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卷一《闺房记乐》原文与译文 闺房记乐翻译

《浮生六记》选译前言

《浮生六记》是清朝一位不出名的画家沈复(字三白)的自传体散文集,共包括《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四篇文章。另外两篇《中山记历》《养生记道》,疑似后人伪作。

沈复生于乾隆28年(公元1763年),江苏省苏州人,平生默默无闻。据说到光绪年间,有一位姓杨的先生,才偶然在地摊上发现只剩下四记的《浮生六记》手稿,并且将其付印。如果没有这一奇遇,恐怕今天就不会有人知道沈复的名字了。但是由于残缺不全的《浮生六记》,真实记录了沈复平凡而又艰难的一生,以及生活中令人难忘的片段。尤其是用深情的笔墨,描写了聪明绝顶而又非常不幸的妻子——芸娘。才使《浮生六记》永远散发出人生智慧的无穷芬芳!

沈复的《浮生六记》,是中国古代散文中一颗璀璨的明珠,然而它却被埋没百年之久。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它的光彩才第一次展现于世人眼前。林语堂、俞平伯等新文学家都极为赞誉这部作品。

林语堂曾经说过“芸,是中国文学和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可爱的女人。”他当初把《浮生六记》翻译成英文,也曾说“应该叫世界知道,一方面以流传她的芳名,又一方面,因为我在这两小无猜的夫妇简朴生活中,看她们追求美丽,看她们穷困潦倒,遭到不如意的折磨,受奸佞小人的欺负,同时一意追求浮生半日闲的清福……”

本来,中国历史上伉俪夫妻恩爱传奇故事数不胜数。本人为什么会独钟《浮生六记》,并且决意选译为白话文?主要因为它对我的启发太深刻、太深远,也使我联想得更全面、更广阔。我愿意费心试译,也是为了自己深入领会和品味,进一步向他们的和谐夫妻生活学习。需要说明,沈复与妻子芸娘并没有荣华富贵的生活,并没有挥霍无度的享受,并没有沉湎欢娱的闲情,并没有风流浪漫的传奇。但是,我最欣赏、最钦佩、最注目的是他们的:

一、同甘共苦,患难与共;坦诚直爽,体恤关爱的夫妻真情。

二、勤俭淳朴,善处忧患;布衣菜食,可乐终身的简朴生活。

三、淡薄名利,与世无争;恬淡自适,知足常乐的旷达胸怀。

四、逆境逢生,善解人意;无私奉献,乐于助人的优良品德。

至于沈复为了维护封建礼教,无力反抗的自愧自责表现。以及芸娘一片“情痴、情笃”的驯良作风,屈从于“三从四德”的懦弱性格。这些都是不可取的,也是不值得赞誉的。但是也要考虑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封建习俗环境的局限。要用辨证的观点来看待,不能仅以当今政治眼光或时尚观点来评价要求它。

总之,《浮生六记》前三篇《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记录了沈复与妻子芸娘的恩爱生活,所以我决心当作乐趣选译出来。至于后三篇《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既没有芸娘做陪衬,也疑似后人伪作。所以我不感兴趣,也没心思多去过目。

不管《浮生六记》记什么,我都不在乎。而使我印象最深、最难忘的,我把它归纳起来叫作“记苦”!仔细琢磨品味:

一个“苦”字背后包含了无限的乐!

一篇古代散文里面寄寓了无数的理!

该系列文章转载自http://blog.eastmoney.com 东方财富网博客

【沈复简介】

沈复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卒年不详。字三白,号梅逸。清朝长洲(现在江苏苏州)人。幕僚兼商人。撰有散文著作《浮生六记》。原书六卷,现存四卷,即《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佚《中山记历》、《养生记道》。书中记叙作者家居生活、浪游见闻以及坎坷遭遇等。文笔平易,描写人情世态真切动人,对山水园林、饮食起居均有独到的评述。旧时流传较广。

根据俞平伯先生的《浮生六记》年表,以白话文重新搜集整理如下:

清乾隆28年(1763年),1月陈芸出生,11月22日沈复出生。

清乾隆31年(1766年),陈芸父亲陈心馀死,陈芸、沈复4岁。

清乾隆40年(1775年),7月16日,陈芸、沈复订婚,年13岁。

清乾隆42年(1777年),沈复随父亲稼夫在浙江绍兴,从赵传为师,始游吼山,为游览之始。陈芸、沈复年15岁。

清乾隆43年(1778年),沈复从赵传到杭州,初游西湖,陈芸、沈复年16岁。

清乾隆45年(1780年),1月22日,陈芸、沈复结婚,年18岁。沈复再赴杭州,从赵传受业。隔三月返回苏州。6月夫妇迁居“我取”轩中。七夕同拜天孙。7月15日,同时生病后两旬而愈。中秋夕,偕游沧浪亭,是年乾隆皇帝南巡。

清乾隆46年(1781年),秋8月,沈复父亲发疟疾病重,陈芸也患大病。冬月,沈复跟随蒋襄习幕于奉贤,初识顾金鉴。年19岁。

清乾隆47年(1782年),九九重阳节,沈复随顾金鉴寻将来偕隐地,至寒山登高。

清乾隆48年(1783年),春天,从蒋襄初到扬州,备览园林胜地,21岁。顾金鉴死,年22岁。(注:《卷四》,顾金鉴长沈复一岁,22岁卒,故当死于是年。)

清乾隆49年(1784年),春天,乾隆皇帝南巡。沈复随父亲在吴江接驾。陈芸、沈复22岁。夏秋之交,沈复随父亲游幕海宁,到嘉兴和海宁。(注:《卷四》,曾经在海宁陈氏安澜园桂花楼赴宴,故知其去当此时。)

清乾隆50年(1785年),陈芸、沈复23岁。沈复随父在海宁。陈芸得罪其舅舅。

清乾隆52年(1787年),陈芸、沈复25岁。沈复应募于徽州绩溪,由杭州溯钱塘江而上。陈芸初生女儿,名“青君”。

清乾隆53年(1788年),沈复从徽州绩溪返回苏州,改业为酒贾。年26岁。

清乾隆54年(1789年),沈复27岁,因台湾林爽文之乱,贩酒亏本,仍游幕于江北。陈芸生儿子“逢森”。

清乾隆55年(1790年),沈复28岁,随父在扬州。因其父亲纳姚氏之女缘故,陈芸开始得罪于婆婆。

清乾隆56年(1791年),沈复29岁,在江北。是否与父亲在扬州,则不得知。

清乾隆57年(1792年),沈复30岁,住真州,后因父亲患病赴扬州,也病于此。其父亲因事迁怒驱逐陈芸。夫妇遂同居于鲁璋之萧爽楼,以书画刺绣为生。

清乾隆58年(1793年),陈芸、沈复31岁,菜花黄时,偕客游南园。夏6月18日夫妇偕游吴江,夜泊于万年桥下。冬10月10日,沈复跟徐绣峰经商于粤,溯大江入江西。11月22日,沈复的生日,抵达南安。12月15日抵达广州,住靖海门内度岁。

