过私人冤仇,也从没有计算过德胜同志的最高权位——确曾有过机会,也不乏人进言,但胡服同志顾及大局和个人名节而未下手;自己跟德胜同志有的只是工作分歧、路线观点分歧。德胜同志好大喜功,自己比较脚踏实地,德胜同志凡事轰轰烈烈,自己遇事求稳怕乱;德胜同志讨嫌框框条条,自己偏好规章制度;德胜同志主张用战争方式搞经济建设,外行领导,自己强调和平时期尊重计画经济,内行管理……两人之间,理想、主义、道路、路线,其实并无本质区别。而且每逢跟德胜同志萌生工作分歧,他总是客客气气,尽力退让,总是给了德胜同志面子和台阶。他都甚至没有像彭得华元帅那样当众顶撞过德胜同志。只是大饥荒的一九六0年十一月要求德胜同志作检讨那次,自己讲了重话:润之公共食堂已经吃得饿殍载道,河南、安徽都出现了无人村;你还要坚持吃下去,肯定亡党亡国!老百姓会送我们上断头台!但自己第二天就向他表示了歉意,说了和气话,他都流了眼泪。撤销公共食堂的事他却不肯松口。后来还是总书记邓希贤拍了板:顾不得他的面子了,救农民要紧,下文件解散!为这事,后来在广州开会讨论人民公社六十条,德胜同志还对邓希贤大发雷霆……还有就是一九六五年一月讨论「二十三条」那次,也是自己作了检讨,给了德胜同志面子…按胡服同志的最坏的设想,德胜同志对自己,会信守在中央全会上多次作出的诺言:给出路,包括政治出路和生活出路。就像德胜同志五九年庐山会议后对彭得华元帅那样:政治批判从严,生活处理从宽,仍然当个挂名的中央委员甚至政治局委员,但每逢中央开会,就自动告假,不出席,不露面,不惹德胜同志生气。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日晚上,八届十一中全会刚刚通过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纲领性文件《十六条》,德胜同志即出现在中央文革群众接待站,接见前来庆贺、欢呼的数万名大专院校革命师生——红卫兵小将。德胜同志发出号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他并号召全国大专学生进行革命大串联,北上、南下、东征、西进!去刮文化大革命的风,去点文化大革命的火!去揪党内走资派,去挖社会上的牛鬼蛇神!他指令国务院发布紧急通知:对于外出革命串联的大专学校师生,全国所有铁路、公路交通一律免费,所有旅馆亦下收取宿费!各省级地级城市,并应立即成立「革命师生串联接待站」,免费提供食宿。德胜同志师承古典小说《水浒》上描述过的法术,打开魔瓶瓶口,把数千万「小魔王」统统释放出去,去大乱天下,大乱中华。一时间,红色中国数千万大专院校师生和中学生,离开课堂校园,如同蝗虫般铺天盖地,从一座城市涌向另一座城市,从一个省分涌向另一个省分,称为「德胜同志的红卫兵走遍全国」。德胜同志为着在全国范围内掀起对他本人的个人迷信、领袖崇拜高潮,自八月十八日起,更是亲自身着草绿色军装,佩戴「红卫兵」袖章,于短短两个月之内,在北京八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总人数超过一千二百万。德胜同志为一己私欲,不惜国计民生,令整个一代年轻人疯狂地免费大游走,大旅行。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主持中央军委日常工作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贺文常元帅,在自己家中突然被捕。前来逮捕他的军人没有出示任何文件批示,只称是执行中南海保卫局任务。贺文常坚持来人应说出个起码的理由,对方才指贺参与了「二月兵变」阴谋。这回是元帅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了。

贺文常跟101长期不和。贺文常北伐战争时期已是国民革命军的一名军长,101只是贺文常军中的一名排长。但即使是如今101高居为党的第二把手,德胜同志的最可靠的接班人,逮捕贺文常元帅这样级别的开国元勋,也一定要经过德胜同志的批准。明显的,是德胜同志仍害怕有人搞政变暗杀他。毛怀疑贺最具可能性,因之要先下手清除隐患。依据只是101老婆叶群的一次揭发,指贺文常爱玩各式手枪,身上也常藏手枪,还送过一支手枪给某元老的女儿,妄图将枪混入政治局会议暗杀德胜同志……

自从德胜同志带头贴出大字报,中南海内也是大字报、小字报满天飞,各种捕风捉影的可怕流言纷纷当成严肃事实披露出来,使得这GT中央机关和国务院机关要地,越发鬼气森森,人心惶惶,杀机四起。

贺文常被捕的事,震惊了胡必成同志。贺文常、陈世俊两位元帅,是胡必成同志在中南海内的左臂右膀。胡必成同志立即派人对贺文常预谋政变一事做出调查,查无实据。周将调查结果报告101和德胜同志,并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保,将贺文常保了出来。为了安全,胡必成同志把贺文常夫妇接到自己的西华厅家中居住,德胜同志才又装神弄鬼地对贺文常表示安慰,找贺文常谈话,说自己也是「保贺老总的肮。实则是德胜同志玩的擒纵之术,对贺文常的这一抓一放,为的警告GT军中的大人物们,若有不轨举动,他德胜同志决不手软,定会断然处置。再者,德胜同志为了控制胡必成同志,终归是要处理掉贺文常的。毛认定贺文常「匪性难改」,是最具反叛性的一位帅。

第三十三节「祝展开全国全面内战!」

一九六六年九月,胡服同志、邓希贤继续在中央工作会议上作检讨,德胜同志继续在刘、邓的书面检讨上作出正面批示。肯定刘、邓认错态度好,有进步。九月下旬,在筹办十月一日的「建国」十七周年活动时,已经晋升为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国务院常务副总理兼中宣部长的陶际华,犯下了触犯德胜同志的大错:他依惯例,仍指示新华社发出两张「主席标准像」。一为党主席德胜同志,一为国家主席胡服同志;为了保护副总理兼外长陈世俊元帅,还同意对一张新闻照片做了「换头术」,让陈世俊出现在德胜同志身边。相信陶际华的这些举措,都事先请示过胡必成同志。但陶铸却惹下了牢狱之灾,此系后话。

正是这一年的秋冬之季,全国学生大串连,全国揪斗走资派,全国大大小小机关、学校大闹夺权、反夺权文化革命的狂暴风雨席卷神州大地……几乎所有地方都出现了两大派群众组织的争斗,且从文斗很快发展成武斗。每派群众组织又各有其强大的后台,如湖北的「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的后台为湖北省省军区,「百万产业工人革命大军」(简称「百万雄师」》的后台为武汉部队,四川省的「产业军」的后台为四川省军区,「红色造反总部」的后台为成都部队等等。一般而言,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和省军区支持一派,是为所谓的「保皇派」;各省地的野战部队则直接听命于毛、林及中央文革,支持另外一派,是为「造反派」。两大派组织都从各自的后台那儿获得枪枝弹药,而大打出手。而最为荒谬的是两大派组织都宣称自己是真正的革命左派,为的「誓死捍卫德胜同志」,面对全国交通瘫痪、工厂停工、矿山罢工、两派组织大打出手,德胜同志却感到亿万群众被真正发动起来了,文化大革命运动不再冷冷清清,「形势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而是一派大好!」德胜同志要印证他的信念:人民群众在翻天覆地的大动荡中数天内所能接受的观念改变,要超过平静年代里的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因之大乱天下,越乱越好。乱透了,才能彻底清除刘、邓路线及其社会基础,才能砸烂旧的国家机器,改朝换代,重建党团组织,重建政权。正于101所言,把全党、全军、全国都办成为一所红彤彤的德胜同志思想的大学校。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为德胜同志的七十三岁生日。虽说德胜同志早于五0年代建政之初,就明文规定,禁止为党和国家领导人祝寿、摆酒。毛本人却年年在自己生日这天设宴庆寿。一九六六年底的这次生日宴会,自然不会有他的老同事、老战友如胡服同志、邓希贤等人出席了,他请的是中央文革的左派悍将们,包括康盛、陈柏达、狄克、姚文元、关锋、王力、戚本禹等,李云鹤则以女主人身分说说笑笑。好不得意。GT元老一辈中,仅有胡必成同志和朱德。席间,擅长应付这类场面的胡必成同志,带领中央文革的秀才们,围站在德胜同志座前,齐齐地举着酒杯,唱歌也似的连呼三遍「祝德胜同志万寿无疆」!德胜同志对众人祝福他「万寿无疆」并无多大兴趣,也不起立,只是举了举杯子致答,说出一句气贯长虹、山河失色的话:「祝展开全国全面内战!」中央文革的左派悍将们一听这道圣旨,竟也都惊讶不已!接着便都欢欣鼓舞地热烈鼓掌。胡必成同志也跟着鼓了鼓掌,并当即嘱咐陈伯达、康盛等人,要把德胜同志的最新指示的精神实质,写进「两报一刊」一九六七年元旦社论里,作为新一年里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指导方针的新内容。

「两报一刊」为《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简称。文化大革命以来,德胜同志及其麾下的文革小组即利用「两报一刊」发号施令,凡德胜同志有了新的政治意图,「最高最新指示」,都由文革小组的悍将们舞文弄墨,写出「两报一刊」社论,向全国发布。一九六七年元旦社论本已由陈柏达、康盛主持写成,内容亦已够凶狠,杀气腾腾,连「万炮齐轰」、「刺刀见红」、「砸他个稀巴烂」、「打他个片甲不留」等词句都用上了。李云鹤提出,就以德胜同志的这句最新指示「祝展开全国全面内战」做元旦社论的标题。又响亮又大气魄。康盛表示赞同。校样出来后,胡必成同志却要滑头,不示可否。周的那句「要把主席的这个最新指示的精神实质写进元旦社论去」的话,本是用来讨好、应付德胜同志的,而且机巧地用了「精神实质」一词,并没有要引用原话的意思。倒是身为文革小组组长的陈伯达——这位最受德胜同志倚重的马列主义理论家提出来:做标题,太凶。军队里那批跟我们唱对台戏的老家伙,更要借题发挥,指我们中央文革公开号召打内战了……陈柏达这一说,其它的文革悍将们也都有点泄气。唯毛夫人李云鹤对陈柏达十分光火:老夫子,您连主席的最新指示都不敢用?是不是思想上有点右?老狐狸陈柏达立即顺水推舟:你是文革小组第一副组长,由你出面去请示一下主席,不是更方便些?如何?李云鹤白了眼,因为她也摸不清毛的底,只知道为了把文革进行到底,毛是不惜打内战的。可是若以此话做元旦社论的标题,等于公开号召打内战,出于策略上的考虑,未必肯同意。说不定还会受到一顿严厉喝斥,自讨没趣。且毛经常骂她的一句话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九六七年「两报一刊」元旦社论用的仍是原标题——《向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展开总攻击的一年》。这样,就连中央文革小组那批极左派打手们,也未敢在社论中引用德胜同志的那句名言。一九六七年,却确是全国武斗高潮的一年。几乎全国所有省市自治区都分裂成两大派组织大打出手。四川境内的武斗出动重型坦克与火箭炮,广西、湖南的两大派武斗则使用了「援越武器」——一种见血封喉的陆军刺刀。这种刺刀的锋刃经过特殊药物处理,本是用在越南战场上杀美国士兵的,只要刺破了敌人的皮肤,刺刀尖上的剧毒药物即会通过血液迅速蔓延,可在几分钟内导致死亡。皆因各省区的两大派组织均各有军队做后台,暗中提供武器弹药。虽有胡必成同志等人以「GT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四家的名义联合发出红头文告,三令五申禁止武斗,但全国各省区两派组织间的大规模内战,从一九六七年直打到一九六八年,整两年时间才基本停息。而浙江省金华地区、河北省保定地区的两派组织武斗,枪枪炮炮一直延续到一九七五年才被制止祝文革期间,德胜同志的各类最高最新指示满天飞,唯对全国武斗,他从没有明确表示过反对。

一九六七年年初起,德胜同志、101对全国实施军事管制,所有机关、学校、厂矿企业的领导班子都瘫痪了,打倒了,只好由军事接管小组执掌权力。一九六七年春天、夏天,德胜同志由狄克、谢富治、王力等人陪同出巡华北、华东、中南等省区,而沿途各地新上台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多为军人》都向他汇报:由于全面武斗,学校不上课,工厂不开工,矿山闹罢工,公路、铁路、航运交通都中断了。德胜同志却笑呵呵地说:形势大好,不通的反面就是通!当有人汇报:城里的工人下乡搞武斗,乡下的农民也进城搞武斗,背了梭标、鸟铣大打出手,有人给他们一天一块钱做工资。德胜同志听了很高兴:农村包围城市?好得很!农民平时要种田,没有功夫进城,如今农民也可以进城了嘛,一人一天一块钱,比他们的工分收入高,划得来;当有人汇报,许多机关单位的食堂,因大师傅们也闹造反,不起伙不开饭时,德胜同志更是哈哈大笑:还是大师傅最厉害,惹不起!你们这些人不革命,当然不要给你们开饭……如此种种,德胜同志充满风趣而又玩世不恭的「最高最新指示」,均由随行的狄克等人纪录整理,形成文件,以贴布告的方式,层层下达,贴满全国城乡,直接鼓舞着全国范围的大武斗。面对全国大武斗,德胜同志的「视密战友、最可靠的革命接班人」101元帅也一再表示:「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群众组织之间打派战,无非是几种情况:一种是好人打坏人,应该;一种是坏人打坏人,活该;一种是坏人打好人,镇压!」

最为惨烈的武斗事件发生在云南、四川、贵州、河南、山西、安徽、广西等省区。广西壮族自治区首府南宁市。武斗中处于守势的「四二二」革命造反派,最后退守进了南宁市地下的战略防空地道;而处于攻势的「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指挥总部」,则在省军区部队的直接支持下,掘开堤防水淹地道,一举淹死地道内的数千人,使得汇流广东珠江的数百里河道,浮尸满江,一直飘流到珠江的出海口。

第三十四节 智擒王光美

我们再来看看被软禁在北京中南海福禄居里的胡服同志。胡服同志的那位老邻居德胜同志,则早于一九六六年的秋天即搬出了中南海,先到西郊香山别墅住了些日子,怀疑房间里有毒气,年底又搬进城。在中南海对面的人民大会堂浙江厅临时居住,这占地广大的人民大会堂内,除了可容八千人的大剧尝大宴会厅以及二楼小剧场之外,还有三十座相对独立的省区级厅堂,如北京厅、新疆厅、浙江厅、云南厅等等。德胜同志搬离中南海的用意很明显,就是为的方便中南海内的造反队随时批斗胡服同志、邓希贤。他却要两耳清静。亦免得有人代为求情。他还具体指示过:可以批斗胡服同志,但不宜拉出中南海,亦不要送去秦城监狱。秦城已经关押着从四川成都揪回来的彭得华,以及在北京被捕的罗其荣、傅懋恭、陆定义、杨尚坤等一批大人物,但不要用来关押胡服同志。胡服同志的待遇应当特殊些。至于邓希贤,应当与胡服同志有所区别,要立足于一帮二拉,教育挽救。坚持文斗,触及灵魂,而不要伤及皮肉,以观后效……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八日,德胜同志背着中央政治局,背着胡服同志本人,授意中央文革成立「胡服同志王光美专案审查小组」,并指定由自己的夫人李云鹤着手从精神上袭击胡服同志夫妇。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下旬的一天,毛夫人李云鹤率领康盛、谢富治等人,亲自赴清华大学找到胡服同志与前妻王前所生的女儿刘涛,以党中央、德胜同志的名义,要求刘涛揭发自己的生父,而且威胁说这是跟她的反动父亲划清界线的最后机会。年轻的刘涛见德胜同志的夫人亲自出面找她,陪同来的又是中央文革顾问康盛和公安部长谢富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几经迟疑之后,于一九六七年一月一日去探望了自己的生母王前。王前因患精神病长期住医院治疗,最痛恨的就是当年胡服同志背弃她另结新欢王光美。王前向女儿「揭发了胡服同志在白区工作时期将党费兑换成金圈金戒指戴在身上」等「行径」。于是刘涛根据母亲提供的「罪行材料」,拉着同母所生的弟弟刘允真,一起写下了揭发生父胡服同志的大字报……可怜胡服同志的九名子女,最大的一儿一女下放新疆当知青,七名留北京的子女则都在各自的学校被革命师生揪斗凌辱,代父受过。因之刘涛及其弟弟刘允真为着减轻自身政治压力,而揭发生父的「罪行」以划清界线,在那个举国丧失理性的疯狂年代里,是毫不足怪的了。

一九六六年一月一日清晨六时,中南海的造反队就给胡服同志的朱所福禄居来了个「开门红」:两位造反斗士叫开了院门,在院墙上贴下多幅大标语,又在院内甬道上以排笔浓墨刷下两条大口号「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胡服同志!」「谁反对德胜同志思想绝没有好下场!」这是在毛夫人李云鹤怂恿下,中南海造反队对刘少俞家中的第一次突然袭击。胡服同志一家所住的福禄居,隔墙就是德胜同志所住的菊香书屋,均属前清王室别院丰泽园的一部分。福禄居为一长方形宫院建筑,分为前院、中院和后院。前院为胡服同志的书房、办公室、会客室,中院为厨房、餐室和几个孩子的宿舍,后院为胡服同志夫妇的卧室、保健休息室。后院和中院均各有一道侧门通向院外,但平日很少启用。全家大小包括工作人员在内一律从前院大门出入。胡服同志、王光美起床后。才到前院看到了标语口号,脸都气白了。在堂堂中南海内,如果无人主使,谁会使出这一套呢?而他还挂名为党中央常委兼国家主席!胡服同志当即让王光美打电话给胡必成同志总理,谈了情况,并提到刘将辞掉「国家主席」等职务的事。胡必成同志立即要求中央办公厅派人清理掉刘家院子里的标语口号,但对刘欲辞「国家主席」职务事,则说:「这不行,不行埃这有个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问题。」周并要求他们夫妇,今后无论何种情况,都不要离开中南海。胡必成同志很明白,刘胡服夫妇一旦离开中南海,情况更难以控制,可能于混乱中遭到暗算。

胡必成同志还意图维护国家法统。此时的德胜同志和夫人李云鹤,以及他手下的101、康盛、陈柏达们,早就不把什么「国家主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之类放在眼里了。一九六七年一月三日,受李云鹤「个别谈话」所启发的胡服同志前妻的女儿刘涛、儿子刘允真,在中南海职工食堂大门口贴出了「揭发党内最大走资派胡服同志」的大字报。立时引来中南海内的大群干部战士围观并奔走相告。大字报于当天即被传出中南海。形形色色的红卫兵组织再又迅速将它传送到全国各地。毛夫人李云鹤的目的达到了。一向被誉为「中南海模范家庭」的胡服同志家里爆发父子革命!出自胡服同志亲生儿女的大字报,谁又不感兴趣?最具曝炸力,也最能从思想感情上给胡服同志夫妇以狠狠一击。一箭何止双鹏?无形中还给了中南海造反队的斗士们以莫大的鼓舞。

中南海造反队由GT中央办公厅属下的秘书局、机要室、警卫局、电话局、生活服务局、政策研究室等单位一批思想激进的干部职工所组成,直接听命于中办主任汪主任及其汪主任上面的谢富治、康生和李云鹤。一月三日晚饭后,中南海造反队的二十余人闯进福禄居前院,勒令胡服同志和王光美站在走廊上接受批斗,造反队员们又呼口号又唱语录歌,胡服同志夫妇的四个末成年的孩子吓得躲缩在走廊墙角里发抖。其间造反队员还强令胡服同志背诵《德胜同志语录》书中某一页某一条,胡服同志背诵不出,造反队员们群起哄笑嘲骂,并当着胡服同志的面高呼「打倒党内最大的定资派胡服同志!」「胡服同志不老实,死路一条!」

三天后的一月六日,德胜同志夫人李云鹤更直接导演出了一掣智擒王光美」的丑剧。当天傍晚,王光美在家里突然接到读中学的女儿亭亭从医院里打来的电话,说姐姐平平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汽车压断了腿,需要截肢,正在人民医院急诊室等候家长签字。王光美急得面无人色。胡服同志做为父亲,本能地作出反应:「我们马上到医院去!」王光美记起了胡必成同志总理的多次忠告——要求他们夫妇不要离开中南海,因而有些迟疑。胡服同志却顾不得许多了,说:「你不去我一个人去!这么小的孩子为了我挨斗,受难……我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胡服同志、王光美驱车赶胡服也出现了,要不要一起抓走?李云鹤同志没有部署……王光美一见红卫兵人多势众,情况不好,为了自己的两名孩子,更主要的是为了胡服同志能安全返回中南海,便当机立断地对那群红卫兵说:「好了!我随你们去清华园,不是王光美的统统走!」胡服同志领着儿子刘源和女儿刘亭亭以及几名工作人员回到中南海家里。倒数第三小的女儿平平已经守候在门口。胡服同志忙问:「平平,你的腿……」平平扑到了父亲怀里:「我的腿没事,他们把我扣留在学校里,为的是把妈妈骗出去抓走……」饱受屈辱的平平和亭亭抱住父亲放声大哭了起来。胡服同志却欲哭无声。他所能明白的是,那只如来佛式的巨手正在玩弄着他的命运,操纵着他的生死。他所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伟大领袖也要学封建帝王大搞株连?为什么要把罪孽强加到自己的几名年幼无辜的子女身上?都是一起从生死战场上走过来的战友、同事和邻居啊,都是亲眼看着他们出生、长大、上学的啊,平日都是「毛伯伯」、「江阿姨」的叫得又甜又亮的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胡服同志怎么都想不透,想不通……

