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节前夜的谋杀案 下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阿加莎克里斯蒂txt

第十二章

富勒顿、哈里森和利德贝特律师事务所享有盛誉,那幢楼是典型的老式建筑。时光飞逝,如今事务所再也没有谁姓哈里森或者利德贝特啦。除了一位阿特金森先生,一位年轻的科尔先生之外,还有一位是杰里米·富勒顿先生,当年事务所的创办人之一。富勒顿先生是个干瘦的老人,面无表情,声音严肃而冷峻,目光出奇地敏锐。

他的手放在一张信笺上,这信他刚刚读过。他低头又读了一遍,仔细地品味着其中的含义。然后他抬起头,打量着信上介绍的这个人。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他面前的这个人上了年纪,是个外国人,衣着十分潇洒,只是脚上的漆皮鞋不太相配。富勒顿先生心中瞎想。那鞋恐怕太紧了点吧,从他的眼角隐约地能看出他在忍痛。一个好打扮的外国人。而大家都说他的好话让他来找我,像犯罪侦察处的亨利·拉格伦警督,连大伦敦警察厅总部退休的警监斯彭斯也替他担保。

“斯彭斯警监,是吗?”富勒顿先生说。

富勒顿认识斯彭斯。在任时工作干得漂亮,比他职位高的人都十分赏识他。他脑海中隐约还记得一些。有桩案子办得轰动一时,妇孺皆知;从表面上看似乎没什么了不得的,像是老套路,事实上不然。那还用说!他记起他的侄子罗伯特插手过那桩案子,是助理律师。凶手心理变态,似乎懒得为自己申辩。给人的感觉是只求受绞刑(当时按罪量刑应处以绞刑)。哪像现在只判十五年监禁,或者若干年有期徒刑。完全不是一回事。杀人偿命——真可惜绞刑已经废除。富勒顿心中暗自思忖着。如今的暴徒们觉得杀个人没什么了不得。

一旦把人杀死了,没人认得出你来。

斯彭斯负责此案的调查,他话不多,顽强地坚持他们抓错了人。结果他们真的抓错了人,找到证据证明他们抓错人的是个外国人,是个比利时警方退休的一名警探,年纪肯定不小,现在很可能已经老糊涂啦。富勒顿心想,不过我还是谨慎为好。他想要得到的是一些信息,给他提供信息肯定错不了。因为他几乎没有对这件案子有用的任何信息。这是一桩儿童被害案。

富勒顿先生也许觉得自己能把作案者猜个八九不离十。但他又没那么确信,因为至少有三个嫌疑人。三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中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是凶手。他耳边回响起“心理不健全”、“精神病医生的报告”之类的话来。毫无疑问,案件会以这样的话告终。不过。在晚会上淹死一个孩子——还是比较奇特。虽然有过学生不听警告,乘搭陌生人的车,没有回到家中,反而在附近砾石堆中找到了尸体。两桩案子大不相同。砾石堆,是哪年的事哟?都过去好多年啦。思索了四分钟左右,富勒顿先生滑了清嗓子(听得出他得了哮喘病),开口说话。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他又喊了一句,“我能帮您什么忙?我想您是为乔伊斯·雷诺兹这位小姑娘的事来的吧?好歹毒的勾当。真是歹毒。我不知道能帮您什么忙。对此案我知之甚少。”

“要是我没弄错的话,您是德雷克家的法律顾问吧?”

“嗯,是的,是的。可怜的雨果·德雷克。人真不赖。从他们买下苹果林宅定居下来我就认识他们啦,过了好些年啦。叫人伤心的是,有一年他们在海外度假时他患了骨髓灰质炎。他的心理健康并未受到什么损害,不过,他一向是个优秀的运动员,擅长多种运动项目,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真让人伤心。得知自己终生残疾了哪能不叫人伤心呢!”

“您似乎还负责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的法律事务吧?”

“对,是他的姑母。她身体垮了之后搬到这里来的,好住得离侄儿侄媳更近一些。买下了中看不中用的石矿宅。花了大价钱,值不了那么多——不过她不缺钱,阔得很。她本来可以找到一所更漂亮的房子的,但是吸引她叫她着迷的是采石场。她请来了个园艺家,我相信那人有两下子。英俊潇洒,留着长发,却还真有能耐。他在石场花园里埋头苦干,最终赢得了荣誉。《家居与园林》杂志等还介绍了他。对,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善于用人。不仅仅因为小伙子英俊就栽培他。有些老太太老糊涂了,常常这么做。但这个小伙子在他那一行中却是数一数二的。我有点扯远啦,卢埃林·斯迈思夫人死了快两年啦。”

“死得十分突然。”

富勒顿瞪了波洛一眼。

“噢,不,我不觉得。她心脏不好。大夫们尽量劝她不要多活动。可她不受人支配。她也从不为自己的健康状况担忧。”咳了几声嗽他接着说,“我们好像没有在谈您来时说的事。”

“也未见得。”波洛回答道,“要是您不反对的话,我想就另一件事问几个问题。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您的一个叫莱斯利·费里尔的职员的事。”

富勒顿先生吃了一惊。

“莱斯利·费里尔,”他说,“莱斯利·费里尔。让我想想。您看我真差点忘了他叫什么。对,对,没错。让人用刀砍死啦,对吧?”

“我说的就是他。”

“啊,不能说我能告诉您很多情况,毕竟过了那么多年了。是在一天深夜在绿天鹅酒店附近让人砍死的。没抓住凶手!我敢说警方不是没有嫌疑对象,只不过主要是未能取得证据而已。”

“作案动机是出于感情纠葛?”波洛问道。

“是的,我觉得一定是的,出于嫉妒。他和一位有夫之妇一直有来往。她丈夫开了家酒店,就是伍德利新村的绿天鹅酒店,很不起眼。后来小莱斯利跟别的女人勾搭上了——据说还不止一个女人。他挺能博得姑娘们的好感,闯过一次祸。”

“作为您的雇员,您对他满意吗?”

“总的来说不太满意。他有他的优点,对待客户很有礼貌,签约见习期间也很好学。要是他能把精力集中到工作上,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而不到处拈花惹草的话情况就会好多啦。用我这种老眼光看,那些女孩子都配不上他。有天晚上在绿天鹅酒店发生了争执,莱斯利·费里尔在回家的途中被杀。”

“您觉得应该是某个女孩子,还是绿天鹅酒店的女东家该负责任呢?”

“事实上,这桩案子谁也弄不清。我觉得警方的观点是说出于嫉妒——但是——”他耸了耸肩。

“可您有些怀疑?”

“啊,怀疑过。”富勒顿先生回答道。

“我觉得您似乎认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嗯,我宁愿相信证据。警方也宁愿有更多的证据。我记得检察宫认为不成立。”

“有可能大相径庭?”

“对,可以列出几种理由。小费里尔性格不太稳定,出身不错,慈爱的母亲——是个寡妇。父亲不太尽人意,让妻子吃尽了苦头。我们的小伙子有点像父亲。有一两回他跟一帮可疑的人混在一起。我假定他无罪,他还年轻,但我警告他别跟坏人纠缠在一起,别与一些不法行为联系太紧密。坦率地说,要不是为了他母亲,我不会留他干下去。他年轻,也有能力。于是我警告了他一两次,以为可以奏效。但是如今风气太坏了,十年来一直有增无减。”

“您认为可能有人把他拉下水了,是吗?”

“很有可能。跟这种人一旦纠缠上了,就有危险。一旦想泄密,背上让人捅几刀早己屡见不鲜啦。”

“没有目击者?”

“没有。谁也没看见。怎么可能看见呢?干这种事,人家早已安排妥贴。

让人证明作案时不在现场,诸如此类的。”

“说不定还是有目击者。一般人想不到她会在现场,比如说一个孩子。”

“在深夜?在绿天鹅酒店附近?几乎不可能,波洛先生。”

“兴许,”波洛坚持着自己的观点,“那孩子也许还记得。孩子从朋友家回来,说不定离自己家不远啦。她可能是抄小道从篱笆后面看见什么啦。”

“波洛先生,您的想像力太丰富啦。您所说的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觉得,”波洛答道,“有些事情还真是让孩子们瞧见了。人们常常没料到他们会在场。”

“但他们肯定会一回到家就讲起自己的所见所闻吧?”

“也许不会,”波洛说,“也许他们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要是见到的事很恐怖的话尤其如此。孩子们回到家里一般不会讲起看见了一起车祸或者某种暴力事件。他们守口如瓶,从不对人讲起,却不断地回味着。有时他们感到十分开心,因为自己知道某个秘密。一个藏在心底的秘密。”

“他们总该对自己的母亲讲吧?”富勒顿先生说。

“我不清楚,”波洛答道,“从我的亲身经历来看,有很多事情孩子们都不愿对母亲讲。”

“您能否告诉我,您对莱斯利·费里尔一案为什么如此感兴趣?这个年轻人丧生刀下实在可借,但是如今这类事情早已屡见不鲜啦。”

“我对他一无所知。我之所以想要了解他,是因为他死于非命,并且时间不太久。说不定其中有重要线索。”

“波洛先生,”富勒顿先生语气有点尖刻,“我实在有些弄不懂您为什么要来找我,也不知道您感兴趣的到底是什么。您总不能怀疑乔伊斯·雷诺兹之死与这位有能力却犯过不少小错的年轻人几年前的死有什么联系吧?”

“人可以怀疑一切,”波洛反驳道,“从而了解得更多。”

“很抱歉,破案就是得找证据。”

“您大概听说过,好几个证人都听见死者乔伊斯这姑娘说过她亲眼目睹过一桩谋杀案。”

“像这种地方,”富勒顿先生说,“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传遍了。而且,传的过程中免不了添油加醋,根本不值得去相信它。”

“您说的也有道理。”波洛说,“我调查过,乔伊斯才十三岁。九岁的孩子有可能会记得自己所目击的事——有人开车撞人后溜走啦,在漆黑的夜里有人持刀搏斗啦,或者一位女教师被人掐死啦,等等——这些兴许在孩子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她对具体发生的是什么事又不甚清楚,于是她守口如瓶,脑海中不停地回味着。后来慢慢淡忘了。突然发生的某件事或许能唤醒她的记忆。您觉得这有可能吗?”

“嘿。对,对。但是——但是我觉得还是有点牵强。”

“我听说,这里还有一名外国姑娘失踪了。她是叫奥尔加还是索尼亚——姓什么我不知道。”

“奥尔加·塞米诺娃。对,没错。”

“恐怕。不太值得信赖吧?”

“对。”

“她是不是伺候您刚说过的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就是德雷克夫人的姑母——”

“对。她请过几个女孩子伺候她——其中还有两个外国姑娘。我记得,一个刚来就跟她闹翻了;另一个心肠还好,可就是太笨。卢埃林·斯迈思夫人无法容忍蠢人。最后她请到了奥尔加,这最后一次冒险却很成功,那姑娘很合她的意。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她不太漂亮,”富勒顿先生说,“她个子不高。矮胖矮胖的,不苟言笑,邻居们不太喜欢她。”

“但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却喜欢她。”波洛提醒他说。

“她一步都离不开她——这么依赖她,很不明智。”

“嗯,的确如此。”

“我敢肯定,”富勒顿先生说,“我告诉您的这些您早就听说过啦,这些早都传遍啦。”

“我听说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给女孩子留了一大笔钱。”

“简直令人震惊,”富勒顿先生说,“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的遗嘱许多年里都基本未变,只是增添了一些慈善机构的名称,或者有些财产继承者死了,于是划掉他们的名字,我似乎又在跟您说起一些您已经打听到了的事,不知您还感兴趣不。她主要的财产一般都指定由她的侄子雨果·德雷克夫妇继承。德雷克夫人也是他的表妹,就是说,她是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的外甥女。他们二人中谁先过世财产就由活着的一方继承。遗嘱上给慈善机构以及几个老仆人也留了不少东西。但她最后一次对遗嘱进行更改是在她死之前三周,不是由我们事务所起草的文件,是她手写的一个补充条款。其中提到了一两家慈善机构——没有以前那么多——老仆人们什么也得不到。全部财产几乎都由奥尔加·塞米诺娃一人继承,说是为了感谢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和体贴。简直太令人震惊了,根本不像卢埃林·斯迈思夫人以前的所作所为。”

“后来呢?”波洛问。

“您大概也听说过啦。根据专家鉴定,这个附加条款纯属伪造,只是有一点像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的字体,如此而已。斯迈思夫人不喜欢用打字机,常常叫奥尔加替她写私人信件,尽量模仿她本人的字体,有时还让她签上自己的名字。奥尔加这样做过许多次。据说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去世后,奥尔加变本加厉,甚至觉得自己模仿老夫人的字体简直可以乱真啦。但是瞒不过专家的眼睛。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你们当时还准备采取更多的行动来辨别这个文件的真伪吧?”

“没错。然而在此期间那姑娘不耐烦了,正如您刚才所说的,她——失踪了。”

第十三章

赫尔克里·波洛起身告辞之后,杰里米·富勒顿坐在书桌前。用指尖轻轻地敲打着桌面。然而,他的眼睛却在看着远方——他陷入了沉思。他拿起一份文件,垂下眼睛,可还是集中不了注意力。

电话铃响了,他抓起话筒。

“迈尔斯小姐吗?”

“先生,霍尔登先生在等您。”

“我知道了。对,和他约好是三刻钟之前会面的吧。他说了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吗?好,好,我明白啦。上次他也是这个原因来晚了。请告诉他我刚才在跟另一个客户谈话,现在时间不够了。你约他下周再来,好吗?这样的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啦。”

“是,富勒顿先生。”

他放下话筒,目光落在文件上,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当中。他还是看不下去。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的事。过了两年啦——差不多整整两年。今天上午这位古怪的、穿着漆皮鞋、留着大胡子的小老头问起各种问题,唤醒了自己的记忆。他耳边响起了两年前的一次谈话。

他仿佛又看见那个矮胖的身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棕色的皮肤、暗红色的大嘴巴、高颧骨、浓黑的眉毛下一双蓝色的眼睛紧盯着自己。那张脸上充满了感情,充满了活力,那是一张经历了不少苦难的脸——也许从来都承受着磨难——却从来没有学会向苦难低头。这种人会抗争到最后。可她现在在哪儿呢?他心中暗想。她还是想办法逃脱了——她是想什么办法逃走的呢?有谁帮她呢?会有人帮她吗?肯定还是有人帮了她一把。他想她大概是回到了中欧的某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她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最终不得不回到那里去,否则除了束手就擒之外她没什么可干的啦。杰里米·富勒顿坚决维护法律的尊严。

他相信法律,瞧不起如今很多法官对犯人从轻发落,接受学术界的影响。像学生偷书、年轻的女人从超级市场上偷东西、女孩子们从雇主那里偷钱、男孩子们偷电话箱中的硬币等等,他们根本不是走投无路,大多数也并不是真的需要,只是从小被惯坏了,觉得凡是买不起的东西都可以伸手去拿。然而,尽管他坚信应该严格执法,富勒顿先生还是很有同情心的,他常常对人充满了同情。虽然奥尔加的自我辩护没有改变他的主意,他还是对她充满了怜惜之情。

“我来求您帮忙,我觉得您会帮助我的。去年您很友好,您帮我填了表格,好让我在英国再呆一年。他们跟我说:‘你不想回答的问题都可以不回答。律师可以代表你说话。’于是我来找您啦。”

“您说的情况——”富勒顿先生记得自己的话多么冷漠无情,因为他心中充满了怜惜之情,话语倒显得越发冷漠,“不存在。这次我不能为您辩护,我已经代表了德雷克家。您清楚,我以前是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的私人律师。”

“可她死了,她死了就不需要私人律师了。”

“她很喜欢您。”富勒顿先生说。

“是的,她喜欢我。我想跟您说的就是这一点。这就是她想把钱留给我的原因。”

“她所有的钱?”

“是啊,为什么不行呢?她不喜欢她的亲戚。”

“您错了。她很喜欢她的外甥女和侄儿。”

“嗯,她也许喜欢德雷克先生,但她不喜欢德雷克太太。她觉得她很讨厌。德雷克太太总干涉她,不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也不让她吃她爱吃的东西。”

“她对老夫人负责,想努力地让她遵从医嘱。比如说忌口啊,少运动之类的。”

“一般人们都不喜欢遵从医嘱。他们不希望亲戚横加干涉,他们希望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很有钱,她想要什么都能买得起。只要她喜欢,每一样东西她都买得起,她相当相当有钱,花自己的钱她买什么都行。德雷克夫妇本身就很富裕,他们有幢好房子,还有好衣服以及两辆汽车。他们好过得很,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呢?”

“他们是她仅有的亲戚。”

“她希望把钱留给我。她同情我,知道我饱尝了艰辛。她知道我父亲被捕后,我母亲和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她知道我母亲后来是怎么死的。全家人都死了。我忍受住了可怕的一切。您不会知道生活在一个警察控制的国家里是什么滋味。我以前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里。您在替警方说话。您根本没有站在我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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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富勒顿先生说,“我是没有站在您这一边。我很遗憾这件事发生在您身上。但这一切都是您自己造成的。”

“不对!我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我做什么了?我待她好,她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给她弄来许多他们不让她吃的东西,巧克力啦,黄油啦等等。

一直只让她吃菜油,她不喜欢菜油。她想要吃点黄油。她喜欢放很多黄油。”

“这不仅仅是黄油的问题。”富勒顿先生说。

“我侍奉她。我对她如同亲人!于是她感激我。于是她死后我发现她大发慈悲,把所有的钱都留给我了,还让人在公文上签了字。而德雷克家的人过来对我说我不能继承。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说是我逼着她写的遗嘱,还说了些更不像样子的话。太不像话啦。他们说遗嘱是我自己写的。简直一派胡言。

是她写的。她写的,然后把我支开,她叫清洁工,还有吉姆,还有园丁进来。

她说要让他们在公文上签字,不要我签字,因为钱是留给我的。为什么我就不该得到这笔钱?为什么我在生活中就不能有点好运气,就不能有点欢乐?当我得知消息之后我憧憬着去做许多事情,简直妙不可言。”

“我丝毫也不怀疑,真的不怀疑。”

“我怎么就不能有自己的憧憬呢?为什么就不能开心呢?我将过上幸福、富裕的生活,要什么就能有什么。我做错什么啦?没有。告诉您,我什么也没做错,什么也没有。”

“我努力地向您解释过了。”富勒顿说。

“全都是谎言。您说我在撒谎。您说是我自己写的那份公文。我自己没有写,是她写的,谁也无法说不是的。”

“有人说起了很多事。”富勒顿先生说,“听着,别再辩解了,听我说。

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写信时,常常让您代笔,并让您模仿她的笔迹,模仿得越像越好,有这回事吧?因为她觉得用打字机给亲戚朋友写信十分不礼貌,这种老观念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遗风。如今谁也不在乎信是手写的还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而卢埃林·斯迈思夫人不这样认为。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嗯,明白。她是常常让我这么做。她会说‘奥尔加,这四封信你来回,照我跟你说的以及你速记下来的回吧。你用笔来写,字体写得跟我的越像越好。’她让我练习模仿她的字体,注意每一个字母她是如何下笔的。‘只要看上去差不多跟我写的一样就行了’她说,‘然后签上我的名字。我不希望让人知道我连信都写不了啦。你知道,患了风湿病,我的手腕越来越不灵便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愿用打字机写私人信件。’”

“您完全可以用您平常的字体来写,”富勒顿先生说,“然后在末尾写上由秘书代笔,不就行了吗?”

