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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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一)



陪君醉千场,不诉离殇

你有想过吗?我们置身其中的生活,时常令我们彷徨迷惑、不知所措;我们不得不生存在其中的世界又不符合我们的梦想。于是,我们常常会听见这样的声音,诗人柏桦说:我写诗是企图重新命名这个世界;而诗人尹丽川则说:一定有一些马,想回到古代……

一个遥远的过去,在那里与我们遥遥相对,稳定地散发着一种叫做传统的幽香。你安静地读一首《春江花月夜》、聆一曲“高山流水”、听一出《惊梦》,这时,仿佛你就在远方,在春江外,在高山流水中;仿佛你独立在现实的影子之外,那里的阳光染你,山岳拱你,树林托你;又仿佛你正在君父的城邦做一稍歇,在《清明上河图》中摩肩接踵地踱着。

就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在一段遥远的漫长时空里,人们以诗为食粮果腹,以诗为空气呼吸,以诗下酒,以诗会友,以诗传情,最后以诗殒命,以诗殉葬。如今呢?如今神州大地已不知诗为何物,我们活在形容词的荒年。

在所有的文学体裁中我最喜爱诗,而在所有人类情感中我最景仰爱,因为爱才是生命,而后生命才能爱。在我心中,爱与诗一样,都是天神创造世界之前就悬于天际的词汇。当我们的肉身行走于那个叫做生活的框框中时,总需要拿一些永恒的问题来打磨自己,以致让自己温润和悦,而爱情就是这些问题里最值得一提的东西。正如杜拉斯所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而我也曾对生命做过这样的发愿: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希冀这种美满团圆的结局并不是对残酷现实的怯懦或逃避,而是想为人世做一巨大的善行,用以对抗日益蔓延的遗忘和绝望。

其实,爱情到底算什么呢?它不过是为人们提供一个宽敞的处所,在那里,人们仿佛跌出世界的规则之外,不会感到害怕或停滞。也只有在爱中,我们都会一样的,平等而自由。

当人类还小的时候,爱情简单易行,而那时候地球很大,人口很少,光阴非常慢,整个儿的物质和精神都宽宽松松、潇潇洒洒,足够人们缓慢地去经历感情的万水千山,细细地去品咋感情的千滋百味。

现在,人类还没有太老,经验和阅历都处于最佳的状态,成熟又充满活力。他们甚至认为自己能够把握整个世界,但是他们却渐渐发现把握不了自己的内心,而爱情,这个人类永恒的追求,到现代人手里则变成一项无法胜任的工作,无法解决的难题。



人类开始对着这个世界做很多事,说很多话,写很多字,他们与这个世界沟通与语言、文字,却又隔绝于彼此的内心。人们不再将诗歌当作自己的语言,不再用诗歌诉说内心的喜怒哀乐。他们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而不相信内心抵达不到的。

爱呢?只能看见爱的形式泛滥,而爱,渐渐式微。

八大曾说:“觅一个自在场头,全身放下。”来来来,让我们也一起来寻个自在场头,搬出地窖中陈年好酒,佐以故纸堆中经年好诗,陪君狂歌纵酒醉千场。酒酣处,你我会忘形地高呼:“梦里任生平,视酒如情!且让你我举杯高歌,不诉离殇,不许谈明天!”

酒醒后,我们在这苍茫尘世再相遇,若你见我手捧发黄卷册不旁顾,若这世界满目疮痍仍在,嘘——轻声,莫醒我,我正醉在遥远的相思梦中。

未遇见你,我的心未染情愁,一如那洁白自在的琼花;如今你在我的心里酝酿成这一杯琼花房,我唯有举杯敬你,默念:梦里任生平,视酒如情。

走过千山终遇你,不算迟——《郑风·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你走过那么多地方,为什么从来不去那个城市?”

“因为我怕。”

“怕什么?”

“怕遇见一个人。”

“偌大的城市,想要遇见一个人,谈何容易?”

“是的,我也怕遇不见那个人……”

之前的几年,总是一个人在不同的城市穿梭、游走,只有那个人在的城市不曾驻足,却始终对那里有剪不断的牵念,就连那座城里很大的风沙,也构成牵念的理由。而关于那个人的一切总是随着风沙时不时地吹入我心里,咯得心生生地疼。

这么多年过去,渐渐认命地懂得:一个人在此尘世一生,也许只是为了遇到一个人,纵使分离,纵使背弃,仍难两相遗忘。因为遇到,已是生命莫大的恩赐,值得歌,值得哭。



而生命中的种种大遇合,不止发生在钢铁森林的都市,也同样发生在那个野草蔓蔓生生的远古。那个远古,人们在未被化学品污染、工业合成物充斥的天地中自由地奔跑、追逐,他们为爱情、为亲情、为友谊、为战争、为自己的命运,大声地歌哭笑骂,不若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跳着狐步舞,目光迷离,神情冷漠,姿势戒备,谁也不让谁看见自己的真心,待歌歇日暮,只落得一个人疲惫地回家,独自舔舐伤口。而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我免不了要在遥远的《诗经》里寻根觅迹,将岁月里的那些甜蜜、伤痛在那些诗篇中好好安置,以待来日,一经念诵,就能清晰地忆起。

只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清晨,天地间一片出清。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广袤大地上,野草蔓生,草叶上的晨露未消,反射着七色的阳光。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就在这春光最曼妙处,有一美子,伴着清风款款走来,眼神清澄明亮,如水波飞扬,在人群中独自绽放着,美丽着。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在不期而遇的这一刻,他便知自己是爱上了。

在这样好的春光下,邂逅这样好的女子,一定要将她留在身边,他的心中闪过此念。于是他大胆地唱道: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野草绿绿如茵,露水密密晶莹,那不远处有我爱上的女子,眉目如洗,婉约多情。不期然让我遇到,就要与她共结连理,携手柴桑。

看,这仲春的阳光正好,而他们的相遇也正好,足以让他们两相对望、携手同行于这春日之下。

日本茶道崇尚“一期一会”,他们认为,人生的每次相遇,不论与一个人还是一杯茶都是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事过境迁,日后纵有多少次的重遇都不再是当初的那一次,都要看成新的一次。

生命其实可以这样简单:我们在此时此地相遇,我就爱上了你,别问我为什么,它只是突然来了,像惊蛰大地的春雷不曾预告就轰然来袭,而我爱上了你,一如大地回应以绿野。

在现实的钢铁丛林里,还能找到多少人像诗中那位男子这般,以一种最原始的冲动去爱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当我们在对着面前的人时,总是权衡得太多,计较得太多,而在犹犹豫豫间,就失去了相爱最大的可能。

像《野有蔓草》中的男女这种一见即钟情的炽烈之爱,在现代社会已经变成一幅遥远年代流传下来的陈旧古画,可装,可裱,却难于取用。

可是,明明是机心与怯懦让自己与真爱屡屡擦肩,却还要神情忧郁地唱着:

我遇见狗在攀岩,却没有遇见你;

我遇见猫在潜水,却没有遇见你;

我遇见冬天刮台风,却没有遇见你;

我遇见夏天飘雪,却没有遇见你;

我遇见猪都结网了,却没有遇见你;

我遇见了所有的不平凡,却没有遇见平凡的你。



其实,不是你遇不到你想的那个人,而是你的恐惧,犹豫,让你错失了那个人。生活并不是美好的白日梦,也不可能永远都是少年的完美理想,总有人要离开,或被离开的。若不在相遇的此刻就抓住本就易逝的缘分,让它变成永远,就只能永远错失。古人早给了你规劝:“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但听得进又做得出的,有几个?

回首从前,看那些遥远的、古典的爱情,总是一径地简单而执著:当需要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出现了,于是就是他了,从此再难离弃,从此携手百年。正如《野有蔓草》中男子和女子那样,相遇时一见倾心、继而相爱携手度此一生。只是这样的爱情,对现代人来说,俨然成为一个不真实的、遥远传说。

只是,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刻里,仰望星空时;安静地听一出《惊梦》时;一口热茶喝下,一汪泪水涌出时;半夜倏地转醒,看窗外风雨大作时,我的心底都会浮现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助,妄图抓住什么却又乏力为之的无助,内心会不断地问自己:会不会有一个人正从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向我走来,就像光从一颗星到达另一颗星。

但是,没有人可以设计出爱情的样子,更没有人能够让爱情按照自己的设计一步一步发展下去,因为爱情自有它的轨迹,而且从来就不会让任何人得偿所愿。我们也许可以设定好自己想要的对象是什么条件,或者让我们想要的婚姻得以成立,但在这其中必然不会有爱情。

每一滴降落世间的雨都写有世人的名字,汇入江海,经人世辗转,最终变成每个人杯中的水。而每个人身上的衣衫,眼前的食物,出生的地方都带有上天缜密的旨意,并不是出于偶然。这样说来,在这世间,也注定会有一个人,生而为我等待,待我走遍千山万水,终有一天会遇到他。

在时间的深处,与你相遇——《唐风·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在春秋时期,婚礼都是在傍晚举行,这边日照将残,那边三两小星已然闪烁,新郎与新娘就是在这样缱绻柔和、如梦的光景下初初相见。

柴草捆得再紧些吧,那三星高高的挂在天上。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让我遇见这么好的人呀。你呀你呀,这样的好,让我该怎么办呀?

柴草捆得再紧些吧,那三星正在东南角闪烁。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让我看见如此的良辰美景呀。你呀你呀,这样好的良辰美景,让我该怎么办呀?

柴草捆得再紧些吧,那三星高高的挂在门户之上。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让我看见如此灿烂的人呀。你呀你呀,这样的美丽,让我该怎么办呀?

宇宙空阔寂静,我们的相遇难得而珍贵。

所以我们能遇见谁就要认真遇见,

我们能拥抱谁就要紧紧拥抱,

同样——我们能买到什么就要毫不犹豫地利落买下。

所谓遇者,正是这样的不期而会,而所谓不期而会,就是这样值得我们惦念一生。在这苍茫尘世中,我像个不知疲倦的赶路人,对生命里的种种遇合充满期待,不管怎样的情节曲折,我只静然,等待它们一一发生。

其实,世间一切之所以是现在的样子,都有注定的。茫茫天地间,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并不是天地间的偶然、生命里的意外,而是冥冥中早就定下的安排。正如《传道书》中所说: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所以,现实中的人们何必张皇,何必逡巡不安,也不要再去试探、惧怕,时间有的是,前方路还长,不管有多少次你想象着他的到来,他依然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前来,撷取你的全部的心和全部的爱恋。世间的相遇都是神明的摄理,星命的佳会,纵使你万水千山地游荡,那人也定会从你相反的方向,不期然而然地来到你的面前。你要做的只是,绽放出绝美的微笑,紧紧拉住他的手。

寸寸柔肠总关情——无名氏《古相思曲》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我一直相信,人的一生中至少该有那么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就像杜拉斯说过的那句无比温柔的话:我遇见你,我记得你,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你天生就适合我的灵魂。

年少时候总轻狂,总以为没有人能懂得自己,常会念着:“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再不就是“欲取鸣琴弹,愁无知音赏”,然而心里却也常会想遇见那么样一个人,只那远远一瞥,便让彼此的心里有了暖。

后来读到席慕容的《古相思曲》,题记是一句古诗“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当时就为这句着迷,奈何找来找去也难找到全诗,只得从席慕容用现代语言所作的诗中,细细揣摩那首《古相思曲》的曲折婉转。

在那样的古老的岁月里。

也曾有过同样的故事。

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

还是说今夜的我。

就是那个女子。

就是几千年来弹着箜篌等待着的。

那一个温柔谦卑的灵魂。

就是在樱花烂漫时蹉跎着哭泣着的。

那同一个人。

那么 就算我流泪了也别笑我软弱。

多少个朝代的女子唱着同样的歌。

在开满了玉兰的树下曾有过

多少次的别离。

而在这温暖的春夜里啊。

有多少美丽的声音曾唱过古相思曲

席慕容写得这样好,诗中那个弹箜篌的女子仿佛就是她自己,也仿佛是诗外的我们每一个人。那些年少的情怀总是极微极妙极难解的,多少人在年少时都有过谦卑的暗恋,都为那暗恋的人做过很多自己日后也深觉不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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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二)



说到暗恋处,不由想起唐朝诗人李端那首很有趣的小诗《听筝》: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诗中的周郎就是三国时期的名将周瑜。这首诗就是源于《三国志·周瑜传》中所记载的一个关于周瑜的典故:“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

周瑜擅音律,他在听别人弹奏乐曲的时候,常能听出其中弹错的地方。即使他多喝了几杯,有了些许醉意,如果弹奏中出现一处不合音律的错误,也一样瞒不过他的耳朵。足见周瑜耳朵之聪敏。而且每当发现曲中出现错误,他都会看向弹奏者,微微一笑,提醒抚琴者,这里出现错音了。因此,当时有两句歌谣道:“曲有误,周郎顾。”而后人李端就将这一典故,敷衍为一首关于暗恋的小诗,写一个弹筝的女子为使自己爱慕的周郎能顾盼自己,就故意将弦时不时地拨错。

与这弹筝的女子相比,《古相思曲》中的女子显然要恋得更苦、更凄切,而这一切的苦都源于那人偶然间的一回顾,谁知竟连带着断送了她一生的幸福。

他是天边的明月,她则是萦绕明月的淡淡薄雾,待到天明,月渐渐隐去,而雾也随着月慢慢散去,只是雾将它的悲伤留在那草木上,化作一颗颗晶莹的露珠。

他抚得一手好琴,而她常常伴着他的琴音起舞,但如今琴在匣中,无法自鸣,而那个让她全心为他而舞的人已经不再。于是,她的心也闭上了,再听不到那熟悉的琴音。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当初那次无心的回顾,他的目光像梦一样,还是一桩带着笑的梦。他站在那里,儒雅而安静,像盛开在墙角的茉莉,不抢眼,却暗暗教人心喜。从那以后,她的心中就有他了,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再也不能少了他。

她想着,就算要她此刻死去,那缕轻烟般的魂魄也定是会随了他去的。而有时也真恨不得自己就此死去,不然这绵绵缠缠的相思让她如何自安己处。

这辽阔世间,这茫茫岁月,她不知他的去向,而她的相思也终究是无处投递的。靠在门上,无助地望着天,她想起他临别前的叮嘱:如欲相见,登上那至高处,看看那悠悠长路,我反正在那种种悲喜交集处。

他们因一次回眸而相遇,相恋,却难相守,于是,她将这浓浓的悲哀写进长长的诗里,却仿佛不够似的,痛根本没有减少丝毫,也让后世的我读来心痛难忍。她只为纾解自己的悲伤,却不知现代也有一名女子与她同样,以诗唱出这痴恋的苦:

我以为。

我已经把你藏好了。

藏在。

那样深。

那样冷的。

昔日心底。

我以为。

只要绝对不提。

只要让日子继续地过去。

你终于会变成一个。

古老的秘密。

可是。

不眠的夜。

仍然太长。

而,早生的白发。

又泄露了。

我的悲伤。

木心先生所言极是:“确是唯有一见钟情,慌张失措的爱,才慑人醉人,才幸乐得时刻情愿以死赴之,以死明之,行行重行行,自身自心的规律演变,世事世风的劫数运转,不知不觉、全知全觉地怨了恨了,怨之镂心恨之刻骨了。”

我们都明白这道理,却不知道这样慑人、醉人的爱竟然会带来这样的痛、这样的苦,纵使望断天涯路也难消除。

人面桃花,物是人非——崔护《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民国女子”一篇中,写过这样一段话:一日午后好天气,两人同去附近马路上走走。爱玲穿一件桃红单旗袍,我说好看,她道:“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

那时,他们正爱着,爱情将桃红染得这般娇俏甜蜜,氤氲着恋爱的香气。桃红最适合正好的爱情,最好的年华。但凡浓烈的爱,青春的少女,总是要配得一束桃花才合衬。而在古礼中,桃之有华,正是婚姻之时。那首最著名的《桃夭》就是为贺新婚所作之词,其中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堪称是千古词赋中歌咏美人的始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茂盛的桃树抽出嫩嫩的枝丫,而那艳丽粉嫩的桃花在枝头迎风而颤,一时间红了满山满谷,一个像桃花一样鲜艳,像桃树一样娇俏青春的女子就要出嫁。她颜如桃花,却又宜室宜家,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啊。

吟诵《桃夭》,常是未饮先醉。也是自《桃夭》始,诗人们常会用这最艳的桃花色来歌咏美貌的女子,像陈师道的“玉腕枕香腮,桃花脸上开”,还有崔护那句著名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崔护在唐朝灿如繁星的诗人中并不起眼,在其传世诗作中,唯有《题都城南庄》一首广为众人所熟知。然而,大家都知道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却不知道,其实这其中尚有一个和桃花一样灼灼照人的爱情故事。

崔护是博陵县一位年轻书生。他天资纯良,才情俊逸,但性情颇清高孤傲,平日里常是独坐寒窗埋头苦读,极少与他人交游往来。

这一年清明,天气晴好,桃花艳,柳色深,春意浓,晴阳暖照。崔护一时兴起就放下书本,独自出城寻春。他漫无目的地行走于春山春水间,不知不觉离城已远,来到一处僻野。那里农舍零落,只在山坳处桃林中,隐约见得一座茅屋。

崔护此时腿酸口渴,就快步向那茅屋走去,临近屋舍,只见桃林蔚蔚然然,满树桃花灼灼,风中满是绕人的清香,崔护沿着桃林间的曲径一直走到柴门前。他立定,轻叩门扉,问到:“小生寻春路过,想讨些水来解渴。”

这时,屋内走出一位少女,布衣素髻,明眸善睐,她请崔护落座,即为他张罗茶水。崔护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女,只见她一双眼秋波盈盈,面容白里透着淡淡的红,不施脂粉,却宛如院中的桃花。

崔护看得发怔,未免失态,只得努力稳住外露的情绪,轻轻呷着茶水。接着,他状若闲聊地问起少女的姓氏及家人。

少女心中明了崔护的心意,而她也同样倾心于这位风华正茂,长身玉立的年轻书生,只是她不敢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敞开心扉,所以无论崔护问什么,她一味含羞不语,但那含情脉脉的目光却泄露了心中的一切。

其实,崔护也与少女一样无措。平日里独来独往的他不甚明白女子心事,而饱读圣贤书让他不能做出热烈轻浮的举动,只好收心敛神,默默地饮茶。

眼看日头偏西,崔护不得不起身告辞。少女送他出院门后,独自倚在柴扉上默默地目送他渐行渐远。门前的丛丛桃花映着门下桃花般的少女,真是一副绝妙的春景图。

回到家中,崔护收敛了心神,继续苦读,情潮涌动的内心随着桃花的萎落而渐渐平静。然而,到了第二年桃花盛开的时节,崔护不由得想起城南旧事,他带着无法压抑的冲动一路向城南寻去。

几经周折,他终于找到去年那座茅屋,那开得正好的桃花,那院落,那柴门,一切如故。只是这次,他叩了许久的门都不见那桃花般的伊人出来,崔护顿觉冷水浇下,火热的心凉了大半。

他一人枯坐在桃树下,待到夕阳西斜,仍不见有人归来。他心灰意冷,就在房门上提笔写下一首绝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这次寻人未得,心中委实放不下,以至无心书本,茶饭不思。数日后,他决定再去一次城南茅舍。

崔护带着忐忑的心情一路走到茅舍,谁知尚未走近就听到一阵哭声。他不明所以,忙去叩门询问究竟。只见这次出来应门的是一个白发老者,颤颤巍巍,涕泪纵横。老者对崔护上下打量,问道:“你莫非就是崔护?”

崔护有些讶异,却忙点头称是。老者一听,大放悲声:“就是你杀了我的女儿啊!”崔护听后,大为惊诧,只听老者哽咽道:“小女年方十八,知书达礼,待字闺中,自从去年清明与你相见,便日夜挂念,等你再度来访。奈何一年来不见你的踪影,她本已绝望,前些天便去亲戚家小住。谁知归来时,见到门上你所题之诗,她便不食不语,不出几日便一病不起,撇下我一人独自去了。我已经老了,只有这一个女儿相依为命,本想为她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让我们父女从此有所依傍,如今她却先我而去,难道不能说是你杀了她吗?”

崔护听完仿佛遭雷击,整个人愣在当场。他没有想到,不过萍水相逢,奈何这女子竟痴心如此,对他用情至深。此时,他只觉心口疼痛欲裂,面上热泪奔流。

他向老者请求去拜祭女子,老者带他进入内室。女子才断气不久,面容如常,在床上静静地卧着,像是刚睡去不久。崔护看着他朝思暮想的容颜,忍不住趴在女子的脚下大哭:“我在这里啊,我崔护在这里啊!”

崔护一边摇晃着女子,一边大声哭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许是崔护满心的悲伤让上苍心有不忍。只见,本已断气的女子悠悠地转醒,双目开启,渐渐有了微弱的鼻息。

崔护和老者见后,惊喜万分,忙将她扶起,服侍她喝水、进食。这多情的女子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可见世间,唯有情字勘不破,唯有情字参不透,也唯有情字最难忘。

之后,崔护忙赶回家,禀明父母,要迎娶女子过门。崔护父母也震撼于他们的真情,就依礼行聘,择一吉日将这女子娶进门来。

婚后,女子殷勤执家、孝顺公婆;夜来红袖添香,为夫伴读,使得崔护心无旁骛,功课日益精进。终于在唐德宗贞元十二年,崔护获进士及第,外放为官,自此仕途一帆风顺,官至岭南节度使。

唐朝文人孟棨在他的《本事诗·情感》中记载了崔护这首诗和诗后的故事,自此流传开来。而后世有心人欧阳予倩就此事编写成一出京剧,名为《人面桃花》。从此,“人面桃花”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桃花缘”。

繁华寂寞,不过流年一瞬——李商隐《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对于解谜的热衷,似乎是人类的天性,古往今来,我们倾情于各种谜题:古代文人雅士喜欢以字谜和诗谜行酒找乐,平民百姓则对一年一度的元宵灯谜会大有期待;到了今天,幻方、数独等带着科幻气息的现代谜题同样让地铁和公交车上众多百无聊奈的都市人玩得不亦乐乎。

大家对造谜和解谜的热衷,投射到文学上更是丰富多彩。撇开那些简单明了的藏头诗、咏物谜不算,意向所指颇为丰富的诗词更是有着恍惚多变、扑朔迷离的不定解,真可谓是“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汉姆雷特”。不得不承认,“暧昧”这个词本身就散发着天然的诱惑之光,总是在不经意间就虏获了人性中好奇和八卦的一面。正因如此,李商隐那些对自己私生活意有所指却又雾气朦胧的诗作千百年来魅惑不减,成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瑰丽而浪漫的谜题。读李商隐的朦胧诗,就像是在霓虹灯影里漫步,不知不觉便会一头扎进茫茫夜色,步入诗人早已设下的迷局,心甘情愿地沉醉不知归路。

李商隐的诗歌善于制造迷梦,从脍炙人口的典故中截取亦真亦幻的玄思和片段,建起一个抽离于现实的异度空间。或许是故意要和这个世界的“确定性”做对,和人们惯常情感的“确定性”作对,李商隐这个书写爱情的高手往往不直接着笔描画当下的欢愉或是心碎。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飘摇的笔调像是魔术师在光影绚烂的舞台上玩尽高超的戏法,轻而易举就将目眩神晕的观众引入时光的隧道,引入某一段吊诡的过往。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庄生晓梦迷蝴蝶”这般的幻彩诗句,载着老庄的哲思,飞入我们理所当然的眼中,提点我们去怀疑自己的存在,拷问人生的真实。也正因为如此,总要看到“此情可待成追忆”,我们才会生出对往日情怀的些许怅惘,却仍然像被洗过脑那般一无所知,只是对“此情”有着这般那般不能确定的想象。

为了印证李商隐在时间维度上的若即若离,让我们回到本诗的首联:星辰是昨夜星辰,夜风是昨夜长风,刹那间就让人有了午夜梦回之感,仿若再一次置身于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循着灯影,在若明若暗的夜色中缓缓前行,诗人将我们带往装饰着精美漆画的楼阁以西,以桂木作为椽柱的厅堂以东。这也许是酒酣耳热、夜宴正欢时,设宴主人的院落中一个树影摇曳、远离喧嚣的清幽之地。

这样旖旎的氛围让我们无法不产生微醺的联想,进而期待诗人向我们讲述一个风情万种的故事,然而读者并没有如愿以偿。诗人只愿扮引路人,却拒绝当解说者。借由华丽意象的指引,我们可以轻易地在李商隐内心的秘密花园中徘徊,独自猜测和附会那些华丽而神秘的景致,却也只能如此而已,诗人秘藏了仅供独家回味的真实细节和微妙情感,也许不便让人得知,抑或舍不得与人分享。

然而这又有何妨呢。张家界的嶙峋山石对于造物主来说,也许仅仅只是阻拦人类步履的险境而已,却在每个人的眼中幻化为完全不同的美丽桃源。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密境,仅仅向众人展露一角就足以美不胜收。见仁见智的解读,本身就不啻为一次美的再创造;就算是那些千奇百怪的误读,也往往透着一种解构的幽默感。

当我们还在构想各自心中的浪漫故事时,李商隐并没有停下来等我们。诗人笔锋一转,开始于颔联书写相思。于读者而言,我们甚至没有搞清楚诗人念想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也许正是因为有意无意地隐略了相思的对象,这种相思反而显得更为纯粹、更为宽广,也更能引起普遍的共鸣。

心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双和一单的对比让人很容易联想起李清照那举世闻名的哀吟: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李清照最终落足于“闲愁”,对于和丈夫分居两地却感同身受的遥想固然使她得到短暂的快慰,然而浓云般的愁绪还是在片刻阳光之后再次聚拢。李商隐却不一样,他虽然恨自己身上长不出凤凰般的五彩羽翼飞到爱人身边,却很快从内心深处获得了感召和启示:因为相知之深,彼此的默契就像灵异的犀牛角一样息息相通。

李商隐从痛苦中熬制出甜蜜,从寂寞中煎酿出期待,将相思的苦恼和心心相印的慰藉结合得天衣无缝,描摹出情致正浓却又不能继续相守的恋人间那种撩人心魄的痴缠。从陈旧典故中走出来的“灵犀”,凭着此处的千古名句成为了后世形容默契爱情的不二法门。

及至颈联,我们再一次随着诗人的记忆返回昨晚宾客众多、觥筹交错的客堂。树影下二人独处的曼妙依然历历在目,场景却早已随着镜头切换至夜宴的喧嚣深处。人们行酒划拳,玩着隔座送钩、分组射覆的古老游戏,“酒暖”和“灯红”更是捎带出醉人的春意。在夜阑静处交互心意,甚至以吻封锁过的那位女子,此时或许正风情万种地坐在席间,与众多对她钟情的男子一起畅饮。她巧笑倩兮,八面玲珑,只有不时向诗人投来的目光透着点点羞涩和纯真。

无奈,狂欢终归是一群人的孤单,而南朝的王籍更是早就道出了“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真谛。饮宴越是热闹无忌,诗人便越是不舍这难得的欢愉;越是贪欢,不得不在更鼓报晓前离开的遗憾便越浓。一想到天亮还要去衙门当差,诗人就更加悲哀了,四处飘零、居无定所的差事就像近来蓬草般的人生际遇那样令人叹息。

所有的暧昧之处,诗人当然都没有说明。我们只能枚举种种臆测中的一番可能,甚至于到了最后还是要忍不住反问,这会不会只是一个游离的梦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滚滚红尘和种种烦恼皆由心生,然而这也许就是多情善感之人西西弗斯式的宿命。李商隐若是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站在谜题之外,嘲笑诸君仍然于梦境的“当时”跌跌撞撞,步履蹒跚。

你那不经意的笑,如同春风戏过水塘,漾起波纹,盈向我的心口。初遇时,我的心如乳白色的初酿,经过十月的发酵,渐如琥珀之澄澈。只是,酿成的酒再难回到最初的米。

只有你,是我思念的方向——《周南·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在西方浪漫主义中,有一种“企慕情境”,钱钟书解释其为“可望而不可及,心向往之,却身不能至”。“企慕情境”放到中国美学中,《周南·汉广》就可作为其中的代表。

南山上满是高又大的树木,郁郁葱葱,枝叶如盖,我却不可以在那树荫下歇息乘凉。汉水边上有一位女子是我的心上人,我却无法去追求她。汉水滔滔又宽又广,想要游过去是不可能的;江水悠悠激流多,就算划着竹筏也很难通过。

眼前这柴草丛里,杂草错杂丛生长得高,我埋着头,用刀不停地割下柴草荆条。我心爱的姑娘就要出嫁了,我得赶快喂饱她的马儿才好。汉水滔滔又宽又广,想要游过去是不可能的;江水悠悠激流多,就算划着竹筏也很难通过。

眼前这柴草丛里,野草错杂丛生长得高,我埋着头,用刀不停地割下蒌蒿。我心爱的姑娘就要出嫁了,我要快快喂好她的小马驹,驮着她去婆家。汉水滔滔又宽又广,想要游过去是不可能的;江水悠悠激流多,就算划着竹筏也很难通过。

诗中的男子所渴望、所追求的女子在对岸,与他一江之隔,可以眼望心至却不可以手触身接,这是一种可以永远向往却永远不能到达的境界。

不过遥望过她在水边嬉戏的身影,他就知道自己是在爱了,然而,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因为她即将嫁给别人,然而,他依然爱得不声不响、无怨无悔,默默地割草,喂她的马,好让她顺顺利利出嫁。她即将成为别人的妻,而这般蚀骨的思念,便是他日后回忆的方向,留待往后日子中他一人独自品尝。也许这也是一项恩典。

电影《永恒的一天》中讲了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偶然遇见了一个阿尔巴尼亚少年,正是这次偶遇,让老人在离世前体会到了一种纯净的爱。片中的阿尔巴尼亚少年说:

我的小小生命之鸟,在陌生的地方暗自神伤,那异地因你的来临而丰盛起来,而我却为你日渐消瘦,我可送你什么?我送你一只苹果,它却腐烂,我送你一只梨子,它却腐烂,我送你白葡萄,它们却在路上腐烂,我送你我的眼泪,却在未见到你之前已被风干。

《汉广》中的男子和影片中的阿尔巴尼亚少年有着一样的内心,简淡无瑕,清净而无所求,他们给心爱之人难消逝、不腐朽的一切,纵使无望、纵使卑微。

这种卑微无望的爱情正如缪塞在《雏菊》中所写:我爱着,什么也不说,只看你在对面微笑;我爱着,只要心里知觉,不必知晓你对我的想法;我珍惜我的秘密,也珍惜淡淡的忧伤,那不曾化作痛苦的忧伤;我宣誓:我爱着放弃你,不怀抱任何希望,但不是没有幸福;只要能怀念,就足够幸福,即使不再能看到对面微笑的你。

雏菊这样的花,枝干不大,花色不酽,气味冲和,小小的,怯怯的,多适合暗恋的花儿。韩国有部电影叫做《雏菊》,剧中男主角在暗中默默恋着女主角,碍于他职业杀手的身份,他不敢靠近她,只是每天在她的门前放上一盆开得正好的雏菊。



我是世人眼中的笨蛋、白痴,总是毛手毛脚,将自己的生活弄到乱七八糟,不会说很多种语言,不会穿着高跟鞋走长长的路,走路总会被绊倒,还常常丢三落四,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做得最好的,只有爱你这一件事,却让我成为无人可及的天才。然而我也只会这样笨拙地爱着你,如一棵雏菊开放在世间。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你是不是也一样,在心底,总会盘旋着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情意,指引我们去做一些温柔的事,略显卑微,不齿于人。

我觉得,一个人在年少时一定要经历一场暗恋,为一人默默思量,忐忑不安,殒身不恤。并用自己全部的身心体会此间暗涌的强大力量。也会及早地诧异于一场场奇迹的悄然盛开。

其实,爱情的事本就是成功在天,失败在己,这道理千年不变。所以,纵然你的等待最终没能开出任何花任何果,你的生命也会开始缓缓转变了方向,自此,你将看到新的视野、承接新的蜕变,再与他无关。

在思念里,与时光默然相对——《王风·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小时候,妈妈念过一则谜语要我猜:“四季攸来往,寒暑变为贼。偷人面上花,夺人头上黑”。那么小年纪的我尚觉察不到时间流逝之残酷无情,自然也猜不出谜底。但却一直觉得这诗煞是有趣,这么多年过去依然记得分明。

上中学时学到一篇课文《匆匆》:“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

朱自清写下这篇《匆匆》,旨在感叹时光不为人知地匆匆消逝在行走坐落中。正如《摩诃僧祇律》卷十七谓:“二十念名为一瞬顷;二十瞬名为一弹指。”才弹指间,一天的光阴已如昙花般消逝。

日后,渐渐有些微的感知:所谓一日之短,有如弹指。然而,时间有着比弹指更残酷的速度,像那王质,不过在石室山中看了盘棋,他的斧柄烂了,斧头锈了,家也寻不回了。世界就这样抛下他,独自走了数百年。

后来,无意中读到许由的《两天》:

我只有两天,

我从未把握,

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

我只有两天,

我从未把握,

一天用来想你,一天用来想我。

我只有两天,

每天都在幻想,

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

我只有两天,

我从未把握,

一天用来路过,

另一天,哎,还是用来路过。

这首《两天》读来不似《匆匆》那般无奈,而是斩钉截铁似的,却又不免苍凉。也值年岁渐长,回头想起妈妈念过的谜语,竟生出对生命悲欢稍纵即逝的莫可奈何和隐隐悲哀。

只有两天的生命,恰如一出只有两幕的戏剧,刚启幕的序曲尚未纵情地唱完,结束曲已经响起,不管剧中人是否演得尽兴,唱得动听,幽黑的幕布又开始徐徐落下了。

想到这儿,大家都难免心惶惶吧,埋怨这诗人的想象力也未免太绝情:我们可都想过长长的一生哩!可是,转念一想,就算只有两天,对《采葛》中的男子来说也许还是太长呢。

他爱慕的女子要去采葛来织夏天用的布,整整一天没能见到面,他在思念和彷徨中徘徊,这一天怎么漫长得好像三个月那么久。

他爱慕的女子真是勤劳,采完织布的葛藤,又要去采祭祀用的香蒿,又用去一天的时间没能见到面,而这一日更加的漫长,仿佛经历了三个季节。

那个勤劳的姑娘采完葛藤,采完香蒿,又要忙着去采艾草了,不过才一天的光景,怎么他感觉像是隔了三年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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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三)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内,在时间之外,等你,

在刹那,在永恒。

我要你知道,不管你在山中,你在林中,或是你在那一池的红莲中,我都会在原地等你,无怨尤地等,惟愿在我的思念殆尽时,看见:忽然你走来/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一首小令/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等你,在时间之外——《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我们的生活中从来就不缺少关于等待的故事,随时都会听到、看到各种不同的等待。有时,也不禁会问自己:是不是爱情中少了等待就不能称其为爱情?但是,如果我们把爱情都消耗在等待的时光里,爱情还能留给我们什么呢?