此时的胡服同志,大约仍然没有想起,自从共产党执掌政权以来,年复一年人为地进行阶级斗争,煽动阶级复仇,全中国数以千万计的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的无辜子女,已经因为他们父母的「罪孽」,被株连迫害了整整十七年了,成千上万的「反革命后代」尚未成年,就成为共产党政治祭坛下的牺牲品……如今的情况是,以德胜同志为首的GT领导集团,年复一年地奉行阶级专政、暴力万能,越斗越上瘾,斗得血红了眼睛,斗得丧心病狂,从中南海外斗进了中南海内,才祸及到了无辜的高干子女、革命后代。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

按胡服同志的生活习惯,每天的深夜,他总是由王光美陪着,走出福禄居,到中海与南海交汇一带的湖堤上散步,以松弛疲累了一天的头脑,舒展紧张了一天的筋骨。人都知道,中南海里数他和胡必成同志两人工作最繁重,也最辛苦……。这天深夜,胡服同志照例出来散步,却没有了王光美,只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平平、源源、亭亭紧随着他。家里还有最小的女儿小小(潇潇),是胡服同志的掌上明珠。一月的北京,田寒地冻,湖水已结成厚冰。亭亭拉着父亲的手,又哭泣起来了,她这些天一直被「造反派」关押在学校里,今天早上被迫在全北京市中学生联合批斗大会上做检查,下午又被押去平平姐的学校陪平平姐挨批斗。后又和源源哥一起被押往医院当人质,在清华红卫兵的拳头、皮带的威逼下给家里打了那个骗妈妈的电话,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被清华大学的红卫兵抓走……爸爸!我们家到底犯了什么罪?人家为什么这样斗我们?隔壁的毛伯伯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来救救我们?清华大学抓妈妈的人,说是江阿姨叫他们干的……,是不是毛伯伯要害我们一家……小亭亭声音不高,像在自言自语。后面的源源回头望了一眼在不远处监护着他们的卫兵,伸出巴掌想捂平平的嘴巴。胡服同志像一株枯树站在路灯下,没有制止女儿的哭诉……寒风呼啸,繁星闪烁,冻彻肌肤,仿佛有一阵一阵的腥风血雨扑面。胡服同志牵着三个孩子,无声地在湖堤上走着。这哪里是金碧辉煌的中南海啊,哪里是庄严肃穆的党中央、国务院首脑机关的所在地,分明是个遍地圈套的迷魂阵,人鬼杂居的阴阳界,机关密布的生死场埃迎着刘胡服和他的孩子们的,是那无边无涯的黑暗。经过胡必成同志的出面干预,王光美在清华大学挨了整夜的批判斗争之后,总算回到了中南海家中,回到了胡服同志和儿女们身边。德胜同志和李云鹤也初步达成了目标,利用摧残胡服同志夫妇跟儿女们的亲密感情,来摧毁胡服同志健全而清醒的大脑神经。说是德胜同志在人民大会堂的临时居所内听了「智擒王光美」的汇报,哈哈大笑:妙妙妙!过去是王光美抓左派学生。如今是左派学生抓王光美,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并即兴吟哦:清华小将出奇兵,调虎离山把敌擒……

一月六日「智擒王光美」的丑剧刚刚演过,一月七日,毛夫人李云鹤下令逮捕了胡服同志的另一名儿子刘允若。德胜同志说自己无后,一个儿子被打死在朝鲜战场,一个儿子是神经病,两个女儿迟早要嫁人,生下后代也不是毛家的人。而胡服同志却有九名发育正常、聪明懂事的子女,还年年被耸为「中南海机关模范家庭」!单凭这一点,李云鹤早就切齿忌恨,毛也心里极不平衡。却说这刘允若小名毛毛,在胡服同志的子女中排行老三。因他在批斗会上不肯承认父亲是「中国的赫鲁晓夫」、「老反革命分子」,骂李云鹤才是真正的黑帮、反革命,而被关入公安部监狱。胡服迟迟未获悉他这个儿子被捕的事,就算获悉了,他也已经救不了自己的亲骨肉了。现在的情况是,胡服同志及其大多数的GT元老们,已经分不清谁是李云鹤谁是德胜同志了。李云鹤每逢公众场合,各种大会小会,必定宣称她代表德胜同志,代表中央文革。很明显的,她已获得了德胜同志百分之百的授权。正如李云鹤本人后来说的那样:「我是德胜同志跟前的一条狗,主席叫我去咬谁,我就去咬谁。」

更奇怪的是,胡服同志作为国家主席,并长时间担任党的第二号领导人物,他的住所本是受到中央警卫局、八三四一部队(中南海警卫部队之番号)的特级保护,一天二十四小时均有卫队执勤的。可是自一九六七年元旦那天起,卫队不知受到哪一级领导人的指示,不再阻挡中南海造反队的人马闯入福禄居,无论是深夜还是凌晨。总是大门一拍就开了。卫队的职能变成对胡服同志夫妇的监管。深知中央政治保卫系统奥秘的胡服同志,心里自然明白,若是没有德胜同志本人的命令,八三四一部队政委兼中央办公厅主任的汪主任等人,是不可能对他采取此项曾经用来对付过高岗、饶漱石、习仲勋、彭得华、傅懋恭、罗其荣等人的非常措施的。

一场以摧毁胡服同志、邓希贤在人民群众中的领导人形象为目的的运动,继续有计画、有步骤地进行着。一九六七年一月十日,北京市新华书店总店和北京市运输公司的革命左派采取联合行动,将书店中所存的有关胡服同志、邓希贤的画像和书刊,统统运送到天安门广场当众焚烧,引来数万名革命造反派和红卫兵小将围观、欢呼,配以乐队敲锣打鼓,之后还举行了庆祝游行,呼喊「打倒胡服同志!」「保卫德胜同志!」北京市新华书店并就此向全国各省市新华书店发出革命通报,推广造反经验。于是全国各地纷纷效仿,也都当众焚烧了「中国头号走资派」胡服同志和「第二号走资派」邓希贤的画像、书刊。不久后,更有湖南宁乡县的红卫兵,四川广安县的红卫兵,分头采取革命行动,掘了胡服同志和邓希贤两家的祖坟,以向伟大领袖德胜同志和101副主席表忠心。

第三十五节德胜同志游戏胡服同志

一九六七年一月十三日深夜,胡服同志正在福禄居前院的书房里写检查,德胜同志却派秘书乘一辆华沙牌卧车来接胡服同志,去毛在人民大会堂里的临时住处——浙江厅谈话。是德胜同志忽然对他的老战友、老同事、老邻居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德胜同志要在陷胡服同志于死地之前,观察一下这位对手的动静,做最后一次火力侦察,估量一下对方还有多大的反弹能量?还是要对胡服这位「有反毛之心、无反毛之胆」的「英雄好汉」,瓮中之鳖,来一次狸猫戏耗子式游戏?还是在弄死胡服同志之前,仁至义尽地行一次告别仪式,以求得一点内心的平衡?不管怎么说,是胡服同志第一个发明了「德胜同志思想」这个其妙无比、其力无穷的名词,也是胡服同志第一个呼喊出了「以德胜同志思想作为全党全军政治工作的指针」的响亮口号,胡服同志的确是拥立他德胜同志的第一人……

德胜同志在住所的门口迎着胡服同志,伸出他柔软而暖和的大手,紧紧握着。德胜同志看到,短短数月间,老邻居的一头灰发已成满头霜雪,脸色惨白,愁纹纵横,两颊削瘦,颧骨高耸,眼窝深塌且满是血丝,原先壮硕的身子,已经瘦得鸡皮鹤首;胡服同志却万没想到德胜同志还会对他这么热情,一时间受宠若惊。他更没想到的是,德胜同志见面的第一句话竟是问:「平平的腿好了吗?」胡服同志黯然神伤了,一股寒气忽地从脚底下直窜头顶,不由得打了个冷噤。他对老邻居的一份幻想也立时烟消云散。原来老邻居什么都知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真想大声替自己的儿女们求情、哀告:润之兄!源源、平平、亭亭他们兄妹,都是你看着出生、长大的啊,你都是抱过、亲过的啊,如今你要打倒我,就打倒我一个吧,至多陪上一个王光美。对我的儿女,您和李云鹤同志要手下留情,手下留情碍…胡服同志这话却只能闷在心里,不能说出。他还要争取德胜同志的宽容和念旧,不要把他往死里整,给一口饭吃,活一条性命。他恭敬地望着德胜同志,脸上泛着莫可奈何的苦笑。尽可能平静的回答:「平平的腿……根本没那回事,他们骗人……」

接着,胡服同志抓住机会——这或许是能跟德胜同志个别见面的最后机会了,便又简要地检讨自己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辜负了主席二、三十年来的信用和器重,对不起主席,对不起中央。之后,胡服同志郑重地提出了自己经过反复考虑的要求,说:一、这次路线错误的责任在我,应由我来承担,广大干部是好的,特别是许多老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尽快把广大干部解放出来,使党少受损失;二、辞去国家主席、中央常委和《德胜同志选集》编委会主任职务,和妻子儿子去延安或是老家种地,以便尽早结束文化大革命,使国家少受损失。

对于胡服同志的请求,德胜同志却沉吟不语。他不停地吸着云烟,仿佛在深深地品味着。他甚至像往年一样请胡服同志也吸一支他最喜爱的特制熊猫牌云烟。他从胡服同志的请求中,看出来胡服同志的金蝉脱壳之意,看出来刘胡服不想死,想活下去,想善终。将胡服同志削职为民,让其活下去,不就是放虎归山,留下一个最大的隐患?那就好了,本主席一死,刘胡服肯定出山闹翻案,肯定要来鞭他老毛的尸。光是五八年大跃进引发三年大饥荒,饿死人口数千万一条,就会把他老毛搞成千古罪人,遗臭万年……你刘克思那点子太聪明,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本主席。你胡服同志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性命。阶级斗争,阶级专政,党内党外,你死我活,概莫能外。还记得你刘克思指使罗其荣、杨尚坤在本人卧室里安装进口设备,对本人搞窃听、行地下活动的事吗?还有一九六O年你领头催逼我在全会上做检讨,流眼泪吗?君子算账,十年不晚……再说远一点,一山不容两虎,一国不容两君,共和国也容不得两主席。你刘克思不得善终,这从你一九五九年四月那次人代会上当选为国家主席那天起,就注定了。那时刻,你为什么不力辞?你为什么不力荐朱德,甚至胡必成同志出任国家主席?还有最聪明的一着,就是提议取消国家主席职位,反对设立双主席制分庭抗礼。以你的聪明,你或许想到了,但你不肯提出。你是有野心,也要做主席,而且是国家元首,在名分上高过党主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不行,你以「修养」自居,以为自己真能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却并未「修养」到家,差着火候,聪明反被聪明误……德胜同志不动声色地沉思良久,才又和颜悦色起来。他避而不谈胡服同志「犯错误」的事,亦不理会什么「辞职」不「辞职」之类的屁话,而谈起他最拿手的话题——如何读书。他劝胡服同志如今不做工作了,就应当认认真真读几本书;还具体介绍了德国动物学家海格尔的《机械唯物主义》和狄德罗的《机械人》。德胜同志侃侃而谈,一时间,什么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什么文化大革命你死我活,全国揪黑帮斗走资派,全国武斗打枪放炮等等,仿佛都不存在,都在九霄云外了。一个小时匆匆过去,胡服同志再没有插上嘴,德胜同志即起身送客。他坚持着送胡服同志到书房门口。这书房真大,足有二、四百平方米,原是一间可容三百多人开会讨论的大会议厅间隔而成。在书房门口,德胜同志又握住了老邻居胡服同志的手,无限亲切、语重心长地嘱咐说:「好好学习,保重身体。」

胡服同志返回到中南海家里,已经是第二日凌晨。可全家人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他从伟大的德胜同志那里回来。胡服同志果然带回来令全家人欣慰、有了安全感的好消息:主席很热情,很客气。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等在书房门口,跟我握手。我检讨错误,提出辞职,他都没有表态。也没有批评我的错误,只是嘱咐我好好读书,保重身体。可怜胡服同志一家人,听了胡服同志的这番话,一个个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甚至看到了前途和希望。看来,德胜同志了解了情况,觉得自己手下的人马也做得太过分了些,所以找了老邻居去表示一下慰问、安抚。几个孩子都高兴得热泪盈眶了,又都要高呼毛伯伯万岁,毛伯伯真正伟人和英明了。胡服同志和王光美二位,虽然没有孩子们那么乐观,但也觉得,就凭了德胜同志主席的这次个别召见,亲切谈话,消息传开去,中央文革那伙人及其属下的中南海造反队,总该有所顾忌,有所约束,会让他们一家人过上稍许安宁一点的日子了。

可是胡服同志这次又错估了形势。他认识德胜同志五十年了,又发明了「德胜同志思想」这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名词,但却并不认识真正的德胜同志,也不认识真正的德胜同志思想。或者说他只认识延安时期的那个尚知收敛尚知掩藏的德胜同志,而不认识一九四九年后登上了红色君王宝座的德胜同志,只认识那个打天下时与大家共得患难的德胜同志,而不认识那个坐天下时与大家共不得安乐的德胜同志;只认识那个幽默风趣、巧言令色、妙舌莲花的政治领袖德胜同志,而不认识那个凶悍残忍、言而无信的乡村流氓德胜同志……

就在胡服同志被德胜同志个别召见、亲切谈话之后的第三天,亦即一月十六日,中南海造反队的斗士们就在毛夫人李云鹤的直接指使下,又一次冲进胡服同志的住所福禄居院子,贴大字报,大标语,开批斗会。他们勒令胡服同志夫妇站上一张独脚圆桌,向德胜同志像和革命群众低头认罪。白发苍苍的胡服同志于冷冽的寒风中,颤抖着身子,颤抖着声音,边向造反队的斗士们作检讨,边替自己辩护:我从来没有反对过德胜同志思想,只是有时候违背了德胜同志思想;我从来没有反对过德胜同志,只是在工作上有过意见分歧……批斗会结束后,工作人员才把胡服同志夫妇从独脚圆桌上扶下来。由于天气奇冷,又刮着老北风,胡服同志、王光美手脚都冻麻木了,鼻孔里流着清鼻涕。他们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着什么。德胜同志刚刚召见过,可德胜同志手下的人又来冲击他的住所,来揪斗他们夫妇。胡服同志让王光美给胡必成同志挂电话。可总理没有回家,接电话的邓颖超大姐说,恩来近来整日整夜都留在人民大会堂,日夜都在跟各省市两大派组织的代表谈判,协调各地的武斗事件,抢枪事件,罢工事件,绝食事件……恩来已经犯过心脏病,不被整垮,也会累塌……

一月十六日深夜,周恩来回了电话,光美呀,情况复杂,远比想象的复杂,你要禁得起考验。这却是胡必成同志跟胡服同志夫妇的最后一次通话。胡必成同志的话里无形中透出来一个讯息……全国打派战,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所有的群众组织都在抓「叛徒」,抓「特务」,搞革命竞赛,都血红了眼睛。除了毛、林及中央文革的少数几个人,绝大多数的领导人都被怀疑成叛徒、特务、反革命。连老好人、全国人大委员长朱德的家也被抄了,中南海里贴出了「朱德是大军阀、黑司令」的大字报。北京和上海街头,则出现了「胡必成同志是大叛徒」的传单和大标语。看来,如今是人人自危、自顾不暇了,今后谁也难以对他胡服同志夫妇提供什么关照了。德胜同志的承诺,党中央全会的决议、公报,党的章程,国家的宪法,统统作不得数了,统统成了手纸。德胜同志从来就把党的章程、决议、国家的法律条文当手纸,斥为「条条框框专了我的政」。

一月十七日清晨,中南海电话局的一伙人突然冲进了胡服同志的书房兼办公室,要撤走胡服同志的电话机。正值胡服同志彻夜未眠,仍留在书房里写检查,而挺身阻拦并据理力争:「这是政治局的电话,没有德胜同志、胡必成同志的批示,你们不能撤,也无权撤!」一伙人大约只是受命于李云鹤、康盛的中央文革,而没有直接受命于胡必成同志、德胜同志,只好悻悻离去。可是一月十八日,还是这同一伙人,又气势汹汹地冲进了福禄居,二话不说,就把院子里的电话机,全部收走了,电话线也都全被扯断。这次,他们显然是获得了伟大领袖的指令。胡服同志夫妇被人打了一顿闷棍似的,傻了眼,晕了头。他们被切断了与外界的唯一联系管道。几个孩子也深知厉害地急了,一直追着那伙人到大门口:今后再有人来冲击家院,再来揪斗凌辱父亲、母亲,甚至动手打人,怎么去向胡必成同志报告、求救?可孩子们又哪能知道,敬爱的胡必成同志为求自保,早就尊101为「副统帅」,尊毛夫人李云鹤为「文革旗手」了,大会小会的挥动着红宝书,跟在德胜同志、101的身后,高呼「敬祝德胜同志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并当了李云鹤的面高呼:「向李云鹤同志学习!向李云鹤同志致敬!」不久,胡必成同志也会声音宏亮地呼喊「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胡服同志!」

第三十六节 乱世狂

一九六七年的首月,被德胜同志及其手下的文革成员们誉为「一月风暴」。意指毛氏文革集团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夺取各级党政领导权力的红色风暴。

一月五日,中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上海,以「工人阶级造反总部」为主体的上海市造反联盟,宣布夺权成功,颁发「夺权宣言」,成立「上海公社」(后由德胜同志改名为「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取代了原GT上海市委和上海市人民政府。「上海市革命委员会」主任为德胜同志爱将狄克,副主任则有王洪文、姚文元等。同时被他们夺了权的还有《文汇报》和《解放日报》两家报馆。一月九日,《人民日报》全文刊载上海革命委员会的「夺权宣言」,将上海夺权经验向全国推广。一月十二日,《人民日报》以头版头条位置,套红刊登出「GT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贺电」,热烈祝贺、高度赞扬上海革命造反派从走资派手中夺得党政大权,成立了新生的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谱写了一曲共产主义的胜利凯歌……

「上海夺权」跟「北京军管」一样,实为德胜同志调派亲信陆军部队实施的又一场兵变丑剧。为着及时推广毛氏的「上海夺权经验」,北京文革集团的大员康盛、李云鹤、陈柏达等人抢权如抢火,日夜轮番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造反派代表,号令他们火速返回各地,效法「上海经验」:夺权,夺权,夺权!权权权,命相连,有了政权便有了一切,丧失政权便丧失一切。一时间,从「走资派」手中夺取权力的「红色风暴」席卷了神州大地。胡服同志、邓希贤一系在党内的权力基础——全国所有的权力机构,从中央各部委到各省市自治区党委乃至地委、县委均被夺了权,各级党委书记、政府部长,一个个均成了「走资派」、阶下囚,而被关押、殴打、游斗。

「红色风暴」的一月,实为血腥的一月: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陶际华,未经任何会议讨论,即被德胜同志及夫人李云鹤宣布为「反革命两面派」、「大叛徒」,而被捕入狱;国务院煤炭工业部部长张霖之被造反派活活打死;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曹狄秋受尽造反派凌辱后自杀;云南省委第一书记兼昆明部队第一政委阎红彦上将,被军内外造反派层层包围,向中央求救,反被毛夫人李云鹤在电话中刻毒咒骂,写下纸条「我是被陈柏达、李云鹤逼死的」,后服毒自杀;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东海舰队司令员兼政委陶勇上将,因不堪军内毛派造反人员的攻击凌辱,跳井自杀。堂堂东海舰队司令员没有战死在海上,而投身在囚禁他的院子里的一口古井……「一月风暴」在北京地区最为骇人听闻的,是毛夫人李云鹤麾下的红卫兵组织一举揪出了「隐伏在党中央机关里的」一个大叛徒集团——「薄一波等六十一人叛变自首案件」,此「六十一人叛徒集团」的成员,绝大多数人为中央现职高干,并且是胡服同志、邓希贤的「亲信死党」,如薄一波为主管财经的国务院副总理,安子文为GT中央组织部部长,刘澜涛为GT中央西北局第一书记……等等。一时,举国舆论哗然。德胜同志明知其中冤屈,却下令重新项目审察,昧着天良、罔顾历史真相,很快将六十一人定为「叛徒」,用以证明他发动文化大革命运动是何等的必要、及时,何等的英明、正确。