“她不想让我这么做。她希望别人认为是她本人动笔写的。”

富勒顿先生心想,这肯定是实情,像路易丝·卢埃林·斯迈思一贯的作风。她深深厌恶提及自己上了年纪、今不如昔的事实,比如说以前会做的一些事现在做不了啦,走不了那么远或者爬山没以前快啦,手没有以前灵活(尤其是右手)等等。她希望能跟别人说:“我身体棒极了,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我想干都能干成。”是的,奥尔加说的是实话。正因为如此,再加上别的一些因素,一开始路易丝·卢埃林·斯迈思起草并签字的附加条款才没有受到怀疑。

富勒顿先生回忆起来,是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们渐渐起了疑心,因为他和他年轻的合伙人都十分熟悉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的字体。是年轻的科尔先开口的。

“我真没法相信附加条款出自路易丝·卢埃林·斯迈思的手笔。我听说她最近患了关节炎。看看这些她亲笔写的东西吧,这是我从她的公文中挑出来的。这附加条款不太对头。”

富勒顿先生也觉得不太对头。他说要请专家鉴定。结果十分明确。各位专家都一致认为附加条款不是出自路易丝·卢埃林·斯迈思的手笔。

要是奥尔加不那么贪心,富勒顿先生心想,要是满足于在附加条款一开始写上(如这份公文的开头一样)——“因为她无微不至关心我、对我体贴耐心,我留给她——”也只能这样开头,接下去说明给这位姑娘留下一笔数目可观的遗产。但是把所有的亲属全部撇开,特别是她的侄儿,以前近二十年中立的四份遗嘱中他一直是她的剩余财产继承人,把他也撇开,而把一切都留给外人奥尔加·塞米诺娃——这不像路易丝·卢埃林·斯迈思能做得出来的。事实上,只要借口存在过分的压力就可能推翻这样一份文件。不行,这个急脾气的孩子太贪心了。也许卢埃林·斯迈思夫人说过要给她留点钱,因为她无微不至地关心她,因为她心地善良,因为她满足了老太太的一切要求而得到了老太太的宠爱。由此奥尔加便憧憬着她会得到一切,老太太会把一切都留给她,她会得到所有的钱。所有的钱,还有房子、首饰。一切的一切。贪心的姑娘。现在遭报应啦。

富勒顿先生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无法坚持住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应有的立场,忍不住怜惜起她来,对她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自从呱呱落地之日起,她就饱尝了艰辛,领略到了一个由秘密警察控制的国家的暴力,失去了双亲,又失去了姐姐和哥哥,受到了种种不公正的待遇,时时在恐惧中度过,这一切造成了她的个性。无疑自她出生之日就形成,然而从前都没有机会显露出来。这就是一种孩子气的贪婪之心。

“谁都跟我过不去,”奥尔加说,“谁都是。你们都与我作对。你们这么做不公平,仅仅因为我是个外国人,因为我不属于这个国度,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我能做些什么呢?您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真的觉得您没有多少可做的。”富勒顿先生说,“您最好的机会在于讲明实情。”

“要是我按照你们希望的去讲,那纯粹是撒谎,不是真的。她写下的遗嘱。她在那儿写的。别人签字时她让我出去了。”

“您知道吗?存在于您不利的证据。有人会说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经常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文件上面签字。她有好几种公文需要签字,签字前她一股不再浏览放在面前的究竟是哪一种。”

“那她连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

“亲爱的孩子,”富勒顿先生说,“您最大的指望在于您是初犯,而且您是外国人,您只是粗通英文。于是您也许会被从轻发落——或者还真能缓刑。”

“嗯,只不过说说而己。说的好听。我会被投入大牢永远不会放出来。”

“看,您又在胡说啦。”富勒顿先生说。

“我要是能逃走就好多了,要是我能逃走藏起来让谁也找不着的话。”

“一旦发了通缉令,在哪儿都能把您找到。”

“要是我跑得快就不至于。要是我马上离开,有人帮我的话就不会。我能逃走,逃离英国,乘船或者坐飞机都行。我可以找人伪造护照签证以及一切必须的证件。有人会帮我。我有一些朋友,有些喜欢我的人。有人会帮我逃走,从此消失。我需要的就是这些。我可以戴假发,也可以拄着双拐走路。”

“听着,”富勒顿先生严肃地说。“我很同情您。我可以给您推荐一位律师,他会尽全力帮助您。您不能指望逃走。您说起话来简直像个三岁孩子。”

“我有足够的钱。我攒了不少钱。”接着她又说,“您努力地想对我友好些。是的,我相信。但是您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因为这全跟法律有关。但有人会帮我的,有个人会。我要逃到一个任何人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去。”

富勒顿先生心想,没有人找到过她。他想知道——是的,他很想知道——她一直呆在哪里?现在又在哪里?

第十四章

走进苹果林宅,仆人请赫尔克里·波洛在客厅就坐,告诉他德雷克夫人随后就到。

穿过大厅时,波洛听见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估计大约是从餐厅里传出来的。

波洛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整齐而美丽的花园。布局不错,管理得也很好。紫苑还在怒放,菊花亦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甚至还有一两枝玫瑰傲视着冬天的渐渐来临。波洛看不出这里有园艺家的半点功劳。一切都遵循着传统,只是培育得相当不错。

他心想德雷克夫人是否有些令米切尔·加菲尔德招架不住。他布下各种诱饵,可全都是枉费心机。一眼就能看出这只不过是一个精心护理的郊区的普通花园。

门开了。

“真抱歉,让您久等了,波洛先生。”德雷克夫人说。

大厅外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人们不断离去。

“是为了在教堂举办圣诞庆典的事。”德雷克夫人解释说,“筹委会成员们在我这里开会商量一下究竟该怎么安排。这种会一开起来就没个完。总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或者说有好主意,而好主意往往根本行不通。”她的语气略显得愤愤不平。

波洛完全想像得出,德雷克夫人会毫不留情地指出一些事情的荒谬之处。

从斯彭斯的妹妹的话以及别人的暗示中,还通过各种途径,他了解到罗伊纳·德雷克独断专行,大家都指望着她挑大梁,却又都不感激她。他也想像得出来,她虽然尽职尽责,却不会受到跟她个性相当的上了年纪的亲戚的宠爱。他听说卢埃林·斯迈思夫人之所以搬到这里,是为了离侄儿侄媳近一些,于是虽然不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侄媳实际上早已作好打算照顾老太太的饮食起居。很可能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心底也十分感激罗伊纳·德雷克,但与此同时,无疑对她的专断极为不满。

听到大厅的门终于关上了,罗伊纳·德雷克说道:“好了,终于都走啦。

您找我有什么事?还是关于那次可怕的晚会吗?但愿我没有在家里举办那次晚会才好。可是别的房子似乎又都不合适。奥列弗夫人还呆在朱迪思·巴特勒家吗?”

“是的。我想她一两天后要回伦敦去了。您以前没有见过她吧?”

“没有。不过我很喜欢看她的作品。”

“是啊,大家公认她是个一流作家。”波洛说道。

“嗯,她是个一流作家,毫无疑问。她本人也很有意思。她有自己的看法吧——是说她大概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吧?”

“我看她不知道。您呢,夫人?”

“我已经跟您说过啦,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您也许只是这么说说,而事实上——兴许您已经有了,兴许没有——怎么说呢,仅仅有个轮廓,是个很有价值的看法,还不太成熟而已。您的猜测有可能就是真的。”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她好奇地打量着他。

“您是不是看见什么了——一件很小很不起眼的事,但是越想越觉得兴许不像当初认为的那样没有任何意义。”

“波洛先生,您肯定是有所指吧,是某件事故?”

“嘿,我承认。是因为有人跟我提起过。”

“果然如此。是谁呢?”

“一位惠特克女士,小学教师。”

“哦,原来是她。伊丽莎白·惠特克,是榆树小学的数学老师,是她吧?我记得开晚会时她在。她看见什么了吗?”

“与其说她看见了什么,不如说她觉得您也许看见什么啦。”

德雷克夫人诧异地摇摇头。

“我可能会看见什么了呢?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啦。”德雷克夫人说,“可是谁知道呢。”

“跟花瓶有关。”波洛说,“一个装满花的花瓶。”

“一瓶花?”罗伊纳·德雷克迷惑不解地问。

接着她的眉头舒展开了。

“哦,对。我记起来啦。是的,楼梯角的桌上插着满满一花瓶的菊花和树枝,是一只漂亮的玻璃花瓶,我结婚时收的贺礼。插的树叶有几片耷拉下来了,几朵花也蔫了。我记得是穿过大厅时发现的——那时晚会大概要结束了吧,我也记不太清楚——我心中暗自纳闷怎么会弄成这样,于是我上楼把手伸了进去。原来不知哪个蠢货把它摆好之后居然忘了加水。我很恼火,后来就端着花瓶进洗手间灌水去了。我在洗手间能看见什么呢?里面又没有人。我清楚得很。不排除晚会期间有一两个大一点的姑娘小伙去过那里,拿美国人的话讲叫搂搂抱抱亲热了一下。但我端着花瓶进去时绝对没有一个人。”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波洛说,“但我听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花瓶从您手中滑落,滚下客厅摔碎了。”

“哦,是的,”罗伊纳说,“摔了个粉碎。我慌了神,因为我说过,那花瓶还是我结婚时别人送的贺礼,而且质量上乘,插满一束花完全没有问题。我太笨了,手指竟然滑啦,花瓶从我手中掉下去,砸在大厅的地板上摔碎了。伊丽莎白·惠特克恰好站在那儿,她帮我拾起碎片,把玻璃渣扫到一边,生怕有人踩上啦。我们就扫到大座钟旁的角落里,等晚会结束后再清除。”

她审视着波洛。

“这就是您说的意想不到的事?”她问。

“对。”波洛答道,“我猜惠特克小姐是感到奇怪,您怎么会把花瓶摔了呢。她觉得您是受了惊吓。”

“我受了惊吓?”罗伊纳·德雷克看着波洛,又皱起眉头思索了一阵,“不。我觉得我根本没有受惊吓。有时候一不小心东西就掉下去了,比方说洗东西的时候。我觉得是因为太累了。当时我已经精疲力竭,为晚会做准备啦,主持晚会啦,忙得不可开交。应该说进展很顺利。我觉得是因为——啊,累了就没办法,保不准就干蠢事。”

“您确信没有什么事情吓着您了吗?比如说看见了根本没有料到的一幕?”

“看见什么了?在哪儿呢?楼下大厅里?大厅里我什么也没看见。当时大家都在玩火中取栗的游戏,大厅里空荡荡的,对啦,只有惠特克小姐一个人在。但直到她过来给我帮助为止,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她。”

“您有没有看见谁从书房里出来?”

“书房……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对,我应该能看见。”

她停顿了好一阵,然后紧盯着波洛说:“我没看见任何人从书房里出来,”她说,“根本没有……”

他不相信,她越是这样说他心中越是怀疑。她没有说实话。实际上她看见了某个人,或者看见门开了一条缝,或者瞥见了书房里的那个人。但她否认得十分干脆。他想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干脆呢?是因为她不愿意把那个人同谋杀案相联系吗?是不是她十分关心那个人——或者更有可能是——她想保护那个人。说不定那个人尚未成年,她觉得他还不清楚自己干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他觉得她虽然厉害但还是很正直的。像她这种女人常常从事管理工作,主持一个委员会或者某项慈善事业,关心对公众有利的各项事务。同时她们又过分强调情有可原,常常为年轻的罪犯寻找各种借口。例如未成年的男孩子或者智力发展迟缓的女孩子,兴许他们已经是管教的对象了,可还往往博得她们的同情。若是看见这类人从书房出来的话,他觉得她很可能出于本能想保护他们。如今作案的孩子一般都很小,在哪个年龄段还不可知。7岁?9岁?他们一般在青少年法庭受审,看来很难弄清应该如何杜绝青少年犯罪。常常给他们找出不少借口,比如说家庭破裂、父母照顾不周等。然而最最卖力为他们说话、为他们找出每一个借口的恰恰是罗伊纳·德雷克这种人。而她们平时总是那么严厉,那么吹毛求疵。

波洛本人不赞成她们的作法。他第一步想到的永远是正义。他向来对慈悲为怀持怀疑态度——也就是说过多的慈悲。从他在比利时以及这个国家的经历看,他觉得滥用慈悲往往酿成大祸。要是把正义放在首位,其次才是慈悲的话,许多无辜的牺牲者就不会白白送命了。

“我明白了,”波洛说,“我明白了。”

“您觉得惠特克小姐会不会看见谁进了书房?”德雷克夫人提醒道。

波洛饶有兴致地问:“啊,您认为有可能?”

“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性。比如说五分钟或者更早以前,她见到有人进书房。我不小心砸了花瓶时,她说不定以为我是瞥见了那个人,兴许我看清了他是谁。有可能她因为没太看清楚而不愿意说出觉得那人是谁,怕引起误会。也许看见的是一个孩子、或者某个年轻人的背影。”

“夫人,您是觉得她见到的人仅仅是个孩子,或者说他还未成年?您认为我们正在探寻的案件肇事者极有可能是这类人?”

她思索再三才说:“是的,我的确这么认为,不过也还没有想明白。在我看来,如今案件往往与年轻人有关。谁也弄不清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有的只是想复仇,有的是想要毁灭一切。甚至那些砸电话匣子、刺破汽车轮胎以及进行种种破坏活动害人的人,他们这么做只是出于仇恨——倒不见得是恨某个人,而是恨整个世界。时代病。于是看到一个孩子无缘无故地在晚会上被淹死之类的事,人们自然会联想起干这事的人还不能完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您是否也觉得——觉得在这桩案子中这种可能性很大?”

“警察跟您观点一致——至少以前是,我觉得。”

“哦。他们会查清楚的。我们这一带警察十分得力。好几桩案子他们都处理得很漂亮。他们兢兢业业,从不轻易放弃。这桩案子他们八成能破,不过可能要一段时间,得花好一阵取证。”

“夫人,本案取证工作相当困难。”

“对。就是。我丈夫被害时——他腿脚不方便——他在过马路,一辆小汽车从他后面驶来把他撞倒在地。一直没有找到肇事者。也许您不知道,我丈夫身患骨髓灰质炎。他六年前患上的,身体部分瘫痪。后来稍有好转,但腿还是不方便。车向他飞驶而来他躲避不及。我甚至觉得责任全在我。他出门从来不让我跟着,也不让任何人搀他,因为他讨厌有人侍奉他,妻子也不行。而且他过马路一向很小心。可是一旦事故发生了,我还是深深地自责。”

“事故发生在您的姑母过世之后吗?”

“不是。没过多久她就去世了。人们不是常说‘祸不单行’吗。我觉得就是。”

“对,的确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又问道:“警方也没有找到肇事车辆吗?”

“我记得是一辆蚱蜢七型的车。要知道路上跑的每三辆小汽车中就有一辆是蚱蜢七型的——或者说当时是这样。他们告诉我说是市场上最畅销的一种。

他们相信是从曼彻斯特的一家停车场偷来的。主人姓沃特豪斯,是曼彻斯特的一位老商人,经营种子生意。显然他不是肇事者。车无疑是被不负责的年轻人偷走的。这些不负责任的年轻人,或者说残酷无情的年轻人如今受到的惩罚太轻啦。”

“应该多蹲几年大牢。只是罚款,而且罚款还是溺爱他们的亲属交的,完全没有用。”

“我们不能忘记,”罗伊纳·德雷克说。“他们这个年龄非常关键,如果不让他们继续学业的话,就别指望他们这辈子能做什么好事啦。”

“神圣的教育事业。”赫尔克里·波洛说,“这种说法我是听学术界的权威人士说的。我觉得大家都应该重视教育。”

“教育也不是万应灵药,比方说对于一个家庭破裂的孩子来说。”

“您觉得对他们应该有别的处罚措施而不是蹲大牢?”

“采取恰当的补救措施。”罗伊纳·德雷克坚定地说。

“这样就能‘用母猪的耳朵做出丝质钱袋’来?您不相信这个格言‘每个人的命运都牢牢地系在自己的脖子上’?”

德雷克夫人显得大惑不解,又有点不悦。

“是一句伊斯兰格言,”波洛说。

德雷克夫人似乎并没有在意。

她回答说:“我们不要照搬中东的观点或者说空想才好。”

“我们必须接受事实。”波洛说,“现代生物学家——西方生物学家指出——”他犹豫了片刻,又接着说,“一个人行动的根源在于基因构成。也就是说一个人在二十四岁时杀人,实际上两三岁、三四岁时就已有了苗头。或者说数学家、音乐天才都是从小就跟旁人不一样。”

“我们讨论的不是谋杀,”德雷克夫人说,“我丈夫死于车祸。一个莽撞而不负责任的人造成的车祸。不管肇事者是个孩子或者是个年轻人,都还有希望最终接受这样一种信念,人应该多为别人着想,在不经意中要了别人的性命是绝对不容许的,即使不是故意的,只是过失犯罪。”

“如此看来,您肯定肇事者不是故意的?”

“我还是应该有所怀疑才好,”德雷克夫人有点吃惊,“警方好像也没有真正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我还真没想过,只当是个事故。一场悲惨的事故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包括我自己的。”

“您说我们讨论的不是谋杀,”波洛说,“但乔伊斯一案是我们讨论的对象。这根本不是事故。一双手故意把她的头部摁入水中,等淹死了才松开。蓄意谋杀。”

“我知道,我知道。太可怕啦。我连想都不愿想起,不愿提这事。”

她站起身不停地踱来踱去。

波洛不理睬她的话,继续说道:“我们还面临着一种选择,还得找出作案的动机。”

“我觉得这种案件似乎没什么动机。”

“您指的是凶手精神严重错乱,甚至以杀人为乐?就想杀未成年人?”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耳闻。真正的原因很难查明,甚至精神病专家也都没有定论。”

“您不打算接受一个简单的解释?”

她迷惑不解地问:“简单的?”

“凶手没有精神错乱,根本不是精神病专家众说纷纭的那种案件,有可能凶手只是想获得安全感。”

“安全感?哦,您是指——”

“就在那天,几个小时之前那孩子还夸口说她亲眼目睹过某人杀了人。”

“乔伊斯,”德雷克夫人不慌不忙地说,“真是个傻丫头。恐怕常常说谎话。”

“别人也都这么说,”赫尔克里·波洛答道,“您看,我也渐渐相信既然每个人都这么说,那肯定就是的。”他叹了口气。

他站了起来,态度也变了。

“夫人,真对不起。我在您面前提起了那么多的伤心事。而这些事又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据惠特克小姐说——”

“您为什么不再找她谈谈?”

“您是说——”

“她是老师。她所教的孩子们都有哪些潜在的可能性(照您的话说),她比我要了解得清楚得多。”

过了一会儿她说:“还有埃姆林小姐。”

“校长?”波洛很是吃惊。

“对。她很有判断力。我是说,她简直是个心理学家。您说我也许知道谁杀了乔伊斯——或者说只是不成熟的观点,我其实不知道——但埃姆林小姐也许知道。”

“真有意思……”

“我不是说她有证据,不是说她就是知道。她可以告诉您——不过我觉得她不会。”

“我现在感觉到,”波洛说,“我的路还长着呢。有些人知道——可就是不愿意对我说。”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罗伊纳·德雷克。

“您的姑母曾经有位外国女孩子侍候她吧?”