清乾隆59年(1794年),沈复32岁,正月在扬州帮船上冶游,前后约四个月,费百余金。夏5月,由原路赶回,7月到苏州。其父亲到萧爽楼招陈芸返回家中。

清乾隆60年(1795年),沈复33岁,住在青浦。中秋日,夫妇随母亲游虎丘。陈芸始遇“憨园女”,18日二人结为姊妹。

清嘉庆元年(1796年),沈复年34岁,仍住在青浦。“憨园女”被有力者夺去,陈芸旧病复发。(注:《卷三》“自识憨园,年余未发”,而推测。)

清嘉庆2-4年(1797-1799年),沈复35-37岁。居家闲赋,与程墨安开设书画铺。

清嘉庆5年(1800年),陈芸、沈复38岁,仍闲居,8月17日,与客游无隐禅院,归来后作《无隐图》一幅。陈芸用10天尽力绣《心经》一部,而病加重。12月,家庭结构变化,26日五更天,夫妇往无锡东高山,住华大成家,在此度岁。

清嘉庆6年(1801年),陈芸、沈复39岁。正月24日,女儿“青君”到王氏家为养媳。儿子“逢森”入市场学贸易。正月17日,沈复到江阴,20日又去靖江索债。遇风雪,甚狼狈。25日返回无锡,2月到上海,归途中顺便游虞山剑门,登山巅。后去扬州,为贡局司事,代理笔墨。

清嘉庆7年(1802年),陈芸、沈复40岁。沈复在扬州,8月接到芸书信,说要来扬州。在扬州先春门外,租赁临河屋子两间。冬10月,陈芸带婢女“阿双”到扬州。12月,沈复被司事裁员。

清嘉庆8年(1803年),陈芸、沈复年41岁,芸于春天2月,发血疾。沈复又到靖江借贷。婢女“阿双”席卷逃跑。3月30日,陈芸死于扬州。厝棺材于扬州西门外金桂山。沈复以卖画度日。秋9月,代幕于江都县,在张禹门家度岁。

清嘉庆9年(1804年),沈复42岁。春三月,其父亲稼夫死亡,沈复奔丧返苏州,夏天,移居禅寺大悲阁。秋7月,赴崇明岛。归来后去东海永泰沙,10月回来。

清嘉庆10年(1805年),沈复43岁。春正月与夏氏家人游灵岩、邓尉。为夏介石画《幞山风木图》12册。9月9日随石韫玉溯江西上,住湖北荆州刘氏废院度日。

清嘉庆11年(1806年),春二月,由荆州到樊城,登陆后拐弯去潼关。沈复44岁。夏四月,儿子“逢森”死亡,卒年18岁。冬10月,随石韫玉眷属赴济南。石韫玉赠送其一小妾。第三卷《坎坷记愁》到此结束。

清嘉庆12年(1807年),沈复45岁。春二月,住在莱阳。秋天随石韫玉到北京。第四卷《浪游记快》到此结束。

清嘉庆13年(1808年),沈复46岁,作《浮生六记》第四卷。

《浮生六记》卷一 闺房记乐

沈复

余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后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鸠》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天。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萎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抨抨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调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婉款嫁。芸出堂陷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徐,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面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研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自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露。”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宇何其有缘耶?”差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钦?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干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鬃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莱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亿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锡,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钦马桥之米仓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窗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劳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系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莹曰:“候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日:“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映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益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日:“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门“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锤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谈,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自别沧浪,梦魂常绕,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劳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预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中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鬓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鬃,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试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放,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调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跟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中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芜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末落山。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绒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瞻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鬃所簪莱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益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姜口:“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亲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口:“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芸口:“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倾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菩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劳谓众出:“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丽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于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缝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铡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铡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篙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园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译文

我生于乾隆癸壬(1763年)未冬十一月二十二日。当时正值太平盛世,而且生在衣冠世家,居住于苏州沧浪亭畔。苍天对我的厚爱真可谓应有尽至啊!苏东坡曾云:“事如春梦了无痕”,对自己的经历如果不记之以笔墨,未免有辜负于苍天的厚恩。如今,思考《关雎》是描写青年男女互相倾恋之诗篇,而且冠《诗经》三百篇之首,所以特意将本人夫妻生活的“闺房记乐”列于首卷,其余篇目则以次递及下去。所惭愧的是自己少年失学,稍有学识而无深知,以下描写不过是纪录一些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究文法修辞,则要借助明亮于污垢的镜子了。

我幼年婚聘江苏南通金沙场的于氏女,可惜她八岁便夭折。后来娶陈氏为妻,名芸,字淑珍,即舅氏心余先生女也。她生来超颖聪慧,学话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她四岁时父亲谢世,母亲金氏,弟弟名克昌。她家里贫穷,四壁空立无所有。陈芸长大后,尤其熟娴纺织、刺绣、缝纫等女红,三口人也依靠她的纤纤十指勤劳供给衣食。后来弟弟克昌从师学习,也凭她的收入付出从学酬金。

有一天,芸在书筐内找到一本白居易的《琵琶行》,便挨个字的认起来,开始识字。在刺绣闲暇时渐渐能通篇吟咏,我对她的“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句子尤有印象。我十三岁时跟母亲回姥姥家,由于与芸两小无闲猜,所以得以看到她的作品。虽然赞叹她才思隽秀,却也恐怕她福泽不深。然而我的心思却专注于她身上,时刻不能放下。因此我告诉母亲说:“若是为儿选择媳妇,非淑姐芸不娶!”母亲也喜欢芸的柔和,即摘下金戒指交给她作为缔结婚姻之约。这时候正是乾隆乙未(1775年,12岁)七月十六日。