在德胜同志的亲自主使下,一九六七年的「一月风暴」,是GT高级干部自杀、他杀、被捕入狱人数最多的月份。也是胡必成同志遵从德胜同志的旨意,签署逮捕令最多的一个月份。胡必成同志的确也另有用心:眼下全国搞成了红色恐怖世界,红卫兵小将和革命群众可以随意打死人杀害人,把众多的受毛、林排斥的老干部投入监狱,反而比较安全,起码可以保住他们的性命……

一位位开国功臣的自杀、他杀,并没有满足或动摇德胜同志的欲望和雄心,而嘱咐文革集团的大将们继续升温,一定不要心慈手软,温情主义,怕流血,怕死人;要大批特批资产阶级的人性论,大歌大颂革命的坚定性。在北京,在中南海,除了胡服同志、邓希贤等人开始被公开揪斗外,单是在十位元帅一级的人物中,被抄了家的。即有朱德、贺文常、陈世俊、徐向谦、叶参座、聂荣臻六位(其余四位元帅彭得华已入狱,刘伯承患病长期卧床、罗荣桓病故,只剩一位101做了德胜同志的亲密战友)。更不用说比元帅军阶低的大将、上将、中将们了。而能闯入上述元帅、将军们的府第打、砸、抢、抄的,绝非北京市的普通学生、工人、市民中的造反派,而恰恰是毛夫人李云鹤手下的中南海造反队及军事院校的造反军人加上部分高干子弟。情形极像当年希特勒手下的冲锋队和党卫军。偌大一座北京城,没有被无产阶级革命派占领的地方已经很少。连GT中央、国务院的所在地都成了德胜同志和夫人李云鹤的御用打手——中南海造反队的天下。

中南海共有四座大门,南大门面对长安大街,曰新华门,为仪门,进门后是一堵大屏风,屏风后为南海水面,并无楼宇建筑;西大门外是南北定向的府右街,门内为国务院机关重地;北大门是东西走向的文津街,门内外为GT中央机关重地,胡必成的住所西华厅即在宫墙的西北角上;东大门外是南北走向的南长街,门内为警卫局礼堂及德胜同志、胡服同志、朱德、廖云、邓希贤、陈毅、李富春、李先念、李云鹤、胡乔木、汪主任等人的住所。自一九六六年七月十八日德胜同志从外地返回中南海后,中南海内便实施了分区警卫制度:从北门出入的GT中央、中央文革工作人员,一律持红色通行证(称为红牌);从西大门出入的国务院工作人员,一律持黄色通行证(称为黄牌);从东大门出入的中南海警卫局人员及中央首长的家属子女们,一律持绿色通行证(称绿牌)。唯中央领导人可四门通行,警卫人员只须辨认他们的专车车号。如无特许,持某一区域通行证者不得进入另一区域。此一分区警卫制度,把堂堂一座皇家禁苑中南海,管制得如同高级监狱一般,正如德胜同志所说,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但是在一九六七年春天、夏天,中南海的五座大门外面,却都有军事院校造反派和GT高干子弟造反兵团的重兵把手,与中南海警卫团的徒手部队严阵相对。中南海实际上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被包围状态。警卫团的干部战士早就奉命对革命造反派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只能以人墙阻挡造反派的冲击。中央文革指挥下的造反派人多势众。高呼着「打倒刘、邓、陶」、「揪出贺文常、揪出陈世俊」的口号,曾经五次冲破警卫团的第一道人墙,妄图从中南海内抓走胡服、邓希贤,抓走陈世俊、贺文常。五次冲击,都由胡必成同志出面,以保证德胜同志的安静和安全为理由,说服军内造反派退出。有两次,胡必成同志挡在西大门的二重门口,手持扩音喇叭,面对不肯退出去的造反军人吼叫:「你们要冲进来抓走陈世俊,除非从我胡必成同志身上踏过去!」最有意思的是此时毛夫人李云鹤跟胡必成同志展开了一掣斗智斗勇游戏:胡必成同志刚听到西门告急的报告,赶到西门去劝阻造反派的冲击,李云鹤却通知北门外的人马立即展开新的冲击,于是北门警卫部队又向胡必成同志报告北门紧急!胡必成同志只得西门、北门的两头奔走。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南海救火队队长」。

德胜同志此时已经从人民大会堂浙江厅搬回中南海内修整一新的「游泳池」居住,此处距离胡服同志、邓希贤两家的院子都较远,且隔音效果相当好。德胜同志下令,任何企图替刘、邓说情讨饶的人,一律不见,免开尊口。有人向他报告,现在中南海四座大门都被造反派围住了,每天都有人要朝门里冲,是不是太吵闹了?德胜同志回答: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热闹、热闹一点有什么不好?新生事物的诞生,总是要伴随着一阵大喊大叫、躁动不安嘛;有人请示他,万一革命造反群众冲进了中南海怎么办?德胜同志说:冲就冲嘛,为什么那样害怕群众革命造反?造反派受了那么久的压迫,还能不准人家冲一下中南海?中南海不要成为胡服同志的避风港,要允许他们包围中南海。当然不一定让他们冲进来……德胜同志的确喜欢这种天下大乱的形势,这种大喊大叫、动荡不安的气氛。每天深夜,他都要走出「游泳池」,去看那些揭发胡服罪行的大字报、小字报,去聆听、欣赏那从宫墙外边传进来的「打倒刘、邓、陶」、「打倒贺文常、陈世俊」的口号声,以及那此起彼落的语录歌声、「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的颂歌声。他很欣赏,很陶醉,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雄浑、最伟大的音乐史诗,颂歌唱彻大江南北,每一块土地。只有胡服同志和他的死党们,陷落进人民群众愤怒声讨的海洋大海之中。

由军事院校的造反学生和高干子弟造反组织组成的大军,未能冲进中南海之后,改变了策略:严密监视中南海四座大门的出入车辆。只要怀疑车内有他们的「猎物」,便蜂拥而上,拦车抢人,使得司机、卫士高度紧张,每次出入中南海大门,均车速不减,如同闯过「敌方」的封锁线。可怜堂堂的共和国元帅、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陈世俊,这期间离开中南海赴人民大会堂接见外国贵宾,坐在车内须以大礼帽罩脸,如同做贼一般。后来,还是经过胡必成同志的特许,陈世俊才可以走中南海地下通道外出。那地下通道,贯穿了中南海和人民大会堂,原先规定只有毛、刘、周、朱、陈、林、邓七位中央常委可以使用。一九六七年夏天,负责中央领导人内务保卫工作的公安部副部长李震,被人神秘地掐死在这地道里,这一特殊「皇道」才被封死,停止使用了许多日子。此系后话。

第三十七节军人反弹

如前所述,中南海五座大门内外,所演出的一幕幕活剧。尽在伟大领袖德胜同志的掌握之中。一月十九日,德胜同志为了减缓、平息军中将帅们的反文革情绪,不得不在北京京西宾馆召开了一次有各大军区司令员和政委参加的中央军委扩大会议,军队元帅、将军们抓住机会,跟德胜同志夫人李云鹤及其它中央文革大员们展开了一场面对面的斗争。元帅、将军们本欲对德胜同志举行一次「集体下跪进谏」,后被朱德总司令流着老泪所劝阻:现在北京控制在谁手里?人家会趁机把你们一网打尽!还是保存下一批军队骨干吧……。

一月二十日,德胜同志以军委主席、最高统帅身分接见出席会议的三军高级将领。「集体下跪进谏」改成向军委主席汇报情况。德胜同志本欲跟大家挥挥手、照个像就走人,但济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上将向他敬礼,领头汇报起军区机关被造反派冲击撬开保密室抢走文件的情况,紧接着是武汉军区司令员陈再道上将向他汇报军区政委钟汉华被造反派抓走扣留不能来北京开会的情况,接下来是陈世俊元帅向他汇报海军东海舰队司令员陶勇中将被迫跳井自杀的情况,还有广西军区司令员向他汇报一位在越南前线被美国炸弹炸断了手臂的英雄排长,返回祖国南宁市却被造反派开枪打死的惨案……德胜同志本来不要听这些文革的阴暗面,但面对元帅、将军们心中所压抑着的不健康情绪,不得不坐下来听完汇报,并作出让步,同意签发几位元帅所拟订的《中央军委八条命令》,规定不准冲击军事机关、抓捕军队首长、不准抢夺军队武器、不准在军内搞打、砸、抢、抄、抓等等。会议最后由和事佬胡必成同志站在台上打拍子,指挥三军高级将领们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海航行靠舵手》两支革命歌曲结束。奇怪的是,德胜同志的革命接班人101元帅没有陪同德胜同志出席这次接见。显然是101的狡滑,他不要面对三军局级将领的「不健康情绪」,而让军委主席德胜同志去亲自处置。101的这点小聪明,德胜同志自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

一九六七年二月十四日,在中南海怀仁堂,由胡必成同志主持了一次中央工作碰头会,有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二家的主要负责人出席。自去年年底以来,德胜同志下令中央文革取代中央书记处,执掌党中央的日常工作。正是此次碰头会上,闹出了「二月逆流」,亦即「三总四帅大闹怀仁堂」。「三总」指国务院三位尚未垮台的副总理:李富春、李先念、谭震林;「四帅」指身兼中央军委副主席的四位尚未垮台的元帅:陈世俊、叶剑英、徐向谦、聂荣臻。三总四帅在胡必成同志的默许下,向以毛夫人李云鹤为首的中央文革集团再次发起猛烈反击,陈世俊喝斥李云鹤、狄克搞乱全党、搞乱全国,声震屋瓦;叶参座怒而拍案痛斥陈柏达,拍断了自己的右手小拇指;谭震林大吼「几个月来你们整死了多少老干部?我哭都没有地方哭!这次坐牢杀头也要斗争到底!」碰头会开成了拍桌打椅,双方吼叫的对骂会,胡必成同志不偏不倚,貌似公允。当天晚上,李云鹤、狄克向德胜同志作了汇报。告三总四帅如何嚣张谩骂,把矛头指向了党主席。德胜同志龙颜大怒,第二天拉着101亲自出席会议,威胁三总四帅说;我把北京交给你们行不行?你们可以抓康盛、陈柏达坐牢,拉李云鹤枪毙!我和101回南方去打游击,重新拉红军干革命!胡必成同志见德胜同志大怒,连忙责令三总四帅向德胜同志、101作检讨认错。德胜同志、101当机立断,下令撤销中央军委常委办公会议,成立中央军委办事组代行权力。德胜同志并任命101夫人叶群为军委办事组组长。叶群只被授过中校军衔,却一步登天执掌起原先中央军委秘书长的权力。三总四帅一下子被解除了军权。此后,毛夫人李云鹤执掌中央文革,林夫人执掌中央军委办事组,毛林之间隐伏下了新一轮的明争暗斗。此即「二月逆流」。

「二月风暴」全国夺权,德胜同志扫荡了刘、邓在党内的权力基础;反击「二月逆流」,德胜同志、101遏阻了来自军队方面的反文革势力。被软禁在中南海内的胡服同志、邓希贤,失去了缓冲德胜同志致命打击的最后屏障。

第三十八节 救助胡服同志

一九六七年二月,胡服同志仍在努力自救。他希望有人出面劝说德胜同志,让德胜同志对他和他的家人能动一点起码的恻隐怜悯,不要置他们全家人于绝境。再者,在GT最高权力圈内,也确有一批革命元老,革命老大姐们,力图救助胡服同志和邓希贤。元老如朱德、董必武、谢觉哉、吴玉章等,老大姐如邓颖超、蔡畅、康克清、帅孟奇等等。但是关键在于谁能见到德胜同志。现在能够见到德胜同志的,都是中央文革那班倒刘倒邓的英雄好汉。胡必成同志虽然能够经常见到毛,但周已经摸透了毛的韬略,为了自身的生存,也决无可能替胡服同志说项,除非周愿意因此断送自己的前程;朱德倒是说过:胡服同志是打不倒的,历史终归是历史。但朱总司令也不宜出面替胡服同志说话了,朱德本人的家院——海晏堂都被中南海造反队查抄过,中南海内贴出过「打倒大军阀、黑司令朱德」的大字报、大标语。后来还是德胜同志说了话:「朱毛朱毛,蒋介石不是叫喊杀朱拔毛?朱毛不分家,朱德仍算红司令」,才替朱德解了围。后来有人说这本是毛氏夫妇在做戏,先指使中南海造反队去抄了朱德的家、贴出打倒朱德的大字报,再出面保朱德,这样就封了朱德的口:你朱老总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你还能出面保刘胡服、邓希贤?

在GT元老中,最适于出面劝说德胜同志对胡服同志一家手下留情的,是德胜同志和胡服同志两人的老师徐特立。徐特立老人早年任教于长沙第一师范,教授过德胜同志和胡服同志。后德胜同志在延安登上GT最高领袖宝座,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和写过:徐特立同志过去是我的老师,现在是我的老师,将来还是我的老师。可惜毛、刘的这位共同的导师,已于一九六六年夏天,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两位高足——德胜同志和胡服同志龙争虎斗,气急病故了。被德胜同志以师长相尊的老人中,还有董必武、谢觉哉、章士钊三位。董、谢二位均为GT高官,本身也都受到红卫兵造反派的冲击,此时若出面替刘说话,德胜同志必定断然拒绝。多位GT元老、大姐私下商议的结果,认为还是由具党外民主人士身分的章士钊老人出面较合适。

章士钊无权无职,却跟德胜同志有私谊。章士钊先生字行严,湖南长沙人,在北洋军阀政府时期即出任过教育总长,是为真正的国民党元老。德胜同志最早于恩师杨怀中教授(毛氏第二任妻子杨开慧之父)家中拜识得章士钊老前辈。一九二0年,章士钊先生住在上海。身无分文的穷学生德胜同志来到上海,以筹集赴法动工俭学团路费为名,出面向章士钊先生借钱。章士钊先生重乡谊,喜晚辈上进,当即慷慨解囊,交给德胜同志二万银元。银元到手,德胜同志却没有拿去做什么赴法动工俭学团的路费,而是带回湖南做了革命经费。可以说,德胜同志最初的「革命本钱」,即是从章士钊先生手上取得的。一九四六年秋,德胜同志到重庆与蒋中正和谈,一住五十天。德胜同志拜见党国元老章士钊征询意见时,章士钊老人写下一个「走」字,示意毛尽早脱离重庆返回延安,准备打内战。一九四八年,章士钊作为南京中央政府的求和代表之一,赴北平与胡必成同志等人谈判时,鉴于国民党败局已定,自己又一直跟德胜同志保持着「乡谊」,而与其它几位和谈代表一起「弃暗投明」,归顺了新朝。德胜同志倒也没有亏待章士钊,安排他一家住在北京,领一份高薪当政治花瓶。两家往来密切。一九六二年,德胜同志更把章士钊的美貌幼女章含之留在身边,当了他的「私人英语教员」。以上种种,章士钊老人这位GT权力争斗的「旁观者」、「局外人」,倒的确成了能够出面找德胜同志,替胡服同志求情的适合人眩

一九六七年二月,章士钊老人多次给毛的秘书挂电话,要求拜会德胜同志。得到的回答却总是:主席很忙,不克相见,有事请先写信吧。拖到三月上旬,章士钊老人只好退而求其次,给德胜同志写下一封长信。信中字斟句酌,捡了德胜同志喜欢的话说:自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兴旺发达,全都仰仗共产党之英明领导。而毛、刘团结乃共产党领导核心坚强的保证……金无足赤,人能无过?胡服同志同志犯了错误,性属方向路线,望毛、刘两位领导能赤诚相待,好好谈谈,刘可做检讨,但切不可轻易打倒……章士钊先生替胡服同志求情的信,通过特殊渠道送达德胜同志手里。三天后,德胜同志给章士钊回了一封亲笔短信:

行严先生:惠书敬悉。为大局计,彼此心同。个别人情况复杂,一时尚难肯定,尊计似宜缓行。敬问吉安!

德胜同志三月十日

德胜同志为了让章士钊先生不再替胡服同志说情,于回信不久,又派人把中央文革及中央项目组准备下的「胡服同志罪行材料」,送给他阅读。来人特别说明,「材料」尚未公开,是党内绝密文件。通过此「材料」,章士钊看出来,德胜同志已决定把胡服同志定为「叛徒、内奸、工贼」,彻底消灭掉。章士钊老人再说不出话来了,德胜同志是要罔顾历史事实,罗织罪名,置胡服同志于死地,国家和百姓亦因此要遭受大难了。

再说胡服同志家里的电话机被李云鹤手下的中南海造反派收走后,刘胡服夫妇被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为着了解外界动态,只有靠几个孩子每天清晨骑自行车出门,去大街上买回来五花八门的铅英油印的红卫兵小报,以及挤在人群中间抄录各种骇人听闻的大字报消息。什么宋庆龄被抄家,李宗仁被捕,李宗仁的婆娘郭德洁本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务,什么「贺文常行刺德胜同志未遂」、「伍豪《胡必成同志》脱离共产启事大暴露」……这些大字报、小字报,更多的是充塞着对胡服夫妇竭尽诬陷中伤的讯息。胡服同志却通过阅读这一份份小报,揣测出来运动的某种风向。例如有人造谣说他胡服同志曾经自认为「红色买办」,曾经吹捧《清宫秘史》是「爱国主义影片」等等。胡服同志敏感觉察到,这是要进一步对他兴师问罪、开刀问斩的信号。他及时给德胜同志写了一封信,说明事实真相并驳斥种种谣言诽谤。时间是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八日。他的信,肯定会送胡服「为什么要长期包庇、重用六十一人叛徒集团的变节分子?」并作出了「你就是假革命,反革命,你就是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的结论。

实际上,戚本禹的这篇大作,本是德胜同志授意写出,并经德胜同志修改、审定后,才交「两报一刊」发表。最后那句结论性的话「你就是假革命,反革命,你就是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亦是德胜同志亲笔所加。文章发表出来后,德胜同志又装神弄鬼地写出一个批示:戚文很好,八个问题,击中要害,缺点是没有点名。这是德胜同志对胡服同志辩诬信的公开回答。德胜同志并命令中央办公厅,把戚本禹的文章和他的批示,再加个按语,作为GT中央的正式文件,转发全党。

这份中央文件,不再分别什么党内党外,可以像安民告示一样公开张贴。就这样,德胜同志不用召开什么会议,就轻而易举地把胡服同志的问题定了性,并公开化,在全国上下掀起一场点名批斗胡服同志、邓希贤的新高潮。随后,德胜同志进而明确了他的阳谋:近年内不再召开什么鸟会,包括中央全会,政治局会议,中央常委会议。大部分中央委员和政治局委员,都被革命群众揪出来了,成了革命对象,还用得着开会?不凑足材料,不作出彻底打倒胡服同志,将其永远开除出党的决议,就没有必要再开中央全会来扯皮,再给胡服同志讲话的机会。

再说被软禁在中南海福禄居院内的胡服同志,在读了四月一日《人民日报》上的文章之后,看出来是德胜同志的授意之作,愤怒得把报纸撕作两半,摔到了地下。他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对夫人王光美和孩子们说:「这文章通篇扯谎!我什么时候说过那个电影是爱国主义的?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红色买办?这不是事实,是栽赃!党内斗争从来没有这么不严肃过。我不是假革命,更不是反革命,也不反德胜同志,德胜同志思想是我在七大上正式提出来的……我早在去年八月的会议上就讲过五不怕。如果这些人光明正大,可以来找我面对面辩论!在中央委员会辩论。在人民群众申辩论……」

可是德胜同志很英明,不会再给胡服同志面对面辩论的机会。那样会撕开面皮,甚至互揭老底。太麻烦了,也太愚蠢。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把胡服同志夫妇交给中央文革属下的中南海造反队去批斗,让革命左派去掌胡服同志的嘴,去剥夺胡服同志的发言权。青皮后生、红卫兵小将都能做到的事,何须劳动三军统帅,本党主席?开会?免了。

事实上,戚本禹的文章加上德胜同志的批示,以GT中央文件的方式转发全党全军之后,胡服同志即被正式定性为「中国的赫鲁晓夫」,「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德胜同志此举,手法自属高超绝伦,史无前例。但他不召开会议走定起码的举手表决形式,作个哪怕是以枪杆子威逼出来的「一致通过」的决议,而采取这样一种轻佻、荒谬方式,来打倒一位经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出来的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GT长期的第二号领导人,留给历史的就只能是一则乡村流氓、独夫民贼式话柄了。

第三十九节中南海困兽

一九六七年四月六日晚上,中南海造反派的斗士们呼喊着「打倒胡服同志」、「德胜同志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冲进了胡服同志的住所福禄居,向胡服同志宣布「中南海全体革命干部职工通令」:最高指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把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勒令党内头号走资派、反革命黑帮总头子胡服同志及其臭婆娘王光美,自即日起必须自己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并改变作息时间,随时准备接受群众批斗,交代所有罪行,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一切后果自负!此令,若有违犯,严惩不贷!

