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变残卷 清·吴趼人 吴趼人 新石头记

《情变》,清代小说。八回。未完。署,趼人,即吴沃尧撰。情变第九、十回存目。卷首楔子列出全书回目。宣统二年(1910)《上海舆论时事报》连续刊载写至情变第八回的一半作者去世。后收入阿英编《晚清文学丛抄·小说二卷》(1960 中华书局)

《情变》系吴沃尧之绝笔。描写一对旧时代的小儿女的爱情悲剧揭示了人性与礼教的深刻冲突。

楔子

癡男怨女墜情天,開出人間並蒂蓮。

雨驟風狂雙蒂落,好姻緣變惡姻緣。

何苦紛紛說自由,若無歡喜便無愁。

而今好悟前人語,不是冤家不聚頭。

諸公知道這八句歪詩是甚麼解說?正是我說書的勘破情關悟道之言。有人駁我說:既是勘破情關,便是個無情之人,如何又說起寫情小說來,豈不是自相矛盾?不知正是情到極處,方能勘得破情關。情關破後,便可以因情悟道。既然因情悟道,說起寫情小說來,正好現身說法。這句話並不是我杜撰的,蒲柳泉先生曾經說過。他說:「恝者,情之至也。」(見《聊齋志異》卷八《花姑子》)我就拿這個「恝」字,來演說「情」字,所以這部書叫做《情變》。

大抵情到極處,反成了不情,於是乎有變。倘無變,反不成為情,這便是本書的大概。至於書中的事跡,還要拜懇諸公,拿中國眼睛來看,不要拿外國眼睛來看。拿中國耳朵來聽,不要拿外國耳朵來聽。駁我的又說道:「你說的是中國話,寫的是中國字,自然是中國人才聽,中國人才看。況且一個人的耳朵、眼睛,那裡有分中國、外國之理呢?」暖!不是這麼說。因為近來有一種人,樣樣都要說外國好,外國人放的屁都是香的,中國的孔聖人倒是迂儒。外國的狗都是好的,中國的英雄倒是鄙夫。所崇拜的不是華盛頓,便是拿破侖。至於張睢陽、岳武穆,他是不屑齒及的。甚至於外國人的催眠術,便是心理學。中國人的蓍龜,便是荒唐。這種人不是生就的一雙外國眼睛,一對外國耳朵麼?

我為什麼要先說出這幾句話呢?因為我所說這部書,內中帶著一個白蓮教的苗裔。說起來白蓮教的幻術,移花接木,變影幻形,撒豆成兵,剪紙為馬,諸公如果拿外國眼睛看了,外國耳朵聽了,豈不又要罵小子荒唐?其實白蓮教起於元朝的韓林兒,繼於明朝的王森、徐鴻儒,有《元史》、《明史》可證的。倘使當日徐鴻儒等輩,把這幻術細為研究,用以牟利,未嘗不是一個幻術名家。無奈他錯了念頭,以為這紙幻的馬、豆幻的兵,可以當真用的。借此謀叛,所以至於一敗塗地,後人就目為邪教罷了。如果諸公果然用出外國眼睛來看,外國耳朵來聽。一齊搖起外國頭,擺起外國手,吐了外國唾沫,開了外國口,說道:「啐!啐!呸!呸!荒唐!荒唐!沒有的事!只有外國人敲碎時辰表,裝入洋槍裡面,放了一槍,砉然一聲,那個時辰表卻好好的掛在牆上。與及用火燒了鈔票,仍舊可以還原的,那個才是真幻術。你所說的,都是些腐敗舊話,不要聽!不要聽!」那麼呵,小子這部書也不要說了。諸公果然肯具了中國耳朵,中國眼睛,小子便先報出個綱目來:

走江湖寇四爺賣武,羨科名秦二官讀書。

寇阿男京華呈色相,秦紹祖杯酒議婚姻。

思故鄉浩然有歸志,恣頑皮驀地破私情。

寇四爺遷怒擬尋仇,秦二官渡江圖避禍。

訂姻緣留住東牀客,戀情慾挾走西子湖。

籌旅費佳人施妙術,怒私奔老父捉嬌娃。

甘舐犢千金嫁阿男,賦關睢百輛迎淑女。

何彩鸞含冤依老鈉,秦白鳳逐利作行商。

感義俠交情訂昆弟,逞淫威變故起夫妻。

祭法場秦白鳳殉情,撫遺孤何彩鸞守節。

第一回

走江湖寇四爺賣武 羨科名秦二官讀書

一具圓槽一碗茶,登壇人羨舌生花,

為他兒女傳心事,敢秘餘芬吝齒牙。

兩小無猜聚一堂,書香不及口脂香,

只因種得情根早,延蔓情絲萬里長。

諸公!要聽我這部小說,且莫嫌瑣碎。待我先把白蓮教的故事,先略表一二。下文聽去,才有條理。原來徐鴻儒當日,收了許多的徒弟。他卻也分作四科教授:第一科是移山倒海,顛倒陰陽。第二科是變形幻影,撒豆成兵。第三科是移花接木,諸般遊戲。這三科大約都是障眼之法,只有第四科,是個實在工夫。你道是甚麼?原來是舞劍擊球,耍刀弄棒。他因為第一科過於驚人,不肯輕易教人,只有貼身的幾個心腹徒弟學會。第二科也是驚人舉動,他也不是容易肯教的。當日學會的,大約也是他幾個心腹之人。第三科學會的人就多了。至於第四科,更是他門下的普通學,是人人盡會的。

徐鴻儒敗後,他的心腹人,都是不離左右的,自然一同被戮了。所以第一、第二兩科便失傳了。縱使有一兩個漏網的,因為他的戲法太大,一演出來,便要驚動許多人。必要尋一個荒山野嶺,沒有人跡的地方,方才可以試演。既然不能常常試演,就未免慢慢的生疏了。久而久之,就沒了這件事了。只有第三、第四兩科,學出來的多,漏網的也不少,因此傳了出來。此刻江湖上賣藝的,便是此輩。天下事有了真的,就有假的。那真的武藝高強,幻術神妙,自然容易賺錢。走了幾年江湖,囊有餘資,他也就歸隱了。旁邊人看得眼熱,學得兩樣手法,備了一個鏽了又鏽的槍頭,裝上一根竹桿,掛上幾條紅纓,也說是走江湖賣藝。人家看了,都覺好笑,於是就連那真的名氣,也被他帶壞了。這一班人卻又越弄越多,變成叫化子一般。就是那圓光、辰州符之類,也是白蓮教一派。也因為假冒騙錢的多,所以才被人一概都說是假的了。

閒話說過,言歸正傳。且說揚州府南門外三十里地方,有一座小小村莊,地名叫做八里鋪。內中有一家人家,姓寇,他家的男子排行第四,人家都稱他做寇四爺。娶了一房妻小,是瓜州鎮人氏,娘家姓餘,人家都稱他寇四娘。這寇四爺啊,卻是一個白蓮教的遺孽。寇四娘的父親餘佐清,卻又是個少林宗派的拳棒名家。佐清兒女無多,生平所學的拳棒,盡數傳與兒女。所以寇四娘從小就學就一身武藝,善使一雙雌雄雙股劍,舞動起來,百十個男於近他不得。那寇四爺的家傳槍棒之外,兼及呼神召將,符治病,與及一切幻化諸般景物。然而他為人卻是沉默寡言,這些幻術之類。他雖然學得件件皆精,卻不肯拿出來炫人。人家有曉得的,遇了有甚麼喜壽等事,請他來,求他幻化點非時花果,與及千里外的禽魚之類,他卻無不欣然樂從。並且他所幻化出來的果子,都可以任人取吃。花木禽魚,都可以任人把玩。絕不似江湖上弄手腳的一派,閃閃爍爍,不許人近的樣子。所以,近處鄉村一帶,沒有不知道寇四爺具有神術的。好在他不拿神術驕人,平日也只勤習武事。善使一枝鐵桿梨花槍,這也是他祖傳白蓮教的槍法。與近時所傳的甚麼南派、北派不同。更兼使得一手好流星錘,用一根麻繩拴了一個十多斤重的鉛錘,百步外打人,百發百中。並且還有一個本事,他拿著繩頭,放錘出去,任你站在多少遠近,他要打著你時便打著,他不要打著你時便輕輕的碰在你鼻尖上,如果你仰面在鼻尖上放一個銅錢,他有本事把銅錢打去,人卻並不受絲毫的痛。這是他們江湖賣技的人練就的真本領,憑你是算學過八線的人,立了標桿測量,也沒有他那麼准。所以和寇四娘匹配起來,真是一對大生就的夫妻。怎見得:

一個是江湖上著名的好漢,一個是巾幗中絕技的佳人。一個似太史子義,善使長槍﹔一個似公孫大娘,善舞雙劍。一個雄赳赳八面威風,一個裊婷婷雙眉寫月。一個言語時似舌跳春雷﹔一個顧盼時便眼含秋水。一個雖非面如冠玉,唇若塗朱﹔卻是形端表正﹔一個雖是豔彩羞花,輕雲蔽月,卻非搔首弄姿。

他夫妻兩個,年貌相當,所以自成親以後,真是如魚得水。閒暇時,便講些武藝。寇四爺又把那幻術的秘訣授與妻子,喜得寇四娘心地聰明,善於悟會,不多幾時,也都學會了。他屋後本有一片空場,閒暇時就在空場上比較刀槍,搬演幻術。寇四爺家本有薄田幾畝,僱人耕種,勤勤儉儉的,還將就可以過得日子。

這一年恰好麥熟的時候,遇了幾十天的大雨,把麥都霉了,接著又是淮水大漲,從上流頭衝將下來,淮安府以南一帶,盡成澤國。攜男帶女的饑民,都順流而下,打算渡過鎮江,到江南一帶乞食。寇四爺睹此情形,便和妻小商量,說道:「我家靠著父親在時,掙下了薄田數畝,不過是個小康之家。遇了年豐歲稔,尚且怕到坐吃山空,何況遇了荒年?倘使依然坐吃,到了下半年,恐怕就不免饑寒交迫了。我家從祖父下來,都出去江湖賣武,這算是我家一個祖業。到了卑人,卻不曾出過門。喜得娘子武藝高強,正是卑人的一雙好幫手。我想不如出門去走一遭,僥倖呢,多賺幾文回來,以為後半世享用。不然,在外賺了,在外吃用,也不至受那荒年的氣。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寇四娘道:「官人說得是。妾也是從小兒學了舞刀弄棒,到了今日,紡績女紅,一些兒弄他不來,不能做官人的內助。倒是出門去,妾是不怕的,好歹也開開眼界,長長見識。」寇四爺聽了大喜,說道:「難得娘子與我同心合意。既然如此,就便打疊起程。」夫妻兩個,收拾過行李,與及一切應用傢伙,結束停當,牽過一匹烏孫汗血馬,把一切行李都馱在馬背上。別過街鄰等眾,牽著馬長行進發。

出得八里鋪村口時,卻遇了同村的一個秦相公,手中抱著雪白肥胖的一個週歲兒子。見了寇四爺夫妻,便連忙上前招呼,說道:「四爺今日果然長行了。」寇四爺也立住了腳招呼。秦相公道:「四爺去得忽促,不曾備得杯酒餞行,既然在此相遇,就請在路旁酒店裡吃三杯去。」四爺道:「怎好生受秦相公?」秦相公道:「彼此鄉誼有素,說那裡話來!」說著右手抱了嬰孩,左手挽了寇四爺,口中招呼著寇四娘,同到路旁酒店裡,揀了座頭坐下。叫酒保打了兩壺酒,秦相公親自篩了一巡酒,舉杯相勸道:「四爺、四娘,請乾了這一杯、今番出門,前程萬里。」寇四爺夫妻兩個,果然對照了一杯,說道:「多謝秦官人。我夫妻兩個就和逃荒一般,出去衝風冒雨,還望甚麼前程?得免叫化就是僥倖了。」秦相公歎道:「這是那裡話來?像我們讀了幾句死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要想逃荒也沒處投奔呢!眼見得今年麥是沒了,稻子直到此刻還不能播種,再過了兩個月,只怕要吃賑米了。」寇四爺道:「秦相公說那裡的話!你們讀書君子,有日平步青雲起來,那才是前程萬里呢。」大家談談說說,吃過幾巡酒,寇四爺夫妻起身相辭。秦相公恐怕誤了他路程,不便相留,便會過了酒鈔,抱了孩子,送出店門,大家珍重一聲別過。

不說寇四爺夫妻出門,且把這秦相公表白一表白。他姓秦,名叫紹宗,表字亢之。也是八里鋪人氏,與寇四爺住處,相去不過一箭之地,世業是半耕半讀。兄弟秦紹祖,表字繩之,向未分居。雖不十分豐富,一家數口,卻也凍餒無憂。亢之娶妻陳氏,前兩年生了個兒子,卻養不住,幾個月便殤了。今年春上,又生下一個孩子,取個小名,叫做二官。可是這孩子十分命苦,出世方才彌月,陳氏便一病身亡,亢之只得用了奶娘帶領。更喜得繩之妻小李氏賢慧,早晚都留心照應。亢之自從斷了弦,終日無精打采。

這一天,抱了小孩到外面閒步散心,恰好遇了寇家夫婦,餞了個行。抱了小孩二官回家,和兄弟繩之說起,說:「寇四爺大妻兩個,成親不過一年,今大雙雙出門去了。雖說是寇家的世業,卻一半也是荒年所累。眼見得今年收成是無望的了。我們家裡或者捱幾天老米,還不至於怎樣。至於本村的人,恐怕有十居其九不得了的呢!」繩之道:「大哥說得是。老人家剩下來的南瓜,今年只怕用得著了。」亢之道:「兄弟說的止合了我的意思。再等幾時,看真是過不去的時候,就發了出來,也小枉了老人家積存兒十年的心事。」繩之道:「可不是嗎?老人家原說過的:閒時備了急時用。若到了急時還不用,倒不如不備了。並且水旱偏災,是各處代有的。倘使各處富有之家,平時都預為之備,等到遇了饑荒年歲,就拿出來周濟鄰里,能得處處如此,哪裡還有逃亡之人?各處都沒有逃亡之民,更哪裡有挺而走險之事?說起長治久安來,未必這個就是長治久安之策,然而也未嘗不是長治久安之一助呢。」

諸公,請不要把這一番話作小說聽了。此刻各處鬧饑荒、鬧米貴的時候,也是各處謀自治的時候,自治會裡的先生,何妨用戥子把這句話稱一稱分量,看值得研究不值得研究?如果一家辦不下來,並合了十家、百家,看還辦得辦不得?也不枉了我說書的多一番嘴。如果諸公只當小說聽了,或者當一句迂闊話聽了,那就算在下的白討厭一場。閒話休提,言歸正轉。

原來秦亢之、繩之的父親秦謙,是一位務農力穡的長者。每年在自己菜園的隙地上,種了許多南瓜。到了秋深的時候,南瓜成熟了,那大的足有三四十斤一個,小的也不下十來斤。他是個小康之家,還不至於拿南瓜當飯吃,當蔬菜呢,也吃不了多少。所以他每年南瓜成熟時,便都將來削了皮,切了塊,煮個稀爛,打成了糊,卻拿來糊在竹籬笆上,猶如牆上加灰一般。年年如此,糊得厚了,便把他剝下來,堆存在倉裡。有了新南瓜,重新再糊。如此積存了兩大倉。家人們都不知他作何用處,他也並不說明。直到臨終的時候,方才吩咐兒子說:「你們享盡了太平之福,不曾嘗著荒年的苦處。我積了幾十年的南瓜,人人都當他是一件沒用的東西,我死之後,你們千萬不可把他糟蹋了。萬一遇了荒年,拿出來稍為加點米,把他煮成粥施賑。這是我閒時備了作急時用的,你們千萬在心。」亢之、繩之兩個受了遺命,年年也照樣收存。這一年恰遇了荒年,所以他弟兄提議起來,喜得志同道合,沒有異言。只等認真過不去的時候,便舉辦起來。

果然這一年五月裡,霪雨一月,六月裡又下了一場冰雹。嚇得鄉下人一面央了地保到縣報荒,一面打了包裹,提了筐籃竹杖,攜男帶女的,都要逃荒去了。繩之得了這個消息,連忙出外止住眾人。亢之便走到自己的秦氏家伺裡,開了大門,邀了十多個上了年紀的村中父老到來,對眾宣言道:「列位鄉鄰呀!自古說,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朝難,今年不幸遇了荒年,列位要出外謀食,在下怎好阻止?但是一層,逃荒出去的,人家看得就是叫化子。一切施粥施飯,難免餿的、臭的都夾雜在裡面,這還是小事。那些地方官,還要說我們滋事,無論到了那一處、,都被他驅逐出境。流離浪蕩的,還不知那一天才可以回家呢?我們歷代鄉鄰,忽然今走散了,豈不傷心?」說到這裡,那幾個父老已經唏噓流涕了。亢之又接著道:「天幸我家薄薄的有點積蓄,不至於就要逃亡。況且我先父在時,歷年積存的南瓜不少,原是備作荒年之用的。在下的意思,今日便勉承父志,發了出來,與眾鄉鄰一同享用。眾位便各自歸去,察看田地,有可以補種的,補種起來,有可以改種的,改種起來。天可憐我們,幾個月後,還望有點收成,就可以慢慢的捱過去了。」繩之接著口道:「萬一不然呀,把我們的儲藏都吃完了,天氣還沒有轉機,那時候,我弟兄們也打著包裹,和眾位一伙兒逃荒去。此時斷沒有任著各位星散,我弟兄在家安享之理。」說到這裡,那幾個父老早已感激得號陶大哭起來,同聲說道:「難得秦家兩位相公如此周濟,救了合村人的性命。將來怕不公侯萬代呢!」繩之道:「我還有一句話和諸位商量。現在缺的是糧食,卻不缺柴草,還望各位代請幾個強壯鄉鄰幫幫忙,代斬幾擔柴草應用。從明日起,就在敝祠裡面煮起粥來散放。」

眾父老聽說,就都到外面去,和各人說知。一時之間,不覺歡聲雷動。鄉下人知識有限,不解得這是人力所為,只說是佛菩薩保佑,才出了這兩個善人,登時都宣起怫號來。斬柴的斬柴,割草的割草,半日之間,那秦家祠後面空場上的柴草,就堆積如山起來。

到了明天,秦氏兄弟果然叫了工人,把積存的南瓜搬到祠堂裡面。支起鍋灶,就把南瓜和水下鍋熬煮起來。一眾鄉人,跋來報往的來領吃。亢之弟兄又親自嘗過,覺得力量太薄,恐怕不夠充饑。每鍋裡面,又酌量加點老米,越發鬧得頌聲載道。真是古人說得不錯:「人之欲善,誰不如我?」便有幾個小康之家,聽得秦家散賑,也送了幾擔米來。秦氏兄弟卻也樂取諸人以為善,收受下來,便用紅紙寫了「收某人助米若干」,標貼出去。到幾時動用了,也簽貼出去,「某日支用若干」鄉下人辦事,本是沒有條理的,然而照他那樣,卻是絕無弊竇。此時天氣炎熱,不免有點癘疫傳染,亢之索性親到揚州去買了些痧藥等回來,分給眾人。這麼一來,老大一個荒年,一座八里鋪,竟沒有一個失散逃亡的。

到了八九月裡,那補種的花生、豆子、雜糧等,都慢慢有點收成之望了,人心也大定了。直到了年下,秦家積了幾十年的南瓜也吃盡了,方才停賑。從此秦家出了個善人之名。遇了過年過節,那些曾經受惠的人,也有送雞的,也有送鴨的,也有糾合了幾家合送一口小豬的。卻之不得,只好受了。鄉下人家,只看牲畜繁盛,便是發達之機,因此秦氏比從前更覺得興旺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亢之的兒子二官,已長成八歲了,出落得一表人材,十分可愛。怎見得:

風神韶秀,頭角睜嶸。絳唇綻朱,明眸點漆。克歧克嶷,姿容已見魁梧。學步學趨,揖讓居然中節。秀外慧中,崔彥通後生第一。神清氣爽,伏士標日下無雙。

八里鋪合村的人,沒有一個不歡喜這孩子的。這且不必說。單說這孩子,生下一個傳種的紅痣,卻隱在左脅底下,有指頂般大小,硃砂般顏色。因為他父親亢之,左脅下也是這麼一顆,所以人家說他是個傳種痣。今且表白在先,下文再見分曉。

且說亢之閒著沒事,便教他認幾個字,就便也想覓個蒙師,替他開學讀書。恰好遇了揚州府城一個親戚,進了甘泉縣學,送了報單喜帖來,請吃喜酒。亢之弟兄不免封了幾分銀子的芹敬,托便人帶去送了。報單拿來帖在門口,一班鄉下人見了,自然嘖嘖稱羨。秦亢之也想起自己雖是耕讀傳家,卻向來不曾彩得芹香。喜得兒子二官,生得聰明漂亮,何不好好的教他讀書,將來或者可以光大門閭,豈不是好?想罷,便和兄弟繩之商量。繩之因為妻子李氏,幾年都沒有生育,看得二官猶如自己兒子一般,聽見要教他讀書,自是歡喜。因說道:「我們本村雖然有兩個蒙師,但不過都是教兩本《百家姓》、《千字文》的材料。我們家裡,自從二官出世以後,家道日見順適,並且這孩子生得聰明,像個讀書有成的。我想殷家表叔,他教小孩子最得法,聞得他自從前年失了館地,一向閒在家裡。不如請他來教二官,親戚面上,料他也不好推辭。」亢之道:「他住在竹西亭,離此地有五里多路,不知他肯來不肯?本村裡實在沒有人,就等我明天親自去走一遭,看是如何再說。」弟兄兩個商量已定,到了次日一早,亢之便起身到竹西亭去,看他的殷家表叔。

且說他那表叔,姓殷,表字曰校,是個累代以訓蒙為業的,祖居在竹西亭。這一天看見表姪秦亢之到來,少不免茶煙相待。寒暄已畢,亢之便說出來意,殷曰校捋一捋兩撇八字黃鬍子,說道:「是呀,你家二官也到了讀書年紀了。我這幾年懶得出門,就許久不看見他了,長得還好嗎?」亢之道:「便是因為他年紀太小,沒有帶得來請表叔公的安。」曰校道:「這兩年我年紀大了,精神也磨不起,所以有兩年沒有就館了。幸得大小兒到瓜州去就了專館,二小兒也弄了個蒙塾,教上十多個學生,我也樂得養養靜了。賢姪既然親自到來,我也不便固執,好在一兩個孩子,還不十分費神。」亢之連忙站起來,作了個揖道:「一切總求表叔費神。」曰校道:「難得賢姪想著我。你可知我殷氏,雖然累代科名蹭蹬,那教學一門,卻是甚利的。你可知儀徵阮文達公?就是我先曾祖教出來的呢。高郵王引之,又是我先祖啟的蒙。我老人家門下的進士、翰林,也是一大把。就是我所收的門生硃卷,不管他進土、舉人,一起在內,疊起來有七八寸高呢。你今天想著了我,你家二官一定要發的。」亢之又連連作揖道:「多謝老表叔教誨他,將來得有寸進,自然都是老表叔栽培的。」曰校又正色道:「我們忝在親戚,諸事本來不必計較,但是也要說明一句。凡事都是先小人,後君子的好。」亢之道:「束脩一層,只請老表叔吩咐,小姪無不從命。」曰校道:「在他處呢,再多的錢,我也不去勞神的了。在親戚情面上,少了我也不夠,多了我也說不出,你一個月送我五百大錢罷。不過一年要作十二個月算的,一年你出六千文,遇了閏月照加五百。贄敬、節敬在外。賢姪,你看如何?」亢之道:「一切都遵命辦理。但不知老表叔幾時可以去得?」曰校道:「賢姪先請一步,我收拾點行李,疊起幾卷書,明日就來。」亢之大喜,作別去了。

到得明日,日校果然帶了行李書箱,坐了一輛小車來了。亢之弟兄迎著,代他發付了三十文車錢,請到裡面,收拾出一間書房,開了行李,庋架起幾本書,設了師位,然後散坐閒談,定了開學日子。到了那天,曰校也居然戴了一頂祖父傳下來的大帽,秦二官便謁聖拜師。亢之用紅紙裹了二百文,送作贄敬。曰校便替秦二官起了個學名,叫秦白鳳。從此照例天天上書寫字。他本來是父親教著認過幾百字的,教起來自然容易,不上兩個月,把那些《三字經》、《千字文》都理過了,便讀起《大學》來。一天,白鳳放了學,出來見父親,只見座上坐了一個人,亢之叫二官快來見過伯伯。白鳳抬頭望去,卻是個不相識的人。正是:

他年未必成嬌客,此日先來見岳翁。

要知座上坐的是誰?且待小子閒了,再來開說。

第二回

寇阿男京華呈色相 秦紹祖杯酒議婚姻

繁華自古說皇都,帽影鞭絲入畫圖。

色即是空空即色,故呈色相惑凡夫。

一水揚州對潤州,隔江結得鳳鸞儔。

可憐月老姻緣簿,未許團圓到白頭。

當下秦白鳳聽得父親吩咐,便走上一步,口稱「伯伯」,恭恭敬敬的作了個揖。那個人連忙扶住道:「好,好,已經長得這麼大了。那年我們出門的時候,還抱在手裡呢!」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正是淮水盛漲那年出門賣藝的寇四爺。寇四爺那年帶了妻小,渡過了長江,就從鎮江起,沿著江岸西行。一路上耍些拳棒,賺得銀錢,作為盤費。雖是櫛風沐雨,卻還進止自由。每到得一處地方,多則寄居幾月,少亦耽擱幾天。行行住住,不覺到了湖北武昌府,是個繁華所在。這個時候,寇四娘身懷六甲,已將足月,寇四爺便不住客店,賃定了房於。滿意生下個男孩,便香煙有繼﹔不期足月臨盆,卻生下個女娃娃來。寇四爺雖然失望,卻也聊勝於無。因替他起個小名,就叫阿男。從此有了這個襁褓物,寇四娘便不能出場賣藝。寇四爺獨手單拳,便覺得沒甚麼興趣,因此商量取道回家。