“本地的流言蜚语您似乎句句都听见了。”她面无表情地说,“没错,是有过。姑母没死几天,她就突然走了。”

“似乎不是无缘无故的吧。”

“不知道这样说算不算诽谤她——但是无疑她像是伪造了我姑母遗嘱中的一个附加条款——也许是有人帮她伪造的。”

“谁?”

“她同在曼彻斯特一家事务所工作的一个小伙子很熟。他以前伪造过证件,还上了法庭。因为女孩子的失踪,这桩案子一直没有审理。她意识到了那份遗嘱认证时通不过,还会打官司,于是她走了,再也没有消息啦。”

“听说她也生在一个破裂的家庭,”波洛说。

罗伊纳·德雷克狠狠地瞪着他,他却一脸微笑。

“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夫人。”他说。

出了德雷克夫人家,波洛看见大路旁边有条小道。标牌上写着“公墓路”,他就沿着小道信步走去。大约走了十分钟,公墓就出现在他眼前。

显然这座公墓建成不过十年,可能是伍德利居民区发展起来之后的配套设施。教堂的规模属于中等,有两三百年的历史,院子不大,早已经葬满了。于是就在两片田野之间修了新公墓,有小道同教堂相连。波洛眼中的新公墓井然有序。大理石或者花岗石板上铭文写得恰到好处;墓前都有双耳瓶、小雕塑,种了些灌木和花。没有旧式的墓志铭。古玩家对这里不会有多大的兴趣。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表达出亲人们的哀思。

他停下来看着几个两三年前修的坟墓,其中一块竖起的墓碑上写着“罗伊纳·阿拉贝娜·德雷克之夫雨果·艾德蒙德·德雷克之墓,故于一九……年三月二十日。”墓志铭是:他给了亲爱的人睡眠。

波洛对浑身洋溢着活力的罗伊纳·德雷克记忆犹新,不禁心中暗想故去的德雷克先生说不定只在睡眠中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一个雪花石膏制成的花瓶一半埋在土里,里面插着一些花。一位年老的园丁显然是受雇看护已离开这个世界的有钱的公民之墓的,他朝波洛走过来,把锄头和笤帚放在一边,想跟波洛搭上几句话。

“第一次来这里吧,”他说,“是吗,先生?”

“一点没错,”波洛说,“我们从未谋面,这些死者也一个不认识。”

“啊,对。”他接着说,“您看那边角落里,死者是个善良的人,德雷克先生。他腿瘸了。他得的是小儿麻痹症,人们都这么说,尽管得病的常常不是婴儿,成人也得这种病,男人女人得病的都有。我老伴有个姨妈在西班牙染上的就是这种病。她去那儿旅游,在某条河里洗了个澡。后来人们说是水感染的,不过我觉得他们也只是猜测。大夫们也不同意这种说法。不过,如今不同了,他们给孩子接种疫苗之类的,发病的比过去少多了。嘿,他这人不赖,一声也没有抱怨,尽管腿瘸了他心里也怪难受的。他以前是个了不起的运动员,过去常在村棒球队效力。他球技高超,立下了汗马功劳。嗯。好人啊。”

“他死于车祸,是吗?”

“是的。穿过马路,快到深夜啦。一辆车开过来,车上两个小伙子胡子都快留到耳朵边上了,我听他们说的,连停都没停一下,一溜烟跑了,连看都不看一眼,在二十英里外的一个停车场把车扔下啦。这不是他们自己的车,从某个停车场里偷来的。唉,真可怕。如今车祸多啦,警察总是没有办法。他妻子对他非常好,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几乎每周都来这里看他,带来鲜花插在这儿。嗯,他俩十分恩爱。她在这里呆不了多久啦。”

“是吗?她不是有幢很漂亮的房子吗?”

“嗯,对。她在村子里办了不少事。您知道吗,什么妇女协会啦,茶会啦,以及各种团体的活动,总是她主持。有些人觉得她管得太多,有点专横。

有人说她独断专行,还爱管闲事。但牧师信赖她。她有号召力,像妇女集会什么的都少不了她。还组织出去旅游、远足。还真是,我不爱跟老伴说,但心里常想,女人们热衷于这些有益的活动并不见得让人觉得她们更可爱。她们倒是挺精通,老是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点自由都没有。如今就是没什么自由。”

“您觉得德雷克夫人要离开这儿?”

“她要是离开这儿出国呆呆我也不觉得奇怪。他们喜欢呆在国外,以前常出去度假。”

“她为什么要走呢?”

老人脸上刹那间浮现出揶揄的笑。

“嗯,怎么说呢,这里她能做的事都做完啦。用经书上的话来说,她需要另辟一片葡萄园来耕种。她需要更多的社会工作。这里再没多少好干的了,她全干完啦,甚至已经超额完成了(有人这么想)。就是的。”

“她需要一片新的土地来开垦?”波洛提示道。

“您说对啦。最好换个地方住下来,可以轰轰烈烈地干一番,还可以唬住一大批人。这里她把我们已经调教得差不多啦,还有什么好做的呢?”

“也许是吧。”波洛回答。

“甚至连丈夫都不需要照顾了。她照料了他好几年,也算是人生的一个目标吧。有这桩事,再在外面搞些活动,她就可以成天忙个不停。她这种人就喜欢忙忙碌碌。她没有孩子,就更遗憾啦。所以我觉得她换个地方可以从头开始。”

“您说的还真在理。她要上哪儿去呢?”

“我也说不准。不外乎是旅游避暑的胜地中的一个——或者去西班牙、葡萄牙,或者希腊——我听她说起过希腊的岛屿。巴特勒夫人去那儿旅游过。”

波洛笑了。

“希腊诸岛,”他喃喃地说。接着他问:“您喜欢她吗?”

“德雷克夫人?也说不上来我真的喜欢她。她人不错,对邻居尽职尽责——但与此同时她总想让邻居觉得她有权威——其实这种人大家都不是特别喜欢。教我怎么修剪玫瑰枝,而我本来就很擅长啦。总劝我种点新品种的蔬菜,我觉得白菜已够好了。我就爱吃白菜。”

波洛微笑着说:“我该走了,您能告诉我尼克拉斯·兰森和德斯蒙德·霍兰住哪儿吗?”

“过了教堂,左边第三幢就是。他们在布兰德夫人家吃住,每天去曼彻斯特工业大学上学。现在应该到家了。”

他饶有兴致地瞥了波洛一眼。

“您也是这么想的?有些人已经这么觉得了。”

“不。我现在还没什么想法,但他们当时在场——仅此而已。”

没走多远他就暗自思忖:“在场的人——我差不多都见到了。”

第十五章

两双眼睛不安地看着波洛。

“别的再没什么好跟您说的。警察已经盘问过我们了,波洛先生。”

波洛的视线从一个男孩移到另一个男孩身上。他们肯定不把自己当成男孩了,他们仔细地装得像大人。还真挺像的,倘若闭上眼睛,别人还会当是两位老俱乐部会员在交谈呢。尼克拉斯才十八岁,德斯蒙德十六岁。

“应朋友之命,我走访在场的所有的人。倒不是开晚会时——而是准备晚会时在场的人。你俩听说都挺活跃的。”

“对,是的。”

“到现在为止,”波洛说,“我已经拜访过清洁工,听取过警方的意见,还跟验尸的大夫谈过,也见过了在场的一位女教师以及学校的校长,还有痛不欲生的死者家属。村子里的流言蜚语也听了不少——顺便问一下,本地有个女巫吗?”

两位年轻人看着他大笑起来。

“您指的是古德博迪太太吧。对,她是装扮成女巫参加晚会的。”

“现在我来拜访你们年轻一代,”波洛说,“你们眼睛尖、耳朵灵,又掌握先进科学知识,才思敏锐,我很想听听——很渴望听听你们对这件事的看法。”

看着面前的两个男孩,他心中思索着,十八岁,十六岁,警察称他们青年,他觉得他们还是孩子,报社记者管他们叫青少年。叫他们什么都可以,时代的产物。为了好引起话题,他奉承了他们半天。不过即使他们没有他吹捧的那么聪明,也不会笨到哪里去。

他们参加了晚会。那天早些时候他们还在德雷克夫人家给她帮了不少忙。

他们爬上梯子,把南瓜放在选好的位置,给彩灯通上电。他俩中不知道谁还制作了一大叠照片,效果不赖,用来骗那群小姑娘说是她们未来的丈夫的幻影。

他们还恰恰处在这个年龄,让警督拉格伦以及老园丁起疑心。最近几年这个年龄段的作案率大大上升。

波洛本人倒没有真的怀疑他们二人,但是,哪一种可能性都存在。甚至两三年前那场事故的肇事者也可能是个男孩,或者青少年,十二岁十四岁都可能。近来新闻报道中比比皆是。

波洛时刻记着这种种可能,却暂时不想细想。只是集中精力试图去评价两位年轻人,打量他们的面容、服装、神态,听他们的声音。用赫尔克里·波洛特有的方式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外国人。如同戴上一个面具不停地奉承他们,好使他们消除戒心,甚至有点小瞧他。

尽管他们努力隐藏起不屑之情,两个人都很有礼貌。十八岁的尼克拉斯长发披肩,留着络腮胡子,穿着一身黑衣服。简直像是丧服。倒不是因为前几天的悲剧,显然出于他对时装的个人偏好。年纪小点的那位穿着玫瑰色的天鹅绒上衣,淡紫色长裤,衬衫镶着丝边。不用说,两人在着装上花了大价钱,看得出不是当地买的,很可能也不是父母或监护人而是他们自己添置的。德斯蒙德头发呈姜黄色。有不少的绒毛。

“晚会那天上午或者下午,你们帮着作了不少准备是吗?”

“那天下午,还挺早的。”尼克拉斯纠正他的话。

“你们帮着干些什么呢?我听好几个人说过,可还是没弄清楚。他们说的也不一致。”

“其中之一是安了许多灯。”

“太高的就爬上梯子去安。”

“听说照相效果很不错。”

德斯蒙德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叠东西来,从中间他不无骄傲地抽出几张卡片。

“我们事先都弄好啦,”他说,“假装成姑娘的丈夫。”他解释道,“她们都差不多,人都这样,都想时髦点的。这些都不赖吧?”

他递了几张给波洛,波洛兴致盎然地看着那些模模糊糊的照片,上面一个年轻人长着黄胡子,另一个头发像一轮光环,第三个的头发几乎垂到膝盖上。

还有几个留着短髭,脸上还有别的装饰品。

“每张都不同。怎么样,还可以吧?”

“你们大概请了模特吧?”

“哦,就是我俩,仅仅是化化装而已。尼克和我一块弄的。有的是他拍的我,有的是我拍的他。只是用毛发造成了不同效果。”

“真聪明。”波洛说。

“我们故意拍得模糊一点,觉得这样看上去更像是幻像了。”

另一个男孩子说:“德雷克夫人高兴极啦。她向我们表示祝贺。把她也逗笑了。我们在那里主要是弄电灯,装一两个灯泡在合适的位置。等手执镜子的女孩坐好,我们就把照片往屏幕上一掠而过,那女孩就在镜子里看见一张脸,还有头发、胡子之类的也能看见。”

“她们知道那是你俩吗?”

“啊。当时可能不知道。晚会上她们都蒙在鼓里。她们知道我们在那儿帮忙,但不知道镜子里就是我们。她们都不太聪明。另外,我俩还化了装。不大能看出来。先是我,然后是尼克拉斯。姑娘们尖叫着,好玩死啦。”

“那天下午有哪些人在场?我好像没问过你们吧?”

“晚会上肯定有三十个左右。我也没太留意。下午有德雷克夫人(当然)。

巴特勒夫人。一位小学教师,大概是姓惠特克。还有一位可能是弗莱特巴特太太,不知是风琴师的妻子还是妹妹。还有弗格森大夫的药剂师李小姐,那天下午她休息就过来帮忙了。还有几个孩子也来尽量帮点忙。不过我觉得他们什么也干不了。女孩子们四处闲逛,格格地笑个不停。”

“嘿。你记得哪几个女孩子吗?”

“啊。有雷诺兹家的孩子,可怜的乔伊斯自然在,就是遇害的那个,还有她的姐姐安。安真可怕,傲气得不得了,自以为聪明绝顶,门门得优,没有问题。她的小弟弟利奥波德讨厌死啦,”德斯蒙德说,“他鬼鬼祟祟的,偷听别人的秘密,还撒谎,真叫人烦透了。还有比阿特丽斯·阿德里和卡西·格兰特。另外有几位是真正帮忙的,我是指清洁工。还有女作家——就是请您来的那位。”

“男的有吗?”

“有。牧师来看了看,一个稀里糊涂的好老头,以及新来的副牧师,他一紧张就结巴,来这里还没几天。别的都记不起来了。”

“听说你们听见乔伊斯·雷诺兹提起目睹过一桩谋杀案?”

“我没听到,”德斯蒙德说,“她真说了吗?”

“对,他们都这么说。”尼克拉斯说。“我也没听见她的话。当时我可能不在屋里。她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说的呢?”

“在客厅。”

“哦。对。大部分人都在客厅,只有个别除外。”德斯蒙德说,“尼克和我自然主要在女孩子们玩镜子游戏看未来的恋人的那个房间里。我们在绕线,干这类的活儿。要不我们就在楼梯上装彩灯。我俩进过客厅一两次,摆放好南瓜,把几个掏空的挂起来,在里面装上电灯。但我们在的时候我压根就没听见她说这些。尼克,你呢?”

“我也没有。”尼克回答说。他觉得很有趣,便又说:“乔伊斯真的说了她看见过一桩谋杀案吗?要是真的看见过,那就太神奇了!”

“为什么那么神奇?”德斯蒙德问。

“嘿,是第六感官,是吧?我觉得就是。她看见了一桩谋杀案,过了一两个小时自己就被谋害了。恐怕她是出现了幻觉,挺叫人深思的。最近的一些实验似乎表明还能避免,用电极或者什么别的东西修复颈部动脉。我在杂志里看到的。”

“第六感官一直没研究出什么名堂。”尼克拉斯不无讥讽地说,“人们坐在屋子里看一叠卡片,或者是几句话,旁边配有几何图形。但从来没有人真正看对了,或者说看对的微乎其微。”

“不过得让非常年轻的人看才行。青少年比老人强。”赫尔克里·波洛不想让这高科技的对话继续进行下去,就插话说,“你们是否记得,当时有没有令人恐怖或者很特别的事发生?也许别人都没有注意到你们却注意到了?”

尼克拉斯和德斯蒙德都使劲皱着眉头。不用说是在绞尽脑汁想找出点重要线索。

“没有。就是叽叽喳喳地说话,搬东西,干活儿。”

“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推测?”波洛对着尼克拉斯说。

“什么,关于是谁杀害了乔伊斯?”

“对。我是指也许你注意到了什么,使你纯粹从心理学的角度产生了怀疑。”

“哦,我懂了。说不定还真有呢。”

“我敢打赌是惠特克干的。”德斯蒙德打断了尼克拉斯的沉思。

“小学教师?”波洛问。

“是的。地道的老处女,性变态,一辈子教书,成天在女人堆里。你还记得吗,一两年前有位老师被人掐死了。人们说她很怪。”

“同性恋?”尼克拉斯的声音显得老于世故。

“那还用说。你还记得跟她住在一起的诺拉·安布罗斯吗?那姑娘长得不赖。听人说她有一两个男朋友,跟她住在一处的那个女的快气病啦。有人说她养了个私生子。她曾经得了某种病请了两个学期假,后来才回来的。说什么闲话的都有。”

“对,可不是,惠特克那天几乎都呆在客厅。她八成听见乔伊斯的话了。

准是牢牢地印在脑海里了,你说呢?”

“你瞧,”尼克拉斯说,“若是惠特克——她多大岁数?四十出头?快五十了吧——这个年纪的女人就是有点怪。”

他俩都看看波洛。脸上的表情活像一只狗为主人做了点事便邀功请赏的样子。

“要是真的,我敢打赌埃姆林小姐准知道。她学校里的事没有能瞒得过她的。”

“那她怎么不说呢?”

“可能是觉得应该保护她吧。”

“不。我觉得她不会。要是她想到伊丽莎白·惠特克发疯了许多学生准会遭殃的,她就不会保持沉默。”

“那副牧师呢?”德斯蒙德满怀希望地问,“说不定他有点疯癫。你看,水、苹果,如此等等,原罪——我想起了一个好主意了。假设他头脑不太清醒,假设火中取栗的游戏刺激了他,地狱之火!火焰升起来啦!然后,他抓住乔伊斯的手说:跟我来,有样东西给你看。接着把她带到有苹果的屋里,他说,跪下,他又说,我给你施洗,就把她的头摁进去了。都挺像的。亚当、夏娃、苹果、地狱之火、火中取栗,然后再次受洗礼来除去罪恶。”

“兴许他先脱光了衣服。”尼克拉斯越想越觉得真有其事,“这种事一般都与性有关。”

他俩得意地看着波洛。

“嗯,”波洛说,“你们给我提供了一条新思路。”

第十六章

赫尔克里·波洛看着古德博迪夫人那张脸。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她扮女巫简直不用化装。虽然她性情开朗、和蔼可亲,可人们一见到她,还是自然而然地联想起女巫来。

她笑哈哈地说:“是的,我参加了晚会,一点不错。我常在这一带扮演巫婆的角色。去年牧师夸奖了我,说我在庆典上演得太出色了。他还送给我一顶新的尖帽子。别以为巫婆的帽子用不坏。没错,那天我去那儿啦。我会编顺口溜,您知道吧。用女孩子的名字编。给比阿特丽斯编了一个,给安编了一个反正给大家都编了。我告诉模仿神灵说话的人,她再高声告诉执镜子的女孩子。

同时,尼克拉斯少爷和小德斯蒙德就让照片飘落下来。有些照片简直把我肚皮都笑破了。这两个男孩子满脸粘上毛,轮流给对方拍照。看看都照成什么样啦!看他们的打扮!那天我见到德斯蒙德少爷啦,他穿的衣服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玫瑰色的上衣,别着淡黄色的胸针,比女孩子穿得还花哨。女孩子们都只想着把裙子弄得短些、更短些。可没多大用处,因为她们里面得多裹着点。穿上什么连裤袜、紧身袜裤什么的。我年轻时只有合唱团的女孩子才穿,别的就没人穿了。她们把钱全花在上面啦。而男孩子们——我看他们像是鱼狗,又像孔雀,还像天堂鸟。啊,我倒喜欢颜色鲜艳点,看画片觉得古时候也怪有趣的。人人都镶花边、留卷发、戴着武士帽什么的。让女孩们大开眼界,真的。

还有紧身衣、紧身裤。想起古时候,女孩们想到的全是身穿大灯笼裤,脖子上绕着一大圈褶皱!我的祖母老爱给我讲起她的小姐们——您知道吗,她在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富豪家里当佣人——她那些小姐们(我想应该是维多利亚女王当政之前)——那时在位的是脑袋圆得像颗珍珠似的那位国王——啊,傻比利,威廉四世,对吧——那时候,她的小姐们,我是说我祖母侍候的小姐们,总穿长度到踝骨的薄纱袍子,非常飘逸。可她们不时地往纱袍上掸水,好使它贴身,紧贴在身上,线条就全显出来了。她们显得举止文雅,十分谨慎,可是把男人们迷得神魂颠倒。一点也不错。

“我把我的玻璃球借给德雷克夫人开晚会用。还是一次在慈善义卖时买的,现在就挂在烟囱边上,您看见了吗?深蓝色的,颜色多棒。我常常把它放在门上头。”

“您预言未来吗?”

