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鸭子 野鸭子2

深秋,夜晚,阴天。

王显得在院子里吸烟。见天黑得不能再黑,他就把烟头仍了。烟头儿落地时飞溅起一簇火花。他回屋背起一张撒网,准备出发。撒网一般来说是捕鱼的,王显得今夜的行动不大一般,他要到河套里捕捉野鸭子。

野鸭子是长了翅膀的东西,一飞就是几里地,云里雾里的,哪里是撒网所能撒到的。王显得的老婆牛兰,认为丈夫的行为未免有些可笑。牛兰的能耐是把得住笑,她肚子里笑得咕咕的,脸上却不动声色,一副夫唱妇随的贤妻摸样。她提出跟丈夫一快去。

王显得问她去干什么。

牛兰说:我怕你逮的野鸭子太多,拿不动,我去帮你拿。

对老婆这套说反话的把戏,王显得领教过不知多少回了,让她往东,她往西;让她打狗,她撵鸡;她说你逮的野鸭子太多,意思是说你一只野鸭子也逮不着。王显得不理会老婆这一套,自信地咳了一下嗓子,出门去了。

牛兰追到门口,哎的一声,喊住了王显得,她问丈夫要不要烧一大锅热水预备着。

烧热水的用途,不用说是准备为野鸭子煺毛,把野鸭子煺成光屁股,跟煺鸡一样。王显得骂牛兰,说:“你成天净想吃肉,我看把你身上的毛煺掉算了!”

她一说烧水,丈夫就说煺毛,她为丈夫的理解甚感快意。两口子就是一对玩伴儿,月月玩,年年玩,她跟丈夫已经玩熟了。她这才浅浅地笑了一下。
王显德出了村子,借着黑夜的掩护,悄悄地向野鸭宿营的地方摸去。那个地方在村子的东南方向的河堤下面。再往东就是一快老坟地。坟包大大小小有几十个,不规则地连成一片。河堤从北面过来,又向西折去,这个夹角离村子较远,也静。还有成片的垂柳。不知从哪里迁徒来的鸭群,就栖息在那个夹角的角落里。听老辈人说,多少年了,野鸭的儿子生了孙子,孙子又生了重孙子,恐怕有几十代了,只要鸭群从这个村路过,只要它们落下来过夜,必定是卧在那个角落里。村子四周有许多地方,有草滩,也有水洼,都可以作为露营的地方。可野鸭们哪都不去,只认准了那块老营盘。村里人揣测,一定是野鸭的老祖宗为后代选定了这个宝地,并留下了只有野鸭类才能辨认的记号,野鸭在低空窜越着,一发现记号,就停了下来,至于记号是什么样,村里人谁都弄不清楚。
快接近树林时,王显德弯下腰,放慢脚步,心理一阵慌张。地里种的是稻子,稻子快熟了,已经连成了片。一块一块的稻田之间是坝埂,田里的水显然已经干了,可坝埂还是喧乎乎的。王显德走在坝埂上,跟踩在棉被上差不多,他不担心脚下会发出声响,他心里慌张,也不是因为怕鬼。这片坟地离村子较远,据说,很早的时候,常有小鬼们聚集在那里。他们在那里比赛翻跟头。兴办招待会,后半夜还呀呀咿咿的唱大戏。在夏季的连阴天里,王显德在村头远远的向这片坟地望过,确实看到了绿荧荧的鬼火在空中跳跃腾挪。他知道,那是磷火,不是鬼火。他不大相信有什么鬼的存在。那么他紧张什么呢?他是害怕被野鸭值夜的岗哨发现。王显德早就听说了,鸭群有领头的,夜间轮换值班。别的野鸭可以放心睡觉,而作为岗哨的野鸭子,一夜都不能睡觉。野鸭的警惕性也高得很,倘发现危险情况。岗哨发一声喊,鸭群会以最快的速度四散奔逃,然后在空中集合。他要是稍有不慎,被站岗的野鸭报了信号,计划就会落空。大雾降完后的一天,王显德就发现这里落过一群野鸭。那天是月亮地,大月亮照得漫地白花花的,河上的坟头,河堤的脊梁,大老远都看得见。他仿佛把那卧在夹角地带的野鸭们也看到了。

