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美文八篇 英语美文短篇

梁实秋:清华八年

光明网 2001年4月28日

我自民国四年进清华学校读书,民国十二年毕业,整整八年的功夫在清华园里度过。人的一生没有几个八年,何况是正在宝贵的青春?四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回想已经有些模糊,如梦如烟,但是较为突出的印象则尚未磨灭。有人说,人在喜欢开始回忆的时候便是开始老的时候。我现在开始回忆了。

民国四年,我十四岁,在北平新鲜胡同京师公立第三小学毕业,我的父亲接受朋友的劝告要我投考清华学校。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因为这个学校远在郊外,我是一个古老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独自在街头上闯荡过,这时候要捆绑起铺盖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住,不是一件平常的事,而且在这个学校经过八年之后便要漂洋过海离乡背井到新大陆去负芨求学,更是难以设想的事。所以父亲这一决定下来,母亲急得直哭。

清华学校在那时尚不大引人注目。学校的创立乃是由于美国退还庚子赔款半数指定用于教育用途,意思是好的,但是带着深刻的国耻的意味。所以这学校的学制特殊,事实上是留美预备学校,不由教育部管理,校长有外交部派。每年招生的名额,按照各省分担的庚子赔款的比例分配。我原籍浙江杭县,本应到杭州去应试,往返太费事,而且我家寄居北平很久,也可以算是北平的人家,为了取得法定的根据起见,我父亲特赴京兆大兴县署办理户籍手续,得到准许备案,我才到天津(当时直隶省会)省长公署报名。我的籍贯从此确为京兆大兴县,即北平。

那一年直隶省分配的名额为五名,报名应试的大概是三十几个人,初试结果取十名,复试再遴选五名,复试有省长朱家宝亲自主持,此公素来喜欢事必躬亲,不愿假手他人,居恒有一个图章,文曰:"官要自作"。我获得初试入选的通知以后就到天津去谒见省长。十四岁的孩子几会到过官署?大门口的站班的衙役一声吆喝,吓我一大跳,只见门内左右站着几个穿宽袍大褂的衙役垂手肃立,有人出来点名。静静的等了一刻钟,一位面圆圆的老者微笑着踱了出来,从容不迫的抽起水烟袋,逐个的盘问我们几句话,无非是姓甚,名谁,几岁,什么属性之类的淡话。然后我们围桌而坐,各有毛笔纸张放在前面,写一片作文,题目是"孝第为人之本"。这个题目我好象从前作过,于是不加思索援笔立就,总之是一些陈词滥调。

过后不久榜发,榜上有名的除我之外有吴卓,安绍芸,梅贻宝,及一位未及入学即行病逝的应某。考取学校总是幸运的事,虽然那时候我自己以及一班人并不怎样珍视这样的一个机会就是这样我和清华结下了八年的缘分。

八月末,北平已是初秋天气,我带着铺盖到清华去报到,出家门时母亲直哭,我心里也很难过。我以后读英诗人Cowper的传记时之特别同情他,即是因为我自己深切体验到一个幼小的心灵在离开父母出外读书时的那种滋味--说是"第二次断奶"实在不为过。第一次断奶,固然痛苦,但那是在孩提时代,尚不懂事,没有人能回忆自己断奶是的懊恼,第二次断奶就不然了,从父母身边把自己扯开,在心里需要一点儿气力,而且少不了一阵心酸。

清华园在北平西郊外的海淀的西北。出西直门走上一条漫长的马路,沿途有几处步兵统领衙门的"堆子",清道夫一铲一铲地在道上洒黄土,一勺一勺地在道上泼清水,路的两旁是铺石的路专给套马的大敞车走的。最不能忘记的是路旁的官柳,是真正的垂杨柳,好几丈高的桠杈古木,在春天一片蛾黄,真是柳眼挑金,更动人的时节是在秋后,柳丝飘扬到人的脸上,一阵阵的蝉噪,夕阳古道,情景幽绝。,我初上这条大道,离开温暖的家,走向一个新的环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海淀是一个小乡镇,过仁和酒店微闻酒香,再过去不远有一个小石桥,左转趋颐和园,右转经园明园遗址,再过去就是清华园了。清华原是清室某亲贵的花园,大门上"清华园"三字是大学士那桐题的,门并不大,有两扇铁栅,门内左边有一棵状如华盖的老松,斜倚有态,门前小桥流水,桥头上经常系着几匹小毛驴。

园里谈不到什么景致,不过非常整洁,绿草如茵,校舍十分简朴但是一尘不染。原来的一点儿中国式的园林点缀保存在"工字厅","古月堂",尤其是工字厅后面的荷花池,徘徊池畔,有"风来荷气,人在木阴"之致。塘坳有亭翼然,旁有巨钟为报时之用。池畔松柏参天,厅后匾额上的"水木清华"四字确是当之无愧。我在这个地方不知消磨了多少黄昏。