当年冬天,正值堂姐出嫁,我又随母亲同往。由于芸与我同龄,而且大我十个月,自幼都姐弟相称,所以我仍叫她淑姐。当时满屋的客人都是鲜艳服装,惟独淑姐芸全身穿着朴素淡雅,仅穿了一双新鞋而已。看她刺绣制作精巧,询问后得知是自己所做,始知道她的慧心不仅仅在笔墨上。但见她体型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有皓齿微露,看来也不象是个佳丽相貌。但是一种缠绵娇柔之态,实在令人爱恋之意难以消融。我向她索要诗稿观看,发现有的仅有一联,有的或只有三四句,多数未完成全篇。我问她是什么原因,她笑着说:“只缘没有老师指导,愿得到知己能当老师者,为我敲打才成呢!”我便戏弄她,在诗签上题词曰:“锦囊佳句”。殊不知,她的夭寿短命之机已经潜伏了啊!(典故注:唐代诗人李贺外出,必背一锦囊,途中想到佳句即记下投入囊中。李贺年仅27岁而卒。“锦囊佳句”暗合李贺短寿事,故说“天寿之机已伏矣)。

当夜我送亲戚出城外,返回时已是更漏三声了,饥肠辘辘急于找东西吃。女婢女仆拿出枣脯让我吃,我嫌它太甜不吃。芸则暗中牵着我的衣袖,让我跟随走进她的卧室内。进去一看,里面竟藏有热粥和和小菜呢!我高兴地举起了筷子准备吃,忽然,听到芸的堂哥玉衡在外边大声叫着:“淑妹芸快来!” 芸急忙关闭房门说:“我已经很疲惫了,要卧床睡觉啦!” 堂哥玉衡连忙挤身而入,看见我在吃粥,便斜着眼笑着说:“呵,刚才我来索要粥饭,你却说吃完了,原来是藏了粥菜,专门来招待女婿呀!” 芸非常害羞,红着脸躲避开了。一瞬间,屋里上下老少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赌气,不肯屈居人下,拉着老仆的手回去了。

自从吃粥的事被嘲笑后,我再次过去时,芸都要躲避藏匿起来,我知道她是怕惹人笑话啊!到乾隆庚子(1780年,17岁)正月廿二日洞房花烛之夜,我看她瘦怯身材依然如旧,红盖头已经揭去,我俩四目相视,嫣然一笑。喝过合卺酒之后,我俩并肩而坐,共进喜宴。这时我偷偷地在桌子下握着她的手腕,只觉得她手指温暖尖细,皮肤润滑而细腻,顿时心里不禁怦怦跳动起来。我让她吃东西,适逢斋期已经数年了。暗中计算吃斋之初,正是我出痘时,因此我笑着对她说:“如今我皮肤光洁,并无忧虑,淑姐可以从此开戒了吧?”芸微笑着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廿四日是我姊出嫁的日子,廿三日是国忌(皇室忌日)不能奏乐欢娱,因此选廿二日为我姊结婚而宴请客人。芸则出堂陪宴,我便在洞房内与伴娘对酌猜拳喝酒,直到大醉卧倒床上睡着了。等到醒过来时,芸还身着晓装未回来呢!当日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上灯后才开始奏乐欢庆。廿四日子夜,我作为新舅陪送新娘到婆家,下半夜近丑时才回来,房内已灯残人静。我悄悄走进卧室内,见伴娘正在床下打盹。芸已经卸妆尚未卧床。高高的银烛下,她正低垂粉颈,不知在看什么书而如此出神呢!因此我抚摩着她的肩膀说:“连日来辛苦了,为何还如此孜孜不倦呀?” 芸急忙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正想睡觉呢,可是打开书橱得才到此书《西厢记》,不知不觉读得倒忘了疲倦了。这本书的名气听起来很熟,但是今天才看到此书,觉得真不愧为才子之名,不过书里描写和形容的未免太尖薄些了呢!”我对她笑着说:“惟独因其为才子,笔墨描写才能尖薄哩。”这时候,伴娘还圈卧在旁边,因此叫她关闭门户先回去了。我才与芸调笑起来,恍惚间如同密友重逢。伸手去戏探她的胸怀,觉得她心头也在怦怦跳动。因此我俯在她耳边问:“淑姐为什么也心跳剧烈,如此激动呢?” 芸只是转过眼来微笑着,并不说话。此时我便觉得一缕情丝飘摇融入魂魄,搀着她进入芙蓉帐内。却不知,此刻东方已白,天已放亮了。

芸作为新媳妇,起初比较缄默,整天不见忿怒之容,与她说话也只是微笑而已。对公公婆婆上辈尊敬,对下辈和睦相处,井井然没有一点闪失差错。每天晨曦刚照在窗户上,便急忙穿衣起来,仿佛有人在急忙叫她似的。我笑着说:“如今不是当初‘吃藏粥’时可比了,为什么还怕人嘲笑呢?” 芸说:“当初煮粥藏起来招待郎君,已经传为笑料话柄了。如今不是怕嘲笑,唯恐公公婆婆说新娘懒惰呢!”我虽然留恋她睡卧在旁,却也有感于她的品德高尚,感到她做的正确,因此也随她早点起来了。自此,我们恩爱相处,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爱恋之意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形容啊!

然而欢娱时光过得真快,转眼新婚已经满月了。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浙江会稽官府,专门派人来迎接我,受业于杭州赵省斋先生门下。有赵先生善意逐渐诱导,我今天才能执笔写作,全靠赵先生着力栽培。我原来打算婚后跟随去父亲馆里,现在突然听到这消息后,心里特别怅然难受,惟恐芸会因为离别而对人垂泪。然而她却强装笑脸对我劝导勉励,并且代我整理行李,当天晚上只觉得她神色稍有差异而已。临走时她对我小声说:“出门无人护理调养,自己要多经心关照啊!”

等到登上小船解开缆绳,此时正值桃李争妍,春光无限,而我却恍惚如同林鸟失群孤飞,感到天地颜色变得异常起来。到了杭州后,父亲渡江而去。我在外地居住了三个月,觉得如同十年之隔。芸时有来信,必两问一答,多半为勉励之辞,其余都是客套话,我心里怏怏不乐。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念,使我梦魂颠倒。赵先生知道实情后,立即写信给我父亲,出十道题遣我暂先回家去,当时我兴奋得如同守卫边疆的壮丁得到赦放一样。可惜登上小船的返途中,反觉得一刻钟慢得有如一年长的时间。

回到家中,我去母亲处问安完毕,立即进入自己的房间,芸马上起来相迎,握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片言寸语。两人的魂魄已飘飘然化成烟雾,始觉得耳中忽然一响,不知道还有此身了。当时正是六月,室内炎热如蒸笼。幸好沧浪亭爱莲居西边隔壁,板桥内有一亭轩面临水流,名曰“我取”,取《孟子》语“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思说水清则洗冠带,水浊则洗足。屋檐前有一棵老树,树荫浓厚覆盖着窗户,连人的脸面都映上绿色了。隔岸游人往来不绝,这就是我父亲垂帘宴客之处。因此,我即禀告母亲,携带芸来此地消夏。并且因为暑天,让她放下刺绣活计,终日伴我读书论古、品月评花。芸不善于喝酒,勉强可喝三杯,我即教她猜谜语、猜酒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有一天,芸问我:“各种文字,尊崇哪一家为好?”