野鸭们并不是挨得很近,互相之间保持着近当的距离,这儿卧一只,那儿卧一只,在月光下安静得像一堆堆蘑菇。那天他也曾说过要去逮野鸭,老婆也没提反对意见。但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有真隔的下地。他知道,下地也是白下。一个大活人,一晃一晃地往坟地里走,就算月亮不指出他,他的黑影子也会把他从头指到脚。不等他走到野鸭们驻扎的营地,在营地外围负责放哨的哨兵就会发现他,野鸭们就会冲天而起,只在月亮地里留下一阵缭乱的黑影。今天的天气没有问题,不仅四下黑得厚厚实实,还没有风。这样他就不用辨别风向,不管从哪个角度接近野鸭,野鸭都闻不到他的气味。空气中的水汽似乎也很足,他觉得自己脖子里是湿湿的。水汽也是一种笼罩物,有利于他偷营。
估摸着到坝埂了,王显得蹲下身子停止了接近,他要镇静一下,运运气。同时他使劲瞪大眼睛,自下而上的观察地形。按他的想法,野鸭会跟人一样,把岗哨放在一个制高点上,便于暸望。所以他极力往坟头和坝顶上瞧,看能否瞧到野鸭岗哨的位置。然而这夜里黑得太结实了,简直是混铁一块,连一点缝都推不开。他别说瞧到堤面和坟头了,就是把自己的一跟指头竖起来贴到眼上。他也只能感到眼眶有点儿受压,他却看不见指头是黑是白。王显得这才彻底明白了,原来人的眼睛是月亮跟着太阳走。全凭借光,白天,人眼是借太阳的光,夜晚,是借着月亮的光。借到了光,眼睛就可以发挥一点儿作用,就能看到东西。一旦借不到什么光,人的两只眼睛就成了摆设。跟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到。王显得相信,既然他看不到什么,野鸭说不定也是如此。如果家鸡原来也是鸟类,如果野鸭的眼睛跟鸡们的眼睛一样。在夜晚,野鸭也谈不上有什么视力。自己跟野鸭的较量,是一场在黑暗中盲目对盲目的较量。
眼睛用不上了,王显得还想再用一下自己的耳朵,听听野鸭们有什么动静。越黑越静,人的耳朵越好使。在这失亮的野地里,庄稼拔节的声音没有了,虫鸣的声音没有了,蛇们大概开始了冬眠,连田鼠也不再游动,真是出奇的沉静。他似乎听见,稻穗上凝成的水珠落地时的簌簌声。他想象得到,有一些水珠凝得比较大,水晶珠子一样压弯了叶尖。水珠大得不能再大时,才訇然坠落在地上。可是,他没听到野鸭们的一点动静。野鸭睡觉老实得很,没有一只打呼噜的,也没有一只说梦话的。连动动翅膀的细小声音都没有。要是换了别人,也许会怀疑野鸭是不是在坟地边上的河套里。王显得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坚信有一大群野鸭子正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睡大觉。天似黑未黑之时,他看见野鸭一溜飞向天空,并很快调整了队伍,飞走了。你要是相信它们飞走不再回来,那就上了野鸭的当了。这是野鸭们惯用的伎俩,它们制造的是假象,使用的是障眼法。它们在别的地方转上一圈,等天完全黑下来,它们才会转回来。不声不响地潜伏下来,正式开始宿营。各别情况也有两起三落的。比如鸭群第二次降落时,有狗冲过去捣乱,野鸭不跟狗一般见识,只得再起飞一次。
王显得把撒网从背上放下来,做一做网。在撒网撒出去之前,这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把网做成临撒的形状,、旺月才能撒开,撒得圆。不然的话,投出去的网只能是一个长条,在网兜起的地方,栓有一个又一个小银鱼一样的铅坠脚,在撒鱼的时候,他每次做网,铅坠脚相碰,都发出哗哗拉拉的响声,甚是好听。在这里,他把网坠放在地上,做的轻而又轻,不许网坠发出一丁点声音。他把做好的网提在手里,猫着腰,每往前探一步都是猫步,都像猫发现猎物后攻击前的临战姿势。网落地后,他先不忙收网,听听有没有野鸭在网下挣扎。只要野鸭被罩住网下,不管它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王显得先是绕到坟地的后面。