夫妻兩個,正在商量,忽然遇了一個機會。原來武昌對岸,漢陽府地方,有一家富戶,姓萬,取名叫做夫強,人家都稱他萬員外。這萬夫強坐擁百萬家財,閒著沒事,便想設法消遣光陰。平日養了十多位拳教師,終日馳馬試劍,耍刀弄棒。聞得寇四爺是江湖上一條好漢,便備了禮物,修了書函,專差家人渡過江去聘請寇四爺,做個教師。寇四爺接了來書,看過一遍,且不收禮物,對來人說道:「承員外美意,本當前去領教,爭奈我有家眷住在這裡,這裡又是客地,少不免常要在家裡照顧一切,早晚過江不便。拜煩上覆員外,我不日就要動身回鄉,等我送了家眷回鄉,再來領教。」那來人道:「教師不必過慮。我家員外,為人十分慷慨,家裡閒房盡多,就請連寶眷一起搬過去也不妨。」寇四爺道:「話雖如此,但未得員外面允,怎好造次?」那來人聽說便道:「既然教師如此說,且待我回去稟明員外,卻再來請罷。」寇四爺應允了。那來人便寄下禮物,隻身回去。過了半天,又來了,說道:「員外已經吩咐過,指撥出一所房屋,請寶眷居住,就請教師過去。」寇四爺大喜,方才收過禮物,與寇四娘收拾起細軟,抱了阿男,一同到漢陽而來。萬夫強接著,十分優禮相待。寇四娘安頓過行李,也進內去見過萬安人。從此寇氏夫妻,便在漢陽住下。

寇四爺逐日價和萬夫強講究幾路槍法,或與各教師比較武藝。喜得寇四爺為人和藹,不逞高強,和別人比較,雖是本事能勝他的,也不過較一個平手,不肯使人當場沒臉。這個承他情讓的,自然五中感激,因此同事當中,處得十分和氣。從此一住便住了五個年頭,阿男已長到六歲了。萬員外有個叔父在京裡,官居禮部侍郎之職。因聽說姪兒萬夫強,連年在家耍刀弄棒,恐防他誤招匪人,便寫了一封書函,專人回漢陽去,只說京裡有事,叫他進京去走一遭。萬夫強便收拾行李動身,各教師得了這個信,便都暫時告退。寇四爺這才帶了妻小,回到家鄉。不免到各鄉鄰人家一一去道契闊。

這天到得秦亢之家,恰好遇了白鳳放學。四爺見了,便把他接在膝邊道:「長得好快呀,那年我出門的時候,還抱在手裡呢!今年可有九歲了?上學讀書了嗎?」亢之道:「八歲了。今年才請了一位先生,在家裡讀書。」四爺道:「好呀,我們阿男是在湖北養的,今年也六歲了。」亢之道:「原來四爺恭喜添丁了。」四爺道:「慚愧,是個女子,不過落得眼前熱鬧罷了。喜得他長得容易,雖然只有六歲,也有你們二官般長大了。如果秦相公不討厭,我也想送他過來從先生讀書,不知可使得?」亢之道:「四爺有意栽培女公子,這是好極的了。這裡又沒有第二個學生,先生也正苦過於寂寞呢。就請送過來便了。」寇四爺大喜。恰好秦繩之從外面回來,與寇四爺彼此相見。大家道過契闊,寇四爺便作別回去,與寇四娘說知,要送阿男上學的話。四娘道:「阿男才得六歲,怕早了些罷?」寇四爺道:「阿男年紀雖小,身驅卻是長大的。方才在秦家,看見他家二官,已經八歲了,生得也不過阿男那點大小。我意思要早點叫他上學讀書,將來你我自己再教他些武藝,教成一個義武全才,也好招一個快婿養老。」寇四娘聽說,自無不允之理。當下拿歷本,看定了日子,寇四爺便去置備點紙筆書籍之類。

到了日期,便親自送女兒阿男去上學。先見過亢之弟兄,又帶到裡面見過繩之的娘子,然後轉到書房去拜見先生。原來亢之已經從中介紹,說定了每月送修金二百文,殷曰校樂得每月多撈他二百,就答應了。這天早起,白鳳一早先到了書房。不多幾時,亢之帶了寇四爺,領看阿男來了。寇四爺先向殷曰校見過禮,然後叫阿男上前叩見。又叫與白鳳相見過後,方才就了學位。真是一個英俊好女兒,雖然僅得六齡,卻已出落得英姿綽約,態度輕盈。怎見得:

修眉畫螺,皓齒編貝。一點朱櫻唇小,兩旁粉頰渦圓。漆髮垂肩,愈襯出梨花臉白﹔星眸特睞,乍舒開柳葉眉青。耳底雙環搖曳,寫出輕盈﹔額頭一點焉支,增來妖媚。看此日垂髫嬌女,即他年絕代佳人。

從此,阿男就在秦家讀書。繩之娘子,因為自己沒有兒女,見了別人的小孩子,沒有不歡喜的。況且阿男又生得粉堆成、玉琢就般的一個女孩兒,如何不愛?便和伯伯、丈夫說知,中午放學時不放阿男回去,留在家裡吃中飯,到晚飯時才放他回家。因此阿男早來暮去,每日除了讀書之外,便在上房和秦白鳳頑耍。

諸公!告子一句話說得最好,他說:「食、色,性也。」這好食和好色,真是從娘胎裡帶來的先天性情。不信「,但看小孩子出世,就解得吃奶,啼哭起來便要娘,若是用了奶娘呢,他便見了奶娘,比爹娘還要親熱,這便是好食。到了幾個月,略略識得人事的時候,你試拿一張白紙、一張紅紙去逗他,他伸出手來,一定是要紅的,這便是好色。手抱的孩兒是斷斷乎沒有習染的了,所以說是性也。秦白鳳和寇阿男兩個,一對小兒女,一個是眉清目秀,一個是齒白唇紅。似此天天在一起,雖是兩小無猜,卻也是你愛我臉兒標緻,我愛你體態輕盈。小孩子家雖然不懂得甚麼,就只這點,便種下了無限情根。況且兩個同在一處讀書,相守到五六年,秦白鳳長到了十四歲,阿男也十二歲了。

那寇四爺送女兒去讀書,不過是一時高興。這幾年讀下來,阿男已經略識幾個字,隨便一封信,拿起來也勉強念得下了。鄉下人家女兒,有了這點本事,便要算是才女的了。因此阿男到了十二歲那年,寇四爺就不叫他讀書了。一則是已經心滿意足,二則是因為沒有於息,恐怕失了自己的家傳幻術武藝,要想傳給女兒。所以叫他歇了學,天天在家裡,先教他些翻跟斗、耍拳腳、縱高、跳遠的軟工夫。秦白鳳一旦失了個侶伴,便覺得讀書寫字都沒了神采。聽得阿男在家習武、天天到了放學時候,便跑到寇家去看。原來寇家門前是一片空場,寇四爺天天就在空場上教阿男,白鳳便天天到空場上去看。有時碰得不巧,已經教完了,他便直到寇家裡去,和阿男頑耍。好在彼此鄉鄰,又是兩個小孩子,各無猜忌的。所以由得他哥哥、妹妹的,依舊天天在一起。

如此又過了兩年,阿男已是十四歲了。寇四爺又想起男大須婚,女大須嫁的念頭,便和寇四娘商量道:「我看阿男長得實在快。你看他只得十四歲,人家見了,那一個不當地是十六七歲的人?人又生得聰明,所以我的幻術武藝,他都學得純熟了。你我又沒個於息,我想替他招個女婿養老。無奈這鄉下地方,沒有個出色的子弟。」這一句話未曾說完,寇四娘便接著說道:「官人說得不差。妾早就看中了一個人,說出來不知官人對不對?就是妾的姪兒餘小棠。我們親上加親,豈不格外親熱?」原來寇四娘的父親餘佐清,世居在瓜州鎮上,只生下寇四娘兄妹二人。寇四娘的哥哥叫餘棠伯,生下一子,就叫小棠。家中薄有資財,前兩年棠伯過了,小棠倒還能支持門戶,此時已長到一十八歲了。寇四娘歸寧時,早就暗中向姪兒許下了親事,所以小棠一向不肯提親,單等他表妹。寇四娘這天乘便說了出來,寇四爺聽了,沉吟半晌道:「娘子看中的,自然不差,況且又是親上加親,自然是好的了。但是卑人的意思,要想帶女兒出門一次,僥倖遇了個王孫公子,不然,或者配上個江湖好漢,這才遂了我的心願呢!」寇四娘聽說,心中雖不以為然,卻也不便十分違拗。便道:「官人說的自是高見。但不知幾時動身?到那裡去?」寇四爺道:「我想北京是個天下第一繁華的所在,打算去走一遭。一則為女兒的終身大事,二來這許多年個曾走動,借此也舒舒筋骨。」當下寇四娘應允了,便擇日起程,不免又到各鄉鄰人家去辭行。此時和秦家的交情,比以前又是不同,因此寇四娘帶了阿男,專到秦家話別。繩之娘子接著款待,自不必說。

且說秦白鳳下學進來,見了阿男,自是歡喜。然而此時彼此都長大了,不免要避點嫌疑﹔雖然仍是有說有笑,但較之於從前耳鬢廝磨的光景,又自不同了。當下談了幾句,阿男忽的起身說道:「不知先生可在書房裡?我受業一場,也應該去辭個行。」寇四娘說道:「禮該如此。你去去就來罷。」阿男對白鳳道:「就煩哥哥陪我走一遭。」白鳳箕著答應了。兩人同到了書房,誰知殷曰校放了學,便到外頭散步去了。白鳳道:「先生既然出去了,我回來替妹妹說到罷。」阿男望著白鳳,臉上泛了一點紅,說道:「我何嘗要辭甚麼行,不過要和你說句體己話罷了。」白鳳道:「妹妹此番出門,有甚話吩咐,自當洗耳恭聽。」阿男臉上又紅了一紅,才說道:「哥哥,你到底愛我不愛?」白鳳道:「妹妹說得奇,我聽見你要出門,已經心焦得了不得,要想設法留住你,卻又無法可設。肚子裡有多少話要和你說的,卻又說不出來。我此刻為了妹妹,已經心亂的了不得。妹妹還要和我打趣,我有甚不愛妹妹的道理呢?」阿男低下了頭,一會兒臉上紅了又紅,方才顫聲說道:「你如果真愛我,便請你務必等著我。」白鳳也紅了臉道:「我也這麼想。但怕我們自己做主不來。」阿男道:「只要有心,我有法子呢!」正說到這裡,忽聽得門外咳嗽了一聲,殷曰校回來了。阿男端端正正的福了兩福,說了辭行的話。殷曰校是一切都不關心的,隨便敷衍了兩句。他二人仍到上房去了。盤桓了一會,方才分手。

且說寇四爺別過眾鄉鄰之後,帶了一妻一女,出門而去。家裡養的一匹烏孫汗血馬,給阿男騎了,夫妻兩個,另外僱了牲口,一路上衝州過府而去。這一行卻沒甚耽擱,不過到了盤纏缺乏時,就地設個場子,使兩路拳棒,換幾文盤費罷了。走了一個多月,到了北京,揀一座客店住下。寇四爺便向店家打聽,那裡有個好場子可以賣藝的。店家說道:「客官要賣藝,卻是好運氣。這裡西直門外,有一座夕照寺,因為四月初八是佛誕,初一便開廟門,足足開一個月。這一個四月之中,燒香的紅男綠女,公子王孫,不計其數。今日已是三月二十七,客官們將息兩大,恰好到那裡去。」寇四爺大喜道:「是難得這個好機會也。」便進來和四娘說知。

大家將息了幾天,到了四月初一,夫妻母女同到夕照寺前面,揀了一片空場,鳴鑼擊鼓,耍起槍棒來。一連耍了幾天,生意倒也不壞。這天寇四爺對四娘說道:「我看這北京人才不少。明天初七了,初八那天,遊人一定更多,我想明天拿出我的幻術來,耍他兩套,多哄動些人,初八那天,就便揀個女婿。」四娘笑道:「這人山人海的,不知怎樣揀法?」四爺道:「我有一個問天賣卦的法子。到了那天,把我家藏的兩顆珍珠,縫在阿男靴頭上,只說有誰上場來和阿男交手,能把他靴頭上珠子摘去的,就把珠子贈與他。如有人果然摘得去,便與他說親。娘子,你說這個法子使得去麼?」四娘道:「萬一被一個老頭子,或者一個蠢陋漢子摘了去,卻怎樣呢?難道也把女兒嫁給他不成?」四爺道:「娘子好不聰明。果然如此,我不過拼了這顆珠子罷了,誰還和他提甚麼親?況且我們阿男手腳靈動,如果不是天緣湊合的,只怕沒有人摘得他去呢。」四娘笑道:「官人的高見不差,是妾過慮了,就照這樣辦罷。」

他嘴裡便這麼說,心中卻不以為然。等寇四爺走了出去,便悄悄的和阿男說知他父親的主意,又說道:「照你父親的主意,將來你不知嫁到甚麼地方去,豈不是活活的把我母女分開,我一向早已定了主意,要把你和表兄餘小棠匹配起來。瓜州離我們家不遠,時常可以往來,又是親上加親,豈不是好?為此,我特地關照你一聲,到了那天上場的時候,千萬小心,不要被人摘去。」阿男聽了,回頭一想:表兄餘小棠生得一張紫黑面孔,舉動粗莽,母親如何叫我嫁這等人?又想起白鳳哥哥生得何等秀雅,況且又同在一村居住,餘小棠那裡及得來他的腳後塵?況且我臨走的時候,約過叫他等我,我豈可在這裡配親,自失其信?不如面子上從了母親,暗中卻把這身子留給白鳳哥哥罷。等到回家時,卻又再作道理。想定了主意,只向四娘點了點頭,不便說出甚話。四娘以為阿男依了自己,自是歡喜。

次日,阿男早起,便紮扮起來,梳一個堆雲擁霧流蘇髻,紮一副雙龍搶珠金抹額,當中裝一座猩紅軟絨英雄球,鬢邊廂插一技嶺南情種素馨花,耳朵下綴一對桃梢垂露珍珠環,穿一件金繡碎花玉色小緊身,肩上披一件五雲捧日纓絡,腰間束一條鵝黃絲織排鬚帶,腿上穿一條玉色碎花小腳褲,足登一雙挖嵌四合如意小蠻靴。結束停當,寇四娘代他披上一件百蝶穿花玉藍夾斗篷,罩上一頂五色灑花觀音兜。跨上了烏孫汗血黃驃馬。寇四娘夫妻兩個,親自夾護了,到夕照寺去。這一大,圍隨觀看的人,更是人山人海。到得夕照寺前,依舊揀了一片空場,先安頓好了他的刀槍傢伙,繫好了馬匹。寇四娘敲起銅怔,寇四爺飛起流星錘,分開眾人,然後提起了一根鐵桿梨花槍,照例說了幾句「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人過要留名,雁過要留聲」的話。然後對眾說道:「今日在下身體有些困倦,耍不動刀槍。特叫我小女出來請教兩路劍法。」說完了,寇四娘又敲起銅鉦來。寇阿男便脫下觀音兜,卸脫夾斗篷。提了他母親所用的雌雄雙股劍,整一整抹額,收一收束帶,走上場來。擺開架子,抱著雙劍,將身一轉,打了個團圓和合拱,方才舞動起來,怎見得:

轉舒皓腕,斜送明眸。出鞘時兩道寒光,舞動時一泓秋水。曳影橫飛,問鋒鍔則陸蛌犀甲﹔寒芒四射,論敏捷則水截輕鴻。貼地時似點水靖蜒,騰空處像穿花蛺蝶。電影飛閃衝鬥牛,寒光繞體飛龍蛇。遂令萬目盡凌亂,細看兩脅生碧花。

一時圍看的人,無不齊聲喝采。舞夠多時,阿男方才斂住寒光,露出梨花嬌面,再向眾人打了個迴旋拱,方才下場。

寇四爺又提了槍上場說道:「承蒙列位不棄,劍是請教過了。在下還有一套小小戲法,要搬演出來,博眾位一笑,怎奈這個石獅子礙事,待我先把他刺倒了。」眾人看時,原來是夕照寺前的一座石獅子,連座子足有六尺多高,從頭至尾,有五尺多長。寇四爺拿了槍向獅子刺去,誰知用力太猛,槍頭撞到石上,迸出了一陣火星,谿刺一聲,那鐵槍桿居然斷了。寇四爺仰面閃了一交,便叫起痛來。寇四娘連忙上前扶起。寇四爺反手摩挲背後道:「想是地下有甚石子之類,我背上痛得很呢!」寇四娘便去地下扒開泥土一看,說道:「沒有石子,卻有兩根竹樁,待我拔他起來。」說罷,一手攢了一個樁頭,向上一拔,咦,不是甚麼竹樁,卻是一張竹梯子,這一下已經拔了兩層踏步上來了。寇四娘又拔一下,那梯子已出來了,有一人多高。看的人無不稱奇道怪,一齊嚷著:「拔啊!找啊!」寇四娘果然只管向上拔,誰知越拔越高,高到上沖霄漢。從底下望上去,已經看不見梯頂了,底下還不曾拔盡。四娘和阿男兩個換力去拔,到後來拔不動了,四娘道:「想是上頭頂著天了,這便怎樣?」寇四爺此時也哼完了,說道:「正好我的槍斷了,女兒,你過來,你就從這梯上天去,代我向二郎神借他的三尖二刃刀,我用一用。」

阿男果然走近梯前,一步一步的上去。當時萬目睽睽的,看著他手腳移動,一層一層的上去,直到了雲端裡面,慢慢的影子都看不見了。看的眾人沒有一個不縮頭吐舌的。寇四爺自在場上,向四面求賞,說:「賞了錢,好看我女兒下來。」一時四面的錢,紛紛拋到場上。他夫妻兩個一一的收拾好了,仍然不見下來。四爺便叫四娘上去催他,鬼混了一回,四娘方才依允了。說也奇怪,四娘一腳踏上去,才起第二隻腳,那竹梯卻插了一層入地裡去了。等換了腳踏第三層時,那第二層又插下去了,如此一層一層的插下去,慢慢的把插天高的一張竹梯,盡情都插到地下去了,只剩了兩個梯頭露在外面。四娘衑衑的看了半天,舉起腳來,把那梯頭踩了一腳,便索性都插了下去。四爺道:「且慢,如今沒了梯子,叫我女兒怎生下來?」四娘愕然道:「這便怎樣?」四爺道:「還把梯子拔上來啊。」

四娘果然便去扒泥土,誰知扒了一尺多深,那裡有個影子?四爺急了,敲著銅鉦,仰著面極聲的叫女兒道:「你便跳下來罷!」四娘便撈起衣服要接。叫了半晌,隱隱聽見阿男答應,那聲音卻不在天上,似在地下。四爺便停了鉦,各處去尋。只聽得阿男叫道:「爹爹啊,我在這裡呢!」跟著這聲音尋去,尋不著。再叫一聲,又聽得應一聲。尋來尋去,原來那聲音就出在那石獅子底下。四爺頓足道:「罷了!完了!這石獅子少說點也有四五千斤重,把他壓在底下,怎得出來?來,來,來!你快和我抬開了他,女兒才得出來呢!」夫妻兩個一齊動手,一個漲得肉突筋粗,一個迸得面紅耳赤,卻如蜻蜒撼石柱般,那裡動得分毫?夫妻兩個故意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一番。忽聽得阿男在地下說道:「爹爹,媽媽,快些走開些,我出來也!」說聲未畢,只見那座石獅於左右搖了兩搖。寇四爺夫妻連忙走開。那獅子一連搖了十多下,便慢慢的離了地。原來阿男在地下把他雙手舉起,從地下鑽了出來。這一下把圍看的人,又都驚得縮頭吐舌,喝采之聲,就和打雷一般,轟轟不斷。你看阿男面不改色,出來之後,還用力把獅子往上送了兩送,才把他摜下。卻又不偏不倚,恰好摜在原放的地方,分毫沒有移動。這一下四面的賞錢,又往場上亂丟。寇四爺收了賞錢,謝了眾人,即便收場回上。

到了次日,那來看的人更多了。寇四爺卻叫阿男把兩顆珠子,綴在靴頭上,到了場上時,只說是打賭賽,叫人來取珠子。阿男出場耍了一路空拳,便有兩個不自量、不濟事的上來交手。不到兩個照面,早已跌撲出去。後來雖然來了幾個有家法的,怎奈阿男自己知道這是自己終身大事,怎肯輕易被人摘去,因此處處提防。何況那珠於頂多不過黃豆般大小,耍拳棒的人,都是些粗手笨腳之輩,更不是容易摘得下來的。此時除非秦白鳳上場,我知道阿男便情情願願的,把靴尖送到白鳳手裡,請他摘了。

阿男便如此癡心。誰知秦白鳳那邊,已經另外提親了。原來白鳳的叔父秦繩之,有一個朋友,姓何,表字仁舫,向在鎮江開了一家布店,生意倒也十分興旺。仁舫生下兩個兒子,大兒彩華,二兒彩章,都已長大成家,仁舫久經抱孫的了。晚年卻生了一個女兒,照著兩個哥排行,就取名叫做彩鸞,才長成一十五歲,一向隨著父兄在鎮江居住。秦繩之閒在家中沒事。這天渡江來訪何仁舫,仁舫邀往家中去坐。原來他住家店舖是分在兩起的。當下兩個老友相見,未免要留住盤桓幾日。布店裡事情,自有彩華、彩章料理,仁舫向來只在家中納福,何況來了個朋友呢。繩之住在何家幾天,他家中的家人婦子,自然都出來相見。別人且不必提,單說何彩鸞本來生得端凝莊重,光華照人。那秦白鳳又是繩之的愛姪,因此繩之見了彩鸞,便想起姪兒的親事來,默默的放在心裡。生意人家不及官宦人家的禮節多,拘束大,所以彩鸞自從拜見過繩之之後,便出入自由,不甚迴避。繩之察得他舉止大方,言語伶俐,就越發看上了。一天早起,仁舫約了同到茶館裡吃早點心,帶吃兩壺酒。吃酒中間,繩之便問起:「彩鸞姪女,不知可曾有了夫家?」仁舫回道:「早呢!今年才十五歲,我一向還沒有和他提親。」繩之道:「且待我和他提一提,看是如何?」仁舫道:「老弟提到,那子弟自然是不錯的,但不知是甚人家?」繩之道:「我今天又可以算做媒,又可以算求親,我所提的就是舍姪白鳳。小孩子生得還聰明,讀書也還好,但不知可仰攀得上?」仁舫未及回答,只見何家用的一個小廝,帶著一個鄉下人跑來。那鄉下人一頭大汗,對著繩之便叫道:「二相公,快快回去,你家大相公有事呢!」正是:

通辭本欲諧鸞鳳,歸去還應痛。

未知那鄉下人來報的是甚麼事,且待小子閒了,再來開說。

第三回

思故鄉浩然有歸志 恣頑皮驀地破私情

為人何苦遠離家,第一家園樂最賒。

今日倦游歸去也,任從客地鬥繁華。

為人切勿學鍾情,學到鍾情夢不醒。

任爾一情情到死,情天高處又投生。

上回書中,說到秦繩之正向何仁舫代姪白鳳提議親事,忽然來了個鄉下人,請他回去,說是大相公有事。繩之定睛看時,原來是家裡的一個佃工張阿六。繩之忙問:「甚麼事?」阿六道:「大相公昨夜從田裡回家,忽然昏倒。連忙請天生堂藥鋪的李先生來診看,說是中風,救了半天,方才甦醒,叫我趕來請二相公回去。我連夜動身過江來,這才趕到。」繩之聞言大驚,便打斷了提親的話頭。連忙叫阿六胡亂吃些點心,到何家取了行李。辭了仁舫,匆匆和阿六到了江邊,恰好遇了渡江渡船,渡過江去,飛奔到家。