我这想法,显然是现代人的思维,悲观,自怜又无耐心。在古代,那些爱着的人除了爱,并为爱做能做的一切事,是从来不作他想的。

娥皇女英等丈夫却等到他的死讯,哭出滴滴血泪,染得竹子斑驳了千年;涂山氏为治水不归的爱人守望,生生地将自己站成一座望夫石;尾生为爱人等待,大水来他也要抱着约好的柱子死去,为什么呢?只为让爱人知道,他一直等她到生命逝去。

当然在古时候,并不是所有的等待都带着关乎生死的大悲切,《静女》中男子的等待就显得平淡日常,煞为可爱。

我中意的那个善良美丽的姑娘真是顽皮可爱,她约我到这城头来相会,自己却故意躲藏起来不让我看见,我找她找得真心焦,一边抓头发,一边来回走。

我喜欢那个漂亮姑娘心思纤巧又细腻,她曾经送给我一支小笛子,红彤彤得闪着亮光,真是让人越看越喜欢。

我喜欢的好姑娘真贴心,她去牧场游玩归来,又送给我一颗初生的白茅草,柔嫩嫩的,美得出奇。但也不是因为这白茅草真的很美,只因为这是我的心上人美人送的,里面满是她真切的爱意。

在城门的角楼中,一个男子急火火地赶来,只见他四处张望,搔首挠耳,不断地徘徊,模样狼狈又好笑。原来,他早早来到心上人定下的约会地方,生怕自己迟到,却又遍寻不着他心爱的姑娘,殊不知,是姑娘自个儿躲起来,故意让他找不到。

这首《静女》有着诗经中少有的轻松调调,让人读来耳目一清。这诗中有焦急的等待、欢乐的会面,同时又有幸福的回味。和它比起来,同为等待情人的《邶风·匏有苦叶》就显得苦情得多。

《匏有苦叶》讲的是一个女子等待情郎渡河相见时的情形。这女子同《静女》中的男子一样,神色焦急,只因情人应至而未见。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古时的婚礼都要在隆冬季节举行,这女子的情人要从济水的对岸过来迎娶她。但是眼见快要入冬,河水就要结冰,如果男子再不渡河,就没有船为他摆渡,也就赶不上那结婚的好日子了。

葫芦叶子枯了,正好可以收获葫芦,好让你在渡河时系在腰上。你看这济水的渡口内水的深浅不一。水浅时你用双手提起衣襟就能通过,而水深时你就只好放下衣襟缓缓淌过了。

我看着眼前的济水一片白茫茫,而水边的野鸡正叫得欢,它们正在用歌声吸引自己的伴侣前来。河水涨到最满时,也只能浸到半个车轴,所以你不用担心。

黎明到了,初升的太阳照得草叶上的露珠闪烁出七彩的光芒,我的耳旁响起了大雁们相对的嗈嗈鸣叫,如果你有心想要娶我为妻,就要趁河上的冰没融化前举行婚礼。

河上的船夫不断地对我挥手,问我是否要上船,我只好假装看不见,眼看别人纷纷上船准备渡过河去,只有我还在岸边徘徊,等着你来与我作伴。

虽然情感基调不同,但《匏有苦叶》和《静女》都一样描写了那些清朗明亮的日常风物:彤管、白茅草、泅渡之舟、求偶之雉以及涉水之人。这些都是生活中的平常之物,也是天地自然中的平常之物。然而都怀藏着各自温暖的心事,一眼望去便看得这一切都很自然,很美好。

在武侠小说界有“金古梁温”四大侠,他们在剑气满天的江湖恩仇中纵横往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可是,很少有人知道温瑞安曾经写过一首很温柔的诗叫《黄河》:

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

来洛阳是为求看你的倒影,

水里的绝笔,天光里的遗言,

挽绝你小小的清瘦,

一瓢饮你小小的丰满,

就是爱情和失恋,

使我一首诗又一首诗,

活得像泰山刻石惊涛裂岸的第一笔……

就化身为枯藤松柏吧,

我有更长而倦的守望,

在许多敬佩与不敬佩的目光中,

你的了解更是抹不去的一笔。



我十分喜欢诗中的这一段,也一直觉得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和《静女》的男子有着同样的痴和憨。我们都会为爱情做各种的傻事,但是面对爱情,我们却无须排击什么,无须标榜什么,只要心中存一点挚爱,一点温柔,爱情就会和我们眼前的景致一般天经地义。

等你直到山水的尽头——《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古人云:“古之写相思,未有过之《蒹葭》者。”给《蒹葭》这样绝对的赞,怕是读过《蒹葭》的人都会认同吧。《蒹葭》究竟带给人们多少关于爱、关于相思的美好想象?也许你永远猜不透,而它自身的美也永远没有穷尽

80年代有一首红极一时的歌叫《在水一方》,正是译自《蒹葭》: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足迹。却见仿佛依稀她在水中伫立。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蒹葭,就是我们常见到的长在水边的芦苇。芦苇本是飘零之物,随风而荡,却又因其根而止,远望去,只见一片若飘若止,若有若无的苍茫。

人的思绪至无限处时,也正如芦苇这般恍惚飘摇不定,却又牵挂于根。而人的思绪之根就是人的内心深处之情,但凡有所思者莫不如是。

“白露为霜”,《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由此可见,露之为物,夜气凝结于草叶之上,日头一出则瞬息消亡,即人言“露水姻缘”之短暂,又恰如情之为物,虚幻而未形,却又无比真实地出现过。

而霜是露珠所凝结而成。土气津液从地而生,遇寒气而结为霜,霜存之较露而久。诗中的男子因为苦苦追求佳人而不得,竟相思益甚,对她的感情也历久弥坚,正如最初的露在日日思念的寒气中凝结为霜。

“白露未晞”,“白露未已”这二句透露出男子对所恋慕的女子无论如何都难消散的感情,所以不得不受着这种相思之苦的折磨。这不正是常人所谓:“求不得苦,爱别离苦,此相思之最苦者也。”

诗中的男子,思念女子至极,仿佛她的身影无处不在,连那朦朦胧胧的水中央似乎正站立着她。虽然我们知道人不能立于水上,但那景象想来却极美,正像洛夫那首《众荷喧哗》:

众荷喧哗,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

要看,就看荷去吧,

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

从水中升起,

你是喧哗的荷池中,

一朵最最安静的,

夕阳,

蝉鸣依旧,

依旧如你独立众荷中时的寂寂,

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

等你,

等你轻声唤我。

诗中男子痴守着对伊人的思念,逆流而上又顺流而下,只为在这途中能够看一眼她,便别无所求。对待自己心爱的女子,他就是这样的心清目明,无欲无求,让一切尘埃都不及。

偶然看到李碧华说过的一句话:“我最想旅游的地方,我暗恋者的心。”李碧华那样冷情冷眼的女子,偶尔也会说些这样柔软的话,想必也是在爱里来回的人吧。我看着这句话,想到了一个男人,他爱了一个女人一辈子,为她写了一辈子的情诗,然而她从来没有多看过他一眼。他就是叶芝,而她是茉德·冈。

茉德·冈,也有人将她译作毛特·冈,或茅德·冈。我还是喜欢茉德·冈的译法,读起来坚硬,看上去却有如茉莉般小小的柔情。每一个读过叶芝作品的人,都会牢牢记住这个女人,作为一个女人,茉德·冈极美。正是这份美丽让叶芝充分领略到人类灵魂所具有的感性之美;而作为一个民族斗士,茉德·冈又极刚强,这也让叶芝在为爱尔兰民族独立解放而奋斗了终身。诗人奥登在评价叶芝曾说:“疯狂的爱尔兰将你刺伤成诗。”这个爱尔兰之所以将叶芝刺得如此伤痛,就是因为茉德·冈的存在。

初遇时,叶芝不过二十三岁,而茉德·冈二十二岁。她是一位驻爱尔兰英军上校的女儿,同时也是一个略有名气的女演员。茉德·冈不仅美貌非凡,窈窕动人,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强烈的大慈悲心。茉德·冈在感受到爱尔兰人民长期受到英国欺压的悲惨状况之后,非常地同情爱尔兰人民。为了爱尔兰人民的未来,茉德·冈毅然放弃了都柏林上流社会奢华安逸的社交生活,积极地投身于争取爱尔兰民族独立的运动中来,并且成为运动的主要领导人之一。茉德·冈的行为和魄力,让叶芝的心目中对她平添了一轮特殊的光辉。

叶芝对茉德·冈一见钟情,并且一往情深。这样深情来得突然,一发再难收拾,并且奇妙地几十年不曾退去。叶芝这样描写过他第一次见到茉德·冈的情形:“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

叶芝深切地爱恋着她,但又因为她在他的心目中形成的高贵形象而时常感到无望。年轻的叶芝总是觉得自己“不成熟又缺乏成就”,所以,尽管这份暗恋的心情煎熬着他,他不敢贸然地向她表白自己的心声,一半是因为他的羞怯,另一半是因为觉得她不可能嫁给一个穷学生为妻。而且叶芝知道,茉德·冈的内心牵系着爱尔兰整个民族,身上肩负着革命的重任,她并不会如那些小儿小女般将自己安妥地放在一个男人身后,冠他的姓,庸庸碌碌过一生。

茉德·冈对叶芝一直是若即若离的。他们相识几年后的一天,叶芝误解了她在给自己的信的意思,以为她对自己做了爱情的暗示,就兴冲冲地跑去向茉德·冈求婚。这是叶芝第一次向她求婚。而她拒绝了。

茉德·冈说她不能和他结婚,但仍然希望和叶芝保持长久的友谊。而后茉德·冈共拒绝了叶芝的三次求婚。后来,茉德·冈嫁给了爱尔兰军官麦克布莱德少校,这场婚姻到后来颇有波折,甚至出现了不小的灾难。可她依然十分固执,即使在婚姻完全失意时,依然不肯接受叶芝的追求和安慰。尽管如此,叶芝对她的爱慕从未有丝毫改变,而那难以排解的思念之痛充满了叶芝一生的大部分时间。

叶芝对茉德·冈的爱情的无望和痛苦,促使他写下很多和茉德·冈有关的诗歌。在数十年的时光里,从各种各样的角度,茉德·冈不断激发着叶芝的创作灵感;有时是激情的爱恋,有时是绝望的怨恨,更多的时候是处于爱和恨之间复杂的张力。

我们所熟知的《当你老了》、《他希望得到天堂中的锦绣》、《白鸟》、《和解》、《反对无价值的称赞》都是叶芝为茉德·冈一人写下的诗篇。

后来,叶芝在他的自传里写过:一切都已模糊不清,只有那一刻除外:当时她走过窗前,穿着白衣裳,去修理花瓶里的花枝。十二年后,我把那个印象写进诗里:

花已暗淡,她摘下暗淡的花,

在飞蛾的时节把它藏进怀里。



看着叶芝那些美好的诗篇,回过头来在读一遍《蒹葭》,不由得想:这两个男子,出生的时代不同,国籍不同,所接触的文化、教育皆不同,却同属这世间最曼妙的暗恋者。

裁一段相思铺路——无名氏《越女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惮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天被人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我爱你,你却不知道’和'我爱你,我却不知道’,到底哪个更深情?”当时听来只是一笑,敷衍地答了句“实在想不出诶”。事后,却一直难以释怀,不断地思考:到底“我爱你,你却不知道”和“我爱你,我却不知道”,哪个更深情呢?想着想着,脑中突然出现《越女歌》中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想歌中的女子应该算是独具深情吧。

有一条河,在越国的境内,淌了千年依然静谧、不息,它的不息不过是为千年的人来人往而流动,而它的静谧却是为了不忘记,不忘记那些人走后留下的过往。

千年前,楚国的鄂君子皙泛舟于这条河上,那划桨的越国女子见到他便暗自倾了心,许了情,于是用越语对着他唱了首歌。子晳不懂越语,就让人翻译成汉语给他听: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惮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啊?我一如既往地划着船儿在河上荡着。万万没想到,就在今天这个寻常日子里,我遇到了一个不寻常的人,这位王子为人宽和,他不因我这舟子的身份而嫌弃我,责骂我,居然愿意和我共乘一舟。只是我的心跳个不停,我的手抖个不住,因为我看到了王子,我心心爱慕的人儿。人人都知道山上有树木,树木长树枝,而我这样爱着王子,他却无从得知。

《诗篇》中说: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鹿知道自己爱慕着溪水,可是,那终日流淌不息地溪水能够懂得鹿的心情吗?

佩索阿的《惶然录》中有一句话我最喜欢,他说: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微言。永恒的微言,多么适合那位泛舟的越女,她用他不懂的语言唱出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心情,一曲毕,即永恒。

席慕容曾根据《越女歌》而作一首现代诗,她以女子的心情揣摩越女当时的心动,也以女子的情感熨帖越女当时的心痛:

灯火灿烂,是怎样美丽的夜晚,

你微笑前来缓缓指引我渡向彼岸,

那满涨的潮汐,

是我胸怀中满涨起来的爱意,

怎样美丽而又慌乱的夜晚啊,

请原谅我不得不用歌声,

向俯视着我的星空轻轻呼唤,

星群集聚的天空,总不如,

坐在船首的你光华夺目,

我几乎要错认也可以拥有靠近的幸福,

从卑微的角落远远仰望,

水波荡漾,无人能理解我的悲伤,

我于是扑向烈火,

扑向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

用我清越的歌,用我真挚的诗,

用一个自小温顺羞怯的女子,

一生中所能,

为你准备的极致,

在传说里他们喜欢加上美满的结局,

只有我才知道 隔着雾湿的芦苇,

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

传说中,子晳让人将越女的歌译出,他知晓她的心意后,就拿起一床锦缎制的棉被披在她身上,并将她带回了楚国。其实,如果故事没有这样的结局也许会更唯美:

灯乍亮,你还是端坐在千万人中

那么脆弱而易受伤

或作嗔喜,或作自卫而笑……

而千万人中,我就渴望那么一眼

千万年中,我生来就为等着千次万次中,就白衣那么一次

当杏花 烟雨 绿水江南岸。

当我诗篇背后

透出银色的字

你喜悦不喜悦?感动是可忧的,而我年岁悠悠……

每次一说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自然就会联想起鲍照的“两相思,两不知”。鲍照被今人称为南北朝文学成就最高者,但我浅浅读过他的数篇诗文后,对其并无多少感觉,只承认他的诗文中确有别于众人的清朗俊逸,但仍不如后世之柳宗元、苏轼深得我心。他内心于民族、家国有大抱负,而其文字之清朗正如其内心之磊落刚硬,细想来,他也不过尘世一不得志之寻常男子。

直到一日,看沈德潜《古诗源》评鲍照的《代春日行》:声情骀荡,末六字比“心悦君兮君不知”更深。当时对《代春日行》末六字并无多少印象,就翻出全诗重读。

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

春晖始发,我即将出发去见那明媚春光:百草绿,万木欣欣向荣,春晖洒满绿色大地,千山万岭也换上青青春装。园中处处可闻莺声燕语,仿佛一曲曲悦耳春歌。红梅在春风中竞先怒放,向人间报告春的消息,而含烟带雾的杨柳枝条也不甘示弱,纷纷抽出嫩绿的芽。



人们也换上春装,纷纷来到那浩渺的烟波之上。男子们登上那龙舟画舫,见这春光大好,玩兴渐起,他们齐齐举起木桨,喊着号子,使得那船儿飞快地在水上滑行,一时间,白色的水鸟被惊得扑翅飞向两岸。人们看着青的山,绿的水,白的鸟儿飞,也不禁逸兴大起,在船上奏起了江南流转柔婉的《采菱曲》;不一会儿又唱起和雅古朴的《鹿鸣》之歌。弦歌声声不断,酒杯时时常满,人们在这和煦春风中尽情痛饮。

女子们悠悠荡开双桨,没入一片荷叶田田中,不一会儿又荡到岸边,去攀折那尚未开花的桂枝。她们轻盈地摇着桨,那频频挥动的罗袖随风送出阵阵香气。她们的船儿轻快地行着,沿路翠绿的水草叶子纷纷地向两边倒伏,给她们让路。

春游中的男子女子早已互相钟情,却又不知道对方同时也在相思之中,这情根既已萌发,只待破土而出之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是一场无望地暗恋,而“两相思,两不知”却仿佛这人世尚有无限可能,纵使现在不知,总会有一天相知。纵使一懒、一擦肩、一个不小心,自此错过了,也无妨,淡淡的遗憾才美。

虽然到最后,我也没想透,到底“我爱你,你却不知道”和“我爱你,我却不知道”哪个更深情,但有一件事,我却再明白不过:爱一个人是美好的,而更美好的是爱一个人并且他知道。

到底相思都似梦——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世人之所谓相思者,可望而不可即,可见而不可求;虽辛劳求之,终不可得。于是幽幽情思漾漾于眉头心间。

看窗外春日暖阳炫人眉目、沁人心神,而她单纯如白纸的芳心如今已飘落了几滴他人留下的色彩,氤氲在不经意的心湖,隐约有涟漪阵阵。眼望去,泛桃红夹碧绿,正是缤纷意境。

只是,人何在?

像离开了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城市,像传闻中所有陈词滥调的故事。你离去不归,我用尽全力在想你,为你奋力地写下: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我本应还是那个天真无愁绪的少女,若那天没有遇见你。因你,我初初知晓相思的滋味情状,却也染上了相思的清愁,得了那永难治愈的相思之症。正像我如今这般,身子轻飘飘得如天上的浮云一样随风而荡,心思则像春风中飞舞的柳絮,无方向,无着落,而呼出的气息像游丝一样细弱,似断还连。

我如一丝残留的香气在此处徘徊不去,不过是单纯地盼望能够知道你的消息,知道远行的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要问我这相思病是在什么时候染上的?就是在窗外的灯昏昏暗暗,天上的月色朦朦胧胧之时,我看着眼前的昏暗朦胧突然如此强烈地想念你。

爱情像一滴浓墨,总是强悍地滴落在纯白无垢的宣纸上,不断地渲染扩散。除非割掉墨染的那一点,否则,宣纸永远回不了纯净无垢的最初。只是,不割,痛;割了许是更痛。若已然沾染情愁,心又怎能如宋明山水,再平静没有。世事无常又无奈,很多事情正像十几年后再相逢的曼桢和世钧“再也回不去了”。

《西厢记》云:隔花阴,人远天涯近。“人远天涯近”这五个字足以道破世间情路上所有的悲哀。天涯多么远,也远不过那个人离开的心,也远不过行行重行行的相思。李之仪那首《卜算子》说的正是这样的无奈伤感。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我住在长江的上游,而你就住在长江下游。我们每天都同饮这长江里的水。沿江顺流而下就是我思念的方向,可是,说说容易,就算我天天想念你也依然很难见到你。

长江之水,悠悠向东流去,没有人知道江水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流向大海,而我对你的相思之痛、我心中的离别之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歇。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希望你的心意像我的思念一样,这样的话,我一定不会辜负你思念我的情意。

这首词写了分离隔绝中的矢志不渝的爱情,词中的女子日夜思念心上人,在痛苦和怨恨中,唯有将“共饮长江水”作为自我安慰,又将“只愿君心似我心”作为希望,让自己稍减思念之痛。

死心塌地爱一个人、思念一个人就是这样吧,能与他共饮一江水,共照一轮月都会觉得是上苍赐予的莫大福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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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四)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

恨悠悠

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这相思之愁、离别之恨要到那远去的人归来才能停止,否则只有忧愁,只有等待,只有空空耗尽一缕一寸的生命。足见:世间无限里,却只情字最伤人。

这些女子都是傻的,却又傻得这般甘愿,这般不悔。她们不过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故事,而她们思念的人就是这些故事中不可缺少的那个部分,所以她们可以无悔,可以甘心将自己变成一段并不快乐的传说。

那日,你启一坛封存十八载的女儿红,恰如启我的一生。你可知,我心如酒色之澄澈,随着久远的时间而日渐浓烈。

有你,就有繁华——《鄘风·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

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现实中的我们,常会因为某些日后想来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给我们的人生落下太多的败笔,于是,我们就这样错过一个本该属于你的人,错过一段本该留存世间的美丽。

一条柏木做的小舟轻轻地摇荡在河中。舟中那个头发随风飘扬的好少年,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好侣伴。我曾发下誓言对他的爱永远不改变,母亲啊,为何你要对我的眼光这般不信任!

一条柏木小舟漂来又漂去,在河边慢慢地游。舟中那头发随舟摆动的俊少年,就是我心爱的人。我曾发下誓言对他轻永远不会言放弃,母亲啊,为何你对我们的爱情这般不看好!

而八九十年代颇为流行的一首印度尼西亚民歌《哎呦妈妈》,也与《鄘风·柏舟》一样,都是唱着年轻人追求爱情的渴望:

河里青蛙从哪里来

是从那水田小河里游来

甜蜜爱情从哪里来

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

哎呦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

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古礼要求人们恋爱、结婚都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如《齐风·南山》中所言:“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非媒不得”。虽然在“诗经”的年代,每年三月初三,仲春游会,允许青年男女自由相会,但若谈婚论嫁还是要经由父母媒人等重重礼节、手续。

但是,爱情的轰然来袭,怎能禁得住礼教的层层裹缚?从“髧彼两髦”可以看出,他们都是不满二十岁的未成年人,也难怪女子的母亲如此不安。

人们都是这样,在不谙世事的年龄里硬生生地担负起择定终身的大任,他们的目光还青涩,精力还旺盛,野心也勃勃,世界在他们的眼里仿佛一个芬芳多汁的水果,随时等待被他们咬上一口,所以他们无所畏惧,只会不停地走下去。

但是已入中年的人却正好相反,他们成熟的目光不会逡巡于炫眼的浮华,反而是投向那些收割过的田野,甚至是田野下方沉默寡言的土地,世界在他们眼中就如同一条无声流淌的小溪,容得他们解解渴,歇歇脚,之后就是相伴前行,让一路风景留在身后。

我以为爱就是要山河无尘、朗朗清清。如果有爱,就不要有其他,那些只会弄脏了爱。而爱中应该没有惧怕、没有功利、没有权衡、没有身家背景,当如洁白的罂粟花一般,美丽得让人沉溺、无法抗拒。倘若一开始就计算得清明、守护得周全,那便不能算是爱。而《鄘风·柏舟》中的女子正是这样,爱得坦坦荡荡,她不管他们的前途是否茫茫,未来是否恓惶,只知道,此时此刻,有爱就够了。

其实,每一个母亲都曾经年轻过,也都曾为爱无畏无惧地燃烧过,只是年纪大了些,世故多了些;理智多了些,热情少了些;她们看重的是世俗对一个人所下的定义,而不是内心所感觉到的一个人的真实。

这是母女之间总要发生的矛盾。那个头发飘垂的少年还在舟上等待,母亲的坚持依然不可动摇,她上呼天,下问地:为何世间总是对年轻的爱情充满不信任?

她不知道是否能与他相爱一世,但是她知道此刻她以全部的身心在爱着他。他们都想努力让自己活得丰盛,不让这纯洁无染的爱情淹没在世俗的庸碌中,这难道也是错?

她知道,前面还有长长的路要走,还有大大的舞台在等待;也知道在那俗世舞台的上下通道里,既有光华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但她从没有畏惧,纵使一直行在阴暗里,她也一如坦然,因为她确信,心中有爱,身边有爱的人,就自会成就一番只属于彼此的绚烂繁华。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毛苹《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年岁渐长,我渐渐不再那么信任“绝对”,而是认为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有余地。就算现在以为自己只爱这个人,总有一天也有可能会爱上其他的人。我也认为在这个不符合我梦想的世界里,没有值得让我为之慷慨的人,所以只好自重自卫,和这个世界保有距离,拒绝看得太分明。

然而,我这样究竟不能算是真正爱上过谁,而自重自卫到过分就是自私。要知道,黑白之间存在着各种的灰,但爱中没有任何的灰色地带或模棱两可。爱就是爱,就要100%,哪怕你说爱了99.99%,都不能算是爱。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天啊!我渴望与你相知相惜,长存此心永不褪减。除非巍巍群山消逝不见,除非滔滔江水干涸枯竭。除非凛凛寒冬雷声翻滚,除非炎炎酷暑白雪纷飞,除非天地相交聚合连接,直到这样的事情全都发生时,我才敢将对你的情意决绝抛弃!

战国时,吴王吴芮是吴国开国之主泰伯的第廿九世孙,夫差的第七世孙。他有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妃子叫毛苹。这一年,为庆祝吴芮的四十岁生日,吴芮与毛苹一起来到湘江之上泛舟。二人远望青山,近看碧水,思及这么多年来在外征战的点点滴滴,打打杀杀不断,夫妻则聚聚散散总也难长相厮守,如今天下太平,大势已定,他们终于可以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只是不知还能过几年的幸福生活。想到这里,毛苹和吴芮都陷入了一种莫可名状的伤感情绪里。

毛苹见丈夫心绪不佳,有所不忍,就对着丈夫即兴吟诗一首,正是上面那首《上邪》。这首诗情深深,意切切,吴芮听罢大为震动,竟然让他想到了死,也想到了他的家乡瑶里。

他对毛苹说:“芮归当赴天台,观天门之暝晦。”意思是说:等我死后,请把我送回家乡瑶里五股尖仰天台,我告知父辈祖先们,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完成了他们嘱托我的事,现在就可以放心地和他们在一起,朝迎旭日东升,暮送夕阳西下。”然而就在这一年,吴芮与毛苹夫妇双双无疾而终。

吴芮与毛苹是幸运的,他们相知相惜,又互相懂得,生命里面那许多沉重而婉转的事情,纵使不可说,他也能明白她,正如她明白他。而他们更幸运的是,不但能多年同甘共苦,最后又一同死去,真是应了毛苹的誓言。那五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于是,他们生死同在,永远也不会相决绝了。

要知道,在中国古代,刚烈女子,痴情女子不止是无独有偶,真真是前仆后继,络绎不绝。这不,唐朝那位著名的宰相房玄龄的夫人正是如毛苹一般痴情刚烈的女子。

房玄龄年轻的时候娶了一位夫人卢氏。这位卢夫人气质端庄优雅,容貌美丽,温柔贤淑更重要的是,她为人高洁,坚贞不渝。

有一段时间,房玄龄生了很重的病,几乎就要撑不下去了。于是,房玄龄就对卢氏说:“我大概是无药可救了,而你还很年轻,不用为我守寡不嫁,你可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打算。”卢氏听后哭着说:“好女不侍二夫,我怎么可能再嫁他人!”她怕房玄龄不信,就转身回到帐中,拿出一把剪刀,剜下自己的一只眼睛给房玄龄看,表明自己不会再嫁,无论如何都将对房玄龄不离不弃。

后来,在卢氏的悉心照料下,房玄龄大病终得痊愈。而后他在仕途上也一路平步青云,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但是他从未有过纳妾的念头,以全部的身心来报答卢氏的一片深情。

剜下自己的眼睛来表达自己对爱情的忠诚,现在想来都觉得匪夷所思,且不论剜眼的痛,而是她的爱之深,同时又爱得决绝、凛冽,毫无保留,不见灰色地带。

古今中外多少文人墨客歌颂过爱情,只有但丁说得这样好:“比烈火炽热,比闪电耀眼,比时间漫长,对你的爱犹如人间浩劫,我会把你的尸首高挂在世界最后毁灭的地方。”爱与恨本就是一种浓墨重彩的感情,从不会有温和的中间路线。

此身在,情常在——孟郊《烈女操》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我们听过太多太多的誓言。人类总是急切地调用他们身上所有的悟力、风趣让爱的人相信自己的忠诚和热情,纵使这忠诚和热情未必能如他们所言那般永恒。

而这世上不见得人人都是赌徒,却总看见有人为了他人的一言片语,甘心赔上自己的一生。

我们生活的世界高唱着“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合则聚,不合则散,我们的人生,我们的爱情都有着太多的选择。

读孟郊的《烈女操》,其中的女子对亡夫许下这样的誓言:“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雄梧雌桐相守终老,鸳鸯成双至死相随。贞洁妇女贵在为丈夫舍生殉节。我对天发誓,像那不起波澜的古井水,永远忠贞不渝。

相传梧桐为雌雄同株,梧为雄树,桐为雌树,梧与桐共生同长,也一起老去,一起化灰化烟。植物中有这般深情的树,动物中自然也有如此深情的种。“止则相偶,飞则相双”的鸳鸯被人类歌颂艳羡了岂止千年?

都道人心如月,又怎能夜夜圆满、夜夜皎洁?难怪聪明如朱丽叶者会说:“不要指着月亮发誓,月亮变化无常,每月有圆有缺,你的爱也会发生变化。”

而《烈女操》中的女子发狠似的说着:你看,那梧桐、鸳鸯都是同生共长,生死相随的。虽然我们没能共赴阴间,但我们也绝不忘昔日情意。你走后,我的心就如同那幽深的古井水,再不会为谁起一丝的波澜。

初读《烈女操》,看到“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时,心有不屑,说什么贞节妇女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一身为死去的丈夫殉节,这样才算是至善至美之举。

这明显是在进行封建的说教,在贞节牌坊已成为封建流毒的残迹,供人瞻观的今天,谁耐烦听这些过时的调调?

然后在不屑之下,心中又不免计量:这诗中的女子若真因爱而不再嫁,旁人还能鄙薄她的迂腐、同情她的命运吗?

大学时学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老师着力推荐朱生豪的译本,说他是中国最棒的译莎家,可惜英年早逝。但是,他用32年的生命做成了一件最好的事——翻译牛津版《莎士比亚戏剧全集》。

然而真正让我钟情于他,是因为他说:“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朱生豪对宋清如说过:“要是我死了……不要写在甚么碑版上的活生生的创造性学说,是探究人类发展过程的科学方法。人,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

朱生豪的老师,一代词宗夏承焘也这样评价过他“渊默如处子,轻易不肯发一言”。他就是这样“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孤僻,不合群,秉着“饭可以不吃,莎剧不可以不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这样的人一生只爱一个人,只做一件事,纵使活得简短如一阕小令,也总难让人轻易释怀。

命运总是习惯将更多的清苦留给女人独尝。他们结婚两年后,朱生豪得肺结核去世,独留下宋清如,抚养刚满周岁的儿子,出版他的遗作,将一个女人的漫漫余生全然交付给了他。宋清如在朱生豪逝世一周年后做了一首新诗,名为《招魂》,如今读来,仍能感到她那确确凿凿的痛。

也许是你驾着月光车轮

经过我窗前探望

否则今夜的月色

何以有如此灿烂的光辉

回来吧,回来吧

这里正是你不能忘怀的故乡

也许是你驾着云气的骏马

经过我楼头彷徨

是那么轻轻地悄悄地

不给留下一丝印痕

回来吧,回来吧

这里正是你拳拳的亲人

哦,寂寞的诗人

我仿佛听见你寂寞的低吟

也许是沧桑变化留给你生不逢时的遗憾

回来吧,回来吧

这里可以安息你疲乏的心灵。

从这首招魂诗中,我们懂得:纵使她心上的湖已结满冰霜,他仍是那其中唯一流淌的清浅小溪,永远在她的心田上叮咚作响,不做稍息。

宋清如生于1911年,死于世纪末,她的一生几乎横亘了整个20世纪,经历了那个世纪里战争、饥荒等大大小小变故。

因为朱生豪没来得及译完莎氏历史剧就撒手而去,宋清如就找来朱生豪的弟弟协助自己,二人花费三年时间翻译、整理、校勘,终于完成了《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工作。夫妻琴瑟和鸣,合著一书在当时颇为流行,徐志摩和陆小曼共同创作话剧《卞昆冈》;杨宪益、戴乃迭合译《离骚》;陆侃如、冯沅君合著《中国诗史》;而这部《莎士比亚全集》却可以让朱生豪和宋清如的灵魂在莎士比亚的世界里流淌而不死。

我们从现在看来,那是个充满遗憾的时代。宋清如的译稿在一次抄家中悉数被毁,我们再也看不到了。而这个女子自此竟忽然老下去了,雾气蒙上了她婉转清灵的双眸,爱人离世,译稿被毁,生活窘迫带走了她那些浩淼的才华,丰盈的热情。

老照片中,这位民国女子常著素色旗袍,布鞋,发式简单,笑容干净,神情娴雅。与同时代的萧红、丁玲、林徽因、陆小曼、苏青、张爱玲、孙多慈一样,识文断字,抱负远大,心路坎坷。她们都是处在新旧时代夹层中的女性,带着那颗隐忍、丰沛的心在无尽黑夜中踽踽独行。

这世间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大概就是女人心了吧,谁能想到一向奢华的陆小曼在徐志摩死后会缟素终身,离了华丽场,余生只为“遗文编就答君心”。而徐悲鸿的遗孀廖静文也用了一生的时间和精力守护徐悲鸿的遗产,并亲自组建了徐悲鸿纪念馆。

从前的种种爱若是铭心刻骨,如今失了,自应舍身同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死是一个人能做的最容易的事。然而这些女子都选择活了下来,因为她们的身上都有使命在。

朱生豪给这个正当年华的清丽女子,留下了未曾出版的31种、180万字的莎剧手稿,还有他们嗷嗷待哺的幼子。这些都是她身上背负的使命,是不容许她轻易赴死的。

看过这些为在亡夫的精神光环下勇敢活下来的女子,我突然对《烈女操》少了些许的怀疑。



她也许一样是带着亡夫的使命活在这世上的女子之一,发下这样的誓愿只求告慰那再不能相见的灵魂,并非因封建枷锁的束缚或为世人的眼光。彼时的她,内心如一潭死寂的井水,无论情爱,无论蜚短流长,一任波澜不兴。

她只是想好好活下去,替他活下去,做他来不及做的事,尽他未能尽的孝道、责任,看他再看不到的人世风景。待到百年之后,她也去向有他在的那永恒的寂静中,再将这一切一一说与他听。

当时间过去,容颜更改,凡人的躯体归于永恒的寂静。我们或许可以试着打探那一代的女子是如何穿过黑暗、星空、暴风雨来寻找自我,并在漫长的一生中始终面带微笑,悠远笃定,从而拥有了与我们不同的灵魂。

一切有情,全无挂碍——无名氏《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在俄罗斯诗人中,普希金是太阳,阿赫玛托娃是月亮,而在我看来,茨维塔耶娃就是那一丛永不熄灭的熊熊天火,且名为爱情。读她的诗作,你仿佛看到一个张扬着爱情旗帜的女战士,挟带着如火的热情与狂烈,攻占这个荒芜冰冷的世界。

依然记得,第一次读到下面这首诗时的情形:

我要从所有的大地,从所有的天国夺回你,

因为我的摇篮是森林,森林也是墓地,

因为我站立在大地上——只用一条腿,

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像我这样歌唱你。

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

从所有的金色的旗帜下,从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

我要把钥匙扔掉,把狗从石级上赶跑——

因为在大地上的黑夜里我比狗更忠贞不渝。

我要从所有其他人那里——从那个女人那里夺回你,

你不会做任谁的新郎,我也不会做任谁的娇妻,

从黑夜与雅各处在一起的那个人身边,

我要决一雌雄把你带走——你要屏住气息!

但是在我还没有把你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啊,真该诅咒!——你先独自留在那里:

你的两只翅膀已经指向太空跃跃欲飞,——

因为你的摇篮是世界,世界也是墓地!”

我愣在那里很久没动,反复琢磨这首诗,想着:这是个怎么样的女子,对爱这般张扬,又这般勇敢,那些爱中的不诚实者,左右游移者碰到她,怕是要被这种烈火般的爱灼烧殆尽。

而在那遥远的五代时期,在中国北方也有一位同茨维塔耶娃一样的女子,为爱人写下同样热烈的诗。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我在你的枕前对你许下我不悔的誓言:我对你的爱永不停息,永无休止,除非等到青山烂掉了,秤锤能够浮在水面之上,黄河水彻底干枯,在大白天同时看到参星和辰星,北斗回到天空的南面,如果这些情况都发生了,我还是不能停止对你爱,除非等到三更夜里看到大太阳。

青山、水面、秤锤、黄河、参辰二星、北斗星、三更天、日头,都是习见的,她正是从这些习见之物中找到了灵感,同时也将她内心深如大海的爱寄托在这些习见之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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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五)



如果用时间来计算,一个人可以爱另一个人多少时间?我从不用时间来计算爱你的日子,因为那日子必将十分久远,久到记忆落满了灰尘,久到心上的锁爬满了铜锈,但你的轮廓依然清晰如常。

云林深处,结一段尘缘——白居易《赠内》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

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

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

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

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

至此千载后,传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间,不能忘其身。

所须者衣食,不过饱与温。

蔬食足充饥,何必膏粱珍。

缯絮足御寒,何必锦绣文。

君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

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

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从前的爱情是常常见面,同饮食,共眠,一起迎接晨昏四季,而现代人似乎更愿意选择一种自由、不受束缚的相爱方式:想见的时候两个人才见上一面,见过后就利落地转身,各过各的生活,很少有人希求那种“风大雨大逃不出一个家,看你几时归来”的安全感,现代人的信仰是:安全感只能靠自己得来,别人给的,再多也不够。现代人也不会再做那个“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的梦了。而从白居易这首《赠内》诗中,我们才可以一窥从前爱情的模样。

白居易三十七岁时,娶了诗人杨颖士的妹妹为妻。新婚之际,他写下这首长长的《赠内》诗,向自己的新妻子婉转地表达了自己对婚姻、对人生的希望,这首诗可以算是白居易的“结婚宣言”。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你我在有生之余年结为夫妇同室而居,相亲相爱,死后依然是同处一个棺椁,一起化为尘土。

鲁国时人黔娄,是一位有大学问的人,他曾著书四篇,阐明道家的主旨,尽管家徒四壁,然而却励志苦节,安贫乐道,视荣华富贵如过眼烟云,不参与争名逐利,从而获得极高的评价。黔娄出身于贫寒,但他的夫人施良娣却是贵族出身,她的父亲官居“太祝”,而施良娣本人知书达礼,明媚灵巧,称得上秀外慧中。

为了黔娄,施良娣豪气如云地脱下绮罗换上布衣,洗尽铅华插上荆钗,从太祝大人的千金,甘心变为平民庐中的黔娄夫人施氏。她躬操井臼,下田与丈夫一同耕作,穿的是自己纺织并缝纫的衣服,吃的是自己种植的五谷及菜蔬。但是,她与黔娄夫唱妇随,情好无间,同看花开花落,听鸟语声喧,风过林梢,月上蕉窗,过着与世无争的幸福生活。

冀缺就是晋国的上大夫郤缺。郤缺因父亲郤芮之罪而被贬为庶民,在家务农。他每天都在田间除草。一到午饭时间,他的妻子就会将饭送到田地里,十分恭敬地跪在郤缺的面前,双手端起饭菜,而郤缺连忙用双手接住妻子手中的饭菜,口中不住地向妻子道谢,而妻子也在一旁不住地回谢。饭虽粗陋,夫妻二人倒也吃得有滋有味。而他们夫妻纵使贫贱,也相互尊重,不改深情。后人常用“相敬如宾”来形容他们相敬相爱的表现。

那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只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县令,就不堪官场之黑暗虚伪,辞官归家。而他的夫人翟氏与他志同道合,他说要归家种田,她只说“夫耕于前,妻耘其后”,始终跟随丈夫,一起归隐田园。在浔阳柴桑的蓝天白云下,行进着这样一对夫妻,陶渊明在前面耕地,翟氏就在后面锄草。那时,大地显得格外肃穆,空气显得格外清新,而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也显得无比周正而挺拔。

人们在形容夫妻情深时除了用“相敬如宾”,还常用“举案齐眉”。这“举案齐眉”说的正是东汉梁鸿和其妻孟光的故事。梁鸿家境贫寒,但是博学多才,品德高尚,是个风云一时的人物,当时很多世家女子都想要嫁给他,但是梁鸿从未动心。梁鸿所在的县中,有一个户姓孟的人家,家中有一个女儿,长得“肥而黑”,年过三十仍未出嫁,家中人都替她着急。而她自己却颇为倔强,接连拒绝了几个前来求亲的人,并宣称要嫁人只会嫁给和梁鸿一样贤能的人。

梁鸿听说后,竟然下聘要迎娶这位孟姑娘。成亲当日,这位孟姑娘浓妆艳抹、凤冠霞帔地嫁进梁家。梁鸿见到后,大为失望,连续七天沉默不语,对她不加理睬。孟姑娘前去问他为何一连七日不理她、梁鸿说道:我听说你的事迹,本以为你和我一样,有着隐居山林,甘于贫贱的志向。但是你这身打扮让我感觉我看错人了,你离我的愿望太远了。

这时,孟姑娘欣慰地笑了。别看她姿色不佳,眼界和心胸却不逊梁鸿丝毫。她听了梁鸿的话,立即卸下钗环,挽起长发,抹去脂粉,换上布裙,利落地操持起家务来。这位孟姑娘本就持家有道,身强体壮,甚至能举得起舂米的石臼。不一会儿,就将家里内外收拾得停停当当。

梁鸿看到妻子这般,心中不由得大喜过望:这才是我要的妻子!于是,他为妻子取名为孟光,字德曜,意思是她的仁德如光芒般不住闪耀。而后,他们夫妻二人进入霸陵山中,过着晴耕雨读,抚琴饮酒的自在生活。

后来,梁鸿因事上洛阳,见到都城的满目繁华,又想起底层百姓的愁云惨淡,不由悲从中来,当即写下那首有名的《五噫歌》:

陟彼北芒兮,噫!

顾瞻帝京兮,噫!

宫室崔嵬兮,噫!

民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正是这首诗触了龙颜、动了圣怒,于是梁鸿遭到通缉和搜捕。没办法,他只好携着妻子,改名换姓到处逃亡。他们先到齐鲁,又过吴郡,在吴郡住下时,他们夫妻二人在富户皋伯通家里当佣工。二人虽沦为仆役,住在下方,衣食简陋,但夫妻间的礼节依然一丝不乱。

每次吃饭时,孟光都会用木托盘将粗陋的饭食装好,恭恭敬敬地走到梁鸿面前,低下头,高举双手,将托盘举到眉毛的高度,请丈夫进食。而梁鸿也会双手端端正正地将托盘接过。他们恭敬有加的举止被皋伯通无意中看到,大吃一惊,他想奴仆之中能有如此守礼之人,此人必定不凡。于是,皋伯通就将梁鸿夫妻二人请进家中居住,像宾客一般对待。

此时,梁鸿已经上了年纪,不适合再做体力活,正好在皋伯通家里安心住下,他也充分利用这段衣食不愁的时光,潜心著述,写成书稿十余篇。

白居易用黔娄、冀缺、陶潜、梁鸿的故事是想让他新婚的妻子也能效仿这四位高人的妻子,“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饭衣蔬食又如何,荆钗布裙又如何,只要两个人的内心有着深深的情、深深的懂得,这俗世依然璀璨。正如白居易所言“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要知道,好的爱情如同一场好的睡眠,从头到脚将你覆盖,给你温暖,让你忘怀尘世的一切不堪。所以,我们还会想跟这个世界要求更多吗?



何处清如许,我身独如月。若你再问此生为何,惟愿一壶清酒一竿风,与君日日情意浓。

相思始觉海非深——《郑风·山有扶苏》
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1——14)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论语》中说:“郑声淫”,从《诗经·郑风》中就可见端倪。《郑风》中共有诗二十一篇,其中描写爱情的诗篇就有十八篇之多。在当时,郑国确实是情歌的沃土,而郑国的男女也都颇解风情。

《毛诗正义》中说,郑国“右洛左济,前华后河,食溱洧焉”,其境内四季分明、有山有水,这样的地方即便不产美女,也易生多情人。而且郑国的都城新郑是当时有名的大都会,民间一直流行着男女在溱洧等地游春的习俗。

这首《山有扶苏》就是出自《郑风》的一首情诗,写了一个女子对情人的俏骂。

你看那山顶的大树枝丫繁茂郁郁葱葱,而那池子里的荷花袅袅亭亭,在这么的好景致里,为何我遇不到像子都那样的美男子,偏偏遇见你这个拙钝的小狂徒!

你看那山顶上的青松长得又高又壮,那池子里也开满了红红白白的水荭,在这么好的景色里,为什么我遇不到像子充那样好的男儿,偏偏遇见你这个滑头小冤家!

《孟子》中记载: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者也。而《毛诗传》中注“子充,良人也”。后世就将子都视为美男子的代表,而子充则为好男人的象征。

看似诗中的女子在惋惜喟叹没能遇到像子都子充那样的好男人,但是她最末句无疑是句嗔怪之言,好男人谁都向往,但是正如那山顶上长大树,池塘里开荷花,它们都是各得其所,各陈其美,而其他男人再美再好也与她不相干,只有那个滑头小冤家才是她心心念着的。

“狡童”,现代人唤作“小冤家”已成为年轻情侣间的昵称,赵薇唱过一首歌就叫做《小冤家》,歌词写得很有趣:

小冤家,你干嘛像个傻瓜?我问话为什么你不回答?你说过爱着我是真是假?说清楚,讲明白,不许装傻!小冤家听了话,哎呀哎呀,大大的眼看着我眨巴眨巴,气得我掉转头不如回家!

