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把刀杀手系列》四.杀手,九十九 九把刀杀手系列下载

四.杀手,九十九

1

“今天喝点什么?”

“日行一杀,咖啡特调。”

看着落地窗外的嚎啕大雨,整棵行道树都给吹歪了。

这颱风病得不轻,自以为是龙卷风来着,朝四面八方尽呼呼打打,飞树走石。

我也是神经病,大颱风天在“等一个人”咖啡厅,等着那一个人。

桌上放着厚厚的业务名册,我的手里翻着一点都不让人惊奇的八卦杂志。

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怪味道的咖啡还没煮好,这是我今天唯一期待的惊喜。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直得下,横得下。

居然横着下。

我的思绪随着錶上的时针,以缓慢到偷偷摸摸的姿态爬到桌上的名册,钻进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与名字。

我想说几个故事。

关於几个有意思的人,关於一些穿凿附会,关於一些荒诞的传说。

是啊。

荒诞的传说。

所谓的职业,不分贵贱,只有报酬高低。

上帝给了自由意志,於是傻一点的人便为了荣耀他而存在,但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就知道,所谓的上帝只存在於电影里的台词“我们的心中”,真真正正走在大街上的,却是一个又一个装模作样的妖魔鬼怪。

几年前,我是个杀手。

杀手九十九。

我们的工作不主张荣耀上帝,也不负责替上帝打扫这个污浊的世界。

严格说起来,面目狰狞的魔鬼才是我们的大主雇,因为人们愿意花钱将另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的理由,几乎都在比肮髒龌龊的。虽然跟我无关。

最多的原因当然是为了钱。

例如我第一个接到的单子,就是要我搭乘一班前往泰国的飞机,去杀一个刚买钜额保险的台湾观光客,期限五天。我还记得我根本等不到飞机着陆,就在饮料里动了点手脚,让目标的灵魂直接在两千呎高空飞升到天堂。半年后,幕后花钱买凶的目标妻子被逮捕了,跟我无关,一切都是她自己酒后漏了口风。

全世界警方有个共通的办案守则:某人死后,谁能获得最大利益,案子就往哪里查。利益,就是真正的动机。很有道理。

其次是为了复仇。

复仇的单子,要不是我是个敬业的杀手,坦白说我能不接就不接,因为单子里的附註要求特别啰唆。比如委託人一定要我把对方的眼睛都给刨出来泡在宝特瓶里带走(因为目标长期鄙视委託人);或要我把目标入珠的生殖器割下,并当着半死不活的目标的面丢进果汁机里榨成肉汁(我可以理解被强暴的痛苦,但你可知道我因此反胃、吃了几个月素吗?);或是规定我一定要在目标身上砍足一百刀,最好是在目标气绝前、还有痛觉时砍完(抱歉我办不到,我只能痛快地给了目标一刀,然后再随便划上九十九道)。

也许你会想,帮人复仇是一件正义事业,就像美国英雄漫画里替天行道的那一回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哎,其实关於因复仇而生的买凶,常常跟正义一点狗屁关系也没有!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前经纪人交给我单子的时候,那场错愕的对话。

“九十九,这次的目标还请你多担待了。”

我的前经纪人是个老女人,老烟枪,退休后从事杀手经纪已有十九年的历史。

她是死神餐厅的常客,据说也是股东之一,所以我们的委託接单大多发生在死神餐厅。

我打开牛皮纸袋,成叠的照片,都是一对可爱双胞胎女孩的生活照。

真不寻常,看样子才不过七、八岁大的小女孩,谁忍心杀掉她们?

“是买主的亲生子女被杀掉,所以想要杀掉仇家的双胞胎报复吧?”

“老弟啊,我原先也是这么想,但这对双胞胎偏偏就是买主的亲生骨肉。单子上交代,你下手的时候要搞成像绑票勒赎,手段残忍一点,别让警方怀疑到买主身上。”前经纪人点了菸,替我倒了杯水。

“不是吧,保险金动到自己的骨肉上头?”我皱眉。

前经纪人摇摇头,她的鱼尾纹埋在烟雾里,深沈地不多透露一字。

“如果你不接,我可以理解。”她说,将菸撵熄。

“不,我接。”

我漠然地翻着手中的几张照片,说:“这个世界上谁该死谁不该死,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们杀手决定。这个世界上不该死却死掉的人实在太多,也不见得就坏了什么改变。我收钱办事,就是这么简单。”

但,我想知道原因。

我将照片收叠好,一言不发看着前经纪人。

这是我接下单子的小小权利。

“雇主上个月刚刚发现有钱有势的丈夫偷情,对象是自己的好朋友。雇主气疯了,她提离婚,丈夫竟一口就答应,也不多做挽留,还开了一张吃穿不尽的支票给她。我能说什么?她唯一能报复丈夫的,就剩这一对女儿。”前经纪人像是读着苹果日报的头版,语气平和却不淡漠。着实是个专业的杀手经纪。

“女人真是轻惹不得。”我收起照片,将杯子里的水喝完。

起身要走了。

“让这两个小孩子上了头条,后款多一成。”她又点了支菸。

“试试看。”我戴上墨镜。

“保持心情愉快。”烟雾。

“保持心情愉快。”我没有回头。

没道理的事可多着。

干杀手的 ,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没见过。

就像神祕的宗教组织,也不知道从谁开始,杀手间有了法规样式的职业道德。

一,绝不抢生意。杀人没有这么好玩,赚钱也不是这种赚法。

二,若有亲朋好友被杀,即使知道是谁做的,也绝不找同行报复,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远都别说“这是最后一次”。这可是忌讳中的忌讳,说出这句话的人,几乎都会在最后一次任务中栽觔斗。

除了职业道德,委託人与杀手之间也有不成文的默契。

一,不能爱上目标,也不能爱上委託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透露出委託人的身分。除非委託人想杀自己灭口,否则不可危及委託人的生命。

三,下了班就不是杀手。即使喝醉了、睡梦中、做爱时,也得牢牢记住这点。

虽然不是每个杀手都有经纪人,但自我有了经纪人后,上面那三条不成文默契的前两条也就形同虚设。

说到经纪人,打现代社会高度发展后,职业分化也就梳理得越发细緻,想当杀手除了靠师承关系,就得自己发展个体户,坦白说接单十分靠运气,有一杀没一杀的日子十分辛苦。此时藉助经纪人广接凶单就变得很重要了。

毕竟大家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工作,杀人嘛,有供给,也从不缺需求,两边却不知道怎么连结起来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报纸上满满的都是不专业的临时起意杀人、拙劣的业余杀人犯罪。你蹲苦牢,我没钱开工,何苦来哉?经纪人帮两方牵线,收取佣金,也算是暗黑的功德。

经纪人跟杀手一样,端地是千奇百怪,但我敢打赌每个杀手经纪以前也都是杀手,因为只有真正杀过人的专家,才能了解杀人专家的心理素质,与接案发展性。

无关抽象的理论,你得双手染血才能明白为什么我们须要“保持心情愉快”。

心情愉快对我来说相当重要,我无法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但职业就是职业,“选人杀”这种不像样的自由让我浑身不自在,因为这意味着我不是杀人的人道工具,而是一个有价值判断的人性容器——这令我觉得这个人的死在道德上我也有一份。这根本不对。

所以在执行能力范围内,我什么单子都接,也杀了不少人,吐了几次。

然而当我做了九十九次恶梦之后,我就不再干杀手了。

这是我的制约。

那对可爱的双胞胎姊妹,就佔了其中八十七次恶梦。

制约非常奇妙。就在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双胞胎姊妹的阴影时,所有的恶梦在我退出杀手那天正式结束,就像海啸快要形成却瞬间潮退,海水一退千里永远不再袭岸。这个现象连天桥下的黑草男也没办法解释。

你问我不当杀手以后,我怎么办?

世事难料,我什么都信。

我是存了好大一笔钱,也有一些类似环游世界的庸俗规划,但就在我正好完成了制约隔天,我的前经纪人过世在荣总。死因跟不得善终一点关系没,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得了鼻咽癌,某夜在化疗的睡梦中死去。

当时我正好买了束花去探望她,她的遗物给了我一点启发。

“请问你是家属吗?”护士。

“不是。”我将花放在隆起的白布上。

“那么,你是九十九先生?”

“对。”

“高老太太有东西留给你。”

我的前经纪人到底还是了解她旗下的杀手,依照遗嘱,律师将她的大笔遗产扣除阴险的税金后汇往在美国教书的女儿,而我则接收了护士转交给我的杀手经纪记事本。

记事本里面没有任何一句话是真正留给我的,连一句“这东西就交给你了”之类的寒暄都没有。

里头有的,尽是一些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数字。

几个只曾听过名字却未曾谋面的“同僚”连络资料。

几页常见委託人的档案。

如你所料,我坐在安宁病房外的蓝色塑胶椅上,翻着记事本,翻着杀手职业背后另一道複杂的人际机关。摸索着我往后的人生之道。杀手经纪。

那天,也是下雨。

2

八年了。

我想聊聊我底下的杀手。

他们值得一聊。

从我正在等的这个人当作故事的引线,似乎比较引人入胜,因为他的委託相当奇特,好莱坞导演跟社会学家一定都有兴趣买下他脑袋里的想法。

大约是八个月前,我接到一通老客户的电话。他说有个朋友想杀人,希望我能帮他解决,并快递了前往马尔地夫群岛的来回机票,与一小笔出勤费给我。

“弄得这么神祕,是不是有去无回啊?”我泡在浴缸里,看着手中的机票。

“九十九,你不是常说你的命比猫还硬,现在怕啦?你放心,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找上你纯粹是我推荐。你信用好,态度佳,办事的方法多,除了阎罗王以外找不到比你更可靠的宰人专家了。”

“绕口令啊?”我失笑,倒也有些得意。

“总之,你一下飞机就会有人接你,享受旅程吧。”

机票的日期就在隔天,看来这个新委託人还真迫不及待想杀人。

我一下飞机,就有两个黑人帮我提行李,帮我快速通关。

机场外,一辆并不招摇的轿车已候着,司机是个操台语口音的华人,简单确认了我的身分后,便要载我去见神祕的委託人。我一坐进车,旁边一身体臭的黑人想学教父电影拿黑布蒙上我的眼睛,我觉得很可笑,於是用过去杀人时的神神冷冷打量了他,他便不敢坚持,更不敢搜身。

半个小时后,车子来到湛蓝的海边。

海鸥悠悠遨飞,委託人坐在白色的躺椅上,双脚半泡在温和的浅水里。

旁边,还有一只无人的白色躺椅。

委託人摇摇手遣走了他虚无的排场,唤我一个人走过去。

——有点意思,两个人坐在躺椅上对着沈默的大海谈杀人生意。

卷起裤管,脱掉鞋子,我踏着浪花走向他为我预留的躺椅,心想有钱人真爱装模作样,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搞得如此鬼祟神祕。等会儿得跟他提个高於市场的高价,好搭配他自以为的身分地位。

但我一坐下,看见委託人的脸,我不禁傻眼。

这个人,不就是前几天惊爆行踪成谜的鸿塑集团董事长吗?大约一星期前鸿塑集团召开股东会议,但是一向掌控公司全球佈局的王董却没有出席,甚至音信全无,这一离奇的现象引起了媒体与投资法人高度的质疑,鸿塑股价连续跌了一个礼拜。有一说是王董身体微恙,在和信医院检查出前列腺癌。又有小道消息传出身价百亿的王董已经遭到绑架,但未经警方证实。

原来,王董是跑到这个世外桃源躲起来了。

“杀手经纪,九十九先生?”他伸出手。

“是,你是鸿塑集团的王董事长。”我握住;他的手掌非常厚实,有了点年纪却很有弹性,足见平时保养得很好。

“头一次花钱杀人吗?”我注意到他另一只手,小指头用白色纱布包紮起来,指节好像略显短小。

听到我单刀直入,王董只是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是。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王董拍拍我的手,放开。

王董的精神很好,虽然已经年近六十,肥肥的肚子外凸,但红润的脸色让他像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子,充满了中年成功男子的雄性魅力。

事业心极强是王董在各大财经杂志上的写照,现在他宁可让公司股价连续下跌也不愿意透露他的行踪,在此窝居对着这片美丽的大海说话,绝对不是眷恋渡假,而是有很浓,浓得非将自己藏起来的厚重心事。

浓得,非得杀个人。

“不必介意,每个人难免都有想杀掉的人,只是实践力的差别。”我笑笑。

“当我知道杀手这个行业还有经纪人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一惊。”王董试着放轻松,但他的呼吸速度泄漏了他的侷促:“但是,专业制度是最让人放心的,不是吗?”

“没错,杀人是结合一连串专业技术的职业:观察、佈局、做事、清场、离开,每一个步骤都需要保持优雅的冷静,才能避开不必要的麻烦,最重要的,当然是将委託人留在危险的界限外。”我用经纪人一贯的专业笑容说:“把人交给我们杀是正确的选择,百杀百死,例无虚杀。最重要的一点是,保密是我们的专长。”

王董点点头,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后是一个名字。

“请问你跟他的关系?”我接过照片,大约是个接近四十岁的男人。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集团年营收达百亿以上的大人物要杀的对象,多半也是个大人物吧——我大概是在哪本财金杂志上看过。王董想除之而后快的人,多半是某个让他头疼的、敌对集团的首脑人物吧?

“他是我的儿子。第二个儿子。”王董说。

“为什么要杀他?”我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将照片收好。

“需要问到这么仔细吗?”王董皱眉。

“需要知道你杀儿子的动机,一方面是我个人兴趣,一方面可以在交代杀手做事的时候,避开可能让警方联想到你的杀人方式。”我耸耸肩,说:“当然了,如果你不想说也没问题,我们可以採取最传统的高空狙击方式把目标除掉,板机一扣,乾净俐落。”

“我了解。”王董手杵着下巴,微微调整身体的姿势。

“所谓的专业就是啰唆。”我笑笑,没有把眼睛继续压在王董身上。

浪静静来了,将我们的脚埋在带着细沙的暖暖鹹水里。

无可挑剔的,即时放松心情的好地方,拿来谈杀人,拿来说故事,都是绝佳的地点。王董果然是优秀的生意人。

“两个礼拜前,我被绑架了。”

“应该是自己设计的假绑架吧。”

“在我遭到绑架的第二天,我的两个儿子同时接到了绑匪的勒赎要求,跟我的半截小指头。”王董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晃着他包紮着纱布的半截小指。

这真是不寻常的变态之举,我有点反感。

王董用异常冷静的语气说起故事:“绑匪总共有三个要求。第一,以交换核心技术为由,在一个月后将鸿塑集团底下最赚钱的五个未上市子公司的50%股权,用极低的价钱卖给跟公司一向友好的建勤集团。第二,以产能已满载为由,将公司刚刚接到的摩托罗拉手机零组件代工单、苹果电脑铝镁合金机壳代工单、美国XBOX360连结器代工单,一半转让给建勤集团底下的相关子公司。第三,签署一份结盟合约,将鸿塑集团在大陆的通路佈局一半的资源分享给建勤集团。”

我手底下也有几张稳健的股票,财经杂志偶而也会买几本,即使我对公司管理只有一知半解,但也足够对王董刚刚说的绑匪条件大感吃惊了。

“这三个条件,等於将鸿塑集团今年的营收——一半?三分之一?拱手让给了建勤集团吧?不只如此,以往几年鸿塑集团在大陆辛苦佈局的成果,也不再有真正的经济规模了?那五个未上市子公司我不清楚,但——这种买法简直是强取豪夺啊!”我说,发现自己竟罕见地多话起来。

天啊,我在激动个什么?不过是一件勒赎范围牵动数百亿资源的绑架案!

“你的分析大致上是对了。歹徒限期考虑一个月,这一个月也是让我那两个儿子有充分的时间去运作刚刚那三个条件,如果一个月以后这些动作没有开始进行,我的屍体就会分成十个箱子寄到各大新闻媒体,届时股价还是会应声下跌。”王董看着我,用生意人的眼睛打量着我表情的些微变化。

鲜少有这样的情形,让我在接单杀人时落居下风。

仔细一想,那个建勤公司的幕后大老闆不就是打电话给我,转介王董当我客户的老客户吗?我沉吟片刻,猜测说道:“所以,这是个局。一个藉机观察你儿子的局。”

王董满意地点点头,说:“没错。”

看来这笔单子大致上成了。

远处,一只海鸥在空中慢慢盘旋,突然机灵俯冲下,双脚在海里抓起一条鱼。

水花四溅,海鸥旋即高高飞起。

“你儿子身边的策士,早就安插了你的亲信,藉着这个局你可以决定谁到底才是真心对你好,而不是巴望着你的遗产。你只杀一个儿子,表示只有一个儿子辜负了你的想法。”我看着海鸥将鱼摔在浅滩上,用尖锐的嘴喙啄开鱼鳞,掏挖着牠的内脏。继续说道:“一个孝顺的儿子准备不计代价接受绑匪的三个条件,另一个儿子却原形毕露,宁可牺牲辛苦养育自己的老爸也不愿公司蒙受损失。考验人性的局,残忍,倒也不失公平。”

王董叹了口气。

“正好相反。”

“!”

“从小,我就灌输了两个儿子公司至上的霸权观念,打他们看得懂数字以来,我就为他们讲解什么是股东权益、每股净值、税前盈余等名词,就是想让他们早日成为我打理鸿塑霸权的左右手。”王董越说越激动,握紧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说:“要知道,鸿塑集团去年的全球营收破兆,是台湾目前市值最高的公司,我们的专业几乎横跨所有的领域,今年底还打算发展炙手可热的太阳能矽晶电池,明年还会转投资晶圆代工,按照我的计画,五年内台湾所有的关键产业都将被鸿塑集团吞并,所有的公司想要接单都得看鸿塑脸色。到了第十年,鸿塑集团将成为全世界前三十大公司。”

我听着听着,渐渐明白了王董深沉又可怕的思惟。

“我不过是鸿塑集团的首脑,一个每年领取数十亿股利分、终有一天会迟暮老死的首脑——鸿塑两个字,才是永恆不灭的伟大图腾。心软的人是无法接替首脑的位置,尤其心软到要将公司巨大的利益与产业前景拱手让人的人,更是鸿塑成长的绊脚石。”王董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天空顿了顿,接着说:“尤其当我死后,公司的经营权将由两个儿子平均继承,这种将公司实力分裂的做法只会让集团的成长脚步迟缓许多,所谓的策略结盟,永远比不上一人独大。”

我全部都懂了。

王董要杀的,竟是为了拯救父亲不惜牺牲公司利益的孝顺儿子。杀了他,鸿塑集团就没有分产切半的隐忧,资源集中一子之手,尽情伸展全球佈局的鹰翅。

“爱我,就应该知道对他们的父亲来说,鸿塑集团的图腾才是家族的梦想。”王董淡淡说道,从上衣口袋又拿出一小串名单,交给了我。

上面有三个名字,还附着一张支票,上面的数字正好是我接单公定价的两倍,看来这个王董真是一流的生意人,既给我期待的甜头,又不让我有大敲竹槓的机会。

“这是赞成我儿子要保全我性命为优先的三个公司主管,他们留着也没什么用处,我连儿子都可以不要,这些只懂拍马屁的老臣也没有理由活着,你说是吧?”王董冷冷地说。

“大生意上门,我该向你鞠个躬才是。”我莞尔,将名单与支票收下。

许久我们都没有说话,规律的海潮沙沙声适时地填补了残忍的空白。

海鸥享用完牠的鲜鱼大餐,再度拍翅飞上天空。

我站了起来,拎起鞋子,也该走了。

王董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请让他毫无痛苦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他是我深爱的儿子。”

“这点请放心,我们有最好的杀手,包准你的儿子走得非常突然,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他的死法绝对不会影响到股市。”我露出训练有素的专家笑容。

那是一种让你放心把人交给我杀,亦不知不觉同时将罪恶感交给我,令你如释重负的,千锤百练的笑容。

我走了几步,将裤管卷放下来,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其实你只要汇钱给我,邮寄给我照片与名字,我就可以帮你杀掉你的儿子跟这三个家臣,你又何须冒着让我知道委託人是谁的道德风险?”我问。

“我想看看,动手的人是谁。”王董没有回头。

“有意义吗?”我看着躺椅上,王董的背影。

“知道自己儿子的杀人凶手的模样,难道没有意义吗?”王董摇摇手。

我笑笑,带着一笔大生意离去。

在飞回台湾的两千呎高空上,我看着万里无云的平流层回想两小时前的对话。

我很想跟王董说,这中间所有的企业与家族危机都是他一手制作出来的,人生重要的哪里是钱,有这种关心他的儿子才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在我的想法里只要多替孝顺的儿子找全几个心狠手辣的家臣辅佐他并吞天下也就是了,况且宁愿牺牲父亲也要保全公司的那个儿子,有的也许只是一副铁石心肠,未必谋略经营的本事就高。

但,劝人别杀人不是我该做的,那是慈济大爱台的工作。

我只知道,世事难料。

於是我什么都信。

一回台湾,我就着手进行。

王董给两个儿子的抉择期限是一个月,现在过了两个星期半,只剩下十天的时间。扣掉宣传用语,实际上从没有天衣无缝的杀人佈局,但要做到全身而退、线索几乎不留痕迹的地步,最好有一个月的准备期。

十天的时间对准备杀一个人来说是仓促了些,但这次我的收款足以让我扣掉酬庸后,还有充沛的资金去寻找能够在期限内称职杀掉目标,并达成委託人“毫无痛苦死去”嘱咐的高级杀手。

是啊,真正高档的杀手。

如果G是排行榜里号称谁都杀得死的顶级杀手,而月是正义独行的全民英雄,那么,蓝调爵士就是最被低估,收费却是最昂贵的智慧型杀手。

杀手是很极端的职业,从事其中的人难免有些怪癖,所以每个杀手都有不同的联系方式,这些联系方式可以说是除了杀人风格之外的、更重要的辨识系统。

我相当尊重,我从前的怪习惯也不少。

要见蓝调爵士,就得去信义区最贵地段的私人精神科诊所,挂忧郁症的下午门诊。那天下午,我在优雅宁静、又满室书香的候诊室里翻了两本八卦杂志、一本财金杂志、两本漫画,才终於轮到我的看诊。

偌大的诊间像个格调高雅的总统套房,落地窗外是个绿意盎然的花圃天台。

黄昏时分的阳光少了点温度,多了点重量,洒进诊间的角度非常适合把我脖子上的领带解开,然后把皮鞋给踢掉。

知名的精神科医生为我倒了杯水。恕我无法透露他真正的名字。

“蓝调爵士,看样子你不杀人也可以过得挺好。”我躺在病人专属的柔软沙发上,整个身子陷入备受呵护的医疗机制里。真够舒服的。

“没办法,我的制约可是穷凶恶极啊。”蓝调爵士笑笑,将香精重新换过。

蓝调爵士的脑子里被埋了一个记忆炸弹。这是他的师父为他特别安置的。

如果蓝调爵士停止接单杀人,无法解除的自杀系统就会启动,把他送进地狱的火焰山。蓝调爵士的人生很愉快,见识过他师父怎么玩弄、扭曲他人人生,蓝调爵士可不愿意丧生在怪异恐怖的不明死法下。