我说:“《战国策》《南华经》取其灵快;西汉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司马迁、班固取其渊博;韩愈取其浑厚博大;柳宗元取其雄健超脱;欧阳修取其不受拘谨;宋代三苏取其语言流畅;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对策文、庾信和徐陵的骈体、陆贽的议论篇,可以吸取和凭借的不可能全部列举,关键靠各人的慧心去领会了。”

芸说:“古文全在识高志雄,我们女子学习起来恐怕难以入门。唯有诗歌这一门,妾稍有些领悟呢!”

我说:“唐代以诗赋选拔人才,而诗的宗匠必然推出李白、杜甫为主,你喜欢崇拜哪个呢?”

芸议论说:“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落拓,与其学习杜甫的森严,不如学李白的活泼。”

我说:“杜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大多崇拜他。而你惟独喜欢李白,这是为什么呢?”

芸说:“论格律严谨、词旨老练,的确为杜甫独揽,但是李白的诗宛如《山海经》里‘姑射仙子’那样的浪漫风格,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并非杜甫亚于李白,只不过是妾私心崇拜杜甫浅,爱李白深哩!”(典故:姑射之山,有仙人居也,肌肤若冰霜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我笑着说:“当初始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李白)的知己呢!”

芸说:“妾还有启蒙老师白乐天(白居易)时感于怀,未尝放得下。”我问:“怎么说呢?”芸说:“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我笑着说:“这也奇怪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启蒙老师,我恰好字是‘三白’,也是你的女婿,你与‘白’字何其有缘分哟?”

芸笑着说:“‘白’字有缘,将来恐怕会‘白’(别)字连篇呢!”(吴语别字读白)我们便互相大笑起来。我说:“你既然知道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可弃可取之处吧?”芸说:“《楚辞》为赋之祖先,妾学习浅薄,不能理解。就汉、晋代人来说,调高语炼者,似觉得司马相如最好。”我戏笑着说:“当初卓文君之所以嫁给司马相如,或许不在琴,而在于赋上了?”我们又大笑方休。

我的性格直爽,行为散漫而不受拘束。芸则象腐儒,拘束多礼。我偶尔为她披衣整袖,她必连声道“得罪了”;或是为她递送手巾和扇子,她非要站起来接受。我开始讨厌她了,说:“你是要用礼节来束缚我啦?俗话说‘礼多必诈’呀!(诈,虚假)”

芸红着脸反问:“对你恭敬而且有礼,为什么反说我虚假?”

我说:“恭敬关键在心,不在做表面文章。”

芸说:“最亲莫如父母,难道对他们也可以内敬在心,而外表则狂荡放肆了?”我心里有愧,说:“我前面说的话都是开玩笑呢!”芸严肃说:“世间夫妻俩反目争吵,多数是由于玩笑话引起的,以后不准你随便冤枉妾,让我郁闷而死!”我便将她搂在怀里抚慰起来,她才开颜露出笑容。从此,“岂敢”“得罪”竟成我们说话的助词了。

我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共有二十三年。时间越长而感情越深、越亲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路邂逅,必握手问“何处去?”我们相爱得太密切,好象总怕旁人看见一样。实际上当初同行并肩还特别避人,久了则不以为然了。芸或与人座谈,见我到来,必起立挪身子让位,我则紧挨着她坐下来,彼此全不在乎其所以然了。从开始的有所羞愧,继而变为不期然而然。唯独怪老年夫妇们看了视如仇人,不明白我们是什么意思,或说:“不是这样,怎么能白头偕老呢!”他们的话是不是确实呢?

当年七夕,芸摆设了香炉瓜果,同我在“我取”轩亭内拜织女星。我篆刻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妻”两枚印章,我拿朱文阳字,芸拿白文阴字,作为以后往来书信所用。当夜月色明亮,俯视水中,波光如练。二人轻摇着小扇,并排坐在临水窗口。仰头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说:“宇宙之大,天下同此月亮,不知今日世间,也有象我们二人这样情浓意兴的呀!”我说:“纳凉赏月的到处都有,如品论云霞,或求之于深幽闺房,慧心默证者固然也不少。若是夫妻共同观赏,所品论者恐怕不在云霞呢!”不久,烛烬月落,我们撤果回去睡觉了。

七月十五日,俗称“鬼节”。芸准备了小酒菜,打算邀月共饮。夜间,忽然阴云弥漫昏暗,芸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说:“妾能与郎君白头偕老,月轮应当出来相伴才是啊!”此刻我也觉得没有兴趣意味了。这时,只见隔岸萤火忽闪明灭千万点,穿梭于柳堤水蓼小洲之间。我便与芸对联句以消除胸中郁闷。对完了两韵之后,越联想越放纵,竟然想得离奇玄妙随口乱说起来。芸听了已经大笑得涕泪交加,倒在我的怀里不能成声了。这时,我忽然觉得她鬓角茉莉花味扑鼻,因此我拍着她的背解释说:“想古人以茉莉花形色比做珍珠,所以可插在头发上妆锦压鬓,岂不知此花必须沾染油头粉面之气,其香味更可爱,连所供的佛手果香味也要退避三舍了!”芸即止住笑说:“佛手果乃香中君子,香不香只在人有意无意之间;茉莉花只是香中小人,因此必须借人之势才能挥发,其香味也象搂肩搭背的献媚之笑呢!”

我问:“那么,你为什么远君子而近小人呢?”

芸说:“我是笑君子(佛手果),而爱小人(茉莉花)呀!”

正说话间,更漏已三声了。渐渐看见风扫云开,一轮明月出现了。我俩非常高兴,倚窗对酌小饮。酒还没喝三杯,忽然听见桥下边哄然一声响,好象有人落水。而到窗边仔细一看,水面却平静如镜,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见河滩上有一只鸭子急忙奔跑声。我知道,沧浪亭畔本来就有淹死鬼的传说,担心芸会胆怯害怕,所以并没敢立即说给她听。芸问:“噫,这声音为何而来呢?”说完便毛骨悚然而颤栗。我们急忙关闭门窗,带酒回归屋内。此刻室内一盏灯火小如豆,罗帐低垂着。见此景,如杯弓蛇影,吓得我们惊神未定,立即剔灯入帐了。芸这时已经发高烧,我也跟着发热了,因此昏沉迷糊了两旬。真可谓乐极生灾,也是我们不能白头偕老的前兆啊!