由于腰猫得太低,他的额头几乎碰到坟地的半腰。就在他准备往坟顶冲的瞬间,他听到了一声大叫。叫声来得那样徒然,又是那样怪异。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他头皮一麻,几乎把魂下掉。当他回过神来,意思到这是野鸭岗哨发出的报警信号。刚要把网撒出去时,发觉由于自己大吃一惊,身上一抖,撒网竟从手里脱落下去。撒网似乎比他还害怕,在地上瘫软成一团。与此同时,一阵紧张而飞快纷乱的翅膀扇动的啪啪声响过之后,野鸭们就冲上了夜空。众多野鸭的翅膀搅起的旋涡波及到他的脸上,他觉得脸上一阵发凉。他仰脸往夜空望着,什么都望不见。他听见了野鸭嘎嘎的叫声。不只是一只野鸭在叫,好多只野鸭都在叫。它们像是在互相呼应,互相关照。提醒大家不要掉队。野鸭飞走好一会了,他还能听见有野鸭的叫声传回来。
背着空网回到家,王显得以为老婆已经睡着了。不料老婆说:锅里有热水。这狗老婆,难道还拿给野鸭褪毛的事笑话他不成?他刚要给老婆两句不好听的,老婆后面还有话,原来,老婆是让他自己舀点热水洗洗脚。干脆,他也跟老婆说笑话得了。他说他脚上又没长毛,洗它干什么!老婆一听说笑话就来情绪,说:我还以为你的两只脚也扎上翅膀飞走了呢!话还是拐到了野鸭子身上,意指野鸭子都飞走了。王显得偏偏不提野鸭,他说:你喂养的鸭子才飞走了呢,不信你起来看看。老婆说:你放心,鸭子屁股门口有蛋坠着,身子沉,飞不走。王显得说:我看见鸭子已经把蛋放下了。老婆说:真的?那我得去瞅瞅。老婆起来了,并没有到院子里去瞅鸭子屁股,而是把自己的屁股罩在尿罐子上,唏哩哗啦地撒了一泡尿。
第一次逮野鸭失败了,王显得一点也不灰心。他刚开始逮鱼也逮不好,撒网老是撒不远,撒不圆。加上他那时还不会观察鱼情,摸不透鱼们在水下活动的规律,逮到的鱼极少。后来经过长期用心摸索,他就了不得了,成了用网捕鱼的一把好手,十里八里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这地方掌握独特技艺的人不算少。有人会锔锅锔盆。一把金刚钻,一捧锔子,不管瓦罐瓦盆破成几瓣,人家都能收拾到一快,把破碎的变成完整的。锔过的地方你来看,锔子排成一排,比巧手女人纳出的针脚都整齐,都好看,有人会捏糖人儿。揪一快糖稀,在手上捏巴捏巴,吹巴吹巴。捏老鼠像老鼠,捏公鸡像公鸡。捏出的老鼠爬台灯,捏出的公鸡会打鸣。人家捏出的孙猴子那才叫好玩,孙猴子尖嘴猴腮,一条腿提到肚子上,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怀里还抱着个金箍棒。有人会逮黄鼠狼,人家带一只狗,到坟地上,或是荒草坡里。让狗伸着脖子噗噗一闻,就把黄鼠狼藏身的洞穴找到了,进口和出口都找到了。人家把黄鼠狼的出口用筛子网封上,在进口处点燃一把艾蒿,用扇子往洞里扇毒辣的烟子,黄鼠狼经不起浓烟的熏呛,就从出口窜出来了,等于自投罗网。这地方的人聪明,豁牙齿吃西瓜——全是道道。王显得的过人之处当然是撒网。他能撒近网,更善于撒远网。一块鱼塘几亩地大,他刷地一下子,就把鱼网撒到中央去了。鱼网在空中散开,撑圆,比礼花炸得都好看。网落水时,溅起一圈水花,那又是一番花好月圆的景象。有的村子秋后起塘,就拿着好烟好酒请王显得去帮忙。王显得把网撒出去,并不急着收网,而是蹲下身子,洗洗手,顺便撩一撩水,一副稳操胜券很悠闲的样子。待罩进网里的鱼翻开了花,围观的人也欢呼雀跃起来,他才慢慢收网纲。网纲越来越沉,整个网还没有拉出来水面,银锭子一样的大鱼已经在绷紧的网罩子上方飞成一片。王显得家想吃鱼是很方便的。不管是父母,老婆和孩子,只要说声想吃鱼了,他提上网就到河边去了,不一会儿就拿回了鱼。他到水塘逮鱼,比到地理挖野菜还便当。王显得家里光鱼网就有三张。三张撒网三个型号,分小眼网,中眼网和大眼网。大眼网逮大鱼,中眼网逮中不溜丢的鱼,小眼网逮些白漂子和蚂虾。使用哪一张网,还要看水的流速。如果发了大水,波涛滚滚,用小眼网就不济事,不等网落底,就被水流裹走了。在急水中必须使用大眼网,大眼网滤水快,最适合逮急流勇进的大家伙。