中南海造反队向胡服同志夫妇颁布「勒令」之后,接着便根据戚本禹文章中的「八大罪行」,命令胡服同志作出回答。胡服同志倒是不急不忙,根据历史事实,对「八大罪行」逐条解释、申辩。其中回答到至为要害的「薄一波、安子文等六十一人叛徒集团案」时,胡服同志说:那是一九三六年,日本侵略军占领北京(当时叫北平)前夕,有GT华北局的六十一名重要骨干,被关押在国民党的「北平军人反省院」里。西安事变后,国共两党合作抗日,国民党方面提出来,只要这六十一人海人填写一张表格。办理一个手续,即可以放他们出狱。日本军队进逼,形势十分危急。一旦这六十一人落到日军手中,肯定会被杀害。当时胡服同志作为华北局第一书记,听了汇报。觉得事关重大,立即通过地下电台请示延安党中央。当时的党总书记是张闻天。张闻天知会了在延安的其它几位党中央负卖人(包括负卖军事工作的德胜同志)。在无异议情形下。复电华北局胡服同志,同意这批党的干部以填表方式出狱,继续为党工作。这件事。当时是十分清楚的。在一九四五年党的「七大」上。又再次对这六十一名干部出狱一事作了决议,不影响他们当选中央委员和中央候补委员。大家不信,可以找《毛逊第四卷,重读一遍党的「七大」通过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怎么可以到了二十年之后的今天,突然又提出这批为党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干部!而且有的人已经牺牲在战场上了,是什么「六十一人叛徒集团」呢?还写进了文件……胡服同志根据历史事实作出的答辩,一时竟使得中南海造反队的斗士们无言可对。为了不长胡服同志的威风,减中央文革的志气,队员们胡乱呼喊了一通「坚决打倒」、「彻底砸毁」之类的口号。唱着「毛主席语录歌」,撤出胡服同志的家院。

四月七日。胡服同志交出了一篇关于「八大罪状」的「交代」材料,以书面形式说明历史真相,胡服同志仍然顽强地认定:历史就是历史,谁也窜改不了真相。然而落难中的胡服同志恰恰又忘记了,他长期作为德胜同志的第一副手,已经帮着德胜同志窜改了许多的历史真相。时至今日,德胜同志不过是将历史真相窜改到了胡服同志头上罢了。胡服同志家里的工作人员,把胡服同志的「交代材料」原件呈送给中央办公厅。并代胡服同志抄写了一份大字报贴在中南海战工食堂墙上,一时引来不少人好奇围观。此事说明,胡服同志身边的工作人员仍在同情他这位落难的「国家主席」。可是几个小时后,这份胡服同志答辩的大字报就被人撕得粉碎,且被一张写着「胡服同志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大标语所覆盖。之后,中南海造反队开始把胡服同志夫妇拉出福禄居家院,到职工食堂里去公开批斗。每当胡服同志依据历史事实回答讯问时,造反队员就用《德胜同志语录》本敲打胡服同志的嘴和脸,理由是「不准继续放毒」。《德胜同志语录》本被誉为「红宝书」,大红塑料硬壳封面。胡服同志多次被打得嘴鼻流血,苦不堪书。此一具有象徽意味的情节,一定使德胜同志和李云鹤十分开心,中南海造反队的人马以《毛主席语录》本打胡服同志的嘴,不正代表了他们夫妇掌了胡服同志的嘴?不亦乐乎,又何其快哉!一直到后来胡服同志在中南海内的一次次批斗会上。被造反队员打断了双腿,踢断了胸肋骨。情况也都均由住在同一座中南海内的德胜同志亲自掌握着,但从未听闻过德胜同志有任何对刘胡服「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示。德胜同志早计算好了,要胡服同志死在「无政府状态下的革命群众手里」,而不要死在有军队管制的政府监牢里,谁都不要担负处死胡服同志的名分。

四月八日,GT中央办公厅通知胡服同志夫人王光美去清华大学作检查,时间在四月十日。胡服同志夫妇原以为,既是由党中央办公厅正式通知,事情总会做得较有规矩,有人身保障。可是到了四月九日中午吃饭时候,女儿平平带回来消息:「听说,明天清华大学要开三十万人批斗妈妈大会。李云鹤、陈柏达、康盛亲自出席,还有由三百名「大黑帮分子」组成的「陪斗团」,听讲是文革旗手李云鹤同志的一大发明。「二百人陪斗团」里,有彭得华伯伯、张闻天伯伯、傅懋恭叔叔、罗其荣叔叔、薄一波叔叔、陆定义叔叔、杨尚坤叔叔……」胡服同志困兽犹斗,闻言大怒,推开饭碗,像是对着什么人,大声叫喊了起来:「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光美?我有错误我承担!工作组是中央派的,政治局常委扩大会的决议,德胜同志同意过的,光美没有责任!为什么让她代我受过?要作检查,要挨斗,我去!我去见群众!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伯群众?」王光美连忙劝解说:「不急不急,已经到了这一步……清华大学的运动是我直接参加了的,当然应该我去向群众作检查……何况中央办公厅并没有通知你去……群众,什么是群众?……」「你是执行者,决策的不是你。也不光是我胡服同志和邓希贤!」胡服同志激动地呜叫着冤屈:「我绝没有反过党,没有反过德胜同志。别人反对过德胜同志,101反过,李云鹤反过,康盛曾是国际派大红人,这是历史。我一直拥护德胜同志。我在主持中央工作的几十年里,违反德胜同志思想的错误是有的,但没有反过,工作错误有,但都是严格遵照党的原则做的。我没有搞过阴谋诡计。工作是大家一起做的,要我承担主要的责任,可以!但错误得自己去改!别人就一贯正确?为什么不许人家向中央文革提意见?有不同意见就把人抓起来!」差点就要叫喊出德胜同志的名字来了,胡服同志越说越激动,把手中的汤杓猛地往桌上一摔,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去年八月,我就不再过问中央工作。从那以后,错误仍在继续。将来,群众斗群众的情况还会更厉害,不改,后果更严重。那时,责任不能再推到我身上。这么多干部被打倒了,不少人连命都送掉了……有人想逼我当反革命。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不论过去和现在。就是将来也永远不当反革命,永远不反马列主义、德胜同志思想!一个革命者。一生为革命……」

胡服同志滔滔不绝地诉说着,也是表白着。他是在说给自己的子女们听,也是在说给家里的工作人员听。工作人员中,肯定有一两名是德胜同志夫妇派来的耳目。就让耳目去传话,去告密。胡服同志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有人去告密?过去国民党悬赏十万银元要胡服同志的命,如今「国家主席」胡服同志的命一文不值,哈哈,人家都不层于撤销他这「国家主席」的职,国家主席,什么是国家主席?胡服同志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话讲多了,就直喘粗气。不得不息一息。他平静住自己,恢复了安详神态。他亲切慈爱地看着儿女们,说:「我有感觉,我的日子不会很多了。不是我不想,是人家不会给……我死了以后,你们要设法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像恩格斯一样。大海连着五大洋。我要看着全世界……你们要记住,这就是我给你们的遗嘱,是的,遗嘱。我身无长物,真正的无产者,没有东西留给你们……」王光美已经哭了许久了,此时泣不成声地说:「还不知道,人家会不会给你留骨灰,留了骨灰,会不会交给他们兄妹……」「会把骨灰交给你们的。」胡服同志目光坚定地看着孩子们说。「你们是我的儿子、女儿。这一点无论任何人都不能否定……你们放心,我不会自杀的,除非人家把我枪毙或斗死。我有这个准备……你们一定要活下去,要长大,要学本领……你们要记住,你们的爸爸是个无产者……你们要做人民的好儿女……」几个孩子泪流满面,静听着父亲的话语。胡服同志说完,站了起来,振臂呼喊起了口号:「共产主义事业万岁!」「马列主义德胜同志思想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喊完口号,他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筋疲力竭地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胡服同志的神经并没有错乱,而且思路十分清晰。他有一个强烈的预感:德胜同志夫妇不会允许他继续与家人团聚下去。德胜同志做事会做到底,下一步就会叫他胡服同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总算对德胜同志有了新认识了,共事了几十年的老邻居,到今日才有所认识。正如苏轼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第四十节 三十万人「公审大会」

一九六七年四月十日,是GT历史上最黑暗的日子。四月八日,GT中央办公厅提前两天通知胡服同志夫人王光美,准备去清华大学作检查。中央办公厅却未告诉她面临的是一次规模空前的三十万人「公审大会」,更不会告诉她李云鹤和叶群将分别代表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到会坐镇。

四月九日晚上十二时,中央办公厅派出中南海警卫团一个排的士兵。将王光美秘密押往北京西北郊的清华大学看守。离开中南海福禄居时,孩子们已经睡下,她只跟胡服同志垂泪相别,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带上了毛巾、牙刷、简单的换洗衣物,准备批斗大会之后被捕入狱。一辆草绿色军用卡车跟盯着一辆军用吉普,抵达清华大学已是凌晨二时。王光美先被关进一间小屋子里写检讨书。由警卫排和清华大学红卫兵组织——「井岗山造反兵团」共同看管。「井岗山兵团」的头头并通知她:不准睡觉,全天的批斗顺序是,清晨六时接受红卫兵联合造反总部的第一次审讯;上午十时,在首都三十万革命群众批斗大会上示众;中午一时,接受第二次审讯;下午五时,接受红卫兵组织的第三次审讯。

贵为「国家主席夫人」的王光美,曾经被世界上许多报刊称为「中国第一夫人」、「亚洲风云女性」、「神州金凤凰」,面对的是整个昼夜的轮番揪斗、恐吓、羞辱和殴打。中央办公厅派来的士兵们只有看守的卖任。行前中办负责人给他们交代了政策:不能束缚群众手脚,不能向红卫兵小将泼冷水,当然还是要坚持文斗,不能把人打伤残了。晨六时,在清华大学中央主楼一间小型会议室里,王光美在一派「打倒」、「消灭」、「火烧」、「油炸」的口号声中被押了进来。会议主持者勒令她先向墙上的伟大领袖德胜同志像低头请罪,再转过身来面向审讯她的一百多名红卫兵代表低头认罪。之后才被允许在一张四方櫈上坐下。主审人为北京师范大学著名的红卫兵领袖谭厚兰和清华大学「井岗山兵团司令」蒯大富等五人。王光美刚坐下,就又被暍令站起来。因为正式审讯之前还要举行「三忠于四无限」仪式。但见所有的人都面朝德胜同志像挺胸肃立。右手紧握的红宝书《德胜同志语录》贴放于左胸心脏部位,齐声念诵:「无限敬仰德胜同志,无限热爱德胜同志,无限崇拜德胜同志,无限忠诚德胜同志!敬祝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德胜同志的亲密战友、最可靠的革命接班人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而当念诵至「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及「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时,人人的右臂都举过头顶,有节拍地挥动着红宝书,犹如一面面血色小旗在摆过来摆过去,蔚为壮观——不久这一领袖崇拜仪式发展到每日两次,早上曰「早请示」,晚上曰「晚汇报」,在神州大地的每一单位、每一家庭风行,直令全世界所有宗教仪式望尘莫及。崇拜仪式的第二项内容为「学语录」,由主持人嘱咐大家翻开红宝书,找到有关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内容。齐声朗读:「凡是反动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一定要进行批判,决不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写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

上述仪式节目,被批斗者王光美亦可跟随红卫兵小将们一道履行,不同的是她手捧语录本时必须低下脑袋,作出请罪认罪状。审讯会开始。依惯例,第一个步骤为「打威风」,即施以政治高压,制造紧张激烈的现场气氛,以打掉被审讯者的自信心和自尊心,使之胆战心惊,失去抗拒及替自己辩护的能力。

审讯者:王光美,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王光美: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女性公民,中国共产党党员,四个孩子的母亲。

审计者:放屁,你是三反分子胡服同志的臭老婆,头号走资派胡服的帮凶,反动的资产阶级分子!

王光美:德胜同志还没有这样说……

审讯者:你等着吧,捉妖队上,给三反分子颜色看看!

立时,十来名男女红卫兵气势汹汹,一拥而上。他们拿着中南海造反队抄胡服同志家院所抄得的一九六三年王光美随国家主席胡服同志访问印尼时所穿的丝绸旗袍、长统丝袜、高跟皮鞋等物,迫令王光美当场穿上。两位健壮的女红卫兵一左一右地扭住了王光美的两只胳膊。

审讯者:王光美,这些衣服你一定要穿上,穿好了,不准脱,穿到三十万人批斗大会上去!

王光美(妄图从扭住她的女红卫兵手里挣脱):就不穿!

审讯者: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

王光美(双手被扭到了背后):反正我不穿。

审讯者:告诉你,今天是斗争你,不老实,你要皮肉受苦的!

王光美面对百十名血红了眼睛的红卫兵,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由于她不再妄图挣脱,扭住她双臂的红卫兵缓了缓劲。

王光美: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

审讯者:你想跟谁谈?谁愿跟你谈?今天是斗争你,打倒你!

王光美:反正你们不能侵犯我的人身自由。

全场哄笑,耻笑。红卫兵人人大笑:王光美还想人身自由?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

审讯者:王光美!你听到这哄堂大笑没有?上回是我们清华红卫兵「计擒王光美」,这回是党中央办公厅派解放军押送你来接受批斗!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对于阶级敌人,别说大民主,小民主也不给,一点也不给,半点也不给!今天是对你实行群众专政,没有你的人身自由!

王光美闭了闭眼睛,最难缠的就是这批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红卫兵。他们都跟自己的大儿子、大女儿不相上下年纪……她睁开眼睛,低下了头,以一个母亲的声音求告说:小将们,这是绸子的,太冷了。审讯者领头朗读德胜同志诗词,全场红卫兵一齐应和:最高指示:冻死苍蝇未足奇!

王光美:如果我真的反对了德胜同志,那就冻死也活该。

审讯者提高了声调:你还敢说你没有反对伟大领袖德胜同志?两名红卫兵一人一只手按下了王光美的脑袋。王光美仍然倔强地申辩:我现在不反,将来也不反!

审讯者:花书巧语。穿上!把你的妖服统统穿上!

王光美不肯就范:你们没有这个权利……

审讯者:红卫兵战友们听见没有?说我们没有这个权利?我们就有这个权利!今天,是德胜同志和李云鹤同志让我们斗争你,我们要怎么斗就怎么斗,没有你的自由。你们那套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臭理论早就破产了。我们是革命左派,德胜同志的红卫兵,你是反革命的臭婆娘,你混淆不了阶级阵线!

这时,红卫兵中有人喊:时间到,给胡服同志的臭婆娘穿妖衣!说着,十来名「捉妖队」队员再次冲上来,七手八脚抓住王光美,剥她身上的薄棉衣、罩裤。王光美奋力挣扎,又喊又叫,却被按倒在地,揪的揪她的头发,脱的脱她的鞋子、袜子。王光美在地上大声抗议:你们搞武斗,你们违反德胜同志指示……你们武斗……「捉妖队」队员们给王光美套上了丝绸旗袍。全场红卫兵齐声朗诵: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写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

王光美仍在地下大声抗辩:谁反对德胜同志指示就……不待王光美说完,红卫兵们就齐声回答:最高指示:顽固分子,实际上是顽而不固……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王光美被揪住头发,提起了脑袋,但仍在抗辩:你们用强制手段,你们违反人性……你们跟我的两个大孩子一般年纪……你们也都有母亲,都有母亲……

审讯者:胡扯!这时刻你还来推销你的资产阶级人性论?是你侮辱了我们!你当年穿上这套妖服去印尼与苏加诺吊膀子卖风骚,丢尽了中国人民的脸。你侮辱了全中国人民,你还想倒打一耙?对你这个反动的资产阶级分子,我们就是要强制,要专政!

这时一位干部模样的军人走到主持审讯的五位红卫兵司令之中,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审讯者点点头,宣布说:现在我们宽大为怀,允许三反分子王光美坐起来!给她一张纸擦嘴。王光美的额头出现紫块,嘴角住流血。她站了起来,接过祇去擦血迹时仍不忘记说了一声「谢谢」:我访问印尼的情况,希望你们好好调查,全面了解一下。审讯者不理睬她的申辩,换了话题讯问:我问你。「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是谁提出来的?王光美一坐上櫈子便又挺胸抬头,落落大方:真正的革命者是勇敢的,是勇于正视事实的……「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肯定不是我提出的,也不是清华工作组。谁是真革命,谁干的谁自己承认。是谁说清华园是黑窝的?是谁说宁可怀疑九十九个也不放过一个黑帮……真正的革命者要敢于站出来,谁干的谁自己承认。审讯会沉寂了一刻。王光美的回答话里有话。

一九六六年六月中旬中央决定向大专院校派出大批工作组时。康盛、谢富治系统的人员即混进了工作组,在各校园内以极右面目出现,大抓「反动学生」,大放恐怖言论。例如中央文革的成员戚本禹就混入了北京建工学院工作组……但后来这些人很快离开了工作组,胡服同志夫妇始知上了当,中了特务政治的计,但已经查无实据,满身长嘴说不清了。而康盛又是德胜同志手下的大红人,掌握着文化大革命的生杀大权。

审讯者:派工作组的目的是什么?交代!

王光美:同意派工作组是当时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的决定。当时德胜同志不在北京,胡服同志主持工作,报告过德胜同志……但胡服同志真正派出的,只有我一个人,来清华园蹲点……德胜同志还对胡服同志说:王光美为什么过去下乡四清时跟社员三同(按指同吃、同注同劳动),现在不三同啦?可以参加劳动……这样可以接受批评。

审讯者:别美化你自己了!就你这一个人。把多少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害了多少人?

王光美:我们没有定一个反革命。

审讯者:你赖不掉「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的事实。

王光美:事实总是事实,应根据事实得出结论。

审讯者气急了,拍桌大骂:你这大扒手,反革命黑帮!头号走资派的臭婆娘?镇压学生的刽子手,你当年就给中国人民丢脸!丢大脸,臭不要脸,你随胡服同志访问印尼。竟然亲手给印尼的资产阶级大政客苏加诺点烟,为印尼反动统治者服务……王光美,你要老实交代,

王光美:好,我交代。那次胡服同志是国家主席身分访问印尼。我是他夫人。我认为我没有丢脸。那天是告别宴会,苏加诺坐在我旁边,我是女主人……应当尊重印尼习惯。

审讯者:你现在对胡服同志有什么看法?

王光美:说他一辈子假革命,反革命,不反资本主义,不是事实,我没有这方面的了解。

审讯者又按捺不住了:捉妖队上!替这个顽固到底的三反分子戴「项链」!

几名「捉妖队」队员闻令冲上来,把一大串以乒乓球串起来的特别「项链」要套进王光美的脖子。王光美本能地晃动着脑袋抗拒。有人从地身后左右开弓,给了她两掌,另有人抓住了她的左右两肩,揪住了她的头发,她被「固定」住了。她的脸因痛苦而抽搐着,但她没哭,只是抗议:你们武斗,又打人,武斗!打人,你们……孩子们……放屁!谁是你的孩子?揍这个资产阶级大妖精,你们……你们跟我的孩子差不多年纪,你们也有母亲……德胜同志,他们打人。打一个母亲……德胜同志……德胜同志……你敢叫喊德胜同志的名字?老子揍扁了你!德胜同志的名字就叫德胜同志,德胜同志……场面一片混乱。那位干部模样的军人又进来了,又在五位审讯者中间说了几句什么。审讯者挥挥手,表示革命左派派宽大为怀,让几位「出于无产阶级革命义愤」而动了拳脚的「捉妖队」队员退下,勒

令王光美重新坐好,重新擦掉嘴上的血汗,以免影响了审讯会的庄严气氛:王光美!项链好看吗?你说!李云鹤同志叫你出国不要戴项链,你为什么偏要戴?

王光美:你们怎么知道的?她告诉你们啦?

审讯者:放肆!你敢攻击我们敬爱的李云鹤同志?

王光美:不不,不是的……我说,我一直很尊敬李云鹤同志。她的年纪、资历、水平都比我高。前些年她身体、心情不大好,我经常去拜望她。我每次出国之前,都去向她请教,徽求她对我服饰的意见。每次出访回来,也向她作了汇报。大家知道,李云鹤同志除了五十年代初去过两次苏联治病,再没有出国的机会……至于一九六三年去印尼那次,李云鹤同志是要我不要带别针,没有说戴项链的事。当然问题是一样的……

审讯者:王光美,你倒是真会吹嘘美化自己。李云鹤同志没有机会出国。你却陪着胡服同志走遍天下,花天酒地,外国资产阶级报纸吹捧你为「中国第一夫人」、「亚洲风云女性」,还有什么「神州金凤凰」,恬不知耻!