中秋节,我病初愈。由于芸做了半年新娘,没有一次去过沧浪亭,所以准备让她去一次。则叫老女仆先在沧浪亭守候,不准闲人进去。晚上,带着芸和我小妹,叫一个女仆和丫鬟搀着走去。由女仆为前导,过了石桥进了门,转弯途经曲径小路而入。里面叠石假山成林,树丛花木葱绿。亭子在土山顶上,顺台阶到达亭中央,向四周举目可以看数里远,炊烟四起,晚霞灿烂。隔岸名叫“近山林”,是地方长官们集聚宴席之地。这时正好书院还没开门,我们带一毯子铺在亭中央,大家席地而围坐一起,叫看守者烹茶倒水。一会,一轮明月升上树梢,渐渐觉得风生袖底,月光映河,胸怀中一切思虑忧闷都爽然释放了。芸说:“今日之游,非常高兴啊!假如坐在小船上往来于亭下,不是更快乐么?”这时已经上灯,回忆起七月十五日夜受到惊吓的事,我没有满足她的要求,便扶她下亭回去了。按照吴地风俗,妇女在当夜不管大家小户都可结队而行,叫作“走月亮”。而沧浪亭边幽雅清旷,却没有一人去玩。

我父亲喜欢认义子,所以我的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我母亲也有义女九人 ,其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要好。王二姑憨直善于饮酒,俞六姑豪爽能说会道。她们每次集聚在一起,必定要把我赶到卧室外去过夜,而她们三人则同床而睡,这些都是俞六姑出的馊主意。因此我对她戏笑着说:“好呵,等到小妹俞六姑出嫁后,我也一定要邀请妹夫来,同榻一住就是十天!” 俞六姑笑说:“那么,我也来这里住,与芸嫂子同榻不是更好吗?”芸与王二姑听了都微笑起来。

当时,因为我弟弟启堂娶媳妇,我们只好迁居于饮马桥仓米巷。这里房屋虽然宽敞,却比不上沧浪亭的幽雅。后来,为我母亲祝寿而演戏,芸以为奇观而欣赏。我父亲本来并无忌讳,点了《惨别》等戏,优伶角色表演得十分精彩,让人看了动情。此刻我偷偷向窗帘外看,忽然发现芸站起来走进房,良久不出来。我急忙进去探望她,王二姑和俞六姑也相继跟了进来,只见芸支着胳膊独坐在梳妆镜边。我问:“有什么不愉快哪?”芸答:“看戏可以陶情,今日看戏却令人伤心断肠呀!” 王二姑、俞六姑都在笑她,我说:“莫怪她,她是善于动情的人啊!” 俞六姑问:“嫂嫂将整天独坐在这里么?”芸说:“等有可看的再去吧!” 王二姑听了先出去,让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去看戏,她才开颜称快。

我堂伯父早年而亡,无后代,我父亲让我给他当后嗣。他的墓地葬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地旁,每年清明节,我必带芸去扫墓。王二姑听说那地方有“戈园”名胜,因此请求同去。到了以后,芸见地面的小乱石上有苔藓纹理,斑驳好看,便指着石头说:“拿它来堆叠盆景假山,比宣州白石更古怪别致。”我说:“如果真要找到这种石头,恐怕很难得到多少。” 王二姑说:“嫂嫂果然喜爱这东西,让我来为你拾吧!”说着即向守坟者要一个麻袋,弯着腰捡起来。每捡一块,我说“可以”便收起来,我说“不要”则丢下了。不久,王二姑累得粉汗淋漓,提着麻袋回来说:“不行了,再拾可没有力气了。”

芸一边捡一边对她戏笑说:“我听说山上果子收获时,必须借助猴子的力气,今日果然也如此呢!” 王二姑听了气愤地弯曲着十指,呵着气对她要作挠痒胳肢的动作。我马上过去阻拦她,并责怪芸说:“人家劳累,你安逸,而且故意说这种俏皮话,难怪王妹妹对你发怒动气呢!”

回来的路上游览了戈园,园内翠绿娇红,百花争艳竞媚。王二姑本来憨直,看见花朵便折。芸斥责说:“既无花瓶可插,又不戴头上,折多了又有什么用?” 王二姑说:“花儿又不知道痛痒,多折了有什么害处?”我则对她戏笑说:“将来惩罚你嫁一个麻子脸、多胡须的郎君女婿,好为花儿泄愤出气!” 王二姑则急忙对我怒目以对,抛花于地上,用金莲小脚拨入水池中,并说道:“你为何这么狠心地欺辱我哪?”芸连忙笑着帮忙调解,方才平息罢休。

芸起初比较缄默,光喜欢听我议论。我则常诱发和调动她说话,好象用纤草逗弄蟋蟀一样,渐渐地能发表议论了。她每天吃饭必须用茶水泡,而且用茶水泡“芥卤腐乳”,吴语俗称为臭豆腐乳,又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东西是我一辈子最讨厌的,因此戏言说:“狗没有胃,而吃屎,是它不知道臭味污秽;屎壳郎滚粪球而变化蝉,是它想修高峰往上爬。那么你是狗,还是蝉呢?”芸说:“臭腐乳价格便宜,而且可下饭,我小时候吃惯了,如今嫁到郎君家,我已由屎壳郎化为蝉了。现在特别喜欢吃这臭东西,是因为我不忘本呢!至于卤瓜味道,还是到你家里才开始尝到哩!”

我说:“既然这样,那么我家也算是个狗洞了?”

芸害羞而强辩说:“这粪便,人人家里都有,关键在于吃与不吃的区别。而你喜欢吃大蒜,妾我不是也强咽下去了?臭豆腐乳我不敢强逼你吃,但是卤瓜却可以捏着鼻子稍许尝点,咽下去才会知道它的味道美呢!这好比‘无盐女’相貌丑而品德美啊!”(典故:无盐女是战国时期齐国无盐地区女子钟离春,她面貌丑,40岁未出嫁。自从奏谒斥责齐宣王奢侈腐败后,齐宣王倍受感动,将她立为王后。)

我笑着说:“你这是存心要陷我作狗啦?”

芸说:“妾作狗已经久了,委屈郎君也试尝一下吧!”说完便用筷子夹起卤瓜强塞到我口中。我捂着鼻子咀嚼它,似觉得清脆味美。松开鼻子再嚼一会,竟感到味道确实是不同,从此也开始喜欢吃了。芸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拌臭豆腐乳,也觉得味道鲜美。或用卤瓜捣烂拌臭豆腐乳,名叫“双鲜酱”,也感到别有口味。我说:“开始厌恶的,最终却变为喜欢,这个道理真是不可理解呀!”芸说:“有感情而且有所钟爱,虽然丑陋也不会嫌弃,就是这个道理!”