恋爱中女子对情人的无可奈何、气急败坏在这首歌中表现得如此分明,真可说是《山有扶苏》的现代版。

关汉卿也曾做过一首小令《一半儿·题情》,写的正是一对欢喜冤家的情事:

云鬓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独入罗帏掩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元曲的语言本色当行,情感也较浓烈、显露,也正是这份直白显露了有情人的真性情,不带半点儿虚假。这两支曲中写了这两对冤家小儿女的小纠纷、小甜蜜,也写出了他们之间的深情。然而纵使情深,也难抵生活漩流中的微波。

后两支曲写了女子深夜独眠的情境。人远了,渐渐夜也深了,女子怀着“才欢悦,早间别”的孤寂感,陷于一种新的痛苦之中。只见那银台灯灭,宝鼎烟销,奈何那一幕幕往事却不肯就此沉寂,一一在心头闪现。

无可奈何,她只得含着两行清泪慢慢走向那冷清清的罗帐之内,少了情人的陪伴只感到“情兴懒”、“被儿单”。于是在回忆和苦闷中,她想起了那个“多情多绪”的“小冤家”,和他那些半真半假的私房话。他总是逗得人魂牵梦萦,如今又惹得人腰瘦带宽,教人烦恼哀怨。

世间花木我独钟情花。世上遍寻不着,却无人能抛开它,风雨里生长,尘世中凋零。待到我把所有的泪都流成忘川,取一瓢弱水,几捧泪,若干情花,熬一碗孟婆汤,等你在黄泉路上。有你的故事,怎样的结局,都好。

其实,爱情没有早或晚,没有对与错,只有有,或者没有。当你为了一棵树而放弃了整个森林的时候,会质疑会纳闷的只是那些不解风情的旁人。没有人是上帝派来看管森林的木匠,我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一棵树的葱郁足以清凉我,一棵树的枝干足以温暖我。

而当我们爱上一个人,就是要爱一个真实的人,爱一个整个儿的人,会说谎、会犯错;时而逃避,时而软弱;一点点虚荣、一点点倔强,有痛苦,会生病,最后还会死去。

所以,如果我爱你,我不取你精通经纶,不取你王侯将相,不取你辩若悬河,不取你聪明智慧,唯要你真正本如,要眠则眠,要坐即坐;热即取凉,寒即向火。

只那一瞥,如饮风月——《郑风·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

士与女,殷其盈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三月春来,芍药花开,这盛世,仿佛无际涯,春之无际涯,情之无际涯。在这无际涯中,我只想做个有情有义的看花人,春天看桃花,夏天看荷花,秋天看桂花,冬天看梅花。花有四季,人自然也该如四季般分明:该爱一个人的时候,绝不拖拉;该离开一个人的时候,也总是及时。生命本是如此简单分明。电影《新桥恋人》中,有一段这样的对话:如果你爱一个人,就告诉他:'天空是白的’,如果那人是我,我就会回答:'但云是黑的’。那么,我们便知道是爱上了。”“郑风”中的《溱洧》也是讲了这样一个分明的爱情。

溱河和洧水是两条历史之河,在商代甲骨文和多部先秦典籍中,我们得知溱河和洧水共同孕育出羲皇之乡、黄帝故都、夏启之都、古郑之城。

溱河和洧水是两条文明之河,这里留存着一百多处旧石器时代的遗址,同时也是裴李岗文化和新砦文化的诞生地,现在,溱河和洧水流域是“夏商周断代工程”和“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研究之所。

溱河和洧水是两条诗歌之河,《诗经》的源起,《桧风》的悲悯之思、《郑风》的浪漫之情都与这两条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溱洧”二字还曾多次出现在陶渊明、秦观、元好问等文人骚客的诗词曲赋里。

溱河和洧水是两条艺术之河,在它们之中浸润流淌着古朴苍劲的汉代画像、繁复瑰丽的魏齐碑帖、细腻华润唐朝佛雕、绚烂多姿的宋三彩、质朴高雅的超化吹歌。

溱河和洧水更是两条浪漫的爱情之河,这里是伏羲女娲滚磨成亲之谷、是郑国男女相遇游会、谈情说爱之地,也是梁山伯祝英台化蝶之所,一曲曲凄美动人的爱情颂歌在这里日夜奔流跳荡。

溱河和洧水承载了中华文明的多少动人传说,而这首《溱洧》描写的正是三月三日民间上巳节青年男女在溱洧水畔游春相会,互结同心的妙景。

春日初来到,长河化冰,溱水洧水带着春的气息汩汩流淌,一会儿就涨满了沙洲。而沙洲之上,处处可见着春装的青年小伙和姑娘,各个手拿清香的兰花。姑娘对着小伙道:“我们一起去洧水边游春吧!”小伙子乐呵呵:“虽然我曾去游玩过,也不妨再去走一走!”

他们一起走到那洧水边,眼见那里大地宽广,挤满了年轻的男男女女,只听见又是笑声又是说,还看见他们互相赠送芳香的芍药花。

溱水河来洧水河,河水深清起微波。青年小伙和姑娘,一伙一伙真是多。姑娘说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

小伙子说:“虽然已经看过了,不妨再去那边看一看!”他们一走就走到那洧水河。只见那里地方宽敞笑声多,到处挤满了年轻的男和女,又是笑来又是说,有情人还会互相赠送那开得正好的芍药花。

今人多把七夕当成中国情人节,多少词人墨客为牛郎织女吟咏悲伤,最动人心魄的就是那首《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而秦观《鹊桥仙》中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却一洗牛郎织女一河相隔的哀怨,让后世之人得以有所宽慰。只是,这种相爱却难相守的爱情未尝不是短暂人生中漫长的遗憾。



其实,中国的情人节古已有之,正是农历的三月三。它在古时被称为上巳节、女儿节。上巳节的风俗,是在仲春时节,人们在野外集会,在集会时人人于水滨祭祀高媒和祓契以求子,而年轻男女也得以在此时相遇、相会。《诗经》中有许多恋歌是在这个节日里唱出的。而《论语》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正是对当时情境的完美记录。

到了王羲之的年代仍有这样习俗,他在《兰亭序》中写道:“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只是他在这里着重描写文人墨客的曲水流觞等风雅事,与恋情无关;而最接近于上巳节本色的应是杜甫的《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而今天的三月三,我们只知道用荠菜煮鸡蛋,最多记得个“春在溪头荠菜花”,或是刘三姐对歌。我们让从前这个美好的节日连着它纯真的内涵一并湮没于时间长流。现在让我们回溯长河历史之源吧,去听听先民的涵咏吟唱。

“溱与洧,方涣涣兮。”简简单单七个字却传递给我们无数的欣喜,仿佛我们已然听到点醒春光的一声声虫唱;也确实看到点亮春日的一颗芽胞、点破春水的一剪燕尾,点染春风的一滴清露。而爱情已从漫漫冬眠中缓缓苏醒,正在懵懂的青春里抽芽生长。

曾经看过一道趣味题,问去罗马哪段路程最近。答案众说不一,而最后胜出的是:一个朋友。如果在这里问:到溱洧水畔哪条路最近?那么最贴切的答案应该就是:伊人。正如诗中所说:“士曰既且,且往观乎?”已经去过又何妨?和你在一起,再远的道路都觉得浅近,再长的时光都觉得短暂。

林语堂曾经说过:“赏花须结豪友,观枝须结淡友,登山须结逸友,泛舟须结旷友,对月须结冷友,提酒须结韵友。”而携手在爱的春色中缱绻一生则需要一位至情至性的良人。

误入寂寞深处——李清照《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说到李清照,多少人会想起这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更不会忘记那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是她的魔力,用最浅白的家常语,道出最深沉细腻的情感真实,仿若一幅不着色的工笔白描,一支仅着墨的笔却能画出内心无数的山水风光。

让李清照留名于世的不只是她的《漱玉词》、《易安集》,还有她和赵明诚那段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的千古佳话。

元代伊士珍所著《琅嬛记》里记载了一个故事,此篇故事独占美名曰“芝芙梦”。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他择一门良缘。一天,赵明诚白天小睡,得一梦,梦中他读到一本书,但醒来时,他只记得其中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不懂得此梦的含义,就将梦中所遇告诉父亲。其父为他解梦说道:“看来你日后将要得到一位才女为妻。这是一次拆字谜。所谓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正是说你为词女之夫。”

后来,赵明诚果真得与当时已擅词名的才女李清照结为伉俪。可见当年赵明诚所做之梦确是命运在冥冥中的昭示。而他们本该是一对,无论家世、才学、相貌、人品,没有比他们更足以匹配彼此的了,他们一起校勘金石,鉴赏书画,唱和诗词,自有属于他们的和悦宁静。

然而开到荼蘼花事了,芙蕖潋滟终不免萎谢。靖康之变,宋室仓皇南渡,李清照一家也随之避乱江南。不久赵明诚因病去世,而他们苦心搜集的金石书画也在流亡途中丧失殆尽。此时,独留李清照只身漂泊于尘世,所爱之人、所爱之物皆离乱。而从前那个游玩溪亭后尽兴而归,却误将小船划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的活泼少女,如今已欢容难再,沉哀凄苦地唱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有过“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欢乐愉悦,也有过“被翻红浪”的恩爱缠绵,更衬得今日的天人两隔孤苦凄恻。此情此景,她唯有对天吁:如若不能给我一世的温暖,就不如让我自始至终冰冷如常,你可知道,温暖过后的冰冷更难忍受。

我在这陋室之中寻寻觅觅,想寻得一丝从前的温暖,奈何,回应我的只有满室的清冷,我也终于认命:失去的,永远也无法再找回。只是我仍难以忍受这骤冷又忽暖的秋天,让我看不清生命中的光,触目的唯有这凄凉、惨痛、悲戚之景。

我知道,不能随便去恨命运和机数,也不能太过爱恋那遥远的光,只有过好眼前的日子才是要紧。于是,我努力地温暖自己,奈何这饮入愁肠的薄酒,再多也不能抵御命运吹来的阵阵寒意。

我将我余下的生命写成书信,想要寄予你,却想到你已不在,而那曾经为我们传递书信的大雁如今又飞回,见到这位旧日相识,我怎能忍住不悲伤?

黄花憔悴枯损,零落一地,只因如今已没有人与我同摘那黄花,共存那秋色。我只有整日守在窗边,盼着日头快落,天快快黑,却又谈何容易?

好不容易黄昏来到,却下起了绵绵细雨,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落在梧桐叶上,敲打出出令人心碎的声音。这时节,这景况,怎能用给一个愁字就说分明呢?

承认吧,很多事情上,人类都是无力的,既看不全一场烟花的美,也体会不全一个女人所有的寂寞。一个人能给你带来多少欢乐,也会给你带来多少痛苦,他们曾经的和谐甜蜜都只能化作此时此刻加倍的酸楚与无力。

我也曾想过,有一个人能如赵明诚对李清照那般,给我波澜不惊的爱情,陪我看世间的风景,许我一世的欢颜,只是此心念最终还是落入虚妄。毕竟,像他和她这般举世无双的璧人最后只落得生死两隔,不得善终,我一淹没人潮中的平凡女子又如何能得上苍如此眷顾,来圆我的梦,遂我的愿呢?



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姜夔《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南宋词人中,我独钟爱姜白石,他的词不事雕刻,又不太过露骨敷衍,既擅醇雅又不乏清刚,人人皆称其为清空含蓄,然则其清空中又饶有蕴藉。编《词源》的张炎曾盛赞他词中的清空之韵:“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姜白石为人也一样值得倾心。他一生布衣,转徙江湖唯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然而煮字元来不疗饥,他的生活无疑是清贫的。纵使生计日绌,他也不肯屈节求官求禄,正是他的清高和荦荦不羁,让友人呼他为“白石道人”,而他也颇喜此号,还曾作诗自解道:“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唤作白石仙,一生费齿不费钱。”所以,我独爱唤他为姜白石。

姜白石的外貌气度也是不俗,体态清莹秀拔,时人称他“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在南宋那个乱世中,他始终冲和清淡,世间繁华于他不过是照耀满身的阳光,走过了,依然是一如的青衫淡泊。

论才华,古今才子怕是多有雷同,无非是工诗词,精音律,善书法,著作等身。可是对白石来说,不仅仅于此。我们都知道,词最初是依曲而填,只是现今曲谱已失传,我们只能从纸页上看到词,而很难从琵琶声、铁绰板中听到词。而词的音律是从民间发起的,多数有底层的妓女、民众加以歌唱,得以流传。

起初,正统文人是不屑于为词的,以“词为小道”。然而,词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到了宋代,词终于得以大放光彩,众多文人所接受,成为主要的文学创作形式。但是当时的文人也只懂得依律填词,很难有人能为自度曲。在这寥寥能为自度曲的文人中,姜白石又独占鳌头。他共有十七首自度曲,且留有曲谱,供后世文人观瞻,现在看来当真是不易。而他所作之词又都极合音律,也难怪连余光中在赞叹心爱女子袅袅婷婷极具韵律美的步伐时,会写道:“从姜白石的词中/有韵地/你走来。”

姜白石的词中常有桥边、冷月、苍山、梅、雪等清冷之语,让人读来,如入真境。所以王国维曾赞他“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然而,王国维又批评他“有格而无情”。其实,这样的评价是对白石莫大的误会。他才是真正用情之专,用情之深的人。“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曾通过多方考证,为白石洗了百年的冤屈。

姜白石早年曾客居合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一对善弹琵琶的姐妹,并与其中一位结下了不解之缘。然而,彼时的他多次科举不中,不入仕途生活就难以为继,而他为了生计不得不于四方游食,所以,二人最终没能厮守。但是这份情,却在姜白石的心上烙印了二十年。

姜白石的许多词都是写给合肥这位恋人的,而这首《踏莎行》就是其中的名篇。从词前的题记得知,姜白石此时正从沔东去往湖州,途径金陵时,梦到了远别的恋人。在梦中,他与心爱的人如此亲昵欢洽,谁知,忽而一转,自己原来只是在梦中。词中的“华胥”是传说中的古国名,他用来代表同样虚无的梦境。

有人说,你之所以梦到某人,是因为某人在思念你。他展开恋人寄给他的书信,抚摩着她离别时送给他的针线绣品,心想,也许是她也在日夜思念,而为了让他这个“薄情”人了解相思之苦,就让自己的灵魂出窍,不远千里地追随他,最终在他的梦中与他相伴。

只是,这出窍的魂魄托完了梦,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而这千里路她将一人独行,唯有这这苍冷千山,溶溶月色伴她一路,正是“淮南好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她匆匆地来,又匆匆地离去,在这斜阳巷陌中,独留下他瘦马枯缰的长长身影,和那首《踏莎行》。

从词中,我们可以感受都爱姜白石内心无比痛惜,而对情人的深情也洋溢于字里行间,感人至深。难怪王国维称:“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姜白石为合肥那位恋人所作之词多达二十首,这首《长亭怨慢》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姜白石自度曲之一: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他在题记中曾写道:“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当年,桓温见自己年轻时所种之柳,经年后已有十围,就抚柳而泫然,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而后,庾信做《枯树赋》也引此典故而成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空叹岁月之无情。

而姜白石在此慨叹岁月空流,却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实则是哀有情人难再相聚、难成眷属。我想,也许是这份情太过深沉,让人很难想外人一语道破个中曲折,正像那识尽愁滋味的少年,欲说还休,只吞不吐,最后轻描淡写地道出句“天凉好个秋”,却又让人感觉无限怅惘。

他想去往她所在的地方,但是水程迢遥,中间又有乱山阻隔,而时间又如此无情,他们的人生转眼就一派夕照,木老人衰,只是这离别的愁绪多年不曾消减,就算手握并刀也难以剪断。我想,姜白石内心定是无奈的,因为他明白,纵有深深的爱也敌不过时空的距离,残酷的现实。

我们总是被告知:爱的力量无限大。然而很少有人能像张爱玲将爱情看得这般真,这般透彻:“我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谁知道她有时毫无力量,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阴晴圆缺,在一段爱情中不断重演的。换一个人,都不会天色常蓝。”

寄卿一曲,不问曲终人聚散——朱彝尊《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

青娥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轻衾各自寒。

因为王国维这一句:“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现如今,普通读者眼里,有清一代词人,只存得纳兰一人。这可真让我不得不惋惜,纳兰在当时可没能这般独尊,虽在词坛地位高崇,也有与其平起平坐之人。那时,纳兰容若、朱彝尊、陈维崧并称“清词三大家”,成康熙词坛鼎足之势。

在这三人中,我心最倾许朱彝尊,非论词作之高下,不过是同为爱书之人的一点惺惺相惜之情。他好书成癖,尤嗜藏书。当时文坛流传着两则“雅赚”和“美贬”的逸事皆是关于他爱书之趣事。

朱彝尊退出名利场后,于家中专事著述。其家无恒产,唯有四处搜集而来的藏书三十椟,共八万卷。这时,他已经年老,自知不能遍读藏书,便自作书椟铭曰:“夺侬七品官,写我万卷书。或默或语,孰智孰愚?”他还亲手篆一枚印,一面刻他头戴斗笠的小像,一面刻十二字,曰“购此书,颇不易,愿子孙,勿轻弃。”并在每本书的首页上都印上此章。足见他爱书惜书之情。

他推崇姜夔,开创浙西词派;与王士祯同为诗坛领袖,合成“南朱北王”,他修撰《明史》,著述颇丰,然而世人还是对他有着很大的非议,只因他爱上了妻子的妹妹。

一个爱不得的人,往往是一个人所能消费的最大奢侈,正如简陋小屋里挂着一盏水晶吊灯,有种不合宜、不相衬的华美。

朱彝尊十七岁时娶冯家大女冯福贞为妻,并入赘冯家。他在冯家的日子是惬意的,读书写字、作诗填词;妻子的温柔如深潭徐徐地流过他,又无时不刻地浸淹着他;岳家对他又多倚重,常赞他为“吾家千里驹”。

这样的婚姻、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幸福的,然而人的心总是不肯乖乖的,正如飞蛾不肯栖息于冰冷而安全的树干,定要扑向活一样。在朱彝尊心中,他与冯福贞的婚姻夹杂了各种复杂的因素,他知她的好,却无法全然地爱她,她的似水柔情撩不起他内心半点涟漪。

爱情,无缘由,无征兆;爱情,不问距离,不问年龄,不问出身;爱情,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我们可以选择一段婚姻的开始和结束,却不能选择爱情何时到来或离开。所以,在爱情里,谁也无法责怪谁的叛离,因为他们只是相爱了。

他二十岁,她十三岁,她是他妻子的妹妹,但他们真实地相爱了。然而,这样的事情总是不会被允许的。这个世间给了人可以无所顾忌去爱的权利。同时,也给了人更多不能爱下去的道德边框。

不久,朱彝尊与冯寿常的事情被冯家的大家长冯福鼎知道了。他为息事宁人,就让朱彝尊夫妇搬出了冯氏大宅。

朱彝尊心中也是明了的,他应该就此将冯寿常忘却,将那段本不该有的感情忘却。可是,他的心并不允许,越是抗拒,越是往心里钻,刺得他的心阵阵疼痛。

他们毕竟是一家人,不可能永世不相见,任由时间将这份感情埋葬。逢年过节,朱彝尊夫妇就会回到冯家,自然会与冯寿常相见,然而,“相见争如不见”,他们两相对,却连话也不能多说一句。

相思令人老,朱彝尊默默地看着已然憔悴不少的冯寿常,胸中翻滚着苦涩的滋味,让他心疼不已、疲惫不堪。但又能如何?只有一日一日地熬过有生,无知无觉便又一世。

他们彼此心里都知道,这段感情注定是种因,随之而来的就是万劫不复。世俗不能容,若曝于光天化日之下,必然会伤害到自己最亲近的人。彼时,冯寿常已经嫁人,朱彝尊也新添一双儿女。现实的无奈和绝望,消磨尽了冯寿常的心力,在她韶华极盛之年故去。

人死了,曾经的一切都会就此谢幕、遁形,除在他人的记忆中可以寻找。朱彝尊曾写下《风怀》诗二百韵来记取他与冯寿常这段刻骨之情。朱彝尊留世的著作中有两本名为《静志居诗话》、《静志居琴趣》,其中的“静志”二字便是冯寿常的表字。

朱彝尊用尽自己所有的热情去描摹一剪梦影;倾注自己所有的爱恋,去书成一部词集。只是,那消散于尘世的如画女子再也不得见,任他耗尽心力,也只换得月弦初直,霜花乍紧时的一丝怅惘。

朱彝尊作为一代经学大师,本已具有配祀文庙的资格,但前提是,朱彝尊必须自行删去诗集中《风怀》二百韵,以入文庙,他却只淡淡地道:“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

正是因此,朱彝尊没有被录入儒林史。一代大儒,一生治学著述不断,死后竟落魄至此,外人念及每每遗憾,而他却是没有一丝怨言的。他知晓这是个怎样的社会,所以他更想成全自己,用他的所有,包括死后的清名,来怀念一个他爱了一生的人。

不知晓这个故事之前,总觉朱彝尊的词,较之容若而过淡,还曾妄言在晦涩的经学、理学里浸得日久,人性就磨损了也是正常。现在看来却是我浅陋,不懂得“情到浓时情转薄”之理。他至死都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在朱彝尊的爱情词中,我最喜欢这阕被推为“国朝之冠”的《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

青娥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首词作于他们举家迁居,渡江之时。在船上,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就在眼前,胸中千言万语却道不得一字一句,共有的往事又不肯轻易逝去,如丝般缠绕住彼此。无奈何,他只得低头望着水中青山的倒影,以期找到藏掩于其中的她的身影。

夜深了,他们各自躺在一边,听着舱外的秋雨纷纷,这雨丝夹着冷,一点一点印入肌肤,沁入骨髓,让两人都难成眠。

他将内心翻涌成潮的情感,化作这一阕短小的词,读来虽淡,却让人仿佛看得见他内心深沉到底的悲哀和无奈。

古人词话中,我最喜陈廷焯之《白雨斋词话》,他曾对朱彝尊下过此等评语,为我深深赞同:艳词至竹垞,仙骨姗姗,正如姑射神人,无一点人间烟火气。是啊,读朱彝尊的词,口唇之间就能不自然而然地生出些清淡味儿,因其不沾烟火气,让人于世间百态也可以看得再淡些。

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五)



如果用时间来计算,一个人可以爱另一个人多少时间?我从不用时间来计算爱你的日子,因为那日子必将十分久远,久到记忆落满了灰尘,久到心上的锁爬满了铜锈,但你的轮廓依然清晰如常。

云林深处,结一段尘缘——白居易《赠内》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

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

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

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

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

至此千载后,传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间,不能忘其身。

所须者衣食,不过饱与温。

蔬食足充饥,何必膏粱珍。

缯絮足御寒,何必锦绣文。

君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

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

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从前的爱情是常常见面,同饮食,共眠,一起迎接晨昏四季,而现代人似乎更愿意选择一种自由、不受束缚的相爱方式:想见的时候两个人才见上一面,见过后就利落地转身,各过各的生活,很少有人希求那种“风大雨大逃不出一个家,看你几时归来”的安全感,现代人的信仰是:安全感只能靠自己得来,别人给的,再多也不够。现代人也不会再做那个“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的梦了。而从白居易这首《赠内》诗中,我们才可以一窥从前爱情的模样。

白居易三十七岁时,娶了诗人杨颖士的妹妹为妻。新婚之际,他写下这首长长的《赠内》诗,向自己的新妻子婉转地表达了自己对婚姻、对人生的希望,这首诗可以算是白居易的“结婚宣言”。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你我在有生之余年结为夫妇同室而居,相亲相爱,死后依然是同处一个棺椁,一起化为尘土。

鲁国时人黔娄,是一位有大学问的人,他曾著书四篇,阐明道家的主旨,尽管家徒四壁,然而却励志苦节,安贫乐道,视荣华富贵如过眼烟云,不参与争名逐利,从而获得极高的评价。黔娄出身于贫寒,但他的夫人施良娣却是贵族出身,她的父亲官居“太祝”,而施良娣本人知书达礼,明媚灵巧,称得上秀外慧中。

为了黔娄,施良娣豪气如云地脱下绮罗换上布衣,洗尽铅华插上荆钗,从太祝大人的千金,甘心变为平民庐中的黔娄夫人施氏。她躬操井臼,下田与丈夫一同耕作,穿的是自己纺织并缝纫的衣服,吃的是自己种植的五谷及菜蔬。但是,她与黔娄夫唱妇随,情好无间,同看花开花落,听鸟语声喧,风过林梢,月上蕉窗,过着与世无争的幸福生活。

冀缺就是晋国的上大夫郤缺。郤缺因父亲郤芮之罪而被贬为庶民,在家务农。他每天都在田间除草。一到午饭时间,他的妻子就会将饭送到田地里,十分恭敬地跪在郤缺的面前,双手端起饭菜,而郤缺连忙用双手接住妻子手中的饭菜,口中不住地向妻子道谢,而妻子也在一旁不住地回谢。饭虽粗陋,夫妻二人倒也吃得有滋有味。而他们夫妻纵使贫贱,也相互尊重,不改深情。后人常用“相敬如宾”来形容他们相敬相爱的表现。

那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只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县令,就不堪官场之黑暗虚伪,辞官归家。而他的夫人翟氏与他志同道合,他说要归家种田,她只说“夫耕于前,妻耘其后”,始终跟随丈夫,一起归隐田园。在浔阳柴桑的蓝天白云下,行进着这样一对夫妻,陶渊明在前面耕地,翟氏就在后面锄草。那时,大地显得格外肃穆,空气显得格外清新,而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也显得无比周正而挺拔。

人们在形容夫妻情深时除了用“相敬如宾”,还常用“举案齐眉”。这“举案齐眉”说的正是东汉梁鸿和其妻孟光的故事。梁鸿家境贫寒,但是博学多才,品德高尚,是个风云一时的人物,当时很多世家女子都想要嫁给他,但是梁鸿从未动心。梁鸿所在的县中,有一个户姓孟的人家,家中有一个女儿,长得“肥而黑”,年过三十仍未出嫁,家中人都替她着急。而她自己却颇为倔强,接连拒绝了几个前来求亲的人,并宣称要嫁人只会嫁给和梁鸿一样贤能的人。

梁鸿听说后,竟然下聘要迎娶这位孟姑娘。成亲当日,这位孟姑娘浓妆艳抹、凤冠霞帔地嫁进梁家。梁鸿见到后,大为失望,连续七天沉默不语,对她不加理睬。孟姑娘前去问他为何一连七日不理她、梁鸿说道:我听说你的事迹,本以为你和我一样,有着隐居山林,甘于贫贱的志向。但是你这身打扮让我感觉我看错人了,你离我的愿望太远了。

这时,孟姑娘欣慰地笑了。别看她姿色不佳,眼界和心胸却不逊梁鸿丝毫。她听了梁鸿的话,立即卸下钗环,挽起长发,抹去脂粉,换上布裙,利落地操持起家务来。这位孟姑娘本就持家有道,身强体壮,甚至能举得起舂米的石臼。不一会儿,就将家里内外收拾得停停当当。

梁鸿看到妻子这般,心中不由得大喜过望:这才是我要的妻子!于是,他为妻子取名为孟光,字德曜,意思是她的仁德如光芒般不住闪耀。而后,他们夫妻二人进入霸陵山中,过着晴耕雨读,抚琴饮酒的自在生活。

后来,梁鸿因事上洛阳,见到都城的满目繁华,又想起底层百姓的愁云惨淡,不由悲从中来,当即写下那首有名的《五噫歌》:

陟彼北芒兮,噫!

顾瞻帝京兮,噫!

宫室崔嵬兮,噫!

民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正是这首诗触了龙颜、动了圣怒,于是梁鸿遭到通缉和搜捕。没办法,他只好携着妻子,改名换姓到处逃亡。他们先到齐鲁,又过吴郡,在吴郡住下时,他们夫妻二人在富户皋伯通家里当佣工。二人虽沦为仆役,住在下方,衣食简陋,但夫妻间的礼节依然一丝不乱。

每次吃饭时,孟光都会用木托盘将粗陋的饭食装好,恭恭敬敬地走到梁鸿面前,低下头,高举双手,将托盘举到眉毛的高度,请丈夫进食。而梁鸿也会双手端端正正地将托盘接过。他们恭敬有加的举止被皋伯通无意中看到,大吃一惊,他想奴仆之中能有如此守礼之人,此人必定不凡。于是,皋伯通就将梁鸿夫妻二人请进家中居住,像宾客一般对待。

此时,梁鸿已经上了年纪,不适合再做体力活,正好在皋伯通家里安心住下,他也充分利用这段衣食不愁的时光,潜心著述,写成书稿十余篇。

白居易用黔娄、冀缺、陶潜、梁鸿的故事是想让他新婚的妻子也能效仿这四位高人的妻子,“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饭衣蔬食又如何,荆钗布裙又如何,只要两个人的内心有着深深的情、深深的懂得,这俗世依然璀璨。正如白居易所言“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要知道,好的爱情如同一场好的睡眠,从头到脚将你覆盖,给你温暖,让你忘怀尘世的一切不堪。所以,我们还会想跟这个世界要求更多吗?



何处清如许,我身独如月。若你再问此生为何,惟愿一壶清酒一竿风,与君日日情意浓。

相思始觉海非深——《郑风·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论语》中说:“郑声淫”,从《诗经·郑风》中就可见端倪。《郑风》中共有诗二十一篇,其中描写爱情的诗篇就有十八篇之多。在当时,郑国确实是情歌的沃土,而郑国的男女也都颇解风情。

《毛诗正义》中说,郑国“右洛左济,前华后河,食溱洧焉”,其境内四季分明、有山有水,这样的地方即便不产美女,也易生多情人。而且郑国的都城新郑是当时有名的大都会,民间一直流行着男女在溱洧等地游春的习俗。

这首《山有扶苏》就是出自《郑风》的一首情诗,写了一个女子对情人的俏骂。

你看那山顶的大树枝丫繁茂郁郁葱葱,而那池子里的荷花袅袅亭亭,在这么的好景致里,为何我遇不到像子都那样的美男子,偏偏遇见你这个拙钝的小狂徒!

你看那山顶上的青松长得又高又壮,那池子里也开满了红红白白的水荭,在这么好的景色里,为什么我遇不到像子充那样好的男儿,偏偏遇见你这个滑头小冤家!

《孟子》中记载: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者也。而《毛诗传》中注“子充,良人也”。后世就将子都视为美男子的代表,而子充则为好男人的象征。

看似诗中的女子在惋惜喟叹没能遇到像子都子充那样的好男人,但是她最末句无疑是句嗔怪之言,好男人谁都向往,但是正如那山顶上长大树,池塘里开荷花,它们都是各得其所,各陈其美,而其他男人再美再好也与她不相干,只有那个滑头小冤家才是她心心念着的。

“狡童”,现代人唤作“小冤家”已成为年轻情侣间的昵称,赵薇唱过一首歌就叫做《小冤家》,歌词写得很有趣:

小冤家,你干嘛像个傻瓜?我问话为什么你不回答?你说过爱着我是真是假?说清楚,讲明白,不许装傻!小冤家听了话,哎呀哎呀,大大的眼看着我眨巴眨巴,气得我掉转头不如回家!

恋爱中女子对情人的无可奈何、气急败坏在这首歌中表现得如此分明,真可说是《山有扶苏》的现代版。

关汉卿也曾做过一首小令《一半儿·题情》,写的正是一对欢喜冤家的情事:

云鬓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独入罗帏掩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元曲的语言本色当行,情感也较浓烈、显露,也正是这份直白显露了有情人的真性情,不带半点儿虚假。这两支曲中写了这两对冤家小儿女的小纠纷、小甜蜜,也写出了他们之间的深情。然而纵使情深,也难抵生活漩流中的微波。

后两支曲写了女子深夜独眠的情境。人远了,渐渐夜也深了,女子怀着“才欢悦,早间别”的孤寂感,陷于一种新的痛苦之中。只见那银台灯灭,宝鼎烟销,奈何那一幕幕往事却不肯就此沉寂,一一在心头闪现。

无可奈何,她只得含着两行清泪慢慢走向那冷清清的罗帐之内,少了情人的陪伴只感到“情兴懒”、“被儿单”。于是在回忆和苦闷中,她想起了那个“多情多绪”的“小冤家”,和他那些半真半假的私房话。他总是逗得人魂牵梦萦,如今又惹得人腰瘦带宽,教人烦恼哀怨。

世间花木我独钟情花。世上遍寻不着,却无人能抛开它,风雨里生长,尘世中凋零。待到我把所有的泪都流成忘川,取一瓢弱水,几捧泪,若干情花,熬一碗孟婆汤,等你在黄泉路上。有你的故事,怎样的结局,都好。

其实,爱情没有早或晚,没有对与错,只有有,或者没有。当你为了一棵树而放弃了整个森林的时候,会质疑会纳闷的只是那些不解风情的旁人。没有人是上帝派来看管森林的木匠,我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一棵树的葱郁足以清凉我,一棵树的枝干足以温暖我。

而当我们爱上一个人,就是要爱一个真实的人,爱一个整个儿的人,会说谎、会犯错;时而逃避,时而软弱;一点点虚荣、一点点倔强,有痛苦,会生病,最后还会死去。

所以,如果我爱你,我不取你精通经纶,不取你王侯将相,不取你辩若悬河,不取你聪明智慧,唯要你真正本如,要眠则眠,要坐即坐;热即取凉,寒即向火。

只那一瞥,如饮风月——《郑风·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

士与女,殷其盈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三月春来,芍药花开,这盛世,仿佛无际涯,春之无际涯,情之无际涯。在这无际涯中,我只想做个有情有义的看花人,春天看桃花,夏天看荷花,秋天看桂花,冬天看梅花。花有四季,人自然也该如四季般分明:该爱一个人的时候,绝不拖拉;该离开一个人的时候,也总是及时。生命本是如此简单分明。电影《新桥恋人》中,有一段这样的对话:如果你爱一个人,就告诉他:'天空是白的’,如果那人是我,我就会回答:'但云是黑的’。那么,我们便知道是爱上了。”“郑风”中的《溱洧》也是讲了这样一个分明的爱情。

溱河和洧水是两条历史之河,在商代甲骨文和多部先秦典籍中,我们得知溱河和洧水共同孕育出羲皇之乡、黄帝故都、夏启之都、古郑之城。

溱河和洧水是两条文明之河,这里留存着一百多处旧石器时代的遗址,同时也是裴李岗文化和新砦文化的诞生地,现在,溱河和洧水流域是“夏商周断代工程”和“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研究之所。

溱河和洧水是两条诗歌之河,《诗经》的源起,《桧风》的悲悯之思、《郑风》的浪漫之情都与这两条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溱洧”二字还曾多次出现在陶渊明、秦观、元好问等文人骚客的诗词曲赋里。

溱河和洧水是两条艺术之河,在它们之中浸润流淌着古朴苍劲的汉代画像、繁复瑰丽的魏齐碑帖、细腻华润唐朝佛雕、绚烂多姿的宋三彩、质朴高雅的超化吹歌。

溱河和洧水更是两条浪漫的爱情之河,这里是伏羲女娲滚磨成亲之谷、是郑国男女相遇游会、谈情说爱之地,也是梁山伯祝英台化蝶之所,一曲曲凄美动人的爱情颂歌在这里日夜奔流跳荡。

溱河和洧水承载了中华文明的多少动人传说,而这首《溱洧》描写的正是三月三日民间上巳节青年男女在溱洧水畔游春相会,互结同心的妙景。

春日初来到,长河化冰,溱水洧水带着春的气息汩汩流淌,一会儿就涨满了沙洲。而沙洲之上,处处可见着春装的青年小伙和姑娘,各个手拿清香的兰花。姑娘对着小伙道:“我们一起去洧水边游春吧!”小伙子乐呵呵:“虽然我曾去游玩过,也不妨再去走一走!”

他们一起走到那洧水边,眼见那里大地宽广,挤满了年轻的男男女女,只听见又是笑声又是说,还看见他们互相赠送芳香的芍药花。

溱水河来洧水河,河水深清起微波。青年小伙和姑娘,一伙一伙真是多。姑娘说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

小伙子说:“虽然已经看过了,不妨再去那边看一看!”他们一走就走到那洧水河。只见那里地方宽敞笑声多,到处挤满了年轻的男和女,又是笑来又是说,有情人还会互相赠送那开得正好的芍药花。

今人多把七夕当成中国情人节,多少词人墨客为牛郎织女吟咏悲伤,最动人心魄的就是那首《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而秦观《鹊桥仙》中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却一洗牛郎织女一河相隔的哀怨,让后世之人得以有所宽慰。只是,这种相爱却难相守的爱情未尝不是短暂人生中漫长的遗憾。



其实,中国的情人节古已有之,正是农历的三月三。它在古时被称为上巳节、女儿节。上巳节的风俗,是在仲春时节,人们在野外集会,在集会时人人于水滨祭祀高媒和祓契以求子,而年轻男女也得以在此时相遇、相会。《诗经》中有许多恋歌是在这个节日里唱出的。而《论语》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正是对当时情境的完美记录。

到了王羲之的年代仍有这样习俗,他在《兰亭序》中写道:“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只是他在这里着重描写文人墨客的曲水流觞等风雅事,与恋情无关;而最接近于上巳节本色的应是杜甫的《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而今天的三月三,我们只知道用荠菜煮鸡蛋,最多记得个“春在溪头荠菜花”,或是刘三姐对歌。我们让从前这个美好的节日连着它纯真的内涵一并湮没于时间长流。现在让我们回溯长河历史之源吧,去听听先民的涵咏吟唱。

“溱与洧,方涣涣兮。”简简单单七个字却传递给我们无数的欣喜,仿佛我们已然听到点醒春光的一声声虫唱;也确实看到点亮春日的一颗芽胞、点破春水的一剪燕尾,点染春风的一滴清露。而爱情已从漫漫冬眠中缓缓苏醒,正在懵懂的青春里抽芽生长。

曾经看过一道趣味题,问去罗马哪段路程最近。答案众说不一,而最后胜出的是:一个朋友。如果在这里问:到溱洧水畔哪条路最近?那么最贴切的答案应该就是:伊人。正如诗中所说:“士曰既且,且往观乎?”已经去过又何妨?和你在一起,再远的道路都觉得浅近,再长的时光都觉得短暂。

林语堂曾经说过:“赏花须结豪友,观枝须结淡友,登山须结逸友,泛舟须结旷友,对月须结冷友,提酒须结韵友。”而携手在爱的春色中缱绻一生则需要一位至情至性的良人。

误入寂寞深处——李清照《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说到李清照,多少人会想起这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更不会忘记那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是她的魔力,用最浅白的家常语,道出最深沉细腻的情感真实,仿若一幅不着色的工笔白描,一支仅着墨的笔却能画出内心无数的山水风光。

让李清照留名于世的不只是她的《漱玉词》、《易安集》,还有她和赵明诚那段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的千古佳话。

元代伊士珍所著《琅嬛记》里记载了一个故事,此篇故事独占美名曰“芝芙梦”。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他择一门良缘。一天,赵明诚白天小睡,得一梦,梦中他读到一本书,但醒来时,他只记得其中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不懂得此梦的含义,就将梦中所遇告诉父亲。其父为他解梦说道:“看来你日后将要得到一位才女为妻。这是一次拆字谜。所谓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正是说你为词女之夫。”

后来,赵明诚果真得与当时已擅词名的才女李清照结为伉俪。可见当年赵明诚所做之梦确是命运在冥冥中的昭示。而他们本该是一对,无论家世、才学、相貌、人品,没有比他们更足以匹配彼此的了,他们一起校勘金石,鉴赏书画,唱和诗词,自有属于他们的和悦宁静。

然而开到荼蘼花事了,芙蕖潋滟终不免萎谢。靖康之变,宋室仓皇南渡,李清照一家也随之避乱江南。不久赵明诚因病去世,而他们苦心搜集的金石书画也在流亡途中丧失殆尽。此时,独留李清照只身漂泊于尘世,所爱之人、所爱之物皆离乱。而从前那个游玩溪亭后尽兴而归,却误将小船划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的活泼少女,如今已欢容难再,沉哀凄苦地唱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有过“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欢乐愉悦,也有过“被翻红浪”的恩爱缠绵,更衬得今日的天人两隔孤苦凄恻。此情此景,她唯有对天吁:如若不能给我一世的温暖,就不如让我自始至终冰冷如常,你可知道,温暖过后的冰冷更难忍受。

我在这陋室之中寻寻觅觅,想寻得一丝从前的温暖,奈何,回应我的只有满室的清冷,我也终于认命:失去的,永远也无法再找回。只是我仍难以忍受这骤冷又忽暖的秋天,让我看不清生命中的光,触目的唯有这凄凉、惨痛、悲戚之景。

我知道,不能随便去恨命运和机数,也不能太过爱恋那遥远的光,只有过好眼前的日子才是要紧。于是,我努力地温暖自己,奈何这饮入愁肠的薄酒,再多也不能抵御命运吹来的阵阵寒意。

我将我余下的生命写成书信,想要寄予你,却想到你已不在,而那曾经为我们传递书信的大雁如今又飞回,见到这位旧日相识,我怎能忍住不悲伤?

黄花憔悴枯损,零落一地,只因如今已没有人与我同摘那黄花,共存那秋色。我只有整日守在窗边,盼着日头快落,天快快黑,却又谈何容易?

好不容易黄昏来到,却下起了绵绵细雨,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落在梧桐叶上,敲打出出令人心碎的声音。这时节,这景况,怎能用给一个愁字就说分明呢?

承认吧,很多事情上,人类都是无力的,既看不全一场烟花的美,也体会不全一个女人所有的寂寞。一个人能给你带来多少欢乐,也会给你带来多少痛苦,他们曾经的和谐甜蜜都只能化作此时此刻加倍的酸楚与无力。

我也曾想过,有一个人能如赵明诚对李清照那般,给我波澜不惊的爱情,陪我看世间的风景,许我一世的欢颜,只是此心念最终还是落入虚妄。毕竟,像他和她这般举世无双的璧人最后只落得生死两隔,不得善终,我一淹没人潮中的平凡女子又如何能得上苍如此眷顾,来圆我的梦,遂我的愿呢?