王光美:那都是工作,国事访问……

审讯者:工作?恐怕是去卖国吧?现在你说说,你对戚本禹同志的文章《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有什么看法?

王光美:戚本禹的文章,请原谅,戚本禹的文章……我觉得,觉得……整个会场轰动起来了,红卫兵们又跳又叫,大声起哄。威迫王光美快说。快交代。王光美无所畏惧。忽然倔强地也大声叫喊。把红卫兵们的起哄声都盖过了:就是有很大的片面性!是的,片面性!

审讯者:记下来!放毒,攻击中央文革,放毒,记下来!

王光美不届不挠的顽强态度,竟使得会场安静了下来。王光美说:记就记吧!我说的,怕什么!

审讯者:无耻!现在谁都看透了你这个反动的资产阶级分子的本质了。

王光美:我不是反动的资产阶级分子,我是共产党员。真理就是真理。我只是受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影响。审讯者:你敢怀疑红卫兵运动?你敢否定革命小将?

王光美:真正的爱护革命小将,应该是什么就说什么,不能歪曲事实来爱护革命小将……会场上又有人起哄,有人大声吼叫:放毒!放毒!打倒王光美!油炸王光美,消灭王光美!王光美:如果你们摆事实。讲道理,就让我把话讲完。德胜同志说,坏话,好话,反对的话都要听,要让人把话讲完。你们要是不摆事实,不讲道理,那我就不讲了。随你们斗吧!

审讯者:胡说!你顽固到底,死路一条,我们就是要响应伟大领袖德胜同志的号召,把中国最大的走资派胡服同志拉下马!

王光美:拉下马我同意。别人领导要比他领导对党有利,对国家有利。

审讯者:王光美,你对戚本禹同志的文章最后部分提出的八个问题,怎么看法?

王光美:我可以交代我的看法,但请你们不要从中起哄、打断。一、对于胡服同志说文化大革命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对于胡服同志疯狂复辟资本主义,疯狂反对德胜同志,我坦率地交代,我不知道,也不能理解,因为这不是事实;二、把胡服同志定性为中国党内最大的走资派。中国的赫鲁晓夫,我等待德胜同志讲话,等德胜同志讲最后一句话。胡服同志并不是梦寐以求资本主义,他是想搞社会主义的。他特别谈了一些防修、反修、反资本主义复辟的问题,他经常想,但想不出办法,无办法没有水平,无魄力像德胜同志这样搞文化大革命。他是考虑避免修正主义复辟的。我认为他最大的错误是没有提倡全党大学毛泽东思想,从他的地位、重要性、德胜同志对他的信任来看,应很早就提出的,但他一九六六年才提出,这是他最大的错误;三、他没有反对过德胜同志,更没有什么猖狂。他有违反德胜同志思想的地方,有不少是世界观问题;四、对于一九三六年原国民党北平军人反省院六十一人出狱一事,他没有大肆宣扬什么。他是想替党保存革命再生力量。当时白区地下党人员损失极大,日本侵略军又快要攻占北平,因为一些人不知名、影响下大,就让他们自首了。当时胡服同志是中央华北局书记,这事还是柯庆施同志提议的,胡服同志报告了延安党中央,党中央同意他们以自首方式出狱。北平六十一人,天津几十人。至于自首书的措词,什么「坚决反共」,他不知道的;五、说胡服同志反对资本主义改造,没有!一九五0年他在天津是讲过一些错话。当时天津有一种过「左」的情绪,不少人要消灭剥削阶级,是德胜同志派他去纠偏的。新中国刚成立,困难很多,一切重来,资本家若关闭工厂,工人就要失业。讲「剥削有功」是指安定社会秩序,工人有饭吃,不能脱离特殊的社会背景。至于一九五五年砍合作社的问题,胡服同志是求稳怕乱,是想先巩固后发展,是他同意邓子恢干的;六、关于一九五六年「八大」的政治报告和大会决议、党章,取消「德胜同志思想」这一条,既是大会通过的,就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大会文件、决议草案、党章草案,德胜同志没有看过?不可能吧?胡服同志好象看得也很匆忙,不过文件出来已经很久了,德胜同志、党中央也未说过八大约文件有错误……王光美一口气说了十一条,有理有节,有事实依据,全面驳斥了戚本禹文章强加给胡服同志的八大罪状。说的听的,都心里有数,王光美不是在驳斥什么戚本禹,而是在驳斥中央文革,驳斥德胜同志本人。

第一次审讯从清晨六时到上午九时。红卫兵审讯者除了不时对王光美施以打、骂之外,根本就不是王光美的对手,还要王光美来对他们解释党的有关历史事实、具体政策、人际关系等。上午九时半。警卫战士递给王光美一碗稀饭、一块咸菜、一个窝窝头,王光美只喝了稀饭。她多次要求脱下红卫兵「捉妖队」以强制手段给她穿上的旗袍、高跟鞋,还有乒乓球项链,均被看押她的红卫兵所严厉制止。当发现她要自己脱下一身「妖服」时,红卫兵战士立即将她的双手反扭了过去,绑了起来,并在她胸前挂了一块大黑牌,

黑牌上面写着「三反分子王光美」,并在她的背上插上了高标,上面写着打了大红叉的「打倒三反分子王光美」。上午十时,王光美就这样全身披挂并五花大绑,被中央警卫团的士兵押上「首都三十万革命群众公审王光美大会」批斗台的。使王光美触目惊心的不是三十万人组成的红海洋,而是批斗台下跪着的那一长排「三百人陪斗团」。这些亲手缔造了这个国家的GT元老们,也是人人五花大绑,个个胸前挂着黑牌,背上插着高标,跪向德胜同志画像,跪向三十万手挥红宝书的革命群众,低头认罪,其状极像即将押赴靶场,等候枪决。其中最著名的有自井岗山上就任红军副总司令的彭得华元帅,延安时期的GT中央总书记张阐天,前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兼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傅懋恭,现职GT中央政治局常委兼国务院副总理陶际华,前中央军委秘书长兼总参谋长罗其荣大将,前国防部副部长兼总参谋长黄克诚大将,前国务院副总理兼中宜部长陆定义,前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前GT中央组织部部长安子文,前GT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坤,前国务院副总理习仲勋、薄一波,前GT中央高级党校校长杨献珍、林枫,前GT中央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前GT中央东北局第一书记宋任穷,前GT中央中南局第一书记王任重,前GT北京市委第二书记刘仁,前北京市副市长万里……三百名陪斗团成员,每一位的党内职务和资历都比台上的王光美要高出多少倍。最为惨不忍睹的,是前中央军委秘书长兼总参谋长的罗其荣大将,他因于一年前跳楼自杀未遂被截了肢,不能行走,而被装在一只箩筐里,由两名士兵抬进会场,身上也是五花大绑。

被押解到台上来跟王光美跪在一起低头认罪的,则只有「反动头衔」为「反革命修正主义黑帮头目」的傅懋恭,「六十一人叛徒集团首要分子」的薄一波,「反党野心家」的陆定义,「镇压学生刽子手」的蒋南翔(职务为国务院高等教育部部长兼清华大学校长)等四人。批斗台侧是红旗招展的大会主席台。德胜同志夫人李云鹤、101夫人叶群,加上陈柏达、康盛、狄克、谢富治、姚文元、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人坐上了主席台。毛夫人李云鹤挥舞着手中的红宝书,拖长声调,首先讲话:红卫兵小将们,革命的同志们,朋友们!我代表伟大领袖德胜同志,问大家好!向同志们致以无产阶级的革命敬礼,并热烈祝贺本次三十万人公审头号走资派胡服同志的反革命臭婆娘王光美大会的胜利召开……台下自然是一阵阵海涛般的欢呼声和口号声。胡必成同志也赶来出席了,并当着李云鹤、叶群的面,拍马有术地呼出两句新口号:「向李云鹤同志学习,向李云鹤同志致敬!」、「向叶群同志学习,向叶群同志致敬」

由于是德胜同志亲自下令召开如此规模的批斗会。北京街戍区出动了两个师的部队担任警戒,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更有胡必成同志最担心的美帝、苏修趁机「空袭」问题。万一敌人导弹来袭,那么三十万革命左派和三百名大黑帮头子,连同胡必成同志、毛夫人李云鹤、林夫人叶群,还有康盛、陈柏达等等。都要陪胡服同志的臭婆娘王光美同归于尽了。

德胜同志及中央文革的原意,是在借助「公审」王光美得三十万人大会,把中央一级的三百余名大黑帮分子来一次总展览,总游斗,并通过电台广播、报纸新闻、新闻纪录片等宣传手段,把「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传达至全国,对党内、特别是军内的那股反文革势力更是一次严厉的警告、威慑。因之大会在李云鹤、胡必成同志代表德胜同志、党中央讲话,首都高校红卫兵组织代表念过对王光美的控诉书、揭发书之后,即由胡必成同志登台打拍子,指挥三十万人高唱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德胜同志颂歌结束。

三百名陪斗团成员仍由警卫部队押回监狱关押。王光美则仍被扣留在清华园内。中午十二时半,警卫战士给王光美一碗白菜汤两个窝窝头。王光美只喝了菜汤。她胸钱的黑牌、身后的高标到是被摘除了,五花大绑也松下来了,但仍不准许脱下身上的「妖服」。下午一时,在清华主楼八0三教学室,对王光美进行了第二次小规模审讯。内容跟早上的第一次审讯大同小异。问她对今天的三十万人批斗大会有什么感想?她说,大会表现了群众的愤怒,三十万人,真是大气魄,还有三百人的陪斗团,使我很震撼。我个人受一些委屈也没啥,德胜同志教导我们要经风雨见世面嘛。我希望你们给我听录音,大会的喇叭声、口号声大大,我听清楚的太少了。我应该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也应该让胡服同志知道。审讯者问她:知不知道胡服是个老牌的右倾机会主义者?她回答:知道。有人指他为老右倾,立三路线时批评他右倾,王明路线也批评他右倾。他一直反对在党内搞「残酷斗争」、「无情打击」那一套……审讯者打断了她的话,会场又起哄,叫骂她放毒,反攻倒算,对她又喊又骂加上推揉揪打……

到了下午四时,王光美支持不住,晕倒了过去。红卫兵们还说她耍赖,装死。中央警卫团的军人找来医生诊视,却证明王光美不是「装死」,而是「虚脱」,立即给她注射了葡萄糖,并建议暂停批斗。王光美醒来后,说自己头晕,肚子饿,她有胃病,消化不了窝窝头,请求给她一碗汤面。在旁的红卫兵气坏了:胡服同志的臭婆娘竟然不肯咬窝窝头,而要吃汤面,倒是看押她的军人认为:汤面也不算什么特殊营养,为了革命利益,还是给她吃吧!下午五时四十分。王光美在吃过一碗汤面并稍稍休息之后,被押回八0三教学室继续审讯,一直被审讯到晚上十时零五分。内容跟上两次审讯大同小异。最后一个问题竟是:王光美,害怕不害怕?她回答:我没有罪。胡服同志也没有罪,我不怕,我把准备坐牢的毛巾、牙刷都带来了。

一九六七年四月十日,被称为GT历史上最黑暗、最丑恶的一日。王光美并没有在这一日被捕入狱。她是过了一九六七年九月十三日被投入秦城监狱的。这天参加审讯王光美的男女红卫兵们,私下里不得不议论、叹服:姥姥的,死硬哪。女丈夫哪,见过大世面,替刘胡服辩护滴水不漏。够水平哪!当天深夜十二时。浑身伤痛的王光美,被中央警卫团的军人押送回中南海福禄居家里。孩子们已经睡下,胡服同志眼睁睁地等着她。王光美在批斗场上,充当了整整二十四小时的女丈夫,死硬派,没有掉过一滴泪,回到家里,却倒在床上再起不来了。她想放声大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能作无声的饮泣。胡服同志也泪流满面。紧紧捏住她的手:光美!光美……你去替我受了罪……罪孽在我,在我……胡服,批斗会上,我告诉他们了,胡服同志,王光美,没有罪。他们打人!在GT中央召开的批斗大会上打人,在中南海的批斗会上也打人,这不是人的世界……不是人……胡服,胡服……我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还要活着埃胡服……你不知道,他们怎么对待我……我告诉他们,我的大孩子跟他们年纪差不多,我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加上你原先的五个孩子,共是九个……你们人人也都有母亲……可他们不肯住手,他们残暴凌辱一个母亲……是什幺理论把他们教育成了野兽、畜牲?知道,知道……源源、平平人们都被勒令去参加了大会……回来把情况都讲了……不讲,我也想得到。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几十年的老手法,老习惯……我一直反对在党内这样搞,所以我是黑修养,罪人……胡服,我们一起死了吧……我是一刻都不想活下去了……我好恨,好恨……这个没天良的世界,这些没天良的人……我们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们夫妇?你说,什么时候?总是依着顺着,尊着供着……我们只不过活得比他们恩爱,是真正的夫妻,国内国外,同出同进,风光排抄…男不盗。女不娼……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包括迫害我们的几个孩子……光美,应当死的是我……他需要我死掉。我已经想过很多……但我不要自杀。我要死在他们手上,留给历史,历史会有公论……你,是九个孩子的母亲,最小的潇潇才六岁,六岁……孩子不能没有母亲。你要活下去,孩子们才不会变做孤儿……为了孩子,你要活下去,看着他们长大,成家……天,那我受罪到几时?到哪一年?他们会让我活吗?他们不枪毙我,也会斗死、打死我……

在床上和衣哭泣了一阵,王光美竟小睡了一会。她太疲累了。可是只睡了约摸半小时,就又惊叫着,吓醒了。胡服同志给她端来了一碗蛋花汤。女儿亭亭裹着毛巾被当睡衣,躲在房门外流泪,偷看,偷听。王光美喝下蛋花汤,身上长了些精神。地忽然说:胡服,有句话,我要对你说……哪天人家把我们分开了,我或是你被捕了,就说不成了……你说。我听着,声音小一点……胡服!这是一场军事政变,是的,反革命政变。一个人代替了党中央,连政治局、政治局常委会议都不要了,不开了。他们动用亲信部队,要把天下的功臣,统统杀经…今天上午我被押上台,就看到了台下跪成一长队的三百人陪斗团。都是些什么人物啊?满朝文武,没有他们,能有今天这个国家,这个天下?能有那对夫妇的高位?政变!反革命军事政变!胡服同志不吭声,晃了晃手。意指墙外有哨兵,房间里也可能早被人装了窃听器。王光美明白了他的意思:还伯什么?到了今天,还怕什么?再怕,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你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你总是怕、怕,总是让、让,才落得今天这一步……不说别的,他糟蹋过多少良家女子?数得过来吗?一九六二年还染上梅毒,你这个国家主席还竟然兼任他的医疗组组长,组织专家给他治梅毒……还叫顾全大局,好个顾全大局!我不怕,我要说,我今天对审讯我的红卫兵头头们都说了:我不怕,毛巾、牙膏都带着……

第二天,一九六七年四月十一日中午,两眼布满红丝的胡服同志,慎重其事地对夫人王光美说:我想了一晚上,你昨天的话是对的。他们是从去年年初起,就背着党中央,背着中央军委,偷偷调动三十八军包围北京,占领北京,开始了一场反革命兵变!这是谁也抹不掉的历史。

第四十一节 中南海托孤记

一九六七年四月十日的「首都三十万革命群众公审王光美大会」之后,德胜同志掌握运动火候,张驰有度地让胡服同志夫妇及其家人过了一段稍稍安静的日子。李云鹤爱将戚本禹的倒刘檄文《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德胜同志加了个按语,正式把胡服同志定性为「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中国的赫鲁晓夫」,未经任何会议讨论,即以「GT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四家联合发文的方式,颁发全党全军全国去了。德胜同志早已凌驾于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之上,统领一切,指挥一切。但过去总要开开会,举举手,走走「决议一形式,现在连这道走形式的手续也予以废止,党就是我,我就是党,最省时省事。当然他也考虑到,对于他德胜同志公开号召打倒胡服同志,党内党外,军内军外,还要有一个思想酝酿、认识转弯的过程。因为在这之前,他一直在会议文件上,在胡服同志的党内书面检讨上批示:胡服同志态度是好的,认识是诚恳的,要立足于拉和帮,要给出路,要允许改过,而不要一棒子打死。现在是他德胜同志本人改了口,正式表明要把胡服同志一棒子打倒、打死,割猪肉已经割至最要害的一刀。不是他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而是出于他的战略部署。如果去年文革一开始就提出打倒胡服同志,行得通吗?党、政、军、警、情各要害部门接受得了吗?权力斗争无诚实可言,资产阶级如此,无产阶级更是如此。就是时至今日,胡服同志已成阶下囚,瓮中鳖,仍不可操之过急。韶山老家的人常说,性急等不得豆腐烂。意指豆腐本是极易煮熟的食物,太过性急就会烧糊烧苦的。

从四月中旬到五月下旬,由于遵照德胜同志的有张有驰的战略部署,胡服同志夫妇在中南海内没有遭受批斗。刘家的儿女们也被允许随各自学校的同学们去外地串连,也是免费旅游。胡服同志本人则由警卫员监护着,坚持每天深夜在中南海里看大字报,以及各式各样的「中央首长重要讲话」,「最新最高指示」,了解全国各地的运动形势。王光美几乎足不出户,在家里和保母一起整理、清洗、缝补着全家老小的衣物,等待着被捕入狱、夫离子散那一天的到来。她心里有数,不会拖得很久的。说不定逮捕令早就办好了,都交到中南海警卫团汪东兴他们手上了,只等着德胜同志最后点点头。她和胡服同志没有钱财留给孩子们,家里人口多,花销大,平时就没有多少积蓄。有一点钱存在中南海储蓄所,早被中央办公厅造反队冻结了,连存折都抄走了。留给孩子们的只有这些半新不旧的衣物。儿子女儿都正在抽条长个子,能穿多久就穿多久吧。孩子身上,有母亲的一双手哪。最令王光美心碎的,是六一年出生的女儿小小(潇潇),今年才六岁,又娇又嫩一棵小苗苗。别的几个孩子或许都能熬得注活得下,可小小怎么办?六岁的小小能上哪儿去?

王光美本是天津望族出身,在教会学校里从小学念到大学,能讲一口流利英语,曾为辅仁大学校花,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一九四六年在北平中美军事调处执行部任英文翻译,经人秘密介绍而认识了中共第二号领导人胡服同志。其时胡服同志的第四次婚姻业已破裂,英雄美人一见倾心,很快结了婚,组成了后来在GT高层中人人称羡的美满家庭……王光美是个秀外慧中、外柔内刚、平日很少落泪的人,近年来却老是暗自落泪。她从「中国的金凤凰」跌落成黑乌鸦,尽力做到了不在批斗场合流泪,甚至都尽力避免在胡服和孩子们面前哭泣,却止不住独自一人时作无声的饮泣。她什么都不怕,包括批斗,挂黑牌,戴高帽,插高标,最怕的是跟丈夫、孩子们分离,被活活打散。德胜同志为什么不肯开恩,给条活路,放胡服同志一家回老家去种地啊,王光美也可以养猪打狗,种菜种瓜,把老老小小的日子料理得和和睦睦。王光美相信自己上得下得,甜得苦得,当得好一名农家主妇……

她整理、缝补着孩子们的衣物。脑子里就不时闪出那首自己牙牙学语时就会了的唐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密密缝……王光美也给胡服同志整理出了一包衣物,主要是衬衣、内裤、单衣、夹衣、毛线衣和一件半旧的军棉大衣。那几套出访时或见客时穿的毛料中山装、毛皮呢大衣、短大衣,今后是没有机会穿了。这些「礼服」反正是花公家的钱做的,属于「公物」,到时候不是上交就是被抄走。外边的人可能不理解和不相信,胡服的生活其实是相当朴实的。连自己这资产阶级出身的人,也跟着他朴实了。四九年春天从西郊香山搬进中南海来时,住的是丰泽园中的另一套小庭院,连间会客室都没有,有时总理、傅懋恭他们来谈工作,就在睡房里临时加两把椅子,还有人得坐床沿。后来搬进这与德胜同志隔邻的福禄居里,房舍是宽敞了些,可前院的二层房屋,楼下是工作人员的值班室,楼上是胡服的书房和办公室。办公室的西墙有三扇长条形窗子,每逢夏季阳光直射,胡服穿著短裤背心办公还汗流浃背,用上电风扇是一九五五年以后的事。再说这每日三餐饭,孩子们要上学,要按正常时间作息,早、中、晚三顿自然是由厨师郝苗师傅来做。但胡服跟德胜同志一样,是上午睡觉,下午开会或是见客,晚上工作,凌晨四时左右才休息,因此在凌晨一时要吃夜宵。虽然郝苗师傅坚持要做这顿夜宵,但胡服不肯,王光美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后来还是胡服想出了办法,请郝苗师傅每顿晚餐都多做一点,到了凌晨一时由王光美把剩饭菜一锅烩了来解决。因之工作人员都笑称她王光美为「烩饭师傅」……可是自今年一月一日之后,中南海造反队的人马想冲就冲,想斗就斗,连带这些工作人员都抬不起头,人人自危,谁也下敢来接近他们夫妇了。王光美手抚着丈夫的衣物,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真是人生如梦,荣华富贵只是过眼烟云:堂堂一位国家主席,今后穿得着的衣物整理出来,就只这么一包,不大费劲就能提走。还硬要说他是头号走资派,大资产阶级在党内的代理人。而那位在全国各地都建有行宫别馆游泳池、到处有美女随侍、荒淫无度、染有花柳病的人,却是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中国无产阶级最最伟大的导师和领袖!