问题是王显得现在不满足于用撒网捕鱼了,他别出心裁,一心一意要逮野鸭子。也就是说,他捕捉了水里游的,还要捕捉空中飞的,地上跑的。六月野兔大死官,野兔在这个季节胆子最大,不怕人。可以大摇大摆的,随意在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达。一般人是逮不住的,你一哈腰它就窜出去了。他王显得就曾撒过远网,逮住了一只六斤重的大野兔。他大概觉得,用撒网在水里逮鱼谁都会,这属于正常。而用撒网逮野兔,逮野鸭子,就不见得有人干成过。没人干成过的事他来干,这才有点创新性,才更有趣味。王显得还是天天往那个地方留心,等野鸭子再次光临。有时他还爬上一棵高树上,伸长脖子,打着眼罩子,往东南方向眺望。牛兰说,毁了,他的脖子最近变长了,还没逮到野鸭子,人脖子跟鸭脖子一样长了。王显得说,他正想变成一只野鸭子。

入冬下第二场雪时,又有一群野鸭子落下来了。王显得心里一阵狂喜。这次他前半夜没有下地,一直熬到后半夜才下地。人到后半夜睡得比较死,他想野鸭子可能也是这样。下地前,他把自己伪装一下。他的棉袄是白里儿黑面儿。他把棉袄翻过来,翻成黑里儿,白面儿。他在头上包了一条白羊肚子毛巾。地里有雪光,雪光跟月亮差不多。他的打扮尽量往雪色上靠,以便在雪地里隐身。这次他选择的角度也不一样,没有直接往坟地里去,而是采取了一个侧面进攻,用柳树做掩护的战术。他背着网,出门奔北去了。像通常撒鱼时做的那样。穿过树林,下到河坡,往南奔了过去。上次他是借助坟地掩护自己,这次他走一走,停一停,确信安全了,才又往前摸索。雪还在下着,不大,轻盈盈的。地面积雪不算厚,但,地上全白了。河水尚未结冰,雪一落到水里就不见了。水面上铺着一层雾气,雪打不散它,它也升不高。王显得对这条河太熟悉了。他知道哪里水深,哪里水浅。知道鲤鱼爱在哪个水域活动,鲶鱼喜欢在哪个河段藏身。他要是撒下一网,说不定就能拉上来一条两条活鱼的。他没有停下脚步,手到擒来的事,他这会儿不干。他心里盯的是大目标。大目标就是野鸭子。王显得突然停了下来,他发现前面的水稻梗上立着一只长腿的苍鹭。他怕把苍鹭惊着了,苍鹭大叫一声,把信号传递给野鸭子。须知野鸭子是长在水里的鸟,苍鹭和野鸭子一样,也是水里的鸟。它们之间难免鸟鸟相护,互通情报。他抓了一把雪,攥成雪求,手一扬吓唬苍鹭。见苍鹭还不飞,他就把雪求儿投了出去。他旁敲侧击,把雪求儿投进了水里。水一响,苍鹭才垂着长腿,缩着脖子,飞远了。