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姜夔《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南宋词人中,我独钟爱姜白石,他的词不事雕刻,又不太过露骨敷衍,既擅醇雅又不乏清刚,人人皆称其为清空含蓄,然则其清空中又饶有蕴藉。编《词源》的张炎曾盛赞他词中的清空之韵:“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姜白石为人也一样值得倾心。他一生布衣,转徙江湖唯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然而煮字元来不疗饥,他的生活无疑是清贫的。纵使生计日绌,他也不肯屈节求官求禄,正是他的清高和荦荦不羁,让友人呼他为“白石道人”,而他也颇喜此号,还曾作诗自解道:“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唤作白石仙,一生费齿不费钱。”所以,我独爱唤他为姜白石。

姜白石的外貌气度也是不俗,体态清莹秀拔,时人称他“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在南宋那个乱世中,他始终冲和清淡,世间繁华于他不过是照耀满身的阳光,走过了,依然是一如的青衫淡泊。

论才华,古今才子怕是多有雷同,无非是工诗词,精音律,善书法,著作等身。可是对白石来说,不仅仅于此。我们都知道,词最初是依曲而填,只是现今曲谱已失传,我们只能从纸页上看到词,而很难从琵琶声、铁绰板中听到词。而词的音律是从民间发起的,多数有底层的妓女、民众加以歌唱,得以流传。

起初,正统文人是不屑于为词的,以“词为小道”。然而,词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到了宋代,词终于得以大放光彩,众多文人所接受,成为主要的文学创作形式。但是当时的文人也只懂得依律填词,很难有人能为自度曲。在这寥寥能为自度曲的文人中,姜白石又独占鳌头。他共有十七首自度曲,且留有曲谱,供后世文人观瞻,现在看来当真是不易。而他所作之词又都极合音律,也难怪连余光中在赞叹心爱女子袅袅婷婷极具韵律美的步伐时,会写道:“从姜白石的词中/有韵地/你走来。”

姜白石的词中常有桥边、冷月、苍山、梅、雪等清冷之语,让人读来,如入真境。所以王国维曾赞他“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然而,王国维又批评他“有格而无情”。其实,这样的评价是对白石莫大的误会。他才是真正用情之专,用情之深的人。“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曾通过多方考证,为白石洗了百年的冤屈。

姜白石早年曾客居合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一对善弹琵琶的姐妹,并与其中一位结下了不解之缘。然而,彼时的他多次科举不中,不入仕途生活就难以为继,而他为了生计不得不于四方游食,所以,二人最终没能厮守。但是这份情,却在姜白石的心上烙印了二十年。

姜白石的许多词都是写给合肥这位恋人的,而这首《踏莎行》就是其中的名篇。从词前的题记得知,姜白石此时正从沔东去往湖州,途径金陵时,梦到了远别的恋人。在梦中,他与心爱的人如此亲昵欢洽,谁知,忽而一转,自己原来只是在梦中。词中的“华胥”是传说中的古国名,他用来代表同样虚无的梦境。

有人说,你之所以梦到某人,是因为某人在思念你。他展开恋人寄给他的书信,抚摩着她离别时送给他的针线绣品,心想,也许是她也在日夜思念,而为了让他这个“薄情”人了解相思之苦,就让自己的灵魂出窍,不远千里地追随他,最终在他的梦中与他相伴。

只是,这出窍的魂魄托完了梦,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而这千里路她将一人独行,唯有这这苍冷千山,溶溶月色伴她一路,正是“淮南好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她匆匆地来,又匆匆地离去,在这斜阳巷陌中,独留下他瘦马枯缰的长长身影,和那首《踏莎行》。

从词中,我们可以感受都爱姜白石内心无比痛惜,而对情人的深情也洋溢于字里行间,感人至深。难怪王国维称:“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姜白石为合肥那位恋人所作之词多达二十首,这首《长亭怨慢》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姜白石自度曲之一: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他在题记中曾写道:“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当年,桓温见自己年轻时所种之柳,经年后已有十围,就抚柳而泫然,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而后,庾信做《枯树赋》也引此典故而成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空叹岁月之无情。

而姜白石在此慨叹岁月空流,却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实则是哀有情人难再相聚、难成眷属。我想,也许是这份情太过深沉,让人很难想外人一语道破个中曲折,正像那识尽愁滋味的少年,欲说还休,只吞不吐,最后轻描淡写地道出句“天凉好个秋”,却又让人感觉无限怅惘。

他想去往她所在的地方,但是水程迢遥,中间又有乱山阻隔,而时间又如此无情,他们的人生转眼就一派夕照,木老人衰,只是这离别的愁绪多年不曾消减,就算手握并刀也难以剪断。我想,姜白石内心定是无奈的,因为他明白,纵有深深的爱也敌不过时空的距离,残酷的现实。

我们总是被告知:爱的力量无限大。然而很少有人能像张爱玲将爱情看得这般真,这般透彻:“我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谁知道她有时毫无力量,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阴晴圆缺,在一段爱情中不断重演的。换一个人,都不会天色常蓝。”

寄卿一曲,不问曲终人聚散——朱彝尊《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

青娥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轻衾各自寒。

因为王国维这一句:“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现如今,普通读者眼里,有清一代词人,只存得纳兰一人。这可真让我不得不惋惜,纳兰在当时可没能这般独尊,虽在词坛地位高崇,也有与其平起平坐之人。那时,纳兰容若、朱彝尊、陈维崧并称“清词三大家”,成康熙词坛鼎足之势。

在这三人中,我心最倾许朱彝尊,非论词作之高下,不过是同为爱书之人的一点惺惺相惜之情。他好书成癖,尤嗜藏书。当时文坛流传着两则“雅赚”和“美贬”的逸事皆是关于他爱书之趣事。

朱彝尊退出名利场后,于家中专事著述。其家无恒产,唯有四处搜集而来的藏书三十椟,共八万卷。这时,他已经年老,自知不能遍读藏书,便自作书椟铭曰:“夺侬七品官,写我万卷书。或默或语,孰智孰愚?”他还亲手篆一枚印,一面刻他头戴斗笠的小像,一面刻十二字,曰“购此书,颇不易,愿子孙,勿轻弃。”并在每本书的首页上都印上此章。足见他爱书惜书之情。

他推崇姜夔,开创浙西词派;与王士祯同为诗坛领袖,合成“南朱北王”,他修撰《明史》,著述颇丰,然而世人还是对他有着很大的非议,只因他爱上了妻子的妹妹。

一个爱不得的人,往往是一个人所能消费的最大奢侈,正如简陋小屋里挂着一盏水晶吊灯,有种不合宜、不相衬的华美。

朱彝尊十七岁时娶冯家大女冯福贞为妻,并入赘冯家。他在冯家的日子是惬意的,读书写字、作诗填词;妻子的温柔如深潭徐徐地流过他,又无时不刻地浸淹着他;岳家对他又多倚重,常赞他为“吾家千里驹”。

这样的婚姻、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幸福的,然而人的心总是不肯乖乖的,正如飞蛾不肯栖息于冰冷而安全的树干,定要扑向活一样。在朱彝尊心中,他与冯福贞的婚姻夹杂了各种复杂的因素,他知她的好,却无法全然地爱她,她的似水柔情撩不起他内心半点涟漪。

爱情,无缘由,无征兆;爱情,不问距离,不问年龄,不问出身;爱情,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我们可以选择一段婚姻的开始和结束,却不能选择爱情何时到来或离开。所以,在爱情里,谁也无法责怪谁的叛离,因为他们只是相爱了。

他二十岁,她十三岁,她是他妻子的妹妹,但他们真实地相爱了。然而,这样的事情总是不会被允许的。这个世间给了人可以无所顾忌去爱的权利。同时,也给了人更多不能爱下去的道德边框。

不久,朱彝尊与冯寿常的事情被冯家的大家长冯福鼎知道了。他为息事宁人,就让朱彝尊夫妇搬出了冯氏大宅。

朱彝尊心中也是明了的,他应该就此将冯寿常忘却,将那段本不该有的感情忘却。可是,他的心并不允许,越是抗拒,越是往心里钻,刺得他的心阵阵疼痛。

他们毕竟是一家人,不可能永世不相见,任由时间将这份感情埋葬。逢年过节,朱彝尊夫妇就会回到冯家,自然会与冯寿常相见,然而,“相见争如不见”,他们两相对,却连话也不能多说一句。

相思令人老,朱彝尊默默地看着已然憔悴不少的冯寿常,胸中翻滚着苦涩的滋味,让他心疼不已、疲惫不堪。但又能如何?只有一日一日地熬过有生,无知无觉便又一世。

他们彼此心里都知道,这段感情注定是种因,随之而来的就是万劫不复。世俗不能容,若曝于光天化日之下,必然会伤害到自己最亲近的人。彼时,冯寿常已经嫁人,朱彝尊也新添一双儿女。现实的无奈和绝望,消磨尽了冯寿常的心力,在她韶华极盛之年故去。

人死了,曾经的一切都会就此谢幕、遁形,除在他人的记忆中可以寻找。朱彝尊曾写下《风怀》诗二百韵来记取他与冯寿常这段刻骨之情。朱彝尊留世的著作中有两本名为《静志居诗话》、《静志居琴趣》,其中的“静志”二字便是冯寿常的表字。

朱彝尊用尽自己所有的热情去描摹一剪梦影;倾注自己所有的爱恋,去书成一部词集。只是,那消散于尘世的如画女子再也不得见,任他耗尽心力,也只换得月弦初直,霜花乍紧时的一丝怅惘。

朱彝尊作为一代经学大师,本已具有配祀文庙的资格,但前提是,朱彝尊必须自行删去诗集中《风怀》二百韵,以入文庙,他却只淡淡地道:“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

正是因此,朱彝尊没有被录入儒林史。一代大儒,一生治学著述不断,死后竟落魄至此,外人念及每每遗憾,而他却是没有一丝怨言的。他知晓这是个怎样的社会,所以他更想成全自己,用他的所有,包括死后的清名,来怀念一个他爱了一生的人。

不知晓这个故事之前,总觉朱彝尊的词,较之容若而过淡,还曾妄言在晦涩的经学、理学里浸得日久,人性就磨损了也是正常。现在看来却是我浅陋,不懂得“情到浓时情转薄”之理。他至死都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在朱彝尊的爱情词中,我最喜欢这阕被推为“国朝之冠”的《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

青娥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首词作于他们举家迁居,渡江之时。在船上,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就在眼前,胸中千言万语却道不得一字一句,共有的往事又不肯轻易逝去,如丝般缠绕住彼此。无奈何,他只得低头望着水中青山的倒影,以期找到藏掩于其中的她的身影。

夜深了,他们各自躺在一边,听着舱外的秋雨纷纷,这雨丝夹着冷,一点一点印入肌肤,沁入骨髓,让两人都难成眠。

他将内心翻涌成潮的情感,化作这一阕短小的词,读来虽淡,却让人仿佛看得见他内心深沉到底的悲哀和无奈。

古人词话中,我最喜陈廷焯之《白雨斋词话》,他曾对朱彝尊下过此等评语,为我深深赞同:艳词至竹垞,仙骨姗姗,正如姑射神人,无一点人间烟火气。是啊,读朱彝尊的词,口唇之间就能不自然而然地生出些清淡味儿,因其不沾烟火气,让人于世间百态也可以看得再淡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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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六)



素手执一杯,与君醉千日。你说,酒是越喝越暖,水是越喝越寒。将此杯饮尽,在这千日的温暖中,你与我携手,缓缓地,经历这感情的万水千山。

爱的天长日久——《郑风·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

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我一直以为,选择和一个人在一起,就是与他一起建造一方小小天地,简单、安静,又自有其宽广辽阔。我们在这里安放自己的怪脾气,对人事的种种笨拙,难与人言说的小怪癖,还有平日里层层包裹的柔软的心,也安放着只属于我们两人干干净净的缄默和存在。而在这方小天地里,我们将爱情落实到穿衣、吃饭、睡觉、行走等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慢慢过着属于我们自己的天长日久。

记得《礼记·祭义》中说:“有深爱者,必生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因为爱着一个人,我们会试着让自己无怨尤,试着让自己无所求,试着去赞美这个残缺的世界。而看过《女曰鸡鸣》中这对夫妻早起时的对话,你就会明白因有深爱而人所不同的个中意味了。

曦色明窗,一日之晨。公鸡初鸣,勤勉的妻子便起床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并告诉丈夫“鸡已打鸣”,言下之意是你该起床,准备劳作了。妻子的催促很委婉,而在这委婉的言辞之下也蕴含着不少对丈夫的爱怜之意。

“士曰昧旦”,丈夫回得非常直白,这样直决的回答显露出他因为妻子的催促而有了不快之意。他似乎确实很想继续睡,但又怕妻子连声再次催促,只好辩解似的补充说道:“不信,你推开窗看看天上,那满天的星星还都闪着亮光呢。”

妻子是执拗的,她想到丈夫是家庭生活的支柱,便再次出声提醒丈夫身上所担负的生活职责:“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你看在树上宿巢的鸟雀都要满天飞翔去觅食了,你也该整理好你的弓箭去芦苇荡打猎了。她虽语气坚决,一催再催,但音调依然柔顺和悦。

与《女曰鸡鸣》相比,同为催丈夫晨起的《齐风·鸡鸣》从人物的语气和行动都有很大的不同。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女子对着懒床的丈夫催道:“你听窗外的公鸡已经喔喔叫个不停啦,朝中应该早就围满了上朝的官员啦。”

丈夫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嘴里咕哝着:“你仔细听听,这才不是公鸡在叫,而是那些恼人的苍蝇在嗡嗡乱闹。”

女子仍然不死心,提高嗓门说道:“你看东方的天空已经曚曚亮起来了,朝堂中已经站满了等待早朝的官员了。”

丈夫似乎打算赖到底了,闭着眼睛说道:“你仔细看清楚,根本不是太阳升起,将东方照亮,而是那明月未落,才会有这等光芒。”

最后,女子也莫可奈何了,只得气急败坏地说着:“苍蝇虫子在耳边飞来飞去,嗡嗡地惹人渴睡,我也很想与你继续共温好梦。只是上朝的官员都要散了,你我这般懒散岂不落人口实,招人憎恨?”

《鸡鸣》中女子的口气疾急决然,连声催促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急躁,但他的丈夫却一再推脱搪塞,因贪恋枕衾而纹丝不动。而《女曰鸡鸣》中女子的催声中却饱含温柔缱绻之情,而她的丈夫比较争气,听到她第二遍催促后就积极地起身,整装,外出打猎。

见丈夫很快就起身,整好装束,迎着微露的晨光出门打猎,女子内心起了愧疚,认为自己不该如此性急。于是,像是要挽回似的,女子在送丈夫出门时,半是致歉半是慰解地对丈夫发出了一连串的祈愿: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的第一个愿望是:他打猎时,箭箭不虚发,都能射中野鸭和大雁;第二个愿望是:他们的饭桌上天天都能摆上美酒佳肴;第三个愿望是:妻主内来夫主外,我弹琴来你鼓瑟,夫妻白首永相爱。

可见,一个男人能有一位如此勤勉贤惠又不乏体贴的妻子,真是百世修来的福分。好在女子的丈夫也是如此懂得感恩的知心人,他听到妻子柔情一片地对着他唱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内心不由得深深感动。他的心中也与妻子一样对自己的伴侣,对自己的家庭有着深沉的爱和责任。他们是注定一生携手同行的伴侣,所以他也没有吝惜于表白自己,对着妻子回唱道: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我心中知晓你对我的真切关怀,我解下杂佩送给你,来报答你对我的深爱。我也深深知晓你对我温柔体贴,也以这杂佩来表达我同样深的谢意。我坚信你爱我的一片真情,而我这般与你同心同情的心思都藏在这枚送你的杂佩之中,不知你可否知晓?



爱情让两个人彼此了解、彼此深入,而婚姻则是爱情圆满的终点,至少童话故事都是这样告诉我们的。而童话永远不会教给我们的是生活,那事事落到实处的生活。纵使有爱情进驻也不会改变生活原有的轨迹,不过是多了一个人面对那些日常的琐碎。然而能否在这些琐碎中依然保有温柔、尊重和爱情,就需要许多的智慧,显然,《女曰鸡鸣》中的夫妻深谙此等智慧。

爱情本不该是一座拘束的牢,我们不能以爱之名而对别人霸道行事,而是应该在爱中留出更多自由的相契,让人在其中既能够呼吸又能够爱。如果说狂风巨浪代表一份爱情的惊天动地,那么我衷心企盼,不过是一棵茁壮于日常琐碎中的情苗。

请和我在红尘中相爱一场——杨方《合欢诗》

虎啸谷风起,龙跃景云浮。

同声好相应,同气自相求。

我情与子亲,譬如影追躯。

食共并根穗,饮共连理杯。

衣用双丝绢,寝共无缝绸。

居愿接膝坐,行愿携手趋。

子静我不动,子游我无留。

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

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

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

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

秦氏自言至,我情不可俦。

很多年前,电视上流行两个手表的广告词,一个是飞亚达的“一旦拥有,别无所求”,另一个是铁时达的“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前一个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圆满,后一个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浪漫。

若不以浪子为职业,很多人都会选择前者尤其是新婚之妇。三毛初嫁荷西时,就曾许下十二个“但愿人长久”的愿望。每个人都希望与自己爱的人于携手处,只见花明月满,如鸳鸯、蝴蝶那般双宿双飞,最好能同化灰、化尘,博得个地久天长、生生世世。晋代诗人杨方所作的《合欢诗》,正是借新妇口吻,抒写了对“合欢”生活的美好憧憬。

诗之开笔就将人们带进一个夫唱妇随、同声相应的美好境界中。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初为人妇的女子步履款款地从诗中向我们走来,面容焕彩足见其新婚生活之和谐幸福。

见她这般急切地表明生活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就可知她对生活怀有无限热望。她口中絮絮地说着思情的缠绵热烈,似乎是独自倚栏的痴痴自语;而面带羞涩、眉目凝情,又恰似与夫君脉脉相对。

开初,女子尚有腼腆之态,很多话欲言还止,欲语还休,半蕴半露地说着:“我情与子亲,譬如影追躯”。我的情意与夫君永远相随,恰如影之随身,永难分离。

随着话越说越多,她的情感也逐渐激荡,思绪开始连翩而飞:其实我远不止于仅和夫君如影随行地相伴不离——我还要和他同饮、同食、共餐那同根而生的谷穗,共斟那连理木制成的双杯。所有的衣服,我都要用双丝织成的绢料去做;所有的被面,我都要用绸缎制得一无缝隙!只有这样,我们的心才会像并根穗一样紧紧相聚,才会像连理木一样枝干相依。

这种种难成行的誓愿,足见女子用情之深沉、执著。然而这些都还不够,她的心中装着不可穷尽的热切心愿:“居愿接膝坐,行愿携手趋。子静我不动,子游我无留”。可见这名女子是希望无论坐、行、居、游,全都与夫君在一起的。

我们现在看这名女子许下的心愿可能会觉得可笑,如果两个人真要这样像连体婴一样生活的话,那么就什么事都别想做成了。不过再往下看,她继续说着:“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无理”之愿。然而这些愿望中所含蕴着的真实情意却也是无比撼人的。

同心鸟、比目鱼,都是自然界中最具深情的动物;若论物之坚牢,则没有什么能够胜过金石、胶漆的。但在女子心中,她与夫君坚贞的感情可以轻易斩断金石,又比胶漆还坚固。

最后,她满腔的情意仍未淡去,呼喊道:“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她指日为誓,不但要在生前与夫君合躯“并身”,死后也要一起化作“同棺”之灰。

在丈夫远游之后,这女子的内心生出无边无际的焦灼和永不停息的煎熬爱意,正如一位诗人曾经说的那样:“那仿佛填满人生的爱,它带来多少爱慕和深情。它使小别那么剧烈地痛苦,短晤那么深切地甜蜜。它似乎是无边无际的,永恒的,生生世世永远不会停息的。”

我想,世间不可能再有什么爱会比诗中女子这样魂牵梦萦、生死相依的爱更炽烈、更狂热的了。待读到最末句“秦氏自言至,我情不可俦”,突然明了这一切,原来,这名女子此时正处在离别的痛苦中。诗中的“秦氏”,就是曾写作三首《赠妇诗》的东汉诗人秦嘉。

秦嘉当年要去京城洛阳赴任,但是他的妻子徐淑却因为生病回娘家小住,秦嘉走得匆忙,夫妻二人没能会面,引得秦嘉内心忧郁纠结,就写下他三首《赠妇诗》的第一首。

而《合欢诗》中的女子此时引秦嘉自比,可见她整日里都怀着痴情的渴望,在内心深处细细地描摹着、憧憬着种种与夫君“合欢”的景象。这些景象正像一朵朵彩云,在她梦幻般的天空中飘摇浮泛。

只是,是梦总是要醒的。一旦她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无情的现实就会如凄风苦雨般重重浸裹她。你看,桌上的连理杯还残留着夫君的气息,他人却早已相隔天涯,而万般无奈的是,自己不能如影常随夫君而去。

在这夜深难眠的凄冷中,她独自一人拥着床上“无缝”的绸被,想着,夫君此刻会在哪里呢?可是,没有人给她答案,只有窗外的冷雨不时地敲击着窗户,带给她难尽的孤寂。

其实,女人一生都在奢求什么呢?大富大贵?流芳百世?都不是。她们不过是想和一个人过着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与他一起坐卧行停,看云之光、竹之摇曳、群雀之噪鸣、行人之容颜——从这一切日常的琐事里,体味出无上的美好,有微妙的享乐,也有微妙的受苦。

佛说: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于是,我眼望住你,伸手向你:请你,和我在这红尘相爱一场。

泅了千年,相思仍不绝——王维《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自古至今,唯有林语堂对于爱情的诠释,于我心有戚戚焉:吾所谓钟情者,是灵魂深处一种爱慕不可得已之情。由爱而慕,慕而达则为美好姻缘,慕而不达,则衷心藏焉,若远若近,若存若亡,而仍不失其为真情。此所谓爱情。

很小时候,初学唐诗,没有遵循蘅塘退士编的《唐诗三百首》童蒙教材,诵读的是母亲挑选的一本图文版大开本唐诗选,书中所选诗歌并不都是最为人熟知的,却都是饶擅兴味、别具一格的清新小诗,能轻易引发孩童对诗歌的兴趣却又不会觉得枯燥艰涩。

那不过是三四岁时看的书,却有两首诗从诗文到插画都让我难忘至今,一首是王建的《新嫁娘》,一首就是王维的《相思》。而母亲常盛赞《相思》由幼女之口读来尤为动听。

正是:相思树结相思豆,也不由得慨叹:世间竟能有此种浪漫之木。西晋著名文学家左思在他的《吴都赋》中曾记载:“楠榴之木,相思之树。”这相思之树,木质坚硬,盘根错节,将它剖开,就可见到内部的纹理十分巧妙秀美,可以用来做器具,它的果实像珊瑚一样,通体浑圆,色泽红艳,放置数年,仍不改其色。正是古人诗云: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知不知。千年以降,红豆与相思总也分不开了。

而关于相思树则有一个十分凄美的传说。

相传,相思树是战国时代宋康王的舍人韩凭和他的妻子何氏所化生的。据干宝的《搜神记》卷十一所记载,宋康王的舍人韩凭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妻子何氏,夫妻二人情深意切,生活也算幸福。谁想有一天,宋康王无意间看到貌美的何氏,就动了心,想将她占为己有。但何氏忠于丈夫,坚定地拒绝了宋康王。于是,心有不甘的宋康王将何氏绑架至皇宫,并把韩凭囚禁了起来。

韩凭在狱中日夜思念妻子,而何氏在皇宫中,虽有锦衣玉食却郁郁寡欢。最后,韩凭熬不过羞愤与思念的煎熬在狱中自杀了。而何氏听说韩凭已死,悲痛欲绝,也从高台之上跳下,追随韩凭而去。

何氏死前,曾留下遗书一封,希望宋康王能够成全他们夫妻最后的心愿,将他们的尸骨合葬于一处。宋康王对何氏的死既愤怒又伤心,他没有听从何氏的请求,反而让下人将他们两人的坟墓分开,相对而望。

谁知不久之后,两座坟墓分别从两旁生出一棵高大的梓树,这两棵梓树屈体相就,根交错于地下,枝叶缠绕于云上,仿若相依。这两棵树上还时常有一对鸳鸯栖息,它们分坐于两树之上,交颈悲鸣,萦绕不去。宋国的人看到此等景象,都很为韩凭夫妻俩的命运感到悲哀,于是就将之这两株大梓木称为“相思树”。自此,人们常用“相思树”来象征那些忠贞不渝的爱情。

在我的内心一直有着不变的愿望:与一人缓慢地经历感情的万水千山,最后和身在那青草绵绵处,一同死去。死后墓茔青青,植相思树两棵,枝叶在云里相交触,根须在地下相缠绕,似我二人的精魂仍相守相依。最后,也不忘将王维那首《相思》刻于石碑之上,待你我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在忘川之上相忘于江湖时,也依然清晰地记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古诗中,王维这首《相思》最得我心意,而在现代诗中,关于相思的诗歌,我则最喜欢木心这首《芹香子》:

你是夜不下来的黄昏

你是明不起来的清晨

你的语调像深山流泉

你的抚摩如暮春微云

温柔的暴徒,只对我言听计从

若设目成之日预见有今夕的洪福

那是会惊骇却步莫知所从

当年的爱,大风萧萧的草莽之爱

杳无人迹的荒垅破冢间

每度的合都是仓促的野合

你是从诗三百篇中褰裳涉水而来的

髧彼两髦,一身古远的芹香

越陌度阡到我身边躺下

到我身边躺下已是楚辞苍茫了

和时间角力,与宿命徒手肉搏,算来注定是伤痕累累的,但谁也不会放弃生命这场光荣的出征,只要心仍在,纵使泅渡千年,相思仍难绝。



与你淡似水,便千杯不醉——韩氏宫女《红叶题诗》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冥冥中的缘分总是如此奇妙,让人说不清、道不明,但它却无比真实地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

《流红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唐僖宗时期,有一名叫于佑的书生,在傍晚时分,漫步于皇城中的街道上。

时值“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深秋,夕阳残照,秋风萧瑟,落叶纷飞,树木光秃的枝桠刺在寒冷的空中好似冰上的裂纹。看着眼前的景色,于佑心中不禁起了客居他乡的悲伤之情。

他呆呆地在一处立了片刻,继而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和无力。眼见天色越来越黯,他来到流经皇城的御沟旁,在流水中洗了洗手。他看着御沟中浮着的落叶在清冽的水中缓缓流出,忽然,一片较大的红叶吸引了于佑的目光,他隐约见上面有些许墨迹,就随手将叶子从水中捞起。

让他意外的是这红叶上题着一首诗,叶上墨痕未干,字迹姗姗清秀,写道: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流水何必如此匆匆,我深坐宫中每天都如此悠闲,此刻唯有殷切地希望这红叶能随着这自由的流水,到人间好好地走一遭。

于佑细细地将诗读了几遍,又小心翼翼地把红叶带回住处后妥善地收在书箱中。自此,他每天都要将这枚红叶拿出来吟诵欣赏,而且越来越觉得这红叶美艳可爱,其上的题诗清新意深。

他想:“这红叶是从宫城禁庭中飘流出来的,那上面的诗一定是宫中的一位美人所写。我一定要把红叶珍藏起来,这也是我将来美好回忆中的一件纪念物。”由于这一段时间以来于佑日夜对着红叶百般思虑,形容消瘦了很多。他的朋友知道这件事后,纷纷劝他忘掉红叶题诗一事,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再胡思乱想。

一天夜里,于佑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未眠,脑中全是宫里那个落寞女子空幻的身影。待到天色微亮,他急忙跑到外面找来一片又大又红的秋叶,也在上面题了二句诗:“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之后,他拿着题好诗的红叶,一径来到御河上游的宫城之前,将红叶丢入河中,让这枚自己题诗的红叶顺着这御河飘流而进宫城。

这件事又过了很久,于佑也等了很久,却再也没见有什么红叶从御沟中流出。日子一久,于佑也就慢慢淡忘了此事。

后来,于佑多次参加京城科举考试都没能考中,就投奔到河中府权贵韩泳门馆担任文书职务。这时的于佑,手头渐渐宽裕,就已无心再去科举应试。

过了几年后,韩泳突然召见于佑说:“今年,宫城中有三十多个宫女被逐出宫,让她们各自嫁人,其中有一名韩夫人和我是同族。她进宫很多年了,如今从禁庭中出来后就投靠到我这里。我考虑到你已年过三十,还没有娶妻;独身一人,也没有官职和家产,生活上很清苦孤单。而这位韩夫人自己的私房银子不下千两,她也本就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年龄刚刚三十岁,长得姿色出众。我为你二人做媒,把她嫁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于佑听后,赶忙从座位上起身,向韩泳伏地跪拜、无限感激地说:“我不过是一介穷困书生,寄食于您门下多年。我深知自己并无所长,一直以来都难以报答您的恩德。现如今,您又对我如此厚爱,真让小生受之有愧。”韩泳见状,忙将于佑扶起,要他不必多礼。二人落座后再次说起成婚一事,韩泳见于佑对此婚事颇为满意,就连忙吩咐手下人安排嫁娶礼仪,为于佑和韩夫人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婚礼。

婚后,于佑和韩氏过着相敬如宾的平静生活。一日,韩氏收拾洒扫时,无意中在于佑的书箱中发现了一枚红叶,她看到上面的字迹和诗句都很熟悉,倍觉惊异地问于佑:“这红叶上的诗是我以前作的,怎么会在夫君的手里?”于佑就把当年得红叶一事详细地说与妻子。

韩氏听罢,不觉感叹世事之奇。她像想起了什么,接着说:“我当年在宫城御河里也捡到了一枚题有诗句的红叶,却不知是宫外何人所写。”说着,她打开自己的衣箱取出了一枚题有诗句的红叶,于佑接过来一看,上面的题句正是自己当年所题,就连声说:“这是我题的,这是我题的!”

此时,夫妻二人各持一枚红叶,一时间相对无言,感慨万端,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因为自红叶题诗到他们结为夫妇,这中间已隔了十年的光阴。

韩氏想起这十年间两人的种种遭遇际合,一时悲欢交集,于是提笔写下:

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

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无独有偶,唐代还流传着一个梧叶题诗的故事。说的是玄宗天宝年间,一位东都洛阳的宫女在梧桐叶上写了一首诗,并让叶子随御沟之水流出。诗中写道: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这枚梧桐叶被宫外的人无意中拾起后,而宫女题的这首诗也就在民间流传了开来。后来,诗人顾况无意间得知,还就此事和诗一首:

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

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谁知,顾况题诗后过了十几天,又从御沟中流出一枚红叶,叶上见诗一首: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此行。

众人猜测,这两首当是一人所为。其实,这位宫女所表达的情感和愿望与“红叶题诗”中的韩氏是一致的,但她们故事的结局却不一样。她没有韩氏宫女那么幸运,未能与“独含情”的“有情人”结为眷属,甚至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正因为这些美丽的故事,后人常将红叶视为爱心,以红叶来寄托内心的情感,片片红叶,款款情深。而千百年来,多少有情人沉醉在满山的红叶中,也带给我们无数美丽的传说、动人的诗篇。

“红叶题诗”,一言以蔽之,就是缘,妙不可言。世间的缘份正如红线,将两个人缠了又绕,兜了又转,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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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七)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在古今中外所有的文人里,我最爱的就是苏轼。他诗重理趣,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拓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同入“唐宋八大家”;书法心手相畅,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画学文与可,率湖州画派为要。

我爱他旷古烁今的才,但最爱的还是他那颗豁达通透的心。苏轼一生仕途乖舛,多次贬谪偏远之地,但他一无所畏,在杭州修堤种柳,在黄州酿酒,在岭南“日啖荔枝三百颗”。他的世界够大,那些尘世的兴衰荣辱从不过他心,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去得哪里就要赏得哪里的景色,从不浪费命运为他安排的一切机缘运数。

而古今中外所有文人里最让我心疼的也是他,我总在想,像他这样的男子为何不能得一人常相伴,王弗走了,王闰之走了,最后连朝云也走了,她们一个个都先走了,独留他面对人世的满目疮痍,任他老病床前无所依。所以纵使相隔千年,每每想起他的名字,我内心都会涌出一种温柔,夹杂着隐隐的痛,止也止不住。

在苏轼的所有妻妾中,唯有朝云与他相知最深。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他们便可清楚地知晓对方的心意。而苏轼所写的诗词只有朝云最懂个中蕴藉,哪怕他只是轻描淡写,朝云也能读出其中的感伤。苏轼被贬惠州时,朝云常常唱那首《蝶恋花》词,为他聊愁解闷。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可是,朝云每次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这句时,都难于掩抑内心的惆怅,止声而泣。因为她知晓,那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句”正是暗喻了苏轼“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的命运。她不由得想起苏轼在宦海浮沉多年,却不断被贬,不断被打击,这次更是远至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惠州,禁不住内心的酸楚而泪如雨下。而在朝云去世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

朝云对苏轼的了解还不仅于此,毛晋所辑的《东坡笔记》中记载: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东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坡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王弗和王闰之在仕途给予了苏轼很多帮助,也让他感到很多家庭的温暖,而朝云则是从性情上、艺术上、佛学上与苏轼两相投契,足堪知己之名。

苏轼晚年曾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惠州、儋州正是苏轼的三个地方,黄州还好,惠州、儋州都在极远的南蛮之地,而被贬至惠州时,苏轼已经年过花甲,此番被贬,看运势就难再有起复之望。这时,王闰之已去世,其他的侍儿姬妾见此景况都陆续地散去了,只有朝云一人始终跟随。到惠州后,苏轼心中百味陈杂,作了一首《朝云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白居易曾有美妾樊素,擅唱杨柳词,人皆称其为杨柳。后来,白居易年老体衰,樊素就自己溜走了,于是白居易在诗中说:“春随樊子一时归”。晋人刘伶元在年老时曾得一名叫做樊通德的小妾,二人情笃意深,并经常谈诗论赋,议古说今,时人就称二人为“刘樊双修”。

苏轼用此两例典故,正是要说明他与朝云生死相随、心意相通,正如刘樊二人,而同为舞妓出身,朝云的坚贞完全不同于樊素的薄情,这令苏轼尤为感动。

只是,朝云却是命苦的,她没有李络秀的好福气,有儿子阿奴一直陪在身边,朝云生了儿子却夭折了。于是,她的生活就像天女维摩一般,每天不是念经就是煎药。她抛却了从前长袖的舞衫,远离了悦耳的歌板,一心礼佛,唯望有朝一日,仙丹炼就,与苏轼一同登仙山,再也不为尘世所羁绊。

梦做得再真也只是梦,终难圆作现实。朝云到底是先苏轼而去了。临死前,她诵着苏轼手书的《金刚经》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露,当作如是观”,看着她最爱的男人,我想她是微笑着离去的。只是我心里一直对朝云有着深深的怨:你都已经陪他走到了那么远那么远的惠州,为何不能陪他走得再远一点?难道你不是这样想吗,因为一个人而想成为更好的人,因为一个人而想更健康,更长久地活在这个并不那么美好的世界,爱一个人怎么舍得让他为你而受哪怕一点一点的伤?

在朝云逝去的日子里,苏轼的内心不胜哀伤,陆续地写出《朝云墓志铭》、《惠州荐朝云疏》、《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和《题栖禅院》等许多诗词文赋来悼念他世间的知心人。我最喜欢这首《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迁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苏轼还在朝云的墓上筑了一座六如亭来纪念她,因她死前所念四句偈中有佛家所谓“六如”,因此他取亭名为“六如”并亲手写下亭子的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别人说,白璧微瑕,是故意留个破绽,以敬本就不完美的人世,这才是真成熟。苏轼也说过,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此事古难全。可我却偏不!我就要那煞风景的圆圆满满、完完美美、干干净净,更要我爱的人们都得长久,都得所爱,都得愿以偿无悔憾,我也要爱一个人就知他、懂他、惜他、敬他,陪他到老,再一同往那幽深的寂静处,不必谁先死,谁担悲。

我不是任性,只是不想也有朝云的遗憾,想必她的内心也在为不能陪他走到最后而深深悔着。在《诗经》中我最喜欢那句“惠而好我,携手同行”。爱我是吗?那就携我的手,与我并肩同行,始终。



竹叶青,最毒的蛇,最烈的酒。自别后,思念同竹瘦,却又刚烈得从不向什么而低头。唯有那年青丝,用尽余生来量度。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卫风·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我知道钩是一种武器,在十八般兵器中名列第七,离别钩呢?”

“离别钩也是种武器,也是钩。”

“既然是钩,为什么要叫做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手,人的手就要和腕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要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如此残酷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被人强迫与我所爱的人离别。”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真的明白?”

“你用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相聚。”

“是的。”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曾说过:这是一个流行离别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古龙的小说《离别钩》中的杨峥用一种极为残酷的武器,钩名离别,恰恰是为了可以不离别。而《伯兮》中的女子自从与爱人离别,则首如飞蓬,不膏沐,不适容。

我的阿哥,你真是我们邦国最魁梧英勇的壮士,手持长殳,作了大王的前锋。自从你随着东征的队伍离家,我的头发散乱如蓬草,更没有心思去涂脂抹粉——你不在身边,我打扮好了给谁看啊?

天要下雨就下雨,可偏偏又出了太阳,事与愿违不去管。我只情愿想你想得头疼。哪儿去找忘忧草,能够消除掉记忆的痛苦,它就种在树荫之下。一心想着我的大哥,使我心伤使我痛。

战争残酷,会破坏掉很多东西,伤亡惨重,生民流离,但它首先破坏的就是军人的家庭生活。军人出征,还没有走到战场,他们的妻子就被抛置,成为弃妇,处于孤独与恐惧之中。不过,《诗经》中众多的弃妇诗,也只有《卫风·伯兮》种的这句“自伯之东,首如飞蓬”最简练、最形象。意思是说,自从丈夫出征了之后,我的头发,就如飞蓬一样乱糟糟,并不是我没有物品没有时间去打理,而是我懒得去收拾,即使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又给谁看呢?一语道破“女为悦己者容”的意念。你不在身边,谁适为容!

《战国策·赵策一》中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句子,说当时侠士之风盛行,士可以为欣赏自己的人卖命,而女性也只为喜爱自己的人而修饰妆容。如杜甫《新婚别》中,面对即将远征的丈夫,新娘表示“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我只对你化妆描眉,展现美容。古时候女子对男子的依恋过重,造成了这种现象。《诗经》中《郑风·狡童》也说明了这个问题。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女孩邂逅了小伙之后就容易得相思病,就有了《狡童》这个故事。你怎么不愿和我再说话啊,因为你的缘故,我吃不下饭!你怎么不愿与我同吃饭啊,因为你的缘故,我睡不着觉!热恋中的人儿,特别是古代。男子一不跟女子说话,她马上就吃不了饭,只不过没有跟她一起吃饭,她马上睡不着觉,真正是寝食不安。如此一来,恋爱中的女人永远没有精神的安宁,男子一个异常的表情,会激起她心中的波澜,而他的离开,更让她寝食难安,还谈什么梳妆打扮!