只見亢之睡在牀上,口鼻搐動,雙眼呆定無神,白鳳站在牀前伺候吃藥。繩之走近一步,叫聲:「大哥,怎樣了?是怎樣起的?」亢之看見兄弟來了,使伸出於未,繩之連忙遞了自己的手過去。亢之拉著兄弟的手,嘴裡說了兩句話,卻是舌頭強硬了,調不轉聲音。聽過去只覺得哩啰哩啰的幾聲,並聽不出他說的是甚麼話。繩之天性是最厚的,見此情形,便不覺撲簌簌滾下淚來。盤了腿坐到牀上,兩隻手執著亢之的手,只管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嗚咽了許久,才對亢之說道:「好大哥,你此刻覺著怎樣?你說兩句清楚話我聽聽。」說也奇怪,亢之聽了,就說出話來,雖不十分清楚,但是留心聽去,仔細體察,一半聽聲,一半會意,居然聽得出來了。他說道:「我並不見難過,不過身上有點麻木。想來不至於此。萬一我死了﹍﹍」說著望了白鳳一眼,白鳳連忙走近一步,緊靠牀前。亢之又看了繩之一眼道:「兒子是我的、你的,都是一樣。你是有了姪兒,我也知道你的,何況﹍﹍」說到這裡,就停住了。歇了一會,又望了白鳳一眼道:「我死了,望兄弟﹍﹍」說到這裡,還清楚聽得出,以後又是哩哩啰啰的,聽不出來了。繩之一直捏著他哥哥的手,亢之說一句,繩之應一句,到了此時,不覺哭了出來,倒沒話答應了。白鳳早就哭得淚人兒一般。繩之娘子李氏在旁邊伺候茶水湯藥,也帶著一眶眼淚,滿腹憂愁。殷曰校也不住的到裡面探問。下午從瓜州請了一位高醫生來,診了脈,開過方子,服下藥去,仍然沒有轉機。此時便驚動了鄰舍親戚人等,都來問病,也有薦醫生的,也有說單方的,忙了這個,又忙那個。怎奈亢之的壽元只有此數,雖盡了人事,他的大命終不可挽回,便嗚呼哀哉了。

秦白鳳本來生得天性極厚,又讀了幾年書,頗知禮義,父親死了,號啕痛哭,自不必言。哭過之後,他便先向叔父繩之叩頭,求叔父主持一切,又向先生殷曰校及眾親族人等一一叩過孝頭。內地鄉間,還有些古風,不比得上海人情澆薄,一出了事,親族鄰里便都來幫忙。大凡辦事,人多易舉。一霎時便移屍正寢,設起孝堂。繩之約了殷日校,親自去看定了棺木,擇日含殮。內地地方不懂得甚麼破除迷信,未免延請僧道,唪經拜懺。靈柩在家裡停了幾時,便又擇日送到祖塋上去安葬。原來秦亢之自從十多年前,散了一回賑之後,便逐年的施茶、施藥、施棺。因此在鄉中有個善人之目,一班耆老都說他難得。所以他死了,是人人落淚的。到了下葬那一天,來送葬的人,八里鋪一鄉之中,算是萬人空巷。還有南邊從瓜州來的,從竹西亭來的。北邊從儀徵來的,從揚州來的,甚至有從邵伯鎮來的。小小的一個鄉下農民,死得如此熱鬧,也算不可多得的了。

據我說書的看來,上海那些闊老官大出喪,花了幾個冤錢,僱了一班斐獵濱樂工。不是用情面,便是用勢力,弄了幾名洋槍隊、刀叉隊,押著棺材,繞著大馬路、四馬路兜圈子的,還不及秦亢之死得體面呢。我說到這裡,就有人駁我了,說:「你這句話說錯了。鄉下地方的事情,怎及得上海的體面?」我道:「體面不在乎排場,只要辨一個真假。秦亢之死了,四鄉八鎮的人來迭他,都是仰慕他是個善人的一片真心。至於上海闊老官的大出喪,莫說樂工兵隊是花錢出法子去弄來的,就是那送殯的親友,都是假的。」駁我的人又說道:「豈有此理!難道你也說他花錢僱來的麼?」我道:「豈敢。遇了闊老出喪,只要我和他曾有一面之緣,便具了衣冠,僱了馬車,去送送,到甚麼延緒山在咧,蘇州會館咧。那主家闊的,手筆大的,送出來的車金就是兩塊洋錢。我僱來的馬車,車價不過一塊二角,再添了兩角小洋錢的酒錢,照現在的洋價,我還賺了七個角子五個銅爿呢。(滬上稱當十銅元為「銅爿」,「爿」,讀若板。)大馬路一壺春的早茶,又可以吃十天、八天的了。」駁我的人又說道:「萬一碰了個主家手筆不大,只送一塊錢車金的,你豈不是要蝕四個角子了麼?」我道:「呸!平日知道他手筆﹔不大的,誰過去送他?」據此看來,可見一切都是假的了。

閒話少提,且說秦白鳳辦過了葬事之後,又料理謝孝,還有家中多少瑣事,與及田在上的事情。從前都是父親料理的,此刻父親沒了,雖說與叔父不曾分家,自有叔父照管一切。然而有多少事情,是一個人不能兼管的,所以白鳳不能不學著照料,因此便不能讀書了。喪事過後,便辭了殷曰校,把全年修金送了他,他自無話去了。從此秦白風便廢了學,日日只管理些農場事情。當初寇阿男出門時,彼此本有點戀戀不捨,加以阿男在書房裡說了那一番話,更覺得魂銷心醉。自從阿男去後,竟是眠思夢想,把窗課也荒廢了。後來遇了父親身故,一場哀毀過後,才把阿男漸漸忘懷,這也是秦白鳳天性過人之處,才得如此。你看近日的人,有許多自命開通的,熱喪裡面娶親納妾,不知要多少。至於二十七個月服制當中,沒有一個月不挾妓飲酒的,那更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的了。唉!白鳳便把阿男忘懷了,可憐阿男是個癡心女子,他既心許了白鳳,便是一生一世的事,那怕死到頭上,他也不肯忘懷的了。所以在京城裡面,他父親叫他揀女婿、綴了珠子在靴尖上,憑天作合,有人能摘下珠子的,便把阿男配他。千人萬人當中,未嘗沒有一個俊俏後生,配得起阿男的。爭奈阿男一心只在白鳳身上,每到上場,十分留意,怎肯教人摘去?每天回來,自己一定又脫下靴子,仔細驗過那綴珠子的線,倘有點毛了,便拆下來換過。因此一連上了七八天的場,總沒有人近得他分毫。內中不少輕薄少年,希圖嘗試的,走上場去,無非被阿男打得跌跌撲撲。因此一連七八天,休想有一個人近得他分毫。

這一天正要收場回去的時候,忽然人叢走出一個人來,像個家人打扮,對寇四爺道:「家爺請教頭到宅子裡去談談。」寇四爺對那人望了一眼道:「不敢。你家貴上是誰?我和他素昧生平,不知有何事故見召?」那人道:「家爺姓萬,是湖北人。從前在家鄉時,曾認識教頭的。」寇四爺恍然大悟道:「哦,是了,莫不是漢陽萬夫強萬員外?」那人道:「正是。因為不知教頭下處在那裡,叫家人等在這裡相請,就請同去。」寇四爺道:「不知宅子在那裡?」那人道:「進城到錫拉衚衕便是。」寇四爺聽說,便叫四娘「帶了阿男,先回客店裡去,我去拜望萬員外去。」說罷就和那人同走。

到了錫拉衚衕宅子門首,那人先進去通報。寇四爺放下袖於,抖了抖灰塵,又用袖子把雙靴撢乾淨,恰好裡面傳出來叫請,寇四爺又正一正帽子,踱了進去。萬夫強早已迎到房簷底下。寇四爺趨前一步,作揖行禮道:「江湖微末,前承寵愛,感激無地。」萬員外連忙還禮,讓坐,獻茶。寇四爺道:「在下到京,已經多日,不知貴府住處,不曾過來請安,還求員外恕罪。」萬員外道:「便是我也不知教頭來京。前幾大和幾個朋友,到夕照寺隨喜,看見教頭搬演戲法,實在神妙。因為被朋友們拉著逛地方,不曾招呼得,又不知尊處在那裡,不便拜訪。恰好幾天裡頭事情忙,直到今天才得個空兒,請教頭來談談。找們一別有十多年了。」寇四爺道:「正是。有十三四年了。」萬員外道:「那大找看見一位姑娘,踏涕上大的,不知是那一位?」寇四爺道:「那就是小女。在貴府的時候,還抱在手裡呢!」萬員外道:「哦!原來就是他,長得那麼大了,怪不得我們要老了。有十八幾歲了罷?」寇四爺道:「才十四歲。」萬員外訝道:「十四歲,為甚長得那麼大?哦,是了!想是你天天教他拳棒,身上的筋骨操練得強壯了,所以長得快些。不知可有了人家沒有?」寇四爺道:「沒有呢,這幾天正想和他揀個女婿。」說罷,便把綴了珠於在靴頭上,誰摘了去便嫁給誰的主意,說了一遍。萬員外聽了,吐了吐舌頭,忽然又笑道:「教頭,你好役主意。近來少林派的拳腳,各處都有,萬一被一個和尚摘了去,難道你就招個和尚女婿不成?」寇四爺聽說,臉上紅了一紅,又把當湯只說是賭賽,如果摘了珠子的人是合意的,便去說親﹔是不合意的,拼得送了這顆珠子的話,說了一遍,萬員外方才點頭木語。兩個又敘了些別後的話,萬員外便留下寇四爺晚飯。晚飯中間,喝了幾杯酒,不覺時候晚了,他住的客店,本在外城,此刻來不及出城了,只得就在萬宅住了一宿。

晚上,萬員外方才和寇四爺談起正經話來。問道:「前幾天看見教頭搬演的戲法,實在神妙,但不知內中是甚麼道理?明明上了天,何以忽然又在地下呢?」寇四爺道:「這不過一點掩眼之術罷了,何嘗真的上天人地。」萬員外道:「不瞞教頭說,近來京北一帶,有一種甚麼八卦教,專門以邪術惑人,騙人人教,順天府和直隸總督已經嚴飭地方官嚴密查拿。像教頭頑的,原不過是個頑意兒,不要叫地方上看見了,疑心是個邪教的黨羽,那就費了唇舌了。所以我請了教頭來知照一聲,這是我們相好一場,照應的意思。至於拳棒呢,只管耍不妨。還有一層,你那位千金擇配之法,未免近於兒戲了,萬一配上了一個陝西、甘肅的人,豈不是嫁得和充軍一樣麼?這件事還要再設善法的好。」一席話說得寇四爺唯唯稱是。又問起萬員外進京以來的光景,才知道萬員外自從進京以來,便干了個小功名,分部行走。辦了一次陵差,得過兩回保舉,升了郎中,分在刑部,已經補了缺有兩三年了。

寇四爺盤桓了一夜,方才辭了回寓,將萬員外的話,一一和四娘說知。四娘道:「外頭風聲一節,自是虧得員外知照,至於揀女婿一節,我早就說過不妥當的,是官人一定要如此辦法。」寇四爺道:「好在頑了幾天,總不曾有人摘得去,此刻只索罷休。倒是外面有了那個風聲,我想弄拳棒也有點不便,我們不如回南去罷。」四娘聽了,正遂心懷,夫妻兩個便料理起來。阿男得知,更是滿心歡喜。諸公,須知他夫妻父子統共只有三個人,就存了三樣心事:寇四爺無非為到了幾天京城,便賺了若干弔錢,打算回家去再置一兩畝田地。寇四娘是歡喜著回家,向餘家提親。阿男呢,一心只有個秦白鳳,打算回去了,便要設法嫁他,以遂生平之願。古人說得好:「三人同心,其利斷金。」他至親的夫妻父子,只有三個人,就存了三條心。雖然外面沒有甚麼違拗,但是心裡已是各向一邊,這就是離心離德。這離心離德,是天下第一件不祥之事。在下每每看見世人,今日說團體,明日說機關,至於抉出他的心肝來,那團體兩個字,便是他營私自利的面具。那機關的佈置,更是他欺人自欺的奸謀。一個團體之中,一部機關之內,個個如此,人人這般,你想,這不是離心離德麼?你想,這不是不祥之兆麼?噯!一個團體如此,個個團體如此,一部機關如此,部部機關如此,你說中國的事情,那裡弄得好哪?有人說道:「喂,說書的,不要只管打岔了,還是說你的書罷。」呵,呵!列位的心肝,被我在下的戳著了,所以不要聽了。罷!罷!我也不來討列位的厭了,就言歸正傳罷。

寇四爺收拾過行李,又到萬員外處辭了行,方才帶了妻子南下。一路上曉行夜宿,過府穿州,遇了通都大邑,不免耽擱兩天,揀個場子,耍兩套拳棒,賺幾文盤纏。在路不止一日,到了揚州。揚州是個繁華之區,寇四爺一嚮往往來來,卻沒有甚麼耽擱。這一回有意多住幾天,在外面耍了幾天拳棒。卻被幾個鹽商知道了,叫到家裡去頑兩套戲法。今天到東家,明天到西家,無非是顛倒四時花木、搬運異地禽魚之類。那些鹽商,一個個都是用錢如用水一般的。加以寇四爺所頑的,都是幻術真傳,與江湖上掩手掩腳的不同。又有了一個花枝招展般的阿男在場幫著搬演,跟著討賞。那班鹽商,便潑水般賞錢出來,生意比在京時好了十多倍。寇四爺十分歡喜。便在揚州耽擱住了,直到了年下,方才取道回家。

回得家時,卸下行裝,憩息一日,便又到各鄰里人家去拜望。噯!一年不知出幾次門,回幾次家,出一次門,辭一次行,回一次家,拜望一次,這豈不是厭煩死了?不知不是這麼說,內地裡鄉下人家,至今還有點古風,同鄉同里的,都還有點出入相反、守望相助的意思。不像上海租界的居人,同在一條巷子裡,住了若干年,彼此都不相聞問的。所以寇四爺一經回鄉,便先去探望鄉鄰親友。

別家人家都與阿男無涉,單是要跟了母親到秦家去,滿意要和白鳳痛痛快快的敘個舊。誰知到得秦家時,白鳳到村外佃戶人家收租去了,阿男跑了個空。只隨著母親向亢之靈前弔奠一番,又和繩之娘子閒閒的敘了些別後的話。喜得繩之娘子是從小看他長大的,仍舊當他小孩子看待,問長問短,十分親熱。誰知這一番親熱,又撩撥起阿男一樁心事﹔他暗想:「白鳳哥哥此刻已是父母雙亡的了,倘能嫁了他,頭一件沒有翁姑管束,又有這麼一個好嬸娘,和我這般親熱,真是一分美滿。若嫁到別人家去,人得門時,一個個都是素昧生平的,知道彼此對不對呢?」想到這裡,巴不得自己當面提親。爭奈沒有這個辦法,只得忍耐在心裡。坐了一會,繩之娘子待過了點心,四娘便起身辭行。阿男巴不得多坐一刻,等白鳳回來,見他一面,因向四娘問道:「母親還是回家,還是再到那裡去?」四娘道:「我還到李姆姆家去走走。」阿男道:「孩兒困倦得很,不同去了。」繩之娘子接著道:「姑娘既然不同去,就在這裡再談談。四娘從李姆姆家回來時,再攏這裡同著回去。不啊,就在這裡吃了晚飯再走也好。」四娘道:「如此,我自己去罷,阿男留在這裡等我。」一面說著,一面走,繩之娘子一面送出大門。

阿男滿心歡喜,送過母親,依舊跟了繩之娘子進來。嬸娘長,嬸娘短,十分親熱。又把在北京,在揚州,與及在各處所見的景致,有的沒的,都扯來談談。直談至紅日西沉,還不見白鳳回來。阿男更忍耐不住,便問道:「嬸娘,我在這裡坐了半天,怎的總不見白鳳哥哥?不知他身子可好?」繩之娘子道:「他到外頭收租去了。他此刻沒了老子,不比從前讀書的時候閒空了。他叔叔照顧不到的地方,總得要他幫幫忙。有兩家佃戶,完起租來,向來總不肯好好拿出來的。此刻老的過了,更是欺他年輕,鬧到此刻大臘月了,天天去催,還是催不著。」正說著話時,寇四娘來了,約了阿男回去。繩之娘子挽留不住。阿男因為母親執定要走,也是無可如何。繩之娘於送出大門,恰好白鳳從外面回來,遇見了。便向四娘一揖道:「四娘、妹妹回來了。不知幾時到的?」四娘回福了一福道:「昨天才到的,你一向好?」白鳳又與阿男相見了。阿男見了他朝思暮想的人,自然格外留神,瞟著一雙水汪汪的俏眼,看了又看,嘴裡卻說不出話來。主人家又已經送到門外,不便再為淹留,只得走了。卻還回轉頭來對繩之娘子說了聲明天會。說時那雙俏眼,卻是瞟著白鳳的。白鳳卻為收租不著,一肚於沒好氣,並沒理會。阿男見了這種神情,卻是懷著鬼胎,不知他為甚麼這回見了我待要理不理的樣子,莫不是他把我臨行的時候那一番話忘記了?不然,他便是另外有了情人。

諸公!大凡世間女子,器量最淺,疑心最大,對於男子一面,他不生疑心倒也罷了,只要他疑心一起,先就要疑到這一層,這是一定不易之理。可是阿男這回,可委屈死白鳳了。你看他跟了母親回到家裡,心中只想著白鳳那副冷談情形,悶悶不樂,連晚飯也沒有好好的吃,推說身子不爽,一早便到房裡關門睡覺去了。躺在牀上,卻又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暗想:「我臨行時怎樣囑咐他,隔別了不過大半年,他何至於見面都不理我?枉了我一路來回,為了他眠思夢想。還有在京城裡的時候,父親要我上場揀女婿,我為了那顆珠子怕被人摘去,父親就要硬作主,把我嫁人,我那一天不提出了一千二百分精神,去和人家交手?雖然沒有幾天,然而我總是為了他才肯如此。不然,北京城裡,怕少了個小白臉的後生?只因找心中向慕了他,就把那些人都看不在眼裡。卻不料他如此反面無情,豈不令人可惱!」心中想著,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

此時臘月天氣,越是睡不著時,那被窩越不得暖和。阿男心煩到極處,便兀的一下坐起來,挽一挽頭髮,順手取了一件緊身,披在身上,想了想,靠著我的本事,崇樓大廈,我尚可以飛簷走壁,出入自如,何況鄉下幾間瓦房?我就趁這黑夜裡去見他,問個明白,也可以解去我心頭之悶。想罷,便穿了一條紮腿褲,套上了鞋襪,側耳一聽,村拆已報三更,便起身取了一把腰刀,掛在身上,悄伯的開了房門,又悄悄的把堂戶門開了。覺得一陣寒氣撲面而來,便是毛髮森豎。抬頭一看,房頂上白了,原來下了雪,已積得有二寸多厚了,那空中還是飄飄拂拂落個不止。阿男心中頓然一呆,想道:做賊的有兩句口訣,叫做「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這是恐怕月下露影,雪上留痕的意思。我雖不是做賊,卻也是個私行。秦家門戶,我雖是走熟的了,但不知白鳳此時住在何處?到了那邊,不免要東尋西找,我何苦去留個痕跡?且等大晴了再去罷。他只管敞著門,衑衑的呆想。忽又覺得一陣寒氣深砭肌骨,十萬八千根毛管,便一齊都豎了起來,跟著打了個寒噤,連忙關上門,回到房裡。

關了房門,解下了腰刀,和衣倒在牀上,在那裡咬牙切齒的恨白鳳,覺得心中一陣煩躁,一分難受。矇矇矓矓,正想睡去,忽聽得窗外有彈指的聲音,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卻又沒了聲響了。想再睡時,又聽得窗外拍拍拍的彈了幾聲。心想:半夜裡是甚麼人?便起來推開窗戶一看,只見秦白鳳站在窗外。阿男見了他,不覺心中一喜一怒,便道:「你進來麼?大冷的天氣,站在外頭不怕凍壞了。」白鳳道:「我不慣鑽洞。你開了門,我進來。」阿男果然開了兩重門。抬頭一望,只見一天白雪,都變做了青絳顏色,一陣陣的熱氣撲面而來,比六月裡在太陽底下曬著還要難受。白鳳早已走到跟前。阿男本來有多少說話要和他說的,到了此時,卻又一句都說不出來。只見白鳳笑嘻嘻的說道:「妹妹,自從你出門之後,我便和李姆姆家的大嫂子結了親,好不恩愛。」阿男怒道:「你把我臨行的話都忘了,卻去和一個二婚頭結了親,還要到這裡來氣我。你小心點,我雖是個女子,卻也是個走江湖的好漢,有一天碰在我手裡,才知道我的利害。」白鳳道:「利害麼!了不得不過殺了我罷了!我現成在此,就請你殺。」阿男低頭一看,腰刀還在身上。聽了白鳳的一番無情話,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拔出刀來,盡力向白鳳殺去。刀過處人頭落地。

只有一樁奇事,他那個頭跌在雪裡,猶如鐵匠煉鋼,燒紅了鐵淬在水裡一般,吱吱喳喳的有聲,冒起了一陣濃煙,被一陣風吹到臉上,那熱氣直撲過來,熱悶得幾乎氣都喘不出了。再回眼看白鳳時,誰知他腔子裡又長出一顆頭來,和殺下來的一模一樣,卻又白嫩了好些。不覺大驚,想道:「我父親傳了我多少法術,卻沒有這個。」便問白鳳道:「你這個法兒是那裡學來的?」白鳳道:「這就是你教給我的,怎的反來問我?」阿男回想,又像是自己也有這個法術。因又問道:「怎麼你長出來的頭,比從前的白嫩了許多?」白鳳道:「這是新長出來的,自然要白嫩些。」阿男把刀遞給白鳳道:「你試殺了找,看我也換個新頭。」白鳳接過了刀,忽的變了個紅臉虯髯的大漢,眼睛裡射出兩道火光,揮刀盡力殺來。阿男自覺得頭隨刀落。肚子向上努了努力,思量要迸出個頭來,誰知這一迸並未曾迸出了頭顱,卻迸出了一腔熱血,鬧得淋漓滿身,血流到處,猶女火燒一般,熱得手足亂舞,一個翻身,跌在地下。張開眼睛,四面一望,原來睡在牀上,竟是一場噩夢。覺得渾身火熱,頭上猶如頂著火盆一般。一翻身坐起,又覺得兩耳雷嗚,頭上覺有千斤之重。這才脫了鞋子,和衣鑽到被窩裡去,竟是一夜燒到天亮。次日早上,便起不了牀。

寇四娘得知,便忙著人請了醫生來看,開了藥方,吃了兩帖藥,大燒熱便退了。只仍是氣息懨懨,不思茶飯,早晚還是潮熱,一直淹纏到過了年,還未痊癒。繩之娘於倒來看過他好幾次。這種病,便叫做相思病。幸得阿男心中雖然是想白鳳,卻還帶著一半是恨他,所以這個病還不至於深人膏盲,若是沒有恨他的心思,只是一味想他,這個病就難得好了。

阿男病到了次年二月,方才起牀。四爺、四娘便叫他到外面去散步消遣,這是體貼他久病初起,寂寞寡歡的意思。鄉下姑娘本來也沒甚拘束,況且他又是走過江湖的人,在外頭逛逛,更不算得甚麼了。阿男自己也覺得困悶無聊,便信步出門,隨意行去。走到村外,遠遠的看見柳樹底下,站著一個人,仔細一看,正是白鳳。阿男見工他,也不知是甚麼緣故,眼中撲簌簌的便流下淚來,一步一步走到白鳳跟前。白鳳兀自不看見他,原來此時正是農忙之際,白鳳此時是出來課農,眼睛只向遠處看,並未留神到近處,阿男又是從他旁邊走來,是以並未看見。阿男走到近前,便叫一聲:「哥哥。」白鳳猛回頭,見是阿男。便道:「妹妹,你大安了。我有孝服在身,新年時不便到你家和四爺、四娘拜年。是我嬸嬸到你家拜年去,回來說起,才知道妹妹不好。後來找嬸嬸人看你,我總想附一句問候的話,卻又不好意思。」阿男道:「你還記得我呢?」白風愕然道:「妹妹,這是甚麼話?」阿男道:「我去年出門的時候,和你在書房說的話,你還記得麼?」白鳳道:「我一天電要想起幾遍,怎麼不記得?」阿男道:「哼,未必罷。」白風詫異道:「何以見得我未必?」阿男道:「你既然記得,何以見了我理也不理,話也沒一句呢?」白鳳道:「奇了,這是那裡說起?」阿男道:「去年我回家時,和母親到你家去,在門口遇見你,你何嘗理我來?」白鳳回頭一想,笑道:「找還和妹妹作揖相見,如何說不理?」阿男道:「可曾有一句話?」白鳳道:「那時四娘、嬸嬸都在跟前,叫我和妹妹說句甚麼話?況且你們又匆匆走了。妹妹,這是你錯怪我了。」阿男聽說,衑了一會,便問道:「哥哥,你此刻的臥房在那裡?」白鳳道:「就在從前先生住的那個房子。」阿男道:「可還有別人?」白鳳道:「還有兩個佃工,睡在耳房裡。」阿男正要往下再問,忽聽得那柳樹背後,有人答道:「是睡在耳房裡,不是睡在眼房裡。」白鳳、阿男一齊吃個大驚,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牧童,在那裡頑皮。白鳳罵了他一聲,兩個就此走開了。正是:

東風到底還多事,吹起落花驚燕鶯。

未知他兩個走開之後,到幾時再走攏,且待小子閒了,再來開說。

第四回

寇四爺遷怒擬尋仇 秦二官渡江圖避禍

情到成癡便可憐,僅憑燈火證姻緣。

無人私語沉沉夜,願作鴛鴦不羨仙。

罡風無賴散鴛鴦,南北分飛路阻長。

從此天涯隔神女,錦屏無夢到高唐。

上回書中,說到秦白鳳和寇阿男兩個,正在喁喁私語的時候,忽然被一個牧童前來打了個岔,他二人便分開了。諸公想還記得,這時候是二月中旬,這一年阿男是十五歲了。前一年在京城的時候,他的母親寇四娘,一心只想把女兒許給自己內姪,打算回到南邊就要提親。這句話想諸公也都還記得。此刻他回到家鄉,已經過了年了。新年裡頭,或者寇四娘回娘家拜年,或者他內姪來給姑娘賀歲,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有了這個會面,就應該把親事提一提,成與不成,也應該有個交代。不知其中有兩個原故:一來阿男回家,沒幾天就病倒了。二則新年裡頭,寇四娘叫了個瞎子來算流年,一家大小的八字都叫他算過。算到阿男,那瞎一說是本年雖有紅鸞暗照,卻是陽刃守宮,不宜提親,若是本年見喜,恐有刑傷云云。婦道人家最相信的是這些話,所以寇四娘便不敢和他提親事。有人來做媒,也推說年紀太小,不便提親。所以阿男才得一心一意來想白鳳,不然啊,早就成了餘家的人了。

那天他兩個被那頑皮牧童衝散,白鳳自有他的課農公事。阿男仍到各處散了一回步。萬才回去。心中暗想:白鳳果然未曾忘記我,倒是我以前錯怪了他了。但可惜今天未能和他暢談,他的婚姻之事,倒底怎樣,我去年做的那個夢,又是甚麼來由?登時把從前惱白鳳的心事,又變成了戀白鳳的心事。從這天起,又是悶悶不樂,連日在外頭散步,要再碰他,偏又一連三四天都碰不著,越是覺得煩悶。忽然一天想起,我何以這麼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生病的時候,秦家嬸娘來看過我好幾回,我此刻好了,也應該去謝謝人家。找何不借此為名,到他家去走走。或者可以得個空兒和他談談,不啊,也可以約個時候,約個地方,和他見一見,商訂了我們的終身大事。不然,總怕到有個中變。

想定了主意,便等次日吃過早飯,稟告過父母,自到秦家去。繩之娘子接著款待,問了些病中情景,談談說說。又幫著繩之娘子整理織機,不覺已到了中飯時候,繩之娘子留他吃中飯。河男本待推辭,爭奈從早上來了。直等到此時,依然不曾見著白鳳一面。暗想他雖一早出去了,總要回來吃中飯的,我既然來了,總要等著他一見。定了這個主意,便一留就住。誰知等到吃飯時,非但不見白鳳,便連繩之也沒有回家。阿男便問:「怎不見叔叔和哥哥來吃飯?」繩之娘於道:「因為外面用的佃工,每每躲懶,此刻田上事情忙,他兩個督工去了。飯是送到田上吃的。」阿男聽了,又不覺大失所望。胡亂吃過了中飯,敷衍了一會,便辭了回去。鎮日價無精打采,看那光景又像要生出病來了。
情变【残卷】【清·吴趼人】 吴趼人 新石头记

到了晚上,一更過後,歸房睡覺。悶悶的坐了一會,側耳一聽,已是一更四點,四邊廂萬籟無聲。鄉下人家不比上海,是通宵達旦,俾晝作夜的。更兼農忙的時候,白天裡辛苦了一天,明天一早還要有事,所以越發睡得早。到了一更多天,早是家家熄火,戶戶關門的了。阿男想了一想:此時四邊人靜,卻又未必他已睡熟,且待我趁此時候,前去會他一會,當面說定,豈不爽快?想罷了,站起來,把外衣卸下,換上一件黑色縐紗密鈕緊身棉祆,穿一條黑色絝紗紮腿褲,登一雙黑牛皮底皂靴,卸下了釵環,戴上一頂烏絨壯土中。這一身衣服,他們江湖上好漢的名色叫做夜行衣。阿男結束停當,挎了一口腰刀,打開箱子,撿出了一枝悶香,帶了火種,悄悄地開門出來。蹩到爹娘房前,側耳一聽,寂無聲色,想是睡了。蹩出天井,仰面一看,但見滿天星斗,夜色沉沉。此時二月下旬,春寒還自料峭,阿男擦一擦手掌,將身一縱,雞犬不驚的已到了房頂上。手搭涼篷,四邊一望,認準了方向,便望秦家躥去。

兩家相去不遠,不夠他三躥兩躥,已經到了。低頭一看,看見東邊房裡燈火猶明,認得是繩之夫婦的臥房,將身一躥,就和蜻蜓點水般落在地下。走近窗前,只聽得裡面還有紡紗的聲音。在一處明瓦縫裡望進去,只見繩之躺在一張醉翁椅上,他娘子自在旁邊紡紗,一面說道:「看書雖是好事,但是白天裡頭忙了一天,晚上也應該早點歇歇,天天弄到三更天,明天一早又要去忙了,未免太吃力了,官人還是勸勸他的好。」繩之道:「人家教子弟,總是教他勤力攻苦,沒有教他躲懶的。」他娘子道:「教他養息精神,總不會錯的。我兩個又沒有一男半女,將來兩房只有他一個。是啊,還有何家有回信來了沒有?這一向你忙,我總沒有問起。」繩之道:「回信還沒有呢。我想天下算命的人,都是看的《子平淵海》,沒有甚麼別種書看的。我們這裡算命算得好,合婚合得對,自然他那裡算起來、合起來,也是一樣的了。」他娘子道:「不啊,我們叫人算,是算何家姑娘的八字,算得好,也是何家姑娘的八字。他那邊來要了我們二官八字去,知道算得好不好呢?」繩之道:「這些我就不懂了。何仁舫是一個豁達的人,未見得他一定拘泥這個。不過他前回來信有一句話,說是他家姑娘是我見過的,他也要叫二官人,等他見一見,才能定奪。我想我們二官人材出眾,生得義秀氣,何老頭於見了,一定是中意的。」

阿男聽了這一番話,知道白鳳已經另外提親,不覺心中發了一點酸氣,上透泥丸,下達腳趾。那個難過,就叫他自己說。也說不出來。以後繩之的話,他也不要聽了。輕輕走到天井當中,將身一縱,上了屋頂,在屋脊上坐下,暗打主意。呆想了半天,忽然發狠道:「天下萬事,總是先下手為強,若是只管游移,便要因循誤事了。」想罷站起來,躥到西面一個別院裡,低頭一望,認得是從前讀書的所在,便跳了下去。先向耳房裡一張﹔只見裡面漆黑無燈,但聽得鼾聲大作,一個呼,一個哈,猶如唱和一般。阿男便取出火種,又復加上半段悶香,心中暗暗笑道:「管叫你明天日高三丈,還不得起來呢!」安頓好了,回身到正屋裡一張﹔只見白鳳在書桌旁邊,一張竹交椅上歪著,手裡拿著一本書,正看得出神。阿男仔細端詳他,果然是面如冠玉,唇若塗朱,氣爽神清,風彩秀逸。莫說鄉下人家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子弟,便是我跟著父親走山東,走北京,走揚州,地方走了幾千里,碼頭過了幾十處,過眼的人也不計其數,何嘗有一個及得這個如意郎君的。我從小兒和他耳鬢廝磨的,此刻長大了,那婚姻大事,倘是被別人搶了,叫我何以為情?

想罷,便舉手彈了兩下窗門。白鳳在裡面吃了一驚,放下書卷,側耳細聽。阿男又彈了三下。白鳳道:「奇!難道有人麼?」阿男又連連彈了三四下,白鳳站起來要去開窗。阿男在外一面彈窗,一面還是張著裡面,早把房裡面的地勢審度好了。看見白鳳起身,知道他要汗窗了,便先退後兩步,架了勢子。白鳳就近窗前,把耳朵貼著窗戶聽了聽,又絕無聲響,不覺疑心,便推開窗要看。誰知呀的一聲,窗門開了,阿男早颼的一聲,從白風頭上竄了進去。白鳳吃了一驚,還當是一隻野貓,及至回頭一看,忽見一個黑衣青年站在當地。這一驚非同小可,耳邊廂轟的一聲,早把魂魄轟散了。渾身上下,都搖動起來。三十二個牙齒,一齊叩響,身子軟做一團,口中叫道:「大大大大大王饒命!」

哈哈!這寇阿男將來是要做幾天秦白鳳老婆的,如何對老婆叫起大王來?我想諸公聽了,一定說這是懼內黨稱老婆的特別名詞了。不知非也,現在世界上的懼內君子,每每將他尊夫人稱做玉皇大帝呢,叫句把大王,真正是蘇州人說話「啥格稀奇」。閒話撇開,言歸正傳。

當下阿男看見白鳳軟癱做一團,身上瑟瑟的抖,幾乎連牆壁都帶動了,不覺心下自悔孟浪。連忙將一頂烏絨壯士巾摘下,露出了雲鬟霧鬢,上前一步,雙手扶住白鳳道:「哥哥休怕,是我呢。」白鳳迄自不明白。阿男又拍看他的背說道:「哥哥休慌,我是阿男呢。來得魯莽些,你不要害怕。」白鳳這才『認出是阿男。心頭迄自小鹿亂撞,喘了一口氣道:「妹妹,你嚇煞我也!」阿男含笑道:「哥哥休慌,是我的不是。」一面說,一面把窗門拉上。一面扶起白鳳,送到竹交椅上坐下,自己又端過一把椅子來,湊近坐下,握了白鳳的手,著意溫存過了一大會,白鳳方才定了驚。問道:「妹妹,你為甚麼半夜三更跑了來,又是這種打扮?你是怎樣來的?」阿男歎口氣道:「我的來意,本是一片癡心,卻不料累哥哥受了這一大驚,我倒不便說了。」白鳳道:「妹妹不過又要問我可曾忘記去年臨別的話,為的是我們終身大事。」阿男聽說,把身子一倒,倒在白鳳懷用道:「哥哥真是和我一條心,怎的就知道我的來意?」白鳳道:「我正在這裡愁呢。我們兩個不能自己做主,這便怎好?」

阿男道:「是啊,我方才在上房聽見叔叔和嬸娘談天,說甚麼何家姑娘,和你說親呢!你可知道?」白鳳道:「我連影兒都沒有。」阿男道:「甚麼何家?你總知道的。」白鳳道:「委實不知。」阿男道:「方才我聽得叔叔說,甚麼寫信來,回信去,想來總是個熟人。」白鳳想了一想,道:「哦,不錯,有個何甚麼,是在鎮江開布店的,和我叔叔常有來往,要就是他。」阿男道:「如果這頭親認真說成功了,你就怎樣?」白鳳道:「就是這個難。我方才不是說的麼,我們就是苦於自己不能做主。」阿男沉吟了半晌,道:「要自己做主也不難,我有個法子。」白鳳道:「甚麼法子?」阿男道:「只要你對你叔叔說:『我不要甚麼何家姑娘。如果和我提親,我要寇家妹妹。』」白鳳忙道:「來不得,來不得,這個事情怎好自己開口說得?」阿男愕然道:「這麼說,萬一何家的親事說定了,那就怎樣呢?」白風道:「所以我說難啊。」阿男道:「其實自己說說也沒甚要緊。婚姻大事,盡有人自己要做點主意。」白鳳道:「說是不錯。比方我叔叔先和我說起,我自然還可插得下口去﹔如果叔叔不和我提起,叫我怎生說上去呢?而且還有一層,我父親亡故了還不到週年,我便向叔叔說自己的米事,非但面子上過不去,道理上更是過不去啊。」

阿男囗囗的聽了,半天開口不得,仰著臉只管呆想。忽然淌下幾點眼淚來道:「那麼說,你是不能娶我,我是不能嫁你的了。」此時阿男仍是倒在白鳳懷裡,白鳳低下頭附著他的耳說道:「不如妹妹自和四娘說,央個媒人到這邊來,倒也還有點意思。」阿男道:「不行。我娘一心只想把我嫁給我的表兄。」白鳳道:「這就更難了,我兩個來生再做夫妻罷。」阿男兀的一下坐起來道:「來生麼?我偏要今生做他一做。」白鳳見他忽然坐起,倒吃了一驚,及聽了他這句話,又覺得好笑,便道:「做夫妻有甚做一做、做兩做的?」阿男自己也覺得好笑,兩個人說笑了一會,聽得外面已打過三更,白鳳便催他走。阿男道:「明天晚上我再來,你休要再是那麼嚇。」白鳳道:「既知道是你,我自然不嚇了。」阿男戴上壯士巾,仍在窗口跨了出去,回頭對白鳳說了一聲明天會。將身一縱,颼的一聲,早已不知去向了。

白鳳心中不住的稱奇道怪,暗想:這等身手,莫說是個女子,就是男子當中,也尋不出幾個。幾時和他長在一起,倒要跟他學學。又想起:他那一種情致纏綿的樣子,竟是一心一意的為了我。人非草木,豈能無情?我和他從小兒耳鬢廝磨長大的,彼此情性,彼此都曉得。得與他做了夫妻,自是生平的大願。爭奈這件事情,總要尊長做主,我們自己雖然各具癡心,只怕也是徒勞夢想的。

諸公!這是秦白鳳以禮自守的好處。別人做寫情小說,無非是寫些癡男怨女。我說這部寫情小說,卻先寫出一個道學先生來,豈不是驢頭不對馬嘴?不知這個正是我說書的喚起世人的苦心。你看秦白鳳這麼一個繩墨自守的後生,半夜三更,來了個情人,一頭倒在懷裡,撒嬌撒癡。說了半天的話,無非是商量他們的終身大事。臨去就白白的放他走了,這也可算得第二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了。然而他還不免為情所累,可見得這個「情」字,真是世間誤人之物。說到「勘破情關」四個字,正不是容易做得到的事情。

閒話少提,且說這一夜阿男去後,莫說秦白鳳思前想後,不得主意,心亂如麻。便是阿男回到家中,他雖然早定下一個辦法,然而到底還是小兒女心性,他定的主意,大半近於兒戲的。他想:照此辦下去,將來成就了長久夫妻,我兩個便如何恩愛,如何美滿,萬一事情中變,我便肯為他死。但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又打算明夜如何佈置,如何行事,不覺想得心頭滾熱。一夜無睡,直到天將破曉,方才朦朧睡去。這一睡便睡到日高三丈。寇四娘怕他又是病了,便到他房裡去看看:只見他把身於壓著被窩,仰著臉,雙眼微場的睡著。便伸手向他額上去摸一摸,覺得溫和如常,方才放心。正要縮手時,不提防阿男睡夢之中,忽然伸開雙手,把四娘的手臂用力一摟,叫道:「哥哥,愛煞找也。」這一叫把自己叫醒了。張眼一看,見是母親坐在牀沿,登時羞得滿面通紅,連忙撈過被窩,蒙著頭翻身向裡睡去。四娘此時,只是惱,又是笑,又是疑。坐在牀沿,默默暗想:他心中有了甚麼人,在這裡眠思夢想?可見得「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句話是不錯的。想罷,便推了推阿男道:「起來罷,甚麼時候了。」阿男蒙著頭只不做聲。四娘連推帶搖的一連好幾下,阿男方才一翻身坐起來,挽起了一縷烏雲,胡亂盤在頭上,將一技簪兒壓住,仍是搭訕著難為情。

四娘道:「我兒,你才叫的是誰?」阿男聽說,又把臉一紅,伏在四娘身上。四娘拍著他的背說道:「你說啊,你有甚心事,告訴了娘,娘自和你打主意,你不要自己放在肚子裡癡想,是要想出病來的。」阿男聽說,便坐了起來,卻又再三難於出口。四娘道:「我和你是母女,你連娘跟前都不肯說,待向誰說去?一個人的心事,不是放在肚子裡就可以了得的。你難為情多說,就單說一個名字我聽聽看。」阿男努力的按住了羞容,說道:「秦。」只說了這一個字,便又連忙伏到四娘身上,嘴裡嚶嚶的,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四娘道:「哦,想是秦家二官,這小孩子倒也不錯,你又是和他一起讀過書的。其實我心中一向也有意於他,不過嫌他文弱太過了。論他的相貌,配起我兒,正是天生一對佳人。過兩天我到都天廟去求個簽,如果是好的,我便依了你,樂得將來近便點﹔不過算命的說,你今年陽刃守限,提不得這件事的,這總是明年的事情了。」

噯,諸公,想來又要討厭我了。現在文明時代,一切迷信都要破除,還說甚麼求籤咧,算命咧,豈不是討人厭麼?不知現在雖是文明時代,寇四娘他那時代並非文明時代。他當日是這麼說,我說書的今日是這麼述,這是我職務,該當如此的啊。

閒話少提,且說寇四娘當下已是應允了阿男的了,阿男可謂從心所欲的了,倘使他安心靜意的等待,豈不是好?誰知他偏又不然,他一心因為聽了繩之夫婦向何家說親的話,生怕何家姑娘捷足先得。當夜二更時分,他依舊換好衣服,結束停當,身邊背了一個革囊,依舊飛簷走壁的到秦家去,索性一處處都和他點了悶香,方才到白鳳房前叩窗。白鳳明知是他,自然不似前番驚嚇。推開窗戶放他進來,看見他背了個革囊便問道:「妹妹深夜私行,還帶了這累贅東西作甚麼?」阿男笑道:「請你吃酒呢。」一面說,一面將革囊解下。白鳳代他接過,放在一邊,說道:「妹妹真是好身手,我昨夜看還沒有看清楚,妹妹已經蹤到那裡去了,不知可吃力?」阿男笑道:「為了哥哥的事,就是吃力些也情願的。」說話時,白鳳打開那革囊一看,原來裡面有的是牛脯、羊脯、豬脯之類﹔還有一壺酒,兩雙筷,兩個酒杯﹔最奇的是還有一對蠟燭,一蛀香,還夾著些紙馬之類。白鳳不覺笑道:「妹妹半夜裡還燒香呢。」阿男正色道:「我這個帶來,是要和你幹一樁正經事情的。」白鳳道:「甚麼正經事情?」阿男把臉一紅道:「我們的終身大事,倒底怎樣辦法,哥哥可有主意?」白鳳道:「妹妹,我可是真沒有主意,不過此心惟天可表罷了。」阿男道:「我那邊倒有點意思了。」說罷,就把早起寇四娘的話說了一遍。白鳳自是歡喜。

阿男道:「我那邊便如此,你這邊呢?何家不何家的,可設法止住麼?」白鳳道:「倘使我叔父向我提及,我也可以推說孝服未滿,先不必提起,延宕些時日,以後再來設法。」阿男道:「萬一叔叔不向你提起,簡直的給你定了,就怎樣呢。」白風搔著頭,皺著眉道:「這就怎處呢?」阿男道:「索性和你說了罷:我今天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帶了香燭來,我並不是要燒半夜香。是要來和你就此拜堂成親,天地便是我們的媒妁。我們先把大事定了,將來如果有甚風波,卻再打算。」白鳳道:「多感妹妹的深情,只是未免魯莽些。」阿男道:「處處怕魯莽,這件事就沒有成功的一日了。」說罷,便開了門,要到外間去點香燭。白鳳道:「妹妹且慢,恐怕耳房裡兩個佃工要醒來。」阿男道:「你放心,連叔叔、嬸娘那邊,我也一齊打發睡了,管保明天還要睡個老晏呢。」說罷,點了香燭。

白鳳到了此時,身不由主,也過來幫著他忙,點好了,兩個就一同下拜,拜罷了,兩個又手攙手的相視而笑,意思是要交拜,卻因為站得太近了,這一跪下去,已是兩鼻相撞的了,彎不下腰去,只對跪了一跪,便雙雙起來。兩個又是歡喜,又是心慌,又是好笑,攙著手,凌亂著腳步,仍走到裡間來。阿男一面笑著,取過酒脯,便滿滿的斟了一杯酒,遞給白鳳,白鳳接過,也斟了一杯遞給阿男,兩個人並坐了吃起來,這時光濃情蜜語,說書的這張嘴笨,也不能一一都替他們敘出來。直到了三更時候,白鳳道:「時候不早了,我們明天會罷。」阿男斜看了一眼道:「天地也拜了,好意思還赴我呢!」噯,說來他兩個小孩子家,這等做事,未免兒戲﹔然而從來幽期密約的事,也從來沒有像他兩個這等做法的。阿男直到了五更向盡,方才去了。

從此以後,便明去夜來的,天天在一起,鬧得像飴糖般扭結不開。大約小兒女知識初開,都有這個情景的。兩個人鬧了有一兩個月。這天晚上,阿男忘了燒悶香,耳房裡的佃工張三半夜醒了,起來解手,看見正房裡未曾熄燈,便輕輕的走到窗外,向窗縫裡一張,也不知他看見些甚麼,吐了吐舌頭,便走回耳房裡,輕輕的搖醒了同伴的李四,拉他出來同看。這一看不打緊,到了天明,不免兩個說笑,驚動了別的伙計,都來問說甚麼?笑甚麼?恰好那李四是生就的一張快嘴,便如此這般的盡情說了出來。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區區一個八里鋪,能有多大地方,不到幾天,便傳得家喻戶曉。這風聲便到了寇四爺耳邊去了。

大凡外面傳播的謠言,總未免有些裝點,真一半、假一半的亂說。寇四爺所聽的話,大約是有些秦白鳳怎樣引誘的話在裡頭。寇四爺聽了,便氣得三屍神亂暴,七竅火生煙,在家裡便亂嚷亂罵起來,一定要拿刀子去殺秦白鳳。寇四娘再三擋住,說是事情還未問明白,不可造次。他這一鬧,卻驚走了秦家一個人。

原來秦、寇兩家,平素往來最密,有甚果品食物之類,時常相互饋送。這天因為端陽節近了,繩之娘子做了粽於,便打發一個僕婦送些到寇家去。那僕婦才走到院子裡,便聽礙寇四爺在內亂嚷,不便闖進去,便立住了腳。忽聽得寇四爺道:「秦家那小畜生,居然敢在我太歲頭上動土來了,你今天攔住了我,我明天也要殺他的。」這一句話把那秦家的僕婦嚇倒了,連粽於也不敢送進去,連忙跑了回來,對繩之娘於說知,如何這般。原來這件事情,秦家內外人等,都已盡情知道了,只不敢對繩之夫婦說。今天這僕婦聽得寇四爺要殺他少主,如何還敢隱瞞,便一五一十的說了個罄盡。

這一天恰好繩之在家,聽了這些話,不覺又是驚,又是怒,又是急,一疊連聲叫找二官來。一個僕婦回說:「今天二官並未出去,只在祠堂空場上看打麥。」繩之忙叫去叫他來,一會兒叫來了。繩之跳起來道:「你幹得好事!要不是看你老了香火情上,找今天先殺了你。」白風在外早,就有人告訴他,這件事情發作了。所以他一看見叔父動怒,便走近一步,跪了下來道:「姪兒不肖,請叔父教訓了。以求叔父不要氣傷廠貴體。」繩之見此情形,倒沒得話說了,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歎了一口氣,歇了半晌,說道:「你到底怎樣幹出這個沒廉恥的事情來?是從幾時幹起的?」白鳳此時雙眼流淚,無言可對。繩之又問了一遍,白鳳道:「事情已經這樣了,姪兒供了出來,也是沒用。不如求叔父成全了,倒是存了兩家體面。」繩之道:「啐!好自在?好不要臉的話!人家在那裡磨快了刀要殺你呢!」向鳳便不敢再說。只是垂淚。繩之娘子道:「事情已經這樣了」。惱也惱不回來,哭也哭不回來的了。姓寇的說是要殺人,他們江湖上的朋友,是說得到做得到的。依我說,姪兒趕緊找個地方躲過幾時才好。」繩之道:「何仁舫屢次有信來,說要見他一見,就趁此叫他到鎮江走一遭罷。」繩之娘於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只今天晚上就走,不然叫他找上門來,便費了手腳了。」繩之聽了,便自去寫信給何仁舫,就便薦白鳳在那邊學生意。這裡繩之娘子便拉起白鳳,連埋怨帶勸導的說了他一遍,又切囑他到了鎮江,千萬安分,暫時不可回來。白鳳一一領命。外邊繩之已寫好了信,叫個佃工,叫了一隻船,泊在碼頭等候。當天吃過晚飯,便打發白鳳坐了船,到鎮江去了。正是:

流水卷情離欲海,江聲挾浪化銀河。

未知白風去後,阿男又將如何?且待小子閒了,再來開說。

第五回

訂姻緣留住東牀客 戀情慾挾走西子湖

月下紅繩繫一絲,牽成連理玉交枝。

怪他祗綰姻緣事,不為人間綰別離。

匹馬如龍走浙江,任教折翼要成雙。

關山看得如門閾,似此情魔未易降。

上回書中,說到秦白鳳奉了叔父繩之之命,連夜到鎮江避渦去了。他從八里鋪起程,要走竹西亭,過瓜州鎮,渡過長江,才到得鎮江。一路上還有些耽擱,說書的且把他按下,等他到了鎮江再說他不遲。

如今先說寇四爺,這天暴跳如雷,一定要拿刀去尋殺秦白鳳,被寇四娘再三按住,四爺迄自怒罵不了。阿男起先聽得,也有點心慌,躲著不敢出來,後來聽得父親怒罵不了,自己仗著父親鍾愛,便按著羞恥,老著臉皮,捱了出來。走到父親跟前,意思要想伸訴兩句,誰知見了父母,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有掩著面啼哭。四娘見阿男啼哭,不覺也抽抽咽咽的哭起來。寇四爺見此情形,也就不罵了,狠狠的歎了一口氣,在竹榻上一躺。