“我肯定不能说是的。对吧?”她乐出了声,“警察不喜欢。他们根本不在意我的预言。不值一提,可以这么说。这种地方大家彼此都熟悉得很,因此预言起来简单得很。”

“您能透过您的玻璃球看出谁是杀害小乔伊斯的凶手吗?”

“您弄错了,”古德博迪夫人说,“是透过水晶球看幻象,不是玻璃球。

若是我告诉您我觉得是谁干的,您也不会满意,您会说不符合情理。但很多事情都不合常情。”

“您说的也在理。”

“总的来说,住在这个地方还不错。大多数都是正经人,不过无论你走到哪,总有些人被魔鬼缠上。生来如此。”

“您指的是——妖术?是鬼魂附体?”

“不,不是这个意思。”古德博迪夫人讥讽地说,“那纯粹是胡说。那是爱化装了办坏事的人编的。如强奸之类的。不,我指的是那种天性就如此的人,魔鬼的子孙。正因为秉性如此,他们觉得杀人不过头点地,只要能获得好处便去干。他们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不得到决不罢休。他们有的看上去简直美得像天使。我认识一个小姑娘,当时只有七岁,把小弟弟小妹妹都弄死了。一对双胞胎,最多才不过五六个月。她把他们闷死在婴儿车里了。”

“这件事发生在本地吗?”

“不,不是的,不在本地。我记得好像是在约克郡。真是伤天害理。小东西长得真漂亮,耍是在她的衣服上加上两个翅膀让她上台唱圣歌,她一定胜任。可是她不配。坏透啦。您能明白我的意思,您不是不懂事的年轻人。世上总有些邪恶之处。”

“啊。对!”波洛说,“您说得好极了。我再清楚不过了。要是乔伊斯真的看见过一起谋杀案——”

“谁说她看见啦?”古德博迪夫人问。

“她自己说的。”

“干嘛相信她的话,她老撒谎。”她瞪了波洛一眼,“您不至于相信她吧?”

“不,”波洛说,“我真的相信。尽管每个人都说她撒谎,可我还是相信。”

“一家人还真有不像一家人的。”古德博迪夫人说,“拿雷诺兹家来说吧。先说雷诺兹先生,干房地产生意的,总也干不太好,也赚不了多少钱。他也不像能干好的样子。而雷诺兹夫人呢,成天愁眉苦脸,不是担心这个就是担心那个。三个孩子没有一个像父母。安挺聪明,成绩不错,她上大学没问题,没准还能当老师呢。她可傲气啦,傲得没有谁愿意搭理她。男孩子们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乔伊斯呢,她没安聪明,甚至还不如弟弟利奥波德。她总想比别人见多识广、做得也比大伙都强,她为了吸引注意力什么话都敢说。可别相信她,十句中有九句是谎话。”

“那个儿子呢?”

“利奥波德?啊。他才九岁,可能十岁了吧。他可真机灵,手也巧。他想学什么物理之类的,数学成绩也不赖,在学校里引起了轰动。对,他就是聪明。我觉得他没准能成科学家呢。依我看,要是真当了科学家他会制出——没什么好东西,还不是像原子弹之类的!他好学,又聪明,可想的却是怎样把半个地球毁灭掉。连同我们这些可怜人一块毁掉。对科奥波德千万别掉以轻心。

您知道吗,他对人耍花招,还偷听别人的秘密。我看他的零花钱就是这么来的,不会是父母给的。他们给不了他多少钱。他手头总有不少钱,藏在抽屉里,搁在袜子底下。他三天两头买东西,许多挺贵的机械装置。他上哪儿弄的那么多钱呢?我觉得纳闷。肯定是偷听别的人的秘密,然后要他们付钱好封住他的嘴。”

她停下来喘口气。“啊,恐怕我帮不了您什么忙。”

“您说的对我深有启发。”波洛说,“人们都说逃走了的那个外国女孩怎么啦?”

“我觉得没走远。‘泉水叮咚叮,猫咪落入井。’我一直这么想。”

第十七章

“打扰您啦。夫人,我能跟您说几句话吗?”

奥列弗夫人站在朋友家的阳台上四处张望,看赫尔克里·波洛是不是来了。他打电话告诉过她大约一会儿就到。一位穿得干干净净的中年妇女站在她面前,戴着棉手套的手不安地来回搓动着。

“什么事?”奥列弗夫人问道。

“打扰您我真抱歉,夫人。可是我想——啊,我想……”

奥列弗夫人不愿打断她,她暗自纳闷这个女人为什么那么紧张呢。

“您是写故事书的那位太太吧?写谋杀案之类的故事的对吗?”

“对,”奥列弗夫人回答道,“正是。”

这女人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说这些话是为了要她签名留念呢,还是想索要一张有她亲笔签名的照片?谁知道呢。结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我觉得找您最合适,您能告诉我该怎么办。”那女人说。

“您坐下谈吧。”奥列弗夫人说。

她预感到面前的这位××太太(她手上也戴着戒指,无疑是位太太)一时半会儿谈不到正题。那女人坐了下来,戴着手套的手继续来回搓动着。

“您有操心的事?”奥列弗夫人努力地引导她谈正题。

“嗯,我是想让您帮我拿个主意。这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当时我倒没怎么担心。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越想越觉得希望跟哪位熟人聊聊,请他拿个主意。”

“我明白啦。”奥列弗夫人想给对方信心,就这么回答说。

“看看最近都出了些什么事,真让人意想不到啊。”

“您是说——”

“我说的是万圣节前夜晚会上发生的事。这说明这一带有不可靠的人,是吗?说明以前发生的有些事并不像想像的那样。我是说,也许有些事与想像的有出入,也不知您听明白了没有。”

“哦?”奥列弗夫人加重了询问的语气,“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我姓利曼。利曼太太。我在这一带给太太们做清洁工。我丈夫死后开始干的,五年啦。以前我给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帮佣。韦斯顿上校夫妇搬来之前就是她住在石矿宅。不知您是否认识她。”

“不,”奥列弗夫人回答说,“我们素不相识。我这是第一次来这里。”

“是吧。那您就不大了解当时的事啦,那些传言您也不知道。”

“这次来这里我听说了一点。”奥列弗夫人答道。

“我对法律一窍不通,我常常着急,恐怕跟法律有关。我是说,得见律师,他们可以管这事。我可不想去报警。应该跟警方无关。是合法的,对吧?”

“也未必吧。”奥列弗夫人小心翼翼地说。

“您也许听他们说起附加,附加——”

“遗嘱的附加条款?”奥列弗夫人提醒她说。

“对,对的。我说的就是这个。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写了一个附加——附加条款。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侍奉她的外国女孩子。真令人吃惊,因为她本地有亲戚,她搬到这里住就是为了离他们近些。她疼爱他们,特别是德雷克先生。

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接着律师们也开口了。他们说卢埃林·斯迈思夫人根本就没写这个附加条款,是那个外国女孩写的,要不怎么把钱都留给她呢?他们还说得打官司。德雷克夫人要推翻遗嘱——不知是不是这个词。”

“律师们要辨别遗嘱的真伪。对。我记得听人说起过,”奥列弗夫人鼓励她继续说下去,“您也许有所了解吧?”

“也不是什么好事。”利曼夫人轻轻地叹息说。

这种叹息、或者说哀叹,奥列弗夫人以前不止一次听到过。

她猜测这位利曼太太是不是不太值得信赖,说不定喜欢站在门外偷听人谈话。

“当时我什么都没说,”利曼太太说,“因为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是觉得蹊跷。您见多识广,我承认,当时我实在想弄出个究竟。我替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当过佣人,我真想弄个水落石出。”

“没错。”奥列弗夫人回答道。

“若是我觉得做了不该做的事,倒也罢了。可是,您知道吗,我并不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至少当时这么认为。”她说。

“哦,对,”奥列弗夫人说,“我肯定会理解您的。说下去。关于附加条款,怎么呢?”

“有一天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她觉得身体不爽,就把我们叫进屋里,有我,还有吉姆,他帮着种花园、搬砖、搬煤什么的。我们就进了她的房间。她面前摊开着一些文件。然后她扭头对那个外国女孩子——我们叫她奥尔加小姐——说:“出去,亲爱的,因为这一部分你必须回避。好像是这么说的。于是奥尔加小姐出去了。卢埃林·斯迈思夫人让我俩都到她跟前来,她说:看,这是我的遗嘱。她拿了点吸墨纸放在纸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还是空白的。她说:我要在这张纸上写点东西并签字,希望你俩做个见证人。她开始写起来。她向来都用蘸水笔,她不喜欢用别的笔。写了两三行字她签上名,然后对我说:喏,利曼太太,把你的名字写这儿。你的名字,以及地址。接着又对吉姆说:你把名字写在下面,还有地址。这儿。行了。现在你们都看见我写的这个。看见我签的名,你们自己也签了名,对吧。然后,她说:就这事儿,谢谢你们。我们就出去了。嘿,我当时没多想,不过还是有一点好奇。您知道,门一般都不太容易关严,得推一下,听到响声才算关严了。我正关的时候——也不是故意看,我是说——”

“我懂您的意思。”奥列弗夫人含含糊糊地说。

“我看见卢埃林·斯迈思夫人费力地站起身来——她患了风湿,有时浑身疼——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把刚签字的那份文件(装在一个信封里)塞进了书里。一本又宽又大的书,放在最底层。她把书插回了书架。嗯,像您说的,我再也没多想什么,真的没有。但等出了这些事之后,我当然觉得,至少,我——”她戛然而止。

奥列弗夫人来了灵感。

“不过,”她说,“您一定没等多久就——”

“是的,说实话,是的。我承认我十分好奇。毕竟在上面签字了,还不知道那文件是什么内容呢,对吧?这是人的天性。”

“对,”奥列弗夫人说,“是人的天性。”

她心想,好奇心是利曼太太天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第二天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去了曼彻斯特。我照例给她打扫卧室——事实上是卧室兼起居室,因为她不时需要上床休息。我心想,嗯,签字的时候应该看看是什么内容的。他们常说买东西、签合同什么的连小字也得看清楚。”

“这次是手写体吧。”奥列弗夫人说。

“于是我觉得没关系——又不是偷东西。我想的是,既然我不得不在上面签名,我应该有权力知道究竟是什么文件。接着我在书架上搜寻起来。本来书架也该掸灰的。我找到了,在最低一层的架子上。书很旧,大概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我找到了信封,里面的纸折叠着,书名是《世间奥秘尽在其中》。

这名字还真巧了。您说呢?”

“对,”奥列弗夫人说,“真巧。您就拿出那份文件看了起来。”

“是的,夫人。我是否做错了我不知道,反正我看了。的确是法律文件。

最后一页上是她头天早晨写的。墨迹很新,蘸水笔也是新的,认起来毫不费劲,尽管字迹有点歪歪斜斜。”

“上面写着什么呢?”奥列弗夫人十分好奇,不亚于当初的利曼太太。

“啊,好像是关于——具体词句我不太记得啦——附加条款。说她在遗嘱中列举了每一项遗产,她把全部遗产都留给奥尔加——她姓什么我不记得,大概是什么斯,塞米诺娃,这之类的——因为她在生病期间得到了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下面她签了名,也有我和吉姆的签名。我看完就放回原处了,怕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看出我动过她的东西。

“当时我心中暗想,真叫人大吃一惊。那个外国女孩居然得到了她所有的钱!大家都知道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相当富有。她丈夫以前干造船这一行,给她留下了大笔财产。我想,有些人运气就是好。告诉您吧,我并不太喜欢奥尔加小姐。她有时挺敏感,脾气很坏。不过我得说她对老太太却彬彬有礼。非常耐心。她倒挺会用心眼的。还真得了好处呢。我又一转念,一分钱都不留给亲属,说不定跟他们吵翻了,兴许用不了多久雨过天晴她会把它撕了,再立一份遗嘱或者再写上一个附加条款。反正我把它放回去了,也就淡忘了此事。

“当遗嘱纠纷闹起来时,有人说是如何如何伪造的,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绝对不可能亲笔写那个附加条款——他们就是那么说的,说根本不是老太太写的,而是别人——”

“我明白了。”奥列弗夫人回答说,“那您又是怎么做的呢?”

“我什么也没做。正因为如此我才担心……我一时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思来想去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想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律师们跟大家一样,都不喜欢外国人。我自己也不太喜欢外国人,我承认。怎么说呢,那姑娘洋洋得意、神气活现。我觉得这是法律上的事,他们会说她没有权利得这笔遗产,因为她不是亲属。事实上也差不多。他们放弃了起诉。根本没有开庭,大家都知道奥尔加逃走了,回到中欧某个地方去了,她出生在那儿。看来,她八成心里有鬼。说不定她胁迫老太太写的。谁又说得清呢?我有个侄子就要当医生啦,他说用催眠术可以干很多奇妙的事。我猜她是不是对老太太施了催眠术。”

“离现在多长时间了?”

“卢埃林·斯迈思夫人死了——我想想,快两年了。”

“您没担心过?”

“对。没有。当时没有。因为您要知道我当时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的。一切都平安无事。奥尔加小姐又没有携款私逃,于是我觉得根本不会传唤我——”

“您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就因为可怕的谋杀——那孩子让人摁进了苹果桶。她说起什么谋杀案,说她目睹过一桩谋杀案。我猜说不定指奥尔加谋害了老太太,因为她知道遗产都会归她。后来出了麻烦,惊动了律师和警方,她害怕起来,就逃跑了。因此我想我也许应该——我应该告诉某个人,我觉得您合适。您在法律部门会有不少朋友,也许警方也有朋友。您可以向他们解释我只是掸了掸书架上的灰。这份文件藏在一本书里,我把它放回原处了。我没有拿走,也没有干什么坏事。”

“但事实上当时您取出来了。对吧?您看见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给她的遗嘱写了个附加条款。您看见她签名。您自己和吉姆两人都在场,而且都签了名。对吗?”

“对。”

“既然你们两人都看见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签上自己的名字。那么签名不可能是伪造的。是吗?要是你一个人看见的就不一定啦。”

“我看见她亲自签名的,我说的绝对是实话。吉姆也会这么说的,只是他已经搬到澳大利亚去了,走了一年多了。我不知道他的地址。他也不是本地人。”

“那么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呢?”

“啊,我想问问您我需不需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我是说现在。跟您说吧,从来没有人向我打听过,从来没人问我是否知道遗嘱的事。”

“您姓利曼。叫什么呢?”

“哈丽雅特。”

“哈丽雅特·利曼。吉姆姓什么?”

“啊,姓什么来着?詹金斯。没错,詹姆斯·詹金斯。您若能帮助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因为我太担心了。麻烦都来了。要是奥尔加小姐害死了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的话,而乔伊斯看见她下毒手……听律师们说她要得到很多钱之后,奥尔加小姐那么得意。可当警察询问她时就不同了,她突然溜走了。没人问过我什么。一个人也没有。而现在我却纳闷当初是否应该说出来。”

“我觉得,”奥列弗夫人说,“您很可能得把这些跟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当时的律师说一说。我相信一个好律师会理解您的感情、您的动机的。”

“嗯。我相信要是您肯替我说句话,告诉他们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是故意的——您见多识广——告诉他们我不是故意要做不诚实的事。我是说,我所做的一切——”

“您所做的一切就是保持缄默。”奥列弗夫人说,“这似乎是个很合适的解释。”

“要是您能够——先替我说句话,解释一下。我会感激不尽的。”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的。”奥列弗夫人说。

她瞥了一眼花园的小径,看见一个衣装笔挺的人走了过来。

“那就太感谢您哪。他们说过您心地善良,我肯定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的。”她站起身来,重新戴好手套(她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不停地搓手把手套全搓掉了),屈膝行了礼,就快步离去了。

奥列弗夫人静候波洛的到来。

第十八章

“过来,”奥列弗夫人说,“坐下。你怎么了?好像很难受。”

“我的双脚痛死啦。”赫尔克里·波洛说。

“就怪你那双该死的漆皮鞋,”奥列弗夫人回答说,“坐下。跟我说说有什么要告诉我的,然后我要告诉你点事情,你听了没准大吃一惊!”

波洛坐下来,舒展了一下腿说:“啊!好多啦!”

“把鞋脱了吧。”奥列弗夫人说,“把你的脚解放出来。”

“不,不,那怎么行呢。”波洛显然觉得这样太过分了。

“哎呀。都是老朋友啦,”奥列弗夫人说,“要是朱迪思从屋里出来也不会介意的。不是我说你,在乡下穿什么漆皮鞋呀。干吗不买双好皮鞋呢?那些看上去像嬉皮士的男孩子穿的那种鞋也成啊。你知道吗,那种鞋一蹬就穿上了,又从不需要擦——看样子有一种特别的自净过程。多省事。”

“我根本不会喜欢那种东西的。”波洛—本正经地说,“真的不会!”

“你的毛病在于,”奥列弗夫人一边说一边拆桌上的一小袋东西,一看就知道才买了不久,“你的毛病在于你一味地追求风度。心思全放在衣服呀、胡子呀、姿势呀什么的,完全不顾舒服不舒服。如今舒适可是一个大问题。人一过了五十,舒服不舒服就是第一位的啦。”

“夫人,亲爱的夫人,我不敢苟同。”

“是吗。你最好听我的,”奥列弗夫人说,“不然,就是自找苦吃。一岁年纪一岁人,不服老不行。”

奥列弗夫人从纸袋中掏出一个漂亮的盒子,揭开盖,她用两个手指夹了一点里面装的东西送入口中,然后舔舔手指,又拿手帕擦了擦,顺口小声嘟囔了一句。

“太粘了。”

“你不再吃苹果啦?从前老看见你手上拎着一袋苹果。要不就是正在吃。

有时候袋子破了,苹果滚得满地都是。”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奥列弗夫人说,“我跟你说过我连看也不愿意再看一眼苹果了。不看。我讨厌苹果。兴许有一天我会克服这种心理又吃起苹果来——可是苹果给我的联想太糟糕了。”

“你吃的是什么?”波洛拿起颜色鲜艳的盒盖,上面画着一棵椰枣树。

“啊,改吃枣啦。”

“没错,”奥列弗夫人答道,“是枣。”

她又拿起一枚枣放入口中,去了核,扔到树丛中滚了好几下。

“枣(早),”波洛说,“很不寻常。”

“吃枣有什么不寻常的?吃的人多着呢。”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吃枣。是你说‘早’字让我听着觉得不寻常。”

“为什么?”奥列弗夫人追问道。

“因为。”波洛说,“你一再给我指路,告诉该怎么办。你指明了方向。

我愿意听你的。早晚。时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事情发生的日期多么重要。”

“我不明白早晚跟这里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没牵涉到什么具体的时间。

整个事情也不过发生在——仅仅五天之前。”

“那件事发生在四天前。对,没错。但是对于发生的每一件事来说都有一个过去。过去与现在并非没有任何关系。过去可以是昨天,也可以是上个月、去年。今天总是植根于昨天。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前发生了一起谋杀案。一个孩子目睹了这次谋杀。正因为那个孩子在过去的某一天目睹了这起谋杀案,她才会在四天前丧命。对吧?”