自古以来女人爱美,先前都是打扮来打扮去的,而《伯兮》中这名女子如今却懒得梳妆,蓬头垢脸坐着等待,等待她心目中那个威武健壮的“为王前驱”的夫君归来。然而思念的日子实在不好过,想他想得头也痛心也病,真想得到一棵忘忧草把他忘却。但是尽管痛苦难忍,还是有点想念的好,想着他,也许生活还有些盼头与希望,心甘情愿地想念着,承受着煎熬,“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必要的时候甚至连性命都可以交付。

也许他们是新婚夫妇,上战场前他还执画笔为她描眉,然后在云鬓旁别上几朵小花,娇羞脸庞,顿时生辉。这是她所盼望的现世安稳。哪知道,残酷的战事就把心爱的丈夫拉到生死未卜的战场。战场上,短兵相接,朝不保夕,自己在日日夜夜不安之中,肝肠寸断。天下女子所希望的也就是那现世安稳与岁月静好,有爱人,还可以被爱,长相厮守,到生命的尽头,这就是人生的完满。往往,天意弄人,连这仅有的一点美好都不成全,道不尽的离合,唱不完的悲欢。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确实,离别有时候就如一把钩,那一瞬间,整个人的心好像被钩子钩碎,更痛心的是斯人已去,你就只能抱着那已经随他远去的不再完整的心,默默承受着这苦痛。翘首企盼,不知道能否等到那个人的回来,怕是要等到飞蓬凋谢、生命尾声了。

说到诗中的植物飞蓬,还有另一层的意味。“其华如柳絮,聚而飞如乱发也。”《集传》中这样说,飞蓬也由此得名。作为乡野间俯首皆是的一种荒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们的根甚浅,叶落枝枯后,极易从近根处折断,飘摇不定,遇风则四处飘落,这也是它得名的一个原因。这样一种微不足道的植物,出现在《伯兮》里,就有别的意味了。“首如飞蓬”,不过是一种表象,弃妇的思念,才真正的如风中飞蓬,早随夫君上前线走天涯。而她夫君,又何尝不是一棵飞蓬,他的生命飘摇在战争这场“大风”中,怎么可能回得来。如此,她们哪还会有心情打扮自己。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诗仙李白曾这样对诗圣杜甫说,明知道世事难料,二人都似飞蓬在空中旋转飘落,不知道是否还会相见,且干尽了这杯中酒吧!尽管《伯兮》中的女子没有诵诗饮酒,但她自此不妆容的行为比起二位大诗人更多了几丝悲伤。



如何能相忘于江湖——李白《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从宋玉那句“悲哉,秋之为气也”无端为秋染了一层悲伤起,秋就不从快乐起来,纵使秋天独擅清气,天空高蓝。刘禹锡曾写过一首《秋词》尝试为秋辩驳,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一句“我言秋日胜春朝”总显得没那么多说服力,想想还是聂鲁达说得最好:“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引秋意却不含悲,不带怨。

再众多关于秋的诗词中,我一直最心仪王夫之那句“梧桐暗认一痕秋”,有段时间,一直念叨着这句诗当做安眠曲。若论全诗,则最喜欢李白这首《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秋天的风总是如此的萧索凄清,秋天的月却又总是如此的清明高远。叶子飘然落下,纵使相聚也要被风儿吹离散,而寒鸦在树上栖息却又不是要被人惊吓飞走。

想当初我们彼此相爱相守,便以为会是天长地久,可是分开后却再难得知何日能够再此相聚。如今,我站在这秋风秋月的夜里,往事历历在目,让孤单的我情何以堪?

一旦走进相思之门,识得相思之味,就必然要尝到那相思之苦,我本以为,只有永远的相思不得、永远的回忆才是痛苦的,磨人的,谁知这短暂的相思也是无止境,难穷极的。

早知今日,相思会在心中如此难缠地牵绊,还不如你我当初不要相识,不要相爱,更不要相许。

喜欢它却不是因为李白写秋的笔力如何,仅仅是因为那句“何如当初莫相识”。每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心中多少都会存着些足够下酒的往事,平时不与示人,却会在某个时刻,人事浮现,弄得自己的内心狼狈不堪,却只能自怨自苦。

为爱受苦,是任何人都不能免俗的。正如杜鲁门·卡波特所说:“头脑可以接受劝告,但是心却不能;而爱,因为没学地理,所以不识边界。”相思和爱注定是无指望停歇的,唯有内心带着无限的悔意: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那个一生为情、为佛两相撕扯的仓央嘉措,以有情人,以修道者之身这样劝告世人: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想到萧亚轩那首《最熟悉的陌生人》,她刚出道时的歌,那时她还没成为所谓天后,眉目尚清淡,声音中花哨也不多,才能将一曲悲伤的歌唱得这么好。

“我们变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后各自曲折,各自悲哀/只怪我们爱得那么汹涌,爱得那么深/于是梦醒了、搁浅了、沉默了、挥手了/却回不了神/如果当初在交会时能忍住了/激动的灵魂/也许今夜我不会让自己在思念里/沉沦。”

也许还是收出初见时怒放的心花最好,那样才能耐得住终老的寂寞,不会任自己一味在爱里沉沦;也许还是压根就没遇见过最好,省得自己被情思萦绕;也许还是做个不熟的陌生人最好,便不会向如今这般心思颠倒。这些想来也不过是些赌气的话,但凡在爱里走过一遭的人又怎会轻易舍了爱?

高中时,痴迷于简桢的文字,如今对她虽早已淡然,却仍对《四月裂帛》中的一句记忆尤深: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几次想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若一人曾投石,打破那一池春水,如何还能回到最初的无绪无波?要与深爱的人相忘于江湖,注定是说得出,做不出的憾事。

当我猜到关于爱情的谜底时,才发现一切都已过去,而岁月早已换了谜题。既然如此,你就趁着秋天过去,冬日将至,把我冰封在冬天里吧。只有这样,我才可以自在地宽慰自己:不去爱、不去感觉、不去了解;让一切可能从不发生;拒绝生命中的危险、想像、开闯、创伤、希望与失望,并时时对自己说:自此,你要为自己事事周全,只有这样,才可以得到你要的安心稳妥。

我们受的教育是: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纵使人生也是一雨成秋,转眼即物换星移,缀满凄凉,我们也不会容许自己如一个灰头土脸的弃妇。人世迢迢无尽,纵使枯枝上仅剩落叶几枚,我们依然要眉目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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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八)



“如果某一天,当我们听到她的名字时不再感到肉体的疼痛,看到她的笔迹也不会微微地发抖,更不会为了在街上遇见她而改变自己的行程,那么,我们的情感现实正在渐渐地变成心理现实,成为我们的精神现状,也就是冷漠和遗忘。到那时,我们周身不会有任何的伤口和血迹,而爱情就这样消逝了。”这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普鲁斯特写下的,看着这段话,我想他一定也目送爱情离开过。

只怕水远山遥,梦来都阻——李商隐《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是血里带风的,总要不时地离开,到处地漂泊,难安于一座城的风景。这些年来,不断地在和他人告别,曾经的玩伴,知心的老友、拳拳的亲人。然而浸淫在古书中日久,心中总有遗憾:离别应当有柳,有酒,有人为我高歌击筑,有萧瑟的风或缠绵的雨,在凄寒的水旁,或驿路的断桥边上,如今,却在这聒噪蝉声都不响,只有大太阳的钢铁丛林中,离别就这么轻易地上演了。

爱因斯坦曾慨叹现代科技唯一值得称颂的就是现代的交通技术,它让思念的距离变得更短了。但是我依然怀念古时那跨越云山几重的绵长思念。在古代,我们不发短信,用黑色的墨、蝇头小楷、薛涛笺慢慢写一封手书;在古代,我们不视频网聊,想你时用记在脑中的模样画一幅你的像,日日相对便是相见。在古代我们不坐飞机漂洋过海,不会在见你时被堵在路上,如果我想你,就行尽江南,翻过两座山、走几十里路,牵着马走过你的馆楼,去牵你的手。我最喜欢翟永明那首《在古代》:

在古代,我只能这样

给你写信 并不知道

我们下一次

会在哪里见面

现在 我往你的邮箱

灌满了群星 它们都是五笔字形

它们站起来 为你奔跑

它们停泊在天上的某处

我并不关心

在古代 青山严格地存在

当绿水醉倒在他的脚下

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 彼此

就知道后会有期

现在,你在天上飞來飞去

群星满天跑 碰到你就像碰到疼处

它们象无数的补丁 去堵截

一个蓝色屏幕 它们并不歇斯底里

在古代 人们要写多少首诗?

才能变成崂山道士 穿过墙

穿过空气 再穿过一杯竹叶青

抓住你 更多的時候

他们头破血流 倒地不起

现在 你正拨一个手机号码

它发送上万种味道

它灌入了某个人的体香

当某个部位顫抖 全世界都顫抖

在古代 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 走过十里地

当耳環叮当作响 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 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在现代,我们有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交流方式,能让我们将自己思念最快地传递给那个人,只是,这么轻易的爱就真的好吗?我们心中不再结满无处可送的积念,不再那么沉甸甸地去爱一个人,不再那么缓缓地和爱人度过一生,这真的好吗?

小时候看过贯云石写的一首小令叫《清江引·惜别》: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当时看底下注释说,这是为一个不爱写信的男子而作,当时觉得非常有趣,文人也是有这样的滑头的。现在我们再没有机会把这样状似无赖的辩白写成一段深情的诗歌。

其实贯云石为那男子辩白,倒也不算耍赖,因为爱到深处时,是无以言说的。正像李商隐作了那么多首唯美凄切的爱情诗,却都名为“无题”,想必就是这样吧,真的爱了,就会如沉默的白衣,纵使心中积念深沉,走过他的身边依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本人并不喜欢李商隐的诗作,美则美矣,总是难有动我之情处。他的诗中,我只喜欢那句“书被催成墨未浓”,内心情多,缱绻成墨,只肯为君写淡浓。因着偏爱这句,就此录下整首与诸君: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我答应了要去见你,却怎奈又成了空。我就这样走了,无声无息的,你还在早已五更天的楼上,空寂的等待。

梦里你流着泪呼唤我,我的身影却渐行渐远。那墨汁还没有研好啊,你已匆匆的写成了思念的信。

翡翠屏上半笼着烛光,芙蓉帐下微微的熏香,闺房里的你的思念和无眠,牵着我的心肠。

刘郎想要去蓬山远五路,而我你与你的距离,比那蓬山还要远上一万重。



诗中的刘郎并不是李商隐本人,而是源自一个遥远的传说:相传在东汉时期,汉明帝永平五年,刘晨、阮肇入山采药,归家途中迷路无法出山。忽然,他们遇到两位女子,就被邀请至女子家留居,过了半年以后才得以还家,后人常用这个典故来比喻有艳遇。而蓬山,即蓬莱山,泛指仙境。

其实,生活的无奈,比我们看到的更多,不是每份爱都会有结果,不是每个人只要我们等了就能回来。

俄罗斯女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与普希金并称,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我觉得她这首《梦中》,正好应和了李商隐这首《无题》,同样的无奈,只是阿赫玛托娃更勇敢,不甘愿因分离而就此谢幕、遁形,就算在梦中也是要再相见的。

我和你一样承负着

黑色而永恒的分离。

哭有何用?把手给我,

答应我,重来到梦里。

我和你犹如悲哀中邂逅……

再不复在人间一起。

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相遇不过千载一瞬,而分别却仿佛万劫不复。杜牧那首《赠别》就是在说着那让人万劫不复的离别。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相聚时如胶似漆,而作别时却像陌生人一样无情;只觉得酒筵上应当要有笑声,谁知就算是强颜欢笑也笑不出声。案头摆着的蜡烛也是有心植物,懂得依依惜别,你看它替我们流泪流到天明。

江淹曾用“黯然销魂”四字概括了离别的感情。感情的表现常因人因事的不同而千差万别,并不是“悲”、“愁”二字所能清楚道得。杜牧此诗不用“悲”、“愁”等字,却写得坦率、真挚,道出了离别时的真情实感。

安德鲁·怀斯是我很喜欢的一位美国画家,他创造了一种属于个人的主观艺术,想要以一种连续而持久的个人主义,来应付这个毫不稳定和全无把握的现实生活。他常常画满地的衰草,凄清冬日里女人孤单的背影,整个作品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萧瑟,悲冷,却能真实地唤起人们内心的柔软和思念。而他的诗写得也很好,像这首《远方》:

那天是如此辽远 辽远的展着翅膀

即使爱是静止的 静止着让记忆流淌

你背起自己小小的行囊

你走进别人无法企及的远方

你在风口遥望彼岸的紫丁香

你在田野捡拾古老的忧伤

我知道那是你心的方向

拥有这份怀念

这雪地上的炉火 就会有一次欢畅的流浪

于是整整一个雨季

我守着阳光 守着越冬的麦田

将那段闪亮的日子 轻轻弹唱

我知道你在远方流浪,你也知道我在远方守着你见过的阳光,而你不知道的是,我并不害怕离别,只怕那水远山遥,梦来都阻。

聚如短尺,离若长河——李清照《行香子·七夕》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高中时,十分喜欢余杰的《香草山》。这是一部以书信体写就的小说,自此对文人的书信集突来兴致,王小波、李银河的《爱你就像爱生命》、鲁迅、许广平的《两地书》、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的《三诗人书简》变成那段时间的枕边书,在这些书信中,他们都褪去文学家的光芒,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爱着的人。在离别中,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患得患失,一样胡思乱想,一样在心内藏着宛转情深。

只是,电子邮件、手机短信让现代人失去了写信的必要,我们可以轻易地将思念一秒钟传达给远在天涯的人,也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漂洋过海来相见。但,我为何总不觉这是一件幸事,正如我从不觉牛郎织女隔河遥望是一件憾事。

今天,牛郎织女每年的相见之日被大肆宣扬为“中国情人节”,想来不过是商家之手段,令人思之厌厌。今人之所为再不若古时那般敬重无伪。古时,七夕又被称作乞巧节,女儿节。众女子对月祭天,穿针乞巧,夜深时,坐于瓜果架下静听牛郎织女的脉脉情话。而无数文人作诗填词吟咏七夕,妙言嘉句不绝于世。而在这些所咏之词中,我最喜欢的并不是秦观那首《鹊桥仙》,而是李清照这首《行香子·七夕》: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更深露重,本是七夕良夜,却听得一只无偶的蟋蟀在草丛中幽凄地叫着叫着,这叫声恁地哀怨,惊得枝头的梧桐叶子都飘摇落下。人人道牛郎织女得见一日,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殊不知,此时此际,正是人间天上离愁别怨最浓最重的时候。

在以云为阶,以月为地的天上,牛郎和织女被千重关锁所阻隔,日日遥望而无从相会。谓天上。传说,天上的银河和地上的大海相通连,每年八月有“浮槎”,一种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在期间来去,从不会失期。

牛郎、织女一年之中,唯有七夕一日可短暂相会,其余时光里,则如那在浩渺星河中的游来荡去的浮槎,不得聚首。

此时,鹊桥已经在银河之上搭起,经年才得相见,他们心中定是有着千般离情、万般别恨要诉说。只是这一更一更的,也过得太快,他们到底有没有顺利相会?再看这七月的天气阴晴不定,忽风忽雨,他们的相会不会受到阻碍吧?

此时,赵明诚独自往建康应召。这对苦命夫妻总是相离之日多,相守之日短。赵明诚往建康,李清照一人暂住池阳。偌大的池阳城内,虽有安身之所,却无倚靠之亲,眼下到了七月七日,家家女子成群结队,祭天乞巧;处处可见男男女女,相携而过。李清照想,连天上日夜相隔的牛郎织女,在今夜尚能得短暂聚首,而人间的恩爱夫妻如他俩,此刻却要两地分离。但她也并无他法,只得将这浓重的离情别绪形诸笔端。

我们认得的李清照是一个具旷世之才的词人,但我们理解的李清照不过是一个内心缱绻无限离愁的女子。纵使她才情旷古,也不能将她神化,记取她词中的唯美,也要惜取她的悲哀与渴望。



看她的满纸清词,字字浸透离别之泪,两地之情。感黄昏细雨,念武陵人远;见海棠依旧,思秋雁南回。在分开的日子里,她只有日日以曾经令人陶醉的回忆为养分,他们曾经同宴饮,共郊游,两相欢悦,对桌赏金石,牵手观书画。如今,她却只能对着漫漫故园,泪湿衫袖。

其实,在爱情里,最深的欲望就是最简单的相伴,我们穷其一生去爱,图的并不是一次回顾,一句嘘寒问暖,一个拥抱,而是同饮食、同睡眠、同老去、同睡一个墓穴。

所以,在我心中,最浪漫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一个人也许只是在偶然回眸的灿然里,撩动头发的妩媚中,伏案埋首的专注里就可以爱上一个人。有时,一句话,一杯热茶也能让人轻易就将自己的感情缴械。

可见,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件轻易的事,而与一个人在一起,却多了许多微妙的意义。我们在一起,就必须用尽一生的力气,去接受、去忍让、去宽容。我们在一起,做彼此的风筝,彼此的线,不要“过尽千帆皆不是”,也不要“千言万语无处诉”,更不要“孤身对青灯,想见离人影”,而是要“朝朝暮暮生死同”。

良辰美景依旧,而斯人不复——陆游《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相传,从前有一人心中郁结对情人过深的思念,终至成疾。一日,这人立于屋外台阶之前,顿觉胸中气血涌动,呕出一口鲜血于阶下。谁知数日后,竟有一株不起眼的草自呕血处无声地长出,接着便结枝散叶,开出血色的花来。人们就称这株草为“相思草”,就是今人所谓秋海棠。

说到秋海棠,就不得不提起一个遥远的故事,在宋朝,在沈园,一位叫陆游的诗人,一位叫唐琬的女子。

初识陆游之名,正是幼时所读那首绝笔诗《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心中就此认定陆游是一满腔爱国热血,心怀忧国忧民之悲的好男儿,连弥留之际所作的诗也都满是家国之思。当时所不知的是,纵是铁汉也柔情。而这位铁骨铮铮的男子,内心不但有情的柔,还有一番难以言说的情的苦。

陆游年少时,与同宗族的表妹唐琬情投意合,二人也终得成婚,算是一大幸事。陆游年少才高,胸怀磊落,又有家国之思,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唐琬本人知书达理,文静素雅,才情也是不弱。二人婚后,“伉俪相得、琴瑟甚和”,日子过得再甜蜜不过。

唐琬家境贫寒,虽对公婆敬重孝顺,仍不能为陆游母亲所容。陆游母亲多番刁难唐琬,甚至要求陆游休妻,几次三番下来,不惜以死相逼。陆游也是极孝之人,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愿,只好狠心将唐琬送回娘家。这一对有情人终究没能成为眷属。

送走唐琬后,陆游终日郁郁,时常借酒浇愁,于仕途也无心。他母亲见他这般,仍不愿成全他与唐琬的爱情,而是托人在远方为其陆游谋得一个职位,想让陆游得以离开伤心地,从而完全摆脱对唐琬的思念,陆游无奈,也只得听从母命,独去远方赴任。

临别之际,陆游去见唐琬。唐琬拿出一盆秋海棠送给陆游,告诉他这就是传说中的“断肠花”,并给陆游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女子,偶然间识得一个男子,两人情相投,意甚笃,奈何不能常常见面。于是,多数的日子里,女子都是一人与思念相对。思念得深了,她就会来到情人离开时所站的墙下默然独立。想着想着,就不禁靠在墙边泪下不止。而她的眼泪颗颗滴入土中,渐渐地,在她每日洒泪之处长出一株绿色的植物。

这植物在眼泪的浇灌下,长得很快,不久还开出花来。只见那花姿十分妩媚动人,花色娇艳如女子的面色,叶子更是奇特,正面翠绿、背面殷红,而且只在秋天才会开花,人称其曰:“断肠草”。

陆游看着那盆开得真好的花,听着唐琬语带哽咽的缓缓述说,心中更觉不舍和悲伤。他说此花另有别名“相思花”,正如你我相隔两地时的心情。

由于陆游此番出游,路途遥远,又要长期旅居外地,不便养护此种娇贵的植物。他就留下这盆秋海棠,让唐琬代他培植养护。他希望,唐琬每天见到此花就犹如见到他对她的思念一样。

而后,两人缠绵凄恻话出离别之苦、离别之恨,直到最后陆游不得不离去,二人才挥泪而别。但谁也没想到,这一别之后,二人的缘分就此断了。

陆游走后,唐琬的日子更加难过。不得不经受多方的阻挠和刁难,还有闲言碎语。她痛感世态炎凉,一时万念俱灰。不得已之下,她嫁给了同宗族的赵士程。但她对赵士程并无丝毫爱意,夫妻二人相敬如冰,各自苦闷。

时光如水,一晃十年过去。陆游也终于得幸重返故里。一日,他兴致忽来,就到绍兴去游玩。在沈园漫步时,陆游无意中看到一盆似曾相识的秋海棠在园中盛开,花枝已然长大不少,但从花盆看来,极像当初临行时唐琬所赠予他的那一盆。

陆游定了定神,轻轻地问园丁:“这是何花?”园丁答道:“这是'相思花’”。陆游一听甚为讶异,心下不由得如潮涌动,接着问道:“这是谁人所养之花?”谁知,园丁告诉他:“这盆花是赵家的少奶奶托他在此代为护理。”

此时的陆游久久难以平静,他面对此花,只感觉一时间前尘往事向自己汹涌而来,心中自是百感陈杂,难以言说。于是他守着这盆花迟迟不忍离去,当下写了一首《秋海棠》,诗曰“横陈锦彤栏杆外,尽收红云洒盏中。贪看不辞持夜烛,倚狂直欲擅春风”。

说来也巧,这日唐琬与丈夫赵士程也在沈园中同游。他二人在过一座小桥时,正好与看过花,准备离去的陆游相遇。三人在桥上相见,不免尴尬,寒暄几句便无话。

而陆游和唐琬内心尤为煎熬,日夜思念了十年的人突然近在眼前,那积攒了十年的话语只想与彼此共诉。无奈,此时他们都已为她人夫、为他人妇,而唐琬的夫君就在近旁,纵有千般思绪、万种柔情,也只能默默以目相送。

这一偶遇之后,陆游心知自己对唐琬的情意依然深沉,但对命运的捉弄也依然无力。他寻得一处小亭,颓然而坐,自言自语道:“秋海棠是相思之花,更是断肠之花啊!”

片刻后,一名小童过来寻他,并给他送上一壶酒,对他说:“这是赵家少奶奶送给相公的。”陆游惊喜之余,又有无限惆怅,于是将酒一饮而尽,当即提笔在沈园的墙壁上题了一首《钗头凤》词: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依稀记得你那纤纤玉手曾我为频频斟酒,如今你却已像宫墙外的绿柳般遥不可及,只为他人添得几分春色。不留情的东风狠狠地吹散我们曾经的欢乐时光,让我们各怀一抔愁绪,两地相隔,正是莫大的错处。眼见这良辰美景依旧,斯人却为相思而空瘦,桃花纷纷落下,自有这满池春水将它们的凋零安稳地接住,而我们曾经的山盟海誓却再也没有可以安放之处。

陆游题完这首词后,就黯然离去。谁知,这首词被唐琬看见,她再也忍不住这么多年的苦楚,一时泪下不住,也写下一首《钗头凤》作为应和。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在写下这首词后不久,唐琬就郁郁而终了。“情”这个字当真是人永远解不开的毒,一种情毒,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一日一日地被削减。

在金庸的小说中,我最喜欢的女子是《飞狐外传》中的程灵素,她的人正如其名,一双眼独具灵气,对世事通透周详,其素心又一片清明和悦。在金庸笔下的诸多女子中她的容貌不是最出色,她的在书中所占比重也不是最多,但她却是最聪明灵透的,真正担得起“冰雪聪明”四字。

她的师傅毒手药王自《灵柩》、《素问》中为她摘字取名,本希望她灵净素洁,一生不为尘世所羁绊,奈何她却情钟胡斐,一生情丝为他耗尽,还为救他舍弃了性命。

她为胡斐吸取了鹤顶红、孔雀胆和碧蚕毒蛊三大剧毒,这世间只有她这位医生肯舍了自己的性命去救活病人。要说,程灵素研制成功的“七心海棠”是天下最神秘的毒物,让毒手药王的弟子闻之变色,而害死她的是天下至毒鹤顶红、孔雀胆和碧蚕毒蛊,却不知,这世间还有比这些毒物更毒的,那就是“情”。可见,情有多深,就有多伤人,一旦中了情的毒,自是无医可治,无药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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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爱一个人,你会等多久?

《子衿》中的女子在城楼上等候她的恋人,在因等待而生的焦灼里,轻轻唱起这首歌:

我一直记得你的衣领是青青的颜色,这就让我每次看到青色都会心绪难平,悠悠地将你记起。

我在这城楼上,望不见那属于你的颜色,纵然我不曾去会你,难道你就真的不给我捎来任何音讯吗?

你常系的佩带也是一样淡淡的青色,多么像我悠悠的情怀,带着浅浅的忧郁和心焦。 可是你好像并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即使我不曾去与你相会,难道你就不能主动前来找我吗?

你可见,我在这高高的城楼上,来来回回地踱着、等着,是如何的茫然无措。但细想来,你我也不过一天不见,我怎么感觉好像已有三个月那么长啊。

听着这少女的心思流转,想到李清照的那阙《浣溪沙》: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都是为情所困,为爱等待的女子,一个略带薄责的幽怨,一个稍带嗔怒的娇憨,却也同样的情深几许,纵使再怒再怨,心也是向着那人的,为他翘首,为他张望,只愿抬头看见清月是他,低头看见流水也是他。

所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就难免情有所钟,纵使受尽情的苦,也是怨不得人的。

张爱玲在等待胡兰成时,曾写下这样的句子:“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你不在,但爱还在,我就只能这样一边等你,一边独自排解因等你而生的焦灼不安。

因等待爱人而生的患得患失,于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即使通透玲珑如张爱玲者也不能免俗。她在他的身上放下所有的卑微和不确定,然而纵使她低到尘埃,在雨中追着他,她也看不到他心的依归。也许他从来就不准备给她的感情以善终的。

然而,所谓一往情深者,究竟能深到几许呢?君不见,夕阳西下,落入地平线,也落入世间女子翘盼的身影后。

你的爱,有多远——《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如果用距离来计算,一个人可以爱另一个人到多远?我先是伸长双臂,发觉不够,又在脑子里想了想,却只讷讷地说了四个字:很远、很远……

行行重行行,五个字四个“行”,用来说他们离别的空间多远,离别的时间多久。从这句复沓的声调、迟缓的节奏中,我们能感觉到女子疲惫的步伐、沉重的叹息,一种伤感的氛围瞬时笼罩。

与丈夫一别数年,至今音讯茫然,我们夫妻二人各处天一涯,路途遥远,关山迢递,会面之日安可期?

别离愈久,会面愈难,相思愈烈。那胡人的马儿遇到北方吹来就嘶鸣不已,那来自越国的鸟儿常常朝南的树枝上做巢安家。飞禽走兽尚且如此,你离家那么久,就一点不想念家乡、想念我吗?

自别后,她容颜憔悴,首如飞蓬;自别后,她衣带渐宽,形销骨立。“我这般思念你,远方的游子啊,你怎么还不归来?”她没有烟火绚丽,没有马儿强壮,也不像鸟儿会迁徙,她不过是一个清清素素的女子,用尽一生心,不离不弃。

她在热烈的思念中又夹杂了惶惶的不安。她不断在猜想:我们相隔万里,日复一日,你是不是忘记了当初旦旦誓约?你是不是为他乡女子所迷惑?正如浮云遮住了白日的光辉,让明净的心灵蒙上了一片云翳。

然而,她怎样猜测、怀疑也无法得知真相;只能继续自己的生活,放任自己在相思中形容枯槁,日渐消瘦。正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这里所说的“老”,并不是指年龄的增长,而指迅速憔悴的体貌和忧伤的心情。她日日被相思折磨得心力交瘁,渐渐觉得自己已经衰老。岁月已晚,行人犹未归,春秋忽代谢,相思又一年,女人的青春如此易逝,难道她真的要在独自等待中坐愁红颜老吗?

但是,她转念一想,坐愁相思了无益。与其自暴自弃地放任自己憔悴下去,不如努力加餐饭,保重自己的身体,珍惜青春的容光,以待来日相会之时,再重温从前的柔情蜜意。

与其庸碌无为地生活下去,倒不如化为一只失群的孤雁,以我的一生,寻找你流浪的方向,穿过长空的沉寂与秋云的聚散,飞入你千山折叠的眉峰之间。以我一生的碧血,为你在天际,血染一次无限好的、美丽的夕阳;再以一生的清泪,在寒冷的冬天,为你下一场,大雪白茫茫。最后,让我在梦中,再一次地拥抱你。纵然爱是有限的,我也愿以一生的爱,化解你无穷的悲哀。

只等你,却把秋水望穿——徐幹《室思》

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辞。

飘飖不可寄,徙倚徒相思。

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等待应该是一种什么颜色呢?忧郁的氧气蓝?还是温暖的那波里黄?或是比飞烟更迷离的灰?还是向鸢尾那般诡异莫测的紫?没有人说得清。但唯有等待的姿势是千年来未变一成的,不过是一日一日地耗度。

终于,氧气蓝染了被消磨的灰白,那波里黄的明亮也被时间层层掩埋,不正像《伯兮》中那个“首如飞蓬”的女子,还有《室思》中这个“明镜暗不治”的女子,她们生命中的大好颜色都因为爱人远去而变成了或浅或淡的黑黑白白。

天边的浮云飘来飘去,看上去悠然自得,她望着浮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想托负这些自由的浮云给她在远方的丈夫捎去几句心中的话儿。奈何这些浮云瞬息万变、飘渺不定,才转眼就变了模样,她又怎么能放心让它们替她投递相思呢?无可奈何的她只好独自彷徨徘徊,坐立难安地徒然相思。

她的心中有好些话儿想对丈夫说:你知道吗?自从你离家以后,我就懒于梳妆打扮,那明亮的铜镜子上已经满是灰尘,但我也无心思去擦它。我对你的思念就像那长流不息的河水,怎么可能会有穷尽或停止的时候呢?

他离家许久,她既不知道他归家的日期,也无法跟他互通音信,纵使相思也无用,再多的企盼最后也都会成空,那就让她许下最后一个心愿吧:唯愿君心在,莫忘旧日情。

自古以来,女子都会藏有很多难以言说的心事,沉甸甸的,坠得人整个儿不快乐,或敏感得像刺猬。所以每个女子都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一个人全然懂得我们内心的曲折。

正如席慕容《莲的心事》所写: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莲,多希望你能看见现在的我。风霜还不曾来侵蚀,秋雨还未滴落,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现在正是我最美丽的时刻。重门却已深锁,在芬芳的笑靥之后,谁人知我莲的心事。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内心如莲,所有无法化解和不被懂得的情愫不知该与何人说,就不如缄默地合拢如莲的心瓣。所以,有的时候,我想哭,却笑了起来,如果你单从我对举止判断我,那是不公平的。



所以,我一直希望有一个人可以看穿我的逞强,保护我的脆弱,不会在我说“没事的,你去吧”的时候,就真的放心地走开;不会在我不说话,一味笑笑的时候,就真的以为我心里没有疼痛、没有难过。

《室思》中的女子相思欲递却无从递,唯有痴痴地等,等到他归。也许到那时,她积攒了满腹的话也只能化作一抹和着泪的欣然一笑。

曾经我以为等待是一种望眼欲穿的折磨,而有时也是一种臻于成熟的沉潜。落到实处,等待则是一个什么也不用做的动作,一件轻易就能成就的事情,也认为自己可以恒久地去等待一个人,在翻云覆雨的世间颠簸与飘荡时,依然可以为了某些卑微的坚守而感到幸运,仿佛一种伟岸的悲壮。

我以为我可以在等待中自得其乐,直到我写好满满的思念,而寄出的却是空白时,我发现我错了,在长久的等待之后,我并没有得到多少关于幸运的安慰,剩下来的竟然只有苍凉。而那些曾经热烈的情感再被生活的白开水稀释了无数次之后,终于寡淡无味。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幻想与祈求的热闹和壮烈,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正如张爱玲所说,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可怜我到现在才明白。

这镜中的人会老去,这困于斗室的相思也会渐渐沉寂,随韶华的尘埃悄然落定。唯有你,是我经年不再打开的月光,只是相隔远远,两两相照。

徐幹的《室思》诗在当世和后世都有极深远的影响。后人化用其中那句“自君之出矣”做了许多以此为名的闺意诗。我个人很喜欢唐朝诗人李康成的这首《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梁尘静不飞。思君如满月,夜夜减容晖。这让我想到一首余光中的诗:

满地的月光,

无人清扫,

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夹在唐诗里。

扁扁的,

像压过的相思……

月光都带有荷叶的清香。

离恨如春草,剪不断,理还乱——温庭筠《更漏子·玉炉香》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很多人都会安静地闭上眼睛,或微笑,或流泪,想念着一个遥远的人。这样的时候,也不必多做什么,我们的心里能有一个这样的人来思念,就够了。

一位伊朗诗人作过一首叫做《一千零一面镜子》的诗:

我越是逃离,却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

我是一座孤岛处在相思之水中,四面八方隔绝我通向你。

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映着你的容颜。

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思念时的情状,无论古今中外都是同样的狼狈、萧索、难以形容。温庭筠这首《更漏子》中的女子也同样,忧郁自苦,垂泪天明。

在秋天下雨的夜晚,一个孤独的少妇,不梳理,少粉黛,在空空的房子里对雨难寐。本来就难成眠的人儿,被这明暗不定的烛光、声声不息的雨滴搅得更加愁肠百结。

烟雾缭绕的玉炉中散发着熏香的味道,红色的蜡烛不断滴下点点烛泪,而那摇曳的光影映照出这华丽房间的空旷凄迷。她早前画好的蛾眉,如今颜色已褪,鬓发也已零乱,漫漫长夜已过半,她仍然无法安眠,只觉枕被上一片寒凉。

窗外的梧桐树在三更的冷雨中哗啦啦地摇曳了整晚,也不管她正为丈夫未归而愁苦伤心。那一滴一滴的雨,凄厉地打着一片一片的梧桐叶上,又滴答滴答地落在无人的石阶上,一直到天明。

古时,夜间凭漏壶表示的时刻报更,所以漏壶又叫更漏,后来人们常用更漏表示夜晚的时间。词牌名《更漏子》与欧洲中世纪的小夜曲相类似,专写午夜情事。这首《更漏子》正是写女子相思情事,从夜晚写到天明。

“梧桐树,三更雨”都是古代文人最常用的意象。关于“梧桐”的诗歌,在古代典籍中信手就能拈来一大把。梧桐在华夏文学的长河中带着浓厚的衰飒秋意,清初编纂的《广群芳谱·木谱六·桐》中曾有这样一句话:“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可见梧桐与“秋”是分不开了。

李白的《秋登宣城谢脁北楼》中曾写“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我最喜欢王夫之《读文中子》中的那句“梧桐暗认一痕秋”。随他们这个那个争什么秋色几何,梧桐早就静悄悄地将秋色刻记到它的枝叶之上了。

梧桐,叶如掌,裂缺如花,皮青如翠,妍雅华静。古人传说梧是雄树,桐是雌树,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故而,梧桐又是忠贞爱情的象征。《孔雀东南飞》中有“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正是松柏梧桐枝叶的覆盖相交,象征了刘兰芝和焦仲卿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孟郊的《烈女操》中也有“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风吹落叶,雨打梧桐,凄清萧索,梧桐是文人笔下用来表达孤独忧愁的常用意象。李煜《相见欢》中写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重门深锁,顾影徘徊,唯有清冷的月光从梧桐枝叶的缝隙中洒下来,这位亡国之君幽居在一座寂寞深院里的落魄相,真是好不凄凉。

在唐宋诗词中,梧桐作离情别恨的意象和寓意是最多的。白居易《长恨歌》中有:“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昔日的盛况对比眼前的凄凉,内心能不悲恸?黄升《酹江月·夜凉》:“此情谁会,梧桐叶上疏雨。”而李清照的《声声慢》则最为知名:“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丈夫去世,独守空房的李清照,遭受国破家亡的痛苦。此时,女词人独立窗前,听窗外雨打梧桐,声声凄凉,正应了她的孤独无助,和对丈夫的深切思念。这样哀痛欲绝的词句,真是催人泪下,堪称写愁之绝唱。



你能看出上面这堆圈圈点点是什么意思吗?如果我说这是一首诗,你会相信吗?现在就让我将这首诗和它的故事细细地讲给你听吧:

这首诗相传是宋朝时有名的才女朱淑真所作。说起作为词人的朱淑真,她算是成功的,虽然她的诗稿都在死后被她的父母焚毁,但还有不少流行于世,而在坊间流传最广的当属那首《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她的诗词多抒写个人的爱情生活,早期时因她尚年轻,不过十几岁光景,内心柔婉天真,所以笔调明快,言辞清婉,又加以缠绵情致;待到后期,因婚姻爱情的不顺遂,她的诗作也偏向忧愁郁闷,颇多幽怨之音,流于哀怨感伤。也因为她的诗作多涉及爱情,所以后世之人称她为“红艳诗人”,并常与李清照相提并论。

而作为一个女子,尤其是有才华的奇女子,朱淑真的一生不能算是幸运且幸福的。她一生颠沛流离,也恰巧应了那句“自古红颜多薄命”。而那些独善才情的红颜尤为命薄,如南齐的苏小小,如与朱淑真齐名的李清照、如明初的冯小青、如《红楼梦》中的林黛玉。

朱淑真17岁时崭露头角,曾作诗《元夜三首》,极写元宵佳节的观灯盛事,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人人识得朱家有女擅才情。

到19岁时,朱淑真在父母之命下,嫁给了一个文法小吏。二人完婚后,她就随丈夫宦游于吴越荆楚各地。后来,她不能忍受这种长期离家,颠沛流离的生活,就独自回到家乡居住。

她一归家,他们夫妻自然是聚少离多,唯有凭借鱼雁传书互诉情意。有一次,朱淑真在给丈夫的信中夹了一张纸。丈夫打开一看,只见纸上无字,净是些圈圈点点。

这些圈圈点点是什么意思呢?她的丈夫拿起纸来左右端详,也不解其意。丈夫非常纳闷,他想:我们夫妻初新婚就分别,唯有书信往来。不过我这妻子号称才女,不会是在玩什么文字游戏愚弄我吧?

他左思右想仍不得其解,便顺手将信置于案上,自己来回在房中渡步,苦思冥想。忽然,窗外吹过一阵清风,将信纸吹落于案边的水盆中,她丈夫见状,连忙把信从水中捞起,只见信纸已经湿透,而那十三行圈圈点点间映显出一行行蝇头小楷,首行为《相思词》:

相思欲寄无从寄,

画个圈儿替。

话在圈儿外,

心在圈儿里;

单圈是我,

双圈是你。

你心中有我,

我心中有你,

月缺了会圆,

月圆了又缺;

我密密加圈,

你密密知我意。

还有那诉不尽的相思情,

一路圈儿圈到底。

丈夫拿起湿透的信纸,看完朱淑真的注释才豁然开朗,又不禁哑然失笑:他的妻子当真是个心思玲珑,才华横溢的奇女子啊!

原来,朱淑真画完那些圈圈点点后,生怕丈夫一时看不明白,便拿笔蘸米汤为这首《圈儿词》作了个隐秘的注释。晾干后,信纸上只有黑墨所画的圈点,一旦信纸入水,米汤所写的字迹便可清晰显现。

丈夫读过信后,深深懂得朱淑真对他的思念,第二日一早就雇船回到海宁故里,和朱淑真团聚。

不久,朱淑真因病去世,而她丈夫为了纪念她,给她修了墓并立了碑,就在墓碑上刻下这首《圈儿词》。《圈儿词》得以流传于世,成为千古佳话。

与朱淑真一样心思纤巧,玲珑剔透的女子,在明朝也有一位,她就是明朝诗人杨慎的妻子黄娥。

作为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杨慎善诗能文,终明一世记诵之博,著述之富,杨慎可推为第一。而他的妻子黄娥在诗文才华上也并不逊色,能诗文,擅书札,工散曲,曾刊行《杨升庵夫人词曲》五卷,有“曲中李易安”之誉。

杨慎对妻子黄娥的才华甚为崇拜,多次在人前称她为“女洙泗,闺邹鲁,故毛语”,也就是女孔子、女孟子、女毛公,毛公即“毛诗学”的开创者毛亨。

杨慎为正德年间的状元,在文学之外,他在政治上也很有抱负。他遭贬后,谪放边关,夫妻二人被迫两地分居。一日,黄娥思念丈夫,就想写一封书信寄去云南,但又怕因书而遭祸,正是“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思来想去,黄娥拿出一条素色手绢托人捎给丈夫。

杨慎接到黄娥托人捎来的素绢,见这不过是一块最普通不过的素绢,上面也没有什么字迹,他一时想不明白妻子究竟有何用意。

杨慎拿着素绢颠来倒去地看,反复地思索着。突然灵光一现,他终于悟到妻子为何捎来一块素绢,原来她是想用一方丝帕来表示她内心千丝万缕的相思。于是,杨慎就自作《素帕》一诗,题于素绢之上: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

郎君着意翻覆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夫妻相聚之日短,但相知相思之情无限长。她的点点心思只有他能看透,而她生命中的满园春色,也只有他知道该如何赏,如何留。

当初,杨慎在朝堂上挨板子血肉横飞,被判永远充军云南永昌卫,彼时,他们正值新婚。

当时事出突然,一时间,天愁地暗,但谁也没料到,杨慎这次谪守云南竟然长达30年之久。他曾为此而怆然作词曰:

楚寨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

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这几十年,黄娥独自一人留守在杨慎的家乡新都县,照顾公婆,管理家务,从没有一丝怨言。而在天各一方的离别时期,夫妻二人常为对方作诗互答相思之情。除《素帕诗》外,黄娥还曾写下一首《寄外》诗,闻名当世。

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读着一个女子殷殷切切的思念,想着他们长达三十年的分离,真真是“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恁是铁石心肠也泪流!