他的制约从来不是祕密,蓝调爵士把我当成他的好朋友。

“这次是谁活得不耐烦啊?”蓝调爵士坐在我身边的软椅。

“我有个单子,单子上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人必须在十天内解决,当然越快越好,五天内解决的话我多付你两成的报酬。”我将一叠自己整理的资料交给他,说:“这是我随便从google上查到的资料,只是帮你快速了解这些人的背景,至於做事应该取得的资料,就是你份内的工作啰。”

蓝调爵士随手翻着那些资料,不到半分钟他便将资料送进一旁的碎纸机,将微不足道的“证据”给切成意义不明的垃圾。

操纵人脑是他的拿手好戏,速读能力只是他与生俱来的小才能。

“九十九,看来是笔大生意呢。”蓝调爵士伸伸懒腰,看着碎纸机吐出垃圾。

最近才刚满三十岁的他发表对此次任务物的看法时,照例露出不该有的疲态。

这可是年轻有为的流行象徵之一。

“可惜对方摸清了这行的价钱,你也别藉机涨价了。”我笑笑。

“啧啧,我什么时候跟你涨过价?”蓝调爵士为自己倒了水,也为我添了些。

我看着豪华却不失格调的诊间,想起在我之前那位颇标緻的女病人,满脸笑容地走出房门的样子。她的高跟鞋精神奕奕地踩着大理石地板,美丽的小腿线条逗得我心情大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对了,像你这么阳光幽默,钱跟聪明秤起来又一样多的青年才俊,女病人是不是特别多啊?”我看着墙上的画。达利的仿画。

“当然。”他爽快回答,坐在桌子上翘脚喝水。

“说真的,你跟女病人发生过关系吗?”我瞥眼观察他的表情。

“小日本拍的片子看太多了,导致在影片与现实之间无法理性地理解落差,这种症状在精神病学的课本里至少可以找出十个病名。”他没有生气,还很认真。他一向是不生气的。

“刚刚那个女病人,一脸就像是被你好好安慰过的样子,春风得意呢,尤其从她走路的姿势,两条腿岔开的角度比常人还要再开五度这点,就足以……”我没放弃。

“第一个病名起源自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叫……”蓝调爵士打断我的话。

“停,别替我分析。我最大的毛病是杀人跟教唆杀人,别的症状比起来都是屁。”我哈哈大笑,猛力挥手。

“不看诊的话,就让我清静清静吧。”蓝调爵士看着门,又看了看我。

我失笑,摇摇头。

“喂,我可是付了你贵得要死的门诊费,我还有四十一分钟可以在沙发上睡个觉吧。”我看着墙上的时钟,疲睏说道:“要嘛退费,要嘛时间到了叫醒我。”

“你不怕你睡着的时候,我从你的脑袋里掏出什么鬼鬼祟祟的祕密?”蓝调爵士笑笑抖抖眉毛,挑战似地看着我。

我懒得理他,迳自在舒服要命的大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中,我彷彿走进了蝉堡里描述的朴素绿石镇,走进了位於沙漠里冰冷的炼狱,走进了那一双湛蓝明瞳里的深海,然后整个身体浸泡在无数道像是液体、

又像是棉花糖的蓝色里。非常舒服。

四十分钟后我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对着一面落地大玻璃,看着忠孝东路熙攘的下班人潮,而这些人潮以规律的节奏上下震动着,而我听见从嘴巴里忽进忽出的巨大喘息声。

是的,我正喘得要命,双手紧抓着栏杆似的东西,两只脚抽筋似地原地跑步。

……等等,跑步?

定神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健身俱乐部的跑步机上慢跑,连衣服都没换就这么西装革履地跑得满身大汗,鼓鼓的口袋里还塞着刚缴费的入会收据。

旁边跑步的人全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气喘如牛的我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把领带松了。

“缺乏运动容易产生不正常的性幻想,来,这是你的处方籤。”

不是纸条,而是我脑中浮现出来的预录声音。

我涨红着脸,趁我还没摔倒前按下了跑步机停止键。

……去你的。

3

蓝调爵士真该开个懒人减肥门诊的,比起忧郁症,那里才是真正的钱坑。

想想,一个大胖子睡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满身大汗躺在仰卧起坐专用的斜板,腹痛如绞,因为刚刚已经连续做了一千下的仰卧起坐,这不是相当迷人的健康瘦身吗?又例如在恍惚的人群中惊醒,发现自己不可思议地完成了马拉松大赛,有比这种催眠疗法更能对抗懒惰的肥胖处方籤吗?

想着想着,我拖着运动后疲惫却又出奇清爽的身子走到熟悉的咖啡店。

等一个人咖啡。

一间在任何美食杂志、城市地图里都遍寻不着的小咖啡店,只存在熟客记忆里的古怪传说。来到此处,想说点话的意思大过於想喝杯东西。想点东西的欲望大过於你真的喝掉它。

“今天来点什么?”老闆阿不思随口问,将一块我没点的蛋糕递给我。

“来一杯血流成河之杀手特调吧。”我坐在老位子,不客气吃着招待的蛋糕。

这间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老位子。每个人都在寻找独属自己的座标。

也所以,所有的老客人每天都在乱点咖啡,算是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

“要加子弹吗?”阿不思冷冷地问。

“——加两颗好了。”我皱眉,很怀疑又很期待等一下会看到什么东西。

阿不思转身去调弄我的血流成河特调,态度还是那么地酷,我忍不住讚叹,如果她去当杀手,一定也是相当有个人风格的高手吧。

我迳自走到柜台跟工读生小妹打招呼,向她要了一大杯冰水。

工读生是两个月前报到的大学生韦如,紮着装可爱的马尾,她的特色是老在笑,这是好的习惯,因为无论是我的委託人还是我的目标,鲜少在看到我的时候还笑得出来。我大概是喜欢看她一直笑的关系於是老爱找她讲话,一改我总是在咖啡店里翻杂志嚼空气的习惯。

在上一次闲谈中我知道她家是在卖马桶的,还很殷勤地向我介绍了好几组适合不同大便风格的马桶,要不是杀手时期遗留下的警觉调调,让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住在哪里,向韦如买一座免治马桶倒不坏。

“怎么衣服皱成那个样子啊,还流那么多汗?”韦如看着我推回空杯,再帮我倒了一次冰水。

“刚刚在街上有个老奶奶皮包被抢了,日行一善是我的家训,我只好义不容辞冲去追歹徒,后来追累了,就进来喝杯咖啡。”我这次喝得慢些。

“那老奶奶呢?”韦如歪着头。

“什么老奶奶?”我瞪眼。

“你都乱讲。”韦如哈哈笑。

“你们不也乱调咖啡。”我弹了弹马克杯。

我们随便聊着韦如的大学生活,讨论她到底应不应该退选一个机掰老学究的通识课,以及该怎么一个老是用她洗发精与润发乳的小气室友相处。

阿不思端来我的杀手特调。

深红色的液体里漂浮着半片荷叶,底下沉着两颗花生米。放下就走。

“——”我深呼吸,憋气喝了一小口,味道当然百味杂陈,但比起之前的经验还不算太坏,只是不晓得几个小时后会不会让我闹肚子。

“蔓越莓?”我闭上眼睛,感觉残留在舌尖上的滋味。

“蔓越莓,加上微酸的蓝山咖啡。”

阿不思坐在苹果电脑前上网,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韦如好奇地研究我的表情,我故意装出非常难喝的模样,逗得她哈哈发笑。

“对了,九十九先生,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算是城市运气系统规划吧。”我认真道。

“啊?什么?”

“城市运气系统规划,是最近立法院刚通过在行政院经济部底下的专案,一共编列了十年的预算。简单说起来,就是研究各个乡镇城市的民间运气是如何自然运作的,通过大量数据的计算去标示每个行政区域、甚至小街小巷的运气指数,最后得知哪些地方是所谓的福地。”

“统计运气?”韦如疑惑的模样,像只猫。

“你不相信运气?”

“相信啊,只是听起来好神喔,工作内容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觉得运气的指标是什么?一个人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说他运气好?”

“捡到钱啊,跷课没有被点名啊——”

“还有?”我提示韦如。

“中乐透!”韦如吐出舌头。

“冰雪聪明喔。透过台北银行的保密资料,我们把每一期的乐透与大乐透的头彩、二彩、三彩得主的居住地与彩卷购买地点统计起来,然后纳入奖金金额为主要参数,这还不够,我们还会统计奖金超过十万元以上的各大活动奖金得主,将这些幸运儿一网打尽,用探勘的方式详实侧写每个地段的运气值,最后交给中研院建立模型。”我扭动脖子,摆出中年男子特有的事业沧桑,说:“呼,我们公司承包下大台北地区的所有路段,这阵子可真够累的。”

“好奇怪喔,知道运气以后可以做什么啊?”韦如傻傻地笑。

“哈,当然是拿来作都市重划的科学依据啊,知道哪些地段的运气指数高,就可以将重要的金融大厦、电影城、贸易商圈、百货公司、甚至是政党指挥中心设在那些地段,将有限的资源做充分的发挥啊。”我露出神祕的笑,嚼着咖非里的花生米:“这些资讯可值钱得很,不少财团打算从我们这里挖到第一手的资料,好提早标购土地呢。”

韦如一时没有接腔,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的脸看。

“屁咧。”她突然大笑。

“哈哈。”我耸耸肩。

说着说着,我的血流成河杀手特调也喝完了。

真是愉快的夜晚,我吹着口哨离开等一个人,拦下计程车回家。

坐在后座,我研究起自己。

我从没问韦如交了男朋友没。虽然对我来说她年纪太小,追求交往这类的念头压根没在我脑子里出现过,但如果知道正妹名花有主了,聊起天就会少了那么点兴緻。

乾脆不问,乐得欣赏她没有主人的笑。

“司机先生。”我脱下鞋子,横躺在后座。

“?”司机看着后照镜。

“随便绕,花半个小时再到我刚刚说的地方就好。”

我闭上眼睛。

四天后,我打开报纸,头版登着鸿塑集团的当家二少爷意外死亡的消息。

由於超速过快,鸿塑二少的林宝坚尼跑车在滨海公路失速打滑,冲破栅栏摔落悬堐,第一时间死亡。初步勘验死者体内并无酒精反应,不排除有自杀可能。据悉,并没有人知晓鸿塑二少开车原本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

第五天,报纸的头版出现鸿塑集团的王董事长从国外飞抵台湾处理儿子的后事,多日未明的行程终於曝光,原来王董在欧洲祕密进行了一笔手机晶片代工的大生意。

可歎的是,再多的钱也无法唤回儿子的生命。

“然后,股价涨停板呢。”我看着手机里的即时股票资讯。

贪财。

我前天一口气在鸿塑股价位於低点时买了三十张,我想依照王董再度出现的时间,这一笔利空出尽的跌多涨回还是要赚的。而且,鸿塑可是连儿子都可以宰掉的强人,所精心豢养的企业怪兽呢。长期持有,可以拿来当我的养老金。

“鸿塑还得再死几个人,但那应该无关痛痒吧?”我胡思乱想着,走到便利商店,用ATM汇了一笔漂亮的款项给催眠杀人神乎其技的蓝调爵士。

原以为事件就此落幕,却没想到这只是失控的开始。

已有三天了,我发觉自己被盯上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盯扰感,我并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人出现在附近,或是有什么具体的证据显示我被监视了。我只是偶而听见非常细微的拍照声,却也很不确定。我没有G的猫耳。

身为杀手,或杀手经纪人,我必须多疑,但我的资历让我与歇斯底里这四个字保持距离。我确认最近发生的事,归纳了几个可能并排除剩一。难道是王董想要杀我灭口,所以派了另外一组杀手等着取我性命?一想到这里我头皮发麻,我并不是杀手神话,我是一个会死掉的人,尤其我知道绝对不能看清杀手这一行里的任何人。

这种监视的无名压力持续到第五天,我终於找到了原凶。

那天早上,我在等一个人咖啡里看报纸吃早餐,王董突然精神奕奕走进店里,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手里还拿着一个大皮箱。

“九十九先生,这里安全吗?”王董快速伸出手。

我愣了一下,手才伸到一半,王董就不耐烦地转手拍拍我的肩膀,力道沉猛。

“我想是安全吧。”我的脑子里迅速转了一些东西。

比起我们上一次见面,王董这次出场没有任何噱头阵式,甚至连一个参随也没,让我大感惊讶。但我脑子里转出来的东西,让我非常火大。

这里不该是王董出现的地方。

“王董,你派人监视我?”我瞪着他。

“是。”王董答得很乾脆,甚至,有一种“果断”的硬气。

“说。”我冷冷道。

“我必须观察你这个人,确定你是不是足以担负我所交代的任务。你放心,我觉得你的确是个能保密的专家,任务之外的生活也很单纯。某种意义上,你就如你所言,是个非常优秀的经纪人。”王董用老闆对员工的态度说话。

“这次是什么单子?”我有点不快,但还是保持业务的风度。

“不是单子,是任务。”

“Well,任务。”我放弃。

“九十九,你对正义的理解是什么?”

“没有特殊的见解,跟一般人一样吧。”

“很好,我对正义也没有独特的见解,一般说来,独特跟偏颇常常是一体两面,都很危险。”王董毅然决然找到我们之间的共识,略显亢奋说:“如果把正义比喻成市场,找出最多人对正义的共识大区块,就是正义真正的定义。”

“我们家杀手卖的,并不是正义。”我察觉到王董话中的隐意,赶紧说道:“杀人就是杀人,理由不是我们找的,所以即使有正义这种报偿,我也不想拿。钱,钱才是杀手正当的报酬。”

“这你放心,钱我有的是。”王董根本不必拿出支票,嘴巴里的数字就很有效力。从皮箱里拿出好几本八卦杂志、以及成叠的报纸剪报,示意我翻看一下。

我一边看着王董拿过来的资料,一边觉得纳闷。

王董在跟我说话的时候,完全看不到一丝儿子新丧的悲伤,这让我有点毛骨悚然。某种联系上,我也算是杀害他儿子的共犯环节,而他的爱儿死没几天,王董看着我时还能如此滔滔不绝,真的不同凡人。

至於资料,还真是一点都没特色,主要就是最近弊案缠身、被在野党猛烈炮轰的前总统府秘书长汪哲南一连串的负面报导。汪哲南被某周刊拍到在曼谷赌场接受厂商招待一掷千金的画面后,缠在他身上的弊案就像沾在鞋底的烂口香糖,怎么也刷甩不掉。

我假装仔细翻看,等待王董自己开口。

“这个人,身为国家器重的权谋人物,现在却被弊案打得千疮百孔,差点连执政党整个信誉都给拖垮,今天早上总统最新的民调已经降到了百分之二十,这样国家机器还能顺利运作吗?做官跟做生意不一样,做官要对全民负责,做的事得对得起老百姓。结果,你看看?”王董从激动转为叹息,身子后仰靠着椅子,我真怕他肥大的身体把椅子给坐垮。

“嗯。”我应道。

“九十九先生,你看财经杂志吧?”

“看。”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白手起家的平凡人,努力奋斗了二十多年,才打下了鸿塑集团的基础。汲汲营营,就是想让鸿塑集团成为世界级的企业。”王董看着左手的断指,说起自己的心路历程

“你做很好。”我翻着杂志,偷看里面的比基尼女郎。

“但,最近我其中一个儿子出意外死了。”王董深痛地说。

我猛然抬头。

好一个,出了意外死了。

“这让我想到人生变幻无常,活着的价值是什么?一个人过世之后,除了带给家人伤心之外,到底有没有改变了这个世界什么?他在世的时候,有没有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王董像是念着心灵鸡汤系列的低喃,说:“坦白说,我很羞愧。一个富可敌国的人,竟然没有真正做过一件好事。”

王董左手的断指颤抖着。

“等等,我记得上个月的今周刊才刊登过你捐了一大笔钱,给大陆偏远地区盖小学的报导吗?还有你不是计画要捐一笔巨款给门诺医院——”我不解。

“九十九先生,我们做生意的要正当报税,你们杀人都是收现金的懂个什么?捐钱捐地捐字画,还不都是扣抵税金的手段,对鸿塑集团的名声也是大有帮助,只要丢钱在大陆盖学校,工厂流出去的废水就没人敢多一句废话。”王董的语气一转变得很严厉,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

我只好点点头。

“我这辈子从没做过真正的善事,所作所为全部都是为着自己、为着鸿塑着想。更别提我那早夭的儿子,他的死,一点价值也没有,他哪来得及做些什么好事?”王董又变得很感伤,摇摇头说:“我想替他积点阴德,也想让自己将来嚥气的时候,不要尽是一身的铜臭。”

我了解了,但也更迷惘了。

“我有的是钱。钱没什么,但钱一多,团结就是力量。”王董努力从悲恸中挣扎爬起,有点乱用成语说道:“有些人活着对国家社会好,有些人,则是死掉了对国家社会好。我想了很久,失眠了好久,终於下了这个决定。”

“——你打算?”我拿起杂志,将汪哲南一掷千金的照片对着他。

“为民除国贼。”王董像是个慷慨赴义的烈士。

我的天,这个台湾境内最有钱的企业家,居然坐在我对面硬生生成为了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烈士。

而我,一个杀手经纪,真的要淌进跟政治有关的丑闻里,让原本就浓得化不开的丑闻加上血腥的企业暗杀丑闻吗?

“王董,你这个想法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我用说话掩饰我的心烦意乱。

“五天前。”王董想都没想。

是啊,你也足足派人盯了我五天,搞得我心神不宁。

我说过,我是一个杀手经纪,上门的生意没道理双手推挡回去。但要命的是,我的委託人的脑子似乎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而且,牵涉到政治的暗杀后果往往让人难以忍受。寻常的无良立委也就罢了,总统在上次大选前挨的那一枪不知道是哪个脑残白癡干的,国安局没日没夜监听打探,差点把正个职业杀手界翻了过来,险些查到我头上。

“王董,你有两件事情必需知道。”

我无法推单,但总能迂回提醒一下我义愤填膺的委託人。

“说吧。”

“对你来说,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鸿塑集团。”

“你知道如果你买凶杀死钱总统府秘书长这件事曝光,对整个鸿塑集团的打击有多大吗?”我随便说道:“股价起码连跌一个月,这是不是危言耸听王董比我更清楚。”

“不可能。”王董斩钉截铁。

“喔?”

“我相信九十九先生,一定不会让我身处险境。”王董非常严厉地看着我:“若非看中你的专业,我也不会把这么艰辛的任务将给你。”

好吧,我只能举双手投降。

这个父亲想要替死去的儿子做点好事,於是把小爱昇华成大爱,为台湾除国贼。好,真是好得聒聒叫、别别跳。

你精神失常,我也没好到哪去。

我叹了口气。

“第二,汪哲南已经被检调单位带走,你知道要杀掉汪哲南有多困难吗?”

“派几个不要命的杀手去看守所干掉他,或是买通几个卡债高筑的警察在看守所把他吊死,虽然过程辛苦了点,”

这种做法,真的是非常正义啊——真想这么挖苦他。

“没有不要命的杀手,也没有那么白目的警察。”我循循善诱,说道:“数字周刊不都写了,调查局声称要拿汪哲南的名字重新擦亮调查局的招牌,你想,汪哲南身边现在有多少个调查局的干员,正拿着桌灯照汪哲南的眼睛,照得他眼睛都快瞎了,什么都要招了。”两手一摊,补充道:“我从事犯法的行业,但我也从不藐视法律偶而发挥的那些作用。”

“九十九先生,你太天真。”王董很不爽。

“啊?”

“依我看,汪哲南现在在看守所里多半是在吃鱼翅,啃鼎泰丰的小笼包——那些东西还是调查局局长跪在地上喂他的!”王董怒目而视,彷彿汪哲南就坐在他面前。

“总之这个案子全国瞩目,不是说干就干的。”我苦笑。

“叶素芬那个案子不也全国瞩目,还不是照样被月给杀了。”王董双手抱胸。

“说的好,其实汪哲南如果继续再祸、国、殃、民下去,迟早会排上月的猎头网站,你又何苦自己花钱把这种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给干掉?不必嘛!”我已经数不清自己苦笑了几次。

其实我很清楚,汪哲南这种程度的败类,要排上月的猎头网站还差了一百光年。即使是在野党的死忠支持者,也没有被洗脑成集资除掉一个贪官的程度。

“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王董用拍板定案的语气说道。

我也不想争论了。

没有杀不死的人,只有付不起的价钱。我们的行话。

4

“这个单子我接了,不过做生意要拨算盘,王董,多久以内成局?”

“两个礼拜。”

我闭上眼睛,快速在脑子里将旗下的杀人高手快速浏览了一遍。

太艰难了,两个礼拜的时间根本不够。

每个杀手都是人,都有极限,要在这种困难的环境杀掉汪哲南简直不可能。即使是月,也得花上好几个礼拜观察叶素芬的缝隙,还有传言月在那次行动中受了重伤。每件事都有他的代价,引述自欧阳盆栽的经典名言,绝对不假。

倒吊男?不行不行,他太胆小,也太保守。

三个月小姐?哀,我看不出美人计在这种情况能派上多少用场?

