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得主熊召政最新散文集《中国小记》第三辑:饮一口汨

饮一口汨罗江

汨罗一水,迤迤逦逦,在中国的诗史中,已经流了两千多年。诗人如我辈,当它为愤世嫉俗之波的,不乏其人;取它一瓢饮者,更是大有人在。当然,饮的不是玉液琼浆,而是在漫长的春秋中浊了又清,清了又浊的苦涩。这苦涩,比秋茶更酽。

这会儿,我正在汨罗江的岸边,捧起一摊浑黄得叫人失望的江水,手持鲜花时,花香浸入衣衫中,双手舀水时,天空在水中反映出来。这一捧比虫蛀的线装书还要古老的浑黄能反映什么呢?天上艳阳正好,今天恰恰又是端午节。软白的粽子香在别人的嘴中,翠绿的艾剑戟立在苍茫的原野上。这些,都使我手中的这一捧,浑黄有加。我想,大凡成了历史的东西,肯定是再也清澈不起来了。可是,为了在端午节这一天,饮一口汨罗江的水,我可是千里奔驰特意赶来的啊!
茅盾文学奖得主熊召政最新散文集《中国小记》(第三辑:饮一口汨

脖子一扬,我,饮了一口汨罗水。

立刻,我感觉到,就像有一条吐着芯子的蛇蹿入我的喉管,冰凉而滑溜,在我肝胆心肺间穿行,如同在烟雨迷蒙的天气里穿过三峡的蛟龙。

愤世嫉俗的味道真苦啊!

同行人大概看出我脸色难堪,埋怨说:“叫你不要喝你偏要喝,这水太脏了。”

我报以苦笑。

朋友继续说:“你们诗人都是疯子,不过,也像圣徒。恒河的水污染那么严重,圣徒们也是长途跋涉,非得跑到那里去喝一口。”

我得承认,朋友这么说,并不是讥笑我,他只是不理解。我的行囊中,带有青岛啤酒和可口可乐,为什么,我非得饮这浑黄的汨罗?

这小小的隔阂,让我想起禅家的一段公案。

一次,著名禅师药山惟俨看到一个和尚,问:“你从哪里来?”和尚答:“我从湖南来。”药山又问:“湖水是不是在泛滥?”答:“湖水还没有泛滥。”药山接着说:“奇怪,下那么多雨,湖水为什么没有泛滥?”和尚对此没有满意的回答。因而药山的弟子云岩说:“是在泛滥。”同时,药山另一个弟子东山大叫道:“何劫中不曾泛滥!”

细细品味这句话,不得不佩服禅家独特的思维品质。何水不脏?我想对朋友当头棒喝的这四个字,本源于何劫中不曾泛滥的设问。这种心境,当不属于柳枝无主,憔悴东风的哀叹。

不过,那四个字我终究没有问出口。然而由禅家推及诗家,我想得更多了。

汛期湖水泛滥,每个人都看得到。可是,干旱季节的湖水泛滥,又有几个人能感觉到呢?屈原淹死在汨罗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汨罗不只是湘北的这一条,也不尽然是由波涛组成,知道这一点的,恐怕更是微乎其微了。

何劫中不曾泛滥!还可以推补一句,何处没有汨罗江?

刘伶的汨罗江,是一把酒壶;嵇康的汨罗江,是一曲裂人心魄的广陵散;李白的汨罗江,是一片明月;苏东坡的汨罗江,是一条走不到尽头的贬谪之路;秋瑾的汨罗江,是一把刎颈的大刀;闻一多的汨罗江,是一颗穿胸的子弹……写到这里,我禁不住问自己:

你的汨罗江会是什么呢?

屈原本姓熊,是我的同宗。其祖上是楚王的儿子,封在屈地,即今秭归县一带,从此便以封地为姓。大概因为这个缘故,我对这位天生叛逆的诗人也就格外敬重了。从知道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是我写诗做人的坐标。每当灾难来临,我就想到那形形色色的汨罗江。好多次,当我的愤怒无法宣泄,我就想跑到这里来,跳进去,让汨罗再汨罗一回。今天,我真的站到了这汨罗江的岸边,饮了一口浑黄后,我的愤怒被淹灭了,浮起的是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惆怅。

徘徊又徘徊,在岸边的蒿草丛中,我歌我哭的心境,竟沦为鱼虾之沼。

江面上,二三渔舟以一种“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悠然,从我眼前飘过。不知道屈原为何许人也的渔翁,一网撒去,捞回来的是最为奢侈的五月的阳光。偶尔有几条鱼婴,看上去像二月的柳叶,也被渔翁扔进了鱼篓。那也是他的收获啊!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渔翁之意,却是肯定在于鱼的。

中国的渔翁形象,从劝屈原“何不随其流而逐其波”的那一位,到“惯看秋月春风”的那一位,都是明哲保身的遁世者,权力更迭,人间兴废,与他们毫不相干。船头上一坐,就着明月,两

三条小鱼,一壶酒,他们活得好逍遥啊!你看这条因屈原而名垂千古的汨罗江上,屈原早就不见了,而渔翁仍在。

这就是我的惆怅所在。

一位清代的湖南诗人写过这么一首诗:

萧瑟寒塘垂竹枝,长桥屈曲带涟漪。

持竿不是因鲂鲤,要斫青光写楚辞。

看来,这位诗人的心态与我差不多,又想当屈子,又想当渔翁,结果是两样都当不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古人早就这么说过。既如此,我得饮一口汨罗的朝圣心情,到此也就索然了。归