古时,男子为家为国而流离,女子为情为义而独守,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而那些巧慧聪颖的女子又画圈点又寄白手帕的,看似在玩什么把戏,其实,她们也不过是被思念灼伤了心,不敢用那些热烈的字眼儿,只想用这些寻常玩意儿承载自己过重的相思,淡淡地告诉遥远的爱人:我在远方,思君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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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十一)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婚,不我屑以。

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

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不我能畜,反以我为仇。既阻我德,贾用不售。

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婚,以我御穷。

有洸有溃,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你的生命里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人,他倏尔前来对你予取予求,倏尔又将你视为敝屣,不闻不问地扬长而去,在你心上刻下一道深的伤痕。日子久了伤口自会痊愈,但那样鲜红的疤痕却永远摆在那里,昭然若揭,一辈子不能消除。

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善始未必就能得善终。我心心念念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谁知最终是你执琴弓,割我若琴弦。

看看《谷风》中女子那么长的哭诉悲啼,你就会知道,一个女人的心里到底能盛得下多么悠长的怨怼了。

她最好的年华全都给了一个男人,如今却落得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人家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是情也好,恩也罢,都已随着他那冷漠决绝的一瞥灰飞烟灭了。

他曾说,要让我见见这世间的大好风光,我便随着他,见到这四通八达,阡陌交错。谁知他却只肯送我一程,我却以为自那以后,两个人就直直走到永恒。

如今她唱着这样长而怨的诗,就像那明知无法烘暖天空,仍然以身代薪的人。

飕飕的大风在谷中呼呼地吹,这样的阴雨天气也真是惹人心烦。但是我们夫妻二人同心协力,互相劝勉安慰勉励:不能这样随便地发怒啊,快快采摘地里的萝卜和地瓜,还要小心不要伤到他们的根。你说过要与我同生共死的,你说出口的誓言可不要随意违背啊。

我一个人迈着迟缓的步子走在路上,心中满是对你的怨,对自己的苦。想不到你这个人竟然如此薄情,我们如今住得并不远,你却只肯送我到门槛。是谁说的,荼菜的滋味苦得让人难以下咽?我如今嘴里嚼着荼菜,竟觉得它比荠菜还要甜美爽口。此刻正值新婚燕尔的你,当是快活似神仙吧。

渭水汇入泾水之后,就使得泾水浑浊起来,但是在泾水的底部依然是清澈的。此刻正在享受新婚之日的你,已经不愿意再和我亲近,也不想与我同甘共苦了。那么从此以后你不要再到我的鱼坝来,也不要随意打开捕鱼的篓子。既然你的生命中已经容不下我了,又何必去管我去后的事情?

这就好比,河水深悠悠,我一个人划着竹筏慢慢地摇过去。河水浅清清,我跳进河里慢慢地游过去。家里少什么缺什么,我都费尽心力为你取得它。当左邻右舍出了什么麻烦事,我也定会全力去帮助他们。

你不再爱我不愿意对我的未来负责也就罢了,反而把我当作你的冤家、仇人,狠心拒绝我对你的一片好意,好像我是什么难以脱手的破烂货。想我们当年初成婚,生活得十分艰苦,只有我和你一起共度那些艰难的岁月,有了今天这样的好生活。谁能想好日子刚到来,你就避我如蛇蝎。

如今的我自己做了甘美的咸腌菜,姑且可以果腹度过这漫长的寒冬。此刻正在享受新婚的你应该很快乐,然而你们的快乐幸福却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你稍一不顺心就对我拳打脚踢,还常常使唤我做各种脏活累活。难道你已经忘了吗,从前把我当作宝贝疼爱的日子?

杜甫在他的《佳人》中也写了一位与《谷风》中女子同命运的绝代佳人,她本幽居在空谷却连遭不幸。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关中遭遇战乱,她的父兄都被乱军所杀,曾经位高权重的人,现如今尸骨都难以找寻。世人就如同随风而转的烛火,对他们这样的衰败之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屋漏偏逢连夜雨,丧亲之痛未过,她的丈夫也像其他轻薄子弟一样抛弃了她,另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看那朝开夜合的合欢花,和那双宿双飞的鸳鸯,而她的丈夫却只看得见新人欢笑,听不到她独自悲哭,还不如植物、动物有情有义。

泉水在山中时清澈无染,一出了山就会变得浑浊不堪,她叫侍婢典当首饰珠宝,去修补那山中的茅屋,从此她将如那随风零落的草木一般,独居山中。纵使孤寂无依,纵使不胜清寒,她也不会随物而流荡,让自己成为那被污染了的浊泉。

她是不幸的,但是她的骄傲、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将自己堕落成不堪的。这位佳人的心被现实打磨得皎若琉璃,坚硬而璀璨。

人间相见唯有礼——《上山采蘼芜》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有一段时间,像是着了魔,每天早上醒来,脑子里都是那一句“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然后一整个早晨都在想那个“长跪问故夫”的女子怎就如此傻气,沦为下堂妇,却不哭不闹,见到前夫,依然礼数周全,长跪相问。

这日,她来到山中去采蘼芜,谁知下山时却遇到了她的前夫。她又像以往迎接他回家一样,恭恭敬敬地跪下,问他:“你那刚进门的新妻子怎么样?”

他看着她一如既往温柔和顺的模样,心中有着隐隐的不忍,却也只能淡淡地道:“她虽然不错,但和你比起来就要逊色得多。你们的美貌都差不多,但她毕竟不如你心灵手巧。”

她听了这话,依旧是那样恬淡地笑着,轻轻回了句:“当日,她被八抬大轿从大门外迎进来,我一个人提着行囊从小门默默地离开。”

他没有回应,依旧和她闲话家常似的聊着:“她很会织黄绢,而你却善于织那精致的白素,她每天织黄绢也不过一匹,你织白素却能够织五丈多。拿便宜的黄绢来比你那珍贵的白素,我这位新妻子万分及不上你啊。”

前夫的这番话定是会在她的心上砸下千斤重石,让她久难平静,毕竟他曾是她不折不扣的全部。然而他带给她的那些伤害,却是这样的缓慢,安静,外表看不见伤口,只有她自己清楚地知道它们都非常的深,在她那平淡如常的面孔下,汩汩地流着血,止也止不住。

这世间,总是有太少的相濡以沫,却有太多的相忘江湖。我们在爱的时候总是习惯把朝朝暮暮当作地老天荒,把一时的欢愉当作一世的相守。直到后知后觉,才了悟从前的一切都太过荒唐,然而却又措手不及。

从此,她会一如淡然,再也不会有绝对的喜,或完全的怒。这样的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想那所谓无底深渊,有时候,下去了,也是前程万里。她的生活依然是日常的洒扫、织布、登山采集、饮食、入睡,除了少了他,不会再有任何的变化。



我想,《上山采蘼芜》中那个女子,在遇见她的前夫之后,就会暗暗下定决心:经由此,经由你,我渐渐明白了这生世的真相: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难收。所以,你若欢喜,便尽可将这天窗关上,我未见得会爱上,却一定会习惯这黑暗。自此以后,任岁月花开花落,我自静然,而你我人间再相见,唯有礼。

你是笙歌我是夜——贾充《与妻李夫人联句》

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贾)

叹息亦何为?但恐大义亏。(李)

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贾)

人谁不虑终,日月有合离。(李)

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贾)

若能不食言,与君同所宜。(李)

读遍古今中外大大小小的传奇故事,始知这些乱世里的故事并不是平常的人所能承受的,所以我从来不羡慕那些传奇里的人物,因为一个人一生本就如同一出戏,一场战争,而一个理想的婚姻对一个人来说就如同处身于太平盛世。

古时候,女子的世界极狭小,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绕来绕去,绕不过“三从四德”的框框。那时的世间多的是为爱为情的女子悲歌。若是嫁得有心人,则是此生为女子莫大的幸与安慰。

都说那时“女子无才便是德”,然而古时候有才又有德行的女子也不在少数。西晋时人贾充的妻子李婉就是独占美貌、才情、德行的奇女子。而他夫妻传世的《定情联句》则可窥其一斑。

贾充的结发妻子李婉,是魏国的尚书仆射李丰的女儿。后来,李丰被司马氏所杀,而李婉也被牵连,被判流徙之刑。

这首联句诗就是在因李婉流徙而分离前所作。全诗采用对话体,每人两句,由贾充的发问领起。

是谁在屋子中叹气,而且声音如此沉重悲伤?

我内心充满愁绪,担心我们夫妻的情义因此次的离别而断绝,所以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我们夫妻间的情义如同胶和漆那般难于分离,而我的心也不是磐石,不会随便转移。

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有所忧虑,尤其是此次我一个人独往塞外,再见之日遥遥无期。日月尚有离合,人间之事更是难以预料的。

我的心你是知道的,而我也一样懂得你心中所想,你我多年夫妻,心心相印,又何必由此挂虑?

如果你能够不违背今天所说的话,他日我归来,我们再重续以往甜蜜和睦的生活。

这诗中没有什么华丽的词句字眼,就如最平常不过的夫妻对话,然而其中却有着说不尽的缠绵凄恻。

只为他那一句“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李婉就对命运多了许多期待和安心,她想着,当有一天,他们都一样,面上渐渐有了细纹,在岁月中从容地黯淡下来。而他们的感情也一样从容地平淡下来,却有着年轻时没有的冲淡、静好。那时,她将不再忧心他们的缘分几何,因为她相信,她生命中最精湛处,最深邃处,惟有那个人有天赋理解。

李婉所遭遇的祸事来得非常仓促,让夫妻二人皆始料未及。李婉的父亲李丰是魏国的权臣,司马氏建立晋朝后,自然容不得他,而他的家人也难以免于刑罚。这种改朝换代的大事,谁也不能预知前方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他们。

“若问我此生有何愿待上天成全,惟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向皎洁。”我们想象得到,李婉是带着爱和安心离开的,在塞外的风沙冰霜里来去,而因为爱情,她的心犹温热。只是,这世间到底要辜负多少痴情女子卑微而渺茫的心愿?

后来,贾充续娶了郭氏。时间不长,晋武帝即位,李婉获得大赦,得以归家,而晋武帝还特地下诏,让贾充设立左右夫人来安置李婉和郭氏。

但是,贾充最终还是背弃了自己“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的誓言。因为郭氏出于嫉妒不允许李婉和她并列夫人之位,还不许贾充去探望她。贾充就将李婉安置在永年里的一座宅内,自此不相往来。

千年后,我再次玩味这对夫妻的离合,贾充的薄情,李婉的命运,不禁也对苍茫人世生出几分倦怠。夫妻本是这世间至亲之人,却又如此轻易就变作世间最生疏,最无情的关系,多像一首诗中曾写过的: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这是唐朝女诗人李季兰的《八至》,少时初读来,忖度不出诗中有何种况味,只觉这八个“至”字读来清新可爱,颇为新鲜。

如今经历渐丰,再读来却大有不同。这不过是一个个浅显而至真的道理,竟然能让人读出沉甸甸的悲凉。

东西是两个相对的方位。在这地球上,任意两个物体不是南北走向就必会有东西之别。所以“东西”说近也近,可以间隔为零,如背靠背的两个人,正是“至近”之谓。而若在天涯海角无穷远处,仍不外乎一东一西,所以说远也远,则是“至远”。

清溪不比江河湖海,“浅”是实情,然而水流缓慢清澈的溪流,可以倒映云鸟、涵泳星月,形成上下天光,令人莫测其浅深,因此也可以说是深的。

而日月高不可测,遥不可及,自不必说。末句“至亲至疏夫妻”才是全诗的症结所在。

夫妻是世界上相互距离最近的,因此是“至亲”,但是,那些同床异梦的夫妻在心理上却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因此为“至疏”。这李季兰极为冷峻地道出世情之真、之残忍,却又不负责给人安慰。

那时,李婉被郭氏不容,独居永年里,孤苦无依。而贾充和李婉的两个女儿在贾充面前哭着求他,希望他去看李婉一眼,但贾充依然冷心冷眼,不为所动。曾经如同胶漆的情深,到如今竟连陌生人都不如,当真是“至亲至疏夫妻”。

行至此,对爱情一事不免意兴阑珊,若是可以,倒不如学学那见惯俄罗斯大风雪的茨维塔耶娃,她的爱既热烈却有着别样的洒脱和淡然,她是这样对说的: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

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

我也不会在意。

相思已是不曾闲——蜀妓《鹊桥仙》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

南宋时期,陆游的一个门客在去蜀地游玩时,与当地一个妓女情意相投,就将她赎身带回家乡。陆游将这位妓女安置府邸外的一个宅子中居住。

起先,这位门客每隔几天就会去看望那个女子,后来因为生病,就很久没去。谁想,这女子已多情,就生了猜疑。于是,这门客就作了首词向她解释缘由,这女子见到门客作的词后,作为酬答也作了首词,正是: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

门客所作之词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想必他一定是在情急之下说了各种甜言蜜语、盟誓之词来为自己申辩,脱罪。然而这位女子自有着灵透的心思,所以上来就以半气半戏之笔回他一句加以薄责:说什么海誓山盟,说什么深情厚谊,你随手写了这满纸的殷殷盟誓之言,在我看来不过是一部扯谎经罢了,到底是哪个先生教你这般虚情假意?

“脱空”是宋人所常用的俗语,表示说话不老实,弄虚作假。她用来讽刺门客写了满纸盟誓之词不过是在骗她,讨她欢心而已,并没有真情实意。而最后那句“是那个先生教底?”口吻俏皮,让人可以清晰看到女子对爱人佯嗔带笑的模样。

到词的下阕,女子的口气就完全回过来了,开始说起自己这段日子里所受的相思之苦:“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天天等你,焦灼地等,喝不下茶、吃不进饭,就这样任自己在等你中憔悴下去,纵我再憔悴,我心中也没什么怨怼,因为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想你,根本不能有闲下来的时间去咒你怨你啊。

这两句正化用了柳永《蝶恋花》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她对门客的责怨,她自己形容憔悴,都是出于爱之过甚和不悔。

她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妓女,一生都将被人轻视,想要求得良人真心以待,将是极难之事。正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是多少烟花女子的切身体验。所以她们一旦得到知心人,内心就难免惶惶不安,害怕失去他。其实她的内心是明朗的,他和世间其他男子不会有什么两样,一样在她的生命里来了又去。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冯小青《怨》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在杭州西湖畔,你会看到两座令人悲叹不已又流连不断的美人墓:一座是位于西冷桥畔的南齐诗妓苏小小的坟茔;另一座则静静地坐落于孤山脚下的梅林,其中葬着明朝怨女冯小青。

这两座孤坟,给烟雨西湖平添了一段凄美,也让到这里游玩的人们回想起两位薄命佳人的凄婉故事。

冯小青本是广陵世家之女,其祖上为朱元璋建立大明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在大明一朝中,冯家子弟一直受高官厚爵,而冯小青的父亲被封为广陵太守。

冯小青生得端雅清丽,聪慧可爱,深得人心,尤其是她的母亲,将这个唯一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对她悉心教养,亲自教授她琴棋书画,望她长成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

冯小青十岁时,一个化缘的老尼来到太守府中。这老尼身着灰布袈裟,慈眉善目,气定神闲,一望而知是有大智慧、大悟道之人。她见冯小青聪颖伶俐,就唤她到身旁,缓缓问道:“小姐眉目颖慧,命相不凡,我念一段经文与你,看你是否喜欢?”

冯小青本就善学,一听就双眼放光,饶有兴致地等着老尼念经给她听。只见老尼端坐闭目,双手合十,对着冯小青念了一大段佛经。老尼念完后,睁开眼睛看着冯小青。冯小青知是在考自己,当即也闭上眼,把那段经文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谁知竟是一字不差。

此时,老尼面露惊异之色,随即又皱着眉,摇了摇头,转身对冯夫人道:“此女甚是早慧,命薄步寿,愿乞作老尼弟子;倘若不忍割爱,切记万勿让她读书识字,或许可得三十年阳寿。”也就是说,如果冯夫人舍不得让冯小青出家,又让她读书识字,那冯小青必定活不过三十岁。

冯夫人闻言大吃一惊,但她毕竟是知书达理又见过世面之人。她想,以冯家家境地位,冯小青一生都将顺遂无忧。这老尼仅凭一面之见就断定小青是命薄之人,定是故弄玄虚,不可深信。思及此,她也就稍稍宽心了。在送走化缘老尼之后,冯夫人依然一如既往地调教女儿,也不见有什么丝毫不妥。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建文四年,燕王朱棣借“靖难”之名夺下建文帝的皇位。而冯小青之父作为建文帝的臣子,曾帅兵坚决抵抗朱棣进驻南京城。待得朱棣登基后,冯家自然成了他的刀下鬼,并至诛连全族。彼时,十五岁的冯小青恰好随冯家的远房亲戚杨夫人外出游玩,这才幸免于难。遂于慌乱之中,与杨夫人一起逃到了杭州。

冯小青在杭州城中举目无亲,只得寄居于与父亲略有交往的冯姓员外家。冯小青在一夜之间从太守千金沦落为寄人篱下的孤女,命运转折得太快,使得冯小青一直沉浸在对双亲的悲痛和对自己命运未知的忧郁之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元宵节,冯员外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而冯家大少爷冯通是个精通文墨的儒商,每年都会趁着佳节灯会大显身手,自制了数则谜语挂在灯上,让家人朋友前来猜谜。如此佳节,冯小青也不好独自闷坐屋中,也随着杨夫人出门猜灯谜。

突然,她看到一条谜语,随即就被吸引住:

话雨巴山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

红颜为伴三更雨,不断愁肠并落花。

这首绝句体的谜面,正是对她的命运和心境的完美写照,不由地,她站在这灯前看得痴了。而冯小青异样的神情被冯家大少爷看在眼里,心中升出一股怜惜之情。

冯通见小青站着不动,就走近她,轻声问道:“小姐是否已猜中这则灯谜?”冯小青猛地被惊醒,见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不由得面上一红,低声答道:“可否是红烛?”

冯通含笑点头,赞道:“小姐真是好悟性。”冯小青听了,没多说什么,低着头地走开了。

几日后,杭州城内下了场春雪,而冯小青屋外那几树白梅恰好迎雪而放。冯小青见这梅花映雪,内心沉闷中突现一片晴朗。于是她拿上瓷盆,来到院中开始收集梅花瓣上晶莹的积雪,准备烧梅雪煮茶。

这时,同是爱梅之人的冯通来到小院准备赏梅。于是,两个爱梅之人就在雪地里梅树下不期而遇。两人一同拂扫梅雪,待得集满一盆梅花雪,冯小青就顺势邀请冯通进屋一同烧雪煮茶,冯通欣然同意。两人在那个雪后的下午,一起烧雪、品茶、聊着关于梅花的趣闻和诗词,真可谓情融意洽。

自那以后,冯通总是情难自禁地去找小青。小青也深觉冯通文雅知礼,善暖人心,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自此,小青的屋中充满了欢声笑语,两人的感情也进展迅速,渐渐都难忍这样的暗中相会、日日相离。

第二年春天,冯通向父亲提出要纳小青为妾。冯员外对小青就颇有好感,加之冯通的原配崔氏婚后三年不曾生育,没犹豫就应允了他们的婚事。但崔氏对此耿耿于怀,却又奈何不得,只得暗中发狠。

小青与冯通成婚后,二人自此可以名正言顺地朝夕相伴,也就益发难离。冯通对小青的轻怜蜜爱,让她无比知足,满心以为自身劫难已过,从此就是幸福人生。

谁料好景不长,蜜月刚过,崔氏就难忍妒火,耍起她大少奶奶的威风了。先是对冯通的行动严加约束,继而又对冯小青的生活指手画脚。迫于崔氏的蛮横泼辣,和她娘家的财势,冯通只好一再让步,将小青送到孤山上的一座别墅中居住。

冯小青在孤山之上切切企盼冯通的到来,可是一去月余,一直没见到他的踪影。巧的是,小青的住处与宋代高人林和靖当年隐居的地方临近,这里仍留有当年林和靖手种的大片古梅林。小青面对这些看尽世间盛衰的梅树,不由暗叹自己的飘零凄苦。

过了数月,他们偶尔才能得片刻的相会,每次还要被崔氏派来的人打断。正是这样短暂的相会小青让每日过得都像是在梦中,然而好梦总难成,大多时候她都是一人独坐,忧郁自苦的。渐渐,小青也就茶饭不思,病弱恹恹了。

一日,病中的小青忽然有了几分精神,她请来一位画师,她自己则细细描了妆,穿上最好的衣衫,端坐于梅树之下,让画师为她画像。那画师用三天时间准备,又花去一天时间调色着彩,终于将画像完成。画中,小青倚梅而立,唯美生动,呼之欲出。

而后,冯小青将画像裱好,挂于床头,日日凝望画中的自己,正是顾影自怜,让人倍觉萧索。她还曾作诗一首,来记录自己的心情: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看着自己画中绝美的姿容,和昭阳宫中的赵飞燕比起来又如何呢?画像中的人依旧光鲜,而湖水照见的我却如此消瘦,这本是你须得怜惜我,我也须得怜惜你。

渐渐,冯小青心如死灰,她只想快快走完今生,忘却今生的凄苦,于是就拒绝服药。一日,她觉得自己大限已至,就手写一封“诀别书”托老仆妇转交杨夫人,并把自己的几卷诗稿包好,让老仆妇找机会交给冯通。

一切交待完毕,小青竭力打起精神,沐浴薰香,对着自己的画象拜了拜,禁不住恸哭失声,最后哭声越来越小,终于气断而亡。此时她还未满十八,正应了当年老尼的预言。

冯通听到小青的死讯,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抱着小青的遗体嘶声裂肺地哭喊:“我负卿!我负卿!”

后来,冯通在清检小青遗物时,将她生前的画像、诗稿带回家中,珍藏起来。不料,被崔氏无意中发现,就将画像诗稿全部丢入火中。冯通极力抢救,才勉强抢出一些零散的诗稿。最后这些残稿由杨夫人结集刊行于世,取名为《焚余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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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十一)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婚,不我屑以。

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

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不我能畜,反以我为仇。既阻我德,贾用不售。

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婚,以我御穷。

有洸有溃,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你的生命里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人,他倏尔前来对你予取予求,倏尔又将你视为敝屣,不闻不问地扬长而去,在你心上刻下一道深的伤痕。日子久了伤口自会痊愈,但那样鲜红的疤痕却永远摆在那里,昭然若揭,一辈子不能消除。

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善始未必就能得善终。我心心念念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谁知最终是你执琴弓,割我若琴弦。

看看《谷风》中女子那么长的哭诉悲啼,你就会知道,一个女人的心里到底能盛得下多么悠长的怨怼了。

她最好的年华全都给了一个男人,如今却落得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人家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是情也好,恩也罢,都已随着他那冷漠决绝的一瞥灰飞烟灭了。

他曾说,要让我见见这世间的大好风光,我便随着他,见到这四通八达,阡陌交错。谁知他却只肯送我一程,我却以为自那以后,两个人就直直走到永恒。

如今她唱着这样长而怨的诗,就像那明知无法烘暖天空,仍然以身代薪的人。

飕飕的大风在谷中呼呼地吹,这样的阴雨天气也真是惹人心烦。但是我们夫妻二人同心协力,互相劝勉安慰勉励:不能这样随便地发怒啊,快快采摘地里的萝卜和地瓜,还要小心不要伤到他们的根。你说过要与我同生共死的,你说出口的誓言可不要随意违背啊。

我一个人迈着迟缓的步子走在路上,心中满是对你的怨,对自己的苦。想不到你这个人竟然如此薄情,我们如今住得并不远,你却只肯送我到门槛。是谁说的,荼菜的滋味苦得让人难以下咽?我如今嘴里嚼着荼菜,竟觉得它比荠菜还要甜美爽口。此刻正值新婚燕尔的你,当是快活似神仙吧。

渭水汇入泾水之后,就使得泾水浑浊起来,但是在泾水的底部依然是清澈的。此刻正在享受新婚之日的你,已经不愿意再和我亲近,也不想与我同甘共苦了。那么从此以后你不要再到我的鱼坝来,也不要随意打开捕鱼的篓子。既然你的生命中已经容不下我了,又何必去管我去后的事情?

这就好比,河水深悠悠,我一个人划着竹筏慢慢地摇过去。河水浅清清,我跳进河里慢慢地游过去。家里少什么缺什么,我都费尽心力为你取得它。当左邻右舍出了什么麻烦事,我也定会全力去帮助他们。

你不再爱我不愿意对我的未来负责也就罢了,反而把我当作你的冤家、仇人,狠心拒绝我对你的一片好意,好像我是什么难以脱手的破烂货。想我们当年初成婚,生活得十分艰苦,只有我和你一起共度那些艰难的岁月,有了今天这样的好生活。谁能想好日子刚到来,你就避我如蛇蝎。

如今的我自己做了甘美的咸腌菜,姑且可以果腹度过这漫长的寒冬。此刻正在享受新婚的你应该很快乐,然而你们的快乐幸福却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你稍一不顺心就对我拳打脚踢,还常常使唤我做各种脏活累活。难道你已经忘了吗,从前把我当作宝贝疼爱的日子?

杜甫在他的《佳人》中也写了一位与《谷风》中女子同命运的绝代佳人,她本幽居在空谷却连遭不幸。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关中遭遇战乱,她的父兄都被乱军所杀,曾经位高权重的人,现如今尸骨都难以找寻。世人就如同随风而转的烛火,对他们这样的衰败之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屋漏偏逢连夜雨,丧亲之痛未过,她的丈夫也像其他轻薄子弟一样抛弃了她,另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看那朝开夜合的合欢花,和那双宿双飞的鸳鸯,而她的丈夫却只看得见新人欢笑,听不到她独自悲哭,还不如植物、动物有情有义。

泉水在山中时清澈无染,一出了山就会变得浑浊不堪,她叫侍婢典当首饰珠宝,去修补那山中的茅屋,从此她将如那随风零落的草木一般,独居山中。纵使孤寂无依,纵使不胜清寒,她也不会随物而流荡,让自己成为那被污染了的浊泉。

她是不幸的,但是她的骄傲、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将自己堕落成不堪的。这位佳人的心被现实打磨得皎若琉璃,坚硬而璀璨。

人间相见唯有礼——《上山采蘼芜》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有一段时间,像是着了魔,每天早上醒来,脑子里都是那一句“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然后一整个早晨都在想那个“长跪问故夫”的女子怎就如此傻气,沦为下堂妇,却不哭不闹,见到前夫,依然礼数周全,长跪相问。

这日,她来到山中去采蘼芜,谁知下山时却遇到了她的前夫。她又像以往迎接他回家一样,恭恭敬敬地跪下,问他:“你那刚进门的新妻子怎么样?”

他看着她一如既往温柔和顺的模样,心中有着隐隐的不忍,却也只能淡淡地道:“她虽然不错,但和你比起来就要逊色得多。你们的美貌都差不多,但她毕竟不如你心灵手巧。”

她听了这话,依旧是那样恬淡地笑着,轻轻回了句:“当日,她被八抬大轿从大门外迎进来,我一个人提着行囊从小门默默地离开。”

他没有回应,依旧和她闲话家常似的聊着:“她很会织黄绢,而你却善于织那精致的白素,她每天织黄绢也不过一匹,你织白素却能够织五丈多。拿便宜的黄绢来比你那珍贵的白素,我这位新妻子万分及不上你啊。”

前夫的这番话定是会在她的心上砸下千斤重石,让她久难平静,毕竟他曾是她不折不扣的全部。然而他带给她的那些伤害,却是这样的缓慢,安静,外表看不见伤口,只有她自己清楚地知道它们都非常的深,在她那平淡如常的面孔下,汩汩地流着血,止也止不住。

这世间,总是有太少的相濡以沫,却有太多的相忘江湖。我们在爱的时候总是习惯把朝朝暮暮当作地老天荒,把一时的欢愉当作一世的相守。直到后知后觉,才了悟从前的一切都太过荒唐,然而却又措手不及。

从此,她会一如淡然,再也不会有绝对的喜,或完全的怒。这样的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想那所谓无底深渊,有时候,下去了,也是前程万里。她的生活依然是日常的洒扫、织布、登山采集、饮食、入睡,除了少了他,不会再有任何的变化。



我想,《上山采蘼芜》中那个女子,在遇见她的前夫之后,就会暗暗下定决心:经由此,经由你,我渐渐明白了这生世的真相: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难收。所以,你若欢喜,便尽可将这天窗关上,我未见得会爱上,却一定会习惯这黑暗。自此以后,任岁月花开花落,我自静然,而你我人间再相见,唯有礼。

你是笙歌我是夜——贾充《与妻李夫人联句》

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贾)

叹息亦何为?但恐大义亏。(李)

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贾)

人谁不虑终,日月有合离。(李)

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贾)

若能不食言,与君同所宜。(李)

读遍古今中外大大小小的传奇故事,始知这些乱世里的故事并不是平常的人所能承受的,所以我从来不羡慕那些传奇里的人物,因为一个人一生本就如同一出戏,一场战争,而一个理想的婚姻对一个人来说就如同处身于太平盛世。

古时候,女子的世界极狭小,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绕来绕去,绕不过“三从四德”的框框。那时的世间多的是为爱为情的女子悲歌。若是嫁得有心人,则是此生为女子莫大的幸与安慰。

都说那时“女子无才便是德”,然而古时候有才又有德行的女子也不在少数。西晋时人贾充的妻子李婉就是独占美貌、才情、德行的奇女子。而他夫妻传世的《定情联句》则可窥其一斑。

贾充的结发妻子李婉,是魏国的尚书仆射李丰的女儿。后来,李丰被司马氏所杀,而李婉也被牵连,被判流徙之刑。

这首联句诗就是在因李婉流徙而分离前所作。全诗采用对话体,每人两句,由贾充的发问领起。

是谁在屋子中叹气,而且声音如此沉重悲伤?

我内心充满愁绪,担心我们夫妻的情义因此次的离别而断绝,所以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我们夫妻间的情义如同胶和漆那般难于分离,而我的心也不是磐石,不会随便转移。

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有所忧虑,尤其是此次我一个人独往塞外,再见之日遥遥无期。日月尚有离合,人间之事更是难以预料的。

我的心你是知道的,而我也一样懂得你心中所想,你我多年夫妻,心心相印,又何必由此挂虑?

如果你能够不违背今天所说的话,他日我归来,我们再重续以往甜蜜和睦的生活。

这诗中没有什么华丽的词句字眼,就如最平常不过的夫妻对话,然而其中却有着说不尽的缠绵凄恻。

只为他那一句“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李婉就对命运多了许多期待和安心,她想着,当有一天,他们都一样,面上渐渐有了细纹,在岁月中从容地黯淡下来。而他们的感情也一样从容地平淡下来,却有着年轻时没有的冲淡、静好。那时,她将不再忧心他们的缘分几何,因为她相信,她生命中最精湛处,最深邃处,惟有那个人有天赋理解。

李婉所遭遇的祸事来得非常仓促,让夫妻二人皆始料未及。李婉的父亲李丰是魏国的权臣,司马氏建立晋朝后,自然容不得他,而他的家人也难以免于刑罚。这种改朝换代的大事,谁也不能预知前方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他们。

“若问我此生有何愿待上天成全,惟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向皎洁。”我们想象得到,李婉是带着爱和安心离开的,在塞外的风沙冰霜里来去,而因为爱情,她的心犹温热。只是,这世间到底要辜负多少痴情女子卑微而渺茫的心愿?

后来,贾充续娶了郭氏。时间不长,晋武帝即位,李婉获得大赦,得以归家,而晋武帝还特地下诏,让贾充设立左右夫人来安置李婉和郭氏。

但是,贾充最终还是背弃了自己“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的誓言。因为郭氏出于嫉妒不允许李婉和她并列夫人之位,还不许贾充去探望她。贾充就将李婉安置在永年里的一座宅内,自此不相往来。

千年后,我再次玩味这对夫妻的离合,贾充的薄情,李婉的命运,不禁也对苍茫人世生出几分倦怠。夫妻本是这世间至亲之人,却又如此轻易就变作世间最生疏,最无情的关系,多像一首诗中曾写过的: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这是唐朝女诗人李季兰的《八至》,少时初读来,忖度不出诗中有何种况味,只觉这八个“至”字读来清新可爱,颇为新鲜。

如今经历渐丰,再读来却大有不同。这不过是一个个浅显而至真的道理,竟然能让人读出沉甸甸的悲凉。

东西是两个相对的方位。在这地球上,任意两个物体不是南北走向就必会有东西之别。所以“东西”说近也近,可以间隔为零,如背靠背的两个人,正是“至近”之谓。而若在天涯海角无穷远处,仍不外乎一东一西,所以说远也远,则是“至远”。

清溪不比江河湖海,“浅”是实情,然而水流缓慢清澈的溪流,可以倒映云鸟、涵泳星月,形成上下天光,令人莫测其浅深,因此也可以说是深的。

而日月高不可测,遥不可及,自不必说。末句“至亲至疏夫妻”才是全诗的症结所在。

夫妻是世界上相互距离最近的,因此是“至亲”,但是,那些同床异梦的夫妻在心理上却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因此为“至疏”。这李季兰极为冷峻地道出世情之真、之残忍,却又不负责给人安慰。

那时,李婉被郭氏不容,独居永年里,孤苦无依。而贾充和李婉的两个女儿在贾充面前哭着求他,希望他去看李婉一眼,但贾充依然冷心冷眼,不为所动。曾经如同胶漆的情深,到如今竟连陌生人都不如,当真是“至亲至疏夫妻”。

行至此,对爱情一事不免意兴阑珊,若是可以,倒不如学学那见惯俄罗斯大风雪的茨维塔耶娃,她的爱既热烈却有着别样的洒脱和淡然,她是这样对说的: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

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

我也不会在意。

相思已是不曾闲——蜀妓《鹊桥仙》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

南宋时期,陆游的一个门客在去蜀地游玩时,与当地一个妓女情意相投,就将她赎身带回家乡。陆游将这位妓女安置府邸外的一个宅子中居住。

起先,这位门客每隔几天就会去看望那个女子,后来因为生病,就很久没去。谁想,这女子已多情,就生了猜疑。于是,这门客就作了首词向她解释缘由,这女子见到门客作的词后,作为酬答也作了首词,正是: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

门客所作之词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想必他一定是在情急之下说了各种甜言蜜语、盟誓之词来为自己申辩,脱罪。然而这位女子自有着灵透的心思,所以上来就以半气半戏之笔回他一句加以薄责:说什么海誓山盟,说什么深情厚谊,你随手写了这满纸的殷殷盟誓之言,在我看来不过是一部扯谎经罢了,到底是哪个先生教你这般虚情假意?

“脱空”是宋人所常用的俗语,表示说话不老实,弄虚作假。她用来讽刺门客写了满纸盟誓之词不过是在骗她,讨她欢心而已,并没有真情实意。而最后那句“是那个先生教底?”口吻俏皮,让人可以清晰看到女子对爱人佯嗔带笑的模样。

到词的下阕,女子的口气就完全回过来了,开始说起自己这段日子里所受的相思之苦:“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天天等你,焦灼地等,喝不下茶、吃不进饭,就这样任自己在等你中憔悴下去,纵我再憔悴,我心中也没什么怨怼,因为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想你,根本不能有闲下来的时间去咒你怨你啊。

这两句正化用了柳永《蝶恋花》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她对门客的责怨,她自己形容憔悴,都是出于爱之过甚和不悔。

她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妓女,一生都将被人轻视,想要求得良人真心以待,将是极难之事。正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是多少烟花女子的切身体验。所以她们一旦得到知心人,内心就难免惶惶不安,害怕失去他。其实她的内心是明朗的,他和世间其他男子不会有什么两样,一样在她的生命里来了又去。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冯小青《怨》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在杭州西湖畔,你会看到两座令人悲叹不已又流连不断的美人墓:一座是位于西冷桥畔的南齐诗妓苏小小的坟茔;另一座则静静地坐落于孤山脚下的梅林,其中葬着明朝怨女冯小青。

这两座孤坟,给烟雨西湖平添了一段凄美,也让到这里游玩的人们回想起两位薄命佳人的凄婉故事。

冯小青本是广陵世家之女,其祖上为朱元璋建立大明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在大明一朝中,冯家子弟一直受高官厚爵,而冯小青的父亲被封为广陵太守。

冯小青生得端雅清丽,聪慧可爱,深得人心,尤其是她的母亲,将这个唯一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对她悉心教养,亲自教授她琴棋书画,望她长成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

冯小青十岁时,一个化缘的老尼来到太守府中。这老尼身着灰布袈裟,慈眉善目,气定神闲,一望而知是有大智慧、大悟道之人。她见冯小青聪颖伶俐,就唤她到身旁,缓缓问道:“小姐眉目颖慧,命相不凡,我念一段经文与你,看你是否喜欢?”

冯小青本就善学,一听就双眼放光,饶有兴致地等着老尼念经给她听。只见老尼端坐闭目,双手合十,对着冯小青念了一大段佛经。老尼念完后,睁开眼睛看着冯小青。冯小青知是在考自己,当即也闭上眼,把那段经文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谁知竟是一字不差。

此时,老尼面露惊异之色,随即又皱着眉,摇了摇头,转身对冯夫人道:“此女甚是早慧,命薄步寿,愿乞作老尼弟子;倘若不忍割爱,切记万勿让她读书识字,或许可得三十年阳寿。”也就是说,如果冯夫人舍不得让冯小青出家,又让她读书识字,那冯小青必定活不过三十岁。

冯夫人闻言大吃一惊,但她毕竟是知书达理又见过世面之人。她想,以冯家家境地位,冯小青一生都将顺遂无忧。这老尼仅凭一面之见就断定小青是命薄之人,定是故弄玄虚,不可深信。思及此,她也就稍稍宽心了。在送走化缘老尼之后,冯夫人依然一如既往地调教女儿,也不见有什么丝毫不妥。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建文四年,燕王朱棣借“靖难”之名夺下建文帝的皇位。而冯小青之父作为建文帝的臣子,曾帅兵坚决抵抗朱棣进驻南京城。待得朱棣登基后,冯家自然成了他的刀下鬼,并至诛连全族。彼时,十五岁的冯小青恰好随冯家的远房亲戚杨夫人外出游玩,这才幸免于难。遂于慌乱之中,与杨夫人一起逃到了杭州。

冯小青在杭州城中举目无亲,只得寄居于与父亲略有交往的冯姓员外家。冯小青在一夜之间从太守千金沦落为寄人篱下的孤女,命运转折得太快,使得冯小青一直沉浸在对双亲的悲痛和对自己命运未知的忧郁之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元宵节,冯员外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而冯家大少爷冯通是个精通文墨的儒商,每年都会趁着佳节灯会大显身手,自制了数则谜语挂在灯上,让家人朋友前来猜谜。如此佳节,冯小青也不好独自闷坐屋中,也随着杨夫人出门猜灯谜。

突然,她看到一条谜语,随即就被吸引住:

话雨巴山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

红颜为伴三更雨,不断愁肠并落花。

这首绝句体的谜面,正是对她的命运和心境的完美写照,不由地,她站在这灯前看得痴了。而冯小青异样的神情被冯家大少爷看在眼里,心中升出一股怜惜之情。

冯通见小青站着不动,就走近她,轻声问道:“小姐是否已猜中这则灯谜?”冯小青猛地被惊醒,见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不由得面上一红,低声答道:“可否是红烛?”