鬼哥?不行,他太老了。他虽然有天分,但毕竟还是个生手。

龙盗——绝对不行。他老觉得自己是蓝波,才会把线上游戏上俗烂国中生等级的命名拿来当艺名。把这个单子交给他,肯定一大堆无辜老百姓一起送命。

将军——NO WAY!他是着迷大爆炸的疯子,会想到他我真是疯了。

不夜橙?他是很可靠,但杀得了目标,却不见得有逃出去的方法。

隐藏在记事本里的所有名字跑马灯在我心底转了圈,各有各的优秀与缺点,但重点是,他们的极限都不足以跨过重重封锁,抽乾汪哲南的呼吸。

还是玩组队?像MissionImpossible一样将几个不同才能的杀手凑在一起,团队合作想办法杀死汪哲南?没有意外,我的脑中闪过蓝调爵士以压力辅导的角色进入看守所,与汪哲南私下面谈的画面。说来说去,还是只有蓝调爵士才有办法、或者是身分做到。如果蓝调爵士需要帮手,我再提供人选吧。

“也行,不过我需要一个月。”我在杂志上写下一个数字,倒转给王董看。

“不行,汪哲南这种垃圾多活一天,台湾就会多乱一天。”王董连看都不看。

我有点火大。

“两个礼拜也行,只要你开一张一亿元的预付支票给我,我花十天从中东走私肩负式针刺飞弹过来,再花三天请高手操作飞弹,抓时间从附近高楼直接毁掉整间看守所,碰!一下子几十个调查局干员跟警察跟着汪哲南碎得到处都是。”

我瞪着王董,这是我第一次跟客户这么说话。

王董本来就要出声答应,但看我的脸色不对,终於还是按捺住,勉强说道:“好,一个月就一个月。你要的数字我立刻填给你。”

拿出支票,王董写了一个大约两倍的数字。

我收下,将塞满报章杂志的皮箱阖起,回给正义感十足的王董。

鸿塑集团想要成为世界级企业要忙的事可多,大忙人王董却没有立刻起身就走。他的眼神透露出他很介意我刚刚的态度,实际上我也在反省自己的失态,尤其是看到王董在支票上写的数字后。

“杀了执政党的贪官,你一定以为我是倾向在野党的吧?”王董皱眉。

“不。”我失笑。

“所以,再给你一张支票吧。”王董又掏出一张支票,随意写了个数字。

我看着支票,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收。

“在野党的爆料王邱义非,也请你多多关照了。”

王董非常认真地说:“这次国贼汪哲南栽跟头,爆料王邱义非功不可没,但我也彻底研究过了,台湾政坛的是是非非塞满了整份报纸,搞得老百姓对政府失去信心、股市一蹶不振,这个爆料不经严格採证的政客要付一半责任。”

我都说不了,你想宰了一只老虎我也不会认为你是在替羚羊出头啊。而且,你对杀掉汪哲南的理由採证也没有高明到哪去。

不过我会点头。

於是我点点头,又点点头。

然后又点点头。

“有句话说得好,政治无赖汉最后的堡垒,就是爱国。现在爆料王可以鞠躬尽瘁了,他唯一还能报效国家的方式,就是提早进拔舌地狱。”王董振振有辞,正气浩然的模样完全不容我质疑。

“的确如此。”我欣然。

我说过一百次了,上门的单子没道理不接,该拿的钱没拿,运气会变差的。重点是,这个自以为是的爆料王好杀多了,一天之中随便都有五六十次待宰的缝隙。

“为了避免汪哲南的事情变得更複杂,我会把爆料王排在汪哲南之后。”我收下支票,笑笑:“王董慢走,一个月后等着看报纸吧。”

王董满意离去,我看着他肥大壮硕的正义身影打开门,突然想起一件事。

“王董!”我站起来。

他一手扶着门,一只脚踏着门槛。

“如果我发现自己被监视了,我会撕掉你的支票。”我微笑,但严肃。

王董微微点头,气宇不凡走了出去。

我坐下,将最后一口三明治塞进嘴里。

烫手山芋。

真的是烫手山芋。

我嚼着冷掉的三明治,凝重地摸着口袋里的记事本。

唯一的安慰,就是那两张蛮像样的支票。

但钱这种东西,说起来还真可笑,实在话我根本不需要这么多数字。我只是在克尽我的职业道德罢了。

我想起了欧阳盆栽。

他是个专靠黑心骗术宰人的杀手,为了骗尽任何不可能被骗的目标,他看的书比我看的报纸还多,博学多闻相当有名,说话也很有趣。为了常常跟他聊天,我多次想延揽他为旗下的特约杀手,但他总是百般推辞。

不过我们很投契,因为不同於将蝉堡当作私密个人经验的杀手,欧阳盆栽与我会分享彼此拿过的蝉堡内容。

对了,得提提蝉堡。

蝉堡是杀手的神祕报酬。邪恶,珍贵,绝对的古怪。

蝉堡是一篇题材诡异的小说,没有人知道蝉堡是谁写的,只知道每一个杀手做完事后,都会在信箱、门缝、窗沿、甚至抽屉,收到一只信封,信封里装了蝉堡里的某一章节。不强迫你阅读,但绝对包准你收到。据我所知没有杀手不对蝉堡的内容着迷的。

就像祕密结社的内在连结,只有杀手才能得到蝉堡,却没有一个杀手能够追踪得到蝉堡的出处,与投递的方式。杀手没有公会,因工作关系几乎个个都是独行侠,但蝉堡的存在却让杀手有种共同的默契,共同印证的存在感。

每个杀手终其一生都不会收到重複的蝉堡。

每个杀手收到蝉堡的次序都不会一样。断简残篇,跳脱倒置。

离题了。

有一次欧阳盆栽在酒吧里东拉西扯,提起了西方资本主义的兴起。大概是看我聪明,他讲的东西非常生硬,硬的程度大概是这样的:

基督徒在上帝面前是非常渺小的,对於能不能进入天堂这件事大家一直非常惶恐,某人如果拼命做了许多好事,完全不能保证他就能够获得上帝的垂青,因为“做好事上天堂”这样的连结意味着能否上天堂并非由上帝决定,而是由个人的行为决定,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藐视上帝了。

“水到渠成,预选说就跑出来了。”欧阳盆栽又叫了杯马丁尼。

十六世纪的宗教家喀尔文提出了预选说,认为一个人能否上天堂,英明的上帝早就事先决定了,也就是“选民”。所以某人终其一生做尽好事,都未必能够舔到上帝的脚趾,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并无法改变你的命运,上帝并没有给你门票,你不过就是一个日行一善的好人,而非一个得到眷顾的选民。

既然命运早定,就表示大家都可以胡作非为了吗?不,正好相反。

每一个人,都必须假定自己是上帝的选民,并且努力地证明自己自己具有选民的资格,因为得到眷顾的选民天生就想要荣耀上帝,并且具有荣耀上帝的能力。於是荣耀上帝不再是口号,而是一种很实际的“自我验证”。如果你不自我验证,就等同你自己都不认同自己是上帝选民,那么你也就真不会是……

“不能上天堂,多可怕!”欧阳盆栽笑笑。

“我可从没想过去那种地方。”我才不在意呢。

自我验证的过程充满了宗教逻辑跟複杂的文化因素。

原本“赚钱”这件事充满了罪恶的特质,於是人们工作只是为了温饱,食物够吃了人们就不再下田,生活悠闲比什么都重要,某种层面赚钱就等於是贪婪的表徵。

但因为睿智的上帝必然赋予选民优秀的能力(为什么要给优秀的能力?当然就是为了让选民用这种能力宣扬上帝的伟大),所以新教徒认定要用优秀的能力不断劳动,并发展出有效的工作能力,理性经营事业,并在过程中节制个人的欲望,将所有的工作获得再投入生产的环节,以期望更大的获利。

而“赚钱”,就顺理成章成了非常客观的“成果”。

“结论是,新教徒认为在尘世间的最高表现,就是在经济上获得最大的成功,钱赚得越多就越能证明自己就是上帝的选民,从此人们赚钱有了强大的、正当的理由啊。於是资本主义一飞沖天,变成一头吞食世界的大怪兽。”配合夸张的手势,欧阳盆栽说得眉飞色舞:“这当然是新教徒始料未及的演化!”

“喔。”就这样啊,我笑笑。

欧阳盆栽要说的,还不仅於此。

“九十九,你不觉得杀手的工作,很像新教徒吗?”他有点醉了。

“杀手是活得很命运,但跟拼命想证明自己可以舔上帝脚趾的新教徒,比起来还是天差地远吧。”喝着酒,我轻易地反驳:“新教徒想荣耀上帝,但我可不认为我的工作是为了取悦魔鬼。”

欧阳盆栽趴在桌上,看着手中摇摇晃晃的空杯。

“九十九,这几年宰了好几个人,我真他妈的不缺钱。”他的话里冒着泡泡。

“我银行里的数字也够了。”我同意。

“所以,你说,我们他妈的继续杀人是为了什么?”他的额头顶着桌。

“不是赚钱?”我有点迷惘。

“当然不是。对新教徒不是,对杀手也不是。”欧阳盆栽闭着眼睛,迷迷濛濛说:“我们继续杀人,就是因为杀人是我们的职业,杀人杀得准时、收费又公道就是职业道德,这人一杀就他妈的停不了,在制约完竟之前,我们都得克尽职守。”

“那我们到底在为了谁杀人?魔鬼?还是杀手之神?有这种东西吗?”

“九十九,你就是一个傻。”欧阳盆栽嘲弄。

“说清楚不然我杀了你。”我恐吓,手比着枪形压指着他的背。

“我们杀人,就是为了有一天不杀人。”他哈哈笑。

“啊?”

“不然制约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什么?”

他说完,就睡着了。

每个杀手从杀死第一个人那天,就在等待制约来临。

杀人,就是为了有一天不杀人。

欧阳盆栽,你真他妈的喜欢把话说得乱有哲理。

……害我觉得自己以前杀人的时候真像个诗人。

韦如这个时候像兔子般跳了过来,帮我收拾桌面,并为我添了点水。

“九十九先生……”韦如怯生生问道。

“嗯?”我精神一振。

“刚刚那个人是不是大企业家啊?我好像在哪本杂志看过。”韦如抓抓头。

“对啊,你没看错,他就是鸿塑集团的王董事长。”我装作没有什么。

“对对对!就是他!九十九先生好酷喔!跟大人物讲话耶!”韦如睁大眼睛,语气非常兴奋。

“哈哈,哪有什么,你没看我们两个脸色都不大好吗?”

“对耶,所以我都不敢过来问他要吃什么,不过他那种大人物找你做什么啊?偷偷告诉我喔!”韦如自己坐了下来,满脸期待。

“你这么聪明,你猜?”我逗着她。

“我猜不到。”她摇摇头。

“当然是为了那个城市运气系统规划的大案子啊。”我叹气。

韦如的表情很吓,完全就是看见河马逛大街的模样。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你骗我的!”

“事情的起因是,王董的儿子前几天出意外死了,消息刊得很大。”

“我有看我有看。”韦如充分表现出一个好听者的本色。

“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好。所以王董开始重视起风水这类的事,想要买下一些财气十足的黄金地段盖工厂。他这种人财大势大,想要比政府更早取得我们公司的资料还不简单?只是我们跟行政院签下了保密条款,王董的强势作风让我非常为难哩。”我愁苦地说。

“嘻嘻,可是我有看到你收了他支票喔!”

“嘘。”我像是做贼一样,使了个得意的眼色。

韦如猛力点头,举起手:“我发誓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心一动,想起我还没有摸过韦如的手。

“打勾勾。”我伸出手。

“打勾勾。”韦如表情坚定。

手指勾手指。

比起为民除国贼——跟女孩之间的约定,才是真正价值连城的交易啊。

第二天,我又挂了蓝调爵士的忧郁症门诊。

事实上我也很忧郁,因为我从来没有在一个月内找过蓝调爵士两次,他并不是这么热衷杀人,他有高雅的“兼差”,还有很具品味的舒适生活。我觉得自己是来带给他困扰的。

轮到我的时候,诊间门打开,走出一个穿着入时、模样甜美的女人。

女人通红的脸上带着暧昧的笑,让我站在走道上,忍不住把头看歪了。

“还不进来,上次的处方籤下得不够重么?”

蓝调爵士站在门后,吃着手里的苹果。

“有你的,怎么这么会挑病人啊。”我啧啧,将门带上。

蓝调爵士吃着苹果打量我,满脸狐疑。

我是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毕竟是带着一大串数字来访,还有些气势。

“上次你做得很好,真好,无懈可击。”我讚许,屁股往大沙发摔下。

“等等,上次的单我还有三个人没宰耶。”蓝调爵士瞪着我,说:“你该不会是忘记了吧,那几个人可不能同时意外死去,太显眼了。”

“暂时忘了那些人吧,我这里有个十万火急的快单。”我看着达利的仿画。

“有多急?死辰是明天?”他嚼着苹果,清脆的声音在他的嘴里喀喀响。

“一个月。”我深呼吸。

蓝调爵士皱眉,看着手中半颗苹果说:“有这么难杀?”

我从外套口袋掏出一架用报纸折成的纸飞机,滑手射了过去。

他轻轻接住,拆掉纸飞机,看着上面的新闻。

蓝调爵士瞪着我,狠狠地瞪。

然后他将手中没吃完的苹果丢进了垃圾桶,将皱掉的报纸压进碎纸机。

“你明知道我不能拒绝杀人的单。”

“这个单子只有你办得到。”我非常坦白,说:“如果你需要帮手,我会提供你几个优秀的人选,就看你怎么取舍。我的手底下有爆破专家,有用眼神就可以杀人的美女,有擅长放病毒走后门的电脑天才,有可以轻易杀死空手道黑带的搏击专家,当然还有神枪手。”

“抱歉,我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谁,尤其这些“别人”还是一群杀人专家。”蓝调爵士冷冷地说:“我一点风险也不想冒。”

也是,所以你才选择了用柔软的催眠当作杀人的武器。

我还没提价格。聪明的人都该知道,在此时提起价钱,反而会触怒对方。

於是我静静地等,看着蓝调爵士坐在办公桌后的躺椅上,闭目冥思。

显然他还是不愿推掉单子,可见他师父在他脑子里深埋的记忆炸弹有多可怕,宁可走进看守所杀掉汪哲南也不愿意尝试自行解开他脑袋里的机关。

“九十九,如果我认识更好的杀手经纪,我一定宰了你。”他开口。

“你想知道这个单子背后的故事吗?”我试着缓解紧张的气氛。

他没说话,依旧闭目冥思。

大概在蓝调爵士的脑袋里,一场暗杀行动已经开始模拟种种可能了。

通常我是不会主动提起雇主的资料,因为守密是我的责任,杀手只需要做好他份内的事。但杀手不可一概而论,如果非得要我选一个杀手揭开雇主之谜,那便是蓝调爵士了。而且有的单子实在可疑,例如这次目标汪哲南,如果我不说清楚雇主,蓝调爵士一定会往政治黑暗角力的方向揣测,例如怀疑雇主是国安局、调查局、甚至是总统府,无疑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你有这个权利知道。”

我开始说着王董带着一箱八卦杂志找我的事,我的记忆力好,将我们之间的对话钜细靡遗重複一遍。墙上时钟的秒针滴滴答答刻着我的话,真有一点我看病掏心掏肺的气氛。

蓝调爵士听完终於笑了出来。

“原来是个正义过度成瘾症的患者。”他睁开眼睛,笑骂。

“这个病名恐怕是你刚刚发明出来的吧。”我不敢苟同。

“谢谢你告诉我,坦白说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蓝调爵士吁了一口气,说:“现在我知道行动的时候,可以将所有人都视为敌人,不需要特别辨识哪一个势力居中图谋这场暗杀。”

“我不说,你不也会自己从我的脑袋里挖出来?”我耸耸肩。

“九十九,你是个非常好的杀手经纪。”蓝调爵士淡淡说:“我几次趁你睡着的时候,想从你的脑袋里挖出雇主的祕密,但是你从来没有泄漏过半个字,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笑话。甚至,你也彻底否定自己的职业,非常专业。”

原来我是如此专业啊,我有些得意地笑笑。

“不过。”

“不过?”

“恋爱方面就要多加油了。”

“呿,不用你教。”

我们哈哈一笑,随后又回到了正题。

“这个单不容易,你需要一笔特别活动金连结你需要的管道,看是要打通人脉还是要疏通什么,好帮助你走到汪哲南面前说几句话。”我看着架在沙发上的双脚说:“我刚刚来之前已经将特别活动金汇进了你的帐户,当然这笔钱是额外支付给你的,并不算在你的报酬内。”

“我不需要。钱有记录,假的记忆不会,也不花钱。”蓝调爵士微笑,又咬了一口苹果说:“但活动费我是却之不恭的。你了解,收下的钱如果吐了出来,运气会差的。”

“当然。”我看了看钟。

这次只剩下两分钟,没时间让我睡觉了。

我起身,把剩下的水给喝完。

“对了,这次价格,我多给你两倍。”我打开门。

“看来你赚得不少嘛。”蓝调爵士抛着咬到一半的苹果。

赚?我想起了那些执着於赚钱却又不花钱的新教徒。

“蓝调爵士,你觉得杀手不断杀人的意义是什么?”我站在门边。

“比赛看看谁能看完所有的蝉堡吧。”他指了指时钟。

好答案。

可惜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过蝉堡了。

“真是刺耳啊。”我莞尔,关上门。

5

美国的电视台现在很流行,用媒体直升机在高空中,将高速公路上的警匪飞车追逐画面放到电视上,直播给整个洛杉矶甚至全国看。

由於那些画面既刺激又真实又无法预测,所以大大堆高了收视率。甚至有人直接跟电视系统业者签约,如果电视台开始直播这样的警匪飞车追逐新闻时,必须用手机简讯通知他回家看转播,一个镜头也不放过。不知是不是恶性循环,很多人爱看那些飞车画面,於是实际飞给警察追的狂徒也就越来越多。

有记者问洛杉矶警局的警长,为什么独独洛杉矶的飞车追逐事件居高不下。

“你知道的,洛杉矶的疯子特别多。”警长冷冷回答。

他说的好,一点也不拐弯抹角,疯子就是疯子。

这个世界上,疯子多得不像话。

各式各样的疯子。

而最近最红的疯子,当推把活猫缝在被害人肚子里的那个大变态,自从他出现在各大报纸后,我就怀疑是不是某个职业杀手因故失控,变成一台疯狂的屠宰机。至於他的经纪人,如果他有经纪人,现在肯定演出大逃亡。

“比起人皮面具魔,猫胎人才是真正的疯子。”她蹦蹦跳跳。

“我不能同意你更多。”我说,走在电影散场的人潮里。

等等。

她?韦如?……电影散场的人潮?

我们……刚刚看了一场电影?

“雪碧说,顺从你的渴望。挪,这是你的处方籤。”

依稀,从脑袋里直接钻出来的话。

真够我傻眼的。我若无其事地从口袋里摸索票根,瞥眼一看。

原来是德州电锯杀人狂的前传电影,我记得昨天才刚刚上映。

“那个……现在要去哪里啊?”我看了看錶,心中莫名的紧张。

十点半。

距离我告别该死的忧郁症门诊,已经有五个多小时。

五个小时!

“当然是送我回家啊,难道要被你拖去灌醉啊,看你一脸好像在酝酿什么坏主意。”韦如哼哼,用手肘拐了我一下。

“哈哈,我哪敢打坏主意啊。”我吃痛,脑子里一片嘉年华似的混乱。

我看着韦如的打扮,爱心格子衬衫加上浅蓝牛仔裤,跟平常穿着相去不远,十之八九跟我一起从等一个人咖啡店里走出去,而非先回到家里再刻意换过的打扮。但事实真是如此吗?我们是怎么开始约会的?

混帐,我真想知道在这谜样的五个小时里,自己除了约韦如看电影之外,还做了什么。有牵手吗?有乱讲话吗?有超过连续七秒钟的双眼接触吗?我们一起吃了晚餐吗?是谁开口约谁的?我吗?我在开口邀约的时候有脸红吗?

蓝调爵士,去你的。

这次门诊我完全没有阖眼,却一点都没有印象自己是在什么时候遭到催眠。最后的记忆,并非停留在打开门一脚踏出门诊的瞬间,而是在等一个人咖啡点餐的时候。这中间在忠孝东路漫走、到便利商店买矿泉水、叫计程车到咖啡店的过程,我都还有印象。计程车费是九十五块,清清楚楚。

接着我向阿不思点了一杯“七步成屍之杀手特调”,然后我就呆呆看完一场电影了。不着痕迹地被催眠,感觉真有说不出的奇怪。

虽没计画过但既然跟正妹约会了,却没有一点记忆,真是太不甘心。

“叮咚叮咚。”

我回过神。

“九十九先生很没礼貌耶,怎么可以在约会的时候发呆?”韦如瞪着我。

“啊,对不起。”我看起来一定很失魂落魄。

“你在想什么啊?电影一看完你就变得怪怪的。”韦如的眼睛古溜古溜。

“嗯……我刚刚一直在猜你身上的香水是哪个牌子。”我搔搔头。

“香水?我没有用香水啊?”韦如愣了一下,嗔道:“你从哪里抄来的台词啊!只有老人才会用这种台词啦!”用力捶了我一下。

“是吗?原来是老梗了喔。”我爽朗地哈哈大笑。

走出华纳影城,这城市因夜晚显得朝气蓬勃。

这大概是所有国际都市共同的形貌。白天有白天的节奏,晚上有晚上的灵魂。

白天的人忙碌,晚上的人欢愉。然后晚上的人用忙碌的方式寻找欢愉。

可惜我与正妹的约会,在我还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以前就要结束了。

“九十九先生,你真的还好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摸不着头绪,但笑笑说道:“哪有什么问题。”

我招来计程车,韦如像兔子一样蹦了上去。

“住哪?”我坐在她身边。

“往罗斯福路。”韦如对司机说。

知道正妹住的地方实在是让人愉快的事。我很难说当过杀手的人还是正人君子这种话,但我的确没有想过要对韦如做出什么色色的举动。

我们差了十五岁,能偶而约个会已经很好。

计程车上,韦如继续谈论着刚刚的电影,我则冒着冷汗硬是回应她的看法,并试着把话题从虚构的人皮面具杀人狂,拉到真实新闻里的猫胎人,好让自己别出糗。说着说着,我习惯性的多向思惟早已暗暗启动。

“对了,他手中的苹果。”我突然想了起来。

“苹果?”韦如头又一歪。

“明明就丢进垃圾桶了,怎么还会出现在他手里?”我猛拍着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道:“原来根本就是两颗不同的苹果!”