一九六七年的四、五、六三个月,女儿平平、儿子源源可是见了大世面了。他们有幸参加了大串连——还是亏了德胜同志说了一句话:胡服同志的孩子也可以参加串连,到外地去看看嘛。平平和源源去过天津、山西、陕西、青海、云南、四川、湖南、湖北,免费乘火车汽车定了半个中国呢。他们当然不能暴露自己的身分。孩子心细,每出去些日子,就要返回北京,向父母报告各地的见闻。他们在成都、西宁、昆明、武汉、长沙、天津等城市,都看到过两大派组织之间的武斗,大街上躺着尸体,有的电线杆上吊着人。德胜同志的老家湘潭市还出动了军工厂的坦克车,轰隆隆把柏油马路都轧出深深的辙印,四川成都、重庆一带的「产业军」和「革造联」则动用了援越武器火箭筒及火焰喷射器。据说以火焰喷射器最具杀伤力,能把任何躲在坚固工事里的另一派人马瞬刻间烧成灰烬。反正打死了人也下知道谁是凶手。还有许多被打死的人连姓名、单位都搞不清,人死了就跟蚂蚁一样。两派都各有军队做后盾,暗中供给枪炮武器。云南昆明的武斗干脆就是从老挝、柬埔寨撤回来的「工字兵」(即工程兵部队)跟昆明军区所支持的造反组织在直接开打。孩子们没有敢去广西,只听说南宁附近的好些县都在整县整县的处死五类分子及其家属子女,还吃人肉。现在是两大派组织都杀红了眼睛,有的地方浮尸满江,血流成河。可两大派呼喊的口号却都是一样的:誓死保卫德胜同志,誓死捍卫文化大革命。

胡服同志仔细地听着,很少说话,常常陷入沉思。其实他从各种红卫兵小报上所刊载的「中央首长重要讲话」里,亦已知全国陷入了一场疯狂而又莫名其妙的大武门、大内战。究竟什么是群众,什么是群众运动啊?明明是一场政治痞子运动加街头流氓运动。共产党却是靠这种「运动L起家、发迹的。问题是共产党已经坐了天下,为什么下去好好治理社会、建设国家?而年复一年的重复这类运动,把一切人性的良知、理智、公德、仁慈、规范统统当作资产阶级垃圾来扫荡、埋藏。把一切独立的思想、人格、风骨关入了监牢,整个国家民族,尤其是青年学生,才会如此的浮躁无知、狂热浅雹野兽般残酷。这种狂热残酷终于演进了中南海,演到了胡服同志面前。胡服同志本人不也是始作俑者之一?他不正是作为德胜同志长期的头号助手,酿成了造就了今天的这一切?以革命的名义,以拯救中国于水火的名义,共产党和德胜同志们行的是街头流氓革命和政治痞子运动,这恐怕是胡服同志的一个认识死结,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没有勇气承认。

令胡服同志百思而不解的问题是:德胜同志采取军事手段,煽动个人迷信,发动文化大革命,除了要打倒他胡服同志及整个党务系统之外,还要把国家引向哪里去?搞成什么局面?从那些红卫兵小报上刊出的「中央首长重要讲话」所透除的信息来看,德胜同志确是在公开、半公开的鼓励打内战,赞赏打内战,允许大流血。毛夫人李云鹤前些大在接见河南省造反组织「二七公社」的进京代表时说:当人家端起枪来对付你们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可以拿起武器自卫?这在过去叫做以革命的武装对抗反革命的武装,现在叫做文攻武卫,文攻是动口,武卫是动手!毛夫人的这一指示传达下去,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的两派内战立时升级,神州大地成为了一座大炼狱,人都变成了疯子和魔鬼。

一九六七年六月一日,GT中央的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为纪念德胜同志主席亲自决定发表北京大学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一周年而刊出社论,其间以黑体字全文引用了德胜同志的《炮打司令部》,再次提醒人们,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打倒胡服同志、邓希贤,首要的运动对象是「中国的赫鲁晓夫」刘胡服。

六月中旬,骄阳似火,颂歌沸扬,红旗如血。德胜同志离开了中南海,离开了北京,乘坐他的流动行宫专列火车去巡视大江南北。实际上他很快又住进了湖北武汉市武昌东湖宾馆。那里的女眼务员能提供给他最优秀的服务。王昭君的后代们可不像王昭君本人那样失宠于汉武帝,一口一声「主席,都想你了」,令他欲仙欲佛春情勃发。他在年轻美女身上找到了对自己生命力的自信心和企图心。他相信自己经常驾驭年轻女子有益健康长寿。跟年轻美女作身心交会,能使自己也变得年轻而富于朝气。但他决不在此类事情上专情于某一人。美女有如荣宝斋为他特制的十行纸,而一页撕一页,很少重复的。且那些出身贫苦、没有多少文化的女孩子,多半会把跟「伟大领袖亲密共枕一夜」当作一生的最大幸福。也是在武昌东湖宾馆,一位长相秀丽的小女兵抖着身子脱了衣服上了床,才对他说:主席,我的身子是留给您破的……德胜同志虽然皱了皱眉头,心里却颇感动,颇受用。一般他是不用处子的,那太麻烦,且要多费些时间的。他读《素女经》,就搞不懂黄帝为什么喜欢驭处女。他的大半生精力都是在进行两种战争:一种是跟男人的战争,一种是跟女人的战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都是败战少,胜战多,成为了征服者。

德胜同志这回离开中南海,离开北京,正好放手让他的夫人李云鹤和中央文革的大将们来对付胡服同志,对付邓希贤、陶际华们。策略已经交代,轻重缓急亦已部署,他无须亲睹执行,而要避嚣,乐得耳目清静。六月下旬,李云鹤、康盛派出人马分头深入大专院校煽动,称胡服王光美把中南海大院当作了运动的避风港,政治的安全岛,红卫兵战士们应当紧急动员起来,组织起来,去「围攻中南海,揪出胡服」……于是几天之后,中南海红墙外,帐篷林立,标语林立,战鼓齐鸣,口号震天,日夜不息。北京五十万红卫兵把堂堂的GT中央和国务院机关重地中南海,围了个水泄不通。德胜同志也早在一年前就指示过,要允许革命左派来包围中南海,包围国务院。

七月一日,《红旗》杂志发表社论,除了号召全国工农兵造反派「揪出党内一小撮叛徒、特务、走资派」,更公然号召「揪带枪的刘邓路线」,把矛头指向了军队的空局级将领。社论并列举了「胡服同志在各个历史时期的反革命罪行」,为全国性批刘倒刘局潮烈火浇油。正当在这令胡服同志忧心如焚、坐卧不安的时刻,北京建工学院红卫兵组织《八一战斗团》在中南海西门外设立了「揪刘前线指挥部」,立即得到了李云鹤、康盛的中央文革的支持,派戚本禹前去慰问、打气。七月四日晚。GT中央办公厅主任兼中南海警卫部队政委汪主任①,代表党中央通知胡服同志说,党中央的意见,要求胡服同志向建工学院「八一战斗团」写出一份书面检查。胡服同志身心交淬。怎幺也写不下去。党中央政治局、书记处都撤销了,中央常委会也没有了,连个会议都不开了,还有什幺党中央?只剩下了毛夫妇、林夫妇,却仍然盗用党中央名义行事……

胡服同志的检讨书只好由王光美代笔,写毕送交中央办公厅,胡服同志想想不对,又立刻让工作人员要了回来,加上了两小段话:「文革初期是党中央、德胜同志委托我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文革开始时我去建工学院蹲过点,问过情况,当时我通知中央文革派人参加,中央文革小组派了戚本禹同志参加。」只因胡服同志在检讨书中加上了以上话语,检讨书上交中央办公厅,并由中央办公厅传至建工学院后,立即被李云鹤旗下的人马指为「反攻倒算」,「是向中央文革疯狂反扑」,「是射向德胜同志革命路线的大毒箭」,「是假认罪、真反扑的反革命宣言」。为此,中南海西门外的「揪刘前线指挥部」向全北京市红卫兵、造反派发出「揪刘紧急动员令」,号召组成「揪刘阵线」,派出更多的红卫兵来包围中南海,并架设起几百只高音喇叭,从四面八方对准中南海日夜狂吼。由于胡必成同志及中南海警卫部队的全力阻挡和劝止,红卫兵造反派冲不进中南海,就把一些省委第一书记和中央各部的部长揪到中南海的几座大门外,设下批斗台轮番批斗。李云鹤向汪主任发话说,既然不让红卫兵冲进来揪胡服同志,中南海里就应当自己批斗嘛,也好向王席交代嘛。于是中南海造反队便与墙外的「揪刘阵线」相配合,又一次掀起了批斗胡服同志、王光美的红色恶潮,并再次贴出了打倒朱德、打倒廖云、打倒陈世俊、打倒李富春、打倒谭震林、打倒徐向谦、打倒叶剑英等一批元帅和副总理的大字报,大标语。胡服同志获知这一切之后,痛心疾首的说:糟糕!打倒刘邓路线还不够?还要打倒另一大批老干部……王光美说,你已经不工作了,这个国家主席,辞掉算了。你再正式提一提,我们下乡种地去,我和孩子们养得活你。胡服同志说,辞国家主席和其它职务的事,我早跟主席、总理都当面说过。主席不吭声……现在看来,不会让我那么好受,也不会放我回老家种田。我下去了,他们还批什么?斗什么?包围什么?

过了两天,在胡服同志家中工作了十八年的厨师郝苗,因多次在工作人员中间替胡服同志夫妇叫屈,抱不平,并私下里骂过李云鹤像巫婆,德胜同志像神汉,被人汇报,而被101、李云鹤下令冠以「特务」罪名逮捕。郝苗师傅城市贫民出身,厨艺高超,为人耿直。他的下场,对刘胡服身边的工作人员造成很大的恐慌,随时有被中央文革栽诬成「特务」、「走卒」、「爪牙」、「保皇兵」的可能。此后他们噤若寒蝉,提心吊胆,再不敢有任何同情胡服同志夫妇的言行。胡服同志不得不替自己作最坏的打算。他有一件揪心的家事,就是几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怎么办?尤其是最小的女儿小小(潇潇)才六岁,天真无邪,爱笑爱闹,是他和王光美的掌上明珠。文革一年来家里所发生的一切,险风恶浪,已给小小稚嫩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摧残,再有更大的变故,比如自己被整死,王光美进监狱,小小怎么经受得起?怎么活得下去?谁来把她扶养成人?长期以来,共产党的阶级斗争学说批判父子情,否定骨肉情,嘲笑血缘亲,提倡父子革命,鼓励骨肉分离六亲不认,这回却轮到了胡服同志自己。过去是革人家的命,可以不眨眼睛;如今革命革到了自己头上,眼睛再睁不起……这些日子,胡服同志见到小小,就总要搂在手上,心里再苦、身上再痛,也要抱着小小,格外的眷念,格外的凄凉,来日无多,抱一回是一回了。胡服同志还常常叨念着:我们小小该上学了,小小该上学了,上学,上学……王光美觉察出了胡服同志的心事。她和胡服都是读书人家出身,一向很看重每位孩子的文化教育。共产党搞革命要依靠文盲愚昧,领导人却绝不让自己的后代目不识丁,不学无术。她作为母亲,又怎能不替自己孩子们的前途忧心如焚呢?可现在,能送小小去哪里上学?小学校也在闹革命,红领巾都变成红小兵,专门欺凌黑帮子女……一想到小小,王光美心里就一阵阵绞痛。

一天,王光美终于憋不住了,对胡服同志说:如果咱们被捕了,能不能跟他们提,准许我把小小带到监狱里去扶养?那一来,我就可以自己来教她学文化,也学点英文。胡服同志摇着头:怎么可能呢?第一,他们会把我们两人分别监禁,不会让我们相互照顾、互相帮助;第二,他们也不会把小小交给你的。他们搞起内部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来,比谁都厉害、残忍。他在井岗山上杀「AB团」,杀了多少红军指战员?后又在延安指派康生搞「抢救运动」,从来不眨眼睛……我是坐过两次军阀的监牢,一次是一九二五年在长沙,一次是一九三0年在沈阳,都活着出来了,继续干革命……这次,若是进了共产党自己的牢房,只怕是很难活着出来了。也许不会把我投入监牢,而会在这福禄居里划地为牢,让我当光绪。我有这个预感,也有这个思想准备。我不是光绪,但下场会比光绪惨。不会让我活多久了,我活着,对人家就是个威胁。怕我活着的时候历史会翻过来。问题是小小必须活下去……不是有许多先烈都把孩子带进国民党的监狱里去扶养过吗?电影里也演过的。王光美还不死心地说。人家准许把夫妇两人关押在一起,那是在监牢里生的……人家是军阀,讲一点起码的天理常伦,孔孟之道……胡服同志一脸悲苦地回答。难道,现在就连那时都不如吗?杨开慧不就带着三个儿子,在长沙坐过军阀何键的监牢吗?岸英、岸青、岸龙三兄弟,又有哪一个是在监牢里生的?是啊,我审定《德胜同志选集》文稿的时候,查阅过有关的资料,杨开慧是一九二九年底带着三个儿子入狱的。可他丈夫是一九二七年九月上井岗山不久,就跟贺子贞同居了。杨开慧很痴心,三年之后才因不肯公开声明脱离夫妻关系,被何键下令枪毙……一九三七年在延安,也是贺子贞刚去莫斯科治病,就又跟上海来的蓝频住在了一起……所以上回他们批斗我的私生活,我就说了:本人是有过五次婚姻,但每次都是明媒正娶,清清楚楚。你们哪,我看也是自作孽,捧出个什么人?洛甫②让贤,比我更早,也更早受罪。王光美无话可说了。胡服同志也无话可说了。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他经常想到张学良。张学良将军和杨虎城将军一九三八年在西安骊山华清池发动兵变,把蒋介石抓了起来,逼蒋抗日。事后蒋也只是把张、杨二位软禁了起来,直到一九四九年逃离大陆前夕才把杨虎城全家处死,而张学良将军和赵四小姐则一直活在台湾。胡服同志忽然朝王光美招了招手,两人出到了后院里。说来可笑,康盛、谢富治系统的窃听装置只能用于室内,而不能顾及室外。因之包括康盛、谢富治、汪主任这些GT特工头于本身在内,每当有最要害的话要跟亲人交代时,即便是滴水成冰的大冬天,也一定要出到院子里去才可进行。正是特务政治,红色东厂,红色西厂,红色锦衣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七月上旬的北京,红日当头,晴空万里。院子里的蝉声吱呀吱呀地叫个没完没了,成了一切先进窃听装置最美妙的干扰。胡服同志夫妇坐在树荫下的石櫈上。王光美知道胡服有最要紧的话要说了。光美,我晓得你心里,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我,又一直没有问……嗯。你想说就说吧,我听着。不说就没有多少机会了。你一定想知道,在一九六0、六一两年,我有机会、也有能力把他请下台,也有下少人暗示过我,包括毛身边的某些人,我却考虑再三,按兵不动……我这人总是顾全大局,怕这怕哪,怕党分裂,怕军队分裂,怕引起内乱,怕外部敌人乘虚而入。国家太大,八亿人口,非同儿戏。我甘当党内二把手,国家一把手。我也对他缺乏真正的认识。他那两年装得很谦逊,对我和希贤、贺胡子都是百听计从,简直是百依百顺。还老泪纵横作检讨、认错,发誓不再过问党和国家第一线的工作,只管一点军事……现在看来是我错了,我被自己的「修养」耽误了。要是那时就把他请了下来,对党、对军队、对国家都有好处,至少也不会有今天的这场武斗内战、大疯狂了……要说我对党、对国家有罪,罪就在这里。

王光美静静地听着。她能理解,也能体谅。二十年荣辱,生死与共,她很敬重胡服同志。胡服同志继续说:「对苏政策,分歧更早一些。我不主张把关系搞那么僵。独立自主,不做兄弟,也可以做邻居。他却动不动提出不怕原子弹,可以死几亿人口。一九五八年那次,他穿了游泳裤在游泳池边接见赫鲁晓夫,亏他想得出,做得到……人家是一国总理,总书记,究竟是他侮辱了人家,还是丢了自己的脸……一九五九年在庐山反彭得华,我帮了忙,讲了许多违心的话。彭得华从来对我敬而远之,敢跟德胜同志当面争吵……历史以后都会翻过来的,彭得华是对的,他才是英雄。我们,不是。」「胡服,难得你跟我说这些……谢谢。」「早就想说了。我有预感,他们把我们两个拆散后,我就不会活多久日子了。而你会被允许活下去,他要留你做个活证据……记住,你要把我这二十年来反这反那的事实,统统以书面形式揭发、交代出来,要毫无保留。他们需要,我也需要。最早的分歧,是他否定新民主主义新阶级,执意实行激进社会主义开始的……」「不!一王光美眼含泪花,绝然地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反正已是个罪人,我交代不交代,都没有用,不如留个顽固到底、保皇到底的名节。」「唉唉,你呀!我是要你把材料留给历史。我是反过他的胡作非为,只是不力,常常屈从。历史是由后人来写的,那时才会有客观和

公正。」王光美看着胡服同志好一会,才点了头。胡服对人对事,思考问题,总是比自己要老到些,深入些。她握住了丈夫骨瘦如柴的手。话题又回到了小女儿小小身上。到底拿小小怎么办呢?她那样小,那样娇气,像棵嫩苗……胡服同志沉思良久,说:我们把她托付给阿姨吧!托孤,刘氏孤儿……我们要记住小小身上的特征,将来一定要把她找回来。只要我们中间的哪一个能活着出来,就一定要把我们的子女统统找回来。说毕,他们相互抓紧了彼此的手。

王光美在大事上,一向尊重胡服同志的主意。她抹干泪水,咬了咬牙,说办就办,不能拖延。说不定哪天来几个军人把他们夫妇带走,就想办都来不及了。当天晚上,她翻出两张胡服同志和自己的照片,去中院的阿姨房里,找着了带小小的赵阿姨。小小已经躺在床上要睡觉了,赵阿姨正逗得她舞着小手手笑嘻嘻呢。赵阿姨是北京郊区一位忠厚纯朴的乡下女人,六年前小小刚出生时,由中南海服务局去找北京市委考核选聘来的。可以说小小是赵阿姨一口水一口奶的哺育着的。当王光美把两张照片交在赵阿姨手上时,禁不住泪如泉涌:老赵,我把小小托付给你……家里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我和胡服……把小小给你,拜托你把她养大,一定呀,一定呀……胡服说,这是托孤,托孤呀……「托孤」二字,在赵阿姨这位乡下妇人听来,比山大,比山重。老戏文上看得多了,忠臣良将,落难的皇太子,乃至皇后皇妃,为逃脱斩草除根之祸,演出过一出出义薄云天、肝肠寸断的托孤大戏。每回观看这类戏文,台上台下总是哭成一片的。这时刻赵阿姨眼里没有泪水,身子站得直直的,她要跪下去,接受这份千古重任:人心都是肉长的,儿女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骨肉,我的孩子都长大了,今后只要有我赵氏在,就有小小在,乡下人家养个孩子,不就添把木杓?放心?就算日后我一家穷到讨口,也会把小小养大,供她上学读书……王光美拉住赵阿姨,不让她下跪……老赵,今后你是我们一家的恩人……要下跪的应该是我,不能是你……好好好,我们都不下跪……你在我们家这些年了,人家不知道,你却是知道我和胡服的为人……赵阿姨双手紧捏住王光美的胳膊,仿佛决心,信仰,都集中到她的劳动操持惯了的手上来了……眼下这世事,这中南海地方,又在活演老佛爷和光绪皇上呢!我什么时候带小小走?王光美摇摇头:现在还不忙。要是哪天有军人来逮捕我和胡服,你就提了菜篮,从侧门把小小带走。他们不会留意你的……今后,你和小小在一起,会吃很多苦……王光美泣不成声,再说不下去。她扑在了小小身上,放声痛哭了起来。小小却吓坏了,不知母亲跟赵阿姨说了些什么,也不知母亲为什么大哭。小小赶快从母亲手中挣脱了出来,缩到床头的角落里去,一对闪亮的大眼睛充满了疑惧,望望也是泪流满面的阿姨,又望望妈妈那双从床边朝她伸过来的手……