四娘哭夠多時,方才止住了抽咽,叫一聲:「我兒,你﹍﹍」只說出一個「你」字,便又哭起來。阿男更是哭個不住。寇四爺忽然冷笑一聲道:「你們幹得好事,這是哭得了結的?」阿男聽說,便哭哭啼啼的走到四爺跟前,雙膝跪下。四爺忽的一下坐起來道:「這算是了卻你的事?」阿男轉身對四娘哭道:「母親,請你替孩兒做個主罷。」說著,便膝行而前。四娘迎上一步,雙手把他攙起,摟在懷裡,不知不覺的便大哭起來。寇四爺跳一跳腳道:「你們幹下這些好事,還要在這裡哭。我看你們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可能哭得了結?」說罷,站起來往外就走。嚇得寇四娘撇下了阿男,上前一把拖住四爺道:「官人,你往那裡去?」四爺道:「你們怄的我還不夠?還要我在這裡聽你們哭熱鬧呢。」四娘道:「不是這等說,人命關大的事,官人,你不要出去闖禍啊!」四爺道:「許你們丟醜,就不許我闖禍?」四娘聽說,越發扯住不放。四爺沒法,依舊坐下。三個人六目相看,默默無言。阿男只是低頭弄帶﹔四娘一手支頤,靠在梳妝臺畔﹔四爺手捻著兩根新留的髭鬚,在那裡默默的出神。

歇了半天,四娘歎一口氣道:「事情已經這樣了,我看上去,不如將錯就錯,成就了這件事罷。」四爺聽了,並不言語。又歇了半晌,四娘再說一遍,四爺恨恨的道:「隨你們去攪罷,我不管這件事。」說罷歎口氣,揚長自去。阿男倒在母親牀上二睡了半天,四娘仍是默默無言。這一天的晚飯,母女兩個都個曾好好的吃。

阿男一早便到自己房裡去睡了。心中忐忐忑忑,翻來覆去,如何睡得著?到了二更時分,依舊換了結束,開了房門,到白鳳那裡,意思欲商量一個善後辦法。到了那裡,只見窗裡面漆黑,暗想今天為何睡得這般早?輕輕彈了兩下,不見答應,不覺大生疑惑。要想撬窗進去,又怕到別有事故。轉身到耳房外面一聽,只聽得裡面鼾聲大作,心中迄自疑惑不定。又蹩到正房門前,無意中用手輕輕一推,誰知那門便開了,不覺心中一驚。一步跨了進去,走到房門外再輕輕一推,卻也是虛掩的,便想跨步人內。忽然轉念一想:我和他往來了兩個月,向來他是留燈等我的,何以今天忽然如此?莫非這邊也鬧穿了,把他調開,另外換個人在這裡?我且不可造次。想定了,在身邊摸出悶香火種,點了一枝,輕輕吹了一口氣,把香煙送進去。歇了半響,才挨身進去,把火種吹起了火苗,舉向牀上一照,不覺吃了一驚,原來帳褥俱無,只剩一張空榻。呆了半晌,回身向書桌上一照,只見筆墨等東西都沒了,案頭擺著幾本書,是白鳳天天看的,也不見了。暗想:這件事莫非兩家同時發作?這邊把他挪到那裡去了?為甚昨天晚上還不曾提起半句呢?呆呆的站了一會,不覺撲簌簌的落下淚來。想起昨天晚上,還是有說有笑,相親相愛的何等有趣,今天晚上變了這個情形。況且我白天裡受了多少氣,滿意晚上到這裡來伸訴伸訴,誰知跑一個空。還不知他是到那裡去的?字條兒也不給我留一個。想罷了,又拿火種在桌上地下照了一遍,意思要想白鳳有個字條兒留下,誰知影兒也沒有一點。只得回身出去,輕輕的依舊反手掩上了兩重門,飛身上屋,躥到繩之住房院子裡落下。向房窗上一望,也是漆黑的。走近去側耳一聽,也是聲息全無。悶悶的站了一會,只得仍舊回去。

可憐他這一夜真個是徹夜無眠:心中想到事情弄穿了,不知如何結果?又是憂愁。憑空的一個意中情人不見了,又是疑慮。滿心的委屈沒有伸訴的去處,又是苦惱。心裡頭有了這三件事,來來往往,不知不覺的便又哭起來。眼睜睜看到天色微明,便坐了起來,在那裡出神。也不知坐到甚麼時候,四娘過來了,看見他一個人坐著動也不動,那眼淚和斷線珍珠般落個不住,卻沒有哭聲,也並不抽咽。四娘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我兒,你這是傻甚麼。」阿男猛的一下驚醒了,回過頭來,見是母親,便搭訕著道:「不做甚麼?」一面拉過檢妝,對鏡梳洗。四娘坐在旁邊看他,一面說道:「孩兒,你這件事,我也不來追究你是怎樣弄成功的。昨天晚上我對你父親說了個舌敝唇焦,勸他就把你說給秦家,一則是將錯就錯,二來是家醜不出外傳,好容易說得你父親答應了。你今天好好的出去,不要還是哭哭啼啼的,反要激得他動怒。你快梳洗好了,我們一同吃早飯﹔吃了早飯,我便去央李姆姆做媒。孩兒,你看可好?」阿男只管低頭不答,半晌才道:「孩兒吃不下早飯。」四娘道:「孩兒,你不要會錯了意。這件事原是你的不是,我只為止有你一個,從小兒是千依百順的,所以不來責怪你,反來遷就你,並且代你向父親跟前討了人情,做娘的自問不過如此了。你再是使脾氣,啼哭不吃飯,拿自己的身子去怄氣,那我可不管了。昨天晚上已經沒有好好的吃飯了,今天早飯又說不吃,你究競餓得了幾頓?」阿男也不言語,默默的梳洗過了,四娘便拉了他出去吃早飯。阿男勉強吃了兩口,便自回房,盡力去想他的心事。

四娘便到李姆姆家去,托他做媒。李姆姆道:「四娘好眼力,秦家二官和你們姑娘,真是天生成地配就的一對好夫妻,我便去和你們說合。」四娘道:「大凡親事,總是男家求女家的,姆姆過去,總求說得好看些。」姆姆道:「四娘放心,我自然說得兩面好看。」四娘大喜,千拜托萬拜托的去了。

李姆姆送過四娘,便換過一件青布外衫,蹩到秦家去。繩之娘子迎著笑道:「姆姆,今天是甚麼風把你吹來了?」李姆姆道:「一向少來和相公、娘於請安。」恰好繩之也在家裡,便接口道:「好說、好說,姆姆這麼大年紀了,如何敢當?」李姆姆道:「像我叫做老不死,留幾根骨頭累人。」繩之娘於道:「姆姆說那裡話,此刻孫子也長大了,應該要亨福了,不知幾時娶孫媳婦,請我們吃喜酒?」李姆姆道:「噯唷唷,茶飯也不曾弄得周全,還談這個呢。到是你們二官長大了,大相公又沒有第二個。要早點打算和他成家?」。不知可曾定下人家?」繩之道:「早呢,今年才十七歲。」李姆姆道:「不知一向可曾提過親事?」繩之娘子說道:「提﹍﹍」只說出這一個「提」字,繩之便搶著道:「沒有呢。」李姆姆道:「不知可要提親?如果要提,我來做個媒人,賺兩個媒人錢用用。」繩之道:「不知是甚等人家?想來姆姆的眼力定然不錯,就怕我這個頑姪沒有福氣罷了。」李姆姆道:「我前天到寇四娘家去,看見他家那姑娘,生得十分齊整,和你們二官正是一對,我問起來,知道他還沒有人家呢!」繩之道:「好是好極了,只是我這個頑姪,找是不理他的了。前兩天他犯了家法,我把他趕了出去,不許他回來。此刻不知他到那裡去了?」李姆姆道:「曖呀呀,這是那裡說起!他小孩子家犯的甚麼大事,怎麼便趕了出去,叫他到那裡去投奔?」繩之恨恨的說道:「他是我的姪兒子,我念在先兄一脈,才赴了他,放他一條生路﹔如果是我自己生的兒子,我早就是一刀了。」李姆姆道:「暖唷唷!阿彌陀佛!說說也罪過。他到底甚麼事激惱了相公?」繩之道:「無非是些無恥下流的事,還說他做甚麼!姆姆難得過來,請在這裡吃了中飯去。」說罷,自出去了。

原來繩之看見李姆姆進來,不多幾句說話,便提到白鳳親事上去,便有點疑心是寇家打發來的,後來聽他提到寇家,所以就順口撒個大謊,免得他再來亂瑣。秦、寇兩家,歷代鄉鄰,一家有個男孩子,一家有個女孩子,都生得十分秀氣,一向豈有沒個聯婚的意思?便是繩之娘子,也曾向丈夫提及。繩之總嫌他是個走江湖的女子,一則怕名聲不好聽,二則怕他的脾氣舉動,怕有不妥之處,所以一向擱起不提。今番又幹出這件事來,鬧得八里鋪無人不知,如果將錯就錯成了親,這個先奸後娶的名氣,是終身賴不掉的。繩之雖是鄉下人家,卻還讀過兩句書,守著點廉恥,不像那個講究自由結婚的人,只管實行了交際,然後舉行那個甚麼文明之禮,不以為奇的。

閒話少提。且說繩之娘子也是個極聰明伶俐的人,聽得丈夫這番話,早就會意了。繩之出去之後,李姆姆不住的念佛,又問:「到底為甚事趕出去的?」繩之娘於道:「我也不知道為的甚麼事?那天無端的叫了進來,罵了一頓,便攆出去了。我問過他兩三回,他也不說。」李姆姆道:「可憐!可憐!他一個小孩子家,身邊又不見得有錢,叫他投奔到那裡去呢?」繩之娘子道:「想來他也沒有投奔之處。只有邵伯鎮有個遠房姑夫在那邊,常常都有信來問起他,或者他到姑夫那邊去,也未可知。」諸公,這一個謊又是繩之娘子玲瓏的去處。他因為昨天聽見寇四爺要殺白鳳,白鳳昨天晚上走了,今天就有個李姆姆來做媒,這裡頭不免有點可疑,恐怕是來打聽白鳳往那裡去了,要去追殺,所以白鳳明明往南走鎮江,他偏說是往北走邵伯鎮,以免他追著的意思。這也表過不提。

李姆姆看見做媒不成,雖然繩之娘子留他吃飯,也覺得沒甚意思,搭訕著談了幾句,便辭了出來,逕到寇四娘家去回覆,把繩之的話,一五一十的說了。四踉聽了,也覺得頓然一呆。卻不料阿男掩在屏風後頭,聽得白鳳被他叔父攆走了,由不得如萬箭攢心一般,三步二步,從後面繞到自己房裡,倒在牀上,掩面痛哭。恐怕被人聽見,又不敢放聲。偏偏那李姆姆又坐在堂屋裡嘮叨不斷,寇四娘偏又留他吃中飯,叫人到房裡招呼阿男。阿男推說身於不快,沒有出去應酬。李姆姆吃過飯,又嘮叨了半天才走。四娘送過李姆姆,便來看阿男,見他哭得淚人兒一般,兩隻眼睛腫得有桃核般大。諸公!若是差不多的人家,女兒幹下這等事,他父母知道了,正不知怎樣懲治呢。不比得阿男,他父母半生,只有他一個,從小兒當掌上明珠般看大的,一旦他做下這等事,他母親四娘雖有點怪他,卻又捨不得拿他怎樣,反要設法成全他的事情。所以四娘到他房裡,看見他哭得那副情形,便一屁股坐在牀沿上,歎一口氣道:「暖!這是那一輩子造下來的孽!」坐了一會,才低低的對阿男說道:「兒呀。這不是哭的事情。找想秦家對李姆姆說的話,未必是真的,他家兩房只有這一子,任是犯了彌天大罪,何至於把他攆出大門,只怕是你爹爹昨天瘋了般要拿刀殺人,不知是誰透了風聲給他們,他們恐怕認真弄出事情,把他藏到別處,是說不定的。等我消停兩大,打聽真實了,再托人去說,不怕他不答應。他認真不答應時,我也會翻轉臉面,要他賠還我的黃花閨女,看他擔得住擔不住!」四娘一番半似有理半似無理的話,說得阿男住了啼哭。

四娘又安慰了一會,方才出來,把李姆姆做媒回覆的話,告訴了四爺。四爺心中卡疑半信。後來慢慢採訪,知道這件事是在秦家幹出來的,是被秦家佃工窺見。傳揚出來的。因此知道這件事是自己女兒去就人家的。那恨白鳳的心也就淡了。自從李姆姆去做過媒之後,又傳出來,說繩之把姪兒攆走了,因此外間謠言,又說是秦繩之硬氣,姪兒犯了事,便把他趕了出去,不像寇家仍舊把沒廉恥的女兒養在家裡。四爺聽了這種說話,如何忍耐得住?回到家去,便沒事尋事的拍桌於打板凳亂罵,夫妻兩個也相罵過幾回。阿男明知是為了自己的事,默不敢言。天天受這種啞氣,心中又是思念白鳳,不覺又懨懨的病起來。

一個人做事,真個是不能走差半步,若是走差了半步,便處處都有人指摘的了。阿男生出病來,未免又要延醫吃藥,外面人知道了。又紛紛議論起來,說他生的是相思病。四爺耳朵裡終日不得乾淨,心中更覺煩惱,便不顧女兒生病不生病,即日要帶了妻女,依舊去走他的江湖,意思是要離開八里鋪,免聽這些閒話,並且決定這一回出去,一定在外面揀個女婿,就在外面嫁了女兒。定了主意,便要即日起程。四娘再三攔擋不住,阿男也只得掙扎上路。一路向山東大路前去。他夫妻母女三人。這一去又不免衝州過府,我說書的這張嘴,卻沒閒工夫去跟著他涉水登山。且把他們停頓一停頓,掉轉舌鋒,再把秦白鳳提一提。

秦白鳳帶了一肩行李,袖了叔父書信,連夜動身。到了瓜州,換了渡江船只,渡過鎮江,一路上問訊前去。問到了仁大布店,把行李停放在店門首,親自走到店裡,將書信投遞。恰好何仁舫在家裡,未曾到店,由何彩章、何彩華兄弟兩個招呼,將行李先搬到店裡。一面打發小伙計回家,招呼何仁舫,順便將繩之的信帶去。仁舫見了繩之的信,知道白鳳已到,連忙親自到店裡來。白鳳上前叩見。仁舫便問繩之的好,白鳳說過托庇。仁舫道:「令叔來信,意思要叫賢姪在小店這邊學生意,不知府上耕種的事,怎生放得下?」白鳳道:「家叔因為小姪株守在家,難圖長進。先父故後,又已經廢讀,舍下田地不多,家叔一個人也還照應得過來,所以叫小姪到這邊伺候老伯,看有甚麼相當的事情,可以學習學習。」仁肪道:「小店裡生意本不甚大,事情也不多,既然令叔托到,賢姪不嫌委屈,先在小店裡住下,隨意幫幫忙,以後再說罷。」白鳳連忙謝過。

這天因為白鳳初到,仁舫叫另外備了兩樣小萊,請他吃飯﹔又叫了一壺酒,仁舫自己也在店裡陪著。吃酒中間,仁航和他談些生意經絡,白鳳是聰明人,自然容易領略。彩章、彩華兩個,雖然一向在店裡經營貿易,卻還沒有撇下書本,便和白鳳談些學問。他三個未必就是學問淵博,配說到「講學」兩個字,但是在商務農田中人,能略講文學的,要算他三個是工力悉敵的了。仁舫在旁聽了,自覺得歡喜。況且白鳳相貌又生得十分清秀,舉止亦甚為嫻雅,更覺可愛。當時飯罷,便叫在店裡打掃開一間當街樓面。指給白鳳居住。從此白鳳就在仁大布號裡住下。

彩華把往來書信一事,交給他去辦。日間書信無多,白鳳便學著算法看銀色等事。仁舫察看得他十分勤謹,通信到八里鋪時,便請繩之來鎮江商量親事。繩之直等到七月初旬,新稻登場之後,方才有暇來到鎮江,與仁舫相見。此時亢之沒了」,繩之是白鳳胞叔,將來要做主婚的,親事一層,不便當面自己說。由何仁舫另外請了媒人,兩邊傳話。這愛親做親的媒人,自然不費甚麼唇舌。兩邊傳過了庚帖,議定了行聘禮物,便擇日傳紅。繩之在客邊,沒甚親友,並且住在客棧裡,諸事從簡。仁舫那邊,不免有一班親友前來道賀,熱鬧了一天。

只有秦白鳳悶在心頭,卻說不出,想起與阿男山盟海誓,何等深情?自從這件事鬧了出來,正不知他在父母跟前受盡了多少委屈,此時他在家裡,又不知如何想我?今日我逼於叔父做主,定了何家親事,將來總有相見之日,不知怎樣對得住他?又想起以前幽期密約時,何等恩情,此時獨居小樓,日間門前市廛熱鬧,還容易過去,到了夜闌人靜時,便不免萬慮紛集。況且這種心事不便告訴別人,自從定了親之後,和彩章、彩華已定了郎舅名分,這等事更不能提得半個字。因此鬱在心裡,不得舒發,遂不覺懨懨成病,茶飯懶沾。何仁航父子那裡得知他的就裡,只說他病了,便替他延醫調治。醫生說他鬱悶所致。仁舫以為他一向在鄉間田裡遊行慣的,此時關閉在店裡,所以成了鬱悶。就叫彩章、彩華兩個,輪著帶他去逛金山、焦山、甘露寺等處,替他解悶。雖然略略好些,終久不能復元。他這一病,不知病到何時方好,說書的又不能盡著替病人寫照,只好把他暫時放在牀上,再掉舌鋒,先說別處去了。

且說寇阿男委委屈屈的帶著病,踉父母出門去了。此時暑氣正盛,寇四爺惱怒之下,不顧死活,只催著趕路。先還由水路先到揚州,打算等阿男病好了起旱。誰知到得揚州,阿男的病仍無起色,便一路仍由水路逕到清江浦去。阿男在船上將息了兩天,略見精神。寇四爺便叫渡過黃河,到王家營去,就在王家營起旱,要取泰山一路行去。誰知走了兩天,到了宿遷縣,阿男又重新病倒。這天才落了店,他便渾身上下熱得如火炭一般,涕唾全無,嚇得寇四娘忙向店家打聽,請醫生來診病。醫生說是受了暑,開了一劑清涼解暑的方子,吃下去絕無效驗。四娘便埋怨四爺:「都是你逼他走旱路,受了暑熱。」四爺還是一肚子沒好氣,並不理會。虧得四娘百般調治,才把燒熱退了。但是依然不茶不飯,每日子午兩時手心腳心仍然是燒的。形容日見消瘦,唇青面白,只剩得兩頰排紅。到了夜來,便是夢魂顛倒,囈語模糊。寇四娘明知他的病情,爭奈不便和四爺說得,只好暗中設詞開解阿男。阿男雖是個女孩子家,卻是走過江湖,見多識廣,會打主意的人。暗想:我只管病在這裡,終不是個了局。不如將息好了,設法尋著了他,再圖終身之計。想定了主意,便天天打算尋著了白鳳之後,如何偕隱,如何過活,如何溫存,越想越快活,那個病就慢慢的好了。

時候也到了七月下旬,天氣也漸漸涼快了。寇四爺又整理起程。阿男跨了自己家養的烏孫血汗黃縹馬,一路上按轡徐行。第一站到了紅花埠,第二站過了李家莊,這李家在已是山東沂州府、剡城縣所屬,第三站到了豐城。這一路都是平陽大路,再往前去,便是山路了。這天到了豐城,落了客店,吃過晚飯,寇四爺交代早睡,明天要起早趕路。當吃飯時,喝了兩杯酒,一早便睡了。他意思仍是明日一早起來,要趕早上路。誰知睡到明日起來時,已是日高三丈了,看看四娘,仍是瞢騰大睡,連忙把他推醒。四娘坐起來,揉揉眼睛道:「呀!這是甚麼時候了?」轉眼一看,卻不見了阿男。又道:「呀!阿男那裡去了?」連忙趿鞋下地一看,房門是虛掩的。開了門,叫了店小二來,問道:「我家的姑娘那裡去了?」小二笑道:「你老人家關了房門睡覺,誰知道你家姑娘?」四娘大驚,轉身人房,只見四爺在那裡頓足道:「罷了!罷了!」指著桌上叫四娘道:「你看這是甚麼未?」四娘走近一看,卻是一撮香灰﹔便知道阿男夜來燒了悶香,心中更是一急。忽見那店小二走來,說道:「你家姑娘可有了?」四娘道:「沒有啊,你可見來?」小二道:「豈但不見你家姑娘,我方才到後槽去,你家那匹牲口也沒了。」寇四爺聽說,人覺一陣急怒攻心,一口鮮血直噴出來,覺得眼前一陣漆黑,便砉的一聲仰跌在地。嚇得四娘抱住亂喊,喊了半天,方才醒來。四娘又央人去尋了些童便來,給四爺喝下,略略定了一定。那店主人走來道:「今大早上起來,我店裡大門是好好鎖著的。怎麼連人帶馬都不見了,莫非飛上天去了?」四爺不住的搖頭,身於一歪,便躺在牀上,從此氣成一病。只可憐四娘又要侍奉丈犬湯藥,又要思憶女兒,慢慢的也生起病來了。說書的先盡他兩個病人在牀上躺躺,卻先提一提阿男往那裡去了。

原來他早走好了主意。這一夜,等父母睡了,人靜的時候,他卻拿出一枝悶香點著了,插在桌上。拿了革囊,帶了幾兩銀子,與及些乾糧帶在身邊。仍舊扮了男裝,結束停當,拿了鞍轡,悄悄開了房門,反手掩上。摸到後槽,把那一匹烏孫血汗黃騾馬牽了出來。走到大門前,見已經上了鎖,便用一個啄木解鎖法,把鎖解下,開了大門,牽了馬出去,將僵繩拴在一棵樹上,把鞍轡一一裝好。翻身進了店門,仍舊替他關門上鎖,然後騰身上屋,跳在門外。在身邊取出早先備下的四張神駿靈符,拴在四個馬腿上。這也是他們白蓮教相傳的道術,無論甚麼騾馬之類,腿上拴了這個符,跑起來比平日要加四五倍快。譬如這馬是日行百里的,拴了符便可以走到四五百里。阿男拴好了符,便騰身上馬,加了一鞭,向來路而去。那馬發開四蹄,追風逐電般一夜不曾停止。走到天明,已到了黃河邊,連忙叫船渡過黃河。走了一天,黃昏時候便到了八里鋪,將馬匹拴在村外一間都天廟前,自己走到廟內略歇,吃了些乾糧。好在這都天廟是一座廢廟,廟裡沒有人的。他等到人靜時,便走近村前,騰身上屋,竄到秦繩之家,伏在窗外,要聽一個白鳳的消息。

此時八月初旬,繩之已從鎮江回來。阿男向裡一張,只見繩之伏在桌上寫信,便潛心靜氣的等他寫完、看過、封好,在信面上寫了「祈交白鳳舍姪收啟」。心中不覺懊悔道:「這仍然是沒個著落,如何是好呢?」只見繩之把這封信套在一個大信封內,又封了口,這個信封是寫現成的,寫的是:「寄鎮江西門大街仁大布號何仁舫先生臺啟。」阿男暗道:「慚愧,今番得著了也!」悄悄的翻身上屋,仍舊竄至村外,跨上黃膘馬,打動了一鞭,到了瓜州鎮,天還沒亮。在馬腿上解下了神駿符,就在江邊候至天明,叫個渡船,渡過鎮江去。在市上買了幾件行李,到甘露寺去借一所僧房歇下。安頓了馬匹,便出門問訊。到了西門大街,果然有個布店,招牌是「仁大」二字,便不住的在門前來來往往,一則留心體察房屋情形,二則察看店中人物。走了幾回,果然看見秦白鳳在裡面。不覺喜得心癢難搔,巴不得即刻上前相見。無奈耳目眾多,不便造次,只得回到寺內,眼巴巴的盼到黃昏,向和尚買了碗齋飯,胡亂吃了,寧心耐性,等到人靜時,方才逾垣出去。走到了西門大街仁大布店門首,抬頭一望,只見一排四五個樓窗,有兩個裡面漆黑,有兩個還略有燈光。要待上去張一張,卻恨窗前沒有個立腳之地。好阿男,騰身上屋,將身背貼在房簷邊上,用一個懸崖撒手法,身子向後一翻,把雙腳掛在簷瓦上,身子倒掛下來。伸手摸著窗槅,輕輕挖開了明瓦片,往裡一張:只見兩個不相識的人,在那裡各睡在一個鋪上,隔牀談大。阿男一翻身。仍舊上屋,到那邊一個樓窗上面,照樣翻下來窺探。只見白鳳在那裡拿著扇於在牀上趕蚊子要睡。阿男輕輕彈了兩下,白鳳側耳一聽,阿男又彈了兩下,白鳳便停了扇子,轉面過來。阿男輕輕叫道:「哥哥開開窗。」白鳳吃了一大驚,走到窗前,把窗扇一推,颼的一聲,阿男已躥了進來。白風見了,又驚,又喜,又害怕。正要說話時,阿男早走過來,把他雙手捉住,一翻身背了起來,一腳踏到窗檻上,往下一跳,早已到地。放下白鳳,攜了手,一直跑到甘露寺,叫白鳳在外等著,他卻騰身上去,回房取了行李,帶了馬匹,開了大門,出來拴上神駿符,扶白風上了馬,然後自己騎在馬鞍後面,加上一鞭,向杭州大路而去。可憐白鳳始終猶如做夢一般。正是:

甘向半途拋父母,卻從夤夜走夫妻。

未知到了杭州之後,義有甚事?巳待小子閒了,再來開說。

第六回

籌旅費佳人施妙術 怒私奔老父捉嬌娃

居然一線可通天,樓閣嬪姬證妙詮。

莫漫當場譏幻術,古來幾輩是真仙。

百年方慶賦駕鳳,偕隱湖山樂未央。

誰料罡風天外起,無端折翼散鴛鴦。

且說秦白鳳被阿男連夜硬挾上了馬,放開轡頭,逕向杭州大路進發。白鳳在馬上,只聽得耳邊呼呼風響,嚇得眼睛也不敢睜開。生平又沒騎過馬,這匹黃驃馬又格外高大,顫巍巍的生怕跌了下來。幸得阿男在後頭緊緊摟住。一直跑到天色微明,已到了蘇州界內。路旁一個小小村莊,隱隱看見村裡射了點燈光出來。阿男便收住了轡頭,扶白鳳下了馬,在村口一棵樹上拴好了馬匹,叫白鳳看了。自己蹩到村裡一看,見那燈光是一家磨豆腐的人家,便買了兩碗豆漿出來,遞一碗給白鳳,在革囊裡取出乾糧,兩個人吃了一飽。還了豆腐店的碗,重新上馬,又向前進發。

走到了黃昏時候,便到了杭州地界。阿男又扶白鳳下馬,解去了馬腿上的神駿符,兩個人牽著馬,緩緩前行。白鳳已是肌腸雷嗚,更兼受了一日一夜馬上的顛簸,覺得、渾身酸疼難當,一步一捱的走不動。阿男見了十分憐惜。看見路旁有一家酒店,就在門外拴了牲口,同白鳳進去,揀個座位坐了,叫酒保取酒來,借此歇息。吃過一巡酒後,阿男便問店小二:「這裡近便地方,那裡有客店?」店小二道:「客官可是要落店?」白鳳道:「正是。」小二道:「客官不嫌簡慢,小店後進有寬大房屋,一般的安寓客商。」阿男大喜,便叫小二領路,自己親到後面去看。

原來後進是一座大院子,平列著五七間正房,兩旁還有四間廂房。阿男指了一間正房道:「我們就借住這一間吧。請你代我把牲口拉了進來,卸下行李轡頭,一面給他上點料。」小二答應去了,阿男便督率著他搬了兩件行李進來。親自開了鋪蓋,拂拭了桌子,叫小二:「把酒菜搬了進來﹔我們在房裡吃酒。你給我們弄點晚飯。」小二也答應去了。阿男才出去招呼白鳳,一同進來。可憐白鳳自從被阿男背在身上,跳出樓窗,挾了上馬,一路上只有驚慌害怕的心思,滿肚子的疑惑也來不及去想,直到了此時,又是渾身酸疼,坐定了更覺得厲害。大約不慣騎馬的人。每每犯著此病,何況他又是帶病的!阿男來招呼他進房時,己是兩腿都不能動了。幸得阿男攙定了,才一步一拐的走到房裡。小二掌上燈來,又添了兩樣菜,泡了一壺茶,方才出去。

白風聽得小二說話口音,和揚鎮一帶大不相同,方才把那疑惑的心腸提了上來,開口道:「妹﹍﹍」只說了這一個字,便連忙頓住了。阿男連連搖手,悄悄道:「暫時只叫兄弟罷。」白鳳道:「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來了?」阿男道:「這是杭州。」白鳳吐出了舌頭道:「杭州!我們走下了多少路來了?不是飛的麼?」阿男道:「你還不知道,我一大一夜從沂州趕到鎮江呢!」白鳳只是搖頭。又問道:「你來的時候,四爺知道麼?」阿男搖頭道:「便是娘也不知。」白鳳道:「我們跑到這裡做甚麼?」阿男道:「我自從這件事給父親知道了之後,日夜不得安寧。那天晚上,還到你那邊去,誰知你已經不見了。可憐我滿肚子的委屈,沒處伸訴。後來還是我娘的主意,要將錯就錯,叫人到你家去做媒人。誰知你家叔叔,說你犯了甚麼事,把你攆走了。我得了這個消息,這一急,差不多要走到死路上去。後來我父親一定又要出門,可憐我帶了病,跟著跑。在路上又病倒多時。到了豐城,那天晚上,是我偷了馬匹,私逃回八里鋪,夤夜到你家去打聽你的消息。恰好看見你家叔父寫信給你,我看見了信面上的地址,便連夜趕到鎮江找你的。」白鳳道:「你騎的是甚麼馬,跑得那麼快?」阿男道:「馬是一匹好馬,我又用了符術,所以一天好走幾百里地。」白鳳道:「我們到了此地,還打甚主意?」阿男瞅了一眼,笑道:「憑你打甚主意罷,此刻我是你的人了。」白鳳皺眉道:「我兩個的情義,自然是巴不得能夠天長地久的了。但是隻身出來,甚麼都不曾帶得,這裡杭州地方,又是個人生路不熟的所在,將來怎生過活呢?」阿男笑道:「這個那裡慮得那麼長,我們且管見一天過一天罷了。」

說話時小二送上飯來。兩個吃過了飯,白鳳實在困乏極了,先自和衣睡下。阿男淨過了手腳,聽得白鳳哼聲不止,便也和衣上牀,用他學就的那按摩之術,替白鳳通身按摩。心中無限憐惜,暗想:若不是怕父親追上來,我斷不肯累他跑這許多快路。一面想著,一面逐節按摩,白鳳便慢慢的睡著了。阿男方才悄悄睡下。

到了次日,白鳳的困乏略略好了些兒。兩個左右閒著沒事,阿男終日替白鳳按摩。將養過幾天,便好了。阿男打算另外覓一個住處,做個長久之計。白鳳道:「我們何不仍舊回到揚鎮一路?離家也近點。這裡人地生疏,樣樣不慣。」阿男道:「你有所不知,我們教中,有多少法術。我在豐城逃了出來,我父親如果要追趕我,他自有圓光之法,在水中一照,便看得見我們在那裡。那怕走到隔省,也照得出來。只要再隔一省,便看不見了。若是在江蘇,他在山東一照便見,所以我才走到這裡來。」白鳳道:「比方他回到江蘇再照,豈不是又要照見了?」阿男道:「不相干。他必要在我發腳的所在,才照得出來。他離了豐城客店,往那裡去照?」白鳳道:「依那麼說,我們是永不回家的了?」阿男道:「過些時再說。家中一定也要找找們。將來你一面寫信求叔叔,我一面寫信求父母。你是兩房獨子,我是個獨女,怕做長輩的不依從我們?我們此刻先尋一個安身之地,住在客店裡,我又是這個裝束,終不便當。萬一敗露起來,又要費事。」兩個商量定了,便去尋房子。在西湖邊上,尋著了一處合式的便搬了過去。阿男復了女裝,兩個人便做起長久大妻,真是十分美滿,如願相償。那一種恩愛溫存,說書的嘴笨,說他不出來,只好由得諸公去默想他的情形的了。他兩個便如此,只可憐他兩家的上人,為了他兩個,苦得甚麼似的。可是他兩家人分在兩起,

說書的一張嘴,不能說兩頭話。如今先說寇四爺在豐城病倒。他這病不過是急怒攻心,一時心血逆行,沖了一口出來。及至怒氣過了,不過覺得身體困倦,將息幾天,自然好了。只有寇四娘失了女兒,已是一急﹔看見丈夫噴出血來,義是-嚇﹔及至救蘇了丈夫,又想起女兒,未免傷心﹔加以又伏侍了兩天病人,自己不覺便病倒了。日間恐怕四爺動怒,不敢言語,到了夜來,睡夢之中,不免要呼兒喚女的啼哭。每每自己哭醒自己,不然就是自己叫醒自己。這種苦思成病的診候,最是難治。從此寇四娘淹纏牀褥。

寇四爺只急得雙足亂跳。自己病好之後,已經照過一次圓光,隱隱的看見她渡過鎮江去,以後的影子就亂了。心中急著要去尋她,爭奈四娘的病不肯好。足足淹纏了一個多月,方才可以掙扎起牀。又將息了幾天,四爺性急,便僱了車,動身回南。在路走了五天,才到了王家營,渡過黃河,四爺另外僱了一艘船,直到瓜州鎮去。原來他打定了主意,要到鎮江尋阿男,恐怕四娘一個人在家,沒有照應,因此要送他回娘家去,自己好安心去尋女兒。當下把這番意思對四娘說知,四娘自然無不聽從之理。商量定了,便叫船戶開船,直放瓜州。

四爺在船上又和四娘商量,此去到了餘家,只說阿男在家看守門戶,未曾來得,這是家醜不可外傳之故。又切囑四娘:「千萬不要露出思念女兒的形狀。等我往天涯海角,將這浪蹄於尋了回來。」四娘道:「官人所說,我都依得。但不知官人尋著女兒,將他怎生發落?」四爺聽說,慢慢的低下頭去,默默無言。四娘哭道:「他年紀說大不大﹍﹍」四爺道:「說小可也不小了。」四娘道:「他這番走了出去,無非是一點癡心。官人,你可憐我一輩子只有他,將來要招個女婿,做個半子之靠的。」四爺不等說完,便冷笑道:「他自己找著了個女婿,便父母都不要了,逃得無影無蹤,靠呢!」四娘道:「官人尋著了他時,如果動了粗,叫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只得﹍﹍」。說到這裡,便硬咽住了。四爺道:「依你尋著了便怎麼?」四娘沉吟了一會道:「依我呢,只要知道了他的下落,便由他去了。我料他無非是和秦家二官在一起。他們願意回來最好,若是不願意回來,官人只要記住了他的地方,等我也去見見他。」四爺道:「好自在的話!你自疼愛女兒,一廂情願的這麼掃算,只怕秦家不肯呢!就是秦家肯了,帶了他們回來,重新行媒說聘,花燭拜堂,這件事鄉眾鄰里都當新聞說的,不要說他便一輩子受人指摘。我的女兒,何苦叫他如此?」四娘道:「不啊,就帶了他回來,仍舊許給我姪兒小棠。」四爺只是搖頭。四娘道:「不啊,我們不要上瓜州,只回八里鋪去。官人在家安息幾時,等我出門去尋他。」四爺道:「這個那裡使得?」四娘道:「放官人自去,我總不放心。」四爺道:「你總不過怕我難為了那賤人﹔我尋著他時,便不傷他一毛一髮,還你一個人便是。這樣,你可放了心?」四娘道:「得了官人這句話,我方才放心。」夫妻兩個商量妥當,那船戶便按站前進,不日到了瓜州。夫妻二人,付過船錢,捨舟登陸,逕投餘家來。

餘小棠自從父母亡故之後,便接了他一位寡嬸張氏到家,代他料理家政。餘小棠的父親,向來走江南一路,販賣布匹,他從小就跟著在外頭歷練。所以他父親故後,他自己年紀雖輕,卻還能承父業。好得走慣的各碼頭,所有交易店家,他都跟著父親見過,所以更易為力了。此時是要趕冬令生意,收買了若干貨,正打算販運往南京,恰遇了四爺夫妻到來。小棠見了姑夫、姑娘,自有一番應酬。他那位嬸娘張氏,自然也迎出來招呼。老姑嫂們久不見面,格外親熱。張氏便問:「外甥女兒為何不來?」四娘道:「姑娘們年紀大了,出門不甚便當﹔況且家下也沒有人看守,所以沒有和他來給舅母請安。」四娘嘴裡便這樣說,可憐他心中就如同萬箭齊攢一般,面色上又不敢露出來。張氏不知就裡,還要問長問短,四娘只得勉強應酬。四爺和小棠談天,只說有事要到江南走一遭,你姑娘想要回家看你,所以同著來的。小棠道:「如此巧極了!姪兒恰好要販貨到南京去,姑夫請在這裡稍停幾天,一同上路去。」四爺道:「我有緊要事,只到鎮江,不到南京,打算明日一早就走的。」小棠於是款留了一宿,四爺自過江去。先下了客店,然後出來在大街小巷,庵堂寺觀,處處物色,那裡有個影兒?一連尋了十多天,猶如大海撈針一般,心中不免悶悶。

這天走得乏了。看見路旁一座大茶樓,便走了進去,泡了一碗茶,在那裡歇腳。只見遠遠的坐著一個人,也在那裡吃茶,卻和一個人在那裡談天。這個人手裡拿了一枝筆,指天畫地的,不知說些甚麼﹔那個吃茶的人,卻是秦繩之。四爺心中不覺忽的一動。但因求親不遂,心中有點不快,因此不便過去招呼,只見那拿筆的人走開了,慢慢的走了過來,手裡還托了個盤兒,原來是個測字的。四爺便招呼他過來,拿了一個紙卷,隨口說是問求財。那人看過紙卷,胡說亂道的恭維了幾句。四爺指著繩之道:「那人叫你測字,問什麼?」測宇的道:「他問的是尋人。」四爺心中又是一動。歇了一歇,便走到繩之那桌子上去招呼。繩之見了四爺,心中也是一動。彼此都是為了小兒女走失了﹔又因為兩個在先有了私情,此時都疑心是相約潛逃的,所以繩之、四爺一見了面,各人都懷著鬼胎。四爺先招呼道:「秦相公難得過江來的。」繩之道:「正是。因為看個朋友,所以到這裡來走走。四爺,你不是到北路上去了的麼?為何有空到這邊來?」四爺道:「不要說起。誰知這兩年北路上年成不好,到那邊做不出生意來,只得帶了家眷們回鄉。我又是在家裡悶住不慣的,所以到這邊來走走。」繩之聽了,心中又是一疑。

原來白鳳夤夜跟阿男走了之後,次日彩章、彩華兩個查見,沒了主意,飛奔報與仁舫,一面專人到八皇鋪去報信。繩之夫妻得信,猶如青天下了個霹靂一般。繩之便渡過江來,和仁航商量尋訪之法。繩之娘子在家,急得如同熱鍋上螞蟻一般,燒了家堂香,又去拜叩天地,什麼都天廟、土地伺,處處都去求到。可憐他婦道人家,除此之外,再無別樣見識。然而所為的不過一個姪兒,並非自己所生兒女,誠懇到如此,這個婦人,已是十分難得的了。到了今日女子社會中,只怕要照樣尋半個也難呢!

閒話少提。且說繩之娘子除了燒香求神之外,便天天打發人過江去取信。繩之過江見了仁舫,查看了形跡,也是無法可施,抑且莫明其妙。尋訪了幾天,總是渺無下落。繩之心中已是有幾分疑到是和阿男同遁的,只是對仁舫不便說出來。只得出了招帖,定了賞格,各處大街小巷去張帖起來,說是送到者謝錢多少,送信因而尋獲者謝錢多少。大家看了,徒然垂涎他那筆賞錢,那裡去尋他的蹤跡?這賞帖在外貼了一兩個月,被風雨剝蝕的也有,被別人招帖蓋沒的也有,久矣乎冷淡下來了。所以寇四爺到了鎮江,沒有看見那招帖。

當下繩之聽了他家眷已回八里鋪的話,心中又是一疑。暗想:若是他家女兒好好的在家裡,這就是我錯疑他人了。因順口問道:「四娘、千金都好?」四爺道:「托庇都好。」說話時,四爺已叫了兩角酒,一盤肴,請繩之吃酒。原來揚鎮的風氣,茶館、酒飯合而為一的,所以如此便當。飲酒當中,繩之不覺露出白鳳走失的話。四爺問了走失的日子,心中越發料定係自家女兒所為,卻又不便說出。因故意問道:「不知二官平日可曾結交過匪人?論理這樓窗上跳下來,毫無聲息,是不容易的事。這一兩個月之內,可有點信息麼?」繩之道:「就同泥牛入海一般,永無消息。」四爺道:「不是我誇口,若是早遇了我,此時早已找著了。」繩之道:「如此,敢就費四爺的心。」四爺道:「我並不能分身代你們去尋人,我只能代你們查一查他蹤跡所在。」繩之大喜道:「如此還是費心。但不知怎生查法?」四爺道:「只要領我到他發腳逃走的所在,我自有法於查見。」繩之大喜。又喝了兩角酒,便搶著惠了茶酒帳,一同到仁大布店。

彩章、彩華兄弟接著,和四爺通過姓名,繩之說明來意,彩華兄弟也自歡喜。即親自領了四爺到白鳳當日的臥房裡。四爺叫拿一碗水來,他對著那碗水,不知弄點甚麼玄虛,閉看兩個眼睛,鬼混了一陣,忽然低下頭來,張開眼睛,盡著對那碗水裡去看。諸公!須知這就是他們白蓮教裡法術之一。他這一看,已把白鳳、阿男兩個逃走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了。心中又是惱,又是恨,到了此時,方才豁然明白,這件事只有自家女兒不好,與別人毫不相干。看罷了,不覺歎了一口氣道:「人是到杭州去了。」彩華兄弟急問道:「不知人可平安?」四爺道:「平安得很。你們趕緊打發人去尋他罷,大約是住在西湖邊上。」說罷,又對繩之道:「我們借一步說話。」

繩之便和四爺出去,找了一個酒館坐下。四爺道:「我們累世鄉鄰,一向和睦,今年尤端兩家小孩於弄出那回算來。起先我還以為大家都有點不好,所以我還有點惱你令姪。今天我圓光看去,這回令姪走失,都是我家那賤人,偷了我馬匹,從沂州逃到這裡,半夜拐走你令姪的。我在布店裡不便說這個話,所以約了你出來,請你趕緊收拾行李,我們一同到杭州去。」繩之沉吟道:「這個﹍﹍。」說了這兩個字,底下便說不出話來。四爺道:「秦相公,你不必多心。我們走江湖的人,最是爽直。當初的時候,我以為這些事情,總是男的勾引女的,所以我很惱你家二官,簡直要殺了他出這口氣。此刻明白了是我家的賤人不是,那裡還有存別樣心之理?這一去尋著了,我們各帶各的人回家,照舊是鄉鄰相好。」繩之見他說得爽直,便應允了。問道:「不知四爺打算幾時走?」四爺道:「我要走馬上就可以走得,好在我一件行李也不帶。」繩之大喜,便約定了次日動身。到了次日,取了行李,別過仁航父子,會了四爺,向杭州而去。他兩個在路上並沒有烏孫血汗馬,更沒有什麼神駿符,不是一天可以走得到的,我且暫時把他按下。

且提一提那一對癡兒女,在西湖邊上住下,說不盡的你恩我愛,竟是一對夫妻。有時聯袂遊山,有時同舟泛水,無拘無束,甚是優游。爭奈阿男帶來的銀錢無多,看看已將用罄,白鳳便日夕心焦。阿男道:「你且不必憂心,等到真是沒有錢用時,只要我出去一遭,一、二百弔錢,馬上撈得回來的。」白鳳道:「說是這樣說,但是我們總要想個長久之計才好。」阿男沉吟道:「這也說得是。既如此,你到外面去買幾匹白布,再買一面小銅鑼來,等我做個作用弄點本錢再想法於做個小小生意。我們所望不多,只要夠我兩口子用的就是了。」白鳳道:「是甚麼作用?」阿男笑道:「你且莫問,先去買了布來。」白鳳依言,到城裡去買了幾匹粗白布和一面小銅鑼。阿男又到人家竹園子裡去,化了幾文,砍了幾根竹子回來,都截作一尺多長。又把買來的布,一匹匹的接縫起來。又紮了一個美人風箏。夫妻兩個忙了一天。

到了明日午飯過後,把各樣東西,收拾了一擔,白鳳挑了,鎖好了門戶,兩個人一同進城。找了一片空場,把那短竹枝插在四面,拿白布來圍了一個場。阿男拿起小鑼敲起來。杭州是個繁華所在,又是省會地方,阿男又生得姿容出眾,十分妖燒,不一會,便引得人山人海般圍著場於觀看。阿男敲著銅鑼,唱了一支道情,對眾人說道:「我們走江湖的,路過貴境,缺少盤纏,要向列位奉借。但是沒有空手向人討錢之理,幸得生平學就了一門戲法,敢向列位搬演一番。這也是出門人無可如何的舉動,有甚個週到的地方,還望列位見諒。」說著把銅鑼交給白鳳,白鳳也學著敲起來。阿男取一碗水,拿在手裡,又對眾人說道:「戲法便有多般,不知那一種才合列位的眼?我想這一片空地,白白放在這裡可惜,不如蓋一座房子在上頭,豈不是好?待我姑且試一試,如果蓋不起來,列位不要見笑。」說罷,呷了一口水,鼓著氣,向四面一噴,周圍看的人,覺得好像飛砂迷目一般,一個個都拿雙手去揉眼睛。及至開廣眼時,忽見場中現了一座房子,紅牆綠凡,四面千門萬戶,金碧輝煌。阿男道:「慚愧,一時水木匠呼應不靈,沒奈何向洞庭君處借了這座凝碧宮來,給列位醒一醒目。」說罷,拉了白鳳一同到房子裡去,進了這個門,卻出那個門。出了那個門,卻又進了這個門。四面穿插一番,方才出來。看的人已是齊聲喝采。

阿男又對眾人道:「這般一座凝碧宮,沒個人住在裡頭,豈不荒廢了?沒奈何神仙洞府,必要神仙居住,我們凡人卻住不得,且待我請幾位仙姬下來,住在裡面,給列位看看。」說罷向白鳳道:「我要在這裡看守房子,不能分身,你代我上天去請幾位仙女下來。」白鳳道:「又沒個梯子,叫我怎樣上去?」阿男道:「呸!沒用的東西!我天天上去三五回,何嘗用過梯於來?你不去也罷,我自有伙計去。」說罷,取過那美人風箏來,對著風箏說道:「伙計啊,我輕易不敢煩你,因為我家漢於沒用,不敢上天,所以煩你到天上走一遭。不論是何仙女,請他幾位下來。」說罷,提起線來,迎風一放,那風箏便滔淚上去,越上越高,越高越小,不一會,只看見像一個黑點兒了,阿男便把放出去的線收起來,越收越下,越下越大,慢慢的看得出是個美人風箏了。卻有一般奇怪,放上去的只有一個美人風箏,此時看上去,好像有七八個之多。阿男再收一回線,越發看得清楚了。只見七人個美人,猶如活動的一般,大有顧盼轉動之勢。阿男卻停住了手道:「仙女是已經請到了。望列位高抬貴手,賜借幾文盤纏,好待我索性請了下來。列位也許開眼界,見見仙人。」說話未完,那四面的人,都一齊把錢往場上摜去。

阿男是走慣江湖,弄慣此事的人,一看地下的錢,便有了數,意思嫌少。因把線頭交給白鳳拿著,自己取了一碗水,拿在手裡,對眾人道:「我們夫妻兩個,路過貴境,求借盤纏,斷沒有爭多較少之理,但是承賜的似乎還不夠用。此刻我想了個商量之法,這一座凝碧宮,想來諸位都想進去瞻仰瞻仰。我定一個價錢,願到裡面去看看的,每位收錢一百文。在我這碗水裡洗過眼睛,進去逛一趟。但是我還有一句話,預先表明:我這個明明是法術,如果不給錢,不洗眼,擅自進去的,碰破了頭,磕傷了臉,卻不要怪我。」說罷了,一時出錢洗眼進去的人,不計其數。亂了一大會工夫,方才停住。阿男放下水碗,把風箏收下來。說也奇怪,放上去時,明明一個美人風箏,到收下來時,忽然變做了七個美人,每人手裡都拿著一種樂器,有拿簫的,有拿笙的,也有拿了不曾見過不知是甚麼東西的。阿男一一和他見禮。這七個美人便笙蕭齊奏起來。一面奏樂,一面步到那房子裡去,在那千門萬戶中,左穿右插,猶如蛺蝶穿花一般,好不熱鬧。阿男在這個當口,又向四面求了一回賞,一面和白鳳收拾地下錢文。眾人正定睛看得出神時,忽見房子裡透出一縷濃煙,內中隱隱看見點火光,一霎時那煙越出越多,散將開未,恰好又起了一陣旋風,把那濃煙吹得布散四面,圍看的人,一個個不覺都眼淚鼻涕齊來,拿雙手亂揉。及至耳邊聽得一聲小銅鑼敲響,眾人舉眼看時,早已天清地朗,那房子、美人、濃煙一齊不見了,仍剩下一片空場。白鳳、阿男早收拾好錢文,向眾人道謝,看的人就一哄而散了。