原来我被催眠的时机,就是在我陈述王董委託时的故事时,不知怎么地被蓝调爵士下了暗示,失去了几秒、甚至是几分钟时间的意识。这一切就在我聚精会神说故事的时候——太可怕了,蓝调爵士。

唯一能够杀掉G的人,实非你莫属。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苹果又垃圾桶?”韦如歪着头,皱眉瞪我。

“哈哈,没事没事。”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随即接受了韦如飞来的一拳。

计程车停了,已经到了韦如的学生租屋楼下。

韦如下车,我将车窗拉下。

“谢谢你送我回来,九十九先生。”她弯下腰。

“不客气,今天很高兴,下次我们再一起出去。”我是说真的。

“我也很高兴在咖啡店以外的地方跟九十九先生见面呢。”韦如笑嘻嘻。

真是无懈可击的笑容啊,正妹灿烂的笑可以拯救全世界。

我挥手说再见,计程车慢慢驶离,我意犹未尽地摊在后座。

“先生去哪啊?”司机看着后照镜。

“回刚刚的影城吧。”我摸着身旁微热的空位。

记得吗,我还得把电影“再”看过一次。

6

就在我迷迷糊糊与韦如约会后,每次我去等一个人咖啡,都抱着特别愉快的心情。韦如跟我说话的样子有一点点改变,我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但这种转变似乎是好的,因为她脸上的笑越来越有颜色,而我也一直注意着报纸上最新恐怖片上映的时间——韦如可是非常重度的恐怖片迷。

期间我接了一个迫不及待想继承家产、只好请我杀掉他父母的凶单委託,但没有影响到我的好心情。鬼哥是个傑出的新手,我决定把这张单子交给他。

要见鬼哥,就得去林森北路某地下道,走进乞丐、不知所谓的街头艺人、摆满过期色情杂志的旧书报摊、算命骗子共同呼吸污浊空气的城市腔肠里。

我在一个破烂的传统算命摊前坐下。

“鬼哥,有事给你做。”我看着低头沈思的算命师。

算命师莫约五十多岁,个子瘦长皮肤黝黑,鱼尾纹在老式墨镜边播散开,与他刻意流长的鬍鬚相得益彰,非常典型化的街坊人物。他假装低头沈思,实则在看膝盖上壹周刊的明星走光照。

我叫他,他却没什么反应。

“七步成屍,刀丛走。”我只好说。

“一语成谶,万剑穿。”鬼哥抬起头,推了推墨镜。

新人就爱装模作样,这种老掉牙的暗号拿出来都不会害羞。

鬼哥假装乾咳了两声,菸黄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手机。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拿出手机,把凶单上的目标档案用蓝芽无线传送到鬼哥的手机里。真是多此一举。鬼哥似乎还很沈迷杀手是种特殊职业的幻觉里,把自己看成高级特务了。

我若有似无地翻着桌上的农民历,鬼哥则审视手机里的档案。

“难度不怎么高啊。”鬼哥开口,语气颇有抱怨。

“是不高,但凡事都讲循序渐进嘛鬼哥。”我市侩地笑笑。

“我说九十九啊,其实我也想尝试一点困难的任务,你看我,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这么老才当杀手,不多杀点人怎么比得过年轻人?几年后又有谁会提到我?”鬼哥埋怨,削瘦的身体微微前倾。

不杀人的时候,鬼哥终日困在这阴暗的地下道里帮人算命,不管客人是刚下班的酒家女还是提着菜篮的欧巴桑,鬼哥的生命就是活在自己的胡言乱语里。比平凡还要再平凡一点。

比起算命,取走别人的命的人生,实在是多采多姿吧。

“杀人就杀人嘛,哪有什么杀手名人堂这种东西,那些虚名不适合我们,别忘了,我们见不得光。”我拍拍鬼哥的肩膀,笑笑保证:“但我是你的经纪人,你的想法我会尊重,先杀几个好杀的熟练熟练,以后你想扬名立万,还怕我不把大单将给你吗?到时候你可别吓得腿软不接啊!”

鬼哥这才勉强露出微笑,算是收下了单子。

“下次一定啊,有点挑战性,就算远一点也没有关系。”他推了推墨镜。

“哈哈,没有问题。”我起身离去,忍不住回头多加一句:“小心点啊鬼哥,可别把自己给赔进去了。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好。”

他点点头,算是收到了。

至於鬼哥的报酬,按照惯例我都放在台北火车站地下B区的行李寄放柜,选好柜子、放妥标号不连贯的钞票后,我会传封简讯给鬼哥请他去拿。

把简单的事情弄複杂,是鬼哥的专长。

对於一个杀手来说,鬼哥的状况实在蛮让我担心的。

话说,蓝调爵士得手了。

某天我坐在计程车上跟司机哈拉时,看到车内电视播着汪哲南在自家阳台上吊身亡的新闻,几十个记者围在汪家楼下抢拍,与忙乱的检警单位堵成一团。乖乖,蓝调爵士果然避开了在看守所下手的高难度,转而朝前天汪哲南暂时释回的时间着手。

不过即使离开了看守所,汪哲南还是被检调单位严密地监控,如何从中取得与汪哲南接触的机会,我猜想蓝调爵士的手法可能有——

一,在汪哲南回家后,用催眠的手法支开检调单位一段时间,独自深入汪哲南的住处下手;但这个做法要冒的风险太高,我也怀疑蓝调爵士有没有这么直截了当。

二,既然汪哲南太难直接接触到,迂回地催眠汪哲南的律师或可以自由出入的家人,让他们对汪哲南执行杀刑;这个做法避开了最困难的部份,却有最高的失败率,因为被催眠的人不见得真有办法杀死汪哲南并故布疑阵成自杀。一个无法评估风险的算盘对杀手来说都是不可靠的。

三,蓝调爵士老早就用特殊身分进入看守所与汪哲南短暂接触,对汪哲南下了特殊的催眠指令,等到条件满足后汪哲南才会自杀,而所谓的条件很可能是汪哲南遭暂时释回后才能满足,藉此避开在看守所时的重重监视。这个做法还蛮优雅的,下手催眠的地点又避开目标自杀的地点,风险大大降低,我投这个做法一票。

但更可能的是,四,以上皆非。

真正的答案我永远也猜不着,就算我去问蓝调爵士他也不会跟我说。没必要,且不适当。每个杀手都该保留自己做事的祕密,保护自己也保护吃饭的碗。

“做贼心虚,死得好。”司机看着小电视上的新闻,不屑道:“官越做越大,钱越黑越多,结果现在是什么下场?被逼到走投无路,就剩一个死字!”

“对啊,每件事都有他的代价。”我看新闻,引述欧阳盆栽的老话。

“这样讲就对啦!没那个屁股就不要吃那个泻药!”司机嚼着槟榔,按着喇叭说:“啊不过要照我看喔,说不定还是总统府叫国安局特务下的手,喀擦!把老鼠屎清一清民调才爬得起来啦!”

“哪可能这么複杂。”我失笑。

“啊你不懂政治啦!”司机颇有自信地笑了笑,打开窗户吐了一口槟榔汁。

在台北,每一个计程车司机都是重度的政治迷,个个都充满了有趣的想像力。

每次选举前一个月,任何人都可以在计程车后座嗅到谁会当选。百试百灵。

无论如何我很欣慰这件麻烦事终於告一段落,马上叫计程车转个方向到等一个人咖啡,心中盘算着也该约韦如去看场电影了。这次我神智清楚,一定要好好享受跟正妹约会的气氛。

最近有什么恐怖电影呢?我翻着计程车后面的八卦杂志的电影介绍。

“司机啊,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我随口问。

“跟女人约会喔?”

“对啊。”

“唉哪要这么麻烦!约会?还不就是为了要去开房间?看什么电影?把钱省下来住好一点比较实在啦!看电影实在是太假仙啦!”司机豪迈地乱讲话。

等一个人咖啡到了,我神清气爽地走下计程车,推开门进去。

我还没想好邀约的幽默台词,就看见王董坐在我惯常的位子上吃着排餐,精神抖擞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我。

该死。

“九十九先生,今天要点什么?”

兴奋的韦如兔子般跳到我旁边,我看着坐在对面的王董,一言不发。

王董细嚼慢嚥着,颇为满意地打量着我,我有点不自在,满肚子的问号。由王董吃东西的速度与餐盘剩下的食物估计,王董只比我早到不到半小时。也就是说,汪哲南自杀新闻一曝光,王董就赶到等一个人咖啡堵我。

为什么这个首屈一指的大企业家要迫不及待到这间小餐馆堵我?不可能只是想告诉我他很满意吧?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注意到王董身旁,微微鼓起的黑色皮箱。

“九十九先生?”韦如提醒我。

看她满脸通红的样子,就知道韦如正觉得新奇有趣,而且兴奋——这个赫赫有名的大企业家,再度出现在小小的咖啡厅。

“来一杯冰拿铁吧,再给我几块你做的饼乾。”我。

“就冰拿铁啊?”韦如的语气好像有点失望,还偷偷注意着王董。

唉,实在是不想在王董面前喝怪东西。

但比起韦如生怕王董不解此店风格的失望,我还是冒点险好了。

“当然不是普通的冰拿铁啊,我要的是杀声震天之杀手冰拿铁。”我笑笑。

“马上好!”韦如竖起大拇指。

韦如离开去忙,我立刻沉下脸,等着王董自己说明来意。

我非常讨厌,自己的行踪被锁定的感觉。我非常非常的,不爽。

“九十九,你是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王董完全忽视我的不爽,对我相当称许:“就连我底下最好的执行长也没有办法这么满足我的要求,不,是正义的要求。”

“过奖,我只是把适当的单子交给适当的人。”我淡淡说道。

“我知道杀人终究令你难以接受,即使你的工作本身要求你必须如此。”王董安慰我道:“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正义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你知道这个社会肯付出这样昂贵代价去执行正义的人还剩下多少?如果没有人愿意承受罪恶、剷除寄生在这个社会里的害虫,我们居住的世界将会以让人沈痛的速度腐烂。你跟我做的是对是错,就留给上帝审判吧,九十九先生。”

对於我的冷淡反应,王董表达出他错误的理解,令我震惊不已。

王董打开他的黑色皮箱,从里面拿出厚厚一叠报章杂志的剪贴文件。

“这是——”我还来不及反应。

“自从上次见面后,我想了很多,反省了很多。”王董自顾陷入回忆,说着:“说起来可笑,我一回到办公室里,就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我看着满桌子要我盖章的机密文件,心想自己到底是不是疯了?怎么好好一个大企业家会想到买凶杀人呢?怎么会想到要去杀一个跟自己根本没有关系的陌生人呢?或许我该把单子取消?或是去看个精神科医生?”

是的,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

“我反覆思量却没有答案,但一看到这个新闻我还是忍不住忿恨起来,为什么人可以这么邪恶?为什么这么邪恶的人没有得到惩罚?是谁在姑息养奸?”王董沈重地叹息:“每个漠视邪恶发生的人,都在姑息养奸。”

王董今天还蛮多话的,趁着他的多话我很快翻看了他提供的剪报资料。

莫约半年前,一间私人幼稚园的娃娃车司机,在娃娃车抵达幼稚园后失职将一名幼童留在车上,没有察看就走了。据说烈日底下的车温高达五十几度,几个小时后,幼童被活活地烤死,期间无人闻问。

惨剧爆发后,家属哭到崩溃,幼稚园的负责人翁秋湖夫妇一面假意道歉,一面火速脱产逃避赔偿。最后翁秋湖夫妇脚底抹油跑到花莲躲了起来,半年后遭媒体爆料行踪才曝光,但翁秋湖夫妇不仅没有一丝悔意,还对着镜头恶言相向,让当初枉死小孩的父母情何以堪。

坦白说,这对夫妇根本就是无赖兼恶棍。

“在电视上看到这些让人作呕的新闻后,我不自觉收集了一大堆资料,却还是下不了决心,你在财金杂志上已看过很多关於我的报导,该知道我不是个心意不定的人。”王董平静地说:“迟疑了,就代表我不是那么忠於自己的想法,站在需要杀人才能得到平复的正义面前,我还是感到怯懦了。怯懦,让我开始怀疑自己花钱买凶到底对或不对。”

我点点头,简单说:“人之常情。”

“但一个小时前,我看到了汪哲南自杀的新闻。”王董露出非常满足的微笑。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的头皮已经发麻。

“那一瞬间,我流下了眼泪。”王董握紧拳头,微微发抖道:“真正看到正义伸张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所作的都不是没有意义的,於是我立刻就赶到这里等你,一刻都没有办法等待——你知道吗,我连自己的儿子死掉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胸口有些沉闷,王董所受的感动让我非常想一走了之。

但我的职业,就是坐在他的面前。

然后听他好好说话。

“看到这对夫妇,九十九,难道你不觉得义愤填膺吗?”王董看着我手上的杂志。真不晓得他是哪来的时间收集。

“他们是很坏,但罪不致死吧。”我皱眉,已猜到了王董的意思。

“审判他们是上帝的责任,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早把他们送到上帝面前。”

王董此话一出,杀过好几十人的我,背脊竟然隐隐发冷。

这是什么逻辑,可怕得让人无法玩笑视之。

说实话我杀过不少人,在社会认可的道德上完全站不住脚,也没有立场说别人闲话,当了杀手经纪后更没挑过一张单子,一张也没有,因为我从不认为自己做的是好事,当然也不必做任何金钱之外的任何判断。但王董脑袋里盘根错节的正义思惟让我感到晕眩,我真想用吼叫回敬:“别闹了。”

此时韦如笑嘻嘻拿着我的奇怪冰拿铁跟一盘手工饼乾,走过来递给我,动作慢吞吞的似乎想偷听些什么。

让正妹失望的人,一定会下好人地狱。

“王董,我能够透露的资料就这么多了,其余的我们还得保留给市府的都市计画,不然这些地段都给你买走了,你不也会遭到检调调查?”我叹了口气,技巧性将王董提供的杂志盖在手下。

王董愣了一下,但以他的聪明已随即理会过来。

“你不再考虑看看?”王董用最简单的句子丢了球。

“你这么说实在让我很难做,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好,把一些好运留给广大的市民吧,也算是替后代积德呢。”我喝了一大口冰拿铁,完全尝不出里头掺杂了什么。

韦如偷偷听了几句,此时也识相吐着舌头走了。

王董看着我,正要开口说话就被我打断。

“记得吗王董?我还有个爆料王的单子还没结清呢。”我认真道,希望能够缓一缓王董的杀人冲动:“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我得先替你清理掉你心、头、上、的、不、快,才能再接你下一张单子。就算是见阎王,也总有个先来后到。”

我话中的意思,王董难得地又忽略了一次。

“那个爆料王稍缓吧,他正在爆总统府皇亲国戚利用内线交易谋取暴利的料,料还没爆完,他活着就还有点用。”王董嫌恶地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九十九,你就算两个月后才杀了邱义非我也不会怪你,反正我钱已经付了。重点是眼前的邪恶,我简直无法忍受翁秋湖夫妇多活一天。”

说着说着,王董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

我放弃。兵败如山倒。

“比起汪哲南,这次的目标太简单了。”

“接是不接?”

“接,当然接。好人都可以杀了,何况是公认的坏人。”我吃着手工饼乾,对着柜台后的韦如笑笑,说:“不过在我接单之前有个问题一定得问。”

“你问吧。”

“除掉汪哲南是除国贼,宰邱义非是安定社会,我都可以勉强理解,毕竟这两个人名声都很响亮,但王董你这么一个大人物,怎么会想到要杀了翁秋湖夫妇这两个小小害虫呢?”我纳闷,但笑笑吃着饼乾:“这就像用大铁鎚砸死两只小蚂蚁一样,有点劳师动众的感觉。”

“害死了一个无辜小孩,之后又脱产逃逸,这种人渣只怕坏过於汪哲南。汪哲南东收回扣西搞掏空,可也没害死过一条人命。”王董完全没有不悦,正色道:“邪恶到处寄生,不是名气大的恶棍就是最大的邪恶,汪哲南今天死了绝对不是因为树大招风,而是他的邪恶。翁秋湖夫妇也不会因为名气小,明天会不会因邪恶而死。”

真是四平八稳的作文,连起心动念杀人都能做出这样一篇文章。

“身为一个企业家,对这个社会能够做出的贡献少得让我吃惊。”王董认真说道:“直到今天看到汪哲南上吊自杀,我完全被即时的正义深深感动——没有比“报应”这两个字更能带给这个社会善良的启示,这才是我赚了大半辈子,所能留给这个社会的真正财富。”

所以,你该成立一个杀人慈善基金会,帮你运筹帷幄一切啊。

“我没有问题了,你开支票吧。”我微笑。

“期限是一个礼拜。”王董写了一个数字,但笔却停在最后的零上,有些犹疑地问:“可以指定死法吗?”

“某个范围内的死法,可以。”我公式般回答:“但限定死法的话,期限可能就要拉长了,就像贵公司接单生产,若顾及产品良率的话就给延长交货一样。”

王董却没有理会我,迳自揉掉支票重开,把方纔的数字提高了两倍,把新支票交给我,郑重交代:“期限仍然是一个星期,死法当然是夫妻俩双双闷死在高温的汽车里,才能制造出现世报的效果。”

“——”我有些傻眼。

“上面的数字,应该足够你找箇中好手在期限内完成。好好干,九十九,我以后一定下更多单子给你。”王董说,拍拍我的肩膀鼓励。

就好像,我是鸿塑集团里勤奋工作的员工似的。

“交给我,你放心。”我无奈但还是报以专业的微笑。

王董的手机适时地响起,一接起电话就回复到日理千万的大忙人,王董一边讲电话一边在口袋里翻找着钞票,我微笑摇手示意买单,王董也就不客气匆匆离去。虽然投身於买凶造福社会的慈善事业,王董可也没忘记他要把鸿塑集团推到全世界的大舞台。

我坐在位子上,看着咖啡垫旁的支票。

这笔钱,这个期限,这种死法,真是匪夷所思。

如果我是警察一定会很困扰吧。王董的单子,根本不是寻常检警所能勘破,因为这些单子最大的特色,就是缺乏实质的动机。一个人毁灭掉另一个人,不为了利益,而是为了见鬼了的正义,这要从何查起?难道应该在报纸背后的民调资料里翻出翻去吗?

“在烦恼吗?”韦如走了过来,收拾着王董吃剩的餐盘。

“是啊,他留了一个大烦恼给我呢。”我苦笑。

“哇,好多钱喔,真的是千金难买运气好呢!”韦如张大嘴巴,看着桌上的支票啧啧称奇:“要是我收到这么多钱,再多的烦恼也不见了。”

“可惜这张支票不是只给我的,要不然说不定就像你说的,我的烦恼也会烟消云散呢。”我看着韦如收拾桌面,一面想着该怎么开口邀约她看电影。

韦如慢条斯理收拾着,我眼睁睁看着她把盘子叠好,把杯水添满,许多不成句子的话卡在嘴边。

杀手下了班就不是杀手,默契之三。但我的脑袋已被翁秋湖夫妇坐在车子里活活热死的画面给塞满,没有办法回想起任何杂志里提过的当期恐怖片。直到韦如摸摸我的头离开,我还是只能笑笑。

我杀人时从没手软过,区区一个邀约却让我裹足不前。

也许我该去找一下蓝调爵士。

7

我当然没有去找蓝调爵士。

论“条件杀人”,没有杀手比蓝调爵士更适合出击,尤其是这么困难的“在车子里活活闷热死”,他不可思议的催眠技术正好派上用场。

但我是经纪人,不是上帝,汪哲南那个单子蓝调爵士一定费了很多精神,如果我现在再把翁秋湖夫妇的凶单交给他,下一次我从蓝调爵士的诊间出来,肯定会突然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傻傻地看着轮胎压过我的脑袋。

“这次该找谁好呢?”我翻着记事本,走在沈浸夜色的天桥上。

活活闷死啊——还得一次搞定两个人。又,既然是活活闷死,就得在白天做事,光天化日的人来人往,难度实在不低。或是若在晚上下手,至少要让两个人在白天的时候还活着等死,只是全身都不能动弹,这就要请教用毒的高手。

——不管杀过多少人,我还是觉得活活烤死两个人实在太恐怖了。

不管选择谁去接这个单子,对我都是困难的决定,因为这意味着我要把一百个恶梦的糟糕额度塞到谁的下半生里。

你说就鬼哥吧?是,鬼哥是急着想接困难的单子,但身为新人的鬼哥还不知道自己能够承受多少恐怖的画面,现在就将这种单子交给他,鬼哥就无法成为真正的杀人高手,而是成为变态。

凡事都讲循序渐进,好的鸡农就别老想着帮小鸡敲破蛋壳。

带着点晕黄月光的夜色下,人特别容易平静。

我驻足,看着天桥下的一个又一个的纸箱。

无梦的黑草男坐在河堤边,抽着永无止尽的菸。黑草男经常维持同一个姿势很久很久,像是在回忆什么。只有真正与黑草男相处过的人才知道,他只是在发呆,就像一颗说不出形状的石头。

一个常常发呆的人,必定是想忘记过去的什么,或是刻意让自己的人生注入大量的空白,好稀释曾经拥有的悲伤。因为一旦意识清晰,不愉快的过往便从浑浊的脑海里浮现出来,莫名地让人痛苦。

黑草男到底经历过什么,让他想藉着发呆遗失自己的人生,我不知道。

但我理解。

就在杀了可爱双胞胎后,我接了一个条件杀人的单,单子的内容异常恐怖。

死神餐厅。

我面前的桌上,躺着一份我这辈子难以想像的,诡异、恐怖绝伦的凶单。

“这次的条件杀人,真的很不容易,说不定会大大加速你的制约。”前经纪人高太太抽着菸,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我:“如果你来想多干几年杀手,不接,我能够理解。”

每次前经纪人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心中就一股无名火起,骄傲得立刻答应。

“接,你看过我哪个单子不接的。不过有件事我挺介意。”我收好照片。

“喔?”她吐着烟雾,眼角的鱼尾纹皱好像根本不在乎我想问什么。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变态?所以你才把这种单子交给我?”我有点忿忿不平,但表面还是装作若无其事,一贯玩世不恭的态度。

她没笑。事实上她从未展露过她的幽默感。或相关的可能。

“每个人都有当变态的潜质,但是,九十九,你不是个变态,也不会是个变态,你只是需要多方尝试所有杀人的方法,不要排斥接近变态的思惟世界。这是我对你的期待。”前经纪人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一个听话的孩子,希望这个孩子的叛逆期快快过去似的。

“期待,省省吧。”我冷冷说道。

她也没说什么,就这么目送我离开。

那一刻,是我唯一一次感觉到,杀手是个低等、没有尊严的职业。

几天后的深夜,我跟委託人开着她的车,停在一间透天别墅的后巷。她留在车上,我花了几分钟时间确认路口监视器的摆设位置,然后一口气通通搞定。

“分手后,我还留着钥匙。”她说,想大大方方从前门走进。

天真。

“不,钥匙开门话发出声音。”我蹲下,示意这位妙龄女子抱住我。

然后我靠着训练有素的体魄,揹着委託人攀游上了三楼,用工具切开了客厅外的落地窗完成侵入。委託人在客厅等候,随手翻看她以前熟悉的一切。我则静悄悄地走进每一个房间,把特殊的药布放在目标家人的口鼻上方一吋,让药气慢慢混在空气中,令目标家人在睡梦中不知不觉陷入更深的无意识,方便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接下来到了重头戏,我们走进了目标的主寝室。

静静听着目标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之间的时间差很长,音沉如牛,显示目标睡得很熟。我看着委託人,委託人对着我手上的药布摇摇头。

委託人先前就说了,目标有吃安眠药入睡的习惯,所以半夜不容易醒来,希望我不要让目标睡得太熟,免得效果不佳。我虽然很想用药布保险一下,但我非常尊重委託人的要求,与她复仇的意志。

三分钟内,我在天花板上架好了坚固的钢制横桿,并套上了红色绳索,让红色绳索正对着熟睡的目标,角度实在漂亮。

在这三分钟里,委託人褪去全身衣物,换上了预先准备好的红色旗袍。以前曾经是金钱豹酒店第一红牌的她,在旗袍的紧紧包裹下,身材更加妖娆有致,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一切就拜託你了。”委託人冷冷说道,不带一丝我能辨认的情感。