注①汪东兴为江西兴国人,为德胜同志的书童、卫士出身。

②洛甫即张闻天,GT延安时期的总书记,对德胜同志十分礼让,一九五九年与彭得华一起被毛打成反党分子。

第四十二节 德胜同志武昌逃脱「兵变」

一九六七年七月中旬,是德胜同志的文化大革命风云诡谲、险象环生的日子,也是德胜同志玩弄权谋险些阴沟里翻船的日子。红色风暴席卷下的神州大地,出现了两处滔天巨浪:一处是北京,五十万红卫兵包围着中南海和人民大会堂;一处是武昌,武汉军区部队公开对抗中央文革,冲进东湖宾馆绑架中央文革大员之后举行武装大游行,而德胜同志本人又正好也住在武昌东湖宾馆一号院……

我们先来看看红海洋中的北京城。五十万红卫兵不仅仅是将胡服同志一家、邓希贤一家、陶继华一家包围在中南海内,数百只局音喇叭日夜狂吼着「揪出胡服同志」,也把胡必成同志包围在人民大会室内。其时毛夫人李云鹤已经掌握着胡必成同志历史上「有变节行为的铁证」——天津红卫兵小将们从敌伪报纸档案中查获的《一九三一年二月伍豪等二百四十三人脱离共产党声明》①。此案历史上本有结论,却在这次红卫兵全国大揪叛徒、特务的高潮中重新被翻了出来。但共产党的历史结论是可以视斗争需要随时推翻的,「薄一波等六十一人出狱案」,不也早就有了历史结论吗?这次不也由德胜同志亲自批示定为「六十一人叛徒集团」了吗?李云鹤收到天津红卫兵小将呈送上来的「材料」后,如获至宝,立即影印四份,加上她自己的一封信,一份呈送给德胜同志主席,一份呈送给101副主席,一份呈送给党内的最高情报头子康盛,一份送交胡必成本人。

李云鹤在信中威胁胡必成同志说:「……他们查到一个反共启事。为首的伍豪(周××),要求与我面谈……」最可怕的却是德胜同志的批一下。「送101同志阅后,交文革小组同志阅,存。」德胜同志意属默认了此事,为下一步整肃胡必成同志留下伏笔。德胜同志夫妇的这一唱一和,在那揪叛徒揪红了眼睛的险恶日子里,真要了胡必成同志的老命。不过,德胜同志虑事周全,打倒刘、邓尚在激烈进行,党内军内阻力重重,若还即刻再提出打倒胡必成同志,势必引起全党全军新的大震荡,更会阻力大增。德胜同志夫妇与中央文革的大将们达成默契,采行另外的策略:累垮胡必成同志,拖死胡必成同志。胡必成同志已经患有心脏玻因之,当一九六七年七月十八、十九、二十日三天两晚,继胡服同志之后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胡必成同志,GT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等四大机构的总协调人胡必成同志,被声势浩大的上百个红卫兵组织包围在人民大会堂内,除了周本人的卫士加上人大会堂的执勤军人组成人墙,抵挡着潮水般的红卫兵队伍一波接着一波的猛烈冲击,近在咫尺的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及其中南海警卫部队、北京卫戍区部队,因未获毛、林指令,而无任何人来营救他胡必成同志,替他胡必成同志解除包围。胡必成同志只得靠他惊人的生命毅力和政治智能自救。他趁毛、林尚未公开号召打倒他,设法说服了包围他的红卫兵组织的头头们,达成口头协议,由每个组织各自推举出代表,分批进入人民大会堂内,与他胡必成同志「辩论」所有的问题,包括他本人的「历史嫌疑」和「方向路线错误」问题。胡必成同志三天两晚不睡觉,分期分批地与红卫兵组织的代表们「激辩」(周不激化矛盾,经常利用政治诙谐使红卫兵小将发笑),结果是周本人靠中医中药硬撑着,红卫兵小将们反倒疲累了下去。但仍有更多的代表等着跟胡必成同志「轮番辩论」。如果再拖下去,胡必成同志就真要垮了,倒了,德胜同志夫妇的神机妙算就真要达成目标了。可是七月二十日凌晨,从湖北武汉傅来惊天动地的消息:「武汉兵变」!

武汉军区独立师和二十九师的数千名军人首先冲进军区机关大院,继而洪水一般冲进禁卫森严的东湖宾馆,扣留了毛的亲信、公安部长谢富治上将,抓走了中央文革大员王力。更不妙的德胜同志本人正秘密住在东湖宾馆一号院。情况十分危急,弄不好伟大领袖会如当年抓蒋的「西安事变」,成为陆军士兵的阶下囚。坐镇北京的101和李云鹤联名致电德胜同志,敦请红太阳立即设法离开武汉。德胜同志则急电中央文革,严令解除北京五十万红卫兵对中南海及人民大会堂的包围,命胡必成同志立即飞赴武汉当和事佬,私下解决军队哗变问题,替他德胜同志解围。

正是「武汉兵变」救了胡必成同志的政治生命。德胜同志身为中央军委主席,「三军最高统帅」,为何会在自己眼皮底下激发出兵变来呢?从大的运动背景上看,可以说,这实际上是以毛、林为首的军事文革集团与以胡必成同志为首的「三总四帅」军人实力集团的一次认真较量。兵变的直接起因则在于德胜同志和101力图快速清除军队里的那股顽强的反文革势力,提出「揪带枪的刘邓路线」、「揪军内一小撮」,鼓动军内造反派和地方造反派联合冲击军事机关,揪斗关押军事首长。他们以为可以像解除地方党政大员那样,由革命左派一哄而起,轻易地将非嫡系的军事首长们轰下台,而派出自己的亲信人马去接管。俗话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意思是湖北人好斗难缠,桀骛不驯。

「武汉兵变」前夕,武汉三镇地区分裂成两大派群众组织:一为中央文革支持的以大专院校(包括军事院校)师生为主体的「工人造反总部」,一为武汉军区支持的以产业工人复员军人为主体的保守组织「百万雄师」。两大组织有过长达数月的激烈武斗,死伤累累。「百万雄师」组织严密,实力强大,在军队支持下把「工人造反总部」打成反动组织,并抓获了其头目。两派又均上告北京,闹到中央文革。毛夫人李云鹤代表中央文革公开支持「工人造反总部」,指责武汉军区司令员陈再道上将、军区政委钟汉华中将「犯了方向路线错误」。于是武汉三镇地区运动形势出现大反复,军区政委钟汉华因此被造反派揪斗、关押,连中央军委扩大会议都未能出席。武汉街头出现了「打倒陈再道、解放全中原」的大字报、大标语。但陈再道、钟汉华两位将军拒不接受毛夫人李云鹤的指责,德胜同志亲自出面找他们谈话仍表示「思想不通」。七月十四日,德胜同志手下的文革干将谢富治、王力、关锋三人以「中央代表」身分来到武汉。七月十五、十六两日,德胜同志装神弄鬼,一方面召集随侍左右的谢富治、汪主任、王力、关锋、李作鹏等人开会,指示「要给「工人造反总部」平反」,「要对「百万雄师」进行说服教育」,「陈再道等人应当改弦易辙支持工人造反总部」,部署把斗争矛头对准陈再道和钟汉华;另一方面又找陈再道、钟汉华两人谈话,好言抚慰,以稳定「军心」。

七月十八日晚上,谢富治、王力秉承德胜同志的旨意,专程赴武汉水利电力学院「工人造反总部」,在工人总部的数千名成员大会上,代表中央文革讲话。谢富治说:德胜同志、林副主席、党中央、中央文革坚定不栘地支持你们,你们受压抑、受打击的现象是不允许存在的,要把这种现象翻过来,叫它一去不复返。王力的讲话被称为「四点指示」:一、武汉军区支左大方向错了;二、要为「工人造反总部」平反;三、造反派即革命左派;四、「百万雄师」是保守组织,保的是党政军内的走资派。

七月十九日,「工人造反总部」出动数十辆装备高音喇叭的宣传车,在整个武汉三镇地区流动播放谢富治、王力在水利电力学院讲话的实况录音及王力的「四点指示」,激起了「百万雄师」派群众的极大愤慨,并立即进行全面反击。几小时之内,声讨谢富治、王力的大字报、大标语贴满了武汉三镇的大街小巷,并出现了「揪出王力」、「打倒王力」的激烈声浪,局势如同火药,一触即炸。七月十九日傍晚,支持「百万雄师」一派的武汉军区某独立师、武汉市警备第二十九师士兵数千人乘坐军用卡车进城,汇合湖北省委、省政府直属机关干部,一共近万人蜂拥到武汉军区机关大院门外请愿,要求谢富治、王力接见。更有「百万雄师」一派的大批人马赶来声援,周围街道万头钻动,手臂如林,口号震天。接着,独立师和二十九师的军人以及「百万雄师」的人马,井然有序地分别乘上一百多辆军用卡车和数十辆拉响警笛的消防车,浩浩荡荡开入军区机关大院,在大操坪结集,高唱军歌和高呼口号,继续要求谢富治、王力接见,以质问王力在水利学院的「四点指示」的依据和来源。军区机关负责人出来劝止,做做表面文章,自然不会管用。由于谢富治、王力拒不出面,请愿军人群情激愤,当有人告诉他们,谢、王等人并不住在大院内的「将军招待所」,而是住在隔邻的东湖宾馆里。于是军人和群众如同滔滔洪流一般涌出军区大门,涌向东湖宾馆。

时间已是七月二十日凌晨。原来这武昌东湖,乃是整个武汉地区风光最秀丽的去处,环绕着绿波盈盈的宽阔水域,一派婆娑树海中,除有著名的武汉大学校园,更有GT湖北省委机关大院,武汉军区机关大院,东湖宾馆和东湖公园。东湖宾馆占地广大,花木繁盛,分布着近三十栋各自独立的西式别墅建筑,路如蛛网,园如迷宫,曾是中共中央多次举行「武昌会议」的地方。德胜同志情有独钟的东湖一号院,则是一座宫殿式庭院,隐蔽于整座园林的最幽深静僻处,有单独的警卫线、出入信道,是为园中之园,园中禁区。

再说七月二十日凌晨时分从隔邻武汉军区大院涌潮而来的大群解放军士兵和「百万雄师」的民众,冲进警卫森严的东湖宾馆大门后,于一派哄乱中要找到谢富治、王力下榻的别墅院落还真不容易。更要害的是军区司令员陈再道上将和政委钟汉华中将,明明知道德胜同志正住在宾馆一号院内,对外是封锁了消息的。情势一旦失控,愤怒的军人和保守派民众极有可能连同德胜同志一起拿下的。于是微妙的情况出现了,二十日凌晨一时左右,武汉军区司令员陈再道上将前来宾馆拜望公安部长谢富治上将,正是上将对上将,旗鼓正相当了。这无异于给冲击宾馆的士兵和民众引了路。陈再道司令员刚进入谢富治部长的房间,「百万雄师」的人马也紧随着冲了进来,叫喊着要抓王力。王力却躲在隔壁房间里不敢出来。陈再道司令员喝令大家冷静,到院子里去说话。警卫员立即在院子里摆下几张椅子,让陈司令员和谢部长坐下。因陈司令员是支持「百万雄师」的,他讲话,军人和群众都愿意听。谢富治这时也强装出满脸笑容,答应本日下午安排时间接见「百万雄师」的群众,听取大家的意见。王力一看这气氛,以为没事了,也出来和陈再道、谢富治坐在一起。恰在这时,以独立师和警备二十九师士兵为主的数百人,叫喊着「抓王力」「抓王力」,冲了进来。王力一看大事下妙,趁混乱溜回房间插上房门。士兵们立即追进去,踢开房门,勒令王力去军区大操坪回答群众的问题。王力以「中央文革成员」自居,坚持不走。士兵们便在一阵哄叫声中,把王力抓了出来,塞进一辆汽车,送到二十九师师部关了起来。在军人手中,文革大红人、极左派大秀才王力赫得尿了两次裤子。

公安部长谢富治则拉住陈再道司令员不放,由随身卫士陪着一起去一号院见伟大领袖德胜同志。他们先见到的是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陈再道以自己的脑袋向汪、谢二位作保,士兵和群众绝不知道毛主席的住处,德胜同志的住处有绝对的安全。汪主任让谢富治陪陈司令员留在警卫值班室稍候,自己立即进去命令警卫营的全部人马进入紧急状态,子弹上膛,扩大防区。在整个东湖宾馆实施戒严。并立即将武汉事态报告中央军委紧急应变小组。之后,汪主任回值班室找陈再道司令员:主席已经睡了。现在是早晨时间了,你写个条子,我们派人去把钟政委也接来,大家一起来负责主席的安全吧。东湖宾馆内,汪主任留住了武汉军区司令员陈再道和政委钟汉华,使其与部下脱节,难有进一步的动作。实际的情形,陈、钟放任属下军人抓走王力,也只是顺乎民情,向中央文革示威,出一口恶气而已,并无其它更大的图谋。东湖宾馆外,由于抓获了王力,武汉三镇的驻军和占居民人数绝大多数的保守组织「百万雄师」,无不欢欣鼓舞,一齐涌上街头,数千辆卡车载着武汉军区的指战员,以及工人、农民,排成四路纵队,浩浩荡荡,举行武装大游行,高呼「打倒王力!」「打倒中央文革一小撮」,「揪出谢富治」,「血债要用血来还」等口号,表现出武汉地区军民反文革反潮流的雄伟气势和大无畏品德。这种军人的武装大游行,一直持续到七月二十三日。

再说德胜同志怎样从武昌东湖宾馆逃脱。七月十九日傍晚,德胜同志警卫营的便衣发现军区大院门口有大批军人结集闹事,立即报告了汪东兴。汪主任十分敏感,立即报告了德胜同志,同时派出一批便衣混入闹事军人、群众中去,随时掌握动向。德胜同志起初不太在意,他不相信武汉军区的陈司令员会效法当年的张学良,像抓蒋委员长那样抓他。况且整个武汉地区均处在军区独立师和警备第二十九师的控制之下,军人若要抓他,凭了汪主任率领的这一个加强营的警卫能力,他是无法逃脱的。但德胜同志还是同意了汪主任的部署,作了最坏的打算:密令武汉空军(政委刘丰为101亲信)警卫团立即封锁东湖宾馆一号院东门至武昌军用机场信道,并由直升机飞行大队提供空中火力支持;急电坐镇北京的101、胡必成同志、康盛、李云鹤,立即解除北京五十万红卫兵对中南海和人民大会堂的包围,胡必成同志火速乘专机赶来武汉处理军人闹事问题。命令发出,德胜同志甚为厌顷地挥了挥手,对汪东兴交代:除了胡必成同志之外,其余人一概免见。之后便服了安眠药,休息去了。

七月二十日上午,北京的101、李云鹤联名给德胜同志传来急电,称德胜同志处境极不安全,敦促立即转移。德胜同志上午睡觉,汪主任未敢及时呈达。当日傍晚,被北京红卫兵包围了三天两晚的胡必成同志,乘空军专机飞抵武昌空军基地,嘱咐专机机组人员留机待命,作好随时再飞的一应准备。胡必成同志赶到东湖宾馆一号院,由汪主任陪着晋见德胜同志。德胜同志处惊不乱,笑说:恩来救驾来了,怎幺走?胡必成同志说,东兴他们已安排好了,从速从简,坐吉普车去空军机场,再乘专机离开武汉。德胜同志点点头,却又玩世不恭地笑笑,说:反正现在也搞不清楚了,本人究竟是被武汉军区陈司令员劫持,还是被你们劫持……汪东兴请示胡必成同志总理:要不要陈、钟二位去机场送行?胡必成同志说:带上,主席起飞后,才让他们回军区机关。

德胜同志自七月十八日后,再没有召见过陈再道、钟汉华二位。他多年不坐飞机了,这次情况特殊,身不由己了。他指示不回北京,去上海。胡必成同志、汪主任不愧为应变能手,在这同时,已命令德胜同志的专列火车起动,沿线戒备,直驶上海。这就造成假象,德胜同志仍是乘坐专列火车离开的,武汉军人真有动作,也只能去追打火车了。

七月二十一日,胡必成同志陪同德胜同志住在上海西郊宾馆。他从德胜同志、101手上获得临时军事指挥权,命令全国陆、海、空三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命令海军东海舰队封锁长江出海口,并派出舰艇向湖北长江水域进逼;命令南京军区部队举行军事演习,配合东海舰队从安徽一线进逼湖北;命令成都军区部队举行军事演习,从四川东部一线进逼湖北;命令广州军区部队举行军事演习,从湖南一线进逼湖北;命令北京军区部队举行军事演习,从河北一线进逼河南、湖北;命令空军派出战机,至武汉市上空及其武汉军区在湖北、河南各基地上空,散发中央军委和中央文革的传单:《给武汉市革命群众和广大指战员的一封信》……顿时,武汉军区陷入四面重围。

七月二十二日,胡必成同志从上海返回武汉处理「军队闹事问题」。胡必成同志的高明在于:迅雷不及掩耳地部署重兵合围武汉军区,摆下行即大打出手的阵势,却只是为了示威,并趁机显示自己的实力,而不是要动真格的。他返回武汉后,即充当和事佬,召集武汉军区负责人开会,要求稳定局势,稳定武汉军区的领导班子,同时命令二十九师放出王力,大事化小,再力保陈再道司令员和钟汉华政委。他要充分发挥自己在军队里的影响力,并借重实力军人这股德胜同志不敢忽视的强大势力,来跟毛、林文革势力暗中周旋,以保存自己。

德胜同志也不想把「七二0武汉事件」闹大。陈再道原是红四方面军张国焘、徐向谦麾下一员虎将,人称「陈大麻子」,打起战来是真玩命的。红四方面军的创建人张国焘虽然早被德胜同志整垮了、赶跑了,但当年西路军的幸存者们却一个一个凭着浴血战功,当上了高级将领。连101都不得不承认:红四方面军出将材,将军多。因之这回的「武汉事件」,德胜同志不能不任由胡必成同志去和稀泥,大而化之。否则,一旦激起另外的大军区军人也起来闹事,并相互呼应,德胜同志本人这三军最高统帅地位受到挑战,局面就真难以收拾了。本次文革的主攻对象胡服同志、邓希贤等人倒有可能趁机翻案,东山再起了。再者,德胜同志委托胡必成同志出面处理「武汉事件」,而不是委托接班人101元帅出面,亦出于他的复杂心态。在全党全军全国人民面前,他宁愿老朋友胡必成同志在紧急关头帮他的忙,而不愿演成接班人101救他的驾,避免101的四野系统借机抢占要津,膨胀坐大。他需要当年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胡必成同志,来制衡当年黄埔六期的101。

七月二十二日下午,中央文革大员谢富治、王力飞回北京。毛夫人李云鹤组织了数万红卫兵随同她和陈柏达、康盛等亲往首都机场迎接。101却力图扩大事态,以及早从德胜同志手中接下三军的最高指挥权。二十二日晚上,101召开有全体中央文革成员出席的军委会议,听取谢富治的汇报,把「七二0事件」定性为「反革命暴乱」。七月二十三日,中央文革向全国发出「紧急通知」,命令各地搞「三军联合行动」——武装大游行,全国军民声讨「七二0武汉反革命暴乱」。七月二十四日,陈再道、钟汉华奉命进京请罪,随即遭到软禁,解除职务;七月二十五日下午五时,GT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四位一体,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召开「首都百万军民欢迎谢富治、王力二同志胜利返京大会」,101、李云鹤代表刻在上海的德胜同志出席,高呼「打倒武汉事件罪魁祸首陈再道、钟汉华」,「揪出军内一小撮」②,「誓死捍卫德胜同志和林副主席」,「誓死捍卫中央文革和文化大革命」……

注①详见《德胜同志与胡必成同志》一文,伍豪为周恩来化名。

②德胜同志曾指示使用这一口号,但为了稳定军队,也是作为一种让步,于一九六七年八月底下令将此口号写成社论的王力、关锋逐出中央文革。一九六八年初,德胜同志更下令逮捕戚本禹。文革三打手王、关、戚后被长期关押。

第四十三节福禄居划地为牢

我们再来看看「武汉兵变」前后,北京中南海内胡服同志一家的遭遇。

一九六七年七月十三日,北京建工学院「八一战团」秉承毛夫人李云鹤的旨意,正式在中南海西门外扎下营寨,「誓把胡服同志揪出中南海」的大字报、大标语贴满了北京街头。唯恐天下不乱的北京各大专院校的红卫兵组织、机关团体的造反派们,纷纷从四面八方赶往中南海一带声援。包围中南海无疑成了一件大快人心事,一项史无前例的壮举,「揪出胡服同志」。只是发泄他们心头激愤的一个借口,实际上是一次对GT中央极权统治的一次大挑战、大反叛。正如德胜同志的导师列宁所说:「无政府主义是对专制制度的最无情惩罚。」也是中国人常说的以毒攻毒了。