“嘿,是的。至少我觉得没错。也许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兴许就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干的,他以杀人为乐。一玩水就想把某人的脑袋摁在那儿不动。可以说成是一个心理变态者在晚会上尽情娱乐了一番。”

“你当初请我来这儿不是出于这种想法吧,夫人。”

“不是。”奥列弗夫人说,“当然不是。当时我不愿意凭感觉办事。现在我还是不愿意跟着感觉走。”

“我赞成。你说得对。要是不喜欢跟着感觉走,就得把事实弄个水落石出。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想弄个明白,不过你也许不这么认为。”

“就凭这里走走那里走走,跟人们聊几句天,看他们是不是好人,然后问几个问题?”

“完全正确。”

“那弄出什么结果了吗?”

“弄清了一些事实,”波洛说,“这些事实到一定的时候按时间先后顺序一排列就能说明问题。”

“就这些吗?别的还弄清什么了吗?”

“没有人相信乔伊斯·雷诺兹会说实话。”

“是指她说目睹过一桩谋杀案?可我亲耳听见她说了。”

“对,她是说了,但没有人相信是真的。因此,有可能不是实话。”

“我怎么觉得,”奥列弗夫人说,“你那些事实像是引你倒退了,没有坚持你的立场,更谈不上有什么进展啦。”

“事情要前后一致才行。比方说伪造遗嘱的事,大家都说那个外国女孩博得了上了年纪的富孀的欢心,老太太留下一份遗嘱(或者说遗嘱的一个附加条款),把全部财产留给了这个女孩。这遗嘱是女孩子本人还是别人伪造的呢?”

“还会有谁伪造遗嘱?”

“村子里还有一个伪造文件的人,他曾经被指控过。但是因为是初犯,并且情有可原。就被放过了。”

“是一个新角色吗?还是我早已知道的?”

“你不知道他。他死了。”

“哦?什么时候死的?”

“大约两年前,具体日期我不得而知,但我会查清的。他伪造过证件,而且住在本地。仅仅因为交女朋友招来嫉妒,在一天深夜被人用刀杀死。我有一个想法,这些事故似乎比我们想像的联系更紧密。有一些我们想像不出来,兴许不是全都有联系,而是有两三桩。”

“听起来倒挺有意思,”奥列弗夫人说,“不过我不明白。”

“目前我也是,”波洛回答说,“不过我认为日期可以对我们有帮助。具体事件发生的日期,发生的地点,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时他们都在干什么。每个人都认为那个外国女孩伪造遗嘱,也许,”波洛说,“也许大家都是对的。

她不是直接受益人吗?等一下——等一下——”

“等什么?”奥列弗夫人问。

“我突然有个主意。”波洛说。

奥列弗夫人叹了口气,又拿起了一枚枣。

“夫人,你回伦敦吗?你还要在这里呆好长时间吗?”

“后天走,”奥列弗夫人回答说,“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还有好多事要办呢。”

“那——你家里,你搬了那么多次,我都记不住是在哪儿啦——你家里有客房吗?”

“我从来不肯说有。”奥列弗夫人说,“要是你一说在伦敦有一间空的客房。马上就有人想租用。所有的朋友,还不仅仅朋友,有的只是熟人,或者熟人的远房亲戚都会写信问,让他们暂住一晚上我是否介意。我真的介意。他们一来,又是换床单啊、枕头啊、洗衣呀,还要送早茶,还得供饭。所以我不告诉别人我有一间空房。我的朋友们来了才可以住在那儿。是我真正想见的,而不是别人——不行,我帮不了你的忙,我不喜欢受人利用。”

“谁会喜欢呢?”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可真精明。”

“不过,究竟是什么事?”

“如果有必要,你能留一两位客人住下吗?”

“也许可以吧,”奥列弗夫人回答说,“你想让谁住在我那里?不是你自己吧。你自己的房子那么漂亮,超现代派的。那么抽象,全是什么正方形、菱形之类的东西。”

“只不过是也许有必要采取明智的保护措施。”

“保护谁?又有人会被杀害吗?”

“但愿不会,可是这种可能性尚存在。”

“谁呀?是谁呢?我不懂。”

“你对你的朋友了解多少?”

“对她?不十分了解。我只是在旅途中与她相识的,后来我们总是一块出去。她挺叫人——怎么说呢?——挺有意思的。跟别人不一样。”

“你觉得会把她写进你的书中吗?”

“我实在讨厌别人这么说。人们总这么说,可这怎么会呢。我并不把我认识的人写入书中。”

“夫人,可不可以说你有时真的把某些人写入书中?我是说你碰见过的人,而不是你认识的人。我同意写认识的人没有意思。”

“你算说对了,”奥列弗夫人说,“有时候你还真善解人意呢。就是那么回事。比方说,在公共汽车上你看见一个胖胖的女人吃葡萄干面包。她一边吃嘴唇一边不停地动着,你会觉得她要么在跟谁讲话。要么在想该打某个电话。

也许是想起了该写封信。你看着她,打量着她的鞋子、她穿的裙子,猜测着她的年龄,还看她是否戴着结婚戒指。然后你下车了。你不想再见到她。但你的脑海中编出了一个故事,一位卡纳比太太坐在公共汽车上回家去,她刚刚在某处赴了一个奇怪的约会,在那里一家点心店里她看见了一个人。她以为那人早死了,可是显然他还活着。天啊,”奥列弗夫人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就是这样的。我离开伦敦之前在公共汽车上是见过一个人,现在我脑海中就编成了这样一个故事,马上完整的故事就出来啦。像她将会说什么,她是否会陷入危险,或者别人会陷入危险什么的。我甚至还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名宇是康斯坦斯·卡纳比。只有一件事能毁了这一切。”

“什么事?”

“要是我在另一辆公共汽车上又遇见她,和她搭话,对她有所了解的话,一切都毁了,毫无疑问。”

“对,对。故事必须属于你自己,角色也是你自己的,她就像是你的孩子。你创造了她,开始懂得她,知道她的感觉,知道她住在何处,在干什么。

可是若是换成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的话,要是你知道了这个人的本来面目——那么,故事就不存在了。对吗?”

“你又说对了。”奥列弗夫人回答说,“我觉得你刚刚问起朱迪思也有道理。我是说在旅途中我们常在一块儿,但事实上我并不太了解她。她丈夫死了,留下个孩子。可没给她留什么钱。米兰达你见过。我还真的对她们有一种很有趣的感觉。觉得她们挺重要,就像是与一场很有意思的戏剧有什么关联似的。我不想知道那是一场什么戏,不希望她们告诉我。我倒愿意把那场戏想像成适合她们演的。”

“对,对。看得出来——嘿,她们会成为阿里阿德理·奥列弗的另一部畅销书中的角色。”

“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奥列弗夫人嗔怪道。

她停下来静静地思索了一阵说:“不过也说不准。”

“这哪是什么俗不可耐的话呢。是人的天性。”

“你想让我邀请朱迪思和米兰达到我伦敦的寓所里作客?”

“还不忙,”波洛回答说,“等我能够肯定我的想法是对的时候再说。”

“又是什么想法?我刚得来了条消息要告诉你。”

“夫人,我真高兴。”

“别高兴得太早啦,恐怕要把你那些想法全部推翻了。设想一下吧,要是我告诉你,你谈了半天的伪造证件根本不是伪造的,你怎么办?”

“你说什么?”“那位叫阿,琼斯,斯迈思还是什么的太太的的确确给她的遗嘱写了个附加条款,把所有的钱都留给那个侍奉她的女孩。有两个见证人亲眼看见她签字,这两个见证人也当场并签了字。好好想想吧。”

第十九章

“利曼夫人。”波洛一边念一边记下了这个名字。

“对。哈丽雅特·利曼。另外一个证人好像叫詹姆斯·詹金斯。自从去了澳大利亚就再没有消息了。奥尔加·塞米洛夫小姐似乎只听说回了捷克斯洛伐克或者别的地方。她的家乡。看来人都走了。”

“你觉得利曼夫人可靠吗?”

“我觉得她不会全是编造的,你问的是这个吧。我想她签了字之后感到十分好奇,于是一有机会她就把它找出来看看。”

“她能读书写字?”

“大概是吧。但我认为有时读老太太的手书很困难,歪歪斜斜的挺难辨别。要是说起后来关于附加条款的流言四起时,她说不定觉得是因为太难认,所以她给认错了。”

“真有这么一份文件,”波洛说,“但是确实有一份伪造的。”

“谁告诉你的?”

“律师们。”

“也许根本不是伪造的。”

“律师们对这些事是很仔细的。他们作好了准备,开庭时请专家作证。”

“哦,那么,”奥列弗夫人说,“看来很容易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容易?是怎么回事?”

“啊,第二天,也许几天之后,甚至一周之后,卢埃林·斯迈思夫人要么是和对她忠心耿耿的姑娘发生了口角,要么是同她的侄子雨果或者侄媳罗伊纳完全和好如初了,她就撕掉了遗嘱,要不就是撤掉了附加条款,或者全烧毁了。”

“后来呢?”

“后来,我想,卢埃林·斯迈思夫人死了,女孩子抓住机会照原来的词句模仿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的笔迹重写了一份附加条款,还尽可能模仿两位证人的字体签上他们的名字。兴许她不太熟悉利曼太太的笔迹,健康卡或者别的东西上面也许有利曼太太的签名,她照着写在上面。弄好之后,她心想会有人承认自己是这份遗嘱的见证人,于是就万事大吉了。可是她伪造得不太像,引起了麻烦。”

“夫人,能允许我用你的电话吗?”

“我批准你使用朱迪思·巴特勒的电话。”

“你的朋友哪儿去了?”

“哦。她做头发去了。米兰达在散步。去吧,穿过落地长窗,就在那间房子里。”

波洛进了屋。十分钟之后回来了。

“回来啦?你给谁打电话?”

“律师富勒顿先生。告诉你吧,那份附加条款,伪造的那一份证人不是哈丽雅特·利曼,是一位名叫玛丽·多尔帝的女子,已经过世。从前在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家帮佣,死了没多久。另外一位见证是詹姆斯·詹金斯,正如你的朋友利曼太太所说的,他去了澳大利亚。”

“看来有一份是伪造的,”奥列弗夫人说,“同时似乎还有一份是真实的。波洛,你瞧,是不是弄得有点太复杂啦?”

“太复杂了,简直不可思议。”赫尔克里·波洛说,“可以说,伪造的文件泛滥成灾。”

“说不定原件还在石矿宅的书房中,在那本《世间奥秘尽在其中》里头呢。”

“据我所知,卢埃林·斯迈思夫人死后,石场宅连同所有的东西一起卖了,只留了几件家具以及照片。”

“我们现在所需要的,”奥列弗夫人说,“恰恰是像《世间奥秘尽在其中》这一类的书来指点迷津。这书名不错,对吗?我记得我的祖母就有一本。

几乎什么事都能在中间查出答案。一些法律知识呀、菜谱呀、怎样洗去衣服的墨渍呀等等,还有怎样自制粉饼而不伤皮肤,数也数不过来。此刻你是不是希望有这样一本书呀?”

“那还用说。”赫尔克里·波洛说,“它会告诉我治脚疼。”

“肯定方法多的是。不过你干吗不穿适合在乡间行走的鞋呢?”

“夫人,我想显得体面些。”

“那,你活该穿这种鞋。疼得呲牙咧嘴的,你忍着吧。”奥列弗夫人回答道,“我还是不明白,刚刚利曼夫人告诉我的是不是全是谎言?”

“可能性总是存在的。”

“会不会有谁让她撒谎呢?”

“也有可能。”

“会不会有人给她钱叫她撒谎呢?”

“说下去,”波洛答道,“说下去。有道理。”

“我设想,”奥列弗夫人说,“卢埃林·斯迈思夫人跟许多别的富有的老太太一样,热衷于立遗嘱。我看她一生中立过不少遗嘱。你知道,有时对这个有利,有时又对那个有利,换来换去。不过德雷克家也很有钱,我猜她常常是给他们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至于别的人她会不会留那么多就值得怀疑了,比如像利曼太太和伪造的附加条款上留给奥尔加的那些。我得说我想进一步了解一下那个女孩。看样子,她成功地溜掉啦。”

“我希望能迅速地对她有进一步的了解。”赫尔克里·波洛说。

“怎样去了解?”

“不久我就会得到消息。”

“我知道你一直在这里打探消息。”

“不仅仅在这里。我有一位助手在伦敦,他负责给我弄国内外的资料。不久我可能就会得到从黑塞哥维那传来的消息。”

“你能弄清她是否回国了吗?”

“这是我要了解的情况之一,但我更有可能弄到的信息与此不同——也许有她在这里逗留时写回去的信件,上面可能提到她在这里交了哪些朋友,跟谁比较熟。”

“那个小学教师呢?”奥列弗夫人问。

“你说的是哪一个?”

“我指的是被掐死的那一个——伊丽莎白·惠特克跟你说起过吧?”她又补充道,“我不太喜欢伊丽莎白·惠特克。挺烦人的,不过也很聪明。”她迷迷糊糊地又说,“我脑海中出现了一起谋杀案,凶手是她。”

“掐死了另外一个老师,对吗?”

“我得穷尽各种可能性才行。”

“跟往常一样,我要按你的直觉行事,夫人。”

奥列弗夫人一边沉思,一边又往嘴中送进一枚枣。

第二十章

一份又一份的遗嘱,她们在遗嘱中不断地撒谎,她们常把遗嘱藏在某个地方,等等。他努力地把思绪集中在伪造者身上,拿去公证的遗嘱无疑是伪造的。富勒顿先生既细心又能干,作为律师,他没有十足的证据和胜诉的理由,他绝对不会轻易让客户去打官司。

拐了个弯,他突然回味过来。他不应该任思绪驰骋。而应该留意自己的脚下。这是去斯彭斯警监家的捷径吗?从直线距离看兴许是的,但走大路脚肯定会好受得多。这条小道上不长草,也不滑,但全都布满了硬石块。他停了下来。他前面有两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是米切尔·加菲尔德,他膝上搁着一张画板,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画着素描。离他不远处,有一条纤细的潺潺流水,旁边站着米兰达·巴特勒。

赫尔克里·波洛忘记了疼痛的双脚。完全被人之美吸引住了。米切尔·加菲尔德无疑是个美男子。他觉得很难弄清自己到底喜不喜欢米切尔·加菲尔德。想要弄清自己喜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不容易。女人当然可以长得很漂亮。至于喜欢漂亮的男人,不,他实在不大清楚。他至少不希望自己是个美男子。不过没有问题,他自己压根不可能。惟一叫他得意的是自己的胡子,梳洗修剪得恰到好处,棒极了。他知道的人中没有任何人的胡子有那么好,一半好也未见有。他从来都不英俊不好看,当然从来不能用漂亮字来形容。

而米兰达呢?他又一次觉得她吸引人之处在于她的端庄。他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在想什么,这种时候也太多了。她轻易不会说出自己在想什么。他怀疑即使问她也不一定会知道。他认为,她的想法很新颖奇特,她又好冥思。他还觉得她太脆弱,非常地脆弱。关于她,他了解的似乎还不止这些,也许只是觉得了解得更多。目前只是一种猜测,但他觉得可能性很大。

米切尔·加菲尔德抬头看了看,他说:“哈!胡子老先生,下午好。”

“我能看看您的大作吗?不会打扰您吧?我不想太冒犯您。”

“看吧,”米切尔·加菲尔德回答说,“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他轻轻地又说,“我画得正高兴呢。”

波洛站在他身后。他点点头。这张铅笔画画得很轻,线条几乎难以分辨。

他还真画得不赖呢,波洛心想。不只会设计园林。

他惊叹道:“妙绝!”

“英雄所见略同。”米切尔·加菲尔德道。

从他的话中很难听出他到底是称赞画,还是模特。

“为什么?”波洛问。

“我为什么要画?您觉得我有原因吗?”

“兴许有。”

“没错。要是离开这,有一两样东西我不愿忘却。其中就有米兰达。”

“你会轻易地忘了她吗?”

“非常容易忘。我就是这样的。可是,要是忘了某件事、某个人,不能牢牢记住一张脸、一颦一笑、—棵树、一朵花、一处风景,只记住从前目睹时的感觉,却怎么也不能在眼前浮现出那些形象,怎么说呢,有时令人痛苦不堪。

于是,把它记录下来一转眼间稍纵即逝。”

“而石场花园不会的。这儿会一直保存下去。”

“是吗?很快也会变的。没有人在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啦,它会被自然的力量控制住。它需要爱护需要照料需要技术。要是某个委员会接管的话(常常是这样的),那就会‘发展下去’。在这里栽上最流行的灌木丛,多辟些小道,隔一定距离加上几排凳子,甚至还竖起一些垃圾箱。噢,他们如此悉心地保待着花园的风景,可是保留不住这种美景。这里的景色是原始的,具有野性的,保持这种野性比单纯不让花园荒芜难多啦。”

“波洛先生。”从溪流对面传来米兰达的声音。

波洛向前走了几步,以便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哦,你在这儿。你是来让人画像的,是吗?”

她摇摇头。

“我不是特意来画像的,只是碰巧。”

“对,”米切尔·加菲尔德说,“是的,只是碰巧。有时候你就能有这种运气。”

“你刚刚是在你最喜欢的花园里散步吗?”

“实际上我是在寻找那口井。”米兰达说。

“一口井?”

“以前这片林子里有一眼许愿泉。”

“在从前的采石场中?我不知道采石场中还会打井呢。”

“过去在采石场周围有一片树林。这一片都有树。米切尔知道那口井在哪儿,他就是不告诉我。”

“那样不更有趣吗,”米切尔·加菲尔德说,“继续找吧。特别是连有没有都不清楚,那就更好玩了。”

“古德博迪老太太都知道。”她又说,“她是女巫。”

“对,”米切尔说,“她是本地的女巫,波洛先生。许多地方都有女巫的。她们很少说自己是巫婆,但大家都知道。她们要么预言未来,要么给你的秋海棠施咒,或者弄蔫了你的牡丹花,有时还让农夫的奶牛挤不出奶,甚至有时还给人春药呢。”

“是一眼许愿井,”米兰达说,“以前人们都来这里许愿。他们得倒着退绕井三圈。井是在山坡上,因此绕起来不容易。”她的目光落到波洛后面的米切尔身上,“我总有一天能找到的,”她说,“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古德博迪太太说就在这附近,只不过封起来啦。哦!好多年啦。据说很危险才封上的。好多年前有小孩掉进去了,叫基蒂,姓什么我忘了。也可能还有别人掉进去啦。”

“那你就相信好了,”米切尔·加菲尔德说,“是本地的传说,不过在小钟村那边还真有一眼许愿泉。”

“那当然罗,”米兰达说,“那口井我知道。再平常不过了,”她说,“谁都知道那里,没劲透啦。大家都把硬币往里投,里面早干了,扔进去连溅水的声音都没有。”

“啊,真遗憾。”

“等我找到了再告诉你。”米兰达说。

“别总信巫婆的话。我不信有小孩或者别的人掉进去,倒有可能是猫掉进去淹死啦。”

“泉水叮咚叮。猫咪落入井。”米兰达说。她站起身来。“我得走啦,”她说,“妈妈在等我呢。”

她小心地绕过乱石堆,冲这两位笑笑,沿小溪那一侧一条更窄的路走了。

“泉水叮咚叮。”波洛若有所思地问,“信则有,米切尔·加菲尔德。她弄错了吗?”

米切尔·加菲尔德凝视了他半晌,然后笑了。

“她没弄错,”他说,“是有一眼井,像她所说的,给封起来啦。我觉得可能挺危险的。但我不认为那是一眼希望之泉。古德博迪太太八成是瞎说。倒是有一棵许愿树,应该说是曾经有过。半山腰上有一棵山毛榉树。人们以前倒去那儿倒退三圈再许愿。”

“现在呢?人们还去那儿吗?”