“一定让你满意。”我没有露出让人放心的笑,因为我实在笑不出。

在我的帮助下,她带着愉快的心情上吊了。

没有挣扎,没有乾咳呕叫,只见委託人两只美腿不自然的踢慉甩动,双手想抓住绳索却竭力与绳索保持距离。不到半分钟,旗袍美女眼睛爆凸,长长的舌头像假的一样淌了出来。

不再动了,只有如被遗忘了的悬丝木偶般,吊死在天花板上的红衣女屍。

刻意吃得很饱的委託人,如她期待地脱肛暴粪,失禁拉尿,把地上与床脚弄得又臭又髒,更把自己的死相搞得很糟。非常非常的糟。

但还不够糟。

这就是我还待在现场的原因。

我戴上口罩与塑胶手套,用手术刀把委託人的肚子划开,再小心翼翼拉出血淋淋的肠子,哗啦啦啦的,把它们乱七八糟垂晃在肚腹之外,只留下最长的一截拖到床上。

我站在椅子上,用手术刀修饰着委託人的面貌,更把她软软的舌头拉得更长,把嘴巴张开的角度往上斜斜切开,使她的死相变得更狰狞、更邪恶。更重要的,我把瞠大暴凸的眼睛调整了角度,让委託人能正视着熟睡的目标。

最后我随意在委託人身上的动脉切了几刀,还没凝固的血液顿时滚涌了出来,地上汤汤水水腥红了一片,跟粪便尿液混在一块。

我走到目标身边蹲下,以他的角度仰看吊在天花板上的委託人。

——没错,在你下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个画面将成为你一生的梦靥。

“女人,真是轻惹不得。”

我蹑嚅,仔细避开地上的血腥,在客厅换下一身的血衣,再从原路爬出别墅,若无其事快步离开,留下委託人的汽车。

我一直走一直走,走了至少十公里。

意识到天蓝了,我突然从杀手退化为人,抱着肚子在田埂边猛吐,吐到我连胃液都呛到了鼻腔都还不能歇止。我虚弱地靠在小小的土地公庙墙上,一刻都不敢闭上眼睛。

第二天的苹果日报头条,毫无意外刊登了这一则骇人的自杀新闻。

天还没亮,负心男子就在浓郁的腥臭中醒来,睡眼惺忪看见了前女友上吊自杀的恐怖死状,吓得心胆俱裂,魂飞魄散,一直到警局做笔录时都没能开口说话,身体歇斯底里颤抖。

我看有九成机率会疯掉,如果不幸没有疯掉,我敢打包票每天睡醒他都不敢睁开眼睛,无时无刻全身发冷。处心积虑要报复前男友的委託人,地下有知也该如愿以偿了。

那次之后,我用掉了五个恶梦的额度。

站在天桥上回忆那荒谬的一晚,我越来越后悔接了这次王董的条件杀人。

搞什么啊我,什么怪单都接真的是好的职业道德吗?如果我底下的杀手没一个肯干,难道我要亲自出马吗?王董想要翁秋湖两夫妇伏诛在“报应”底下的买凶出发点是正义,不管是想像的正义还是虚构的正义还是真正的正义,到底都说得出像样的理由,但我能不照顾底下杀手做事的心情吗?活活把人给热死,脑浆里的蛋白质燠热结块,眼睛白成了一片灰膜,这种画面可不只是杀人做恶梦而已。

比起这种单,在天台上远远放枪的老方法实在是太简洁俐落。

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三个月小姐,我心一凛。

“喂?”我接起电话:“好久不见呢。”

“好久不见什么啦!我告诉你喔,我好久都没有做事了耶!”三个月小姐。

我想了想,回忆起三个月小姐上次接单的时间。

“不是吧,上次虽然是半年前,不过是你自己要求说做得很烦躁,所以……”

“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会觉得自己被你忽略,很可能也会对你失去信心啊。先不说这些,你自己当过杀手你自己清楚,如果太久没做事的话,万一我变成普通人怎么办?我的制约还远得很!”三个月小姐打断我的话,连珠炮说了一大堆。

我看,你是念念不忘神祕的蝉堡吧。

“仔细想想,其实最近也没有什么合适你的单啊。”手机温热着我的耳朵,我闭上眼,想着当初跟她告白的情形:“杀人这种要求,岂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接到单子?”

“怎么可能?我每天打开报纸,不就一大堆凶杀的新闻吗?那些笨蛋就是找不到职业杀手才会把自己搞上了报纸头条,现在可是杀手行情看涨的时候啊……九十九!”

“我在。”我站好。

“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帮我看单子啊?还是上次我没答应你跟你交往,所以你一直记恨在心里?”三个月小姐气呼呼地说。

哈哈。

“……没有这样的事啊,我可是公私分明的好经纪人呢。”我故意装严肃:“不过说真的,你不觉得其实我们还蛮搭配的吗?要不要再多考虑三个月?”

“三八,我才不跟杀手交往咧,也不想想你的工作有多恐怖,赚再多钱还是没有前途。”三个月小姐的语言表情,像是一个皱了眉头的句子。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我大笑。

我还没笑完,三个月小姐就把我拉回主题。

“不管,今天我一定要接单。”她很坚持:“不然我就要换经纪人!”

喔,难道这就是命运吗,真是任性的三个月小姐。

“我手上是有个单,条件杀人。”我看着天桥下的纸箱王国。

“给我。”

“最近电视上常常出现的翁秋湖夫妇,有印象吗?”

“就是娃娃车闷死小孩那个?”

“雇主要他们一个礼拜内死掉,时间很急迫,而且还规定他们必须在车子里活活被闷死。注意,是必须连法医都认同的那种闷死,而不是表面上看起来像而已,这点雇主会很在意。”我谨慎说道:“如果你不想接,我一个月内也一定给你新的单子,你不必勉强自己。”

“喂,这是杀两个人喔,所以我要平常价钱的两倍。”三个月小姐劈头掷出重点,语气坚定得可爱。

依照我对三个月小姐的认识,她一定没把话好好听清楚。

“时间很赶我再加你一倍,死法困难再加你一倍,事后不能看心理医生泄密,所以我再给你刷卡疗伤费,一倍。总共是你上次单子的五倍价钱,免税。”我一鼓作气加了一堆钱。反正王董的支票一向不缺零。

电话那头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想像着三个月小姐吃惊的表情。

“九十九,你好好喔。”有点酸酸的鼻音。

“还可以啦,如果你哪一天改变主意了……”我精神一振。

“就这么说定了,记得把钱汇给我喔!”三个月小姐快速挂断电话。

连聊天也不给吗?

我看着天桥下,河堤边,黑草男依旧维持他二十分钟前的姿势,心中庆幸此时此刻还有个人比我还要寂寞。

解决了棘手的单子,周遭的空气愉快地填饱了我的肺叶。我兴起了到天桥下寻梦的念头,迎着浑沌的月光吹着口哨,慢慢走到桥下。

黑草男一身的黑色帆布衣,即使在这样的夜里,墨镜还是镶挂在脸上。黑草男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团会说话的空气。

他抽着寂寞的菸,用的,是没有温度的语言。

“买,还是卖?”

“买。”

“限不限?”

“惊喜好了。”

我摸摸口袋,掏出三百块零钞交给黑草男。

这个数字可以梦到什么,我不期待,也很期待。

黑草男领着我走在形形色色的旧纸箱间走荡,这些旧纸箱有的已打开,有的折盖好,黑草男若有所思、却又眼神迷离地挑选着这些空荡荡的纸箱,片刻才用脚踢了踢其中一个。

我瞧仔细了,是物流用来运送卫生纸的大箱子。

正当我把封好的纸箱拆开,小心翼翼踏进那窄小的空间,屈身蹲踞,思考该用什么姿势最舒服、准备好好睡一觉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传来了简讯。

“活活闷死好难喔,九十九,你果然在记恨。”from三个月小姐。

我不禁莞尔,抱着弯曲的小腿,阖上疲倦的眼睛。

第四次见到王董的时候,我的手上正好拿着当天的苹果日报。

头版是爆料王邱义非从自家楼上纵身一跳,自杀身亡的新闻。嗯,这件大事我已经在昨天深夜的新闻跑马灯中看到了,邱义非这一死,把媒体弄得鸡飞狗跳,我想今天晚上大话新闻、新闻挖挖哇、新闻夜总会、2000全民开讲等谈话性节目的收视率一定都非常骇人。

报纸翻过去第一页,则是翁秋湖夫妇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停车场,深夜烧炭自杀的照片,相比於邱义非自杀,这个新闻佔据的版面就…….等等,烧炭?怎么会弄成烧炭?

“烧炭自杀,九十九,这跟我们的协议不合啊。”

王董迳自坐在我对面,我吃着薄饼,愣愣地看着这个大老闆。

今天早上不是鸿塑集团的法说会吗?关系着三大法人投资动向的法说会,王董不在公司坐镇,竟跑来找我抱怨广告与实际商品不合!

“对不起,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死法出了纰漏,详细原因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一切都是我的疏失。”我自知理亏,只好愧疚地道歉:“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愿意归还部份的金额。”如果我是日本人,至少得砍掉一根手指充充场面。

“算了,我今天找你并不是来讨钱的,而是再给你一笔钱。”王董双手抱胸。

“这么说起来……”我也没太意外就是了。

“九十九,邱义非死得好,翁秋湖夫妇虽然死得差强人意,但也算对正义有了个交代,我看了这两则新闻之后非常感动,无论如何都得代表这个社会当面谢谢你。”王董用应该在法说会演讲的语气对着我说:“然而正义总是与邪恶无时差地竞赛,如果我们一时疏忽了,之前所作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

王董拿出一个黑色公事包,面色庄重地放在桌上示意我接下。

我照做了,将公事包放在我的身旁。

“九十九,能把企业发展成上兆规模的我,一向拥有非常自傲的识人之术。”王董神色凝重地看着我,那是一种刻意展现出来的长辈气息。

“那是一定。”我看着王董已经拆下纱布的断指。

“自从上次分开后,我反覆回想你与我对谈的画面,我想你虽然是个非常好的杀人经纪,但你的眼神告诉我,其实你并不认同我对这些人的处置。”

“我一向不对委託人下的单做道德批判。”

“但是你不认同。”

“王董你恐怕有所误会,你下的单子,是我接触的单子里最具有正面意义的。杀了这些人,对社会如果不会带来你想像的改头换面,至少也绝对没有坏处。”我想了想,多所保留地说:“我只是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无端端地想杀死与你素昧平生的人、与你利害无关的人、与你一辈子连擦肩而过都没有的陌生恶棍。”

“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过的话吗?”

“喔?”

“你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想杀掉的人,只是实践力的差别。”王董微笑道:“你说地对,这个社会每个人都存在着正义感,但不见得每个人都有能力,都有钱,把心中的正义实践出来。”

我的话,原来已经被王董解释到那种方向去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这么伟大。

“站在正义前,我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而我积聚的财富,就是我的实践力。”王董信誓旦旦说:“就如同杀手月一样,他有本事亲自实践正义,赢得了全民正义为后盾,而我是靠着财富更有效率地完成正义的使命,可谓殊途同归。”

不,你跟一般人很不一样。

然而王董提到了月,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起。虽然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反驳王董,尤其我又没有依照约定完成活活闷死翁秋湖夫妇的任务,但我的脸色一定告诉了他什么。

“九十九,我想要让这个社会改头换面。”

“这个想法有待商议,不过……”我和颜悦色说道:“只要死亡条件不要太困难,这些单子我没有不收的理由。”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

“关键?”

“我无法容忍帮我执行任务的傢伙,是个不能认同我的人。对你来说,杀谁都无所谓,出钱的就是老大,你的心中一点道德判断都没有。”王董目光灼灼,咄咄逼近:“我很明白这是你的职业惯性,也是你的专业,但是,你绝对不是你自己想像中那种对人世保持淡漠的人。你也可以跟我一样。”

“这个……”我有点摸不着头绪。

“公事包里,装的都是最近相关新闻的整理,只要你看过一遍,你就会对这种人渣感到彻底心寒,对你即将要做的事毫无怀疑。我希望你在接下新的任务后,在挑选杀手前能够先看看这些资料,并且也把这些资料留给出任务的杀手看,我相信你跟杀手一定可以认同我的想法。”王董语气铿锵,竟有种强势的说服力:“我希望你们在参与任务时,也能够参与理念的层次,而不是只停在血腥的过程。”

我哑口无言。

“帮我做事的人认同我的做法,对我来说深具意义。”

看来这次的公事包,王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走的。我需要自我洗脑。

“我会把资料看完的,现在,从头说说这次的单子吧。”我吐了一口长气。

王董嘉许地看着我,拍拍我的肩膀。

“李泰岸,南回铁路翻车案的主谋,还宰了弟媳诈领高额保险金。”

王董乾净俐落说完,我重重大吃一惊。

大约一个月前,一列北上的莒光号火车在南回铁路出轨翻覆,造成一个女子伤重身亡。但随着该名女子的丈夫为她投保了高达七千多万的意外保险金曝光后,案情急转直下。警方严重怀疑这是一桩精心佈置的谋杀诈领保险金的重大刑案,死者的丈夫不多久后以自杀回应,

他这一自杀,留下无数的谜团,与可能是幕后主嫌的哥哥李泰岸。

这个案子是现在全台湾最热门的超级悬案,对於陷入胶着的案情,媒体却有办法让每天都有新进度,精彩的程度不下任何一部凶杀推理小说。例如死者丈夫存放在电脑里大量的买春自拍与日期提前的遗书、李泰岸对案发当天的行踪交代不清并教唆朋友伪造不在场证明的嫌疑、有乘客看见死者丈夫替昏昏欲睡的死者注射不明药物、死者大量的内出血可能肇因於出血性的蛇毒而非强烈撞击等等。

总之,精彩异常,也残酷异常。

“等等,这个案子已经进入司法调查的阶段了,李泰岸涉嫌这么重大几乎一定会被逮到把柄,他现在不过是狡猾地闪烁言辞拖延时间罢了,现在有谁不知道检方随时都会将他收押……”我看着精神奕奕的王董,无法置信道:“王董,你在电视上所看到的证据都是媒体自己办案的表面,真相需要时间,你如果现在就杀了李泰岸,南回铁路出轨案、跟谋杀诈领保险金案,全部都要变成历史悬案了!”

“你知道,一个人定罪之后,经过多久才会被处以极刑吗?”

“……”

“你知道,李泰岸不是被判死刑,而是被判无期徒刑的机会有多大吗?”

“……”

“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趁着现在全国的媒体都在关注这个案子,在热潮的高峰处决李泰岸,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效果一定会最好,等到这个案子进入司法阶段,我们只会听到上诉、再审、再上诉、更审、驳回再审……这不是正义,不是这个社会要的正义。”王董的决定不容置疑。

於是我再度伏手称臣,让王董举师的正义淹没了我。

“条件杀人?”我问。

“蛇毒。”王董露出事不关己的微笑。

“这不容易。”我皱眉。

“嗜血的媒体一定会拍下李泰岸中毒、全身发黑的样子,就如同他谋杀弟媳的方式,这样一定很有警世作用。”王董还是“以彼之身,还施彼道”的论调,说:“但是不要弄成意外,也不要弄成自杀,要有一点旁人下手的味道,否则就太便宜了李泰岸那混蛋。”

“我了解了。”我深呼吸,快速思量着这笔交易的难度。

王董拿出一张支票,爽快地在上面写起数字,连问我都不问,因为他知道这个数字没有人可以抗拒。我非常讨厌这样。

原本可以在家里就写好数字的,王董却特地在我面前表演他有足够的能力支使我,这个动作让我非常非常地压抑。

看着王董用钢笔划上数字,我觉得自己一定要有点反抗。任何反抗都好。

“如果用蛇毒杀人非常困难,我会请底下的杀手用俐落一点的方式做事。”我冷冷道:“十之八九,会是用子弹搞定。”

王董原本已经写好数字,把支票递放在我面前,此刻却抬头看了我一眼。

“九十九,你是个谈判高手。”

王董点点头,拿起钢笔在我面前的天文数字后,再添上一个零。

我愣愣看着支票,没注意到王董已经走到门边。

“别让我失望。”

王董留下这一句,还有一个我绝对不会打开的资料公事包,走了。

支票的尾巴加了一个零,我本应高兴,却彷彿被重重揍了一拳。

我由衷希望这是最后一张王董的单,但肯定事与愿违。

今天韦如期末考,没来上班,可爱的女孩在我最需要说谎解闷的时候缺席了。

我看着只有阿不思一个人在打瞌睡的柜台。

找阿不思吗?不,她是个拉子。我对拉子没有偏见,但跟一个绝对不会对我有异性好感的女生说话,我实在看不出兴緻在哪里。

叹了口气,我真觉得好累。

每个职业都有它的苦处,比起来,身为一个杀手经纪人坦白说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在旺季时我把单子尽量平均分配给底下的杀手,在淡季时我也不像其他的杀手经纪一样忙着鼓励潜在顾客买凶杀人。

以前当杀手,制约到期我才可以金盆洗手,有种不得不为的压力,否则就得选择用更激烈的方式告别杀手生涯。而当了杀手经纪,我想停手随时就可以停手,没有委託人可以逼我吞下凶单,也没有杀手可以逼着我讨凶单。

我想告别这一切的时候就可以,我很清楚这点。

但我好累。

为了委託人的利益杀人,不管是多么丑恶的理由,我都觉得这个世界运转堪称正常,杀起人来毫不马虎。而今天,我竟觉得为了委託人光明磊落的正义杀人,竟是非常非常的沈重。心里原本只有一丝灰雾,慢慢被正义湿润成沉重的云朵,随时都会崩溃成雨。

“难道是我不正常吗?”我看着支票。

支票上的数字就像一串货真价实的数字,不再具有其他的意义。冷漠与疏离。

我非常烦。

保持心情愉快一直是我的强项,现在我接到了王董金额丰沛的凶单,却搞得自己非常不爽。我想起欧阳盆栽所说的,当杀手的绝对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我们就是该如此,然后等着某一天,我们能够不再杀人为止。

“我,九十九,不需要藉着杀人来证明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

我真想跟王董这么说,声嘶力竭的。

我付了帐离开等一个人咖啡,提着一个我发誓绝对不会打开的皮箱,走在刚刚历经上班潮的大街上,心底想着今天以内就要把单子给交出去,否则可用的时间会短得可怕。

用到蛇毒啊?这可是三个月小姐的拿手好戏,如果她不是才刚刚完成了一个混帐单子就好了。是,我是可以再把单子交给她,她一定能够用自己擅长的方式把李泰岸弄成一条全身灰黑的屍体。

然而现在李泰岸的住家周围,全部都是记者跟警察,以及络绎不绝的游客,浩大的阵仗密不透风将李家紧紧包围,以三个月小姐现阶段的能力实在过於冒险。

我不只是一个仲介,我是一个经纪人,我必须对底下的杀手负起责任、照顾他们的感受、保护他们远离危险的工作环境,如果让三个月小姐接下李泰岸的凶单,无疑陷她於险境。

我又怎么舍得。

“也许我该考虑退休了。”我说。

灯光暗下,老式的红色帘幕从中间往两旁渐渐拉开。

我看着新闻局的行车安全宣导短片,以及他翘放在前座的长脚。

“不必如此。”他说,穿着一身邋遢的牛仔,吃着廉价的爆米花说:“你来找我,才不是因为想跟我说这种话。这张单子我接了,这句才是你想听的吧。”

我心中一阵安慰,伸手拿了他手里的爆米花就吃。不说话,算是承认了。

“打算怎么做?”我嚼着有点软掉的爆米花。

“方法不是问题,时间才是压力。”

“的确,你习惯用耐心做事。”

我若无其事地瞥眼看他,不夜橙一点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逆来顺受是不夜橙的天生性格,这个人格特质也让我在想到他的时候,整个人放松了泰半。杀手的个人风格在他的身上,不意外成了累赘。

大萤幕映着神鬼奇航第二集的电影预告,然后是我一点都无法假装感兴趣的海神号预告,海神号那一类的灾难片对我来说,真真正正就是一场观影的灾难,我老是想不透为什么大难临头时大家不把时间花在好好回忆一生、当作人生最后一场享受的时光,而是慌慌张张逃命然后眨眼匆促死掉。

“虽然闲杂的人很多,眼睛也多,但我也正好混在那些人里面,当个没有人认识的记者或好奇的游客,伺机下手也就是了。”不夜橙说得一派轻松。

“限定蛇毒真的可以吗?”我看着电影预告。

“顶多失手。”不夜橙以非凡的平常心说:“失手也是一种可能,到时还请多多包涵。”让人佩服。

“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好,总之在全身而退的前提下,想办法杀死他就是了。”我说。

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我跟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对於看电影这件事我们都很有共识,就是别说话。不跟身边的朋友讨论剧情、不猜测剧情、不要解释笑点、更不跟着字幕念台词。一句话也别说。

不夜橙静默惯了,正好我也不习惯跟男人说话。

每次要把单子交给他,只需要到他常常出没的几间二轮电影院,问问售票亭的小姐他正在哪一戏厅看电影就可以了。

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交单,是我模仿前经纪人与不夜橙的互动默契,打从我第一次在黑压压的、塑胶气味的空调冷气里,坐在他旁边,向他自我介绍那刻起就确立了。我喜欢这种低调的交单模式。

你也许会问:“就算不夜橙再怎么喜欢看电影,也不可能每天都到电影院报到吧。”

是,你完全正确。

但说起来很妙,我从来没有在想把单子交给他的时候,在那几间二轮电影院里找不到他,大概是他命中註定拿到我的单子。或者更宿命地说,不夜橙天生註定当个杀手。

电影是达文西密码,众所瞩目的小说改编电影。

自从我知道达文西密码要拍成电影后,我就把看了三分之一的原着给放下,因为我喜欢看电影大过於喜欢阅读,我无法忍受由於事前阅读过原着,打坏了看电影时面对未知的快感。矛盾的是,在看过电影后我亦无法逼着自己去重读原着,因为我无法阅读一本已失去悬念的小说。

随着最后汤姆汉克的脚步,一路蜿蜒至罗浮宫即渐渐波澜壮阔的交响配乐,漫长的电影终於结束,我躲过几次的昏昏欲睡,侥倖地睁着眼睛到朗霍华的导演字幕横放在电影结尾。我庆幸自己没看过丹布朗精彩的原着先,否则一定会瘫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走出小小的电影院,我们一起搭电梯往下。

电梯里有股让人焦躁的霉味,我猜应该是有只大老鼠病死在排气管里。

“合理票价?”我问。

“一百块。”他简洁回答。

不夜橙给电影评价精准的程度,不下於IMDB的分数。

他实在看了太多电影,想必做事的方式也从电影里得到不少的灵感。

电梯门打开。

“保持心情愉快。”

“保持心情愉快。”

不夜橙消失在毫无特色的城市街景。

8

隔天,我南下到彰化探望一个退休的前杀手。

两年前他制约达成后在彰化跟有人合夥一间钓虾场,我们私交甚笃,彼此看过手中再也不会增加了蝉堡。虽然没有想看蝉堡到要重起炉灶的地步,但他一直叨叨念念要我组一个退休杀手联谊会,到时候大家将手中的蝉堡黏接组织一下,看看是不是能拼成完整的一本书。

“这个提议我会放在心上。”我拿着钓竿,打了个呵欠。

“你才不会。”他瞪着我。

黄昏时分我坐在北上的复兴号上,离开他居住的彰化小城。

不管是当杀手还是经纪人,旅行都是我工作里很重要的部份,观察移动中的陌生人也是我在百般聊籁中勉强提起的兴趣。这个社会的姿态,特别容易压缩在短短一节车厢里。

一个年约十七岁的少年坐在我身边,他的脖子挂着时下最流行的ipod,耳朵塞着白色耳机,缝里隐隐传出不知名西方乐团的英式摇滚。

这个时代,每个人的耳朵都会塞两种东西。

挥洒年轻的人,耳朵里塞着mp3的耳机,BT下载音乐是他们的人生之道。

事业有成的成年人,耳朵上挂着汲汲营营的蓝芽耳机,在公共场合展现随时洽谈生意的本领是他们提高身价的拿手好戏。

这两种装置都有瞬间让使用者变成人群孤岛的潜能,藉由剥夺与周遭互动的听觉,将人传送到某个看似风格化、却只是以忙碌仓促作为掩饰的孤独里。一旦耳朵里塞着这两种东西,身边的陌生人,就永远都是陌生人了。

哈。

不过这个社会的演变如何让每个人都成了孤岛,都跟我无关。事实上大部分的时间我也喜欢孤独,没有资格批评其他悬挂耳机的人工孤岛。我只是喜欢牢骚,中年人呓语似的生存本能……我承认。

少年正翻着苹果日报,翻了几页就停在李泰岸涉嫌保险金杀人的新闻上,聚精会神的。也难怪,这个号称台湾百年奇案的连续剧,已经以高收视率强暴人民长达七十几集,就连昨天也有最新发现:有个专家认为死者体内大量的出血,并不见得肇因於蛇毒,有可能是具有同样作用的老鼠药、减肥药等等。

报纸做了一份街头民调,随机访问民众对李泰岸是否涉嫌杀害弟媳谋取保险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认为李泰岸脱不了关系,但这些人里面,又有百分之七十的人认为现有的证据薄弱,无法起诉李泰岸。

“别看了,反正过几天,这个嫌疑犯就会戏剧性死在莫名其妙的正义底下。”我自嘲心想:“还是恶有恶报的蛇毒呢。”

车内的空位不少,我假装如厕,起身寻找更合适旅行的座位。

一个压低着褐黄色帽子的男孩,十指正飞快敲打着膝盖上的电脑键盘。

“有这么忙吗?”