我弟弟启堂娶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孙女。她急着梳妆出嫁时,唯独缺少珍珠花首饰,芸即将自己结婚受聘礼的珍珠花,交给我母亲转送给她。奴婢丫鬟们在旁边舍不得,芸说:“凡是妇人,已经属于纯阴。珍珠是纯阴之精华,用作首饰,阳气全克尽了,有什么可珍贵的?”她对首饰并不注重,对一些破书残画反而极其珍惜。书籍残缺不全的,必搜集分类,汇编装订成册,统统叫作“断简残编”;破损的字画,必寻找旧纸张粘补成整幅,或请人补完整破损处再卷起来,叫作“弃余集赏”。在家务炊饮忙碌休闲时,终日忙些零零碎碎小事,不厌其烦。她在箱子里的破烂书卷之中,偶尔得到一片可看的纸张,也如获至宝。过去的邻居冯老太婆,每次收购破烂书卷都卖给她。

芸的癖好与我相同,而且能够察言观色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眼色,无不头头是道。我曾说过:“可惜你是个女性,藏而不露,在大庭广众前不能露面。如果能化女儿身为男子,与我同访名山,搜遍名胜古迹,遨游天下,不是更为快乐吗!”芸说:“这有什么难处?等妾头发斑白时,虽然不能远游三山五岳,而附近的虎丘、灵岩山,南到杭州西湖,北到扬州平山,都可以陪伴你去游玩呢!”

我说:“恐怕等熬到头发斑白时,步履艰难已经走不动了。”

芸说:“今世不能,还可以期待来世嘛!”

我说:“下一辈子由你来当男子,我作为女人与你相从。”

芸说:“来世必须对今生的事情不会忘记,那才觉得有情趣呢!”

我说:“小时候连吃一碗粥的事现在都说不完,要是来世不忘记今生的事,那时候结婚喝完合卺酒,再细谈上辈子的隔世事情,恐怕整夜连合眼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了啊!”

芸说:“世上传说,月下老人专门司管人间婚姻大事,今生我们夫妇已由他牵合,来世姻缘也需要借助神仙帮忙,现在咱们为何不绘一幅画像来祭奠他呢?”

当时苕溪有个戚柳堤,名遵,善于画人物。我们便请他画了一幅月下老人像:老人一手挽着红绳,一手拄着仙杖,并悬挂着姻缘簿,童颜鹤发,奔腾于非烟非雾之中。这真是戚氏的得意之笔呀!好朋友石琢堂也在画上题了赞语,悬挂在室内。每月逢十五日,我们夫妇必焚香礼拜祈祷。可是后来因家庭多种原因,此画竟然丢失,不知失落到谁家了。唐代李商隐诗句“他生未卜此生休”,是说来世结为夫妻的命运尚不可知,而此生的恩爱却已先休了。我们夫妻的痴情,难道果然求取到神的审查了?

迁到仓米巷之后,我为卧楼题匾额“宾香阁”,都是以芸命名而取如宾意思。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边有个厢楼通往藏书处,开窗正对着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景象。沧浪亭的景色,时刻让芸怀念。这里有个老太太住在金母桥东,埂巷之北。围绕她的房子都是菜园,并且编着篱笆为门。门外有个一亩地大池塘,花光树影,交错于篱笆边。这块地即是元末张士诚的王府地基。房屋西边数步远处瓦砾堆成土山,登上山顶可以远眺,地旷人稀,颇有野趣。老太太偶尔说起这些事,芸都神往不已,便对我说:“自从离别沧浪亭,梦魂常常缠绕在心头,今日不得已想到这里,那是老太太的居住地吧?”

我说:“连日秋暑炎热灼人,正想得到一块清凉地方消除长昼。你若是愿意去,我先去看看她家能否可居住,然后再包起铺盖去休闲一个月,怎么样?”芸说:“恐怕堂上父母大人不许。”

我说:“我自己请示去!”过了几日,我来到了那个地方一看,屋子仅有两间,前后隔开为四个小房间,竹榻上还糊着纸张,特别有雅趣。老太太知道我的意思,欣然腾出她的卧室租赁给我们。回壁上也糊上了白纸,室内顿然明亮改观了。于是,我禀告了我母亲,带着芸搬过去住了。邻居仅有这老夫妇二人,靠浇灌园地为业。他们知道我们夫妻来此地避暑,先跑过来通殷勤,并且钓池鱼、采蔬菜为我们做饭菜,我们按照价格予以报偿,他们都不肯接受。芸便做了新鞋子予以报达,他们才感动地接受。

当时正是七月份,绿树成荫,水面来风,蝉鸣聒耳。老邻居又为我们制作了渔竿,我与芸则垂钓于树荫深处。日落时登土山顶看晚霞夕照,随意联想吟诵诗句:“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不一会,月映水池,虫声四起,我们又摆设竹榻于篱下,这时老太太告诉我们:已经酒温饭熟了!我们即在月光下对酌饮酒,微醉着吃饭。夜里沐浴完毕,穿着拖鞋,摇着芭蕉扇或坐或卧,听老邻居谈论因果报应等事。更漏敲响了三遍,便回去睡觉。浑身觉得清凉,几乎不知道是居住在城市里呢!

后来,我们又请老太太购菊花在篱笆边遍地栽种。九月菊花开了,我与芸又多居住了十天。我母亲也欣然前来观看,大家吃着螃蟹观赏菊花,玩了一整天。芸兴奋地说:“将来应当与郎君在这里建筑房屋,买下围绕房子的十亩菜园,征用老女仆种植瓜果蔬菜,以供给薪水。你绘画,我刺绣,卖钱作为诗酒之费用。布衣菜饭足可以乐其终身,不必再作远游的打算了。”我深深地理解她的话。——如今即使得到这块土地,而我的知己已经沦亡,真是不胜悲叹啊!

离我家半里路的醋库巷,有个洞庭君祠堂(典故:柳毅传书),俗称水神庙。里面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仙诞辰日,老百姓都各自在一角落里密挂同样式的玻璃灯,中间摆设宝座,旁边排列茶几和花瓶,互相插花陈设,比较胜负。白天唯有演戏,夜间则高低不等插蜡烛于花瓶间,叫作“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好像龙宫里摆夜宴;掌管人或笙箫歌唱,或煮茶清谈,参观者多的如蚂蚁集聚,屋檐下都设栏杆作为限制。我被众友邀请去插花布置,因而得到躬逢,碰上这种热闹盛事场面。

回家后我向芸赞美这地方,芸说:“可惜妾不是男子,不能去啊!”我说:“你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也是化女为男的好方法哩!”于是我让她改发髻为长辫,添抹了蛾眉,戴上我的帽子,稍微露出两鬓角,基本上可掩饰过去了。穿我的衣服时长出一寸半,就在她腰间折叠缝起来,外边再加上马褂。芸又问:“下边小脚可怎么办?”