去罢,归去来兮,说不定东湖边上的小书斋,就是我明日的汨罗。

问花笑谁

昆明昙华寺的院子里,两殿门上,各有一块匾,前匾是:听鸟说甚。后匾是:问花笑谁。两匾相对,正好组成一副绝妙的对联:

听鸟说甚

问花笑谁

站在花木扶疏的院子里,把这副联轻轻吟诵了几遍,富有诗趣的佛家情怀便油然而生了。

花与鸟,这是春天的一对伴侣。江南三月,莺飞草长,那是多么蓬勃的生气。古代的诗人们,多以鸟与花对举,来歌咏明媚的春天。我十七岁时,也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山高花上树,天窄鸟扶云。”我想,热爱生活的人,大概没有不喜欢花与鸟的吧。“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绝妙的一联,为我们营造了一幅多么好的美人怀归图。其实,它又何尝不是蕴含着深深的禅意呢?

关于花与鸟,《五灯会元》中记载了两则典故: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眼法藏,涅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师(百丈怀海)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什么?”师曰:“野鸭子。”祖曰:“什么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言下有省。

摩诃迦叶,被公认为禅宗初祖。释迦牟尼拈花示众,众皆默然,唯有迦叶破颜微笑,释迦牟尼便认为他开悟了,于是把禅宗大法传给了迦叶。

百丈怀海是中国禅宗史上一位光辉的人物。得到禅宗五祖慧能衣钵真传的马祖道是他的师傅。当他如实地回答师傅的提问,说野鸭子飞过了头顶时,却被师傅使劲地扭住鼻子,以致痛得嗷嗷大叫。但是,当师傅怒斥他:“又道飞过去也。”他的心中顿时划过了一道明炽的闪电,他开悟了。拈花一笑,迦叶明白了佛法的妙谛,被扭痛了鼻子的百丈怀海,竟然获得了禅的奥义。这在常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这只能说明,常人与禅师之间,的确存在着思维上的鸿沟。我们常人,从小就受到严格的逻辑思维的训练。冷了就要穿棉衣,病了就要吃药。这看来很平常的生活上的道理,其实也会引起我们逻辑上的判断。由冷想到棉衣,由病想到药,这就是逻辑的推理过程。而得道的禅师,首先要走出的,便是这逻辑的藩篱。将人心从二元思维的陷阱中拯救出来,回到“一心”,回到空,回到如如不动的佛陀境界。我之所以说回到而不是找到,乃是因为每一个婴儿本来就是在佛陀境界中,自从他呱呱坠地,随着意识与语言的产生,他便离开了佛陀境界。人为为伪,人弗为佛。伪与佛,用《心经》来解释,伪是色,佛是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即是化二元为一心,弃经验而入禅的关键所在。

禅的暗示是普遍存在的。鸟飞鸟唱,花开花落,这些自然界常见的现象,往往也隐藏着巨大的禅机。所谓禅机,即是把复杂的客观世界化为自体的单纯的感觉。用铃木大拙的话说,禅“除自体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目的”。释迦牟尼拈花,迦叶微笑。花成为迦叶入禅的契机。百丈怀海因为局限于野鸭子飞过头顶的真实性(也就是逻辑性)而被马祖道一扭鼻子。这只野鸭子,终于把百丈怀海引进了许多人终生寻觅不到的禅关。在这两则故事中,花与鸟不再是逻辑语言所给定的那两个呆板的概念,而是在漫漫长夜中突然亮起的两盏明灯,给苦苦追求的跋涉者带来了新生的曙光。

前面说过,花开花落,鸟飞鸟唱,它们都那么无拘无束。它们也绝不因为人们的好恶来改变自身的存在。这一点,正是迦叶微笑的理由:禅是生命本来的自由。所以,当我置身在昙华寺的院子里,看到“听鸟说甚,问花笑谁”这两个问句时,我好像突然捕捉到了对生命的最细微处的知觉。我更看到伟大的佛陀说出的那四个字:“无情说法。”

按禅的知解,无情即是有情。既然禅宗大师们演释过“法无定法”,“非法非非法”的公案,我们也可以说“情无定情”,“无情无无情”。我们可以无情说法,但绝不可以用“无情”来对待鸟的歌声和花的微笑。玫瑰花红得那么鲜艳,可是,它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娇媚而去讥笑路边杂草丛中的矢车菊,而矢车菊也绝不会对玫瑰花生出嫉妒之心。阗无人迹的深山,枝柯交复的树林,是鸟的快乐的家园。有一棵树鸟就满足了,它不会像人类那样贪得无厌,为了满足一己私利而不惜互相屠戮。在恶欲横流的人的世界里,鸟说什么,花笑什么,似乎并不能引起芸芸众生的注意。

但是,花与鸟,都是生活在大慈大悲的佛陀的世界里。我们爱花,我们爱鸟,即使不能获得禅的启示,也可以获得一种爱悯的精神,促使慈悲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萌发。

关于花与鸟,历代的禅僧与参禅的诗人们留下不少诗作,以传递他们的开悟,试举几例:

慈受深禅师的诗:

烟笼槛外差差绿,

风撼池中柄柄香。

多谢浣纱人不折,

雨中留得盖鸳鸯。

张无尽的诗:

莲花荷叶共池中,

花叶年年绿间红。

春水涟漪清澈底,

一声啼鸟五更风。

宝峰照禅师的诗:

一口吸尽西江水,

鹧鸪啼在深花里。

自有知音笑点头,

由来不入聋人耳。

王安石的诗:

午鸠鸣春阴,

独卧林壑静。

微云一过雨,

淅沥生晚听。

红绿纷在眼,

流芳与时竟。

有怀无与言,

伫立钟山暝。

戴呙的诗:

幽栖颇喜隔嚣喧,

无客柴门尽日关。

汲水灌花私雨露,

临池叠石幻溪山。

四时有景常能好,

一世无人放得闲。

清坐小亭观众妙,

数声黄鸟绿荫间。

即使不懂禅的人,读这些诗,也会获得花鸟娱人的至美感受。若要细细地解读这些诗,恐怕又要占去更多的篇幅。但我相信,细心的读者阅读这些诗时,一定会走出烦恼的阴影,甚至赤脚走向花开鸟鸣的深山。

不过,关于花与鸟的诗,我认为字字渗透了禅机,应该是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在这春月空的晚上,人、山、花融为了一体,让人进入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菩提境界。这时,忽然有山鸟惊起,三声两声,在春涧中幽鸣。这山鸟,其实就是诗人跃动的禅心。由此可见,禅并不是枯寂的,而是活泼的,新鲜的,是流布于天地间的一股精气。

于是,我明白了鸟在说什么,花儿为什么笑了。

关于弥勒佛的对联

大凡寺庙,进得山门的第一殿便是天王殿。殿中有一尊凸肚袒胸笑口常开的佛像,这便是弥勒佛。挂在弥勒佛像两旁的对联,各处寺庙均不一样,我游过的寺庙中,较有玩味的有这么几副: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北京·潭柘寺

淌下来看上去,垂流趣在仰观,高瀑似含禅意。

装进去倒出来,废物并非无用,布袋也有佛心。

——雪窦山·资圣禅寺

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

开口常笑,笑古笑今,世事付之一笑

——杭州·上天竺寺

峰峦或再有飞来,坐山门老等

泉水已渐生暖意,放笑脸相迎

——杭州·灵隐寺

青山之高绿水之长岂必佛方开口笑

徐行不困稳坐不跌无妨人自纵心游

——昆明西山·华亭寺

日日携空布袋,少米无钱,只剩得大肚宽肠,不知众檀越信心时用何物供养

年年坐冷山门,接张待李,总见他欢天喜地,请问这头陀得意处有什么来由

——江西云居山·真如禅寺

弥勒的老家在古印度。弥勒是姓,意译为慈氏,阿逸多是他的名。他是释迦牟尼的弟子,先于释迦牟尼入灭。据《弥勒上生经》和《弥勒下生经》讲,释迦牟尼预言,弥勒将来必定成佛。释

迦牟尼是过去七佛中的最后一位。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弥勒将接替释迦牟尼,成为未来佛。这么一位候补佛位的大菩萨,释迦牟尼的接班人,本来的塑像与印度诸菩萨像大致差不多:短发卷曲,眼睑下垂,表情严肃,凝神入定,妙相庄严。可是,他为何变成了现在的这尊嬉皮笑脸的胖大和尚呢?

这是因为在五代后梁时,有一个叫契此的和尚,身材矮胖,肚子奇大。他言语无常,寝卧随处,经常用一根竹棍挑着一只大布袋在闹市中化缘。他能预言阴晴,为人说祸福,总是灵验。这位

叫契此的布袋和尚于公元九一七年圆寂时,端坐在岳林寺磐石上说了四句偈语:“弥勒真弥勒,分身百千亿,时时识世人,世人总不识。”契此溘然而逝后,人们这才悟到,原来这位疯疯颠颠的胖

和尚,就是弥勒佛的化身。于是,人们便按照他的模样塑成了中国的大肚弥勒佛。这与那位印度弥勒佛的形象,端的相去甚远。

上面抄录的六副对联,与其说是写给印度弥勒佛的,不如说是写给中国的布袋和尚的。契此是浙江奉化人。因此,布袋和尚在浙江一带的香火尤甚。奉化溪口的雪窦山,已被辟为弥勒佛的道场。继峨眉、九华、五台、普陀之后,被称为中国的第五大佛教名山。雪窦山作为佛教名山,是否为佛教界所接受,这里姑且不论。去年我曾两次上雪窦山,山中的资圣禅寺,的确在进行大规模的重建工作。寺中新修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弥勒殿,上面所引的资圣禅寺的一联,便是抄自这座弥勒殿的。资圣禅寺前,有一道数百米高的瀑布。故上联落脚在“高瀑似含禅意”,下联回到弥勒佛,说“布袋也有佛心”。有关弥勒佛的对联,可以说,都是从这六个字生发开来的。

流传较广的,是北京潭柘寺的一联。抓住布袋和尚的身体特征,大肚能容与开口便笑。关键在于一“容”一“笑”,天下难容之事,他容得下,世间可笑之人,他尽情地笑。应该说,作为大慈大悲,超度众生出苦海的佛陀境界,可以容天下难容之事,但不应该笑世间可笑之人的。《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是笑可笑之人的。但智者可以笑而佛者是不可以笑的。佛者的任务是洞开那些可笑之人的心眼,催熟他们的机缘,让他们开悟,进入到四大皆空,六根俱净的菩提境界。我常说,佛可学而智不可学。这是因为智者可以用自己超群脱俗的思想与智慧来影响尘世间的生活,他首先成为了自己智慧的实惠者。他看到那些为了追逐名利、金钱和女人而劳碌奔波并执迷不悟的众生相时,常常以第三者的态度投之以轻蔑的一笑。而佛则不然,他永远都不会是隔岸观火的第三者,他要救助“恍惚”和“失心”的人,让这些人心中的蒙垢消失,显现苍空般的洁净。他告诉人们,清净无为才是真正的福田。尽管,酒色财气的束缚使人们看不到真正的福田在哪里,或者找到了也不愿意耕种。佛以他的移山心力来教诲他们,开悟他们,容忍他们受到恶欲蒙蔽时所犯下的种种过错。但是,他是不会取笑他们的。“笑”是侮谩众生的表现,佛怎么会这样做呢?