我走过去,瞥看了萤幕一眼。

像是在写小说……这傢伙连坐火车的时间都不放过,又是座可怜的孤岛。

然后是个老太婆。

然后是个正在大声讲手机的欧基桑。

我走到下一节车厢,看见一个正在静静看书的女孩子,侧脸的轮廓很素雅。

她皎白的耳朵并没有塞着什么。

我在一个空位挂网上抽出几张报纸,若无其事在女孩身旁坐下。

也许你会说我胆小,但我真只是亲近美女主义者,我并没有任何搭讪的意思,我只是照着雪碧说的:“顺从你的渴望。”於是我摊开报纸随意浏览,舒服地坐在女孩身边深深呼吸,看能否闻到一丝发香。

女孩看的书我完全没有印象,现在回想起来也记不得。这点让我特别有好感。

现在的畅销书都是一种流行,一种你非得跟上的趋势,尤其当媒体一窝蜂告诉大家都在读什么书、好莱坞在改拍哪部作品的时候,你如果没到书店把那本书拿去柜台付帐,你就会被排挤到“你怎么没在看书”的那条线后。

我明白我这种阅读品味真是拙劣不堪,完全无法分优辨劣,只是一昧地想跟挤成一团的大众撇清界线,完全不管作品本身的好坏,说我是假品味我也认了。但我就是这样,偏执地认为读一本会让旁人皱眉头说:“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看一本不会有人跟你讨论的书”这件事,才有真正的阅读感。

有些事,真的还得通过孤独才能完全进入。

例如杀人。

“也许我就是这样,才会一直交不到女朋友。”我胡思乱想。

海线的复兴号火车经过了几个被岁月压扁的小站,上下车的人都少,铁轨上的轻微晃动增加了入夜的宁静。看书的女孩将书平放在轻微起伏的胸前,不自觉睡了。

我闭上眼睛,仔细分辨女孩的发香来自哪一个品牌的洗发乳时,口袋里的手机搭搭震动。我小心翼翼拿起,但我的动作已扰醒了身旁浅睡的女孩。

“不好意思。”

我起身,拿着震动的手机走到车厢的接驳间,来电显示是王董。

一股莫名的嫌恶感同样在手里震动着。

“王董。”

“九十九,你那里好吵,你在哪?在火车上吗?”

“是,请你大声一点。”

“我有急事找你!你还有多久可以到台北!”

“什么急事?”

“总之你到台北以后,立刻到等一个人咖啡!”

我皱起眉头,这傢伙也太任性了吧。

“我想先知道是什么急事?”

“听着,我可是取消了两个工作会报,急着跟你见面!”

这么急?我跟王董之间有什么事可以这么急?

他多半看了新闻,更新了下单的资讯吧。

“是不是蛇毒要换成老鼠药?”我没好气。

“什么老鼠药?”

“……”

“九十九,你到底要多久才会赶到台北?要不要我派人去接你?”

“不必,我大概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到台北吧。”

“那好,一个半小时后我们老地方见。”

“一个半小时?”

“快!这件事非同小可,十万火急!”

“等等,我不想在等一个人咖啡谈这种事,换个地方吧!”

然而王董已挂掉电话。

我火大回拨,但仅仅进入语音信箱。

深呼吸,然后再一个深呼吸。我尽量克制自己用力踹向洗手间的冲动。

回到座位时,那女孩早已离去。

就在我想起不夜橙在面对我交付凶单时的淡然表情,我开始释怀。

我底下的杀手靠我接单吃饭,仰赖我才能看到短简残篇的蝉堡,冒着危险做事的人也是他们,面对大客户王董,我应该多一些耐心。如果王董想反悔彻单,我也该听听他说什么,总之依照王董的财力与气度,他也不会因为撤单就把钱一并收回去。

我一进等一个人咖啡,就看见王董坐在我熟悉的位子上。

“九十九先生,今天要点什么?”

我还没坐下,韦如就跑过来把菜单递给我,蚊子般细声跟我说:“王先生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啦,他好像很生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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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紧。”我微笑,随便点了一些吃的。

我好整以暇坐下,只见王董全身都在紧绷着,脸色凝重非常。

“这是今天的晚报。”

王董这次没有拿来一箱沈甸甸的资料,而是区区一份联合晚报。

晚报里的某个新闻,被红笔圈了起来。

骇人听闻!台中市惊传国小学童集体性侵害同学!

<记者张国正/台中报导>

一名国小五年级女生本月初遭同班五名男同学,利用下课时间强押至厕所,被其中三人轮暴得逞,女生事后不敢声张,变得沈默寡言,并视上学为畏途,经母亲追问得知上情,检具伤单后向警方报案时,被害女生情绪几度崩溃,警方传讯五人,依妨害性自主罪嫌函送少年法庭审理。

据了解,这起令人发指的学童性侵害案件发生在本月初,五名国小五年级的同班男同学,趁着下课竟将同班一名面貌姣好的女同学强拉到厕所,由其中一人在厕所门口把风,不准其他同学进入使用,其余四人则联手将女同学压在地上,由其中三人轮暴女同学得逞。

身心遭受严重创伤的女生遭受五人恐吓,事发后不仅未向老师报告,也不敢向父母诉说委屈,但自此郁郁寡欢,更视上学为畏途。女儿怪异的举止看在母亲眼里,直觉其中一定有问题,不断开导追问女生才终於明白事情原委,母亲极为震怒,立即带女儿至医院验伤并报警处理。

被害女生指证历历,警方通知五名男学生到案说明,五人在家长陪同下接受侦讯,其中一人表示曾在厕所门口把风,声称不知其他四名同学在厕所内做什么,另四人坦承合力压制女生,其中三人则坦承性侵。全案依妨害性自主罪嫌函送少年法庭审理。

我一下子就看完了,难以言欲的烦闷感充塞胸口。

王董全身紧绷的姿态,我大致上能够理解。

“九十九,你有什么感想?”

“邪恶。”

“还有?”

“愤怒。”我承认。

“就是这样。”王董瞪大眼睛,缓缓点头:“正义是一种共鸣的语言。”

我没接腔,因为我只负责听,不负责建议。

韦如拎着玻璃水壶走了过来,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下诚惶诚恐地为我们倒水。

她走后,王董开了凶口。

“杀了他们。”

“王董,你这么急着找我,就是为了杀掉他们?”

“我等不及了。”

……我哑口无言。买凶杀人这种事,有这么急吗?

“我能理解,不代表我认同你的做法。”我叹了一口气,说:“但我必须承认,此时此刻那五名犯案的国小生若遭逢意外死亡,我会感到一阵畅快。”

“不能是意外,这次要杀得触目惊心。”王董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竟用到这种成语。

“这个单表面上很容易,但谁肯接呢?”

“为了保险金,连朝夕相处的亲人都可以毫不留情杀掉,我给的钱比起保险金也不遑多让,杀掉这五个毫无干系的小鬼又有何难?”

“对象可是小孩子。”

我想起八年前,杀死双胞胎姊妹的那一夜。

在清洗掉脚底沾黏的血迹后,八十七个恶梦接踵而来。

在梦中,我看见天真无邪的双胞胎女孩苍白着脸,从殷红的嘴里吐出白丝将我缠绕捆绑,我毫无抵抗的欲望,无尽的白丝渐渐遮蔽了我所有的视线。另一个灵魂出窍的我坐在床边,异常冷静地看着床上的我就这样被裹在一个巨大的白茧里,然后活活闷死。

最后双胞胎姊妹趴在白茧上,像巨大的蚕蠕动着,表情充满了憎恨的怜惜。

这,只是其中一个印象鲜明的恶梦。

“小孩子又怎样?你知道越战有多少小孩抱着炸弹冲向美军吗?”

“我说小孩子,一个人砍掉一只手也就是了。”

“我了解,九十九,我称讚过你几次了,你的确是谈判的高手。这次是五个人,当然是五人份的价钱。”王董面无表情,从怀里拿出一张空白支票,像昨天那样写上一串令人无法抗拒的数字。

是,就是昨天而已。王董已经完全迷上了买凶杀人。

“其中一个只是把风,还有一个没有真的性侵。”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他们辩护些什么,只知道这五个小恶魔不能这么个秋风扫落叶狂宰。

“所以呢?”

“漠视邪恶,与邪恶同罪。”

“那我换个方式说好了,如果让那三个实际轮奸的小鬼跟另外两个小鬼受到同样的制、裁,岂不是便宜了那三个罪大恶极的小鬼?”

“我懂了,你说得有理。”

“……”我没有任何期待。

“那么就让那三个小鬼在死前多受点苦头吧,看看你能够找到什么样的角色,在杀掉他们之前想办法让他们痛得魂飞魄散。”果然。

又是一句可怕的成语。

“时间?”

“同一个晚上一并解决,越快越好,最晚不能拖过三天。”

“三天?”

“上帝创造世界不过七天,九十九,你要积极点。”

我头歪掉。

“条件杀人?”

“这次就不要太为难你吧,只要在他们死前宣读他们的罪状,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被当作猪宰就行了。”说着说着,王董突然想到似的表情,问:“对了,你找到能用蛇毒杀李泰岸的杀手了没?”

“找到了。”

“那一箱资料拿给他看了没?”

“拿了,算算时间他应该快看完了。”才怪。

“果然值得信赖,跟你合作正义的事业非常愉快。”

“好说。”

我疲倦地看了看錶,王董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拍拍我的肩膀,像个忧国忧民的绅士转身走了。

这样缠人的无奈场景,这种似是而非对话,还要重複多少次?如果这是一部小说,我真怀疑它的可看性。

我头一次遇到像王董这样沈迷於买凶的委託人,看到这种让人义愤填膺的社会新闻就打电话约我见面交单,以后是不是只要传个简讯给我我就得帮他找人做事?这种清洁社会的杀法,我底下如果没有九十九个杀手绝对不够用。

虽然我满脸愁容,但韦如一点也不怕我,兔子跳蹦了过来。

“九十九先生,请问你会累吗?”韦如弯下腰,眨着眼睛。

“真的是非常累。”我双手合十,祈祷:“真希望今天还有好事发生。”

“你好幸运喔,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韦如笑嘻嘻,说:“等一下陪我去看午夜场的电影好不好?你请客喔。”

“这算是好事吗?”我失笑。

“打你喔!”她一拳捶了过来。

PS:本回的对话“上帝创造世界不过七天,你要积极点。”改自电影神经杀手,在此感谢并致意。

9

又是晚风。

电影是一部描述邪灵附身的恐怖片,但在猫胎人横行社会新闻版面的此刻,市面上的恐怖电影好像都多了什么,但究竟多了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多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韦如说。

“好像是耶。”我点点头。

这次我的意识可清醒,跟韦如看电影一切都很棒。

不,其实很普通,一点也不特别。但这样很棒。

我再三强调我并没有企求着什么,我只是喜欢亲近正妹。

深夜里的黄色计程车照样穿梭在这城市的血管里,但我们选择在路灯底下踩着拉长的影子,缓步在台北逐渐褪去的霓红里。

“猫胎人为什么要做那么恐怖的事,到现在警方都还不晓得是为什么,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关连,其实只是为了犯案而犯案,光这一点就比杀人需要一堆理由的犯人要恐怖。”韦如这女孩对电影史上的杀人魔如数家珍:“你想想看喔,十三号星期五里的傑森是因为母亲唆使的关系成为杀人魔,半夜鬼上床的佛莱迪的妈妈是被一群神经病强奸生出的怪胎,上次我们看的德州电锯杀人狂,他也是个恋母情节严重的畸形。他们变成杀人魔的背后都有个琐碎故事,但是猫胎人没有。”

“是还没有。”我想警方最后还是会逮到猫胎人,然后赏他一个理由。

“不知道的东西最可怕了。”韦如啧啧:“把活生生的猫缝在被害人的肚子里,想破了头也不知道猫胎人是想做什么。”

“就算有理由,杀人魔还是杀人魔啊。”我不置可否。

“有理由的话就比较像个人,而不是一个抽象名词呀。”韦如反驳。

跟一个正妹聊各式各样的杀人魔,实在不构成浪漫约会里的任何成份。

不过我并不讨厌,反而有种异样的被认同感。

同样是杀人,拿钱办事比起没道理乱砍人要来得有“理由”,这点让我很安心。收取报酬做事,让杀手这两个字变成了职业的类目,而不是一种个人兴趣。

“韦如,你有没有想杀的人?”

“?”

“应该说,你有没有过,想杀掉过什么人的念头?”

“一点点的念头也算吗?”

“那就是有啰。”

“好难喔,我想想看……”韦如陷入深思。

我笑笑,随即发现自己的笑有点疲倦。

不,不是疲倦,而是整个僵住了。

“把皮包拿出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冰冷地从我背后一公尺处发出。

韦如与我同时回头,一个穿着黑色帽T、戴着白色口罩的中年人站在我们背后,眼神冷酷地看着我们,手里轻轻晃着锐利的生鱼片刀。我注意到他埋在口罩背后的脸,皮肤坑坑疤疤,眼睛佈满血丝,呼吸紊乱急促。

是个快要犯毒瘾的毒虫。

不当杀手多年,感觉也迟钝了,我竟然让这种危险的傢伙无声无息跟在后面。

“……”韦如吓得脸都白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无意逞英雄大显神威,即使在韦如面前也一样,於是我爽快地掏出皮包,冷静地递给毒虫。然而毒虫接过我的皮包,眼看呆若木鸡的韦如一点动作也没有,竟着魔似地挥舞起手中的刀子。

“快!快!找死吗!”毒虫挥刀恐吓,动作不像是虚张声势。

韦如两腿一软,心急的毒虫踏步伸手便抢,另一只手微微扬起刀子。

我心中一凛,从口袋里摸出随身原子笔,错身挡在韦如前面,身体快速撞向持刀的毒虫。面对这种程度的毒虫,我甚至还有时间犹豫了一下。

我故意将肩膀卖给了挥落的刀子,但就在刀子擦过我的衣服时,我抄起原子笔就往他挥刀露出的胳肢窝里猛力一刺。毒虫还来不及惨叫,就在我由下往上的力道催贯下,双脚脚跟抽筋似往上一拱,半截原子笔捅进了他的臂窝。

这一捅非同小可,痛得毒虫屈跪地上,连叫都叫不出来,姿势诡异得很难看。

我将摔落的生鱼片刀踢得老远,慢慢蹲下。

“搭计程车去医院,否则一拔出原子笔,动脉破裂你就死定了。”我捡起我的皮包,从里头抽了两张百元钞放在毒虫的手里,郑重警告他。

碰上杀人高手,这一下你挨得并不冤。我心想。

惊魂未定的韦如依旧没有回神,我牵起她的手就走。

“没事了,别害怕。”我说,按摩着她颤抖冰冷的手。

“刚刚……刚刚好可怕喔。”韦如咬着嘴唇,紧握着我。

“别害怕,深呼吸,慢慢走。”我说,捏着她的手活络血气。

走着走着,她终於发现了我的左肩正渗出血来,红花了衣服。

“九十九先生,你的肩膀受伤了!”韦如惊呼,松开我的手。

“……”我自己看着伤口,真是拿捏得太好,刀子仅仅划进皮肤底下半吋,既不伤及神经又流出够份量的血。

“你怎么不说话!”韦如审视着我肩上伤处,又惊又不解。

“我在想,是应该说小意思呢,还是应该说痛死了?”我微笑,自顾自说着:“前者有男子气忾,后者容易搏取同情。”接下来,最好是我希望的那种剧本。

“神经!计程车!”韦如跑到路边,向远处的黄色灯光挥手。

几分钟后我来到韦如的租处,听着她一边抱怨治安不好,一边细心帮我卷起袖子料理伤口。是,就是这样的剧本,而不是去医院的那套烂剧本。

在韦如小心翼翼用棉花棒沾碘酒伤口上消毒时,我用最不经意的眼神研究了韦如的房间,发现里头没有一件男人的衣服,跟气味。

我的嘴角不禁卷了起来。

“谢谢你,刚刚。”韦如将一块纱布盖上伤口。

“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好。”我说,看着肩膀上的纱布。

“九十九先生哪是运气好,你那招真的是够狠,你以前一定有练过防身术吧。”韦如剪下胶带,固定纱布,大功告成了。

防身术?这可是随手即器的杀人术啊。

“那句话是送给抢匪的,他今晚运气不好。”我微笑,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

接下来的剧本呢?我已经没有特定计画了,也不想更进一步。

“真会说呢,说不定啊那个抢匪是九十九先生的朋友,跟你串通好来一场英雄救美对吧。”处理好并不严重的伤口,韦如又回复到平日的嘻皮笑脸。

“是啊,还花了我很多钱呢,不过总算可以藉机来正妹的小窝一游。”

我在她那里喝完两杯水就走了,没有恋栈,就跟我不断声称的一样。

走在冷空气包覆的街头,我将双手放在口袋。虽然我已心满意足,但韦如没有留我下来多聊聊、喝点更像样的东西,还是让我有些怅然若失。

我刻意走回原路。那名挨刺的倒楣毒虫已经不在,地上也没有什么血迹。不知道是真搭车去了医院,还是被巡逻的警车铐住带走。

也许王董是对的,这个社会需要一点矫正的力量。

我想起口袋里还有一份用红笔圈涂的剪报。

天快亮的时候,我走到林森北路的地下道把剪报交给了鬼哥。

鬼哥一直想要干点惊天动地的案子提升自己的价值,我想了想,与其把单子交给分不清楚现实世界与虚拟游戏的龙盗,不如把这张单子丢给鬼哥,希望他藉由这张单子探索自己的极限。

鬼哥接了单子,非常高兴,应诺我一定会把这五个邪恶的小鬼杀得支离破碎。

“三天很赶,目标现在暂时没去学校上课了,所以无法一网打尽,五个地方一个晚上搞定,不容易。”我提醒鬼哥:“重点是,因为青少年犯罪保护法,这五个国小学生的身分没有曝光,你得自己想办法把他们的底掀出来。”

“放心吧,不过就是五个小鬼。”鬼哥狞笑,露出褐满菸垢的牙齿。

我离开算命摊前,想起了可以顺道一提的事。

“鬼哥,如果你有一天退休了,会不会想加入退休杀手联谊会?”

“有这种东西吗?”

“假设有的话。”

“说得我蠢蠢欲动了你。”鬼哥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加入吧?跟一群杀手联谊感觉一定很怪,难道聊大家以前都是怎么杀人的吗?”

“也是。”我点点头。

我真的只是顺道问问。鬼哥的制约可不简单,他要当上杀手界的第一把交椅才会金盆洗手,至於怎么样才算是第一把交椅,我就不清楚了,但宰掉的目标可不能少这一点倒是很确定。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蓝了。

下意识打开电视,热到最高点的铁道怪客新闻又有最新的发展。由於缺乏直接证据,涉有重嫌的李泰岸竟被当庭释放。

李泰岸大言不惭地对着镜头发表议论,他说在火车翻覆附近拍到的可疑小货车,又能证明什么?就算他翻车前两天出现在那里,那又怎样?“相信专案小组手中已经没有牌了。”他说。另一关键事证是死者体内验出第二种药物或毒物,证实是死於他杀,李泰岸说这也与他无关:“我弟弟已死,如何证明我和他共谋害死弟媳?除非把他叫起来问。”

我切换着频道,每一台都是李泰岸笑容满面的画面。

“继续出你的风头吧。”我喃喃自语:“希望你自己也买了高额保险。”

新闻画面的边缘,化身成记者的不夜橙站在角落,将麦克风递给了李泰岸。

这个新闻,很快就会落幕了。

我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隔天我什么地方也没去,在沙发上浑浑噩噩睡了一整天。

醒来后已是晚上七点,我穿着拖鞋邋遢地到街口的便利商店买了一个国民便当,微波热一热,翻着晚报,就直接站在杂志区前吃了起来。

快吃完的时候,一道影子叠在我的脚上。

我慢慢回过头,手里还捧着便当。

“你住附近啊?”欧阳盆栽打招呼。真是巧遇。

“可以说是。”我虽然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住哪,但脚上的拖鞋可瞒不过他。

我看见欧阳盆栽手里拿着好几副扑克牌等着结帐,反问:“你买这么多副牌做什么啊?家里在开派对吗?还是开赌场?”