“不去了。六年前树让雷电劈死了,劈成了两半。就不再有许愿灵验一说啦。”

“您告诉过米兰达吗?”

“没有,我倒是宁愿她相信有一眼许愿泉。一棵枯树不会引起她的兴趣的,对吗?”

“我得走啦。”波洛说。

“回到警察朋友家去?”

“对。”

“您好像很累。”

“我是累啦,”赫尔克里·波洛说,“我累极了。”

“要是穿帆布鞋或者轻便鞋会好受得多。”

“嗯,对,可那哪行。”

“我懂了。您穿衣服还真讲究。Th(①法语,意为“从整体上看”。——译注),您的胡子很有特色,非常罕见。”

“承蒙夸奖。”波洛说。

“太打眼了,还能有谁会不多看两眼呢?”

波洛把头歪向一边,他说,“您刚刚说您作画是为了记录米兰达。这么说,您是要离开这儿吗?”

“我考虑过,是的。”

“我觉得您binpl.ii(②法语,意为“住在这里不错”。——译注)。”

“哦,对,完全正确。我有房子住,虽然小点,却是由我自己设计的。我也有自己的工作,不过不像过去那样叫我满意啦。于是我就不安分了。”

“为什么工作不像以前那样叫您满意呢?”

“因为人们希望我去做我最不愿做的事。有些人想叫我帮助修整他们的花园,有些人买了些地一边盖房子一边叫我设计花园。”

“您是不是在替德雷克夫人管理花园?”

“对,她希望我干。我提过一些建议,她也似乎同意啦。不过,我觉得,”他若有所思地又说,“我信不过她。”

“您是说她不会让您随心所欲地去干?”

“我是说她有主见。虽然她被我的观点所吸引,但她突然又会提些完全不同的要求。有时候只讲求实用,又昂贵又花哨。她说不定会威胁我,坚持要按她的意思办。我要是不听,我们就会吵架。所以最好在吵架之前我先走了为好。不仅仅跟德雷克夫人一个人,还有不少邻居。我也算小有名气,没有必要永远呆在一个地方。我可以离开这里在英格兰的另一角落或者诺曼底等某个地方再寻一个栖身之所。”

“找一个改造自然之处?去那里做实验,可以种些从未种过的花草。太阳晒不死,霜也打不蔫?找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您可以过上亚当那样的自在生活?您是否一向不安分?”

“我在一个地方从来呆不长。”

“您去过希腊吗?”

“去过。我真想能再去希腊。对,您让我想起来了,在希腊某个山边有个花园,好像只有些柏树,裸露的岩石。可是只要想干,弄成什么样的不行?”

“一个神祗们散步的花园——”

“对。您还真能猜中人的心思呢,波洛先生。”

“倒希望如此。有许多事我都想知道,可就是弄不清楚。”

“您是在闲扯。是吗?”

“是的。被您不幸言中了。”

“想调查杀人放火还是突然死亡?”

“差不多吧。我好像没想过放火。请告诉我,加菲尔德先生,您到此地有一段时间了,您认识一位叫莱斯利·费里尔的年轻人吗?”

“认识,我还记得他。他是在曼彻斯特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吧?是富勒顿、哈里逊和利德贝特事务所。是个小职员,长得挺帅的。”

“他死得很突然。是吗?”

“是的。一天晚上叫人捅死了。听说是跟女人缠出来的祸。大家好像觉得警方很清楚是谁干的,可是弄不到证据。他跟一个叫桑德拉的女人勾勾搭搭,姓什么我忘啦。她丈夫在本地开了个小酒馆。她跟莱斯利有奸情,后来莱斯利又跟另一个女孩子好上了。听说是这么回事。”

“桑德拉很不高兴?”

“她当然不会高兴。您不知道,女孩子们都迷上他了,有两三个跟他来往密切。”

“她们都是英国人吗?”

“您干嘛问这个?当然不仅仅限于英国女子啊,只要她们能说点英语,多少能听懂他在说什么,而他也能听懂对方就行了。”

“这一带一定经常有些外国女孩子吧?”

“那当然。哪儿又没有呢?小保姆——随处可见。丑的、俊的,诚实的、不诚实的。有些给母亲们帮了大忙,有的一点用也没有,还有的径自走了。”

“就像奥尔加似的?”

“是啊,就像奥尔加。”

“莱斯利是奥尔加的朋友吗?”

“哦,原来您是这么想的。对,是的。我觉得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八成不知道。奥尔加挺谨慎的,我想。有一天,她严肃地说她想要跟某个人回祖国结婚。我不知道究竟是真的还是她编的。莱斯利挺吸引女孩子的。我不知道他怎么看上奥尔加了——她不太好看。不过——”他思忖了片刻,“——她非常重感情,也许英国小伙子觉得很有魅力。反正莱斯利喜欢上她了。他其他的女朋友都不高兴。”

“挺有意思的。”波洛说,“我以为您会告诉我一些我想要的信息。”

米切尔·加菲尔德好奇地看看他。

“是吗?您问这些干嘛?怎么说起莱斯利了?干嘛提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哦。就是想知道而已,想知道来龙去脉。我还想了解从前的事。比奥尔加·塞米诺娃和莱斯利·费里尔背着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秘密约会更早的事。”

“那我不太清楚,只是我的一个人想法。我倒是常看见他们在一起,但奥尔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至于莱斯利·费里尔,我几乎不了解他。”

“我想了解更早的事。听说他有过一段不大光彩的过去。”

“听说是的,不过都是本地的传言。富勒顿先生收下了他,想让他改过自新。老富勒顿真是个善人。”

“听说。他犯的是伪造证件罪?”

“对。”

“是初犯,据说还情有可原。他母亲长年卧病,父亲是个酒鬼。反正,他被从轻发落。”

“详细情况我从不知道。好像是他才开始做手脚,会计们就马上发现了。

我印象不深。只是道听途说。伪造证件,对,是被指控伪造证件。”

“而卢埃林·斯迈思夫人死后,她的遗嘱送去公证时被发现是伪造的。”

“哦,我明白您的思路了。您觉得两件事之间有联系。”

“这个男人有过成功地伪造证件的经历,他同一位姑娘成为恋人。而一旦遗嘱被接受得到公证,这位姑娘就能得到一笔可观的遗产的主要部分。”

“是的,是的。”

“而这姑娘和犯过伪造罪的人情投意合。他离开了自己的女友,而投向这名外国姑娘的怀抱。”

“您是暗指伪造遗嘱者是莱斯利·费里尔。”

“好像有可能吧,您说呢?”

“据说奥尔加善于模仿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的字体,但我一直觉得怀疑。

她的确替卢埃林·斯迈思夫人代写书信,但我认为字迹不会太像,达不到乱真的程度。但若是她与莱斯利一起,情况就不同啦。我敢说他干得漂亮,他也完全相信会通过公证。可当时他完全应该明白,他初犯时被查出来了,这一次同样会。一旦丑行被揭穿,律师们开始找麻烦,叫来专家验证笔迹,并询问各种问题时,她很可能失去理智跟莱斯利大吵一架。后来她就溜之大吉,把罪责全让他来承担。”

他猛地摇摇头。“您为什么要在我美丽的森林里跟我谈这些?”

“我只是想了解情况。”

“最好不要了解。最好永远都不了解。最好任其发展,不要刨根问底,不要推波助澜。”

“您追求的是美,”赫尔克里·波洛说,“不借任何代价。而我追求的是真理,向来都是真理。”

米切尔·加菲尔德大笑:“回您的警察朋友们那里去吧,让我呆在我的天堂里。离我远远的,魔鬼撒旦。”

第二十一章

波洛沿着山坡向上爬去,他一时忘了脚疼。一个念头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以前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事情都相互关联,但一直没能弄清到底有什么联系,这回终于理清头绪啦。他分明地感到潜在着一种危险——不及早采取防范措施的话有人危在旦夕。情况十分严峻。

埃尔斯佩思·麦凯走到门口迎接他:“累坏了吧,”她说,“快进屋坐下。”

“你哥哥在家吗?”

“不在。他去警察局啦。我猜是出事了。”

“出事了?”他吃了一惊,“这么快?不可能。”

“啊!”埃尔斯佩思回答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你是说有人出事啦?”

“对,但具体倩况我不清楚。反正是蒂姆·拉格伦来把他叫走的。给你来杯茶吧?”

“不用了。”波洛说,“非常感谢。不过我想——我想回旅馆。”他一想到浓浓的苦茶就受不了。他得编个理由,以免显得太不礼貌。

“你看我的脚,”他解释道,“我的脚受不了。我这鞋在乡间行走太费劲了。得换双鞋才行。”

埃尔斯佩思低头看着波洛的双脚,“这怎么行呢,”她说,“漆皮鞋打脚。顺便告诉你,有你一封信。邮票是外国的。从外国寄来,托警监斯彭斯转交的。我去给你拿来。”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信回来递到他手上。

“信封你还要吗?如果不要我想替侄子要。他喜欢集邮。”

“没问题。”波洛拆开信,把信封递给她。她道了谢就进了屋。

波洛展开信读了起来。戈比先生的海外服务业务与本土业务开办得一样好。他不费吹灰之力很快就得出了结果。说实在的,这些结果也没有什么大用途——波洛也不指望会有多少帮助。奥尔加·塞米诺娃没回家乡。她的家人无一幸存。她倒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朋友。她常给她写信,这位朋友知道一些她在英国的消息。她与雇主的关系不错,这位雇主有时十分严厉,但同时非常慷慨大方。奥尔加·塞米诺娃最后几封信是在一年半之前。信中提到一位男青年,她隐约地说起婚事,男方的名字她没有透露;不过出于他那方面的某种考虑,婚事一时还没定下来。最后一封信中她满怀希望地展望着美好的未来。后来再没有去信,这位上了年纪的朋友认为她大约已与她的英国男友成婚,并且换了住址。女孩子一旦出国往往这样,只要组织了美满的家庭便不再写信。

她一点也不为奥尔加担心。都挺符合。波洛心想。莱斯利说过要结婚,不过不知是真是假。卢埃林·斯迈思夫人据说“慷慨大方”。有人给了莱斯利一大笔钱,也许就是奥尔加给的(本来是雇主给她的),来引诱他为她伪造文件。

埃尔斯佩思·麦凯再次走上阳台。波洛问她奥尔加和莱斯利是否打得火热。

她考虑了片刻,然后对波洛的问话予以否定。

“要真是那样的话,他们还真能保密。从来没人议论过他俩,在这种小地方什么都瞒不过去的。”

“年轻的费里尔跟一位有夫之妇有一段私情。兴许他让那女孩子不要对她的雇主透露半个字。”

“很可能是的。斯迈思夫人一定知道莱斯利·费里尔品行不端,因此会警告那女孩不要跟他有任何来往。”波洛叠起信装进口袋。

“我还是给你冲一壶茶吧。”

“不,不用啦——我得马上回旅馆换鞋去,你不知道你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吧?”

“我不知道。他们没说找他去干什么。”

波洛向旅馆走去。离斯彭斯家不过才几百码,走到门口他发现大门敞开着。他的房东,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笑盈盈地向他走来。

“来了一位夫人要见您,”她说,“等了好半天啦。我告诉她我不知道您去哪儿了。也不知道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可她说她等您。”她接着说,“是德雷克夫人。我看她十分焦急。平时她向来从容自若,我猜她一定是受了惊吓。她在客厅里。要我给您端点茶什么的吗?”

“不用啦,”波洛说,“最好别端。我先听听她会说什么。”

他推开门进了客厅。罗伊纳站在窗户边。这扇窗户看不见大门口,因此她没看见波洛回来了。听到门开了,她猛地回过头来。

“波洛先生,您终于回来了。我等得好苦。”

“夫人,真是抱歉。我去石场森林了,又跟我的朋友奥列弗夫人聊了聊天。后来我又跟两个男孩子谈了话,是尼克拉斯和德斯蒙德。”

“尼古拉斯和德斯蒙德?哦。我认识。我想问一天啦,脑袋里乱七八槽的!”

“您有些紧张。”波洛轻声说道。

波洛没想到会见到这种场面。罗伊纳·德雷克居然也会紧张,她那镇定自若的样子不复存在。她不再忙碌地张罗着,不再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别人身上。

“您听说了吗?”她问,“哦,不对,您可能还没有听说。”

“听说什么?”

“可怕的事。他——他死啦。叫人杀死了。”

“谁死了,夫人?”

“看来您没听说。他也还仅仅是个孩子。我想——哦。我真是个傻瓜。我应该告诉您的,您问我的时候我应该告诉您才对。所以我才觉得特别——特别过意不去,因为我知道我最清楚,觉得——不过我纯粹是出于好意,波洛先生,真的。”

“请坐,夫人。坐下来说,平静一点。告诉我事情的原委。死了个孩子——又死了一个?”

“她弟弟,”德雷克夫人说,“是利奥波德。”

“利奥波德·雷诺兹?”

“是的。他们在一条田间小道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他一定是从学校回来后一个人到小溪旁玩去了。有人把他摁进溪流中——让人把头摁进水里了。”

“跟她姐姐乔伊斯一模一样?”

“对,对。我知道怎么回事啦——一定是疯了。可是不知道是谁疯了,真糟糕,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我还是有所了解。我真觉得——真是太歹毒了。”

“夫人,请您告诉我吧。”

“好,我是想告诉您,我来就是想要告诉您的。因为,您跟惠特克小姐谈完之后就来找过我。她跟您说起我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我一定看见什么啦。

在大厅里,在我家的大厅里看见什么啦。我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有吓着我,因为,您知道,我当时想——”她停下来。

“您真的看见什么了?”

“当时我应该告诉您才是。我看见书房的门开了,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然后他走出来了。至少,他不是大大方方地走出来的,他只在门口站了一下。

然后飞快地关上门缩回去了。”

“是谁呢?”

“利奥波德。利奥波德,就是现在被害的这个孩子。而您看,我当时以为——哦。犯了多大的错误啊,铸成了大错。要是我当初告诉您了——要是您弄清了内幕该有多好。”

“您当时以为?”波洛说,“您当时以为利奥波德杀死了他的姐姐,是吗?”

“对,我是那么认为的。当然不是在当时,因为我还不知道她死了,不过他脸上的表情相当古怪。他这孩子一向怪怪的。有时您会觉得有些怕他,因为您会觉得他不太——不太对劲。他非常聪明,智商相当高。不过总是心不在焉。”

“我当时心想,利奥波德怎么不玩火中取栗的游戏却跑到这里来了?我又想,他在干什么呢——看上去那么怪?后来我没有再考虑这个问题了。不过,他的神情让我吃了一惊。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摔碎了花瓶。伊利莎白帮我捡起了碎片,我又回到了玩火中取栗游戏的屋中,再也没想了。直到我们找到了乔伊斯才想起来。可是我以为——”

“您以为是利奥波德干的?”

“对。是的,我就是那么想的。我觉得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看上去那么怪。我以为我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思考问题——一辈子考虑得太多了,以为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会弄错。可我也会大错而特错。因为,您知道,他被杀了,说明事情肯定不是我所想像的。他一定是进去后发现她在那儿——死了——他大吃一惊,简直吓坏了。于是他想趁四周没人偷偷地溜出来,当时他抬头准是看见我了。就缩了回去,关上门,等大厅里没人了再出来的。而不是因为他杀了乔伊斯。不是的,只是因为看见她死了而吓坏啦。”

“您一直只字未提?您甚至在发现她死了之后也一直没有说过您看见谁了吗?”

“没有。我——怎么说呢,我不能提这事。他还——您知道,他还太小,才十岁吧,差不多快十一岁了。我是说——我当时觉得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究竟会造成什么后果,不可能完全是他的错。从道义上讲,他不应该负责任。他一向很怪,我那时觉得应该对他手下留情,不要全告诉警察,不要把他送到众所周知的地方去。我觉得有必要的话,应该送他去做特殊的心理治疗。我——我是出于好意,您一定要相信,相信我是出于好意。”

说得多么伤心啊。波洛心想,简直是天底下最伤心的话啊。

德雷克夫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

“是啊,”她说,“说什么我是出于好意,我完全是出于好意,人们常常以为自己知道怎么样做才对别人最有利,事实上却不知道。因为,您知道,他如此吃惊的原因八成是他看见了凶手,要不就是发现了有关线索。这样凶手感觉到不安全,于是——于是他一直等待时机,直到终于能在他一个人的时候把他淹死在小溪中,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告密。想说也说不了啦。要是我那时告诉您了,或者告诉警察或者告诉谁该有多好,可是我以为我全弄清楚了。”

“到今天,”波洛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德雷克夫人拼命抑制住抽泣,“我才听说利奥波德最近花钱如流水。肯定有人付给他钱堵他嘴。”

“可会是谁——谁呢?”

“我们会弄清楚的,”波洛说,“用不了多久啦。”

第二十二章

波洛并非是个喜欢听取别人意见的人,他常常对自己的判断感到相当满意。不过,也有例外。这一次就是个例外。他和斯彭斯简要地交换了一下意见后,就联系好了一家出租汽车公司,又跟他的朋友以及警督拉格伦谈了几句后,他就坐上车走了。他说好让车送他回伦敦的,不过路上他要暂停一会儿。

先去榆树小学,他向司机交代说他只下去约摸一刻钟就回来,趁此机会他拜访了埃姆林小姐。

“这个时候来打扰您,实在太抱歉了。您一定该吃晚饭了。”

“唔,波洛先生,至少算得上表扬您吧,我想没有急事您不会来打扰我吃晚饭吧?”

“非常感谢。说实话,我想听听您的建议。”

“真的?”埃姆林小姐略感吃惊。她看上去还不是太吃惊,而是一脸讥讽的表情,“今天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波洛先生?您一向不是对自己的结论感到相当满意吗?”

“对,我对自己的结论感到满意,不过,要是有某位值得尊敬的人所持的意见与我一致的话,我岂不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与支持?”

她没有开口,只是用询问的目光打量着他。

“我知道杀死乔伊斯·雷诺兹的凶手是谁。”他说,“我相信您也知道。”

“我并没有说过我知道。”埃姆林小姐说。

“对,您没有说过。不过我觉得您有自己的观点。”

“猜测?”埃姆林小姐问,她的声调越发严峻了。

“这个词不确切。应该说您的观点十分明确。”

“那好。我承认自己观点十分明确。可这并不等于我会把我的观点告诉您。”

“小姐,我想要在一张纸上写几个字。写完我再问您同意不同意。”

埃姆林小姐站起身,走到书桌旁,取出一张纸递给波洛。

“这倒有意思,”她说,“写几个字吧。”

波洛从口袋取出一枝笔。他在纸上刷刷地写了几个字,叠好后交给她。她接过来展开捧在手中看着。

“怎么样?”波洛问。

“前面几个嘛,我同意。不过后面的就难说了。我没有证据。真的,我连想都没想到过。”

“而前面几个字,您有明确的证据吗?”

“我觉得有。”

“水。”波洛一边思索一边说,“您一听说就明白了。我一听说也明白啦。您敢肯定,我也敢。而现在,”波洛说,“一个男孩子被淹死在溪流中了。您听说了吗?”

“听说了,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了。那男孩子是乔伊斯的弟弟。他跟案件有什么关联呢?”