他夫妻兩個收拾回去,點一點所得的錢,約有四五十弔。白鳳說道:「有了這個,又可以過幾時了。」阿男道:「本來我就叫你不要擔心,總可設法過幾時的。但你昨天說過,要做個長久之計。我打算再出去玩幾天,多弄幾弔錢做本,我們做個小小生意,才可以長久呢!」白鳳道:「這個也是一法。就怕玩得多了,沒人看了。就是有人看,他也不肯多給錢了。」阿男道:「我換著樣兒去玩,怕他不看?他不給錢,我有向他要的法子。」白鳳道:「正是。我要問你,方才那些人到房子裡去的,不知他們都看了些甚麼?」阿男道:「這個我那裡知道?戲法本是隨心幻化的。他是個富貴人,就看見金碧輝煌。是個高雅人,便看見琴書字畫。我變把戲,只能變個外場,至於裡面,是各人的心自己去造的,我怎樣知道他們見的是什麼呢?」白鳳道:「照今天的情形,一年只要出去玩幾趟,我們就儘夠用了。」阿男道:「其實這個拋頭露面的,我也不願意出去。你既然立定主意,要圖一個長久之計,我只要一連出去幾天,弄個做生意的本錢出來,以後我就永不出去了。」當夜夫妻兩個商量商量,歡歡喜喜的,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午後,他兩個又收拾停當,仍然進城,到了昨天那個場子上去,照舊設了布圍,阿男又敲起小銅鑼。他昨天的把戲,人家多有看過的,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大家都知道他的戲法好。所以今天他的布圍方才圍好,早已哄動了排山倒海般人,圍住了場子了。阿男方才敲動銅鑼,還不曾開口說話,忽見人叢中跑出一個軒昂大漢,分開眾人,跳入場裡,劈面把阿男打了兩個嘴巴,一把扭住頭髮,捉了就走。白鳳吃了一驚,定睛再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正是寇四爺。嚇得魂不附體,連場上的東西都顧不得,向人叢中一鑽,便逃走去了。正是:

意外悲歡增悵惘,個中消息掌盈虛。

要知他二人從此折散之後,還能復合否?且待小子閒了,再來開說。

第七回

甘舐犢千金嫁阿男 賦關雎百輛迎淑女

私語喁喁計久長,曉來猶帶口脂香。

可憐忽地遭摧折,人各天涯又洞房。

離合悲歡事有無,是圓是缺半模糊。

一般處境渾難辨,若個成雙若個孤。

當下寇四爺捉了阿男,不由得阿男不跟著走。起先還揪著頭髮,走了一箭之路下來,四爺放了手,阿男也只得亦步亦趨的了。只可恨那一班跟在後頭追著觀看的,也不知於他甚事,要他遠遠跟隨。四爺沒法,打發他們走開,心中十分急躁。雖然他跟他的,我走我的,各不相於。然而自己是個外路人,帶了個女子同走,萬一驚動了地方,前來問兩句話,就未免繁瑣了。心中正自煩悶。忽見路旁一間茶館,便帶了阿男進去,揀個座位坐下,泡了一碗茶。四爺勉強斂了怒容,默默坐著。只可憐阿男心中千回萬轉,心事猶如一團亂絲一般,不知從何處想起的好。忽然想著:我雖被父親捉到這裡,幸得昨天弄了幾十弔錢,他拿了這個,也可過活幾時。不然,拿來做盤費回八軍鋪去,也綽綽有餘的了。忽然又想著:他向來最服小,我父親兇神惡煞般跑來捉我,不知他嚇得怎樣了,萬一嚇病了,沒個人服侍,這便怎牛是好?想到這裡,不覺一陣心傷,暗暗落淚。忽又想到:父親捉我回去,不知把我如何處置?索性因為我做了醜事,把我殺了剮了呢,倒也安心靜意,死到九泉之下,去等他做來世的夫妻。但是依了我母親的主意,無非又是要我嫁什麼表兄餘小棠。我若依了母親,嫁了姓餘的,將來卻怎樣對他?若是不依母親,除死之外,別無他法。心中左右盤算,只有尋死一路最為高著。心中默默尋思了一大會。此時外頭跟著看的人,見他父女兩個坐著不動,便漸漸的散了。

四爺見眾人散去,便惠了茶錢,帶了阿男,到河邊上叫了一隻船,到鎮江去。阿男在路上,一心只要投水尋死,所以雖然無心觀玩景致,卻也終日推開篷窗,倚舷閒眺。問他心事呢,他實在是要乘隙投水。無奈一路行來,卻是內河小水,生怕跳了下去淹不死,被人救起來,反覺沒有意思。四爺呢,此時已看得這個女兒是與我不相干的了,不過他母親一定要他回去,我便送他回去,以了我事罷了。父女兩個,各懷一種心思,所以一路上井沒有事。曉行夜宿,到了鎮江,換了渡船,渡過江去,到了瓜州。四爺先到碼頭上僱定了船只,把阿男安頓在船上,便單身到餘家去接四娘。只說女兒在家,思念得很,我叫了來回船只來接,逼著馬上要走。四娘雖未知已經尋著了女兒,卻情知是為了女兒的事,在這裡不便說話,即便起身辭行。此時餘小棠販布未回,張氏挽留不住,只得放他夫妻去了。

四爺帶了四娘,直到了碼頭。船戶搭了扶手,四娘到得船上時,阿男看見是母親,早不覺搶步過來,雙膝跪了,抱著四娘的大腿,放聲大哭。四娘反吃了一驚。及至定睛一看,知是阿男,也不覺嚎陶大哭起來。四爺走進艙裡,連連頓足,厲聲說道:「你們家裡死了誰?在這裡亂哭。」這一聲惡吼,把他母女兩個嚇得登時止住了哭,面面相覷。四爺惡狠狠的坐下,便叫開船。阿男捏手捏腳的退到裡艙去。四娘坐了一會,彼此都沒有話說,也便退歸後艙。只見阿男拿著手巾揩著眼睛,在那裡掩位呢。四娘忙搖搖手,叫他不要哭,一面挨身坐下,握了他的手,肩挨肩的坐了一回,低低的問道:「我兒,你一向在那裡?」阿男見問,又復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四娘又百般的把他溫存了一會,方才止住了哭。在船上倒底說話不便,四娘也就不再多問。此時船上,寇四爺是怒容滿面,鼓著雙腮﹔四娘是愁眉不展,默默無言﹔阿男是抽抽咽咽,未曾住哭。好在瓜州鎮到八里鋪,只有十里水程,不上半天就到了。便捨舟登陸,逕回家中。

阿男此番大有無面回江東的景象,一路上只低了頭,急步而行。回到家中,也羞見那些男女伙計。一逕回到自己房裡,也不管什麼蛛網塵封,便向牀上一倒。四娘叫人打掃內外時,方才把他叫起來,代他抖乾淨了衣服。阿男只是低著頭,任人播弄,猶如新嫁娘一般。女伴人等,都莫明其妙。諸公,這就是孟夫子說的:「羞惡之心,人皆有之。」又是俗語說的:「作賊心虛。」講到當日實情,阿男是從山東地面逃走出來的﹔他父母是從山東一逕走到瓜州,方才住腳,並沒有回到人裡鋪,並且在餘家也瞞起這件事情的。這麼說來,除了他父母之外,竟是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逃走這件事的。然而,在他自己,卻以為做了這等事,羞得再見人,並且覺得是人人都知道我逃走的一般,所以見了個人影兒,便是慚惶萬分。這就是一良未泯的憑據。若是喪盡天良的人,他豈但不知羞恥,只怕還要當眾宣佈他父母的野蠻專制,不容他自由結婚呢!

閒話少提。且說阿男自從回到家中,終日躲在房裡,不梳不洗,不茶不飯,惱得寇四爺屢次要殺他。在阿男,本來也屢次要自尋短見,無奈念著母親養育之恩,又不知白鳳的下落,因此遷延,未曾決計。既然他父親要殺他,卻也情願延頸就戮的。卻是四娘拼命的護住,夫妻兩個便反目起來。從此之後,便鬧得朝啼暮哭,內外不寧。如此又鬧過了年,方才略略寧靜。阿男卻又病倒了。

原來阿男和白鳳,情絲未斷,若是終日吵吵鬧鬧,這吵鬧就分了他那思憶的心,倒也好過。此刻吵鬧得厭了,不再吵鬧了,卻是一個個都還是帶著氣,抿著嘴,鼓著腮的,默默無言。他是有心思的人,聽了四面沒有人聲,正好盡他去思憶,因此就易成病了。四娘因為他賭氣,不茶不飯的慣了,這回他病得不茶不飯、倒也大意了幾大,以為他仍是賭氣。及至看見他潮熱上來,才知道是病﹔那阿男的病,可就越深了。原來他起先覺得心中煩悶,不想吃飯,四娘叫了他一遍,不吃就算了。誰知這一來,撩動了他無限心思:他想起在杭州時,有一天和白鳳賭一口小小的氣,開出飯來,不肯去吃。那白鳳拿了飯碗,捱到牀前,百般的哀求,要他息怒。是他故意裝嬌不理,白鳳急得眼淚也淌了下來。此時我有病不吃飯,便是生我下來,養我長大的母親,也不過叫一聲,不吃就算了。算來知疼知養,貼心貼肝的人,只有他一個。但不知在杭州失散之後,他到那裡去了?可曾回家?或者回到鎮江店裡?怎的不給我一個信?忽又想到:頭一天雖然掙了幾十弔錢,儘夠他回家的盤纏,但不知他的心意如何?可要為了這件事,懼怕他叔叔,不敢回家,逃到別處去了。他雖是個男子,卻在外面沒有十分歷練﹔不要帶了幾十弔錢,反倒上了人家的當,那時候弄得欲歸不得,就怎生是好呢?想到這裡,便覺得心裡好像滾油煎一般。忽又想起:我自回家之後,寸步不出大門,外面事情一點也不知道,何不叫人去他家打聽打聽呢?想罷,叫了一個貼心的女伴來,吩咐他設法到秦家,打聽白鳳有回家沒有。那女伴道:「他家二官麼?那不消打聽得,沒有回來呢!說是在鎮江走失了。這裡得了信,他家二相公就到鎮江去了,聽到年下才回來。過了年沒幾天,又出去了,大約還是去找他呢!」阿男聽了他這一番話,未免又添了許多疑慮﹔添了疑慮,便是添了憂鬱,從此病勢便加重了。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總是不見功效。

四娘便和四爺商量說:「阿男這孩子,近來兩年總是三災兩難,從去年起,便沒有好好的過日子。說起來呢,你總怪他跨錯了腳步﹔其實,這些事情,我看小孩子們多半是不免的。不過家醜不可外楊,自己家裡瞞著,外人就不得而知罷了。前回的事,是被官人亂叫亂嚷,甚麼要殺秦二官,方才傳揚了出去。不信,你看這回,我們從沂州下來,在家門口經過,到了鎮江、杭州,找了孩子回來,有誰知道?何況我兩個大半世人,只有這點點骨血,在天理人情上說去,沒有不要他好的道理。依我看來,他這個病,一半是官人惱了他,他見了官人就害怕,嚇出來的。」四爺冷笑道:「你的女兒膽小呢!三四天功夫,從山東跑到浙江去,半路上還拐了個漢子。我這一惱,他就要嚇病了呢!」四娘道:「唉!不是這麼說。從小兒,我兩個都拿他當掌上明珠般看待的,他就是走錯了一步半步,也只望做爹娘的痛愛他,原諒他﹔誰知你翻過臉來,大改了平常的樣子,終日睜眉努目。自從他回來了之後,你從沒有和他答過一句話,就是他早起出來叫你一句,你也從沒有好好的答應過一聲。他是個嬌生慣養出身的,忽然處了這個境地,他就不是嚇病的,也是氣病的了。」

四爺又冷笑道:「哼哼!我氣死了他,只怕要算忤逆呢!」四娘道:「不是這麼說。官人,事情已經隔了年了,你平一平這口氣,我們做個商量,憑他怎麼不好,總是自己的骨肉兒女。今天就是你把他攆走了,他在外頭做些不相干的事情,人家說起來,總說是寇某人的女兒。」四爺道:「依你便怎樣?」四娘道:「做父母的,有甚怎樣,不過總要完了他的終身大事。」四爺道:「你還在這裡做夢呢!人家秦二官到此刻也還不知去向。這件事,我還自怪魯莽,只顧得自己扯捉那賤人,不曾先叫繩之出去見了二官,害得他不知下落。我還要出去幫他尋訪呢。你便想完了他終身大事,只怕就是尋著了,人家也不要這種賤人﹔就是人家要了,我也沒有臉面拿這種賤貨給人家,叫人家一輩子指摘說:這個是寇某人的女兒。」四娘道:「我不是一定要指著秦家。但得好好兒的有個人家,把他嫁了,就定了我的心事。」四爺道:「罷了,誰要這種好貨?早晚再把他帶到山東路上,不然,到江南那邊去,幾弔錢把他賣了就完了。」四娘怒道:「官人!你早不是瘋了?自己女兒肯拿來這等糟蹋!女兒我也有一份的,你肯賣,我卻不肯賣。」四爺道:「你要爭你這一份,我卻肯讓了我那一份。我不要了,你把他拿去,憑你嫁給什麼王孫公子,我總不來沾你一點兒光。我也不管一絲兒事,由你去幹罷了。」四娘見說不下來,也就不再多說,只提起精神,一心去調理女兒的病。

卻說阿男這回的病,好生奇怪,經四娘的延醫服藥,拜佛求神,亂七人糟的攪了一陣,居然慢慢的好了。卻有一層,他那舉止也慢慢的失了常度了,他的說話也慢慢的前言不對後語了。四娘心中十分著急。有個醫生說他是心境的毛病,和他多散散心,還許就好,若單靠藥石,是治不好的。四娘聽了,十分心焦,便終日逗他玩笑。他有時清楚的時候,倒還懂得安慰四娘,說是:「母親放心,我不過一時神思昏亂,並沒有甚麼大病,只要靜養幾天就好了。」有時他糊塗起來,叫他吃飯,他便吃個不住,並不知飽,一天不叫來吃,他也不知餓。叫他行就行,叫他住就住,猶如木偶人一般。

四娘見了這種情形,便沒了主意,和四爺商量,四爺理也不理,叫他去看一看也不肯。有幾家鄰近人家,都來看病,看了這個情形,也無非面面相覷,說不出個道理。四娘無可如何,想起瓜州是個大鎮,或者有個好醫生,打算帶了女兒回娘家去,就近延醫調治,不免又向四爺商量。四爺道:「我說過不理的,你要怎樣便怎樣就是了。」四娘聽了,沒好氣,回到房裡,收拾過自己幾件細軟,叫人去僱了船,帶了一個女伴,領了阿男,一逕下船到瓜州鎮去。

阿男到了船上,四娘逗著他看岸上景致,倒也覺得清爽些。到了瓜州,先打發女伴到餘家去通知。張氏聽說,便也打發了自己的一個女伴,同到船上去迎接。餘小棠此時正好在家,便忙叫人打掃出一間房屋,預備姑娘、表妹同住。不一會,四娘領了阿男,兩個女伴押了行李來了。張氏、小棠一齊迎接出來,彼此相見行禮。小棠留心看阿男,只見他出落得格外豐富,真是眼波流媚,眉山鎖情,但是舉動之中,不似從前活潑,倒反現了一種端在態度。彼此相見已畢,四娘敘過一番寒暄之後,便表明來意。小棠道:「表妹有病,早就應該到這邊來就醫了。這裡是南北通衢,莫說是本鎮世醫,就是南來北去過往的醫生也不少。稍停住下來,等我去打聽一個名醫,包管一醫就好。但是,我看表妹的面色,不像是有病的,倒像比從前胖了好些。張氏接著道:「你小孩子家懂得甚麼?大凡病人,有病容的倒不緊,那沒有病容的,倒要小心呢!」當下大家談了一回阿男的病情,敘了一番別後的契闊,四娘便去督率著開了行李,從此安心在娘家代女兒治病。

爭奈他這個病,好兩天、壞兩天,總沒有收功之一日。請一個醫生來看兩無,吃兩服藥,覺得好點,再看下去,就不靈了。換一個醫生,亦復如此。四娘不免心焦,閒中便和張氏商量。張氏道:「我看你家姑娘的病,莫非是有甚不遂心的事,鬱出來的?否則就怕是喜信發作了。姑太太何不替他提一提親事,衝個喜,或者就好了也未可知。」四娘道:「正是。我也想到這一著。我生平只有這個妮子,打算招個女婿,做半子之靠,一向有心小棠。嫂嫂,你看這個親做得做不得?」張氏道:「我們都是一家人,姑太太願意了,有甚做不得的?不過還要和姑老爺商量。」四娘道:「雖然如此,也要小棠自己情願才好,就請嫂嫂試探他一試探。」張氏道:「他有甚不情願?況且我們也做得動他的主。」四娘道:「話雖如此,這是他終身大事,首先要盡他情願了才好。我們硬作主下來,萬一將來小兩口子有甚不對之處,還要埋怨我們呢!」張氏依言,當日覷個空兒,便和小棠說知。小棠見他表妹生得那一副花容月貌,早就有心,不過自己難為情開口,如今他姑娘反先說上來,如何不樂從?自然一口應允了。

當下張氏回復四娘。彼此都是至親,一切都沒有甚麼爭論。小棠一面央族長出來主婚,一面央一位現成媒人。四娘把阿男托了張氏照管,一面叫船回八里鋪去和四爺商量。誰知四爺仍是一概不理,說是:「我並沒有這麼個女兒。」四娘見他這麼斬釘截鐵,便也惱了,自回房裡,把自己生平的體己,盡情裝了兩大口箱子,拿去做阿男的妝奩,仍坐原船回到瓜州。只推說四爺被山東一位營官請了去做教師,一時不得回來。一面拿出銀錢,托人置辦妝奩,一面張羅傳紅行聘。四娘意思,要另外租一所房子做事,倒是張氏慇懃留住,說:「這個本來是親上做親,彼此有甚客氣?況且甥女有病在身,你搬了出去,清事都沒人照應。我們家裡房子左右多著,南面院子裡的三間,一向都是空著,堆點柴草,明天叫人收拾出來,姑太太就住到那邊去。傳紅行聘,就從這邊送到那邊。就是成親那天,也就和養媳婦拜堂一般。我們一個大門裡做事,豈不熱鬧?況且甥女身上不爽,有你這老母親在這裡,照應也便當。雖說是搬了出去,仍然要搬回來,然而又何必多此一舉呢?」四娘聽了,自然樂從。

因為急於要和阿男沖喜,日子定得極近。傳過紅沒幾大就行聘,行了聘沒幾天就拜堂,是接緊來的。四娘拿自己的體己,巴巴結結的辦了一份妝奩,足足值到千把銀子。到吉期的頭一天,先送了過去,適值阿男的病又發作了,向四娘問道:「母親,你這幾天忙甚麼?」四娘道:「我兒,明日是你的大喜,和你表哥成親了,怎麼你還不知道?」阿男道:「那個表哥?」四娘道:「小棠表哥。」阿男道:「我不嫁他,我有我的白鳳哥哥。」四娘忙把手掩了他的嘴道:「我兒,休得胡說。」阿男道:「並不胡說,我是要嫁白鳳哥哥的。」四娘沒法,附著了他的耳朵,悄悄說道:「我知道你惦記著白鳳哥哥,可奈他此刻不在這裡,你還是先嫁了小棠表哥再說。」阿男道:「白鳳哥哥來了,我仍是要嫁他的。」四娘無奈,只得對他點點頭。阿男便倒到牀上去哭。

四娘心中十分憂悶。幸喜到了次日行禮時,他卻呆得猶如木偶一般,任憑人家拿他怎麼撥弄。一切道喜的鄉鄰、親戚,朋友,見了新娘,沒有一個不交口稱贊﹔看了他那舉止,也都道是新娘怯羞的常態。張氏恐怕四娘寂寞,預先行了個變通辦理的法子,這天拜過堂之後,馬上就會親,好等四娘也在這邊來熱鬧,因此便連回門禮也在當日做事。說也奇怪,阿男自從做親之後,那一種似呆非呆的病,就慢慢好了,但是又時時露出那一種愁眉苦目的樣子來了。小棠那裡知道他的心事,只當他有甚不滿意之處,百般的設法去溫存他。阿男終是不言不笑,倒變了個莊重女子。四娘等他成其好事之後,又過了兩個月,見他日子過得倒還安樂,雖然常常帶著心事,卻還不至於生出病來,小棠待他又十分和氣,張氏更不消說,見了姪媳婦,猶如待生客一般,非常客氣,便一分放心,回八里鋪去了。

且說餘家的房子,正與大碼頭逼近,小棠自己住的是三間樓房,沒事時,倚欄閒眺,所望見之處,正是由江入河,由河人江的所在,是個往來要道,終日帆檣不斷,櫓槳如織。阿男沒事時,便終日在那裡閒望。自從四娘去後,更覺無聊,雖有小棠相待得十分和順,爭奈不是自己意中人,任他百般委婉,只覺得他走近前來啼笑皆厭,面目都非。這一天,正和小棠賭了一口小氣,獨自個登樓散悶,忽見碼頭上一艘江船,載著一乘花轎,泊近碼頭,鼓樂喧闐的把花轎抬過一艘河船上去。仔細看他那迎親的燈籠,是姓秦的,送親的燈寵,是姓何的。陡然想起來:莫非是秦白風娶何彩鸞了?可恨我進了這個牢門,外頭的事一點不知道。看了這兩姓燈籠,一定是白鳳負心,又去和別姓成親了。忽又轉念,這個不能怪他,他也和找一般,不由自己做主的。但不知他娶了新人之後,也和我一般,對了新的不忘舊的不是?倘使他也是這樣存心,我將來便赴湯蹈火,也要圖個天長地久的。

諸公!你道這娶親的是誰?原來正是秦白鳳。白鳳當日在杭州時,陡然見了寇四爺捉去阿男,他在家時,是聽見四爺要殺他,才避到鎮江去的。此時忽然遇著了,自己又和他女兒在一堆,如何不嚇?只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州」,猶如刀已在頸一般,連忙摔下了那面小銅鑼,向人叢中只一鑽。其時四面圍看的人,也同吃了一驚,正不知寇四爺是何等樣人,一個個都連忙向後一退。只這一擠,把個白鳳擠得昏天黑地,也不知走到了甚麼地方。看看擠的人散了,四爺的影兒也看不見了。喘定了一會,也不知是何原故,四爺是從那裡跑來的,此刻捉了他又到那裡去。自己此刻又不知向何處投奔是好。摸摸身邊,只帶了一百多文和錢把銀於。胡亂想了一會,總不得個主意,又不敢回家。他家中還有草草的一份家私,與及昨天掙下的幾十弔錢,後院裡還有養著一匹久沒騎坐的烏孫血汗黃驃馬。這些東西,不知後來便宜了甚麼人?白鳳、阿男兩個,既然捨得把他丟下來,我這說書的就犯不著代他去尋覓了,所以以下書中也沒有交待的了。諸公記著!這是我已經聲明在此,不要說是我的漏洞。

閒話少提。且說秦白鳳猶如逃兵荒一般,逃了出來,不敢回去,在路旁呆呆的坐了一會,思量今番如何是好。左打算、右打算,總免不得先回鎮江,再作道理。但是身邊所帶的錢,是萬萬不夠盤纏的,就是徒步行去,沿路上也要吃飯的飯錢。然而除了回鎮江之外,實在是無路可走,無家可奔,又斷無裹足不前,流落在這裡杭州的道理。他心中如此千回百轉,總是沒有主張,不覺站起來信步行去,順便問了到蘇州大路的方向,便出了城門,順著大路前進,一路走到日落西山。

這一天,他又慌,又急,又愁,競不知肚中饑餓,連晚飯也不曾吃。看看天色黑將下來,恰好路旁一間廟字,他就蹲在廊下寄宿。這一夜何曾睡得著?想起寇四爺捉了阿男去,正不知拿他怎樣難為,他是個嬌嫩不過的女子,四爺那種粗笨手腳,倘使一時性起。動起粗來,便一下已經受不住,不知要狼狽到什麼樣子了。想到這裡,恨不得插翅飛去,代他受點折磨。轉念又想到:數月以來,我兩個何等溫存,何等親愛,此刻憑空的把我兩個拆散了,又不知他思念我怎生難過?想到昨天晚上,因為白天裡賺了幾十弔錢,夫妻兩個何等歡喜,有說有笑。今天晚上,便折翼分飛,在這裡受這等苦楚。忽又回想:我雖然在這裡受苦,卻還好過,他此時如果被四爺責打,還要受痛楚呢。思前想後,又想到將來回去,何以見丈人?何以見叔父?想到這一層,更是如芒在背一般。不覺一陣陣的面紅耳熱,不住的自己拿手來打「自己的嘴巴,深悔自己從前走了出來。如此過了大半夜,方才」覺得有點饑餓,慢慢的便饑腸雷嗚起來。大凡一個人,越是饑渴,越是睡不著,何況他又多了思念情人,羞見父老的兩樁大心事?如何還想合得攏眼。

眼巴巴的望到五更左右,覺得以後見人處處都難為情,不如尋個自盡,死了的乾淨。起了這個主意,便自站了起來,把自己身上的腰帶解下,在星光之下,四面一望,恰好這出廊外面,有一道柵欄,便把帶於拋起,掛在柵欄上面,在底下打了個圈兒,踮起了腳,輕輕的把頸脖子套了,把手一鬆,便弔了起來。暖呀!照這麼說,那秦白鳳就此要死了?不知不然,他上吊時,不曾用了垫腳的傢伙,所以雖然弔了上去,卻還不曾懸空,他那腳尖兒還有一點點著地,所以他白白受了一個更次的辛苦,卻死他不了。天色黎明時候,那廟中一個和尚出來解手,看見柵欄旁邊筆直的站了個人,吃了一驚。走近一看,是弔著的,更是驚慌。連忙翻身入內,叫醒了一個伙伴,一同出來解救。燒了薑湯開水灌下去,白鳳慢慢的醒了。和尚便問他姓甚名誰?為何尋死?白鳳不肯說知真姓名,只有含糊答應,說流落在此地,不能回家鄉,所以尋此短見。和尚便道:「呆人!這也值得一死麼?好歹尋點小事業做做,積聚幾文,就好回去了。」白鳳道:「我在此地沒有一個認得的人,叫我做甚麼事業?」和尚道:「一個人只怕沒有本事,有了本事,那裡尋不出事業來?但不知你會做些甚麼?」白鳳道:「我一些本事也沒有。不過叫我放牛、播種,田上的工夫是會的,其餘不過是會寫幾個字。」和尚道:「會寫字就好了。城國有個王鄉紳的老太太,立願要寫一藏《金剛經》,佈施各寺院。天亮了,你寫一張字樣來,我代你送去看,如果看對了,你便代他寫幾部經。得了他的筆資,除吃飯外,還可以積攢幾文,慢慢的就有了回家的盤纏了。」白鳳稱謝不迭。和尚道:「我們出家人慈悲為本,這個不算甚麼。」說罷,便讓白鳳到裡面坐下。