冯通含笑点头,赞道:“小姐真是好悟性。”冯小青听了,没多说什么,低着头地走开了。

几日后,杭州城内下了场春雪,而冯小青屋外那几树白梅恰好迎雪而放。冯小青见这梅花映雪,内心沉闷中突现一片晴朗。于是她拿上瓷盆,来到院中开始收集梅花瓣上晶莹的积雪,准备烧梅雪煮茶。

这时,同是爱梅之人的冯通来到小院准备赏梅。于是,两个爱梅之人就在雪地里梅树下不期而遇。两人一同拂扫梅雪,待得集满一盆梅花雪,冯小青就顺势邀请冯通进屋一同烧雪煮茶,冯通欣然同意。两人在那个雪后的下午,一起烧雪、品茶、聊着关于梅花的趣闻和诗词,真可谓情融意洽。

自那以后,冯通总是情难自禁地去找小青。小青也深觉冯通文雅知礼,善暖人心,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自此,小青的屋中充满了欢声笑语,两人的感情也进展迅速,渐渐都难忍这样的暗中相会、日日相离。

第二年春天,冯通向父亲提出要纳小青为妾。冯员外对小青就颇有好感,加之冯通的原配崔氏婚后三年不曾生育,没犹豫就应允了他们的婚事。但崔氏对此耿耿于怀,却又奈何不得,只得暗中发狠。

小青与冯通成婚后,二人自此可以名正言顺地朝夕相伴,也就益发难离。冯通对小青的轻怜蜜爱,让她无比知足,满心以为自身劫难已过,从此就是幸福人生。

谁料好景不长,蜜月刚过,崔氏就难忍妒火,耍起她大少奶奶的威风了。先是对冯通的行动严加约束,继而又对冯小青的生活指手画脚。迫于崔氏的蛮横泼辣,和她娘家的财势,冯通只好一再让步,将小青送到孤山上的一座别墅中居住。

冯小青在孤山之上切切企盼冯通的到来,可是一去月余,一直没见到他的踪影。巧的是,小青的住处与宋代高人林和靖当年隐居的地方临近,这里仍留有当年林和靖手种的大片古梅林。小青面对这些看尽世间盛衰的梅树,不由暗叹自己的飘零凄苦。

过了数月,他们偶尔才能得片刻的相会,每次还要被崔氏派来的人打断。正是这样短暂的相会小青让每日过得都像是在梦中,然而好梦总难成,大多时候她都是一人独坐,忧郁自苦的。渐渐,小青也就茶饭不思,病弱恹恹了。

一日,病中的小青忽然有了几分精神,她请来一位画师,她自己则细细描了妆,穿上最好的衣衫,端坐于梅树之下,让画师为她画像。那画师用三天时间准备,又花去一天时间调色着彩,终于将画像完成。画中,小青倚梅而立,唯美生动,呼之欲出。

而后,冯小青将画像裱好,挂于床头,日日凝望画中的自己,正是顾影自怜,让人倍觉萧索。她还曾作诗一首,来记录自己的心情: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看着自己画中绝美的姿容,和昭阳宫中的赵飞燕比起来又如何呢?画像中的人依旧光鲜,而湖水照见的我却如此消瘦,这本是你须得怜惜我,我也须得怜惜你。

渐渐,冯小青心如死灰,她只想快快走完今生,忘却今生的凄苦,于是就拒绝服药。一日,她觉得自己大限已至,就手写一封“诀别书”托老仆妇转交杨夫人,并把自己的几卷诗稿包好,让老仆妇找机会交给冯通。

一切交待完毕,小青竭力打起精神,沐浴薰香,对着自己的画象拜了拜,禁不住恸哭失声,最后哭声越来越小,终于气断而亡。此时她还未满十八,正应了当年老尼的预言。

冯通听到小青的死讯,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抱着小青的遗体嘶声裂肺地哭喊:“我负卿!我负卿!”

后来,冯通在清检小青遗物时,将她生前的画像、诗稿带回家中,珍藏起来。不料,被崔氏无意中发现,就将画像诗稿全部丢入火中。冯通极力抢救,才勉强抢出一些零散的诗稿。最后这些残稿由杨夫人结集刊行于世,取名为《焚余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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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里(十二)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赬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人在天涯。这四个字一经道出,似乎就要和一个断肠人,一段断肠事连在一起。而回家,则是这世间最温暖的字眼,再绝情冷硬之人听到它都会不禁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温暖。

只要是人就会有他的归程在等。不管他漂泊到多大天多大地,他的归程总是在他眼前,总有一天会让他找到。只是,有的人找到了归程,也一路走回了家,却是不能永远停留在那里的。

在高高的汝河大堤上,有一位面色凄苦的妇女正手执斧子砍着山楸树上的枝干,准备拿回家当柴烧。采樵伐薪,本该是男人担负的劳作,现在却由本该在室织作的柔弱女子承担,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原来她的丈夫已经外出行役很多年了,所以这维持家中生计的重担,只得由做妻子的她一人肩起,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眼见她一大清早就强撑着衰弱的身体,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孤身一人来到这汝河大堤上采樵伐薪。那飒飒秋风一点不懂人情,吹得她发丝凌乱、衣衫飘飘,不由得勾起她内心的悲伤,轻轻地发出一声“未见君子,惄如调饥”的怆然叹息,让听到的人都不禁为之酸鼻。

冬去春来,好歹是捱过了一年,只是那忧愁悲苦依然在这漫漫岁月中延续着,不曾减少一丝。她的满心期待也渐渐冷落,化作绝望的死灰。

谁知一个不经意的抬首,她竟然见到丈夫朝她走来的身影。她丢下斧头,丢下砍了一半的树枝,急急地向他奔去,她要确定这次是他真的回来了,而不是梦境的捉弄才好。

为什么走得最快的都是最好的时光?见到他的面,温存还不到一刻,他就无情地宣告了他还得离家的残酷现实: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王朝多难,他们这些服役者正如劳瘁的鳊鱼一半,曳着赤尾而游,她的丈夫自然不能因贪恋家的温暖而有所耽搁。

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子怨气,才见到丈夫不过一刻光景,他又要离开。而这次离别他们更不知道该在何时相聚,这种独自等待,为他担惊受怕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内心绝望的她放弃挣扎了,她只想问他一句话:我们夫妻的情分已被这无情的徭役给毁了;但我们饥饿病重的父母怎么办呢?难道他们的死活你也不顾及了吗?

这声声血泪的控诉,让人听来不免恻恻。我们可以做到像《汝坟》中的女子这般吗?守着贫弱的父母,等着不知归期的丈夫,硬生生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支撑着一个家庭,却只能自己吞咽这其中的苦果。

还记得那首叫做《渡口》的诗吗?它正是为《汝坟》中那样的女子而作,说着她们内心的悲呼和无望的企盼。

一艘船停泊在港口的时间,

可以是五年,也可以是十年,但一定有一个界限,

一定不如它在海岸中漂泊的日子那么长。

我愿意在每一个暴风雨来临的夜晚,

爬上灯塔,为你点亮漆黑海面上的照明光,

陪伴着你在茫茫的大海中不停地远行。

而不做你的渡口。

如果可以的话,每个在爱中的人都不愿意与自己爱的人离别,如果爱人是船,注定要远行,只愿自己是船锚也好,跟着爱人走,跟着爱人听,只是没有人甘愿做渡口的,卑微的,无声息的,永远不离开地地等待着那不知归期的船。

不知从什么时候,我的目光开始落在那些爱得卑微的人身上,看着他们无声息地在一旁爱着,让我太想知道,爱情,爱情到底能让人们为它卑微到什么程度。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我父亲的父亲,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死的时候蓄着胡子,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我母亲的祖父——那年才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现实的残酷让《汝坟》中的女子不得善缘,不得善终,而爱情的残酷让《三个橘子》里的妹妹看不到生命的星光。而在诗外,在舞台下的我也不免疑惑:我们想要的幸福生活真的就难以求得吗?

人生如戏,戏中有你——《国风·召南·草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然而,这样平常的心愿却总有人不能得偿。世间辽阔,有的人选择坚守一隅,却不能得,正如我们听到的《草虫》中女子忧伤的歌。

秋来了,草丛里的蝈蝈蠷蠷叫,蚱蜢也到处蹦蹦跳跳。许久没有见到我夫君,我心中只有忧思不断。如果我能见着他,偎着他,这心中的忧伤才可抚平。

我登上那高高的南山头,去采摘鲜嫩的蕨莱叶。没有见到我心中想的那个人,心里总有着无处宣泄的忧思。如果我能见着他,偎着他,我的心才会平静,我的思念才会停。

我登上那高高的南山顶,去采摘鲜嫩的巢菜苗。没有见到我想见的人,心里既悲伤又焦躁,总难平静。如果我能见着他,偎着他,我被思念灼伤的心才能舒畅,才能安心。

男人的世界里,有很多事情更重要,而女人的世界里却只有爱情一途可以让她们好好地生存下去。所以,女人在爱情里注定是要输的,要下到最底层,永难翻身。只是,她们的悲喜有谁在意?她们那些零落的心事有谁知晓?直到寂寞无处蔓延,她们才会弱弱地发出些无望的呼声,有没有人听见?无妨无碍,她们早也不在意了。

就像《草虫》中的女子,她站在高高的南山顶,望着秋日的蓝天,心中不免要对着远方的夫君说:我知道你在哪里,只是,这眼前的土地弯弯曲曲,我看不见你的所在,我只能勉力地抬高头,希望能看到你心上的蓝天。

“悲哉,秋之为气也。”秋天,本就是一个伤感的季节,昆虫销溺、草木凋零,寒风萧索送来更凄冷的冬。远行的人啊,你是否将我想起?你无意中践踏的那朵凋零的花,正是我憔悴的容颜。

这是一个从秋等到冬,经冬复历春的故事。她登南山采蕨菜,采薇菜,然而纵使日常再忙碌,此情依然无计可消除。在那南山之上,她凝视着远方熟悉的风景,聆听着远方曼妙的歌声,她一如既往,想他的心胸总是丰润。

到了夏日,也许她还在等,她用那如莲的心,在某个遥远的角落静静地想着他。她想着能够见到他,他们将徒步于原野,望云卷云舒,看日出日落,待明月如客,而至而去,而深邃的夜空,点点繁星下,也都有他们走过的足迹。

她确实有一颗为爱无悔,为爱甘愿等待的心,正如一个诗人说过的:

爱一个人,五年,十年,或许没有界限。

所以当你下定决心的时候,不要仅仅想到自己将爱上一个人,

而是记得。自己在未来的日子里,将会勤勤勤勤恳恳地付出,

为另一个人。

诗中没有说她是否圆了心愿,等到了她的良人归来。但是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有爱,还会有懂得爱的慈悲。所以,我相信她会等到的,不用王宝钏的十八年,她苦心等的人儿也会一心想着她,骑着马奔往她的方向。

虽说人生不是戏,但人生依然可能有戏中的圆满结局。若人生真的如戏,也不怕,只要戏中有你。

恨到归时方始休——《郑风·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首《风雨》是一位女子在风雨之中怀念丈夫,最终见到丈夫时所唱的歌。

风凄凄呀雨凄凄,窗外鸡鸣声声急。风雨之时见到你,怎不心旷又神怡?

风潇潇呀雨潇潇,窗外鸡鸣声声绕。风雨之中见到你,心病怎会不全消?

风雨交加天地昏,窗外鸡鸣声不息。风雨之中见到你,心里怎能不欢喜?



在一个天气阴冷,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她思念丈夫的心正如这窗外的天气,疾风骤雨般总难平静,而那雄鸡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不好好进窝休息,偏要叫个不停,更让等待中的她无端地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悲戚。

然而上天仿佛听得见她的悲声,她那朝思暮想的人儿突然出现在这风雨中。她见到他的身影穿过这重重雨雾朝她的方向走来,她的心突然就放晴,纵使这惹人恼的天气没有什么变化,她的世界却早已因为他的归来而光风霁月。那窗外的鸡叫也不再让人恼火,反而再和谐不过。

只有相爱的人,才能风雨同舟,同甘共苦。而在痛苦烦恼之时,一旦见到心爱的人,就会忘掉一切,心中充满力量和快乐。

正如三毛在《少年愁》中所写:“我们一步一步走下去,踏踏实实地去走,永不抗拒生命交给我们的重负,才是一个勇者。到了蓦然回首的那一瞬间,生命必然给我们公平的答案和又一次乍喜的心情,那时的山和水,又回复了是山是水,而人生已然走过,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秋天。”

然而上天对人类并不会一直温柔地成全,如果你等到了你的人,那就是好的,要知道,很多人穷尽一生都不会有这份幸运的。

刘瑜说过:幸福其实往往比我们所想象的要简单很多,问题在于如果我们不把所有复杂的不幸都给探索经历一边,不把所有该摔的跤都摔一遍,不把所有的山都给爬一遍,我们就没法相信其实山脚下的那块巴掌大的树荫下就有幸福。

很多人都在等待,《风雨》中的女子何其有幸!所以,不管风多大,雨多大,你在,我在,我们一直都在,那我们还会希求一个更好的世界吗?

《风雨》中,那个两千多年前那个穿越风雨践约而来的男人,满身风雨的赶路,只为给自己爱的女子一个交代。因为他知道,等待是多么辛苦。

席慕容有诗句证实:“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这世间有多少等待的故事,迪克牛仔的粗狂歌声中有多少人掉泪,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满身风雨的我,还能等到你么?

痴情男女,心中的相思好像一条苦恼的河,就看是否有耐心等待那个渡河相守的人,而风霜雪雨都只能算是一种考验,考验他是否会不顾一切穿越而来,结果也只有两个:来,或者不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要是来了,那会是怎样的惊喜。

你归来,我盛开——《小雅·隰桑》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洼地桑树多婀娜,枝干茂盛叶儿多。如果看见我的他,快乐滋味难言说!

洼地桑树舞婆娑,叶儿柔嫩枝干多。如果看见我的他,如何叫我不快活!

洼地桑树多婀娜,叶儿浓密绿幽幽。如果看见我的他,互诉衷肠情意投。

深深爱他在心头,多少话儿说不出。对他情意藏心中,要到哪天能忘记?

这洼地里的桑林枝干郁郁,叶儿浓翠,风吹过,径自舞得婀娜多姿,想来这不正像那丰厚极美的青春吗?而这桑林的浓荫之下,正是少女少男幽会时的最佳场所。

他们曾经也在这桑树下说着话,斑驳的树影投在他和她的面上,像极了一幅画。想到这儿,她竟按捺不住心头的一阵狂喜,一阵冲动。

她目光投向遥远的虚空,渐渐出神,想着:如果我能见着你,那我将会有怎样难以言说的快乐,只因你。

她愈想愈出神,也愈入迷,竟如醉如痴,似梦还醒,已完全沉浸在与他会面的欢乐之中,仿佛已经听到他在她的耳边软语款款,情话绵绵。

她在内心不断地默念所有想对他说的话,那些在她心中缱绻多时的话语,想要全部对他道出,我尝以匍匐而谦恭的姿态行于天地之间留于人的小道,只为在这途中与你相见。

她想他知道:我不怕再次等待你,等待你多久也不怕,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你,也正因为有过你,我与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是不一样的。

然而,她突然从那份痴想中清醒过来,重新面对着孑然一人的现实,她就一下子变得怯懦羞涩起来,她担心她那些准备了许久的话,一经道出,就再也收不回了。

她的勇气毕竟不如这桑树般可以繁茂到无所顾忌,然而这已萌芽了的爱情种子自会顽强地生长。“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也是她内心的企盼,然而这颗爱情种子定会像“隰桑”一样,枝盛叶茂,适时绽开美丽的爱情之花,结出幸福的爱情之果。

席慕容的那首《盼望》是我很喜欢的诗,她总能恰到好处地道出一个爱着人的女子所有卑微的心情:

其实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

我从没要求过你给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

如果能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么,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

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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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那些在爱里来回的人,常会在言行举止甚至一个眼神交会的瞬间泄露出全部的秘密:那些关于爱的艰辛、爱的痛苦、爱的甜蜜。榆野也是这样,经过了好久好久的时间,终于在一场淋漓的大雨中,她打着那把他递给她的破旧的红伞,笑着对他袒露了心迹。

一直以来都极讨厌红色,过于耀眼,热烈,又稍嫌俗气。然而,在那把红伞下微笑着的榆野却让我久久不能忘,被雨水洗得清透的红罩住她的脸庞,温润如一块久被抚摩的玉。松隆子面容本不是极美,然而在那一刻,我竟觉得再也没有比她更美好的女子。

喜欢看到一个人只因为单纯的爱而奋斗不息,仿佛也给了旁人去爱、去勇敢的动力,让懈怠软弱的我们也相信那句不知谁说过的话:现在,属于我们的那个时辰到了,我们要从此刻开始,一步一步去往彼此的方向,不论隔了几生几世,也不论用什么样的方式,经过什么样的曲折,我知道,此去经年,我定要找到你,因为,我再不能留你在这苍茫天地间,孤零零一人。

最后,请让我学《隰桑》中的女子,唱着祈盼:我的良人哪,求你快来。我们在香草山上牧群羊。

好鸟织成双,解得离别苦——《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而其中的“山桃犯”尤为让我着迷。觉得这一个“犯”字,比“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不知高明生动多少。这山桃的红,犯了青山,犯了山间女子的翠罗裙,却不管不顾,径自泼辣地红了下去,非要搅个天翻地覆不成。

想一想,那些民间女子的爱也如山桃一样,好时好到如蜜里调油,一旦惹恼了可有好受的了。南朝乐府中那些俏巧聪慧的民间女子们为爱情且笑且歌,每次读来都仿佛照见了她们的山桃般的光芒。

《西洲曲》是南朝乐府中的最长篇,也是最高成就,可谓“言情之绝唱”。众家训诂考证,这首诗是一名男子所作,他因思念情人,就通过“忆”的方式想象自己的情人怀念自己时的情形和她炽烈而微妙的心情。

这些事我们且不管他,留待有心人去操心吧,我们只要看自己想看到的,感觉自己所能感觉的就好。

春日这般晴好,初绿的柳枝拂着悠悠碧水,窗前的梅花也恰恰好盛开,她抚摩着花瓣,想起去年此时,他们在西洲也曾坐在开得正好的梅树下,细细地说着些琐碎的话。想到这里,她就折下一枝最好的梅,寄去远在江北的他。

她穿上杏子红的单衫,细细地梳理好她那乌黑的长发,准备去西洲看一看,看那里的梅花是不是也如去年那样好。

但是,西洲到底在哪里呢?她慢慢摇着两支小小的桨,一会就来到西洲桥头的渡口。西洲的景色一成不变,只是欣赏这景色的人不再。

这等待,这思念,消耗着时间,转眼就从春流到夏,而她在等待中竟然不觉时间的流走。

眼看,天色又晚了,伯劳鸟也飞走了,晚风吹拂着乌桕树,却没有人与她一起迎接晨昏。

这乌桕树下就是她的家,从门外就可以看到她头上翠绿的钗钿,一颤一颤,煞是可爱。

好几次了,她打开家门却没有看到她想见到的那个人,只好出门去采红莲,打发时间。你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吗?就像是喝下一杯冰凉冰凉的水,最后化成一颗颗滚烫滚烫的泪,只是这泪,终不是因思念得偿而流下的。

你看,南塘里莲花长得高过了人头,他怎么还没来?她一个人在这莲叶中间穿梭。

闲来无事,只得低下头拨弄着水中的莲子,这莲子就像湖水一样清而饱满。

她摘下一颗,将莲子藏在衣袖里,那莲心红得通透底里,正如她思念他的心。

她这般思念他,他却还没来,抬头望天,鸿雁什么时候已经飞来这边,是要准备过冬了吗?

在对他的思念中,她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包裹着,让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却也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想做些什么,用针将这包裹刺破,好让她能喘口气。然而奇怪的是,他即是那根针,又是那个包裹她的口袋。他的音信传来,她就有空气呼吸,他这么久不出现,她就悄悄将自己闷在其中。

这时节,西洲的天上也飞满了雁儿吧,她边想边走上高高的楼台向他在的方向遥望,却看不见她思念的身影出现。

这楼台上的栏杆曲曲折折弯向远处,她百无聊赖地倚在栏杆上,垂下那双洁白如玉的双手,只是他此刻不能牢牢地牵住她。

她卷起帘子,看帘子外的天是那样高,那样蓝。这秋日的天空,青青碧碧,倒如一片海样。而她的心也如海水一样悠悠荡荡总难平静:你知道吗?当你因思念而忧愁的时候,我也一样在忧愁啊!

夜色渐浓,她转身下楼,回到家中,只希望:这了人心意的南风知道我的情意,在梦中能将我吹到西洲与我爱的人相聚。

《西洲曲》中女子的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凡事太完美也是一种缺陷,爱情若是日日相见也就不会像初遇时那样新鲜。就像江河的诗中所说:“谁不愿意/每天/都是一首诗/每一个字都是一颗星/像蜜蜂在心头颤动……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需要星星,谁还会/在夜里凝望/寻找遥远的安慰”,不得不承认,那些爱的焦灼正好衬得爱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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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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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现如今,人人都能念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两句。人们总是希冀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仿佛这样的反复吟诵总有一天就会成真。而这样的漂亮话不但能骗得别人相信,最后连自己也能一齐骗进去。

只是,那些说的人真的能懂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中所涵括的那关乎生命的沉重分量吗?

时下,人们在举行婚礼时,通常都会放那首“最浪漫的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一起变老”多像一句温馨的蛊惑,又像是一个恢弘璀璨却不堪一击的梦想。这凡俗尘世的男男女女都难免中它的蛊,也总会做过这样的梦。然而,病好了,梦醒了,这句话也不过成为一句遥远的箴言,与谁再不相干。

如果我问你,你曾经是否有过刻骨的相思,给你带来肉体的疼痛,把你和周围的一切隔绝,让你四周的景物慢慢褪去颜色,变得极浅极淡?

若你没有,又不懂得,就让我们一起来听听,千年以前,一个戍边男子思归不得,唱下的悲歌。

战鼓擂得响镗镗,鼓舞战士练刀枪。他人国内筑城墙,唯我随军奔南方。

跟随将军孙子仲,要去调停陈与宋。常驻遍地难回家,使我愁苦心忡忡。

安营扎寨当做家,马儿走失何处藏。叫我何处去寻找?就在丛林大树旁。

生死聚散在一起,我的誓言记心里。紧紧握着你的手,与你到老在一起。

可叹与你久离别,再难与你重相见。可叹相隔太遥远,不能让我守誓言。

正所谓: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谁能知道他刻骨的相思之痛,谁能知道他心中的思忆之深?

那匹失而复得的马让他心生许多关于生离死别的感喟:如果没有陈宋之间的那场战争,他和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们一起去广袤的田野,去看看遍处的幼苗如何沉默地奋力生长,去触摸清凉的河水如何沉默地灌溉田地。

他们一起去流淌的河边,去河边的丛林中,去丛林对面的山前,听蝉鸣,看白鹭,打渔耕田。冬天来了,他们共守一尊红泥小火炉,互持一杯绿蚁新醅酒,一起期待下一个春天来临。

他记得,他走时,她没有哭,只是淡淡笑着说:天涯羁旅,不管迦南地还是炼狱,你只管去,我总会伴着你的。

他时时念着她的那句话,在战争的腥风血雨中,每想起她的话,他就仿佛见得到阳光。她给他爱,让他有了逃避世间恐怖之物、残酷之事的契机,在她的爱中,他的世界如此安好静美。

只是,这漫长的战争仿佛将要持续到时间的尽头,他看不到归期,也看不到希望,唯有声声叹息,叹息命运,叹息这山重水重的阻隔。

每当回到那些遥远的诗篇中,才会记起,我们都是有过梦想的,我们都是爱过的。我们曾先相信着“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们也希望有一个人,能完整地背下叶芝那首“当你老了”,在生命的暮色里,静静地背给我们听: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们已经走得这么远了,又走得这样坚定而绝望,将曾经的柔软甩在了遥远的过去。而那些曾让我们泪下不已的爱的诗歌,在如今看来只是诗歌,再不能变成我们的生活。

如今,我们念着的是:视爱情为奢侈品,有最好,没有也能活。我们坚信,爱情不过是人生无数可能中一种小可能。我们为了不受伤害,给生命涂了太多太多的保护色。

要到何时,我们才会不再害怕被伤害,才敢对生命有所要求;而又要到何时,我们才会对这大好的世界,这生命和这誓言有着最深的相信和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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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虽然会抚平各种各样的伤害,却也能蚕食掉这样那样的真情。《击鼓》中的男子明明知道任何海誓山盟都经不起时间的推敲,现实的践踏,他却依然相信,在这世间,在这万丈红尘中,总有一样东西是坚如磐石,灿烂如星辰的,值得我们“不辞冰雪为卿热”,值得耗尽生命最后的能量也要拥有。正如张爱玲曾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的肯定。”

一切都将化为尘土,唯留下一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深情,漂流于江湖。

我的情深,只有天知晓——《郑风·出其东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漫步走出城的东门;那里的美人多如天上彩云;

虽然女子多如天上的云;可其中没有我心思念的人;

唯有那个著素衣围暗绿色佩巾的,是让我欢喜的人;

漫步走出外城的门;那里的美人多如山上的白茅;

虽然女子多如山上的白茅;可其中没有我心向往的人;

唯有那个著素衣围红佩巾的,是我心心念念的人。

这样的男子必定是眉目朗朗,内心清定。他的世界里天地简静,山河无尘。因为他是确定的,弱水长流,只取一瓢饮,世界大千,只作一瞬观。

1928年,上海,中国公学。大学部一年级的现代文学课上,一位年轻老师看着座下黑压压一片的学生,呆呆地站了十分钟,说不出一句话,只在黑板上写:“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这个惊惶的男子便是湘西男子沈从文。

然而,他在那些黑压压的学生下面,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她便是张兆和。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爱恋来得默然,却是一发不可收拾,写给她的情书如暴风雨般向她席卷而来,延绵不绝地表达着心中的倾慕。然而张兆和一直冷淡,从不回他的信,他顽固地爱着她,而她顽固地不爱他。

整整四年,他不间断地给她写信,他决定要“学做一个男子,爱你却不再来麻烦你。我爱你一天总是要认真生活一天,也极力免除你不安的一天。为着这个世界上有我永远倾心的人在,我一定要努力切实做个人的。”正是这些温暖而庄重的对待,比之那些寻死觅活更能能打动人心。

最后张兆和“顽固的不爱”终于动摇了,对他说:“乡下人,来喝杯甜酒吧。”而后,沈从文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便是张兆和,他的“三三”。

这些用一生爱一人的男子心如星斗,人如赤子,他们的内里坚实紧密,纵使乱花渐欲迷人眼,也不能撼动他们丝毫。他们的爱情里没有更好或次好的备份,只能有一人,穿着淡色的衣衫,或是脸庞黑黑的,非如此不可。

杜拉斯讲过一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的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看杜拉斯老年的照片,曾经的樱桃小口变得又扁又阔,那清透玲珑的神情变得苍凉辛辣,而且她的内心总有着暴力的欲望和无可救药的哀伤,老年的她仿佛一个将要坍塌的世界。综总也想不通,那个男子究竟爱她什么呢?

世上有的是我们想不通的配对,别人想让我们看见的爱情模样通常不是那么真实,而我们想看的爱情模样却总也看不分明。

你只是途经我的盛放——卓文君《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那一年,在百人欢宴之上,她眉如远山,面若芙蓉;而他长身玉立,神采飞扬。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司马相如耳闻卓家有女美而有才,好音擅琴,遂于欢宴之上以绿绮弹奏一曲《凤求凰》,帘后的她,听音辨意,知晓他的琴音,便心动如潮,抛家舍誉,随他夜奔。情之为物,自是难以言说的。谁能想,千金之躯的她面对他家徒四壁的窘境,当即脱钏换裙,当垆卖酒,不曾有半点犹豫、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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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世界以爱为先,以情为重。奈何她的良人踌躇满志,正是因倾慕战国名相蔺相如之为人、际遇,遂以“相如”为名。终是一身长材终难埋没,正像当年他“绿绮传情”,以一曲《凤求凰》赢得美人归,这日,又以一篇《上林赋》赢得功名来。而她,才终于看清,他的世界太大,装了她,也要装下富贵荣华。他们都不是尘世中随处可见的小儿小女,他有大如天的抱负,而她,自有匹配得上的,厚如地的雍容大度。

然而,生活不是童话,不会在“王子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之后就戛然而止。他在长安志得意满,逍遥自在,她却在成都独守空帏,啃噬寂寞,但她的心一如当年出奔时之真切浓烈,也和全天下的女人一样,做着一个“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梦。这个梦做得太真,以至于她们都忘记了:是梦,总要醒的。殷殷企盼的他的消息中,却多了另一位女子的名字。她虽是皎若琉璃的女子,却又性烈如火。她要的爱情当是如雪、如月般纯白无染,皎洁清透,若有半点差池,唯有诀别一途!

她不啼不泣,不吵不闹,仅提笔作一首《白头吟》,寄与那个负了心、忘了情的人,并在诗后附上一封诀别书:“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通透如她,在爱来之时全然无保留,在爱走之时亦是全然的壮烈决绝。

她不过是想要个一心一意爱自己的人,与之白头偕老就好。

不要你只是途经我的盛放,而要你撷取我的每一寸美丽,直到我完全枯萎,化身尘土。

深爱如她只此小小一愿,如今竟难得偿,只得如沟水流,各奔东西,再不相续。然而,那曾经深刻的情意再难消弭,即使她面对走了味儿的爱情,心已坚硬如岩,那人仍是她最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角落,在决绝之外,她辗转于诗中的哀怒凄怨,依然企盼那人能够懂得。

正如席慕容所说:“若所有的流浪都是因为我/我如何能/不爱你风霜的面容/若世间的悲苦,你都已/为我尝尽,我如何能/不爱你憔悴的心”。他手握诗文,忆起往昔,遂绝了纳妾的念头,回到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轻轻唤着她的名,一如当年出奔时的轻谧。

那茂陵女子纵有千般好,百般娇,依然敌不过岁月,敌不过他们那段绿绮传情、当垆卖酒、患难相随的过往。所以,司马相如注定是卓文君的。于是,他回来了,带着他们共有的记忆和专属的柔情回到她的身边,给她承诺,白头安老,再不分离。

相如退隐归家,二人择林泉而居,日日恩爱,十年来相安无事。奈何相如患有消渴症,即今时之糖尿病,病情日复一日加重,最终溘然长逝,留文君一人担此永诀之悲,独品未亡人孤寂清冷的况味。第二年深秋,草枯霜降,雁鸣长空之时,孑然一身的文君亦随相如而去。

我们说好的,白首不相离,所以,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随你,永不相绝。

这就是文君给她的爱情画下的最完美的句号。

从古至今的女子,尤其是那些具美貌,有才情的美好女子,大多难逃爱情的业障。她们明知是劫数,仍要走上一遭,却又往往不得善终。

与你一同,如斯缓慢地老去——管道升《我侬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管道升,这名字听上去像道士名,又颇具男子气,不禁让人思忖,其父母是为何故给一个女孩取这样的名字。然而,不落俗套的名字,通常也会伴着一个不落俗套的人生。

管道升生于元代,工诗文,善书法,擅画梅、兰、竹、山、水、佛像,并有《秋深帖》、《墨竹谱》传世,在今日都是国宝级的文物。然而她的传奇还没有讲完。管道升28岁出嫁,在早婚盛行的古代,她的父母将其留待闺阁如此之久,足见其父母的开明通达。更值得一提的是,管道升嫁的正是鼎鼎大名的赵孟頫。

这赵孟頫无论家世、样貌、才学都非等闲之辈。他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十一世孙,八贤王赵德芳的后人。而且他能诗善文,懂经济,工书法,精绘艺,擅金石,通律吕,解鉴赏,是继苏东坡之后诗文书画无所不能的全才。

赵孟頫的书法和绘画成就最高。他开创了元代画风的新气象,被时人称为“元人冠冕”。而他的楷书被世人称“赵体”,与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并称为楷书“四大家”。在仕途上,他官居一品,曾被忽必烈惊呼为“神仙中人”,一时名满天下。

管道升与赵孟頫都是这般才情馥郁的妙人,而他们的结合也恰恰好成就了一段琴瑟和鸣的妙恋。

白玉微瑕,世间之事总难全。二十年来,他们举案齐眉相对,倒也相安无事。奈何当时社会上名士纳妾成风,官运亨通的赵孟頫也在有心人的挑唆下心思涌动,想要纳妾,但他自觉有愧,不好向妻子明说,就用文人的办法,作了首小词向妻子示意:

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这词的意思是说,我是学士,你是我的夫人。难道你没听说过王献之有桃叶、桃根两个小妾相伴,而苏轼大学士也有朝云、暮云两个小妾随行。所以,就算我娶几个小妾也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更何况你如今已经40多岁了,只管占住正房的位子就行了。

管道升拿着丈夫教人送来的诗笺,面色平静如常,但她心里的裂帛声,却清晰地响在冷月潭边,那是一种冰彻骨髓的痛。

想着他曾经说过的话:“娶妻不求貌,只求才;若空有如花似月之貌,言语缺乏味,志趣却低俗,如何携手共白首?”如今看来真是无比讽刺。

想着在一个晴好的春日,他们一起坐在亭子里,啜着新茶,遥望天际,神情惬意。阳光照在前院,院外参天松柏,参天松柏外还是参天松柏,再远是海和天。而晴空微云,蔚蓝中时不时飘过一抹棉絮白。风过,远近叶子簌簌抖动,渐渐抖出无数闪闪斜阳。他们都望着这景致,无言而笑。那一刻她记了许多年,每次忆起都感叹:遇到他,无论多早也是晚的,但还好,让自己遇到了。她也终于明白,爱到最深处,就是他们这般若无其事,无言可说。

而如今,他的心中正惦记着恍惚的别处风景,她渐渐看不到他心的依归,即使在他身旁,也感觉像是在漂泊。那么,她将如何自处?

用现代的说法,二十年的婚姻叫做瓷婚,像瓷器般的婚姻,精美易碎,若不小心呵护,瓷碎后就再难回复原样,还会被碎瓷割得遍体鳞伤。

然而管道升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她不会说什么“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待我心,付与他人可”赌气的话,也不会做那些寻死觅活的难看之事。她只是默默行至梨花大案前,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一阕《我侬词》,亲自送至丈夫的书斋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我们两人如此多情。情深之处,像火焰一样热烈,拿一块泥,捏一个你,捏一个我,再将这两个泥人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后,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这时我的泥人中有你,你的泥人中也有我。活着我们就要同床共枕,死了也要睡在同一口大棺材。

赵孟頫自从将词送至管道升处,心中就七上八下,无限煎熬。如今见了这出自夫人之手至情至性的字字真言,心下顿时懊悔悲酸不已。

他本就难舍发妻和多年的夫妻情分,娶妾之意不过一时兴起。而妻子的内心曲折他一直都是懂的。在反复琢磨这首《我侬词》之后,赵孟頫更觉夫人对他情深意重,前尘过往的眷恋情深瞬间全部涌上心头。于是,他马上到管道升处赔罪,从此再不也提纳妾之事。

那天,这夫妇二人将赵孟頫所作的那首小词和管道升这首《我侬词》一齐工工整整地临写下来,装裱得当,挂在内室之中,时时引作真情笑语,而二人之间也再无嫌隙。

虽说如白玉微瑕,然而瑕终难掩瑜。不管世事如何变迁,管道升和赵孟頫仍是神仙眷侣一对,美满姻缘一桩。

公元1319年,管道升因病去世,时年58岁。而三年后,赵孟頫也随她而去。二人携手相依三十年,当年曾经摇摇欲坠地的瓷,在他们的真心包裹下,最终化为温润的珍珠,记取他们一生的璀璨。

以年龄来算,管道升不算是长寿的,但绝对是幸福的——安乐淡泊的生平,书画诗词的造诣,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满佳缘。与其追求生命的长度,倒不如追求生命的质量。

女人永远是一个最有故事的群体。年轻过的不止你一个,美丽过的不止你一个,嚣张过的不止你一个,风光过的不止你一个,老来凄凉的不止你一个。而这世间,一个女人能有管道升这样的一生,足矣。

最后不得不提一句,不仅这夫妻二人才名满天下,他们的子女也在书画方面皆有造诣。元仁宗曾称命人将赵孟頫、管道升及其子赵雍的书法合装于同一卷轴之内,藏之秘书监,并说:“使后世知我朝有一家夫妇父子皆善书,亦奇事也。”一家夫、妻、子与书画皆由成就,这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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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无限似侬愁——贯云石《中吕·红绣鞋》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

听着数着愁着早四更过。

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每次看到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都会哑然失笑,仿佛看得到一个老者眉毛倒竖,双眼圆睁,胡子翘起,直跳脚地对着些宵小之辈怒骂,又仿佛听得到他中气十足的吼声,劈头盖脸如铜豌豆落地般砸向那些道貌岸然之徒。

关汉卿的形象让我想起那盗天火而被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宙斯为了惩罚他的不驯,派一只巨鹰每天啄食他的肝脏,食尽后又重新长回,普罗米修斯须得日复一日忍受着被啄食之痛。但他并不屈服,依然昂首怒吼:“我宁愿被永远缚在岩石上,也不愿作宙斯的忠顺奴仆!”看来,关汉卿与普罗米修斯一样,对自由有着执著的追求,对命运有着不肯妥协的坚持,他们的身上也一样回荡着九死而不悔的精神。

读惯了唐诗宋词的人,怕是会觉得元曲的遣词造句过于粗糙疏漏,然而,元曲的魅力就在于这样的一泄无余,气韵镗鞳。想来元曲是合于秦腔的,粗犷疏豪,强烈急促,配以“桄桄”的枣木梆子声,自成其激越高昂。每次听秦腔时,虽苦于震耳的“吼声”,却在听后自觉轻快淋漓。

就像秦腔在宽音大嗓、直起直落的同时兼有细腻柔和、凄切委婉,元曲中也有轻快活泼、缠绵悱恻之作,只是语言同样本色直白无掩,像贯云石这首《中吕·红绣鞋》,自有其清新警切: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

听着数着愁着早四更过。

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我们紧紧挨着、紧紧靠着在云纹木窗下同坐,相对看着、相对笑着,同枕着那月牙枕头一起高歌。心上话儿好像说也说不完,但是,我细心听着外面的更声,一声一声地数着,也一点一点地愁着、怕着,耳听四更已经敲过。天啊,四更天已经过了,我们还有那么多话儿没有说,我们的欢乐还没有过。欢乐还没有过,时间却过得快如梭。天啊,让这夜里再多上一更该多好啊!

我想,贯云石应该是为一个女子写的这支曲,像这样听谯鼓,数更声,愁天明,怕离别的隐隐担忧隐隐不安,只有女子的心思才能有这般婉转。也只有女子,才能在面对风来雨来,爱走人走,生离死别,荣华贫苦时,总有不能甘之若素。

是不是古今女子都做过这样的梦:有一天,和自己最爱的人以吻为款,订下一生的契约,签名、盖章、打手印,结同心,两人在身与心的依归处落脚,从此不再漂泊,不再分离。

从前,我以为爱情太过无聊,只会让人不住地沉沦于俗世,让自己变成他人的老婆,真是又牵扯,又小家子气。因为世界绚烂我还来不及看,前程遥远要奔赴唯有不择手段。

从前朋友问起我对爱情的看法,我常是冷冷道出木心那句:“爱情,只是人生无数可能中一种小可能。”只是,渐渐地,我之前的坚持有了动摇,正像黄碧云说的:“有时我想,爱不过是小恩小惠。我以为我可以独自过一生,但我还是被打动了。”

我本不是很喜欢黄碧云,却对她的这句话有着深深认同。两个人相爱时,他们都希望与世隔绝,仿佛偌大天地只有他们两人生存。他们用两个人的世界来遮蔽这个令人倍感不适的社会。这就让爱变成一件很美的事情。

有时也不禁幻想,如果能回到古代,依然做一名女子,遇得一良人,自此便终生,多简单,多美好,而更美好的还有,就是路也在《木梳》中所写的那样:

我们临水而居

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

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

我们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

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

在棋盘上谈论人生

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

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

从前,晴耕雨读、饭蔬衣食就可度过一生,到如今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只待得午夜梦回,将此旧梦安放于星星的旁边,与诸君夜夜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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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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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你知道吗?古代的书里,有很多好运气的人。他们爱一个人,就一直会爱到死。而古代的坟墓中,也有很多好运气的人。他们爱一个人,就会埋在一起。这样的好运气,放到现在却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

最初相爱的时候,人们都在祈盼生生世世,祈盼长生永驻,然而在死生契阔的大背景下,无论你多么的世事不理,命运还是注定与你纠缠,并且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

听听诗篇中那些余音不绝的悲歌,就会知道那些相爱过的时光,对爱人来说,多久都是不够爱的。

葛藤儿把那荆树盖,蔹草蔓生在野外。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在地下!

葛藤儿把那枣树披,蔹草爬满墓地旁。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墓中睡!

漆亮的牛角枕儿作陪葬,花棉锦被闪光光。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到天亮!