“他想要钱,”波洛答道,“他得到了。于是,等合适的机会到了,他就叫人淹死在溪流中了。”

他的声音一点都没变,要说变的话,只是变得更加刺耳了。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他说,“对这孩子充满了同情,感到非常的不安。不过我不一样。他还小,是死掉的第二个孩子。但他的死不是偶然事故,而是由他自已的行为招致的。他想要钱,就敢于冒险。他很聪明,不会不知道这要冒多大的险。可他还是想要钱。他才十岁。可是即使在这个年龄也是会遭报复的,跟三十岁、甚至五十岁、九十岁的人都没有区别。您知道这种案件让我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吗?”

“应该说,”埃姆林小姐说,“您更关心的是正义而不是同情。”

“同情,”波洛说,“我觉得完全救不了利奥波德。他没有希望了。而正义,要是我们能伸张正义,我指的是您与我,因为我觉得我们的想法一致——应该说,正义也救不了利奥波德。不过,可以救别的利奥波德,也许能保住其他孩子的性命,要是我们能够迅速伸张正义的话。根本不安全,杀手已经杀了不止一个人,对于他来说杀人才能使他感到安全。我正要回伦敦跟几个人谈谈该怎么去做。也许,劝他们接受我的意见。”

“不太容易吧。”艾姆林小姐说。

“不,我不觉得。作案手段,作案方式也许很难弄清,但我想我能说服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能懂得作案心理。我想听听您的意见。这次只是您的意见,而不是要您出示证据。问的是尼克拉斯·兰森和德斯蒙德·霍兰品行如何。您说我能相信他们吗?”

“我认为他俩完全值得信赖。我的看法就是这样的。他们在有些方面显得十分愚蠢。可是人就是这样的。从根本上来讲,他们很好,就像没有被虫蛀过的苹果一样。”

“又说起苹果了,”赫尔克里·波洛悲哀地说,“我必须走了。车在等着呢。我还得去拜访一个人。”

第二十三章

1

“你听说他们在石场森林干什么了吗?”卡特赖特夫人一边把一袋袋食品装入购物筐一边问道。

“石场森林?”埃尔斯佩思·麦凯回答说,“没有,我没听说在干什么。”

她挑了一袋燕麦片。两个女人上午在新开张的超级市场买东西。

“他们说那里的树很危险,一早来了几个林务官。是在有个陡坡、一棵歪脖子树的那一侧。是不是那儿有棵树要倒了。去年冬天倒有棵树叫雷劈死了,不过我觉得离那儿还远呢。反正他们在挖树根,在那下边。可惜,他们把那里准要弄得乱七八糟。”

“哦,不过,”埃尔斯佩思说,“我想他们肯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八成有人请他们来的。”

“他们还叫来了几个警察,不让人走近,确保不让人掺合,他们说什么先要找到那些有问题的树。”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埃尔斯佩思·麦凯答道。

她可能真的明白呢,倒不是有人告诉过她了,不过当时埃尔斯佩思根本不需要别人告诉。

2

阿里阿德理·奥列弗打开她刚刚从门缝接到的电报。她习惯于从电话中接电报。听到铃响赶紧找枝铅笔记录下来,同时坚持要别人送一份打印好的给她送来好核实一下。因此今天接到了一份“真实的电报”倒叫她吓了一跳。

请速带巴特勒夫人和米兰达到你家。时不我待。紧急请大夫做手术。

她奔进厨房,朱迪思·巴特勒正在里面做甜酱。“朱迪思,”奥列弗夫人喊道,“快去收拾东西。我就回伦敦去,你也去,还有米兰达。”

“谢谢你的好意,阿里阿德理,不过我在家还有好多事要做。而且,你也没有必要今天匆匆就走,你说呢?”

“不,我必须走。有人让我回去。”奥列弗夫人回答说。

“谁让您回去——您的管家?”

“不是,”奥列弗夫人说,“是别人,这个人的话我必须照办。去吧,快点。”

“现在我还不想离开家。我不能。”

“你必须去,”奥列弗夫人回答说,“车己经备好了。我让它停在大门口啦。我们马上就可以动身。”

“我不想带上米兰达。我可以把她托谁照看一下。雷诺兹家也行,交给罗伊纳·德雷克也行。”

“米兰达也要去。”奥列弗夫人马上打断了她的话,“别出难题了,朱迪思。情况很严峻。我不知道您怎么会想到把她交给雷诺兹家照看。他们家有两个孩子被杀了。对吗?”

“对,对,还真是的。叫人觉得那家有问题。我是说他家有谁——噢,我说什么来着?”

“我们说的太多了。”奥列弗夫人说,“不过,”她又说道,“要是还会有人被害的话,我看下一个最有可能的是安·雷诺兹。”

“他们家到底怎么啦!为什么会一个一个地被人杀了呢?哦,阿里阿德理,太吓人啦!”

“对。”奥列弗夫人说。“不过有时感到吓人很正常。我刚接到了电报,我就是按上面的指示行事的。”

“是吗,我没听见来电报呀。”

“不是从电话中接到的,是从门缝塞进来的。”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把电报交给了朋友。

“这是什么意思?做手术?”

“扁桃腺炎。大概是的,”奥列弗夫人说,“米兰达上周不是嗓子疼得厉害吗?那是不是说更可能的是带她去伦敦看个喉科专家?”

“你疯了吗,阿里阿德理?”

“也许是急疯了,”奥列弗夫人答道,“去吧。米兰达会非常喜欢伦敦的。你不必操心,她什么手术也不需要做。在间谍小说中,这叫幌子,我们可以带她去看戏,看话剧或者芭蕾,她想看什么就去看什么。总的来说我觉得带她去看芭蕾舞演出最好。”

“我吓坏了。”朱迪思说。

阿里阿德理看见朋友在轻轻地颤抖着。奥列弗夫人心想,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水精,像是脱离了尘世。

“去吧,”奥列弗夫人说,“我许诺过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他一发话我就把你带去。喏,他发话了。”

“这里到底怎么了?”朱迪思说,“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

“我有时候也奇怪你怎么选择了这里。”奥列弗夫人答道,“不过也没有什么定规要住在什么地方。我有一个朋友搬到沼泽地带去了。我问他为什么要去那儿住,他说他一直想去,总想去,他一退休就真去了。我说我从未去过那儿,不过我猜肯定潮乎乎的。实际情况怎么样呢?他说他自己也从未去过,是什么样他根本不知道,可他就是一直想去,他头脑也清醒得很。”

“他真去了吗?”

“去了。”

“去了之后他喜欢吗?”

“啊。我还没有听到消息。”奥列弗夫人说,“不过人都挺怪的。对吗?有些事他们想做,有些事非做不可……”

她走进花园叫道,“米兰达,我们上伦敦去。”

米兰达慢慢地走过来。

“去伦敦?”

“阿里阿德理开车带我们去,”她母亲说,“我们去看戏去。奥列弗夫人觉得她可能买得到芭蕾舞票。你想看芭蕾吗?”

“太好了,”米兰达回答说,她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我得先去跟一个朋友告别。”

“我们马上就走。”

“哦,我要不了多久,可我得告诉一声,我许过诺言的。”

她沿着花园跑下去,消失在门口。

“米兰达的朋友是谁呢?”奥列弗夫人好奇地问。

“我从来都不知道,”朱迪思说,“她从来不跟我提起。我有时觉得她只把她在树林中看见的鸟儿当朋友,或者松鼠什么的。可不见她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她从不带女孩子回来喝茶什么的,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说起她真正的朋友,应该是乔伊斯·雷诺兹。”

她又闪烁其辞地说:“乔伊斯总告诉她关于大象、老虎之类的故事。”

她提醒道:“啊,我该上楼打点行装了,既然你一定要我去的话。不过我真不想离开这里,好多事都没做完,像这酱——”

“你们一定得去。”奥列弗夫人答道。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朱迪思拎了几只箱子下楼来,米兰达上气不接下气地从旁门进来。

“我们吃完饭再走吗?”她问。

虽然她长得像小树精,可她仍然是个爱吃东西的健康的孩子。

“我们在路上吃,”奥列弗夫人说,“我们在哈弗沙姆的黑孩子餐厅吃饭。去那儿比较合适,离这里只不过三刻钟的路,他们菜做得不错。快,米兰达,我们就走。”

“我没时间告诉卡西我明天不能跟她一起去照相了。哦,我也许可以打个电话给她。”

“那快去快回。”她妈妈说。

米兰达跑进客厅,电话就在那里。朱迪思和奥列弗夫人将箱子搬进了汽车。米兰达从客厅跑出来。

“我告诉她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现在可以啦。”

“你简直疯了,阿里阿德理,”她们钻进汽车时朱迪思说,“真是疯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们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猜是的,”奥列弗夫人说,“不知道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

“他?是谁?”

“赫尔克里·波洛。”奥列弗夫人答道。



伦敦。赫尔克里·波洛和另外四个人坐在一间屋里。四人中有警督蒂莫西·拉格伦,跟往常遇见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一样,一脸的崇敬和仰慕;第二位是警监斯彭斯;第三位是郡警察局长艾尔弗雷德·里士满;第四位是检察官,尖尖的脸,一看就知道是搞法律这行的。他们全都看着波洛,神情各异,也可以说都面无表情。

“波洛先生,您似乎很有把握。”

“我的确很有把握,”赫尔克里·波洛回答说,“如果事情本身就是这样发生的,人们意识到很可能如此,这时只须找出反证来;若找不到反证,那么自己的信念就得到增强。”

“动机似乎有点复杂,这是我的一家之言。”

“不。”波洛说,“并不真的很复杂。只是太简单,简单得让人难以分辨。”

检察官先生一脸讥讽之情。

“很快我们就能得到一个明确的证据,”警督拉格伦说,“当然,要是在这一点上出了差错……”

“泉水叮咚叮,猫咪没有掉进井?”赫尔克里·波洛说,“你是这个意思?”

“唔,你必须承认那只是你的假设。”

“己经有了明确的证据了。一个女孩失踪了,理由往往不很多,首先是她跟某个男人走了。第二点是她死了,其它的就太牵强,根本不可能。”

“您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特别重视的关键吧,波洛先生?”

“有。我和一个著名的房地产经纪人事务所取得了联系。他们中有我的朋友,专门从事西印度群岛、爱琴海地区、亚得里亚海、地中海沿岸及其他地区的地产业务。他们的客户一般都是巨富。这里有一笔近期的交易,兴许你们会感兴趣的。”

他递过来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您觉得这跟本案有关?”

“我敢肯定。”

“我觉得买卖岛屿应该是该国明令禁止的吧?”

“钱能通神。”

“别的您都不想提及吗?”

“也许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我能让你们多少弄清事实。”

“什么?”

“有个证人。她亲眼目睹的。”

“您是说——”

“她亲眼目睹了一桩谋杀案。”

检察官先生打量着波洛,满脸狐疑。

“证人现在在哪儿?”

“我希望,我相信,她在来伦敦的路上。”

“听起来有点——天方夜谭。”

“真的。我尽了努力采取保护措施,可我必须承认,我还是很担心。对,我仍旧害怕出岔子,尽管我采取了保护措施。因为,你们都知道,我们正——怎么形容才好呢?——我们的对手放浪形骸,反应速度相当之快,贪婪之心己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许——我不能肯定,但觉得有可能——可不可以说他简直有些发疯了?并非生来如此,而是后天慢慢养成的恶习。邪恶的种子一旦播下,就生根发芽,茁壮地成长起来。此刻兴许己经完全控制了他,使他对生活持一种非人的态度,泯灭了人性。”

“我们还得听取别的意见,”检察官说,“不能草率从事。当然,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嘿——伪造文件方面。要是的确如此。我们就不得不重新考虑。”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来。

“我要走了,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我所担心的以及我所预想到的事情都告诉你们了,我还会跟你们保持联系的。”

他跟众人一一握手,然后走出门去。

“这人有点像个江湖骗子,”检察官说,“他一点都没触及要害。你们觉得呢?他自以为了不得。不过,他年纪不小了。我不知道该不该信赖这个年纪的老朽。”

“我觉得可以信赖他。”警察局长说,“至少,他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斯彭斯,我俩是多年的老交情,你又是他的朋友,你觉得他头脑是不是有点问题?”

“不,我觉得没问题,”警监斯彭斯答道,“你觉得呢,拉格伦?”

“我是最近才认识他的,先生。一开始我觉得他的——嗯,他说的话,他的想法有点荒诞不经。但总的来说我被他说服了,我认为事实最终会证明他是对的。”

第二十四章

1

奥列弗夫人静静地坐在黑孩子餐厅临窗的一张桌子旁。时间还早,餐厅人不太多。朱迪思·巴特勒从洗手间回来,在她对面坐下,顺手拿起菜单看着。

“米兰达喜欢吃什么?”奥列弗夫人问,“我们替她也点上吧。她也该回来了。”

“她喜欢吃炸鸡块。”

“哦,那好办。你来点什么?”

“跟她一样。”

“三份炸鸡块。”奥列弗夫人对侍者说。

她往座位上一靠,仔细地审视着她的朋友。

“你怎么这样盯着我?”

我在思考问题。”奥列弗夫人说。

“什么问题?”

“我在想事实上我对你了解得多么少啊。”

“嗯,大家都这样,对吗?”

“你是说,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我应该不这么想才对。”

“也许你是对的。”奥列弗夫人回答说。

两人静静地对坐了一阵。

“这里上菜真慢。”

“我想该上了。”奥列弗夫人说。

一个女招待托了满满一盘走过来。

“米兰达去了这么久了。她知道餐厅在哪边吗?”

“她知道。来的路上我们看到过了。”朱迪思有点不耐烦,“我去叫她。”

“不知她是不是晕车了。”

“她小时候总晕。”

过了四五分钟她回来了。“她不在厕所,”她说,“厕所外面有道门通往花园。兴许她从那条路走到花园看鸟去了。她总是这样的。”

“今天可没有时间看鸟去,”奥列弗夫人说,“去找找她吧,我们还得赶路呢。”

2

埃尔斯佩思·麦凯用叉子叉了一些香肠放进碟子中,又把碟子搁进冰箱,然后开始削土豆。

电话铃响了。

“麦凯夫人吗?我是古德温大夫。您哥哥在家吗?”

“不在,他今天去伦敦了。”

“我往那边打过电话了——他已经走了。等他回来告诉他,我们得到的结果与预想的一致。”

“您是说在井中发现了尸体吗?”

“想保密也没多大用了,早就传扬开来啦。”

“是谁的?那个外国女孩子?”

“好像是的。”

“可怜的孩子,”埃尔斯佩思说,“她是自己投井的,还是——”

“不是自杀——她被人用刀砍死的,是谋杀。”

3

母亲出了厕所后,米兰达等了一两分钟,然后她开了门,轻手轻脚地溜出去,开了附近通往花园的侧门就顺着花园中的小道跑过去,小路绕到了后院,那里曾经是停放马车用的,现在变成了车库。她从一个供行人进出的小门钻出去,进了外面的一条小巷子。巷外停着一辆车。一个须发斑白、眉毛突出的人坐在车中看报纸。米兰达拉开车门爬进去坐在司机的座位旁边。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看上去可真逗。”

“好好笑个痛快吧。”

车开动了,沿着小巷子驶下去,一会儿向右转,一会儿向左转,又再向右转,最后到了一条车辆比较少的公路上。

“我们时间安排得正好,”白胡子的人说,“你会正赶上那一刻看到双刃斧,还有基尔特伯里高地,景色美极了。”

一辆汽车从他们旁边一掠而过。差点没把他们的车挤到路边的栅栏上。

“冒失鬼。”白胡子的人说。

这辆车中一位年轻人长发齐肩,戴着大大的圆眼镜。另一个长着络腮胡,很像西班牙人。

“你说妈咪不会为我担心吧?”米兰达问。

“她没有时间担心你。等她开始担心了,你早就到了你想去的地方啦。”

4

伦敦。赫尔克里·波洛抓起话筒。传来了奥列弗夫人的声音。

“我们把米兰达丢了。”

“什么,丢了?”

“我们在黑孩子餐厅吃饭。她去上厕所,没有再回来。有人说看见她坐上一个老人的车走了。但也不一定就是她。可能是别人,这——”

“应该有人陪着她才行。你们都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我告诉了你有危险。巴特勒夫人着急吗?”

“她哪能不着急呢?你说怎么办?她都快疯了。坚持要报警。”

“对,自然应该报警,我也给他们打电话。”

“可米兰达怎么会有危险呢?”

“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应该知道了,”他又说,“尸体已经找到了。我刚听说——”

“什么尸体?”

“井里有具尸体。”

第二十五章

“真美。”米兰达环顾四周感叹道。

基尔特伯里竞技场是当地的一个景点,不过遗迹并非特别出名。几百年上千年前就已经拆掉了。然而四处还有花岗石柱伫立在那里,向人们讲述着许久以前的仪式崇拜。

米兰达问道:“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石头?”

“为仪式而准备的。仪式崇拜,献祭用的。你知道献祭是怎么回事,米兰达?”

“我知道。”

“要知道,非那样做不可。事关重大。”

“你是说,不是一种惩罚?而是别的?”

“对,是别的,你死了别人才能活下去,你死了美才能存在下去。才能形成美。这一点相当重要。”

“我原以为——”

“什么,米兰达?”

“我原以为你也许应该死去才好,因为你的行为招致了别人被杀。”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当时考虑的是乔伊斯。我要是不告诉她那件事,她兴许还活着,对吗?”

“可能吧。”

“乔伊斯一死我就开始难过了。我没有必要告诉她的。我告诉她,只是因为希望告诉她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她去过印度,一直讲着她的经历——讲老虎呀、大象呀,还讲他们的金饰物等等。我也想——突然我希望别人知道,因为你知道以前我并没有怎么想起来过。”

她补充道:“那时也是献祭吗?”

“也算是的。”

米兰达沉思着,过了好久她才问。“时间到了吗?”

“太阳还没有到那儿。再等五分钟,可能就会正照在石头上。”

他们又静静地在车旁坐着。

“好了,”米兰达的同伴看着天空说,太阳正向地平线移去。“此刻太棒了。没有别人。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爬到基尔特伯里高地顶上来参观竞技场。

十一月里太冷了,黑莓也己经采过了。我先把双刃斧指给你看。双刃斧在石头上。上千年前他们从迈锡尼或者克里特来的时候刻在石头上的。妙极了。米兰达,对吗?”

“对。真是妙极了,”米兰达说,“指给我看看。”

他们走到最高处的石头旁。旁边地上躺着一块石头,斜坡下稍远处还有一块倾斜着,似乎岁月的沧桑使它累弯了腰。

“你高兴吗,米兰达?”

“我非常高兴。”

“印迹就在这里。”

“真的是双刃斧吗?”