等到天亮,白鳳寫了一張字樣。和尚吃過早粥,讓白鳳也吃了一碗,便代他拿了字樣進城而去。過了一會,喜孜孜的拿了一束白紙來道:「恭喜!看對了,就請寫罷。」白鳳自是歡喜,謝了又謝。暫時借了和尚筆墨,寫將起來。此後便附在這廟裡吃飯,並向和尚借了廟中一席之地,作為安歇之處。和尚念他是個異鄉流落人,便不和他計論房租。白鳳因為恐怕回鎮江難見丈人,回家鄉難見叔父,便一心在這裡寫經。勾留了好幾個月,直等到過了年,春去夏來,才得他叔父繩之尋到,帶他回家去,和何彩駕成親。正是:

鸞鳳和鳴成比翼,螽斯衍慶卜他年。

未知白鳳成親以後,又有何事,且待小子閒了,再來說開。

第八回

何彩鸞含冤依老衲 秦白鳳逐利作行商

紅繩遍綰惡姻緣,天外飛來不白冤。

稽首慈雲且韜晦,剖明心跡待他年。

犁雲鋤雨事田疇,終歲勤勞不少休。

聞說商人多暇豫,且從抱布覓蠅頭。

原來當日秦繩之和寇四爺兩個,訪到杭州,下了客店,便天天在外頭尋訪。你想偌大一個省會地方,要訪兩個人,從何訪起?雖說寇四爺圓光時,彷彿見他們在西湖邊上,但是湖邊居民也不少,勢難挨家去問。無非是在茶坊酒肆,各處去打聽,隨時隨地,留心體察罷了。如此訪了有一個多月,仍是絕無影響。繩之有點不耐煩,並且有點疑心寇四爺的圓光靠不住了。

這一天,又跟著四爺在茶館閒坐,正打主意要和四爺商量,先行回去。忽然看見一個人匆匆走進來,向隔座一個老者拱手招呼道:「有勞久候了。」老者道:「為何此刻才來?我等得不耐煩,正打算要走呢!」那人道:「不然早來了,半路上遇了一個變把戲的,看了他半天,所以耽擱到此刻。」老者道:「甚麼把戲?也值得一看?」那人道:「奇怪!這把戲從來沒有見過的。江湖上變把戲的人盡多,都不過是變兩碗水,或者變點食物出來,無非是遮遮掩掩的手法。今天是一個很標緻的女子,平白地在一個空場上變了一所千門萬戶的房子來,並且可以任人進去看的。我有點不信,也進去看一遍,那內中的陳設,也是說他不盡。這還不足為奇。他還放了一個美人風箏,及至收下來時,卻變了七八個絕色女子,能歌能舞,你道奇不奇?」老者道:「果然有這樣好戲法,我也要去看看了。」那人道:「此刻他收了場了,聽說他明天還要來呢!」四爺聽了,便起身向那人拱手招呼道:「請教,這變戲法的在那裡搬演?」那人連忙起身招呼,用手向西一指道:「就在那邊大王廟前的空場上。」四爺道:「這女子不知是那裡人?有幾個伙伴?」那人道:「只有一個年輕男子同伴,大約是夫妻。兩個說話也和老凡一般,有點江北口音。」四爺道:「多承指點。我們明日也去看看。」說罷拱拱手,再吃了兩口茶,便惠了茶錢,和繩之回到客店。

繩之問道:「方才那個人說的,不知可有點像?」四爺道:「我猜的倒有九分是了。明天我和相公一同去看看,不是的便罷,如果是的,你捉你的令姪,我捉我那賤人,捉了就走。」繩之笑道:「走到那去呢?」四爺道:「相公是有行李的,自然先回這裡,收拾行李。我是沒有行李的,捉住了那賤人,犯不著在這裡多丟醜,馬上就僱船走了。到了那時,我和你總是各人走各人的路。」繩之聽了,只當他是氣頭上的話,並沒做理會。

到了次日,吃過飯,四爺約了繩之一同出去,一路問訊到大王廟前,遠遠的早望見人山人海般,圍了一個大圈。四爺捋臂當先,分開眾人,繩之緊隨在後。終是四爺力大,先擠到了裡頭去,繩之還被擠在眾人當中。四爺見了阿男,早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飛步上前,揪住頭髮,打了兩下,拖了就走。繩之在人叢中看得分明,極力掙扎,擠得進去時,已看見白風向那邊人叢中擠了進去,一時人聲喧嚷起來。繩之大叫:「二官!二官!」白鳳此時已是魂不附體,又被眾人擠得腳不著地,加以人聲嘈雜,任是放炮般聲音,他也聽不見﹔任得繩之喊破了喉嚨,也是無濟於事。亂了一會,那些人都紛紛散了。這空場四面,都是大路,正不知他走到那條路去,只得彷彿著他擠去的那邊尋去。走過一箭之地,便見路口紛歧,更是無從尋起。呆了一會,仍只得信步行去,東張西望,那裡有個影於?尋來尋去,不覺到了黃昏時候,只得覓路回店。

及至回到店中,不見了四爺,方才想起他昨天「一人捉住一個,各人走各人的路」這句話。此時獨自一個,越發沒個商量。這一夜心焦如焚,翻來覆去,如何睡得著?到了次日,又到外面去胡亂尋了一天,仍是毫無蹤影。沒奈何,寫了百多張尋人招帖,花了錢,僱人到外面各處去張貼。誰知他那位令姪,自從在那廟裡寫經之後,便寸步不出廟門,寫好了,是和尚代他送去交卷,又代他拿了筆資來﹔他在人前又不吐真姓名,莫說繩之怔貼了百把張招帖,就是貼個千把張、萬把張,他也無從知道。

過了兩個多月,繩之思量:莫非他已經走離了杭州,回鎮江去了?不如且回鎮江走一遭,順便沿途打探他的消息。定了主意,便打點從陸路上動身。沿途仔細訪問,一路問到鎮江,如何問得出來?仍舊走到仁大布店裡。彩章、彩華兄弟接著,問長問短,繩之把前事一一說知。過了一會,何仁舫得了信,也出來探問。繩之此時不再隱瞞﹔便把白鳳如何被阿男勾引的事,先略略說了一遍,然後說知阿男從山東趕來,把白鳳挾走,到了杭州,及與此次尋訪,當面又被他走失的話,說了一遍。仁舫十分擔心,卻又愛莫能助。大家商量了一番,只得於極無聊之中,仍是寫了招帖,到處張貼。

過得幾天,繩之別了仁舫,回家去走一遭。他娘子接著,問了在杭州一切備細,得知繩之被白鳳當面走脫,不覺出力埋怨。繩之在家,住不到幾時,又要到鎮江去。與仁舫再三商量,除了再往杭州尋訪之外,別無他法。繩之只得仍舊僱了船到杭州去,終日在各茶坊酒肆、庵堂寺院去明查暗訪,終是沓無消息。看看尋至年下,只得先行回家料理過年。可憐他限子自從這幾個月以來,燒香許願,求神問卜,無所不至。大約婦女們遇了這等事,徒然心焦,卻不能出外來幫忙,總不免鬧出這等事情,何況他是舊社會的人,自然更是在所不免的了。閒話少提。

且說繩之在家過了年,照例在熱鬧聲中過了一個正月,繩之娘於便催著丈夫,出外去設法找尋白鳳。繩之情知尋找不著,無奈娘於催逼不過,只得打點行李,仍舊到鎮江來,和何仁航商量辦法。仁舫道:「前回來圓光的那位寇先生,甚是靈驗,能得他來再圓一次光便好。」繩之道:「不要說起。在家裡我也見過他來,他自從找了他女兒回去之後,便鬧得家人大不和睦。後來他那位夫人,不知把那位小姐帶到那裡去了,八里鋪竟沒有人知道。這回我回家去,也曾拜訪那姓寇的,只望他和我再圓一次光,說起這話時,他卻也十分抱歉,怪在杭州時過於鹵莽,以致擠失了舍姪。提到圓光一節時,他只說這是可一不可再的事。再和他說說時,他便有點傻頭傻腦的,驢頭不對馬嘴起來。大約這個人,被他女兒氣出點心病來了。」

仁舫道:「這等說又難了。我們毫無主見的,又到那裡去尋呢?」彩章道:「依我的愚見,他無非還在杭州。我們相處有日,知道他的脾氣。他是個有志氣、有廉恥的男子,被那無恥女子把他挾走了,他自以為無面目見人,所以不敢回來。既然不敢回來,他斷不會離了杭州再往他處的道理。不過說不定他在那邊就了甚麼事業,耽擱在何處罷了。」仁舫道:「你料他在杭州也罷了,何以又見得他有事業可就呢?」彩章道:「從前是說他有個女子勾絆住,此刻可沒有了。他如果沒有事業可就,何以能耽擱到今天?只怕他沿路討飯,也要回來了。」仁舫道:「你既然料定是這樣,明日何不陪秦伯伯去走一趟呢?」彩章道:「這幾天有兩個布客在這裡辦一票交易,等這件事辦完了,我就陪秦伯伯走一遭。」大家商量定了,繩之就住在仁大等候。

誰知這一票交易辦妥了之後,接二連三的事情來個不了,足足忙過了一個二月。到了三月裡面,湖南、江西的夏布客又到了。彩章算是店裡一個總管事,如何走得開?等到招呼過了夏布交易,已是四月下旬了,又要張羅向各處收討節賬。直等到過了端陽,方才有暇。便和繩之兩個,從旱路上到杭州去。沿路逢村過市,入店打尖,彩章都一一留心體察。

這一天,到了杭州地方,離城還有二十里路,忽然天上起了一片黑雲,這時正是夏至前後,風雨最是無定的,看看那片黑雲,愈布愈濃。繩之四下一望,並無人家,彩章遙指道:「那邊一簇樹林裡,有一所大房子,大約是人家花園別業,或是廟字祠堂之類。喜得旁邊一條小路,似乎可通過去。我們且趕到那邊去,躲過一陣雨再說。」繩之拾頭一看,果然不錯,便點頭答應。斜刺裡順著小路而行,走過了半里多路,已有雨點打下來。二人急急前行,那雨點愈下愈大。及至趕到房子跟前時,拾頭一看,像是一座廟字,卻走的是廟字的後身。只得冒著雨繞到他的前門,只見山門上榜著「報恩寺」三個大字。二人急忙走進山門,方才立定了腳,拂拭身上雨水,再拾頭向外望時,原來寺前也是一條往來大路。

兩個立了一會,那雨仍不住點,看看天色就要晚下來了。繩之和彩章商量:「不如就在這裡借宿一宵,明日再進城罷。好在我們為尋人而來,這裡也應該要尋訪尋訪的。」商量定了,兩個便到客堂裡去。知客和尚連忙過來招呼。繩之道了來意,知客道:「敝剎盡有閒房,檀越不嫌簡慢,還望多隨喜幾天。」繩之等也隨和著,同他敷衍了幾句應酬話。知客又讓到方丈裡去坐。開上素齋,吃過夜飯,點上燈燭,和尚們自有晚上功課,各自去了。

繩之、彩章閒步中庭,此時已是雨散雲收,現出一天星斗。但聽得四壁廂蟲聲、蛙聲,與那木魚聲、磬聲相應。忽然又聽得一陣讀書聲,入耳聲音很熟。繩之步出了方丈,順著那讀書聲尋去。走進了一個院落,只見一所客房,內中透出一點燈光,那書聲正從那裡面出來。繩之走近一步,尋著一條窗縫,向裡一張,不覺心中十分疑訝,連忙潛步回身,對彩章道:「我近來想二官想得昏了,這兩天天天晚上夢見他。此刻我到那邊院裡,看見一個讀書的人,就居然和二官一般。你道奇不奇?」彩章道:「伯伯可曾同他答話?」繩之道:「我是在窗外偷張的,如何同他答話?」彩章道:「他讀書的聲音如何?」繩之道:「也和我們二官一樣的。」彩章道:「那個怕不就是他?我們同去看來。」於是跟著繩之,一同到那邊去看。彩章只一張,便去叩門。裡面問:「是誰?」彩章不答應。再叩了兩下,裡面開出門來,彩章一腳跨了進去,一把握了那人的手,道:「老弟,你好沒來由,躲在此處!」那人吃了一大驚,定睛看了一會,方才說道:「原來是大哥!」說話時,繩之已隨後踱了進來。那人看見繩之,便撇了彩章,逕奔繩之跟前,雙膝跪下,抱住繩之的腿,放聲大哭。

原來此人正是秦白鳳。這報恩寺就是秦白鳳初時投奔所在。後來得了寫經一事,他便借住寺中。寺裡和尚見他筆墨乾淨,遇了有功德的時候,所有榜文疏碟等,都請教他去寫。因此白鳳也就安心在此韜晦幾時。心中雖然思念阿男,卻也未嘗不思念他的叔父、嬸娘,只是覺得沒有面目回去。思量起來,都是阿男錯了一著主意之過。今日弄到這步地位,便覺得萬念皆灰,思量就在這裡削髮出家,只是怎生對得住何家小姐?他一向的心思,都是這樣左右為難。這天晚上,因為寫經的紙完了,閒著沒事,隨意取過一本書來看看,便讀將起來。誰知驚動了繩之、彩章兩個。此時他見了繩之,不覺愧悔交並,雙膝跪下,正想磕頭下去,那眼淚不知怎的,流個不住,不覺哭出聲來,便索性抱了繩之大腿,放聲大哭。

繩之倒嚇了一呆,道:「甚麼事?甚麼事?」彩章道:「這是白鳳兄弟啊。」繩之才一把攙住了道:「我兒,你一向在那裡?想煞我也!」一面說,也哭將起來。彩章連忙上前勸住,一面攙起了白鳳,拉過凳子,相將坐下。白鳳便訴了別後一切情形,深自傀悔。彩章聽了,才知道寇阿男有飛簷走壁的本領。彩章未免暗擔心事,他想:此時阿男雖被他老子捉了回去,然而他有了這一份本領,斷不甘久作籠中之鳥,井底之龍。如果他和白鳳戀姦情熱,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可以暗中把他劫去,那時又向何處去尋他?萬一我妹子過了門之後,再遇了這件事情,便如何是好?彩章一面想心思,繩之也一面訴說自己思念之苦。中年人易生哀感,談談說說,不覺又落下淚來。白鳳也不勝悽惶。此時外面各和尚功課已畢,因為方才聽得他們哭聲,此時便來窺探﹔得知他們骨肉重逢,一個個都念起佛天菩薩來。大凡說書的,有話便長,無話便短。他三個人聚在一處,談了一夜。

到了次日,便僱了一艘船,謝別了和尚,向鎮江而去。到得鎮江時,彩章首先上岸,飛報仁舫得知。大家見面,自有一番悲喜,都不必細說。

單說繩之帶著白鳳,見過仁舫之後,便急於渡江。仁舫不便強留,只得送他叔姪去了。他叔姪兩個回到家中,繩之娘子那一番悲喜交集,哭啼並作,也難以言語形容。忙得他先上家堂香火,一會兒叫人到都天廟去酬神,一會兒又叫人到土地堂去還願﹔一面忙著叫人打掃房子,問白鳳歡喜住那一間,一面攙了手問長問短,問些別後情形。白鳳不免又要訴說一切,說到寇阿男會飛簷走壁,變化幻術,惹得旁聽的女伴們都嘖嘖稱奇。繩之娘子道:「幸得自從他老子尋了他回來後,便不知把他送到那裡去了,倘使近在颶尺,還有點不方便呢!」娘兒們久別重逢,自有一番暢敘。

消停幾天,繩之娘子便催著繩之,請了原媒,去何家商量,擇日迎娶。何仁舫因為女兒大了,也是願為之有家的時候了,便應許了媒人,聽憑秦家擇日迎娶。繩之便請了星命先生,定了八月中旬,納徵迎娶。先用著大紅帖子,寫好了,請媒人送過江去。因為就親起來,彼此都不便,便索性過江迎娶。所以迎娶那天,恰被阿男看見,無端的又勾起了他的寡相思,老大害了半天,方才休歇。

且說秦家這天,喜氣盈門,祥光滿座。自從天色黎明,便打發花轎過江去,賀喜的親友們,才陸續到來,繩之叔姪兩個,應酬不迭。午間置酒相待賀客。直到酉牌時分,花轎方才回來。一時大吹大擂,儐相贊禮,請出新人,行過合巹禮,送入洞房。挑去紅巾,白鳳偷眼時,新人卻生得十分豐富,臉龐兒是端在,眼波兒是明媚,不比寇阿男專以苗條妖冶見長,不覺心中大喜。匆匆的仍到外頭應酬賀客。等待過晚膳,各人散去,已有二更時分。家中大小人等,各去安歇。白鳳、彩鸞從此便成了天生匹偶。三朝、回門、會親等,一切俗套,也不必去細表他。

單說他夫妻兩個,自從成親以後,真是如魚得水。白鳳本來生得乾淨,自然易得新人歡心。何彩鸞的相貌,卻是豔如桃李、潔似冰霜,更兼性格溫柔,語言和順,新郎對之,自是快心。每每對著新人,思念舊人,得意時,便拿兩個的相貌互相比擬,心中暗自品評。何彩鸞也深曉得他的心事,因為這是他已往之事,便全不放在心上,倒反覺得好笑,這也是何彩鸞豁達大度之處,表過不提。

且說彩鸞進門以來,上下人等,莫不和睦。繩之娘子更是看得他和掌上明珠一般,問寒問暖,便是親娘也沒有這般體貼。彩鸞心中自是十分感激。成親一月以後,彩鸞便覺得有點腰慵力弱,起初還恐怕人家說話,勉強撐持。再過得幾天,便索性茶飯也懶得沾唇,並且聞著飯香,便打噁心。心中暗暗納罕,以為未曾出嫁時,向來沒有這個怪病。慢慢的只想吃酸東西。繩之娘子得知,問了備細,知是喜信,更是百般調護。家中大小人等,得知這個消息,沒有一個不歡喜的。只有何彩鸞,倒反覺著有點難為情,見了人總覺沒意思,便終日躲在房裡,不輕易出來見人。繩之娘於便一日幾次叫人送茶、送水、送點心,招呼得格外週到。彩鸞也十分感激。至於他年少夫妻,私房裡自有一番取笑,這也不必表他。

且說彩鸞自有了喜信之後,繩之娘子早就打發人過江去通知何家。仁舫父於自然也是歡喜。恐怕他舟車上下不便,便叫人止住了他,叫他暫時不可歸寧。彩鸞見兩邊上人相待得一般的輕憐淺惜,心中十分安慰。繩之娘子更是性急,這邊才得四個月光景,他便把臨盆各物,與及小孩子衣服,一切預備妥當。繩之笑道:「太忙了。那裡見過新娘子進門才四個月,便預備這些東西的。」繩之娘子也笑道:「我這個叫做有備無患呢。並且這東西我生平不曾經歷過,就是生二官那一回見過,卻都是大姆姆自己做事,我也不曾留心。就是曾經留心一二,到了此刻,也都忘記完了,還不如早點預備起來的好。」老夫妻們說說談談,也自覺得快活。此時秦家門裡,真覺得祥雲靉靆,瑞氣紛騰。是秦家的人,無論丫鬟、僕婦、女伴、佃工,走出來都是滿面喜色。便是合八里輔的人,也都說是天道有知,善人有後。紛紛擾擾,又過了新年。何仁舫早已差人來和彩鸞說知,不許歸寧拜年。彩鸞奉了命令,只索在閨中安息。鄰家幾個女伴,早晚過來,甚麼狀元籌、升官圖,就把一個正月過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又到了百花生日了。原來揚州因為是各鹽商麇集之所,那班鹽商,明明是鹹醃貨色,卻偏要附庸風雅,在揚州蓋造了不少的花園,因此種花之風,遍及揚州。就是附郭各村莊,都得了府城風氣、無論何等人家,只要有半弓隙地,他便種起花來。每年二月十二,相傳是百花生日,家家人家,都剪些紅綢紅布之類,掛在各種花樹上面,算是賀花生日,也算是四時八節中的一種景致的。

這一天,繩之娘子正忙著分派紅綢,到各處去張掛,又交代廚房裡下面:「今日花神菩薩壽面,大家吃一碗,都要像花般興旺。」正在這裡忙著,忽然白鳳慌慌張張跑來說道:「嬸娘,你請到那邊去,看他是做甚麼。」繩之娘子吃了一驚,道:「甚麼?有了甚麼事了?」白鳳道:「我也不懂。」繩之娘子道:「到底是甚麼事?甚麼懂不懂?」白鳳道:「他在那裡嚷肚子痛呢!」繩之娘子笑道:「呸!這也值得那麼大驚小怪?」嘴裡雖是這樣說,心裡到底也著了忙,連忙丟下了剪刀紅綢,三步兩步走到那邊去看。只見彩鸞眼淚汪汪的蜷伏在牀上,雙手捧著肚子,在那裡哼。見了繩之娘子,便哭道:「嬸娘,救找啊!」繩之娘子走近一步,坐在他身邊問道:「好端端的怎樣了?可曾閃了腰?」彩鸞含淚搖搖頭。繩之娘子忙叫人去請醫生來,診了脈,說是閃動了胎元,開了個安胎定痛方子,吃了下去,好了一會,依舊發作起來。繩之娘子便專人騎了快馬,到瓜州鎮去請好醫生。一時之間,合家上下,都驚忙了。那瓜州醫生,直等到日色銜山,方才得到。診了脈,問了備細,也說是動了胎元,定了個方子,撮了藥來吃下去,那醫生去了。這邊更是一陣痛似一陣。恰好這天繩之沒有在家,把個繩之娘於急得要死。白鳳到底是個年輕小孩子,諸事都不懂得,到外面尋了兩次繩之,卻只尋他不著。

原來繩之這天,被一班朋友約了到三里外一座胡家花園裡去吃酒,慶賞百花生日去了。這一天足足吃到定更以後,方才回家。卻看見家中裡外,燈燭通明,不知是何緣故。連忙回到自己房裡,又看見自己娘子在那裡料理小孩子衣服,便問是甚麼事?娘子見了道:「官人回來得好,今天忙得我夠了。」繩之道:「到底是甚麼事?」娘子道:「二官娘子今天忽地裡叫肚於痛,鬧了一大,直到此刻。可煞作怪,此刻居然有點像要臨盆了。」繩之道:「胡說,那有這麼早臨盆的道理?」娘子道:「可不是,我也不相信。此刻收生的也來了,據說胞漿已經破了,我才忙著過來拿衣服。苦草、紅糖,一切都還沒有預備呢!」

正說話時,只見一個女伴慌慌張張走了進來道:「怪不怪,怪不怪,竟是一位少爺呢!」繩之聽了,猶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一般。繩之娘子便道:「你休問怪不怪,快拿了衣服去,趕緊問苦草、紅糖來了沒有?趕快煎了,吃些下去。我就來。」那女伴拿著一包小衣服去了。繩之跺腳道:「這是那裡說起!算足了不過六個月,這是那裡來的?」說話間,白鳳也無精打采的走了來。繩之抬頭望了一眼,白鳳連忙低了頭。繩之娘子道:「此刻且休多說,調理著大人、小孩子要緊,將來就是有甚麼對與不對,我們總不要難為人家的人。」說著起身去了。繩之問白鳳道:「這是那裡來的,你總該知道?」白鳳臉上一紅道:「姪兒那裡知道?」繩之道:「這是那裡說起!」白鳳道:「真正不知那裡說起。」繩之跺腳道:「他進門時,可是個處女?你可不是死人!」白鳳把臉漲紅了半天,道:「可不是個處女麼?」繩之又跺著腳道:「那麼今天這東西是那裡來的?真正坑死人了!」

本書完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aihuau.com/a/25101013/168076.html

更多阅读

清德宗:光绪帝:爱新觉罗·载湉

清德宗:光绪帝:爱新觉罗·载湉同天崇运大中至正经文纬武仁孝睿智端俭宽勤景皇帝光绪帝即清德宗景皇帝,爱新觉罗·载湉1871年~1908年)。为清宣宗道光帝第七子醇亲王奕譞之第二子,母为孝钦显皇后之胞妹叶赫那拉氏。在位34年(1875-1908年)。光

情变残卷 清·吴趼人 吴趼人 新石头记

《情变》,清代小说。八回。未完。署,趼人,即吴沃尧撰。情变第九、十回存目。卷首楔子列出全书回目。宣统二年(1910)《上海舆论时事报》连续刊载写至情变第八回的一半作者去世。后收入阿英编《晚清文学丛抄·小说二卷》(1960 中华书局)《情

声明:《情变残卷 清·吴趼人 吴趼人 新石头记》为网友鮮活玍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