“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制约?”他抖动眉毛,神祕地笑着。

“不是吧?”我瞪大眼睛,停止咀嚼口中的饭粒。

“过几天我就要去参加国际诡阵赛了,跟赌神一较高下。”他精神奕奕。

“要我陪你练几场吗?我也是诡阵的高手喔。”我自告奋勇。

“还是免了吧,跟你练牌我会退步,不如看录影带。”欧阳盆栽直截了当。

真想揍他一拳。

“如果顺利,希望能用新科赌神的身分跟你喝喝酒。”他爽朗地笑道。

“不顺利的话,还请不吝分享我最新的蝉堡。”我回敬。

欧阳盆栽笑笑,走到柜台付帐。

“对了,顺道一提。”我吃着便当,趁他还没离开我的视线问道:“如果你真的不干了,会来参加退休……退休联谊会吗?”

“你在开玩笑吧?”欧阳盆栽失笑,挥手走了出去。

真的这么不受欢迎吗?你们难道真的可以毫无留恋地舍弃蝉堡退出江湖吗?我嚼着卤蛋,歪头想着这个问题。

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我认真地祈祷不是王董,这才看了来电显示。

“九十九,我刚刚已杀掉了其中两个。”是鬼哥。

“喔?”我点点头,果然非常有效率。

“不过对不起,我实在无法继续下手,我也说不上为什么。”鬼哥的声音很紧绷,好像在发抖。

我愣了一下,才说:“没关系,你做得很好,孩子受到教训就会乖了。”

“……真的没关系吗?”他有点畏缩。

不知怎地,我反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说不定,我早就知道鬼哥根本不是处理这张单子的最佳选择。

却是,最适当的人选。

“没关系,但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我走到琳琅满目的饮料柜前,颇为犹豫地看着咖啡那一排。

“你说。”

“把剩下那三个臭小孩各砍断一只手。”我打开饮料柜的门,冷气扑上了我的脸,让我精神抖擞:“让他们再也没办法一只手抓滑鼠另一只手按快键,以后就不会沈迷线上游戏了,我想对他们以后的人生大有帮助。”

“这我办得到。我不会砍在关节上,让医院绝对缝不起来。”鬼哥保证。

“交给你了。保持心情愉快。”我挑了一瓶罐装咖啡。

“保持心情愉快。”他挂掉电话,马不停蹄砍手去了。

我回家后立刻向沙发报到,又狠狠睡了它一次,直到半夜才醒来。

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确认新闻。头一次我觉得这个世界跟我很亲密,所有的社会案件我都掺了一脚……我想这就是我为何如此疲倦的原因。

在媒体与检警团团守备下,李泰岸还活得好好的。但晚间新闻的重点不在南回铁路怪客案,而是今晚骇人听闻的虐杀国小男童案。

“行政院长宣示要扩充警力全力防堵犯罪,社会的治安依旧是况愈下;今晚稍早有两个国小男童在家惨遭谋杀,一个小时后又有三名国小男童的右手被人砍断,送医急救后已无生命危险,但断肢遭到刻意破坏并无法以手术接回,手段十分凶残恶劣。据了解,警方已掌握特定线索,高度怀疑这五名男童遭人杀害皆是同一人所为。请随时注意本台报导,我们随时替你掌握最新消息。”

我揉着眼睛。

好样的。

只见主播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继续念着另外一条新闻:“另外一则报导。一名中年男子倒在公园凉亭外一百公尺处,全身遭人砍伤一百多刀,失血过多,当场丧命。根据社区监视器画面可以清楚看见,被砍的男子疑似身上携带刀械,被一群飙车族拦下盘问后遭到砍杀,原因不明,目前不排除是帮派纠纷下的械斗。警方尚未证实持刀男子的身分。”

我愣了一下,肺页里积塞着污浊郁闷的空气。

画面停在一名中年男子倒在街口的血泊里。

一抹酱红色在昏暗的路灯下,涂行了好长一段路。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依稀,门缝底下有黑影晃动。

我打开门,只看见地上的黄色牛皮纸袋。

10

颱风在新闻气象预报里变成一个红色的圈,慢慢靠近台湾。

雨开始下,忽大忽小。

丧礼的塑胶棚子就架在马路中间,穿着黑色海青的师尼们诵念着往生咒。

真正参加鬼哥的公祭寥寥数人,理所当然都是我没看过的生面孔,在现场走动询问的警察都比亲朋好友多。不知是带着水气的风太冷还是气氛真的很萧瑟,所有人都微微缩着身体。

比对鬼哥遗留在现场的刀子上的血迹,所有证据都显示鬼哥就是杀死两名男童、砍残三名男童的凶嫌,所以来到现场拈香的亲戚朋友表情都有些怪怪的,并不多话,只有在接受警方询问时才会压低声音,窃窃私语鬼哥的反常行径。

想挖点八卦的记者当然也不请自来,尤其是在他们知道受到杀害的五个国小男童就是前几天轮暴同班女童的少年犯后,对“见义勇为”的鬼哥可感兴趣了。

这么多人,就是没有人走到白帘后瞻仰死者仪容,因为鬼哥家属给的红包太薄,被砍了一百二十几刀的屍体被殡仪馆缝得支离破碎,好像恐怖电影里的粗糙装饰。谁敢看。

我向鬼哥的黑白照片鞠躬,合掌拈香,奉上了两倍於尾款的白包。

走到白帘后,我看着棺材里几乎认不出来的鬼哥,有种荒谬的超现实感。

“你做得很好,你瞧,这是你应得的。”

我拿出昨天寄到我住处的蝉堡,用打火机点燃。

蝉堡化作妖异的火光,映着鬼哥残破的脸孔,撩动的光影让鬼哥的五官有了最后的表情。是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涩的笑。

“不怪你,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好。”我微笑,安慰道:“把厄运留给这一生,下一世别再动刀动枪了。”

不管鬼哥同不同意,如一大串废话的人生,就总结在这个句点。

蝉堡烧尽,最后一缕灰烟从我的手指缝中吹向天际。希望鬼哥的幽魂也夹杂在这缕破碎的灰烟中,了无遗憾地离开沈重漆黑的棺柩。

回到冷冷清清的铁椅子堆中,我思量着今晚又得到黑草男那里买一些平平淡淡的梦来做,否则又会睡不好了。这种情况不知还会持续多久,一想到就开始精神不济。

“请问你是阿鬼的朋友吗?”一个警察终於问到了我。从刚刚我就看着他一路从座位左边问到右边,一脸的无精打采。

“算是吧,阿鬼常帮我算命。”

“认识多久?”

“一年多。”

“你对阿鬼的犯案动机有多少了解?”

“从报纸上了解。”

“他有没有跟提过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

“谢谢你的合作,这边有些基本资料你帮我填一下,然后签个名。”

“不会。”

我跟参与办案的警方聊起了那晚的情形,拼拼凑凑,大致明白了整个过程。

与我电话商妥变更计画后,鬼哥展开砍手之旅。他先在社区篮球场旁的公厕将一名小鬼的手剁掉,并问出另外两名小鬼的下落,鬼哥随后赶往结伴行窃的两名小鬼经常出没的公园。

当时,两个小鬼正在公园凉亭下分赃刚刚从便利商店偷来的东西,附近没什么人,沉着冷静的鬼哥吹着口哨走进凉亭,刀起刀落,断了手的两个小鬼立刻昏死过去。鬼哥用橡胶管绑在两人伤口上缘止血,然后将两只断手丢进凉亭旁的垃圾桶便走。

阴错阳差。

一群经常出没在公园附近的飙车族正好约了另一个帮派的混混在公园谈判,左等又等瞧不见对方的人马,却见鬼哥低着头匆匆走过,血气方刚的飙车族於是将鬼哥拦住盘问。只见鬼哥身上有血、袖口藏刀,这一下误会横生。

飙车族於是将鬼哥团团围住,你一刀我一刀……

杀手只有两种方式退休,鬼哥选择了最坏的那种。

“这种年头飙车的小混混最狠了,连黑道大哥也不看在眼里……”

“人聚在一起脑袋里的东西就会变得很可怕,上次不是有个路人在路口不小心看了飙车族一眼,背上就被插了一把蓝波刀?妈的,差点就当场翘毛。”

“现在即使掏出喷子,那些飙仔也不见得怕了你,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

警察抽着菸,说若是他值勤遇到飙车族,连警笛都不敢亮起来。另一个警察说,上个月有个刚出狱的黑道大哥在路边啐了飙车族一句,肚子就被插进一把生鱼片刀。有个警察偷偷说,其实这五个犯下轮奸罪的小鬼被鬼哥给死砍残也不坏,因为他们迟早会变成更可怕的废物,其余人纷纷表示同意。

我听着,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没等到公祭结束我就走了,撑着伞来到细雨纷飞的忠孝东路。

诊间里谧着淡淡的精香。

这次我预约了整整三小时,可以无止尽地赖在这张沙发上。反正颱风快来了,也不会有人急着找医生讨论脑袋里的白癡幻觉。

“我犯了错。”我揉着太阳穴。

“发生那种事,你硬要揽在自己身上,只能说你把自己看作上帝了。”蓝调爵士手指捏着茶叶,轻轻放在壶里:“没有人可以掌握运气,九十九,阿鬼只是提前走到了他该走的路。”

“我犯了错。”我揉着太阳穴。

“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明明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你这么想不过是自找麻烦。不过你既然付了钱,精神科医生就该继续开导你不是?”蓝调爵士沖下刚煮沸的水,不疾不徐道:“换个方向,我们做杀手的取人性命习惯了,偶而也会有同行不幸遇到了死劫,这也是很理所当然吧?每个杀手在成为杀手前都有了在生死里打转的觉悟,我不认识阿鬼,但阿鬼想必也不例外。”

蓝调爵士沖着茶,空气里本应很浓郁的茶香,钻进我的鼻腔里却是淡然无味。

我的身体里,还蓄满了告别式上的萧瑟。

“连续接下王董的单,让我隐隐心神不宁。”我闭上眼,回想双脚浸行在马尔地夫海水里的沁凉感觉:“那些数字弄得我鬼迷心窍,王董开出来的单子我也想不到理由推辞,每一张单子上的目标都是无可挑剔的该死,但我老觉得不大对劲。”

顿了顿,我继续说道:“也许是我的运势开始下滑了,拖累了鬼哥。”

“对於运势我就没有研究了,但我没听过经纪人有所谓的法则,或是职业道德。”蓝调爵士将一杯茶水递了给我,淡淡说道:“如果你真觉得你有能耐拖垮身边的人,也许你该考虑将某些单子给退了。”

“退单?理由呢?”

我的手指被越来越烫的茶杯给炙着,但我不在乎:“当杀手时最让我心安理得的,是我从不判断谁该杀谁不该杀,我只是个拿钱办事的工具。后来当了经纪人,让我远离罪恶感的理由还是一样,我绝对不判断谁该杀谁不该杀,我只负责完成雇主的期待,就这样。”

“可以理解,与价值判断保持安全距离,百分之百你的作风。”蓝调爵士的语气带了点称许的意味。

我喝着茶,有点狐疑蓝调爵士的专业判断。

现在我真正需要的,应该是一杯威士忌吧。

“不过说些让你高兴的吧,刚刚你进来前十五分钟,电视新闻快报说,李泰岸在自家遭到毒蛇咬死。”蓝调爵士坐在桌子上,捧着热茶说:“我觉得那傢伙死得好,跟我一样拍手称兴的人一定不少。换个角度想,虽然不是你的本意,但你的确参与了一件好事。”

竟这样鼓励我。

“杀人从来不是好事,只是我们的工作。”我又皱起眉头:“你知道吗?自从鬼哥仆街后,王董一连下了五个单。短短七天,下了五个单。五个单。五个单。五个单。”

我看着落地窗外灰压压的天空,不再有光线从完美的角度射进诊间,而是淅沥沥打在窗上的模糊雨点。

“不收你的诊费,我真想听听是哪五个单。”蓝调爵士眼睛一亮。

“一个比一个扯。”我嫌恶地说。

第一个,是在谈话节目中批评大法官城仲模带女人进宾馆的名嘴唐向龙。唐向龙以前也是个搞婚外情的能手,还把女人带回家上小孩的床猛打炮,丑事最后被自己的娘亲爆上了数字周刊,一时沸沸扬扬。现在大言不惭干谯别人搞婚外情,引述王董的评语,简直是无耻。

“无耻的人都得死的话,我们就没政治谈话节目可以看了。”蓝调爵士说。

“不看那些节目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皱起眉头:“无耻的人是不是该死也不是重点。”

第二个,是屏东某宠物繁殖狗舍的负责人。该负责人长期虐待上百只宠物犬,任这些宠物犬饿死泰半,不幸还活着的也瘦成皮包骨、肠胃萎缩,在获救后只能勉强接受灌食,新闻报导里的画面触目惊心,任谁看了都会掉眼泪。这个新闻正好被坐在电视机前蒐证的王董看见,算狗舍负责人命中註定该死。

“不好意思,这个我也觉得该死。”蓝调爵士举手。

“别说你,我也觉得该死。问题是我一想到王董坐在电视机前蒐证的画面,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我全身无力道:“就因为电视遥控器下面压着一箱钞票,这个拿着遥控器的人便可以决定电视机里任何人的生死,那种感觉真令人反胃。”

“偏偏你也觉得他做得对,这才是最糟糕的部份。”蓝调爵士莞尔。

“不。”

“不?”

“最糟糕的部份,是条件杀人的限定手法。”我似笑非笑看着蓝调爵士:“王董坚持要饿垮狗舍负责人几个月,等他只剩下一口气时,再将狗舍负责人丢进一群飢饿的狼犬里,让他活活被咬死吃掉。”

执行起来不难,只要将目标绑架到深山监禁起来就行了。问题是,我要怎么安抚接单杀手的情绪?杀手是杀手,变态是变态,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第三个,是钻研成语自成一家的教育部部长杜正圣,他被这个社会讨厌的理由可说是罄竹难书,自然也在王董大笔一挥的生死簿上。据说杜正圣也是现在中学生最常在周记上,公开表示最想在杀手月的猎头网站看见的名字。

“我总觉得杀政治人物会造成大问题。”蓝调爵士不以为然:“只要是人,站在镜头前久了都会疯掉,政治人物的丑态有一大半都是媒体模捏出来的,杀掉这样的全民丑角并不公平。”

“跟我说有什么用?王董说,教育是一个社会的根本,而这个社会并不需要一个乱用成语的教育部长。王董要从教育改革的基本面切入,警惕这个社会。”我冷笑,用手指比了个枪形。

碰。

“买凶杀人的标准已经从高标准的邪恶,降到低标准的“需不需要”,王董第四跟第五个杀人名单,我简直等不及了。”蓝调爵士哈哈一笑。

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四个,是某中部私立大学企管系的人渣,叶同学,简称叶人渣。叶人渣用性爱偷拍光碟威胁想分手的女友,女友不从,叶人渣便砸毁女友的电视与电脑,最后还将偷拍内容放在网路上毁谤女友,一度还造成友女厌世自杀。

“这个叶人渣可了不起,网路上想用玉蜀黍插他屁眼的人可以排队环绕小巨蛋好几圈。”我註解:“叶人渣的照片跟身家全都公佈在网路上,这辈子是当不回人了。”

“网路上闹得沸沸扬扬?但新闻上好像没什么看到,这消息很生啊。”蓝调爵士一脸狐疑。

“别小看王董,他搞科技致富的,去草根性强的网路里微服出巡,探查一下乡民想杀掉谁一点也难不了他。”我其实有点想笑,我对欺负女生的畜牲一点都不抱同情。

“啧啧,第五个呢?”蓝调爵士的身子又前倾了不少。

第五个,也是王董在网路上寻寻觅觅,终於得见的每日一杀。

我从口袋里拿出王董在网路上列印出来的,皱皱的资料。

根据日本地区的论坛发表,中岛佐奈在拍摄“水地狱”强制子宫破坏该片遭到剧组使用不明粉末药物强制喂食,之后进行拍摄动作。由於该片的内容过於残暴以及毫无人性可言的拍摄方式,导致中岛佐奈身心以及身体受到极度的创伤。根据我所看到的内容,经过翻译网站的翻译之后大概说明一下:中岛美眉因为这件事情住院四个月,好像脏器受损、外肛门破裂要装人工肛门,还有心理受到极度的创伤,所以以后没有中岛美眉的新片可看的可能性非常的高。

请注意,影片内容的图出现中岛美眉口吐白沫神情呆滞的画面,本人猜测可能是药物导致所引起的反应,该公司实在惨无人性,令人痛心疾首,令人扼腕,AV界将痛失一名美优。

久久,蓝调爵士说不出话。

“要杀的人,当然是当初在水地狱A片里凌虐中岛佐奈的那几个流氓男优。”我面无表情,做了抹脖子的手势:“那些流氓男优要面对的条件杀人,一定会让他们恨不得自行了断。”

“为了杀人,王董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蓝调爵士拍拍脸颊。

“到日本还有特支费可以领,这个单子还兼具观光旅游,难得一见的好单。”我好像应该笑,却一点也挤不出幽默:“欺负女人的男人是我们的叛徒,有几个杀几个都不可惜,但我一想到王董根本没看过那支A片就根据网路传言下单,就觉得这张单从头到尾都很荒谬。”

五张单,每一张单都有它丰沛的正义,也有同样份量的莫名其妙。

“那么你怎么办?”蓝调爵士问到了重点。

“说过一百万次了我不作价值判断,收到的又全是漂亮的即期支票,所以当然往下发给了五个杀手。”我连苦中作乐的笑都敷衍不出来:“所以我现在手底下最能干的杀手,全都忙得不可开交。”

说到底,即使我认为自己的运势低落拖垮了底下的杀手,我还是不由自主接下了所有的单子。不做价值判断是我以往保持心情愉快的关键,现在,它成了我性格上的大漏洞。

也许经过价值判断后所接下的单,我要为出勤的杀手负担生死责任的比例较重,因为我决定了什么接、什么不接。而什么单都接,决定的就是命运了?但如果是这样,我又怎么会为了鬼哥的死深感内疚呢?

又,真实的我到底是什么想的?其实是一团渣里渣巴的乱。

“听起来真的很惨,幸好你没把这些单丢在我的脸上。”蓝调爵士吁了一口气,认真说道:“我该说你够意思,还是很识相呢?”

“放心吧,再这样下去你很快就有事可以做了。”我回敬。

蓝调爵士笑了笑,分析道:“以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这个王董是个很有趣的个案。王董跟你恰恰相反,他勇於做价值判断,而且非常用力,这种用力的态度让你非常不舒服。”

“何止。”

“一个社会学家韦伯说过,所谓的权力,就是逼迫一个人做他原本不愿意做的事。与其说王董热衷於正义,不如说他执着的是权力。从白手起家到经营出一个富可敌国的大企业,钱能办的事王董差不多都想像过了,也说不定都做得差不多。但钱可以买到的权力可以大到什么地步呢?除了发动战争,最彻底的应该就是杀人吧?”

“说不定吧。”我意兴阑珊。

“有句话说,权力如果放着不用,就等於没有权力。”蓝调爵士耸耸肩:“初嚐买凶杀人滋味的王董,完全克制不了自己继续行使这项权力的欲望。从他杀掉自己儿子以成就企业帝国的幼稚想法来看,可以知道王董有种帝王般的威权思惟,他的意志总是君临天下的,只有在那样的、从上往下看的角度审判着这个世界,王董才有掌握权力的充实感。”

“重点是他什么时候会停吧?”我听都不想听。

“王董的正义已经到了钜细靡遗的程度,只要媒体不断报导坏人、制造坏人,要他停手,除非报纸杂志电视一夕之间全部消失。”

“那是想像的正义。”我竖起中指。

“而你却一点也没办法反驳。”他完全命中。

其实我并不想听这一长串废话,蓝调爵士也早看出来。他只是喜欢讲。

“你如果真的这么介意,我有个办法。”蓝调爵士瞇起眼睛。

“杀了王董吗?”我摇摇头,说:“抵触职业道德的事我是不干的。”

“不。”蓝调爵士摇摇头,自信地笑。

对了!差点忘了你的拿手好戏!

“催眠!催眠是吧!”我的手指敲敲脑袋,说:“你可以透过催眠改变王董脑袋里扭曲的正义,让他回归正常。”有点兴奋起来了。

“不不不,催眠对自主意识强烈的人来说,也许可以改变短期内的特定行为,并无法改变他们的个性。我想买凶杀人的欲望应该也算是自主意识强烈吧,行不通的。”蓝调爵士反驳了我,让我很是失望。

蓝调爵士不以为意,继续专业的补充分析:“你说过,王董为了让假绑票案取信於两个儿子,不惜把右手小指给切了下来,这种执念已非一般人所能想像。再往前推,王董制造假绑架案的目的,只是为了一个虚幻的、不一定能够达成的企业蓝图,但用的手段已是如此激烈,可见他一意孤行的怨念深重,到了自以为是的地步。”

“喔。”那又怎样?

“过度自以为是的人,往往是用强大的外在武装保护脆弱的内心,如果要突破他的武装,不能用老套的劝解——尤其劝解涉及到你最在乎的价值判断;你应该做的,就是加重他自以为是的价值。”蓝调爵士停下,喝了口茶。

“你废话不少。”

“九十九,你应该把目标抓齐,然后请王董亲自杀了他们。”蓝调爵士冷笑道:“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大人物,不见得能亲自承受他们的决策。把刀跟枪丢给王董,让他看着目标魂不附体、跪在地上哀求他。渐渐的,王董拿枪的那只手也会抖了起来……”

我精神一阵。

是了!就是这个!

“让王董明白抽象的正义与现实人生之间的差距,清醒自己在做什么。”蓝调爵士微笑,做出结论:

“一举崩溃他自以为是的正义。”

11

忠孝东路的雨很大,但我重新回到大雨下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我撑着伞,一边想着下回王董下的单,不管目标是谁我都要想办法吩咐杀手先绑架囚禁起来,然后硬要王董亲手杀了他。

“最好是先绑架,骗王董说目标已经被杀死了。”我心中计画着:“等王董大言不惭说他很感动后,我再请王董移驾到目标面前,看看那个死掉了会让他很感动的活生生的人。”

我满意地写着剧本上的对话:“喂,他死了你不是会很感动吗?既然如此就动手啊……什么?王董你竟然在发抖?你不是只要怀抱正义就可以勇往直前地杀人吗!杀啊!扣下板机啊!不过你可要瞄准一点,不然只会听到无谓的惨叫而已啊。”

一想到那样的画面,我就乐不可支。

美其名正义,实质随喜好杀人的权柄,让王董有成为上帝的幻觉。但是烧再多钞票,人,还是没办法成为真正的上帝。这就是王董的弱点。

排练着剧本,我心里咕哝着还需要一句经典台词,当作这齣荒谬戏剧的谢幕词。赢要赢得漂亮,离开的背影要优雅。

“王董,这就是你一心向往的正义吗?”