我说:“作坊里有蝴蝶鞋卖,大小都有,要去买也很容易,而且早晚可代拖鞋用,不是很好嘛?”芸欣然同意了

晚饭后装束完毕,芸仿效男子动作拱手阔步良久。忽然她变卦说:“妾不去了,叫人认出来既不方便,让堂上父母大人知道了也不好。”

我怂恿支持说:“庙里掌管人谁不认识我?即使认出来,也不过付之一笑罢了。我母亲现在九妹夫家里,我们秘密出去,秘密回来,她怎么会知道?”芸拿镜子自照着大笑不已,我强挽着她的胳膊悄悄走了出去。游遍庙中,没有一个人看出芸是女子。或有人问是何人,我也以表弟相称来对付他们,并且拱手回礼而已。最后走到了一处,见有个年轻妇女和幼女坐在宝座后面,她就是杨掌管的眷属。芸忽然走过去通殷勤,身体一侧,而不知不觉地按了一下年轻妇女的肩膀。旁边的奴婢丫鬟即刻愤怒站起来骂道:“什么不是东西的狂生,这么不遵礼守法?”我正想拿出一点措词来为芸掩饰,可是她见对方态度恶劣,立即脱下帽子,翘起三寸金莲向她们展示说:“我也是女子呀!”对方相视一番,竟震惊愕然起来。她们马上转怒为欢,留下来共进茶点,并唤轿子来送我们回家去。

吴江钱师竹病故,我父亲来信让我前往吊唁。芸则私下对我说:“去吴江必然经过太湖,妾也想与你偕伴同去,出去大开眼界。”

我说:“正在考虑独自去显得孤零,如果能与你同行固然极妙,但是向高堂父母大人却无法借口托词呢!”

芸说:“借口说我要回娘家,你先登船等待,我会随之而来。”

我说:“要是这样,归途中应该停泊于万年桥下与你待月乘凉,以弥补去年在沧浪亭的琴棋诗画风雅韵味。”

当时是六月十八日,早晨较凉快,我带一仆人先到胥江渡口登上小船等待。不久芸果然乘小轿来到,我们解开缆绳乘船离开了虎啸桥。此刻,渐渐看见湖面上风帆急,沙鸥飞,显得水天一色。芸激动地说: “这就是太湖么?今日得见天地之广阔,真是没有虚度此生啊!想天下闺中人,有的终身不能见到这种景色。”

闲话没说多少,风吹岸边柳枝,已经抵达江城了。我登上岸拜奠完毕,回来看见船中空空荡荡。急忙询问艄公,他便手指着远方说:“你没看见长桥柳荫下,正在观看鱼鹰捕鱼的那个人吗?”原来如此:是芸与船家女已经登上岸了。我走到了她身后,见她热得粉汗盈盈,正依靠在船家女孩身上看得出神哩!我拍着她的肩膀说:“你的罗衫都被汗水湿透了!”芸回头说:“我是害怕钱师竹的家人到船上来,所以故意暂时躲避他们。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马上戏言:“我是想来追捕逃跑的人啊!”于是我挽着她重新登上了小船,掉过船头返回到万年桥下,这时太阳还没落山。舷窗降落下来,清风徐来,轻摇纨扇,身着罗衫,剖瓜解暑。不一会儿,晚霞映桥,烟笼柳暗,银月升天,渔火满江。我叫仆人与艄公到船头共同饮酒。船家女儿名叫素云,与我有杯酒之交,人也不俗气,便招呼她过来与芸同坐。

船头没有点灯火,只在月光下愉快地对酌畅饮,并且竞猜酒令。素云两眼忽闪闪,听了许久说:“猜酒令我是特别熟习,可是从来没听过你们这种酒令,我愿意接受你们的指教。”芸即打比喻开导她,可惜她还是觉得茫然听不懂。我便笑着说:“女先生暂且停罢议论,我有一句话来作比喻,即可让她听明白了。”芸说:“拿什么比喻?”我说道:“仙鹤善舞,而不能耕地;水牛善耕,而不能跳舞。动物的天性是自然造就的,女先生想反过来教导她,不是白费力气了吗?” 素云笑着捶击我的肩膀说:“你是在骂我哪!”芸急忙发出口令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违者要罚酒一大杯!” 素云酒量豪爽,她斟满了一大杯酒,一口气就喝干了。我又说:“要动手,只准摸索,不准捶打人!”芸笑着挽起素云推到我的怀抱说:“请摸索,畅怀开心吧!”我笑着说:“你不理解人哪,摸索是在有意和无意之间,拥抱着疯狂探摸,那只是田家农夫所为呢!”此时,素云鬓发上所插戴的茉莉花被酒气熏蒸,间杂着粉汗油香芳味,涌进了我的鼻子。我戏弄她说:“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厌恶!” 素云不禁握拳连连捶击着我说:“谁教你疯狂嗅闻来?”芸说:“你又违令了,该罚两大杯酒呀!” 素云急忙说道:“他又以小人来骂我了,难道我还不该来捶击他?”芸说:“他之所以叫你小人,也是有缘故的,请你先干了这两杯酒,我一定会将缘故告诉你。” 素云便连喝了两大杯。这时芸才将我们当初在沧浪亭里谈论茉莉花是小人、佛手果是君子的事情告诉了她。素云听了说:“若是这样,看来我还真是错怪他了,我该当受罚!”说完又喝了一大杯酒。芸又说:“久闻素云善于唱歌,可让我们听听你的妙音么?” 素云便用象牙筷子敲击小碟唱起来,芸也聆听畅饮,不知不觉已酩酊大醉了,即让她坐轿子先回去。我又与素云茶话聊天片刻,然后在月光下共同散步回来。当时我寄宿在好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隔几日,鲁夫人误听了外边的有所传闻,便私下对芸说:“前天,我听说你女婿挟持两个妓女,夜间在万年桥下小船上戏耍,你知不知道?”芸回答说:“有的,其中一个就是我呢!”因此又将偕伴我出游的事情经过详细告诉了她。鲁夫人听了大笑起来,也轻松放心地回去了。