倘若作一点研究的话,弥勒佛在中国的演变,的确带了一点漫画的色彩。始作俑者,恐怕就是那位说宁波话的布袋和尚了。

自南宋小朝廷定都杭州,江浙的佛教,便日渐市民化。除布袋和尚外,此地的佛教尚有另一个家喻户晓的典型,这便是济公。从布袋和尚与济公的身上,我们可以找到文化传承的脉络。布袋和尚的“笑”,到济公那里发挥到了极致。济公诙谐其表,耿直其内。走街串巷,做的尽是惩恶扬善,扶危济困的善事。说他是一个和尚,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披着一袭破袈裟的游侠。不同的是,他不用剑,而是随身带着一把法力无边的破蒲扇。

江浙文化,是士大夫和小市民合二为一的一种文化。近代出家的弘一大师和苏曼殊,身上都有着这种文化的深深的烙印。我们读一读明代大散文家张岱的《夜航船》和《陶庵梦忆》,对这种文化的了解,会有很大的帮助的。

布袋和尚变成了弥勒佛,契此老家的雪窦山变成了“大慈弥勒菩萨”的道场,看来是假戏真做了。假到真时真亦假,好光阴大半泡在吴侬软语中的曹雪芹,倒是把问题看得透彻。其实,文化这东西就好比衣柜里的衣服,谁都可以穿的。民国初年,街上不是经常可以看到蓄着长辫却穿着西装的人物吗?应记住的是,穿衣服的人才是根本。弥勒佛在中国成了布袋和尚,并且约定俗成,成了“笑”与“容”的典范。起了这种包装作用的,最初,应是江浙文人干的事。不过,这种包装,我以为,更多的是智的成分,至于佛的成分,我以为蕴含得少了。

由于布袋和尚的形象,便产生了上述的种种对联,虽然都很好,但也是大同小异,不见什么新意。倒是江西云居山真如禅寺的那副对联,露出了禅家的机锋:问施主们用什么来供养弥勒佛的大肚宽肠,又问这胖头陀有什么理由欢天喜地。这么两问,便赋予了“容”与“笑”新的内容。在这里,不再是弥勒佛能容什么,而是你能够让他容纳什么?不是他“笑”什么,而是他为什么笑。这么一个简单的变化,就让我们从僵硬的引导中解脱出来,从而触摸到佛的精髓。每一位善男信女,站在弥勒佛前扪心一问,都会因机缘与生命经历的不同,各有各的答案。只有这样,佛的作用才是真实而丰富的,弥勒也才能脱智归佛。

据说,这副对联最早是挂在福州的涌泉寺内。云居山的真如禅寺只是借用而已。我猜想,这副对联可能是虚云和尚撰写的。虚云十九岁在福州的涌泉寺出家,一百二十六岁在云居山真如禅寺圆寂。这两处寺庙,是虚云和尚的一始一终。虚云是二十一世纪中国佛教界为数不多的禅僧大德之一,只有像他这样破了我执并参透禅机的头陀,才会产生那别出心裁的两问。

寒山寺的钟声

我总觉得,含蓄的忧愁,淡淡的、蕴藉的忧愁,让人去体会——而不是得到某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生命神韵,乃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魅力所在。唐代诗人张籍的《枫桥夜泊》一诗,当属此列。

现在,我伫立在寒山寺内的这一方诗碑前,禁不住又一次吟诵: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刻在碑上的是这诗。书丹的,是清代的大才子俞樾。字体秀逸,让人感受到霜花满天渔火摇曳的宁静之美。江浙士子特有的楮墨风流,让人享受到内敛的含蓄之美。

聪明的俞樾,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张籍的诗意。

只有几岁时,我便会背这首诗。儿童的心灵,因为稚弱而容易接受暗示,我是背唐诗长大的,所以中毒甚深。淡淡的忧愁,悄然的伤感,在我的生命中挥之不去。就像这首诗,储藏在我的心中,就像棉衣储藏在柜子里。只要一到冬天,我们就会把棉衣从柜子里拿出来穿在身上。一俟我独行在外,在异地的旅舍里,夜深人静,孤灯之下,这首诗就会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没来寒山寺前,我以为这孤寂的夜半钟声,会穿过广袤的田畴,掠过萧瑟的村庄,遥遥地、悠悠地,传到停泊在河埠的客船上。其实,寒山寺就在运河边上,撞钟处与泊船处咫尺之遥。寺门不远处,就是横架在运河上的枫桥。甚至,船上的客人只要探头窗外,就可看到小和尚扯动钟杵的身影。