七月十七日,北京建工学院「八一战团揪刘阵线总指挥部」再次向全北京市人民发出《最紧急最严正声明》,「勒令胡服同志夫妇于七月二十二日零时前滚出中南海」,否则,他们将采雀最紧急、最坚决、最强硬的革命行动」。当天晚上,中央文革成员戚本禹在人民大会堂召开小型会议,部署第二天揪斗胡服同志和王光美的具体事项。七月十八曰零时,中南海西门外的「八战团」部分成员脱光上衣,每人在胸前皮肉上别上一枚金光闪闪的德胜同志像章,发布《绝食宣言》,开始绝食斗争,表演他们的法西斯式疯狂丑剧。七月十八日晚上,北京市的一百多个红卫兵组织的数十万人,在中南海西门外召开「揪斗胡服同志誓师大会」,并成立了声势浩大的「揪刘火线」。其时秘密住在湖北武昌东湖宾馆的德胜同志,听了有关北京的情况演示文稿,甚为兴奋,甚为赞赏北京红卫兵小将的革命精神,胡服同志不一定被揪出中南海以外去批斗,但起码让他领略一下革命左派的愤怒吼声,领略一下个人迷信、领袖崇拜的神奇威力。德胜同志统领下的革命左派是汪洋大海,每名革命左派吐下一口唾沫,就能把胡服同志们一个个活活淹死。

在福禄居院内,由于厨师郝苗师傅已经下狱,中南海服务局也停止了对胡服同志一家的蔬果肉类一切供应,全家人只得凭餐券上职工食堂领取食物。七月十八日清晨七时,刘家的三名孩子上职工食堂早餐,在他们常坐的饭桌旁已经吊下来一张大字报,仿佛是有意留给他们拜读的。大字报上说,根据中央文革首长李云鹤、戚本禹的指示,中央办公厅定于本日晚上在两个职工食堂分别召开批斗胡服同志和王光美大会。看着大字报,刘家孩子吃不下早餐,立即回到家里,把此一重大消息告诉了父亲胡服同志。胡服同志并不惊慌,只是苦笑。他忽然记起来德胜同志在延安时爱打的那个著名的比喻:革命就是割猪肉,一刀是割不干净的,而要一刀一刀的慢慢割,才能成功。胡服同志意识到,德胜同志已经阴割一刀阳割一刀地割了他和王光美一年多了,现在是要割最后的几刀了。但胡服同志并不是那种轻易就能被割倒的人。整个上午,他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翻阅文件,为批斗会上的答辩做准备。这天的午饭是从职工食堂打回来,全家人一起吃的。胡服同志吃得很少。王光美说,宁愿做饱死鬼也不要做饿死鬼。饭后,胡服同志趁着孩子都在,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两份文件来给大家看。一份是一九六四年十月德胜同志赞扬和推广王光美的「桃园经验」的批示全文。当时这份批示,连同王光美从河北省秦皇岛地区绥宁县桃园大队蹲点回京,在人民大会堂中直机关干部大会作报告的文字整理材料——德胜同志冠之以「桃园经验」美名,作为GT中央红头文件,颁发全国党政机关至县团级,口头传达至全体党员和全军战士的;另一份是一九六六年九月德胜同志主席肯定胡服同志的党内书面检查的批语全文:胡服同志的认识是深刻的,态度是诚恳的,我们要表示欢迎。对犯方向路线错误的人,包括错误路线的提出者及主要推行者,只要他们不是坚持不改,不是搞阴谋诡计,就不要把他们一棒子打死,要给出路,包括生活出路和政治出路。

胡服同志是个严于律己、遵守党内规章近乎刻板的人。把党中央文件给自己的子女看,在他是生平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过去,他不准孩子进入他的办公室,更不准孩子接近自己的大办公桌。因为办公桌上总是摆着党、政、军、情各方面急待处理的密件。现在是胡服同志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他和孩子们即将生离死别,他作为父亲,不能在孩子们心里留下阴影。他必须让孩子们看到一点事实真相,看看在这中南海内,究竟是谁背信弃义,丧尽天良,玩弄卑劣权谋,把他们的父亲母亲一步一步陷入灭顶之灾的。几个孩子惶恐不安地仔细阅读了两份文件,白纸黑字,都是毛伯伯的「最高指示」。胡服同志以期待的目光望着孩子们说:你们都看了,这是证明爸爸、妈妈从来没有骗过你们埃爸爸、妈妈有错误,但没有做过坏事。你们可以跟爸爸、妈妈划清界线,可以检举揭发,但一定要实事求是。对眼前家里发生的事,你们要心里有数。我只盼着你们快快长大,学些本领,以后正正派派做人……

当天晚上,配合着中南海红墙外的「揪刘火线」,数百只高音喇叭的狂吼狂叫,中南海内,遵照中央文革李云鹤、康盛、陈柏达、戚本禹等人的具体策划,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造反队,把胡服同志和王光美分别揪到两个职工食堂里进行激烈批斗。而在这同时,李云鹤布置造反队的另一批人马再次抄了胡服同志的家,把福禄居的前院、中院、后院翻了个底朝天,抄走了胡服同志和王光美的所有私人信件、文稿以及稍稍值钱一点的物品,包括收音机、手表、首饰、毛料衣裙、皮毛大衣等等,以作为胡服同志夫妇的「反革命赃证」。抄家期间,胡服同志的几名孩子被赶到前院墙角落站立,由持枪士兵看管,不许乱说乱动。工作人员则被命令随同抄检,协助登记财物。批斗会上,胡服同志被人强按下脑袋,低头弯腰站立了两个小时,恭听批斗者的谩骂凌辱,却不许他说一句话。当批斗者根据捏造的「历史材料」,诬他为「叛徒、内奸、工贼」时,他挣扎着抬起头来要求讲话,立即遭受到《德胜同志语录》本的猛烈抽打,只好低下头去躲闪。抽打他的人并威胁说:胡服!你再不老实,我们马上把你扔出中南海外面去,叫五十万红卫兵踩死你,踩成肉泥!时值盛夏酷暑,胡服同志又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浑身大汗地忍受着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他弓着腰,抖抖索索掏出手帕,想擦擦满头满脸的汗珠,却被按住他脑袋的人狠击了一拳,把手帕击落,他只能忍受着疼痛,任汗珠和着泪珠,雨水般滴落地下。当瘦弱的胡服同志实在支撑不住,双腿发软坐到了地下去时,整个会场立时吼声如雷,哄骂他装死狗、死猪、死蛤蟆,随即被三四名彪形大汉提拎了起来,重被按下脑袋弯下腰,向德胜同志画像请罪……

王光美在另一食堂遭受批斗,受的是另一种折磨:她的双臂被人扭向身后伸直,身子则被人朝前按下,双膝半蹲,整个体型作出俯冲状——这是文革初期空军高干子弟造反派发明的新刑罚:「坐喷气式飞机」。每当王光美妄图为强加给她的新罪名——「美国中央情报局潜伏特务」辩解时,不待她的话出口,嘴巴即遭到《德胜同志语录》本的敲打,打得她满嘴是血。王光美嘴角流血,心也在流血:老天爷你睁睁眼啊,一九四六年家里已经安排她赴美国留学,她这个北平辅仁大学品学兼优的校花,美国有两所著名大学都寄给她入学通知书埃鬼使神差,为什么要去那中美「军事调处执行部」任英文翻译?为什么又偏偏会被北平地下党的人看中,被秘密介绍给了当时从延安潜来的「GT中央全国工作委员会第一书记」胡服同志?要说当特务,实在是当了GT地下党的特务啊,为什么?自己一个大家闺秀,名校校花,为什么要卷入这红色政治漩涡、浊流,来遭受非人的折磨?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着什么?老天爷你睁睁眼,你告诉我……金碧辉煌的中南海,碧波荡漾、绿树浓荫的中南海,堂堂GT中央、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办公重地的中南海,也是一代GT最高领袖们家室住所的中南海,红色王朝的最高庙堂,却发生着自蒙古骑兵入主中原,开始兴建这皇家禁苑以来,历元、明、清三代封建王朝以及北洋军阀政府都没有发生过的非人暴行,难道还不能惊天地而泣鬼神?德胜同志王朝的这一创举,这一非凡纪录,这一光辉史实,真要令列祖列宗和子孙后代瞠目结舌了,不仅空前,也肯定是绝后。

中南海是一座集中国古代、近代、现代政治历史的恢宏博物馆。说是三天之后,在上海西郊宾馆一号楼内,中央文革的戚本禹向德胜同志汇报,提到中南海造反队批斗王光美,令王光美「坐喷气式飞机」时,德胜同志大感兴趣,问怎么个坐法?戚本禹当即表演给德胜同志看。德胜同志竟站起他肥胖的身子,也两臂朝后伸直,双腿半蹲,身子向前做了做俯冲状,之后呵呵大笑:不错不错,喷气式,新发现,王光美身材好,交谊舞跳得最有水平……

七月十八日晚,中南海的批斗殴打会结束之后,胡服同志被军人押回到福禄居前院原办公室隔离看押。由中南海警卫部队加派了岗哨。前院通往中院的门被死锁了,加了中南

海造反队的封条;王光美则被押回到后院,也是加派岗哨,单独看押。后院通往中院的门也被死锁,加上封条。几名子女虽然仍住在前院和后院之间的一排房子里,也失去了行动自由。南、北两边的门都被封死了,他们既不能去前院看望父亲,也不能去后院看望母亲。而且中央办公厅的人宣布了,不准他们离家,不准走出中南海生活区,若有违犯,格杀勿论。这样,胡服同志一家老小,在福禄居院子里被分割成三个隔离带,开始遭到囚禁。用当时中央办公厅一位负责人的话来说:这比把胡服同志一家送到监牢里去分头关押,省事省力多了。

却说胡服同志被隔离在前院,既不知道王光美的去向,也不知道孩子们的去向。他万念俱灰,真想大哭一场,可又似有一块东西堵在心上,想哭都哭不出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仍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一场批斗殴打之后,就妻离子散了?后院里的王光美也不知道胡服同志还被关在前院。她的头被打破了,仍然被强迫每天顶着烈日搬砖头,从围墙外把一块块不知从哪间老屋拆来的大青砖,搬进福禄居后院南墙下摆好。搬这些砖块用来做什么?王光美不敢问,也不想问。让她劳动改造,她就老老实实劳动。她现在体会到了贫穷的乡下人以及那些监狱里的囚犯们,像牲口一样劳动,是啥滋味了。她生性好强,拚着力气大筐大筐地搬着砖头。一位站岗的哨兵,样子像农村来的,看到王光美背着一大筐砖头弓腰拱背,汗流如雨的十分吃力,就大声「训斥」说:你不会一次少背几块嘛!语气尽管凶狠,却带有极大的同情。这位农村兵就因这一句「训斥」,被人听后汇了报,被认作阶级立场不稳,同情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王光美,而立即调出中南海,开除党籍,复员回老家种地去了。王光美仍旧天久烦着烈日搬砖头,挺卖力气,另一个农村兵偷偷议论说:好劳力,在俺队里,婆姨最高每天给记八分工……王光美像牲口一样在士兵的押管下搬着砖头。幸而她直至被正式逮捕入狱,也不知道这些砖头是用来在一个晚上,砌成一堵高墙,以阻断胡服同志向后院张望的视线!否则,她宁可立即被人用砖头活活砸死在地下,也不会如此卖力地搬运这些罪恶的砖砖块块!只有住在前后院中间一排房子里的孩子们,偶尔还能看到前院房屋里父亲胡服同志的身影在移动,也能看到后院里的母亲王光美,在士兵的押管下强迫劳动:以一只竹筐背砖头。孩子们也一直不知道母亲背的这些砖头,后来用来做什么了,直到他们抓的被抓到监狱,下的下放到塞外的荒漠里去「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可怜胡服同志夫妇一个和睦美满家庭——中南海中直机关历年的「五好之家」,被德胜同志夫妇手下的打手们活活分割在自己的住处,彼此再不能见面、说话。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咫尺天涯。这真正是中国古老皇宫王室自相残杀的传统延续,现代演出,且发扬光大了。

一九六七年七月十九日早晨,正是南边的「武汉兵变」起事之日,被关押在福禄居前院的胡服同志由士兵押着去职工食堂打早饭。他忽然看到女儿平平和儿子源源正在洗碗水槽的龙头下洗手巾,一时喜出望外,趁士兵末注意,急急忙忙走过去,小声问:你们妈妈在哪里?关在后院。孩子回答。哦。你们呢?源源低下头:还是老地方,他们不准我们跟你们见面、说话……这时牛皮靴咚咚响,士兵走过来了,孩子不敢再讲下去,恐惧地赶快背过身子。胡服同志也只得转过身,恋恋不舍地走开了。胡服同志总算了解到他一家人还都被囚禁在这福禄居里。此后,他天天站在他前院楼上书房的窗户前,眼巴巴地张望着后院。尽管中间隔着一排房子,根本不可能看到后院里的景况。可后院里关押着他的爱妻王光美。他什么都失去了,还是这样快就失去爱妻吗?他和光美已经共同生活了二十年。光美既是贤妻,又是良母,还是他的秘书兼保健护士。光美既有现代女性的开朗性格、文化教养,又有传统女性的温良恭俭,识大体,顾大局。二十年来,胡服同志无论去外地视察,出席会议,还是作为国家主席出访友邦,总是由王光美陪着,相亲相爱,形影不离。不但GT领导层把他们这对恩爱夫妻奉为表率,也被东南亚、东欧一些友好国家的领袖人物称羡不已。胡服同志晓得,德胜同志本人也很羡慕他们夫妻,多次当了王光美的面对他说:人生得一光美足矣!德胜同志还多次称赞王光美是个人才,专门陪着胡服同志有点浪费。一九六四年王光美去河北省绥宁县桃园大队蹲点,当时不少中央领导人不赞成,德胜同志却热情鼓励王光美下基层去经风雨见世面。王光美蹲点回来,德胜同志还两次在政治局会议上提出表扬,并写下一段热情洋溢的批语。一九六六年六月中旬,中央向北京市大专院校派出工作组,王光美去了清华大学。德胜同志还在鼓励说:光美过去下乡四清搞三同,现在到清华为什么不参加些劳动?可以多接触群众,听取批评意见……胡服同志生活严谨,不苟言笑,可也常对光美说,要彼此珍重,相亲相敬,白头偕老。得成比日何辞死,愿作鸾鸯不羡仙……或许,正是他们的婚姻家庭太和谐美满了,又儿女成群,才在中南海里遭人忌妒、记恨;还跟他们的伟大邻居德胜同志夫妇那不时闹得鸡犬不宁的家庭生活,形成鲜明的对照,强烈的品比。

德胜同志和夫人李云鹤住进中南海不久就分居了,毛住了丰泽园里最宽绰的一座庭院紫云轩和菊香书屋,大小几十间房子。李云鹤独居在离丰泽园不远的、清末住过光绪皇妃的静园。德胜同志每年都有大半时间巡行外地,却一次也不带李云鹤同行,以便于在各处行宫内由当地美女陪侍。这在GT高层已是半公开了的秘密。德胜同志也惹出过麻烦,比如使自己的保健护士受孕生子,比如通奸他自己的专车驾驶员的有几分姿色的婆娘,比如一九六三年还染上了性箔…,文化大革命前,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先后十多次召开生活会进行帮助,提出劝告。德胜同志称他需要安慰,积习难改。只差没有说「寡人有疾」了。对于德胜同志私生活的不检点,后来胡服同志和朱德们只得以维护领袖形象和全党利益为重,睁只眼闭只眼了。胡必成同志则热心替德胜同志提供方便。在渔猎女色方面,毛、周本有共同的癖好,不同的是周做得很谨慎、很小心罢了。

李云鹤的境遇也确有令人同情之处。有十多年时间,她是如同被打入冷宫,丢置一旁。可当年上海滩三流明星出身的蓝频,却会耍泼,不时缠住德胜同志大哭大闹,连工作人员都对她侧目。每逢紫云轩后院起火,吵的不亦乐乎,德胜同志就搬动政治局常委同事们来排忧解难,帮忙处理家庭矛盾。连带朱德夫人康克清、胡必成同志夫人邓颖超,李富春夫人蔡畅大姐都出动。男元老们负责宽解德胜同志,女元老们负责宽解李云鹤。其实谁也不敢真劝李云鹤,只是例行公事地陪着叹叹气,抹抹眼睛,说几句相互体谅、相忍为国、相忍为党之类。王光美因比李云鹤小出十多岁,资历浅,入党迟,本不好参加劝解毛夫人李云鹤的行列。还是胡服同志、朱德动员她去,去过两回,果然看得出来李云鹤的两眼妒火,一脸记恨:光美呀,你是掉进蜜罐里啦,刘主席哪次出国你下当元首夫人?可我,空担着这虚名去过哪里?连他去北戴河,去杭州,上庐山,都不准许我陪同……

德胜同志曾经多次向中央政治局提出休妻,但政治局委员们谁都不便赞同。每次又都被胡必成同志以维护人民领袖形象为由所劝止。直到一九六二年,毛、刘之间因对党内政治、国家建设、军队工作、农业形势歧见日深,矛盾日显,德胜同志下了倒刘的决心,才决定启用被他冷落了十余年的李云鹤。德胜同志深知李云鹤憋了一肚子恶气需要发泄,就提携不避嫌,让她从抓京剧革命开始,一步步窜红政治舞台,当作一只咬人恶犬来使用。在GT红色王朝中,德胜同志和李云鹤实在是一双男盗女娼的典型。李云鹤果然不负德胜同志的企望,连中央候补委员资格都不具备(李云鹤文革前只在中宣部电影处挂名任处级干部),却敢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当着毛、刘、周、朱、陈、林、邓等老一辈的面,声色俱厉,大放泼声。德胜同志任命她当年为中央文革第一副组长之后,对不起,首先咬掉的是她的几位情敌——在不同时期上过龙榻的孙维世、上官云珠等等,反正毛玩女人是玩一个丢一个,从不重复使用。在中南海里,被李云鹤一口咬住再不松口的,却是她最眼红、最记恨的胡服同志夫人王光美。

胡服同志天天从窗口张望着后院。隔着围墙,隔着绿树,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多幺想再听一次,光美呼叫孩子时那柔和中带着甜亮的声音啊,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偶尔听见的只是士兵威严凶狠的训斥声。河北省山海关附近有一座孟姜女庙,庙旁有一块高突的岩石,称为「望夫石」。说是两千多年前孟姜女来哭长城,日夜站在这石头上盼望她的丈夫孟良归来;两千多年后的一九六七年夏秋之间,在GT政权的心脏——中南海丰泽园的福禄居内,却新有了一座「望妻楼」,是惨遭囚禁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任国家主席胡服同志,日日夜夜眺望后院里的夫人王光美的!在暴政猛如虎的秦始皇王朝,尚且允许南方的一位弱女子只身北上,千里寻夫;在红旗如海歌如潮的德胜同志时代,却把国家主席胡服同志囚禁在自己的办公室内,与妻儿子女生离死别。

年近七十、须眉皆白、骨瘦如柴的胡服同志,站在福禄居前院办公室的玻璃窗前,望不见被囚禁在后院里的夫人王光美,却望得到离丰泽园不远处的南海中的瀛台。瀛台三面环水,半岛形状,风景绝佳,是清末百日维新失败后,老佛爷慈禧太后幽禁光绪皇上的地方。说是每逢冬季中南海湖水封冻的日子,光绪皇上还可以偷偷踏过冰面,溜入静园去跟皇妃执周公之礼。光绪皇上一直被幽禁到公元一九0八年(亦即光绪三十四年)才病逝。后人为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幽禁儿皇光绪这一丑恶历史,编写出了一本本小说,一部部电影,一集集电视连续剧,来赚取海内外千千万万炎黄子孙的义愤和泪水;而你胡服——GT红色王朝的国家主席,处境却要比变法失败的光绪皇上险恶、悲惨得多,你面对的是军人的皮带拳脚。光绪皇上只被母后慈禧掌过两嘴巴,而没有再令太监、弄臣鞭打,慈禧还要维护清王室的颜面、家法。你胡服同志和德胜同志是同代人,是一起打江山、坐天下的战友和老乡,你从来也没有「变」过德胜同志的什么「法」。德胜同志虽然没有亲手掌过你的嘴(以大红硬塑料壳的《德胜同志语录》本代替了),却派GT中央办公厅里的红色太监们乃至中南海禁军敦头们对你施暴,拳脚相加,几天之后将会打断你的胸肋,打断你的腿,让你像狗一样在丰泽园福禄居的地上爬。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全中国革命左派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德胜同志,早把共产党中央的颜面连同党章、国法垫到了屁股底下。胡服同志,你的故事比光绪皇上残酷惨烈,会被后人写成小说,拍成影片,编成数十集电视连续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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