乾隆甲寅(1794年)七月,我从广东归来,有个同伴叫徐秀峰,也就是我的表妹夫。他带回一个小妾来,炫耀赞美自己的新人漂亮,也邀请芸过去看了看。过了几天,芸对徐秀峰说:“美是够美,然而琴棋诗画的韵味和文学风采不足呢!” 徐秀峰急忙问:“这么说,你的郎君纳妾,也必须选个既漂亮又有风雅韵味的女子啦?”芸说:“那当然了!”从此,芸便痴心为我物色女子,可惜年头短缺资金。

当时,浙江的名妓“温冷香”居住在吴地。她作有《咏柳絮》的四律诗,沸沸扬扬传遍吴地,许多好事者都争相和诗以对。我的朋友张闲憨本来与温冷香赏识,便带着《咏柳絮》作品来向我索要和诗。芸则认为她地位卑微,根本瞧不起她,即随便把它丢在旁边闲置着。我正有诗兴,而且技痒,便和其韵作诗,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赞赏地击着节拍,助我吟诵。

第二年(1795年)乙卯秋八月五日,我母亲要带芸去虎丘游玩,张闲憨忽然来到我家说:“你也有虎丘之游,今日我特意邀请你作个‘探花使者’!”因此我请母亲她们先走,并约定在虎丘半塘相会。张闲憨拉着我来到温冷香的寓所,发现她已经是个徐娘半老。她有个女孩儿叫“憨园”,未满十六岁,瓜期未破。这个女孩儿亭亭玉立,真是个“一泓秋水照人寒”的俊美人。迎接款待期间,更得知她具有文墨风采,她还有个妹妹叫文园,尚属幼年。我起初并没有痴心妄想,只是贪一杯之叙,认为并不是我这个寒门子弟能应酬得了。然而既已深入其中意境和道理,心情和神色则忐忑不定了,只好强作应酬答对。为此,我私下对张闲憨问:“我是一个贫穷之士,你这是拿个尤物来耍弄我吧?” 张闲憨笑着说:“不是的,今日有个朋友邀请憨园女来应答我,可惜席主又叫尊客拉走了,我这是代表席主转而邀请客人,你不必烦恼和忧虑哪!”我这才放下心了。

后来我们乘船到了半塘,与母亲的船相遇了,便叫憨园女跨过去叩见我母亲。芸与憨园女相见后,如同旧相识一般高兴,并携手登山,倍览名胜景色。芸独爱千顷白云的高旷,坐下欣赏良久。返回“野芳滨”后两船并靠停泊,开怀畅饮更是高兴。等到解缆分手时,芸对我说:“你陪张闲憨在一条船上走,留下憨园女陪伴我一会可以么?”我答应了,即掉过船头回去。到了都亭桥,这才互相过船分手离开。回到家已是更鼓三响,芸说:“今日终于得以见到既俊美又有风韵味的女孩了,刚才我已约定憨园女明日来探望我,准备与她商量,为你考虑纳妾的事。”我惊慌地说:“这里不是金屋,也不能藏娇,没有许多钱是纳聘不起的!而且我是个贫寒的读书人,岂敢生此妄想哪!何况我俩正是恩爱伉俪、情深意浓的夫妻,何必另有所求?”

芸说:“是我自己喜欢她,你姑且等待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女果然来了,芸殷勤迎接款待她。宴席上猜谜、猜酒令,以猜赢了要吟诗、猜输了要饮酒为禁令。到结束时,并没有招请和搜罗话语。等到憨园女回去后,芸说:“刚才我又与她密约,十八日来此结拜为姐妹,你应该准备杀牲好好招待她。”并且又指着手腕上的翡翠玉镯说:“到时,你要是看见这翡翠玉镯戴在她的手腕上了,事情就必然和谐,大事告成了。刚才我已经流露出那个意思,但是还没有深入了解她的心思呢!”我只好暂且听从了。

十八日天下大雨,憨园女竟然冒雨赶来了。她与芸进入卧室内,良久才挽手出来。当时,我脸色羞涩,就是因为看见翡翠玉镯已经戴在她的手腕上了。她俩焚香结拜姐妹后,准备再继续饮酒,这时恰好憨园女要急于去石湖游玩,因此只好让她先离去。芸欣然告诉我说:“佳丽美人已经到手了,你拿什么来感谢我这个媒人啊?”

我马上询问详细情况,芸说:“我对你秘密地说吧,恐怕憨园女另有所属呢,刚才我试探她,她说没有属于别人。我曾问‘妹妹知道今天的意思吧?’她说‘承蒙夫人抬举,我这是蓬蒿依玉树了。但是我母亲对我的希望和要求极高,恐怕自己难以作主呢!但愿彼此双方对此事缓慢打算考虑吧!’当时我脱下玉镯给她戴上时说‘玉石取其坚硬,而且有团圆不断之意,妹妹试戴上它,以此作此事的前兆吧’。 憨园女说‘聚合之权主要在我母亲手里呢!’由此看来,憨园女的心是已经得到了,而难为她的必然是温冷香了,以后应该再考虑在这个女人身上打主意。”

我笑着说:“你这是仿效李渔《怜香伴》的故事了?”(典故:《怜香伴》是清朝李渔的戏剧作品,剧情是石坚的妻子到尼姑庵里进香,认识了女子曹语花,接着劝说曹语花嫁给石坚为妾。几经周折曹语花终于嫁给石坚。)芸说:“当然是了!”从此就没有一天不谈论憨园女了。可是后来憨园女竟被有势力的人夺去,也不知道她的后果下场如何,芸竟以为她已经死了。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aihuau.com/a/25101012/141612.html

更多阅读

《浮生六记》随笔:事如春梦了无痕

一、天生一个沈三白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读到沈三白著的《浮生六记》。这世间的奇文粗粗一读便再也放不下了。想象着那个号称康乾盛世的年代,在江南的苏州城有这样一位性

《晋书王猛传》原文及译文 晋书译文

《晋书王猛传》原文及译文原文:王猛字景略,北海剧人也。博学好兵书,谨重严毅,气度雄远,细事不干其虑,自不参其神契,略不与交通,是以浮华之士成轻而笑之。猛悠然自得,不以屑怀。苻坚闻猛名,召之,一见使若平生,语及废兴大事,异符同契,若玄德之遇

《浮生六记》卷二《闲情记趣》原文与译文 浮生六记闲情记趣

《浮生六记》卷二 闲情记趣沈复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盛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

《荀子》原文与翻译--劝学篇第一 荀子劝学篇原文 翻译

《荀子》原文与翻译--劝学篇第一一、【原文】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鞣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鞣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故不登

声明:《《浮生六记》卷一《闺房记乐》原文与译文 闺房记乐翻译》为网友一川烟草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