寒山寺的规模并不大,比起苏州城内的戒幢律寺来,又不知小了多少。寺名寒山,是为了纪念唐代那位著名的诗僧。从寒山留下的数百首诗作来推断,这位秀才出身的关中人从未真正地出家,或者说,从未举行过正规的受戒仪式。他远离家乡,来到浙江天台山隐居,与天台山国清寺的火僧拾得相善。所以,佛教史上,将这两位僧人并提,一些寺庙中,都建有专门的寒拾殿纪念。

探究寒山寺的来历已不重要。因为寒山寺的闻名与寺庙本身无关。重要的是张籍的《枫桥夜泊》这首诗。一首诗造就千古风景,当以此为最。中国的许多景点,都是因为诗人而产生的。如杭州西湖的白堤、苏堤,绍兴城中的沈园等。还有,陈子昂之与幽州台,崔灏之于黄鹤楼,辛弃疾之与郁孤台……莫不都是诗韵与名胜相得益彰。

徜徉在寒山寺外的运河边上,正是油菜花黄的江南三月。乍暖还寒,嫩嫩的阳光,让你无法体会深秋萧瑟的行旅。从寺门前行不远,是铁铃关,挨着关墙的是枫桥。这座建于前唐的石桥,经历了一千多年的风涛洗礼,已无复当年的旧貌。桥下悠然流过的运河水——它的上游是尽藏铅华的西湖杭州,下游则是曾经纸醉金迷的瘦西湖扬州,这真是一条黄金水道啊。航行其上,有千金买笑的巨贾,有倚红偎翠的达官。在深秋之夜,能够独自一人伫立船头,披冷霜、听乌啼、伴黄枫、看渔火的,大约只有远离富贵的诗人了。

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诗人,我们的世界又能从哪里看到这一道道绝妙的人文风景?我的故国江南是美丽的,温婉的,而且,总还含有那么一点点忧愁。单看月、霜、枫、渔火、客船这五个词,似乎没有什么,但加上“乌啼”与“钟声”,这凄苦与悠扬的两重奏,上述这些互不关涉的景物,便一刹那间生动起来,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再与一个“愁”字对应,奇妙的美感便油然而生。这时,你感受到的寒山寺也不再是一座庙宇,而是一座寒冷峻峭的山峰,它带给你至深至大的深秋的寒意。

于是,愁有了温度,钟声也有了深度——它是要穿过千重山万条水的。在你最初的生命意识中撞响,一程程发散,一圈圈荡开。听到了它,被尘俗的生活弄得愚钝了的灵魂,又豁然醒悟。呀,没想到,真正的生命已经离我这般遥远。

美呀,寒山寺的钟声,然而更美的,是翘首船头的独立的诗人!

近年来,听说每年除夕,都有不少日本人去国离家而来,为的是在那特定的时刻,能够听到寒山寺的送旧迎新的钟声。对于这些渴慕中国古典文化的异乡客,我表示理解,但同时又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听得懂寒山寺的钟声。这钟声里头,蕴涵着多么深邃的禅机啊!

欢喜佛与媚态观音

西藏一直是我想去的地方,远在初中学地理的时候,我就对那一片白雪皑皑的高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让我觉得它神秘并充满诱惑,则是在我中年皈依佛门之后。佛教的智慧深深令我折服,而藏传佛教的不可思议处,更是激发了我亲踏这片土地的愿望。记得那一次,我在成都双流机场已经坐上了飞往拉萨的班机。登机不久就被告之,因飞机故障航班延期。我当时产生了不祥之兆,便退掉了机票而前往九寨沟。人生的机缘就是这样,稍一错过便水复山长。及至我再度来到拉萨,已是五年之后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脑海里西藏的概念是由两个景观组成,一是喜马拉雅山峰,再一个就是布达拉宫。因为身体与技能诸般条件的制约,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要攀上那地球的制高点,若能在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站在山脚下遥望一下它高耸的峰影,便已经是一种奢望。布达拉宫却不同,虽然,它也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古建筑群,但毕竟在拉萨城里,不管是作为朝圣者还是旅游者,造访它都不存在困难。

因为服从于友人为我们制定的旅游日程,直到离开西藏前的最后一天,我们才来到布达拉宫。当我站在红山下的广场,眺望那一片罩在金色阳光下的嵯峨殿宇时,就像一个缥缈的梦境突然变成了现实,惊奇的同时,我又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拉萨城中的制高点是红山,而布达拉宫几乎占据了整座红山。那一面面蓄势内敛的巨大的红墙与白墙,那些参差屋脊上高耸的金塔与法轮,让人感到坚固、雄劲,浓烈与粗犷。这些典型的西藏独有的造型艺术,既体现了西藏全民信佛的热忱,又凸现出西藏历史上那一份政教合一的神圣与庄严。

大约上午十点钟,我们乘车上到后山,从那里进入到布达拉宫。若是朝圣者,就必须背着献给神的酥油,从山下的台阶一步步跪拜上来。拉萨被称为日光城,强烈的阳光常常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可是布达拉宫里,由于墙厚窗小,殿堂里的光线都很暗淡。这并不是建筑的失误,佛所依处,必定要营造朦胧温婉的氛围。此时宫外的阳光炽烈,宫内各个供佛的殿堂里,最明亮的光芒却是来自酥油灯。一朵一朵轻轻摇曳的火苗,让你感到温馨并产生虔诚。在这样的情境中参拜佛像,哪怕再浮躁的人,也会变得冲虚随和起来。布达拉宫珍藏着各类精美佛像三千五百多尊,大如山丘小如