王显得来到河堤的拐角,把他事先指定好的战术计划步骤重温了一下,一步一步开始实施。他把做好的网抱在怀里,趴在堤坡上,匍匐着往前爬。一爬到堤顶,他跪着就把网撒了出去。跪着撒网,是他的绝技之一,也是他的步骤之一。虽然他没有站起来,因河堤高,他仍然是居高临下。这次跟上次差不多,他刚从河堤上举起半个脑袋,撒网还未能出手,负责站岗的野鸭子就叫了,鸭群就起飞了。这次所取得的进步是,总算把网撒出去了。网铺展得不是很开,没有做到尽善尽美,但罩住的面积还不算小。他没有急着收网,顺着网纲下到堤下去了。透过麻麻约约的大眼网,他看见,凡是有野鸭卧过的地方都有一个浅浅的雪窝,下面都露着稻草。他嗅到了羽毛的气息,还有野鸭肚子暖过的地方散发的丝丝温气。这让他觉得离野鸭子越来越近,离捉到会飞的水禽为时不远了。

这年,野鸭们没有在王显得的村庄再留宿。直到过了年,过了冬,又过了春,野鸭子都没有再留下来。

王显得不失望,秋天过去,下一个秋天会再来。到了下一个秋天,野鸭还会往这里飞。为了实现逮到野鸭子的大目标,他真够下工夫的。从春天开始,他就开始为了秋天逮野鸭子做准备。他在坟地里种了好多葵花,在河堤的拐角处种了不少蓖麻。他不要葵花盘,也不收蓖麻籽,只留着葵花杆和蓖麻棵子。另外,坟上每年都长有不少榛子棵和桑树条子。那是因为喜鹊和乌鸦吃了桑葚和榛子,到坟地上去拉屎,顺便就把树种子拉到坟地上了。坟上的土稀松,是喧土,肥土,种子一入土就长得很旺,蓬蓬勃勃盖满坟顶。可是一到秋天,一些砍柴的人,就把坟上的树条子割去了,把坟上割得光秃秃的。又一年秋天到来之前,他对那些爱砍柴的人交代,要他们别砍树条子了,要是缺烧柴,就到他家拉芝麻杆或玉米杆去。人家问他为什么不让砍柴。他一开始不愿意说。问的人多了,他就把自己的打算说出去了。这样一来,认为王显得行为可笑的就不是牛兰一个人了,村里不少人都拿他当笑谈。有人告诉他,野鸭子的肉并不好吃。鸟不象鸟,鱼不象鱼的。又腥又柴,跟老鹳肉差不多。把鸭子毛勒在风箱里面的抽拉板上,送风效果也不如鸡毛好。对说这种话的人,王显得不与之争论。只微微一笑就完了。他觉得真正可笑的不是他,而是那些人。那些人看什么事情都是实用主义观点,看到野鸭的一堆屎,他们也要看看是不是野鸭下的蛋。若不是蛋,他们还会指出鸭粪的肥料性质。而他用撒网逮野鸭呢,从没有想到食野鸭的肉,拔野鸭的毛。他不过是出于一种趣味,或者说是一种追求。如果说追求显得太高,太正经,你说他爱玩也可以。是的,王显得的确是一个爱玩的人。他老婆牛兰也是一个爱玩的人。他家的每一张网,都是牛兰帮他织的。

秋风萧萧,秋叶飘飘,秋天又来了。当野鸭子落下又起飞时,他没等野鸭再次落下,就到坟地与坟地之间的树棵子,葵花杆和枯草丛中潜伏下来。这是他精心策划的又一种战术,这种战术的名字叫伏击战。这种战术与伏击战术又略有不同。伏击战一般设定一个埋伏圈,等敌人进了口袋,就把口袋口一扎,对敌人进行围歼。他的伏击战只有他一个人,外加一张撒网。而敌人是一大群,他是以少对多。他这种办法实际上是准备打入敌人内部侍机而动,说成卧底战也可以。