太虚弱了。

“口中说着正义,手指却扣不下板机?王董,你只是想要证明自己可以主宰生死罢了,什么正义?你有的只是一仓库的钞票。”

不,太长了。这种电影台词王董可记不住,记不住就折磨不了他。

“王董,你有的正义,只是团虚张声势的屁。”

好像不错?虚张声势这四个字在这里用得挺不错。

“正义,理当有夺取他人性命的觉悟。”

终於有点意思了,我喜欢觉悟这两个字迸发出来的效果。

即使大雨我还是没出手拦下计程车,免得打断我的快乐思绪。我一路推敲着经典台词走路回家,想在巷口的便利商店买点牛奶零食。

还没走进去,一股视觉压力钻进我的背脊缝里。我本能回头,神经紧绷。

一辆蓝色的小货卡在对街,缓缓降下窗户。

是欧阳盆栽。

他不知已在这雨中守株待兔,等了我多久。

我松了口气,撑伞走向小货卡。

车窗后的欧阳盆栽穿着白色西装,看起来非常憔悴,不知道有几个日夜没睡好了,整个人深陷在没有朝气的糜糜躁郁里。不可思议的是,欧阳盆栽的眼神里却发出我从未见过的奇异光彩。那是一种面对生死大劫,在高压下焠炼出来的力量。

“九十九,我需要你的帮忙。”有如活死人的声音。

“什么忙?”我在伞下。

“想帮忙的话就他妈的上车吧,不过一旦上车,我的命就交给你了。”欧阳盆栽淡淡地说:“嫌揹着我的命太麻烦,就祝我一声好运,我也不会怪你。”

“混帐,我们有这么好交情吗?”

我啐了一口,然后没志气地开门上车。

车子是租来的,方向盘上还贴着租车公司的连络电话。空调里有股新鲜泥土的气味。广播是气象预告,说着颱风在十二个小时以内就会笼罩全台,各县市单位随时注意停止上班上课的预告。

一个人的眼睛往右上方看,代表在回忆。欧阳盆栽此刻便是如此。

“九十九,我想杀一个人。”他缓缓开口。

什么跟什么啊?原来是这种问题。

“你是个杀手,你可以自己办到。”我简直嗤之以鼻。

“你是我唯一信赖的同行。”

“等等,我从没听说过,一个杀手杀人需要委託别人的。”我失笑:“你这样好吗?喂,你可是骗死人不偿命的欧阳盆栽呢。”

“事出紧急,我们只有三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可以杀掉那个人,我必须趁颱风来之前登上油轮出海。”欧阳盆栽看了看錶,又看了看我:“要杀这个人凭我一己之力很难办到,但有了你,或许再加上你手底下的杀手,就能在期限以内杀掉那个人。”

“如果你没遇见我呢?你没把这种可能估算进去吗?”

“我相信命运,也相信人可以创造命运。”欧阳盆栽在黑暗的面容底挤出微笑:“人生没有意外,我会认识你,自也不会没有意义。”

“喂,记得吗?我退休了。”我竖起中指。

“我没忘记,不过你的手底下应该有不少杀手吧?如果他们能保密二十四小时,他们就派得上用场。”

“很不幸他们都出勤了,你没想到这种天气也是杀手的超级旺季吧。”我摇摇头,拒绝:“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一定得这么快死,欧阳,你冷静点,只要你付得起钱,过几天我叫最好的杀手听从你的差遣。”

“来不及了,你已经上车了。”

“什么?”

“如果不能以杀手的身分,那么便用杀人犯的角色帮我一次吧。”

欧阳盆栽发动引擎,雨刷忽地刷掉眼前几乎被溶解的世界。

“喂!”

“谢谢。”

真是差劲的幽默感,但除了系上安全带我也没力气反抗了,我这种个性也是糟糕透顶。老天啊,能不能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蓝色小货卡在大雨中慢慢前进,像是蜿蜒着欧阳盆栽複杂的思绪。

在车上,我接过欧阳盆栽託我寄给一位作家的长信。

信里,是一个故事。

关於一场天衣无缝的骗术。

关於一个善良杀手。

关於一段爱情。

读完了信,车子已停在一栋电梯大楼下。

一股灰色的空气在我胸口里郁塞着,挤压出多余残留的情绪。

车子熄火。

“弄到了枪,不过我还是想用这个。”

欧阳盆栽打开前座置物箱,两把在超市就可以买到的尖刀。

我关掉手机,戴上手套。

“够了。”

“记得留给我一句话的时间。”他戴上手套。

车门打开,倾盆大雨掩护着我们追索的脚步,脉搏我们的愤怒意志。

男人之间的情谊,有时只要一杯酒就可以凿穿一座城池。

半个小时后,我们在滂沱大雨中昂首阔步归来。

车子再度发动,一道闪电白了整穹天空,雨势瞬间增强了数倍。

外头的空气雾了整片挡风玻璃,我脱下了红色的手套,将冷气开到最强。灰色的狂风无惧高楼呼啸在这座城市里,雨珠像百万棵小钢珠般击打着车子板金,震耳欲聋的响声填补了欧阳盆栽与我之间冰冷的空气。

“接下来,我需要很好的运气。”欧阳盆栽抓紧方向盘。

“我等着从大海打来的电话。”我将手机打开。

里面躺满了十七通简讯,跟三通语音留言。

等一个人咖啡居然还开着,唯一的可能,就是阿不思太闲了。

我挥别特地送我赴约的欧阳盆栽,下车一撑伞,伞骨就被强风倒竖成一堆废铁,我只好淋着刺痛的雨,快步跑进等一个人咖啡。

“呼。”我拍着身上的水,将废铁塞进伞架。

狂发简讯的王董还没到,只有慵懒的阿不思坐在吧台上MSN,这种鬼天气当然不见可爱的韦如。我狼狈地向阿不思打了招呼,往老位置走去。

“今天喝点什么?”阿不思在吧台后面嚷着。

“日行一杀,咖啡特调。”我大声说道,顺手在书报夹上拎走一份八卦杂志。

看着落地窗外的嚎啕大雨,整棵行道树都给吹歪了。

这颱风病得不轻,自以为是龙卷风来着,朝四面八方尽呼呼打打,飞树走石。

我也是神经病,大颱风天在“等一个人”咖啡厅,等着越来越超过的王董。

桌上放着厚厚的业务名册,我的手里翻着一点都不让人惊奇的八卦杂志。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怪味道的咖啡还没煮好,这是我今天唯一期待的惊喜。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直得下,横得下。

居然横着下。

这就是故事的起点,我诚挚希望这个故事接下来的发展淡如开水。

可庆的是,这次我有了重要的计谋筹码。

就在这个所有事全挤在一起的颱风天,我要击垮王董自以为是的正义。

“我,九十九,喜欢交易,讨厌为人民服务——那不是我该做的。为了正义杀人这样的理由,虚假到让我作呕。王董,你他妈的有病。”我看着八卦杂志,练习着关键对白。

八卦杂志是这个奇怪社会的缩影。杜撰的色情故事,千篇一律的冤魂索命,援交妹的鹹湿自白,邪教的荒淫交合仪式,丑陋政客的狼狈为奸。而这阵子最红的,莫过於怪异的连续杀人犯“猫胎人”。

猫胎人刻意模仿好莱坞犯罪电影里连环杀人魔的行径,让人不寒而栗,连侦缉案件的员警与犯罪专家都难逃一死,只能眼睁睁看着猫胎人把守报纸上的社会版,奋力抵抗着政治版上的罢免总统的新闻,然后理所当然成了数字周刊、独家报导、时报周刊等杂志的犯罪实录主流。

看在专业杀手的眼底,猫胎人所散发出来的犯罪特质尤其诡异。与其说猫胎人是一个恐怖绝伦的犯罪者,不如说他是一个荒腔走板的精神病。

“挪,你的每日一杀。”

“谢谢。”

我靠着窗,喝着非常让我想杀人或被杀的每日一杀,无法平复躁动过后的情绪。我的身体里还残留着一股沸腾过后的痛快。无关正义,而是公道。

一想到我的双手再度沾满红色的血液,我的心脏就猛烈地撞击胸口。

那样很好,我杀人就杀人,就算是为了朋友出头这种理由也比正义强得多。

大雨中,一辆加长型凯迪拉克缓缓靠在咖啡店外。

停妥,王董低调现身。

一阵潮湿的风随着打开的门灌入店里。王董肥胖的身躯重重坐在我对面,沙发发出吱吱的悲鸣抵抗。王董手里拿着兀自滴着雨水的、坏掉的伞。

“没有一把可以抵抗颱风的好伞,是我们至今唯一的共同点。”我开口。

“九十九,这次要麻烦你全力缉凶了。”王董对我的开场白置之不理,一坐下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支票。空白的支票。

很好,现在连一纸新闻剪报都省了,更遑论厚重的资料公事包。

既然打定了主意,谋略从接单后才开始计算,我心境比以往平静得多。

“王董,大颱风的还赶着杀人,想必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吧。”

“猫胎人。”

我一震。

“猫胎人?猫胎人是谁我怎么知道?不知道要从何杀起?”

“所以支票上的数字会包含特别调查费,时间也会比以往的委託都要久。”

“王董,我们干杀手的,在行的的是把人送进棺材,而不是侦探。”

“厉害。”

“我不懂。”

“生意场上最厉害的谈判就是无欲则刚,九十九,我说过好几次你是谈判高手了吧?你放心,特支费很有弹性绝对让你满意,事成后我再送你员工优先认股权当破案红利,很自豪告诉你,鸿塑集团今年年底的股价绝对超越宏达电,你等着大赚钱吧。”

“给我再多钱也没用,我的手底下没有这么能干的杀手,王董,如果你想缴税,找国税局;想杀人,找我;想抓凶手,去报警。”

“九十九,在你的心中,邪恶是什么样子呢?”

“有很多种样子。”

“最极致的邪恶呢?”

“邪恶的军阀发动邪恶的战争,邪恶的政客滥用言论免责权,邪恶的雇主整天买凶杀人,邪恶的老师栽赃无力反击的学生,邪恶的爸爸乱伦智障的女儿,邪恶无处不在,但这之中并没有最极致的代表——因为我无法认同,将其中之一排在首位后,就意味着其余的邪恶就是比较轻微的罪行。”

“邪恶背后的动机不在你的考虑之中吗?”

“邪恶就是邪恶,去比较谁高谁下并没有特殊意义。”

“最近我看了很多新闻,看着那些政客丑陋的嘴脸,看着第一家庭贪婪地贪污,看着越来越多的谋财害命,我忍不住想,这些人的邪恶都有所图谋,要钱,要名,要官,相比猫胎人莫名其妙的仪式犯罪,这些在有所图谋底下的所作所为反而容易理解,非常人性了。”

“结论是?”

“所以邪恶的极致,就是毫无动机、莫名其妙的犯罪。”

“原来如此,非常精闢的见解。”

“九十九,无论如何我必须阻止猫胎人继续作乱下去,他的存在就是邪恶,他的邪恶就像找不出原因的疾病,蚕食鲸吞我们共同生存的社会。”

注意到了吗?从头到尾王董都听不见我的冷嘲热讽,他只是像佈道者一样尽说独属自己国度的语言。我们的对话越来越离谱,他却神色自若沈浸在正义的想像里。

瞬间,我竟有点同情王董。

眼前的这个王董,跟我刚刚遇见的王董,彷彿是两个不同星球的居民。

王董应该是个很寂寞的人吧。

爬到企业顶端的他,其实是个很难亲近的人,也很难用一般人的态度去亲近一般人。大概很少人能跟他好好讲讲话吧,不,说不定一个谈话的对象都没有。寂寞惯了,那股自大自傲的气养得越来越壮,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居住在正义星球的王董,与这个世界的关系,除了形而上的企业图腾,就只剩下大扫除式的激烈正义。用钞票扫除害虫,就能改造这个社会?还是只是促进了人渣败类的新陈代谢?更重要的是,即使真正改造了这个社会,王董,你还是个寂寞的人。

这个社会,还是没有跟以人这个身分存在的你,发生过真正的关系。

这让我想起了一套韦如推荐的漫画。

“王董,你看过死亡笔记本吗?”

“那是什么?”

“那是一套日本漫画,里面的主角夜神月是一个高中资优生,无意间捡到一本能操控人类生命的神祕笔记本,只要在笔记本上写下对方的名字,对方就会在四十秒以内心脏痲痹死亡,如果附註死法的话,对方便会照着夜神月的剧本横死——也就是我们说的条件杀人。”

“多少钱?”

“夜神月不要钱。”

“不,我是问那本笔记本多少钱?我出十亿,不,五十亿!”

“王董你完全搞错了,那只是漫画的想像。”

“太可惜了,竟然只是漫画的构想。”王董看起来很失落。

“没错,就是你这样的思惟,夜神月开始了他的人间净化计画,把一大堆坏人,审判过的、没审判过的,通缉逃亡的、到案被捕的,通通都写在死亡笔记本上,让这个世界在夜神月的可怕意志底走向没有犯罪,不,畏惧犯罪的路。”我看着王董:“我觉得死亡笔记本这套漫画应该请你当代言人。”

“不打紧,我有钱也可以办到。”王董精神抖擞,像一只刚睡醒的雄狮:“九十九,你刚刚提到的话题,正好与我想跟你谈的基金会发展不谋而合。”

“基金会?”

“没错,透过基金会的行事运作在执行正义上一定更有效率,在我死后也能继续运作,这样才是真正永续的正义事业。我说九十九,要是我没猜错,你的杀手额度已经透支了吧?”

“……”

“所以将杀人组织化势在必行,你听听看,我打算召募一群退役的海军陆战队队员或是国安局的退休特务,由你专司杀人的训练,如果你有傑出的杀手手下也可以请他们依照杀人的专业主持课程,甚至加入探案缉凶的学分;而我,我会亲自撰写有关正义的课堂讲义,帮助他们成为对社会有益的杀手,当然碍於我的金主身分必须保密无法亲自授课,还请见谅。”

“……不会。”

王董疯了。

这个人的存在,是全宇宙最大的荒谬。

这念头我之前就有过,却从未如此强烈。

“不过在那之前,还得麻烦你揪出让社会恐惧不安的猫胎人,九十九,大颱风天的所有人都躲在家里,但我却坐立难安,不得不找你出来下单。为什么?”

“……”

“因为,我想这个社会一定也有很多人跟我一样,对猫胎人的邪恶存在无法再忍受,我就没办法不挺身而出,其实大家都想让猫胎人消失却没有能力,但我有钱,你有能力,如果我们不杀了猫胎人,谁能?”

“第二次了。”

我打断:“我强调我手底下没有福尔摩斯,没有柯南,也没有用爷爷发誓的金田一。根本没有杀手能够追缉这种杀人犯,这也不是我们的专长。”

王董肥胖的身躯发出自信的气势。

“天会收。”

我看着王董举起手,指着天花板上的吊扇。

“老天会帮助正义的一方,一向都是如此。只要我们站在天的正义,就能拥有击溃邪恶的力量。九十九,你还不明白吗?”

王董一只手指指着天,一只手指对着我。

三根手指紧紧指着自己。

这就是你所说的“天”吗?

“我明白。”

我明白,你疯了。

疯得不可思议,疯得自以为是。疯得让人讨厌。

“我就知道你明白,来,这是你应得的。”

王董拿起笔,又开始表演现场写天文数字的君王姿势。

我看着他,在认清了王董已经陷入疯狂后,心里倒是意外的平静。

没关系,如果我抓得到猫胎人是最好,抓不到,我也弄一个出来跪在你前面。再把枪……不,把刀,交给你,然后看着你肥大的双脚发抖,最后终於崩溃逃走。

不,根本不必等到猫胎人的单,我只要快速连络正在做事的五个杀手,请他们之中的谁谁谁把目标绑走监禁起来,届时再请王董亲自动手就可以了。早点让他认清自己有多么可笑,这齣无聊的正义就可以落幕了。

王董突然抬起头,若有所思看着我。

“对了,九十九,上次那五个犯下强奸罪的顽劣小鬼,你自做主张改成了砍手又硬是退还了部份款项,我起先觉得很不忿,几乎就要对着你咆哮了。但后来我反覆想了想,倒觉得你的安排是个很有意思的凌迟,给了我很多的灵感。”

“灵感?”你竟然用了这两个字。

“接近邪恶才能正视邪恶,正视邪恶才能了解邪恶。”王董似乎下定决心:“与邪恶保持距离并不能自称为善,我想要拥有真正的勇气。”

“嗯?”

“这次抓到猫胎人,请将最后杀死他的机会留给我,我想亲自动手。”

王董将支票递给我的时候,我整个脑袋一片空白。

“到时候如何使一个人痛不欲生、想死却死不了的技术,还得你请教教我了。”王董拍拍我的肩。

用力的,坚定的,灌注的。

王董起身,拎着坏掉的废伞,移动肥胖的身躯走向大门。

“我想那一定很有意思。”

王董微笑,开门走进外面的大雨里。

我呆呆看着窗外。

王董迅速钻进等候已久的凯迪拉克后座,司机慢慢驶离。

那是胜利者扬长离去的姿态吗?原来这齣戏从头到尾,最天真的就是我自己吗?王董的离去有点现实与虚构衔接不起来的恍惚,而我不晓得是站在现实的一方,还是虚构的那一个国度。

当我还来不及为剧本落空产生任何情绪时,黑压压的天空裂开一道白色的缝,缝里奔出光来,阴雨遮蔽的城市突然亮如晴昼,数十万被雨水埋没的城市线条霎时清晰分明。

在那巨大光明的瞬间,对面办公大楼上一道黑影忽地坠落,沿着狂风吹袭的角度斜斜摔下。那道迅速绝伦的黑影削破嚣张的大雨,不偏不倚,重重摔在王董的凯迪拉克上!

重重的摔!重重的摔!重重的好大一声重重的摔!

巨响,车玻璃横地飞碎成屑,一枚咻地黏在我眼前的窗上。阿不思抬起头。

最后是一声清亮的雷。

被狂风暴雨淹没的马路,不知名的自杀者从三十五楼的办公大楼自由落体,破碎的屍体重重摔垮了凯迪拉克车顶钢板,成就了正义君王的铁棺材。

司机勉强打开门,不知所措地看着被压毁的后座,完全慌了手脚。

震耳欲聋的大雨中,车笛声兀自长鸣着。

“那胖子死了。”

阿不思头又低下,继续她的MSN。

“是啊,那胖子就这么死了。”

我愣愣地看着窗上的碎屑。

世事难料。

千金难买运气好。

12

鸿塑集团永远的精神领袖被塑成了巨大的铜像,矗立在总公司的门口。

王董的讣文不计成本登在四大报的头刊上,丧礼亦十分风光,前百大企业的老闆与政坛大老无不赏脸,果然有企业君王驾崩的气势。我也致敬了一份奠仪,白色的信封袋里,装着烧成灰烬的最后一张支票。

“好聚好散,也许下一站就是你最喜欢的正义星球吧。”我鞠躬。

害死王董的自杀者毫无特殊之处,没有逼死人的卡债,没有感情问题,没有与人纠纷。自杀者只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跟这个城市里大多数的人一样。很多人替冤死的王董大抱不值,但那些摇头叹息只不过是廉价的交情罢了。

在冠盖云集的告别式当天,几个重要的社会新闻侵略了王董在报纸上的位置。

但我想王董不会在意。

名嘴唐向龙被在自家电梯里遭人割喉,挣扎逃出后在楼梯间倒倒爬爬了五楼,最后倒泊在管理员室外才气绝身亡。有一说,是唐向龙想在临死前缴交积欠的管理费,但我说放你妈的屁。

深入屏东山区打猎的原住民发现,被大肆报导的恶质狗舍负责人被绑在某大树下,发现时已无生命迹象。死者全身并无明显伤痕,疑似遭人活活饿死。

教育部长杜正圣由於外界质疑其专业的压力过大,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浮屍在浴缸里,杏坛与政坛一片哗然。一反常态的是,这次无人敢额手称庆。

涉嫌偷拍与前女友性行为并在网路散播的叶姓人渣,终於嚐到了报应。他在租屋楼下被人持钝器活活打死,身上有多处骨折与撕裂伤。警方怀疑凶手不只一人,开始往ptt网站乡民滋事的方向调查。

以上不是我刻意的安排,事实上王董死后我立刻取消了困难的条件杀人、与严苛的时间限制,全让底下的杀手们从容做事,只消干掉目标交差就可以了。他们自己可不会无聊到讲好同时动手,分食新闻版面竞赛。

唯一能解释的,就是王董遗留在人间的正义怨念吧。

“那些好运气的地段,结果还是来不及带给王董好运气呢。”韦如沉思。

“也许吧。”我笑笑,欣赏着韦如的小酒涡。

也许你会觉得这个故事结束得非常错愕,但现实人生就是如此。

没有清晰的接缝,没有明确的起承转合,只有一段又一段彼此交叠的琐碎乃至片段。共通处是这些现实人生什么时候会结束,连当杀手的也很难断言,只能在能呼吸的时候尽量膨胀自己的肺,然后轻轻吐出,消化这世界的态度。

是啊,态度。

这个世界当然有对,有错,有好的,有坏的,没有什么真正的黑白不清。那些“这个问题端看你看它的角度”类似的话,我觉得都是放屁的假客观,明明你心中有一把很硬的尺,只是你假惺惺不敢端出来量给别人看罢了。

所以有时候在电视上看到令人难以忍受的恶棍,当法律选择缓刑或轻刑去姑息他们时,我会怀念起王董自大的正义,跟那些尾巴拖着很多零的即期支票。

我会看着对面的空位,几乎被压坏的沙发上似乎还残留着什么。

但大多的时候我只顾着细嚼慢嚥悠闲的生活,自私,但心安理得。因为我知道我之所以偶而会怀念王董,是因为王董已经确确实实变成了无害的铜像。

我还是喜欢照单全收的杀手经纪,价值判断敬谢不敏。

等一个人咖啡依旧是我流连忘返的地方,即使后来我得知韦如跟阿不思是一对,而我只是一个搞不清楚状况乱入的大叔叔。但我还是喜欢那里的气味,喜欢那里的老座位,喜欢在那里翻着不知所云的八卦杂志,外加偶而的午夜场恐怖电影。

“九十九先生。”

“嗯?”

“什么时候我们还可以遇到抢匪啊?”

“抢匪?”

“对啊!我连原子笔都准备好了,你看!”

“像你这种要求,我这辈子都没有听过。”

“九十九先生不要学星爷的电影台词装年轻啦!”

“哈哈,跟你在一起就忍不住年轻起来了。”

“九十九先生。”

“嗯?”

“我觉得说不定我会爱上你耶。”

“说不定?”

“说不定喔。”

就是这样。

我喜欢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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