拳栗,细细瞻仰,每一尊都值得你五体投地。我个人认为,藏传佛教与汉唐佛教的不同之处,除了有密显之分,再就是造像的区别。汉唐佛教中的造像,大都容貌端庄,体态丰腴,两耳垂肩而目不斜视。这是受了儒家思想的影响。佛是高贵的象征,处在至尊的地位,所以必须要有凛然正气。与这样的佛像相对,人就会产生敬畏而缺乏亲近之感。藏传佛教却不同,虽然在与汉文化的不断融合中,它的一些伽蓝,也表现出庄严祥和光芒四溢的风格,但更多的佛像,却是面部和悦,动态舒缓,既有舞带当风的婀娜之姿,又有悄然肃立的雍容之气。在所有的佛像中,最能引起人们感官兴奋的是观音菩萨与欢喜佛的造像。欢喜佛的造型源于密宗的“男女双修”的教义。男者盘腿而坐,右腿弯度较大,左腿曲于右腿之内,弯度较小,女者面向男者,双腿张开,丰润的臀部坐在男者的左腿之上,四臂相拥,胸脯紧紧相贴,赤身裸体作交媾状。在汉传佛教中,“性”绝对是一个被禁锢的话题。但是在藏传佛教中,“性”并不成为忌讳,它甚至成为“修行”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清朝皇帝推崇藏密,据说年轻的皇帝或太子大婚之前,都会被领到喇嘛庙瞻仰欢喜佛,借此而领悟生命的“不二法门”。在印度阿占陀石窟中,我见到过石刻的欢喜佛。由此而分析汉传佛教为何排斥“性”的内容,大概是接受了儒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信条,从而让佛教从饮食男女的世俗中彻底分离出来。表面上看,这是宗教的原因,究其因,乃是补救社会的一种措施。中原地带人口稠密,如果听凭人口无限制地增长,必然给社会造成极大的压力。在这样一片土壤上产生的智者,不可能无视这种现实。“性”之所以被逐出宗教的殿堂,乃是因为“性”与生育,与人口的繁衍密不可分。藏传佛教供奉欢喜佛,除了印度佛教的传承关系,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亦是西藏的人口问题。由于地理环境,多少个世纪以来,西藏一直人烟稀少。一个民族的强盛首先是人口的强盛,基于此,欢喜佛才成为藏传佛教中重要的神。男欢女爱不但不受禁忌,反而把它上升到宗教的高度加以提倡。到过西藏的人,无不从生命的本源上理解这一意义。而今,在西藏的旅游纪念品中,小型的铜制欢喜佛最为畅销,如果仅仅认为买者是出于猎奇,恐怕就过于武断了。

西藏另一个富有特色的佛像,就是观音了。观音菩萨在西藏佛教的地位和影响,甚至超过了释迦牟尼。如果说在寺庙中,释迦牟尼佛还处在至尊地位,在普通藏民家里,供奉的却以观音居多。布达拉宫中,珍藏的佛宝很多,有世界上最古老的贝叶经,有释迦牟尼的两颗骨舍利,有镶嵌在五世达赖灵塔上的鸡蛋大的夜明珠,据说,这样的夜明珠全世界只有两颗。但是,西藏人普遍认为的布达拉宫的镇宫之宝,还是一尊自在观音。

这尊观音供奉在宫中第十二层的圣观音殿中。檀香木质的洛格夏然世自在观音,迎请于公元七世纪的僧伽罗国,即今天的尼泊尔,至今保藏完好,是布达拉宫的主要所依。所有前来布达拉宫的朝圣者,最后都必然要来到这尊观音像前匍匐祈福。圣观音殿并不大,瞻拜者来到十二层,还得上几步木梯才能到达殿中。圣像被安放在一个制作精美的镏金铜龛中。两边的方形铜柱上有盘绕上升的腾龙缠绕。圣像大约一米高,据记载是在一棵檀香木中天然生成。她体态轻盈,鼻翼修长,樱桃小嘴微微抿起,平和的眼神中似乎含有一丝忧郁。由于她穿起了缀满宝石的华贵藏裙,加之脸庞漆金,所以我感受不到她的木质。但是,应当承认,她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美的观音像之一。一见到她,你立刻就会产生依赖感与信任感,与其说她是一尊神,倒不如说她更像一位真爱无私的女性。

依藏民朝拜的仪式,我双腿跪下,以首叩其圣像下的木板,并将心中的许诺默诵了三遍。我这么做,并不是真的想得到什么,而是觉得这仪式本身,表现出一个人追求生活的一种态度。有敬

畏地活着并相信未来,社会就会安定,家庭就会幸福。布达拉宫中的这尊观音,可能是传入西藏最早的一尊。自那以后,观音各种法身、报身和化身的塑像,便愈来愈多。离开西藏前往贡嘎机场之前,我们顺道参观了西藏博物馆,在第三楼的展厅里,我们看到了大量的镏金与合金的佛的造像,其精美的程度令人徘徊再三不忍离去。这些造像中,观音占了相当大的部分。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这些观音造像的特点,应该用“媚”字,媚态观音是西藏所独有的,佛教的崇高闪耀在艺术的光芒中。这样就让佛教在西藏永远保持了新鲜的活力,从而避免了刻板与僵化。从这个意义上讲,西藏应该是释迦牟尼佛所向往的人间的最后一块净土。