王显得是以趴着的姿势潜伏的,这是出击前的预备动作,便于观察和一跃而起。天黑了一层又一层,是个阴天。他侧脸看看,天上的月亮极细,星星也不多。云彩把月亮星星遮挡得若隐若现。他大约潜伏了一顿饭时,鸭群在坟地上方出现了。野鸭群在上面盘旋,没有急于下落,很像敌人的侦察机群在作最后的侦察。它们大概没侦察出什么可疑迹象,于是越盘旋越低,终于不声不响地落下来了。野鸭群临落地的那一刻,天空像是突然罩满乌云,地上也卷起一阵风。它们落下后,没有再动。野鸭的头领好象也没有再布置什么,大家就自动散开,各就各位似的卧下了。

可把王显得乐坏了,他心跳得乱擂一气,不光是胸膛擂得腾腾的,似乎把胸膛下面的地面也擂得腾腾的。他觉得成绩离他已经不远了,他马上就要胜利了。他肚子里已经开始欢呼,开始哈哈大笑。可是他屏住呼吸,连稍大的气都不敢出。在他的头前面不远处,大约有手臂长的地方,就立着一只野鸭子。如果他再长出两个手臂,他一伸手就把野鸭子的腿抓到了。这只野鸭子没有垂头卧着,而是昂首立着。这只野鸭也没有立在平地,而是立在一座坟的半坡上。王显得很快作出判断,这家伙是个岗哨。他这才明白了,原来岗哨不是立在坝顶,也不是立在坟头,而是立在坟的半腰上。这样既占据了比较高的位置,又可以拿坟堆掩护,不致暴露目标。怪不得前两次他连野鸭岗哨的影子都没看见,自己都被岗哨及时发现了。野鸭子够狡猾的,王显得偷眼发现。这个岗哨十分负责,它不时地把高举着的头转动一下,如同雷达在收索目标。王显得连眼也不敢大睁了,他怕眼里露出的光会让岗哨收索到。他没有急于出击,是想在野鸭彻底安顿下来,还想与鸭群近距离地多呆一会,所以延长行动的时间。他玩的就是激动嘛。在想象中,他已经把野鸭捕到了。野鸭拍着翅膀在网底冲撞,挣扎。野鸭乱冲强挣的那股子劲头,通过网眼传到网纲上。又通过网纲传到他手上,使他更加激动。他用撒网在河里捕到鱼时的激动也是这样,大鱼在网里挣,挣得他全身的血都沸腾了。捕鱼也好,捕野鸭子也好,其实他捕捉的不过是自己的心。从捕鱼到捕野鸭子,说到底是出于一种对热血沸腾程度不断升级的期望。

怎么说呢?王显得的第三次行动又失败了。他没有对着鸭群的岗哨撒网,是朝野鸭子们比较集中的地方撒的。网撒出去的同时,他大叫一声。以为一定能捕到野鸭子。捕不到七八只,也能捕到三四只。这声大叫直抒胸意,等于提前欢呼。他也确实听到了野鸭子的惨叫,和野鸭翅膀拍地的声音。他赶紧跑过去要收获野鸭子时,却发现网底下仍然是空空如也。有一点他没想到,由于葵花杆的阻挡,撒网没有完全张开。一些张开的部分还被树棵子绷住了,网没能落实下去。他在怀疑那只惨叫的野鸭子就是从树棵子绷起的网下逃脱的。事情就是这样,那些植物为他提供隐身的条件,也影响了他撒网的圆满发挥。

他们那里有一个说法,不管做什么事情,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王显得用鱼网逮野鸭子的事情已经失败三次了,大家认为他可以死心了,罢手了。既然那些植植物物什么的,也不能帮王显得实现逮到野鸭子的愿望,砍柴的人随即把那些植物搬走了,送到锅底下去了。至于听谁说的,他想不起来了。或许是他小时候,端着木碗在外边吃饭。听几个老人说闲话时说到撒网可以逮鱼,也能逮野兔子,还可以在夜间到坟地河套里逮野鸭子。他听了这话,脑子里顿时出现了一个与话同步的画面,就把话和画面记住了。他记得不是很准,不知人们说的是逮到了野鸭呢,还是只是一个设想。至于说这话的人,也许早就死了。可这个话老在他脑子里出现,他老也忘不掉。老也忘不掉的话,必是和他的理想有某些投合之处,于是他就把存在脑子里的话变成了行动。