天天都是夏日的天,夜夜都是冬天的夜,熬到百年我死后,到他身边再相见。

夜夜都是冬天的夜,天天都是夏日的天,熬到百年我死后,到他身边再相见。

清泪尽,纸灰起,他一个人永远地安睡在这冰冷的坟墓中,而我也是一个人,在坟墓外头彷徨哭泣。像我无数次做过的甜蜜而伤感的梦,来去都悄无声息,只留下梦醒后令人心碎的空虚……

如果时间要将他从我身边带走,那么,至少回忆是我的。即便是灰烬,也是我的。看这世间,满目疮痍。而我幸得他的爱,此生便再无憾事。我们一起推开那扇叫岁月的门,许多年华终将被渐渐搁浅、慢慢遗忘,唯有我们的情谊将刻于彼此心间,永不磨灭。

别人看来,我这般销毁骨立的思念他,都是些无谓的事情。然而我们曾经说好,要用整个生命去爱对方、思念对方、回应对方。现如今,你却先于我,把这誓言静静地放在你不能轻易拿出来的、永恒的沉默里。

只是,我还能像当初爱他一样,以一种原始的冲动去爱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吗?我只有日日念着蛊惑自己的咒语:再也不了,动辄发脾气,动辄热爱,让自己从此变得刚强冷硬。

这夏日的白昼太过漫长,而那冬天的寒夜总是遥遥无期,我只能独自一日一日地挨过这沉默的岁月,只为在旅途的终点可以再次与他相见。

在这样深沉的爱前,任何语言都略显苍白。只能勉强劝慰着:不要害怕,人无论如何都是要活下去的,就像高桥睦郎说的那样:“我们将继续沉默的旅行,没有欢悦也没有悲戚,勉强地说,只有无休止的爱。”

远古的神话当真是带有不可亵渎的力量吗?神的命运一样会落在人的头上吗?没有人能给出答案。命运留给人类的常常是多到不能再多的遗憾。

在这红尘中,有些厮守像梦一样,短暂迷惑后就再也摸不到,醒来全是泪。而有种爱,舍不得,忘不掉,永远都在疼。活着的时候如此,死了之后还是会继续。

与你,鱼寄锦灰流火起——元稹《离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你说爱情的法力有几重?它可以让人山人海变为无人之地;它可以让人生而死,死而又复生;它可以让人放弃三千弱水,只取一瓢就能饮一世。

那个为爱而忧伤的少年维特说:“从此以后,日月星辰尽可以各司其职,我则既不知有白昼,也不知有黑夜,我周围的世界全然消失了。”

那痴情的郑国男子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东门,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虑,聊可与娱。”

元稹则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如果曾经经历过大海的苍茫辽阔,又怎会对那些小小的细流有所旁顾?

如果曾经陶醉与巫山上彩云的梦幻,那么其他所有的云朵,都不足观。

现如今,我即使走进盛开的花丛里,也无心流连,总是片叶不沾身地走过。

我之所以这般冷眉冷眼,一半因为我已经修道,一半因为我的心里只有你。

韦丛走后,元稹在一首首悼亡诗中絮絮地说着他的思、他的悔、他的痛:

你永远不会知道,没有你,我如何可以从此不赞不忏;我如何可以只走大道,向日出之地,喝洁净的水,我又如何可以从尘土起行,到尘土里去,如果没有你。

我们窗前读书,廊中散步,月下对酌的那些过往,如今只好比天上一夜好月,得火候一壶好茶,只供得你我一刻受用,难及永恒。

读《世说新语》见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呼“奈何!奈何!”当时笑他傻气、痴狂,如今想来却正合我心意,当真遇到无可奈何之事,纵是有百张口也是什么都说不出的。

我们曾以万年为盟为誓。那时只觉一万年何其修远,谁想却又像是刚刚逝去的昨天,转眼只剩得我一人把生命的哀歌唱到人生暮色。

只是你走后,我再无心于其他,这世上的时光,我只想与我自己无悲无喜地度过。

元稹写下的数阙悲歌,和他那情到深处万念俱灰的赤诚千年来一直流淌不断。人间的爱情都是一脉相传的,元稹的赤诚和悲伤不会成为“后不见来者”的孤绝。八百年后,在印度,有两个人隔着时空与他遥相呼应。

我一说你们就知道了吧,八百年后,在印度,有一座泰姬陵建成了。但你们知道吗,这里面藏着一份双料的爱情故事。

留世的伟大工程大多与军事、国防、宗教有关,长城、金字塔、月神庙都令人肃然惊叹,而庞大的陵墓更是常见,秦始皇陵甚至具备一座城市的规模,那占地数万平方米的兵马俑不过它的附属品。然而只有泰姬陵不同,它不只是一座堂皇的坟墓,更是一个丈夫对妻子深沉的爱。

泰吉·玛哈尔是蒙兀儿王朝第五代皇帝沙贾汗的皇后。十九岁嫁于沙贾汗,为他生了十四个孩子,却夭折了七个,三十八岁时,随沙贾汗南征死于营帐之中,在此之前她刚生下最后一个女儿。

泰姬与沙贾汗共度了十九年的婚姻生活,这期间泰姬一直随沙贾汗南征北战,两人的深情也正是由这番相携相伴而来。泰姬死后,沙贾汗直到去世,三十六年来一直过着清教徒般的鳏居生活,这对于一个国王来说可算是怪事。他当真是万念俱灰、心如止水,这悠悠岁月中,政事之外,唯有修建泰姬陵能让他牵念。

据说,如今泰姬陵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年沙贾汗王子与泰吉·玛哈尔出相遇的地方。当年,十九岁的泰吉·玛哈尔有着怎样的风情,微风拂过她如玉似水的纱丽,而她的长发森林,明眸流水,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家。而十九年转战南北的岁月中,她那一双温柔的眼眸,始终照在他的脸上,危难时,为他担忧,出险时,则为他庆幸,为他笑。

不要以为爱情、婚姻是件简单的事,只要男才女貌、门当户对就可以天长地久。所谓心心相印,恩爱白首,需要的是你与他经历的枝枝蔓蔓,你们留在时光里的那些披荆斩棘、披星戴月。

三十六年后,七十五岁的沙贾汗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心中仍然满是温热的爱意。他犹支起病体,只为最后看一眼月光下的泰姬陵,见她安好,他方可静然离去。

“你看,纵使万灯谢尽,时光再也流不来你,我只好亲自去陪你,在身侧轻轻蜷卧,从此后,再不管人间几世几劫,你我径自安然入睡。”

世人都以为泰姬陵只是一曲国王和皇后的恋歌,殊不知,这里面还回荡另一个丧妻伤心人内心的悲歌。

沙贾汗初建陵墓时,很多建筑师前来献图。而其中一位建筑师的设计最为细腻完美,虽然他也是沿着回教建筑的圆顶和塔柱的基型而设计,却大胆地采用白色大理石代替旧式建筑的红砂岩,整个看起来匀称而秀丽,正于沙贾汗心有戚戚焉,沙贾汗就决定采用他的设计。

其实,这位建筑师与沙贾汗同是丧妻的伤心人,而这个陵墓他本是为自己心中的王后——他的亡妻所设计。现如今,这陵墓虽以泰吉·玛哈尔为名,我想,他的妻子于冥冥中心上也是了然的:这是他的丈夫为她而做的。

一位独善大匠之才,一位独揽大权在手,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却又都无惧无畏地爱着。正是同样秉着一份执拗的爱,他们才能如此完美地合作完成了这座观之令人心潮涌动的世间奇工。

听了这些故事,不禁要慨叹:这世间,为了爱情到底可以做到哪一步呢?他们听到这问题,也许只是浅浅一笑,“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解释,不辩白。

而作为自己故事的当局者,他人故事的旁观者,邵燕祥倒是替这些痴情鳏夫们说了个分明:

所有的美丽都是夭折的

我以为宿债已经偿还

过去的并不轻易过去

大海干枯时

伤口有盐

我想忘记你的眉眼

你的痣却在微哂中闪现

我猜出你没说出的话

你罚我和自己的惆怅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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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爱情的最高境界不是我为你去死,而是我替你送葬。电影《入殓师》是一部很轻的电影,却能让人看到很重的人生。佐佐木先生对大悟说,他的妻子六年前去世了,他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走了她。然后开始了替死者入殓的工作。他的妻子是带着他的爱走的,这世间的每个死者都是带着他人的爱离开这个世界,就值得有人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敬重、温柔地送他们通向未知的旅程。

也许生命的终点处并不是一片幽深的黑暗,爱我们的人会在那里为我们点一盏灯,照亮那未知的旅程。

原来岁月不成歌——元稹《遣悲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年少不知愁的时候,心中壮志激昂地着迷于这样的句子。那时候还想不到岁月和命运竟是一对走私贩,联手将人送到不知的别处,从此远离曾经的疏阔激烈。

《旧约·诗篇》中说:“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只是这叹息太短,未能让人纾尽尘世所有的悲欢。

韦丛二十岁时,以太子少保千金的身份下嫁于元稹。彼时元稹初落榜,尚无功名,又无背景。然韦丛与她父亲一样深惜元稹的才情,对元稹家中的贫瘠淡然处之。

婚后,元稹忙于应试,家中大小事务皆由韦丛一人周全,生火做饭、洗衣买酒,自是温柔体贴,从无怨怼。就这样,两人素朴相依,清然携手,共度了那许多的清贫岁月。

走得最快的总是最好的时光。也许是因为清贫和操劳,二十七岁时,韦丛就离开了人世。她与元稹同苦七年,如今他飞黄腾达,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只看一眼云散月出,而没有福分照见月亮的清辉。

韦丛下葬时,元稹正因御史留东台而没能亲自送葬,这于他,怕是至深的遗憾。在元稹心中,韦丛独占最广阔的一角,让他深切思念却又无尽悲伤。

一切看上去仿佛是不经意造成的,却也是期待良久。娶她,本是政治上的希冀。本来仓卒的婚姻,却让两人由此底定了一生一世的情缘,不再恍如儿戏。彼此始料未及地起了婚姻的头绪,而接续的,已是势必永远缠结在一起的结发鸳盟。

他们前世似乎是有着未尽缘分的,所以在今生能这般相遇相守、日日情笃。可是,月尚有缺,这浊重人世岂能圆满?陪我们在黑暗中匍匐的是一些人,而陪我们站在阳光下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为没能给她更多的幸福而抱愧,元稹为韦丛写下了著名的《离思》和《遣悲怀》等十六首诗。也许这是他的野心,将因她而郁结的悲思统统放在诗里,一直延绵至百年千年后。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空下来时,难免想到你,同时也想到我自己,世人所谓的人生百年到底有多长呢?你我携手七年,于我而言竟似一瞬,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永嘉时人邓攸清和平简,贞正寡欲,逃避贼人时,为保全亡弟之子,而将自己的儿子抛弃,以至于自己终身无子。

晋人潘岳的诗作在钟嵘的《诗品》被列为上品,他那三首《悼亡诗》写得尤其好,但是现在看来又有什么用呢,你想写给的那个人注定是听不到了。死者长已矣,而生者还是要继续面对这尘世的满目疮痍,纵使步履维艰也要走下去。

你走后我方知晓,人间为何会有良辰美景不再的惆怅。没有你的世间让我仿佛陷入一种深沉幽暗的绝望之中,我在其中,伸出手,想抓住你,而我抓回来的不过是一掌冷雾。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有寄希望于死后能与你同睡一个墓穴,待到来生也不会分开,你依然做我的妻。

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放在我心中一个沉重的位置上,不轻松,也不允许轻松。而我曾要许你的一世欢颜,却从未兑现,如今只能以你不知的方式静静偿还对你所有的亏欠。

然而,今生抓不住的,又如何能期待来生?我在今生也只能“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是不是当一个故事太过悲伤,人们就会以诗、以歌将这悲伤尘封在其中,在众人传唱的口唇间冲淡那份化不开的浓愁。

命运真是一切人间戏剧最成熟、最具匠心的设计师。它将我们推向幽暗深渊,在我们下落时又给我们晴朗风月,这些就如同一种静默的昭示,仿佛是它在说,世界空阔,懂得爱的人类不会总在底处。

也正是爱,使生命成为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若问世间最遥远的距离,现代人兴许会故意忽略奈何桥的绵长,忘记生与死的藩篱,给出避重就轻的妙答:“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现如今,便捷的交通、通信方式让我们随时都可以和各种相爱着的、暧昧着的人面对面,而实用主义的态度和浮躁焦虑的情绪也催使着我们迫不及待地向对方传递爱的讯息。

然而,又有多少人还能够明白地知晓:有一种距离叫阴阳相隔,有一种辛酸叫相逢不识,有一种情结叫对窗梳妆,有一种追忆叫年年断肠。怕是只能从那些远古的枯黄纸页中寻得一丝踪迹了。

如果说奈何桥是全宇宙的心碎边界,那么苏轼俨然站在桥的这一头,为古往今来无数悼念爱人的悲怆灵魂咏尽了内心的凄苦和怅然。

也许,当死亡没有将我们和爱人分开的时候,它的阴影并不能在我们之间筑起实实在在的高墙。所以现代人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为,爱是高调的宣言、直接的占有、无尽的厮守,抑或抵死的缠绵;显然已经忘记很久很久以前,古雅的人们是怎样用矢志不渝的忠贞和略显笨拙的情态去歌颂爱、享有爱和缅怀爱的:

午夜梦回,一轮明月隔着十年的茫茫生死,照得镜前人发如雪,鬓凝霜。只是再皎洁的月光也难免凄凉,藏不住的古铜色阴翳是脸上静默无言的相思泪,是心中无法开解的胭脂扣。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那年,丹岩赤壁下,绿水泓中,他抚掌三声,唤鱼而出,自是美景岂能无美名,就手书“唤鱼池”以记,谁知,王弗差丫鬟送来的题名也正是“唤鱼池”三字,正是这样的不谋而合,韵成一段“唤鱼联姻”的佳话。

初婚那一年,苏轼19岁,初露才华、满怀抱负,大把大把的少年意气像是风中飘不散的歌谣;王弗16岁,双眸如星,粉面如桃,自有一种淡墨染不出的风情。

自此,她是他读书侧畔的良伴,“幕后听言”的贤内助、纯真无邪的师妹,年少情深的发妻。

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月,多的是无从选择的人生。若是彼此都在对命运的顺应中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便是月下老人的完美羁绊、三生石上的侥幸刻痕了。他与她,何其幸也!

想来,即便是漫长岁月的单调乏味,也难敛住那眉州少年脸上的得意春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如果能够一眼望到白头,那么生活可能从此便是自斟自酌、幸福漫溢的美酒和艳词了。然而世事无常,相爱终是难得久。仅仅11年之后,王弗便因病撒手人寰。

11年的岁月说长也不长,从青涩的少年到热烈的盛年,风景还没看透,红豆还没熬成缠绵的伤口;11年的相守说短也不短,他已经把她对窗梳妆的身影泼墨成一卷写意画、定格成一帧胶片,留待以后的岁月里一边苍老,一边回忆。

11年的记忆说长也不长,夫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11年的缘分说短也不短,足以让他和她在经历了下一个10年之后于清亮的梦中再次相见。

我们在千年后无从得知苏轼痛失爱妻时是如何的销毁骨立、黯然神伤,只有像这样细细地听,他那些凄清幽独的心声,让那淌了千年的泪流进我们的心里。

王弗去世后的10年间,宋神宗驾崩,宋哲宗继位,司马光被任命为宰相,苏轼又一次被召回京城,升任龙图阁学士,同时担任小皇帝的伺读一职。

此时的他已续了弦,续娶的这名女子正是王弗的堂妹——王润之。据说这位王润之的身上隐约有其堂姐的风韵、才情。

苏轼是否在她身上寄托了一丁点对前妻的怀念,我们不得而知。这时的宣仁皇太后和小皇帝十分赏识苏轼,40岁的他在政治上春风得意,在生活中也有了妻儿相伴。然而,逝去的前妻始终在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里静静安放。

那琴瑟相和的十年即使不会让他日夜挂念,也绝不可能就此简单地淡出记忆。虽不致时刻都隐隐作痛,却也不免在岁月的流逝中悄无声息地蓄积着、发酵着,酿造出一种愈来愈浓烈的情感。

真正至情至性的男子寄情,却不滥情;喜新,却不厌旧,苏轼正是这般对世间之人、情、事、物有着极大尊重的至情至性的男子。

都说要足够坚强才敢念念不忘,在阴阳相隔的10年间,他不论经历怎样的世事变迁,从未停止过那个“纵使相逢”的痴心迷梦。奈何岁月如刀,日日萧索当年的面容,皱纹爬上了额头,银霜落满了发丝,浮尘的苍老把年轻的容颜暗中偷换。这样下去,两人纵使还有未尽的前缘,也只能落得相见不识、擦身而过的遗憾。

10年的光阴,正如一生时光的界碑,也是尘封心门的钥匙。那些窖藏得严严实实的陈年老酒,将在这个时候被悉数打开,极为苦涩,却也极为馥郁,恐怕只有怀着相同心事,妄图和逝者对话的痴情守望者们才能尝尽个中滋味。

回不去的地方叫做家乡,而乡愁的缘起很大程度上并不仅仅因为物理意义上的距离,而是因为那些不可逆转的人和事,还有那些白驹过隙般一去不返的时光。还好,我们在半梦半醒的迷醉中总能模糊生与死的界线,找到回家的心路。

就像是迷失在舞台上的演员一般,苏轼在梦中又一次闯入故居前那个熟悉的庭院。内心强烈而绝望的企盼让他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如同青涩少年般跌跌撞撞,难以成行,直到一眼看见窗前那张熟悉的脸,低垂着眼帘,正用娇艳欲滴的颜料轻点朱唇,一如当年站在初春池边,袅袅婷婷、含羞带怯的少女。

她依然是那样的“敏而静”,而他,有口不能言语,有手无法触碰,唯有睁大眼睛看着,看着,任由一行行心碎的眼泪万箭齐发般穿过眼睑,穿过自己炽热的胸膛,却在此时蓦地想到:原来她也与自己一样,承受着同样的相思之苦,做着同样的再相逢的迷梦。

长满矮小松树的山岗,荒烟蔓草的坟头,每个肝肠寸断的月明之夜,坟墓内外的两人,纵有满腹的离愁别恨,又该说与谁听呢?

古往今来,到底是歌者的心灵本身酝酿着无尽的凄楚,还是无尽的悲剧造就了伟大的歌者,我们无从拷问。惟有在起风的日子,在冰冷的月下,用心聆听那些遥远心灵的悲鸣和寂寞的哀歌,像俄国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中所写: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直到直觉化为乌有。

在这样的尘世,容我们抛却种种机关算计,就像这样,在今时今日,与一阙词相对,与那些远古而来的相思一起落入爱情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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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的悲剧,以死来句读——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

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天也忌。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小时候,家里规矩多,在长辈面前是讳言生死的。所以,对生死之事甚为恐惧敬重,现在看来,不过是无知懵懂。

那时自己也天真,总以为很多事不想起,不提起,就不存在,或是不会发生,我爱的人们都好端端活着,就会永远活着。

大了些,读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依然念念不忘其中的一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初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心有所动,就很仔细地抄下来,常常拿出翻看。从这句话起,我才开始真正地思索生死一事,感受何谓生,何谓死。

后来年岁渐长,至亲之人不断离去,才知晓生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现实与无奈。生是只要活着,一息尚存,不论艰难容易,不论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相见的,而死,却是这一世为人再也不得相见了。

读林觉民的《与妻书》,一直震撼于他那句:“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这一句“汝先死,吾担悲”包含了一个男子能给一个女子的所有的赤诚温柔。他说过要许她一世的欢颜,就不会允许她因他而流一滴悲伤的泪。

金庸的《神雕侠侣》开篇,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场时,轻柔地唱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却瞬间将陆家七口人置于死地。可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寻常女子罢了,那日常阴毒狠绝的面容下掩藏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纵你见惯了世间所有的风景,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辣酸甜,你也未必能明白地说得出情之为物究竟为何。

那时,还是青葱少年的元好问,去并州赶考。在路上,他遇见一位捕猎者。捕猎者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今天,我抓到了一对大雁,把其中一只杀了。而另外那只自己挣脱了罗网,谁知道,它却围绕着那只死去的大雁悲鸣,迟迟不肯离去,最后竟然自投于地而死。”

元好问听了,就将这对大雁买下,葬在河流上游,并垒起石头作记号,将此处称为“雁丘”。他一时感慨万端,对着汩汩河流,茫茫宇宙,发出了旷绝千古的一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彼时,十六岁的他未谙人事,未染情愁,却对着人世发出了这般深沉如巨雷的叩问。自从人类识得情滋味,就开始不断追问,不断寻找同一个问题:爱情到底是什么。

是啊,爱情到底是什么呢,竟然可以让世间的人、物、草、木不惜以生命相许、相报?

这一双大雁曾经相携相依,飞遍天南地北,飞过寒来暑往,正是这雁群中难得一见的痴情儿女。而到如今,一只去了,另一只才明了:欢乐过后的离别,温暖过后的冷,才是真正的黯然销魂,真正的彻骨冰冷。

那孤独的雁儿仿佛在说:望去前程万里,形单影只的我要如何飞越这连连雪峰,绵绵云海;眼见晓风已逝,日照将残,唯有将生命都抛弃,只身随了你去。

这汾水一带本是汉武帝巡幸游乐的地方。当年武帝出巡横渡汾水,一路上弦歌曼舞,箫鼓喧天,棹歌四起,山鸣谷应,何等的热闹!而今只见平林漠漠,衰草冷烟,一派萧索冷落。

然而武帝已死,繁华落幕,纵使女山神枉自悲啼,耗尽全部的法力为其招魂也无济于事。

在生死相许的深情面前,所谓“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在一旁隔靴搔痒式的敷衍宽慰。而这对大雁的生死相许连上苍也不免要嫉妒,它们不会与那些寻常的莺莺燕燕一般,寻常地走完一生,寻常地化为黄土。它们与它们的深情将长存于世,而这雁邱处,则正好留与后世的文人骚客,让他们在此狂歌痛饮,歌哭笑骂。

这般生死相许的深情震撼至三百年后,一位临川男子在他的戏剧《牡丹亭》题词中发出了一句至情至性的呐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梦中遇见书生柳梦梅,因而生情,一往而深,然而一切不是幻梦中的美景,梦醒后的现实无论如何都再难寻觅。若是他人,不过幽然一叹,旋即过自己的日子。杜丽娘却为梦中的情郎一病不起。在弥留之际,她苦撑病体,对镜细细描画她生命最后的模样,她相信,是她的,早早晚晚,高高低低,都会来找她。所以她要将生命中所有的美丽都绽放在这画幅之上,待那有心人郑重地将她拾起。

其实,杜丽娘不过是做了一个有情之人为爱情能做的所有事。不论在梦境、现实、冥府、金銮殿,她都无畏无惧,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努力,她要自己来成全自己的深情。

《牡丹亭》正是带着这份缠绵秾丽的至情弘贯苍茫人世,跨越重重叠叠的岁月迤逦而来。让今人读来,仍然心旌神荡,随杜丽娘的死而哭,又因她的复生笑了又哭。这样凛冽的女子,生命于她,如同一场激烈的巷战,注定是精彩绝伦,好在最终结局圆满。

我一直在想,古时候的天地山水到底与现在有何不同,为何能有那么多人为情而生而死?这戏中有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情复生,而戏外则有商小玲情殇戏台之上。

鲍倚云《退余丛话》中记载:崇祯时,杭有商小玲者,以色艺称,演临川《牡丹亭》院本,尤擅场。尝有所属意,而势不得通,遂成疾。每演至《寻梦》、《闹殇》诸出,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横波之目,常搁泪痕也。一日,复演《寻梦》,唱至“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梅根相见”,盈盈界面,随声倚地。春香上视之,已殒绝矣。

每次听《寻梦》一折,都会想起商小玲,想象着她应该有细瘦的腰肢,着青色的衣,守在梅树下安静地睡去。她也是为情所苦的女子,每每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最终情殇戏台之上,她那句“花花草草无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唱词仿佛还温热地飘荡在看客耳畔,她却“打并香魂一片”永远地离去了。

有时,不禁自问,是不是深情注定是一出悲剧,必须以死来句读?然而,那些为爱而死的灵魂千年来还在飘荡,却迟迟落不进现代人的心灵。

现代人熟谙忘却的方法,受的教育是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他们信奉的爱情守则是:“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比海深,我的爱情浅。”他们认为美好的爱情只是出现在电影和童话故事里,每个人依然要一个人活很多年。

对于杜丽娘、商小玲这些古时的女子来说,为情而生而死不过是她们生存的方式,如同呼吸、饮水一般,自然无伪。对于现代人来说,“生生死死为情多”已成为遥不可及的传说,而那些让人淌了千年的泪的故事,到头来不过是一个个来自远古的故事,只能存活于发黄的纸页之间,再不能成为人们生存的教科书,心灵的励志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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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已逝,乡关在何处——纳兰性德《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

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

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分愁香。

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如今,人类像个顽皮又自闭的孩子,害怕过多的负担和承诺,所以拒绝过分的热络、无谓的攀谈;又尽可能地不去缅怀任何往事,也不去期盼遥远的未来;当心地爱人,计较地付出,小心翼翼地不任感情泛滥。到了最后的最后,云淡风轻地对自己露出貌似无懈可击的笑容,说:看,生命本该如此简单清畅。

如果这种“不求深刻,只求简单”的生活是现代人的理想,为何会在面对纳兰容若以至情、以血泪写就的《饮水词》时而动容不已?其实,我们都是渴爱的,也是懦弱的,所以宁愿让自己相信那些经世不朽的爱情都只存在传说里,反而能让自己安然地在现世继续灰头土脸地摸爬滚打下去。

只是在午后明朗的笑声里,或在夜半的寂静中,我们的内心依然会闪过一丝怅惘,而当我们念起:“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也会不禁潸然。

在纳兰容若的《饮水词》中有一首悼亡词,题为《青山湿遍·悼亡》,这是纳兰容若第一首悼亡词,用来悼念他的发妻卢氏。

二十岁时,纳兰容若迎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卢氏初嫁容若,年方十八,“生而婉娈,性本端庄”。成婚后,二人琴瑟相和,感情笃深,正是“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椅斜阳”。

容若曾写过一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词中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让我们得以一窥他和卢氏琴瑟和鸣的生活点滴。“赌书泼茶”讲的是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的生活逸事。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喜好读书、藏书,两人又都擅记忆,所以每次饭后一起烹茶对饮时,他们就会用比赛的方式决定谁先饮茶。一人问某典故是出自哪本书哪一卷的第几页第几行,如果对方答中则可先喝。可是赢的人往往会因为太过开心,将茶水泼洒,溅得一身茶香。于是,“赌书泼茶”就成为伉俪志同道合的千古佳话。容若与卢氏也有着同样高雅的情趣,时常效仿李清照和赵明诚玩“赌书泼茶”的游戏。

然而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上天总是不会轻易成全人间的美满。他们的爱情终究没能日深持久,不过才三年,卢氏便因难产而亡,永远地离开了容若。卢氏的死给容若造成极大的痛苦,从此,在他的诗篇中只见“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妻子的死并没有被时间冲淡,容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失去卢氏的悲痛中。于是,他自度曲,自填词,写下这首《青山湿遍》,对在另一个时空里的发妻诉说着自己深深的爱、深深的痛。

他的青衫已被泪湿,而从前那个软语相慰的人却不在身旁,她怎能忍心将他相遗忘?半个月前,她犹在病中,而她平日里惯用的剪刀还在银缸中静静放着。家中的一切安然如常,却唯独少了她。

他记得,生前的她胆子小,从不敢独自一人留在空空的房内。而如今,她只身躺在凄暗幽深的棺内,陪伴她的只有墓前梨花落下的暗影,如此冰冷、凄凉,她该如何自处?

他莫可奈何,唯有希求她的魂魄能够识得回家的路,“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他将那些为她而落下的清泪,和入那些用椒浸制而成的酒中,天上地下的神仙饮下这椒浆,就能够尝到他酸楚的泪,为他而神伤,更希望神仙能够替他将长眠的她叫醒。

然而,他也不过是一介柔弱书生,也注定是薄命之人,只怕他们发下的那些海誓山盟都难在今生实现了,想到此,恁地让人柔肠寸断。

有一次,卢氏问容若:“世上最悲的字为哪个?”容若答:“情”,而卢氏笑言:“是'若’”。是啊,若能不相逢,若能不相识,今生怕也不会独尝这思念的痛。

自卢氏殁去,容若终日愁绪满怀,常常睹物思人,在落花时节,他眼望残红,思念着亡妻的好,口中念着:“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而他在另一首词《采桑子》中曾写道:“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读容若的悼亡词,当真能读出他泣出的字字血泪,让隔了几百年的我,也不禁枉然:这世间,还会有这般深刻的爱和思念吗?

谁也不曾想,《青山湿遍》中那句“书生薄命宜将息”正是一语成谶,纳兰容若只活了三十年。但他用自己余下的生命不断地对发妻诉说着:你去往另一个世界,我也不会在怕了,因为我已将你深深地埋在心底,总有一天,我要在别的世界的晨光里对你唱道:“我以前在地球的光里,在人的爱里,已经见过你。”

在有一年卢氏的忌日里,容若还曾写下这首《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足见他对卢氏深沉的爱并没有轻易就释怀: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

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

待结个、他生知已。

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清泪尽,纸灰起。

人们只道是纳兰容若“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家家争唱他的《饮水词》,但他的内心曲折却又几人知呢?他不曾示人的情深、抱负、理想、歉疚,又有几人懂得?而又有几人能见,有那么一个人,问乡关何处,于塞外不住悲鸣。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纳兰性德《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有的人在某个地方出生、成长,不过命运随意地将其抛掷在此,终究是未得其所。而他的内心常常思念着另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地方,他称那里为家乡。纳兰容若就是这样的人。他生于富贵之家,衣食无忧,仕途坦荡,然而,翻开他的《饮水词》,你却会发现满纸皆寂寥。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外人只看得到他是大学士明珠之子,深受倚重的御前侍卫,精通经史,擅书道,工丹青,又善骑射,却没有人知道,这些统统不是他想要的。

真实的纳兰容若厌倦黑暗官场,无意富贵功名。他的生活也并不是外人所想那般事事顺意,无忧无虑。初恋之人被选入宫,做了帝王的妃嫔。正情浓时,两人就被活生生地拆散;父母之命下所娶之妻,情愫渐生,恩爱渐浓,妻子却骤然离世。不过短短数年,生离与死别,人间两大悲剧都教他尝了个究竟。续弦,却难圆旧梦,于人世之功名、地位、富贵再难有心一顾,终日郁郁,终至成疾,于三十一岁溘然长逝。

无论情、无论才,纳兰容若都可堪称旷世一妙人,然而这样的人与世界的缘分竟然这么短,短到我们措手不及。也许,情深到一定程度,才高到一定地步,都是累人的,尘世也难容的。

我这个人是最见不得英雄白头,美人迟暮的。我一直认为亚历山大大帝是这世界上最死得其时的人,世人看不到他龙钟的老态,他在人们心中影像永远是三十二岁正当年的模样。细想来,纳兰容若死得这样早,也好,唯记取他一番心事,一抔深情,正合衬。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装着一个人,遥远的,不可触摸的,旁人看不见,唯有自己心底清晰。纳兰容若自是不能免俗。少年时的他才情、形貌俱佳,正是个心事眼波难定的风流儿郎,与其表妹蓦地一相逢便倾心相许,然而幸福的灵光,只一闪现,便无踪迹。表妹被选作秀女入宫,二人被一道宫墙阻隔,初萌生的情一夕成末路。

纳兰容若心中残存一丝希望,盼着有朝一日表妹限满出宫,再续前缘。然而现实总会让人的自我安慰幻灭得更快,表妹还未出宫,他却要娶他人为妻了。

有时,我不得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一件事的出现,也许只是为了替代或消解另一个人、另一件事的存在。

纳兰在父母之命下迎娶了卢氏为妻。初始,他不情不愿,心内仍存着对表妹的爱恋,对卢氏少有关心和眷顾。时日一久,纳兰心头对表妹的相思因现实的无望而渐渐冷落成灰,而卢氏本人婉娈端庄,诗书礼义俱通,不但能与纳兰畅谈如老友,而且将纳兰内心的苦痛一一拂去,二人日渐情笃。

想来,卢氏必定是个冷暖自知的清定女子,所以,也定会知晓他内心深藏的缱绻波折。只是,她什么不说,也不强求,容他自行消化过往直至简淡无瑕,而她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子,痛他的痛,爱他的爱,一如静然。我想,卢氏这样的作为才是真正的凛冽,也只有卢氏这样的女子才值得纳兰深爱一生难忘怀。

谁知,当他们刚刚开始“并吹红雨”、“同椅斜阳”的幸福生活,卢氏就因难产而香消玉殒,彼时,他们成为夫妻仅仅四年。

他本以为就这样,与卢氏相携相和地过完今生,然而晴天里一个闷雷无征兆地打下,一手打破了所有的和愉宁静。对她的爱仿佛刚刚开始,却要就此戛然而止,他怎会甘心!

他将心中未竟的爱,未诉的情意,一字一句地写在素白的笺中,在她的墓前,将它们烧成灰,当风扬之,他相信,有朝一日,她将在风里听到。

在她离去的无数个夜晚里,纳兰的内心为曾经的不作为蒙羞。他本可以爱她更早一些、更长一些的,固执的他却空念远方的河山,而不曾低首怜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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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那首古老的歌唱的那样:“当我归来时/啊,我归来时/一切都已成空”,当他发现对她的爱早已深沉时,伊人却已不在。

他铺展宣纸,饱蘸浓墨,将已在心中细细刻画的她,一笔一笔地描摹在纸上,画中的她云鬓轻挽,浅笑依然,他执起画,不由得看得痴了,看得眼朦胧了,胸中仿若有万般浪涛汹涌,涌至笔尖,化作一阕《南乡子》: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思来忽断肠。咽下酸楚的思念泪,痛悔当初为何如此薄情,没能厚重待你。我凭借着那一手精湛的丹青功夫描画出你的面容,今生别过,唯望以此留念,日日与我相对。哪知,纵有鬼斧神工,一片伤心也是画不成的。

你我分离时所说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只是我们再不能如那比翼鸟般同枕同卧,如今一个醒来,一个径自睡着。我在午夜梦回,对着那风声雨声檐铃声,独自垂泣,为我对你相知不深,也为我不能与你同处于那亘古的寂静中。这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我只得以纸笔代喉舌,只是,伊人已逝,千般相思与谁说?

有人说时间是药,医得好所有创痛。但纳兰对卢氏的爱与痛却是无药可医的。也正因此,顾贞观才会略带无奈地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

我想,每个人,也包括纳兰,都做过永恒的梦,有过永恒的希冀。不由得想到五月天那首《如烟》,不正是在代世人向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所在,说出心底的愿:

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拥抱过的美丽都再也不破碎,

让险峻岁月不能在脸上撒野,让生离和死别都遥远,有谁能听见?

有没有那么一滴眼泪能洗掉后悔,化成大雨降落在回不去的街,

再给我一次机会将故事改写,还欠了她一生的一句抱歉。

有没有那么一个世界永远不天黑,星星太阳万物都听我的指挥

月亮不忙着圆缺,春天不走远,树梢紧紧拥抱着树叶,有谁能听见?

爱情,驻守岁月的信念——商景兰《悼亡》

其一

公自成千古,吾犹恋一生。

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

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其二

凤凰何处散,琴断楚江声。

自古悲荀息,于今吊屈平。

皂囊百岁恨,青简一朝名。

碧血终难化,长号拟堕城。

每个朝代灭亡之时,总会有一些士大夫以自绝的方式为自己生活且服务的朝代进行激烈决绝的殉葬。一百多年前,清朝初亡,民政部员外郎梁济问儿子梁漱溟说:“这个世界会好吗?”父子对谈后几天,梁济投积水潭自尽。他留下万言遗书,希望以其一人殉身而唤起国人之国性。

中国文人胸怀经世之志、头顶灿烂星辰,以一生、全身心去履践忠孝节义的思想和意义,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前仆后继,仅此一点就令人动容。

时间向前推去,明朝灭亡时也有一个人,为留守气节,不仕满清,留下一首《绝命词》:“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自沉于寓山住所梅花阁前的水池中,他就是祁彪佳。

这些士子大夫的自绝是眷恋旧也好,唤起新也好,我都不甚在意。虽然每每想起梁济那句:“这个世界会好吗?”而欲泪,我仍更关心那些坚强活在满目疮痍中的人们,相较于那些以肉身之死来呼唤、剖白自己的人,他们是活生生的,不断地创造着奇迹的人,就像祁彪佳的遗孀商景兰。

商景兰能书善画,德才兼备,十六岁时嫁入山阴祁家,与当时著名藏书家祁承爜之子祁彪佳成婚。祁彪佳寝馈于书卷之中,仕途上少年早达,在学术上精文墨、通戏曲、擅文才,生活上颇具雅趣。二人伉俪相敬,琴瑟相和,无论从性情上、生活上、学术上都十分契合。时人赞其为“金童玉女”。

他们相濡以沫二十五载,若说生活中有何憾恨,那就是他们生活在那个奄奄一息的明朝。彼时,大明江山气数将尽,清军南下,眼看大明朝的半壁江山也难以保全。

不久,崇祯帝自缢于北京,清兵正式进驻中原。而弘光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仍内斗不休。商景兰虽为女子,却深晓大义,她知明朝的一切都难以挽回,于是,就日祝于佛前,只愿丈夫能安然无恙。

国家已然破碎,小家更不能就此离散。出于女性的直觉,和对丈夫的了解,商景兰心里一直有隐隐的不安,所以她多次劝祁彪佳能向朝廷请辞归家。与其让丈夫为朝廷之事忧心,不如夫妻俩归守田园,不问世事,继续从前的美好生活。

世事急转恰如燎原大火,压根由不得人控制。一时间,种种情势齐发,相逼之下,祁彪佳采取了最决绝的方式来表示无声的抗议。而属于商景兰幸福的生活自此戛然而止。

祁彪佳刚死,大明朝紧接着也灭亡了。接踵而至的家国之难重重地给了商景兰两击。故国沦丧、夫君死别所带来的悲痛,让商景兰一时间无所适从。但她膝下有儿女,她不能轻言生死,只得将那些排解不去的悲痛诉诸笔端。

商景兰也出生于仕宦之家,并不如那些小家碧玉,只贪恋儿女之情。她心中有着对国家、对生命的大悲切,从她的诗作中可见悠悠的故国之思,和苍苍的身世之感。她留世的诗作中,最有名就要属那两首《悼亡》诗,这两首诗开创了女性“悼亡”诗之先:

公自成千古,吾犹恋一生。

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

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你一殉身,从此便可垂名千古,我仍对这人世有所留恋。君臣之间有大义,儿女也要兼顾。生前事,死后名都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你我虽阴阳两隔,但你我于家于国的“贞节”都是一样的。

这首诗八句四联,句句铿锵,联联有力,在其中,我们读不出悲怆、读不出缠绵,没有凄切的怨恨,也没有细腻的追忆,只是静静述说着一个女子对君臣大义,儿女情面的体认和理解,以及对夫君祁彪佳的赞颂。

她看到他在暮色的沉默里徘徊,她知道他的心中定有所缺,为国,为家,她猜测着最坏的情形。她知道,她会全身心地支持他的决定,她会如经冬犹绿的江南丹橘,体贴地为他遮挡风雨,让他去后的一切简淡无瑕。

但是在第二首《悼亡》诗中,她就没有第一首表现得那么洒脱,那么清明:

凤凰何处散,琴断楚江声。

自古悲荀息,于今吊屈平。

皂囊百岁恨,青简一朝名。

碧血终难化,长号拟堕城。

她一上来就明白地表露出失去伴侣的悲凄,凤凰本是相携而飞,到底在什么地方分散了呢?楚江水的拍岸声中,琴声也断断续续,难以为继。自古至今,人们依着这楚江水,纪念荀息,凭吊屈平,为朝廷之事而累终岁,方可在青史上留得姓名。我们不过凡夫俗子,难以效仿苌弘化碧,唯有长声呼号,以纾胸臆。

她毕竟只是尘世一凡俗女子,经历此变故,她也总不免要有种种抹不去的宛转曲折。“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想必商景兰也和《公无渡河》中的女子一样,有过如此无奈的悲怆。只是,她没有如那位女子一般随丈夫投河而死。她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位母亲,也没有忘记初嫁时祁公对她的嘱托:“区处家事,训诲子孙,不堕祁氏一门”。

不管现实多么不堪,商景兰依然努力让自己活得丰盛。她以一己之力,成就一门的传奇。儿子为反清复明抛头洒血,女儿媳妇以诗歌吟咏人生,祁氏门中出现了盛极一时的女性家庭创作团体,开创了清朝闺阁聚会联吟联句的风气。

生命经历大悲难,自会迎来大蜕变。只是蜕变之后,没有人能预测更好还是更坏。但是成长总有其必经的过程,生命自有其一定的轨迹。她唯有静然,按部就班地遵循这些轨迹,经历这些过程,不堕一门,不庸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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