住在拉萨的那几天,每天清晨,便有一些藏民用手推车推来一些工艺品在我们下榻的旅店门口兜售。我从中挑了一尊欢喜佛和一尊媚态观音,如今供奉在我的书房里。每次看到它们,我仿佛回到了西藏,仿佛又站在布达拉宫幽深的回廊上,在宝幢、宝瓶、法轮与唐卡的簇拥中,愉悦地沐浴在佛的微笑里。

鸟与僧

读唐诗,发觉一个奇怪的现象,许多诗篇,都把鸟与僧对举,试举几例:

贾岛: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姚合:露寒僧出梵,林静鸟巢枝。

杜荀鹤:沙鸟多翘足,岩僧半露肩。

陆龟蒙:烟径水涯多好鸟,竹床蒲板但高僧。

司空曙:讲席旧逢山鸟至,梵经初向竺僧求。

隋唐五代,是中国佛教的鼎盛时期,亦是中国特色的佛教——禅宗被广大士人所欣然接受的时代。如此情形,诗人们创作不可能不顾及宗教领域。但诗人们为何偏偏选择鸟而不选择花、雪或别的什么来作为僧的对应物呢?弄清这个问题,不得不把唐代的宗教做一点儿说明。

僧,作为一种宗教职业,在唐代,已是一支非常庞大的队伍。那时候,全民敬佛,与当今中国的全民经商,在其声势上,庶几近之。那时候僧人在老百姓中受到尊重的程度,不亚于今天的经理老板们。不同的是,经理老板们受到尊重,是因为他们有钱。而僧人在一千多年前受到尊重,是因为他们都是高蹈之士,手中握有通向极乐世界的通行证。那时候,想去天国的人,就像今天那些想得到美国绿卡的人一样多。对于持有这种发卡权利的人,他们怎能不顶礼膜拜。

这样就决定了僧人的身份。

可以说,佛教成了唐代中国的国教。皇帝老儿崇尚佛教,是想把佛教势力网罗到政治权势之下,成为稳定统治的一种手段。在这种情况下,出家当和尚,自然也就成了一种沽名钓誉的手段。

那时的确有不少所谓的“名僧”,并不把隐居山林、礼佛诵经看成是分内事。他们更热衷于结交权贵,出入雕梁画栋,把违悖佛理的权名交易看成是赏心乐事。

佛的产生,是以否定世俗生活作为前提。僧人作为抗拒诱惑的职业,必定应该弃闹市而进山林,从纷扰逃向孤独。这一点,正好吻合了力图保持自己独立人格而不肯趋炎附势的这一部分文

人的心境。他们羡慕山林中的僧所占据的自在无为的生命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可以自由地开掘人类伟大神秘的生存意识。诗人们把这种自在生存的渴望诉诸情感,于是,真正的僧(而非沽名钓誉的伪僧)就成了他们歌咏的对象。

至于把鸟作为僧的对应物,我猜度是这样的原因:在文人的眼中,鸟是最自由的。它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自己。何时歌唱,何时敛翅于一棵树上,都不必看别人的眼色做事。大概芸芸众生中,只有僧在这一点上与鸟相似。

其次,僧居山林,鸟亦居山林。僧是山林的迁居者,而鸟却是山林的土著。与鸟为邻的人,必定是闭门避俗的世外高人。空山不见人,唯闻鸟语响。可见,鸟的天空是在人迹罕至的空山。

那地方没有声色犬马,没有朱梁画栋,没有喧嚣市声。没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尤物。住在那儿修行的僧人,他的邻居只有两个:一个是鸟,一个是孤独。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唐代诗人要把鸟与僧对举了。鸟与僧,实乃是红尘外的一对朋友。

周庄的迷楼

昨日游了一趟周庄。

听说周庄的名字,是几年前的事。美国的著名企业家阿曼德·哈默花巨款买下一幅中国旅美画家陈逸飞的油画《双桥》,访华时把它作为礼物送给邓小平。这双桥的所在地便是周庄,这件事在当时很是轰动,周庄于是就遐迩闻名了。

周庄是江苏省昆山市的一个具有九百多年历史的水乡古镇,处于澄湖、白蚬湖、淀山湖和南湖的怀抱之中。四面环水,咫尺往来,皆须舟楫。小桥、流水、人家,三者重重叠叠,错落有致,故赢得了“江南第一水乡”的美称。

周庄既擅江南水乡建筑之美,那门院里头随便的一块砖、一片瓦,捡拾起来,都是明清的故事;周庄又蕴含着风物之胜,佛有全福讲寺;道有涵虚古观,富贵可见沈宅,酒肆则数迷楼。

也许是“斯文同骨肉”的缘故,游罢周庄,给我印象最深的,则是那一座小小的迷楼了。

迷楼地处贞丰桥畔,是一座二层的木制小楼,光绪末年,镇江人李德夫迁徙周庄,便在这座小楼上开起了一爿酒店。李德夫中年得女,到了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女儿阿金已如出水芙蓉,光彩照人了。老夫妻让她当垆劝酒,生意越发红火。这酒店原名德记,由于阿金的出现,便被人称作迷楼,取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风景宜人亦迷人”的意思。

一九二○年十二月,南社的创始人,大诗人柳亚子邀约他的好友陈去病,一同去游览周庄,两人童年均在周庄读过书,在周庄既有亲戚,也有一帮志同道合的诗友。来的当天,诗友们便假座迷楼,为柳、陈二人接风洗尘。儒雅风流的柳亚子,浸淫于周庄秀丽的风光之中,置身在贞丰桥的这座木楼上,与新朋旧友一起,面对着“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阿金,禁不住开怀痛饮,即席挥毫,题壁两首:

小楼轰饮夜传杯,是我今生第一回。

挟策贾生成底事,当垆卓女始奇才。

杀机已觉龙蛇动,危幕宁烦燕雀猜。

青眼高歌二三子,酒肠芒角漫扪来。

红愁绿怨女经天,蜡泪成堆烬篆烟。

白堕惯邀千日醉,黄金散尽五铢钱。

疏狂名士凌云气,窈窕佳人劝酒缘。

输于长陵老孙子,江南羞见李娘妍。

两首诗既有豪气,亦有柔情,豪气因国事而生发,颇有几分自负;柔情则因“李娘”而牵动,我们的疏狂名士,真正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在座的旧友,都是南社的诗人,都是一样的狂态,一样的醉意。柳诗既出,各个即和。先成的,当然还是陈去病:

笑斟绿蚁荐琼杯,斗阁春融气骤回。

剑态箫心皆入抱,酒龙诗虎本奇才。

江湖跌宕新成例,梦寐荒唐莫浪猜。

归去自教清睡稳,罗浮仙侣几曾来。

流水寒鸦日暮天,香温茶熟炷炉烟。

孟公投辖凭豪饮,阮籍狂吟尽值钱。

题上酒家还自惜,调来雅谑亦前缘。

东江此夕成高会,留与吴娃一笑妍。

陈去病的诗,较柳诗温厚,诗中提到“雅谑”与“荒唐”,足见当时柳亚子与阿金闹酒的气氛。

席间诸士,费公直、徐弘士、陈莪人等,莫不都才情两旺,和出的诗,大可一读,因篇幅有限,未可尽录。此日之后,他们再集,三集,四集迷楼,一班骚客,迭吟递唱达五十多首。事后,柳亚子又吩咐其弟柳率初将其诗抄录寄给叶楚伦、胡剑芒等南社同仁索和,共收得一百四十余首。一九二一年,这部名为《迷楼集》的唱和集,由中华书局刻印出版,成为当时中国诗坛的一大雅事。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之前的中国文人,都有很浓的士大夫气。他们中的诗人,因为有李白、苏东坡这样的楷模,其行为更像名士。所谓名士,就是放荡不羁的一群。“去留肝胆两昆仑”者有之,“拔剑四顾何茫茫”者有之,“细雨骑驴出剑门”者有之,“十年一觉扬州梦”者亦有之。我们不能用世俗的道德观来衡量名士们的行为,指责他们的做派何为对,何为不对;何为高雅,何为卑贱。

柳亚子曾请友人为他刻了一枚闲章“李(列)宁门下走狗”可见其革命的决心。可是这并不妨碍他爱美之心的存在。那时的陈去病,已经是孙中山的秘书,这显赫的身份,也没有成为一道枷锁,使他不能逢场作戏。诗是美的别称,诗人的使命就是追求完美。大至社会制度,小至一把折扇,都务必使其完美。在那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年代,南社的诗人们因为迷楼的雅集,当然也

为了豆蔻年华的漂亮阿金,而出了一本《迷楼集》,这似乎与那个年代的大气氛极不协调。不通人情的道学们,大可把他们鞭挞一番。但是,我认为这正是柳亚子、陈去病这些南社诗人的可爱之处。共赴国难时,不惜此头;怜香惜玉时,不吝此情,有血性的诗人君子,正该如此。

迷楼太小,游客太多。想在楼上多站一会儿的我,被挤得歪歪斜斜的。七十多年前的那一次雅聚,在这楼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了。我观察了一下,匆匆的游客们没有几个留心挂在墙上的诗。其实,这是很自然的事,诗,永远是爱美者的特权。

从周庄回到上海我下榻的旅馆,兴犹未尽,把柳亚子的诗吟诵了两遍,依他的原韵,也和了两首:

逢春痛饮莫停杯,快意人生有几回。

才子风流偏傲物,文章救世更恃才。

周庄溯旧篷帆远,南社迷踪玉女猜。

剑胆琴心都误尽,只留清梦逐人来。

还寒乍暖鹧鸪天,欲煮浓茶趁暮烟。

豪气纵裁千尺雪,人情不值一厘钱。

前朝名士空文债,此日儒商剩酒缘。

知己漫怜红袖冷,梅花开过杏花妍。

《茅盾文学奖得主熊召政最睿智散文结集-中国小记》精彩章节选读完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aihuau.com/a/25101013/173378.html

更多阅读

删繁就简三秋树——读李娟散文集《光阴素描》 李娟散文集

李娟散文《光阴素描》评论删繁就简三秋树 ——读李娟散文集《光阴素描》徐春林某日春天的黄昏,天上刚下过雨,大地沉沦在夜色中。我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看见书的包裹,是应我请求朋友李娟从陕西寄来的。在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捧在手上看。

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揭晓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揭晓凤凰文化讯 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奖办公室8月16日发布公告,根据第六轮投票结果,格非《江南三部曲》、王蒙《这边风景》、李佩甫《生命册》、金宇澄《繁花》及苏童《黄雀记》5部作品(按得票数排序)最终获得本届茅

声明:《茅盾文学奖得主熊召政最新散文集《中国小记》第三辑:饮一口汨》为网友云之铃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