“对,岁月流逝,它渐渐被抹去了,不过就是在这儿,是一种象征。把你的手搁在上面。现在——现在我向过去与未来,向美干杯。”

“哦,多美呀。”米兰达说。

一只金色的酒杯放在她手上。她的同伴从瓶子里倒出了金色的液体。

“这酒是果味的,桃味的。喝吧,米兰达,喝了你会更加幸福。”

米兰达抓住镶着金边的酒杯。她打了个喷嚏。

“对,对,闻着是桃味的。哦。看太阳。真是橙红色的——就像躺在世界的边缘似的。”

他推了推她,让她面向太阳。

“抓好酒杯。喝吧。”

她听话地转过身去,一只手仍然放在花岗石上若隐若现的印迹上。她的同伴站在她身后。

从山下倾斜的石柱底下钻出了两个人影,弯着腰。山顶上的两位背对着他们,毫不觉察。他们很快偷偷地摸上了山顶。

“为美而干杯,米兰达。”

“这个恶魔!”他们身后响起了一声大叫。

一件玫瑰色天鹅绒的上衣从某人头上掷过来,一把刀从缓缓举起的手上落下来。尼克拉斯·兰森抓住米兰达,死死地把她抱紧,把她从搏斗中的另外两个人身边拖走。

“你这个讨厌的小傻瓜,”尼克拉斯·兰森说,“跟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跑到这里来了。你应该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米兰达说,“我觉得我应该成为祭品。因为你知道,全是我的错。就是因为我,乔伊斯才被人杀了。因此我应该当祭品,对吗?会成为一种献祭仪式。”

“别胡说什么杀人仪式了。他们发现了那个女孩子。你知道那个外国女孩失踪很久了,两年了吧。大家都以为她因为伪造遗嘱而逃走了。她没有逃走。

在井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噢!”米兰达突然痛苦地大叫起来,“不是在许愿井里?不是在我一直渴望找到的许愿井中?噢,我不希望她在许愿井里。谁——谁把她弄进去的?”

“把你带到这里来的这个人。”

第二十六章

四人再次坐在一起看着波洛。蒂莫西·拉格伦,警监斯彭斯和警察局长都喜形于色,知道胜利在望。第四个人却仍是将信将疑。

“啊,波洛先生,”警察局长主持今天的会议,请检察官先生做记录。

“我们全都在这儿——”

波洛做了个手势。拉格伦警督出了门。他带来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一个小姑娘以及两个小伙子。

他向警察局长介绍道:“这是巴特勒夫人、米兰达·巴特勒小姐、尼克拉斯·兰森先生和德斯蒙德·霍兰先生。”

波洛站起来拉着米兰达的手:“坐在你妈妈旁边,米兰达。这位是里士满先生,他是警察局长,他想问你几个问题,他希望你能回答。是有关你见到过的事——离现在一年多以前发生的,快两年了吧。你对一个人说过,我听说你只跟一个人说过。对吗?”

“我告诉了乔伊斯。”

“你具体是怎么对她说的?”

“说我目睹了一次谋杀。”

“你跟别人也说了吗?”

“没有,不过利奥波德可能猜到了,他偷听了,躲在门口,好像是的。他特别喜欢打听别人的秘密。”

“你听说过这件事吧,在举行万圣节前夜晚会的那天下午,乔伊斯·雷诺兹声称她亲眼目睹过一桩谋杀案,她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她只是在重复我对她说过的话——只不过装作是她自己看见的。”

“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究竟看见什么了?”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是一起谋杀案,我以为出了事故,以为她从高处掉下来了。”

“在什么地方?”

“在石场花园——在那个坑里,以前那儿有喷泉。我坐在树上。我本来是在观察一只松鼠,要想观察松鼠就得十分安静才行,要不然它们就跑了。松鼠跑得可快啦。”

“请告诉我们你看见什么了。”

“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抬着她沿着小路向上走。我以为他们是送她去医院或者回石矿宅。这时女人停下来突然说道,‘有人在看着我们。’还盯着我那棵树看。不知怎么的我有些害怕。但我一动也没动。男人说,瞎说。他们就继续往前走了。我看见丝巾上有血。上面还有一把带血的刀——我以为是谁想自杀——但我一直一动都没动。”

“因为你害怕?”

“对,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害怕。”

“你没有告诉妈妈?”

“没有。我想也许我不该坐在那儿偷看的。第二天谁也没有说起出事了,我就忘了。后来我从没想起过,直到有一天——”

她的声音嘎然而止。警察局长嘴巴动了动——又闭上了。他看了波洛一眼,做了个不易觉察的手势。

“嗯,米兰达,”波洛问,“直到什么时候?”

“那天的事好像又出现在我眼前。这次是在观察一只绿啄木鸟,我一动不动地蹲在灌木丛后面。那两个人坐在那谈话——说的是一个岛屿——一个希腊岛屿。她像是在说:‘签好了。是我们的了,我们什么时候想去都可以。不过最好慢慢来——不要操之过急’正巧啄木鸟飞了,我就动了一下。她说——‘嘘——轻点——有人在看我们。’跟上次说话时一模一样,脸上的表情也一模一样,我又吓坏了。于是我记起来了。这一次我明白了。我明白我上次见到的是一场谋杀,他们是抬着一具死尸埋在什么地方。您知道,我再也不是个孩子了。我明白——应该是怎么一回事——血迹、刀、还有死尸——”

“什么时候发生的?”警察局长问,“多久以前?”

米兰达想了一下。“去年三月——就在复活节之后。”

“你完全能看清这两个人吗,米兰达?”

“当然能看清。”米兰达有点迷惑不解。

“你看见他们的脸了?”

“那当然。”

“他们是谁?”

“德雷克夫人和米切尔……”

她轻轻地说着,语调平静,其中隐约含着点好奇。却十分肯定。

警察局长问:“你从未告诉任何人,为什么呢?”

“我以为——我以为可能是一种献祭。”

“谁告诉你的?”

“米切尔告诉我的——他说献祭很有必要。”

波洛轻声问道:“你爱米切尔吗?”

“嘿,对。”米兰达答道,“我非常爱他。”

第二十七章

“终于把你请来了,”奥列弗夫人说,“我想弄清楚来龙去脉。”

她看着波洛,态度显得十分坚决。

她严肃地说:“你怎么不早点过来?”

“对不起,夫人。我一直在帮警察调查呢。”

“只要罪犯回答问题不就行了?你怎么会想到罗伊纳·德雷克会是凶手呢?别人恐怕连做梦也想不到吧?”

“我一得到关键线索就一目了然了。”

“关键线索是什么?”

“水。我想要找的是晚会上哪个人身上是湿的,而他本不该弄湿衣服。杀害乔伊斯·雷诺兹的人势必会全身湿透了。想想看,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摁入水桶中,她肯定会挣扎,水溅得到处都是。凶手肯定弄湿了。于是得想办法提供全身湿透的理由。大家都挤到餐厅玩火中取栗的游戏时,德雷克夫人把乔伊斯带进了书房。女主人让去,她自然会跟着走的。而且乔伊斯自然不会对德雷克夫人起疑心。米兰达只告诉她自己目睹过一桩谋杀,仅此而已。于是乔伊斯被害,凶手不用说全身透湿,必须得有个理由。她开始制造一个借口,她还得有证人看见她全身弄湿了。她手执巨大的花瓶站在楼梯上等待时机,花瓶里灌满了水。正巧惠特克小姐从玩火中取栗游戏的屋里出来——里面太热。德雷克夫人假装开始感到紧张,让花瓶跌落,确保它掉下去时让水洒到自己身上。

她跑下楼梯,惠特克小姐拾起碎片,而德雷克夫人不停地抱怨自已把这么漂亮的花瓶打碎了。她力图给惠特克小姐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她是因为看见了什么,看见有人从作案现场出来。惠特克小姐当真了,而当她对埃姆林小姐说起时,埃姆林小姐明白其中有文章,于是她让惠特克小姐告诉了我。”

“于是,”波洛抚摩着胡子说,“我也知道了到底谁是杀害乔伊斯的凶手。”

“可乔伊斯根本没有目睹过什么谋杀案!”

“德雷克夫人并不知道呀。她一直怀疑她跟米切尔杀害奥尔加·塞米诺娃的时候有人在石场花园看见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明白是米兰达而不是乔伊斯?”

“当我听到所有的人都说乔伊斯撒谎时,我不得不接受事实。那么明摆着会是米兰达。她常去石场花园观察鸟、松鼠等等。米兰达告诉我说,乔伊斯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说:‘我们无话不谈。’米兰达没有参加晚会。于是小骗子乔伊斯就可以用她的朋友告诉她的故事来吹嘘自己目睹过一起谋杀案——很可能是想要给你,夫人,大侦探小说作家,留下深刻的印象。”

“是的,都怪我。”

“不。别这样说。”

“罗伊纳·德雷克,”奥列弗夫人沉吟道,“我还是没法相信她会干这种事。”

“她各种条件都符合。我一直不明白,”他又说,“麦克白夫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在生活中要是能遇见她,她会是什么样的呢?嘿。我看我是碰见她了。”

“那米切尔·加菲尔德呢?他们真不般配。”

“有意思——麦克白夫人和那喀索斯,这一对可真不同寻常。”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精明强干——天生就是个管事的好材料——还出人意料地是个好演员。你要是听见了她哀悼小利奥波德之死就好了,她拿着手绢,哭得跟泪人一般。”

“叫人作呕。”

“你还记得我问过你,哪些是好人,哪些不是吗?”

“米切尔·加菲尔德爱上她了?”

“我怀疑除了爱自己,米切尔·加菲尔德还有没有爱过别人。他想要钱——大量的钱。也许一开始他寄希望于给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留下好印象。从而让她在遗嘱中把财产留给他——可卢埃林·斯迈思夫人不会轻易上当。”

“那伪造的文件呢?我至今还弄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一开始很迷惑人。应该说,伪造得太多了。不过只要好好想一下。目的很明白。只要好好考虑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行了。”

“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的全部遗产归罗伊纳·德雷克所有。附加条款显然是伪造的,哪个律师都能看出来。附加条款首先要经过检验,专家会提供证据推翻这一条款,那么原来的遗嘱就会生效。既然罗伊纳·德雷克的丈夫死了,她会继承全部财产。”

“那么那位女清洁工作见证人的附加条款又作何解释?”

“我的假设是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发现米切尔·加菲尔德和罗伊纳关系不正常——说不定在她丈夫死之前就发现了。盛怒之下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在遗嘱中加了一条,要把全部财产留给她的外国侍女。这女孩子准是告诉了米切尔——她想要嫁给他。”

“我还以为是费里尔呢。”

“那是米切尔编的,还挺能迷惑人的。没有证实。”

“要是知道附加条款真有其事,他为什么不娶奥尔加好得到那笔钱呢?”

“因为他怀疑她是否真的能得到遗产。法律中有一条是关于过分的影响的。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年老多病。她以前的遗嘱都是把财产留给亲属——法庭觉得这些遗嘱才有说服力。这个外国女孩子她才认识一年——而且无亲无故的,即使附加条款是真实的也很容易推翻。另外。我怀疑奥尔加是否有能力买下希腊的岛屿——甚至也不会答应去做。她没有有权势的朋友,也不懂生意场上的合同之类的。她迷上了米切尔,但她只想到要嫁给他,好使她能呆在英国——她想要的就是这个。”

“而罗伊纳·德雷克呢?”

“她迷上了他。她的丈夫残疾了好多年。她正值中年,热情奔放,恰恰身边来了个小伙子,出奇地英俊潇洒。女人很容易迷上他——可他需要的——不是女人的姿色——而是实现他创造美的冲动。这就是为什么他需要钱——大量的钱。至于说爱——他只爱自己。他是那喀索斯。许多年前我听过一首法国老歌——”

他轻轻地哼着:

看吧。那索喀斯,看水中。

看吧,那索喀斯。

你多么美,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美貌和青春啊!

和青春……

看吧,那索喀斯……

看水中……

“难以置信——我实在无法相信有人会仅仅为了在某个希腊岛屿上建个花园而去杀人。”奥列弗夫人不肯相信。

“你不信?你不能设想一下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吗?裸露的岩石,兴许能塑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在裸露的岩石上铺上土,铺上厚厚一层沃土——然后种上各种植物、灌木丛、树木。也许他在报纸上看见某位造船行业的百万富翁为他心爱的女人在岛屿上建了个花园,他于是想——他要建一个花园,不是为哪个女人——而是为他自已。”

“我还是觉得太荒唐。”

“对。确实有点。我怀疑他是否觉得自己的动机十分卑鄙。他惟一能想到的是为了创造更多的美景,只能这么干。他为了创造简直发了疯。他创造了石场花园以及其他花园的美景——如今他眼前浮现出更多的美景——整个岛屿处处是美景。而罗伊纳·德雷克迷上了他。对于他来说,她只不过是能让他创造美的财源而已。对——他可能真是疯了。神要毁灭谁,首先就把他逼疯。”

“他真的那么想要得到他的岛屿?甚至被罗伊纳·德雷克这种女人牵住脖子他也在所不惜?总让她管得死死的?”

“还可以出事故嘛。我想到时候说不定就会在罗伊纳·德雷克身上降临。”

“另一次谋杀?”

“对。最初很简单,必须除掉奥尔加,因为她对附加条款有所了解——而且她还得成为替罪羊,背上伪造文件的黑锅。卢埃林·斯迈思夫人把原件藏了起来。于是我猜他给了年轻的费里尔一笔钱让他伪造一个类似的文件,十分明显是伪造的,因而马上会引起怀疑。这注定要以他的死来灭口。我很快了解到,莱斯利·费里尔跟奥尔加没什么来往,只是米切尔·加菲尔德向我暗示过他们关系密切。我认为付钱给费里尔的是米切尔,而获得外国女孩芳心的正是米切尔·加菲尔德。他警告女孩子不要说出去,尤其不要告诉她的雇主。一方面许诺将来娶她,另一方面却为了和德雷克夫人一起得到巨大的遗产,不惜冷酷地把她作为牺牲品。没有必要让奥尔加·塞米诺娃受指控犯了伪造罪,只要让她受到怀疑足矣。伪造的文件显然对她有利,她轻而易举就能做到,因为有证据表明她常代雇主写信,善于模仿其字体。若是她突然失踪,人们会以为她不仅伪造文件,而且有可能对雇主的猝死负有责任。这样在一个恰当的时候奥尔加·塞米诺娃一命呜呼。莱斯利·费里尔被杀,给人的假像是帮派内讧致死,或者是被嫉妒心强的某个女人砍死。可是井中发现的刀跟他所受的刀伤十分吻合。我知道奥尔加的尸首一定藏在附近,但苦于找不到地方,直到有一天听到米兰达问起一口许愿井,催米切尔·加菲尔德带她去看,而遭到拒绝,这时我才有了线索。不久跟古德博迪太太谈起来,我说不知道那个失踪的女孩上哪儿去了。她回答说,泉水叮咚叮,猫咪落入井。于是我敢肯定女孩的尸首在许愿井里。我在石场花园的树林中找到了那口井,是在离米切尔·加菲尔德的小屋不远处的一个斜坡上。我想要么米兰达目击了谋杀事件的过程,要么她看见了处理尸体。德雷克夫人和米切尔害怕有人看见了——但他们不知道到底是谁——既然平安无事他们就渐渐放心了。他们制定了计划——并不慌张,但已经着手行动了。她说起在国外买土地——给大家一个印象她想要离开伍德利新村,因为这个地方太叫她伤感了,当然她哀伤之源是丈夫的早逝。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突然在万圣节前乔伊斯宣称目睹过一桩谋杀案。简直是一个睛天霹雳。此时罗伊纳明白,也可以说以为她明白,那天在林中的原来是乔伊斯。她没有贻误时机,立即下手了。然而,事情没有就此了结。小利奥波德来索要钱——他说他想买点东西。他到底猜测到或知道了多少不知道,但他毕竟是乔伊斯的弟弟。于是他们很可能以为他比实际知道的要多得多。因此——他也死了。”

“你怀疑她是因为有水这条重要线索,”奥列弗夫人说,“那你怎么怀疑起米切尔·加菲尔德的呢?”

“他从各方面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波洛简单地说,“后来——最后一次与米切尔·加菲尔德谈话时,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他笑着对我说——‘离我远点,魔鬼撒旦。找你的警察朋友们去吧。’于是我就全明白了。反过来说也成立。我自言语道,我正离你越来越远,魔鬼撒旦。这么年轻英俊的魔鬼,简直是人间的撒旦……”

屋里还坐着一位妇女,她一直没有开口,这时她坐在椅子上按捺不住了。

“这个恶魔。”她说,“对。我现在明白了。他从来都是这样的。”

“他非常英俊。”波洛说,“他也热爱美。热爱他用他的头脑、他的想像以及他的双手创造出来的美。为之他宁愿奉献一切。我想,他用自己的方式爱着米兰达这个孩子——他却打算用她来献祭——来拯救他自己。他周密地安排好计划——把它按一种仪式来进行,也可以说向米兰达灌输了这种观念。她将告诉他自己什么时候离开伍德利新村——他教她怎样在您和奥列弗夫人用午餐的饭馆会面。人们会发现她在基尔特伯里竞技场——有双刃斧的印迹旁边。身边放着一个金色的酒杯——一种献祭的仪式。”

“疯了。”朱迪思·巴特勒说,“他一定是疯了。”

“夫人,您的女儿得救了——不过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波洛先生,您想知道什么我都愿意告诉您。”

“她是您的女儿——她是否也是米切尔·加菲尔德的女儿?”

朱迪思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说:“是的。”

“而她自己并不知道?”

“是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在这里与他重逢纯属巧合。我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他。我疯狂地爱着他,后来——后来我感到恐惧。”

“恐惧?”

“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倒不是他做了什么事叫我害怕,只是对他的本性产生了恐惧。他表面上温文尔雅,而在这层面纱下面,却是冷酷、放荡不羁。我更害怕的是他对美、对创造的热情。我没有跟他说我怀了孩子。我离开了他——我换了地方,孩子降生了。我编了个谎言,说丈夫是个飞行员,不幸丧生。我不停地搬家。来伍德利新村也是很偶然。我在曼彻斯特签了合同做秘书工作。”

“后来有一天米切尔·加菲尔德来了,他在石场森林工作。我觉得自己并不在意,他也是。一切都过去太久。但是后来,虽然我不知道米兰达常去森林里玩,我却真的担心。”

“是啊,”波洛说,“他们两人有一种联系,一种自然的亲情。我看出了他们很相像——只不过米切尔·加菲尔德,美丽的撒旦的追随者充满了邪恶,而您的女儿纯洁智慧,天真无邪。”

他走到桌子旁边取出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了一张精美的铅笔画。

“是您的女儿。”他说。

朱迪思看了一眼。签名是“米切尔·加菲尔德”。

“他是在石场森林的小溪旁画的。”波洛说,“他说,他画这幅画的目的是为了不忘掉。他害怕会忘了。然而,这并没有阻止住他举起屠刀。”

他指了指左上角的铅笔字。“您能看清吗?”

她慢慢地拼出来。“依菲琴尼亚。”

“对。”波洛说,“是依菲琴尼亚。阿枷门依用自己的女儿献祭,以换取送他去特洛伊的海风。米切尔愿用亲生女儿献祭,好得到一个新的伊甸园。”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朱迪思说,“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过悔恨?”

波洛没有回答。他的头脑中展现着一幅画面。一个美貌绝伦的年轻人躺在刻有双刃斧的花岗石边,僵硬的手指仍紧攥着一只金色的酒杯,正当他伸手抓酒杯的时候突然遭了报应,他的牺牲品得救了,他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米切尔·加菲尔德就是这么死的,罪有应得。波洛心想,不过,在希腊海中就不会有一处鲜花盛开的岛屿啦……

那里会有米兰达——年轻美貌、朝气蓬勃。

他举起朱迪思的手吻了一下。

“再见,夫人,请代我向您的女儿问好。”

“她应该永远记住您、感谢您。”

“最好不要——有些记忆最好埋藏起来。”

他走向奥列弗夫人。“晚安,亲爱的夫人。麦克白夫人和那索喀斯。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得向你表示感谢。谢谢请我来——”

“对了,”奥列弗夫人怒气冲冲地说,“每回都要怪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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