王显得不死心,他还是老往天上看。一旦有野鸭飞过去,他就在下,仰着脸,目光追着野鸭子不放。蓝天是野鸭的纸,野鸭用身体在具幅的纸上写字。

牛兰帮王显得分析逮不到野鸭的原因,她问王显得:你知道野鸭为什么喜欢在坟地边落脚吗?王显得说野鸭不怕鬼,野鸭可能觉得坟地那儿安全。牛兰认为他只说对了一半。牛兰补充说:野鸭不仅不怕鬼,还跟鬼们是好朋友,世世代代的好朋友。是鬼们邀请野鸭到坟地里住的,所以鬼们对野鸭特别爱护,一发现有人要逮野鸭,鬼们就给野鸭通风报信。王显得三次逮野鸭都没有成功,并不是野鸭岗哨特别机警。能耐特别大,而是鬼们把王显得的举动告诉了岗哨。鬼们无所不知,有什么事能瞒得了鬼呢!牛兰说这些话时还是不笑,可王显得笑了,王显得说:我看你就是个鬼,你跟野鸭串通一气。

王显得终于逮到野鸭的那年冬天,离他第一次逮野鸭已经过去了六个年头。那天夜里下淋冰,他是从河套里迂回着去的。淋冰的特点是,在空中下着是雨,落到实处就成冰。脚下冰滑,堤内又是斜坡,他往河堤的拐角走时,滑倒了好几次。幸亏河水结冰,不然的话,他早就连人带网溜到水里去了。也幸亏他主意坚定,否则,他也会半途而废的。当他爬上堤面,把网撒下去时,岗哨没有叫,野鸭也没有振翅起飞。这让王显得就觉得奇怪,难道自己观察错了?野鸭们今晚没有在这里过夜?他连滚带滑地到堤下撒网覆盖的地方一摸,摸到了一块快冰手的东西。他的第一反映是,谁在这里放了这么多石头。因为路滑,这天他带了一只手电筒。他把手电筒掏出来,一照,眼前的景象使他大为惊异。他网下罩住的不是石头。的确是六七只野鸭。那些野鸭周身下满淋冰,被淋冰裹住了,成了琉璃野鸭,飞不成了。电筒照在麻色的野鸭身上,每一只野鸭都闪着明熠熠的冰光。这些野鸭个头不大,恐怕比家里养的肥鸭小得很多。他要是往回拎的话,一回就能拎十只八只。除了网下的野鸭,他转着圈儿,用手电筒的光柱指点着,把整个鸭群,包括没有罩住的,都数到了,一共是三十八只。野鸭的翅旁虽裹了冰甲,但它们的脚还能动。他的电筒指到野鸭头上,有的野鸭还移动了一下。它们移动起来似乎吃力得很,一动身上的冰就嚓嚓作响。王显得还注意到了野鸭的眼睛,它们的目光恐惧,绝望,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儿哀怨。可笑的是那只立在坟的半坡,担负着岗哨职务的野鸭,由于长时间站立,它脚上也结了冰,并和坟坡上的冰结在了一起。想动都动不了,它直立着的脖子不能弯曲,就叫不出来。但它的嘴还能动,硬硬的嘴上下相磕,发出一阵嗒嗒的响声,仿佛在说:要杀要剐我一人承当,不许伤害我的同胞!

这种情景是王显得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他所想象的跟野鸭激烈较量的场面一点儿也没有出现。野鸭们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这样逮到野鸭太容易了,不够刺激。这种情况下,他使用撒网完全多此一举,只随手把野鸭拉起来就是了。小孩子也能做到,这让王显得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王显得想到了,只有等到天亮之后,太阳出来,把野鸭身上的冰化一化,野鸭才能重新飞向天空。他还想到了,在太阳出来之前,万不敢让村里那些贪吃的人知道野鸭被困在这里,那些人要是知道了,会把三十八只野鸭全部拎走,一只都不会剩下。王显得灭掉手电,在黑暗里呆呆站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的样子很像一只呆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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