西园榛莽未除,一片芦蒿,但是登土上西望,园明园的断桓残石历历可见,惋仰苍茫,别饶野趣。我记得有一次郁达夫特来访问,央我陪他到园明园去凭吊遗迹,除了那一堆石头什么也看不见了。

清华分高等科中等科两部分。刚入校的便是中等科的一年级生。中等四年,高等四年,毕业后送到美国去,这两部分是隔离的,食宿教室均不在一起。

学生们是来自各省的,而且是很平均的代表着各省。因此各省的方言都可以听到,我不相信除了清华之外有任何一个学校其学生籍贯是如此地复杂。有些从广东,福建来的,方言特殊,起初与外人交谈不无困难,不过年轻人学语迅速,稍后亦可适应。。由于方言不同,同乡的观念容易加强,虽无同乡会的组织,事实上一省的同乡自成一个集团。。我是北平人,我说国语,大家都学着说国语,所以我没有方言,因此我也就没有同乡观念。如果我可以算得是北平土著,象我这样的土著清华一共没有几个。(原籍满族的陶世杰,原籍蒙古族的杨宗瀚都可以算是真正的北平人。)北平也有北平的土语,但是从这时候起我就和各个不同省籍的同学交往,我只好抛弃了我的土语的成分,养成使用较为普通的国语的习惯。。我一向不参加同乡会之类的组织同时我也没有浓厚的乡土观念,因为我在这样的环境有过八年的熏陶,凡是中国人都是我的同乡。

一天夜里下大雪。黎明时同屋的一位广东同学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别的寝室的广东同学也奔走相告,一个从箱里取出羊皮袍穿上,但是里面穿的是单布裤子!

有一位从厦门来的同学,因为语言不通没人可以交谈,孤独郁闷而精神反常,整天用英语叫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高等科有一位是他的同乡,但是不能时常来陪伴他。结果这位可怜的孩子被遣送回家了。

我是比较幸运的,每逢星期日我交上一封家长的信便可获准出校返家,骑驴抄小径,经过大钟寺,到西直门,或是坐人力车沿大道进城。在家里吃一顿午饭,不大功夫夕阳西下又该回学校去了。回家的手续是在星期六晚办妥的,领一个写着姓名的黑木牌,第二天交到看守大门的一位张姓老头儿的手里,才得出门。平时是不准越大门一步的。

新生是一群孩子,我这一班以项君最为矮小,有一回他掉在一只大尿桶里几乎淹死。二三十年后我在天津遇到他,他已经任一个银行的经理,还是那么高,想起往事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

新生的管理是很严格的。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天津人,说话干脆而尖刻,精神饱满,认真负责。学生都编有学号,我在中等科时是五八一,在高等科时是一四九,我毕业后十几年在南京车站偶然遇到他,他还能随口说出我的学号。每天早晨七点打起床钟,赴洗盥室,每人的手巾脸盆都写上号码,脏了要罚。七点二十分吃早饭,四碟咸菜如萝卜干八宝菜之类,每人三个馒头,稀饭不限。饭桌上,也有各人的号码,缺席就要记下处罚。脸可以不洗,早饭不能不吃。陈先生常躲在门后,拿着纸笔把迟到的一一记下,专写学号,一个也漏不掉。我从小就有早起的习惯,永远在打钟以前很久就起床,所以从不误吃早饭。

学生有久久不写平安家信以至家长向学校查询者,因此学校规定每两星期必须写家信一封,交斋务室登记,我每星期回家一次,应免此一举,但格于规定仍需照办。我父亲说这是好的练习小楷的机会,特为我在荣宝斋印制了宣纸的信纸,要我恭揩写信,年终汇订成册。学生身上不许带钱,钱要存在学校银行里,平常的零用钱可以存少许在身上,但一角钱一分钱都要记帐,而且是新式帐簿,有明细帐,有资产负债对照表,月底结算完成要承送斋务室备核盖印然后发还。在学校用钱的机会很少,伙食本来是免费的,我入校的那一年才开始收半费,每月伙食是六元半,我交三元,在我以后就是交全费的了,洗衣服每月二元,这都是在开学时交清了的。理发每次一角,手术(原文如此,敲键盘者注)不高明,设备也简陋,有一样好处--快,十分钟连揪带拔一定完工。我的朋友张心一来自甘肃,认为一角钱太贵,总是自剃光头,青白油亮,只是偶带刀痕。所以花钱只是买零食。校内有一个地方卖日用品及食物,起初名为嘉华公司,后改称为售品所,卖豆浆,点心,冰淇淋。花生,栗子之类。只有在寝室里可以吃东西,在路上走的时候吃东西是被禁止。

洗澡的设备很简单,用的是铅桶,由工友担冷热水。。孩子们很多不喜欢近水和肥皂,于是洗澡便需要签名,以备查核。规定一星期洗澡至少两次,这要求并不过分,可是还有人只签名而不洗澡。照规定一星期不洗澡予以警告,若仍不洗澡则在星期五下午四时周会(名为伦理演讲)时公布姓名,若仍不洗澡则强制执行派员监视。以我所知,这规则尚不曾实行过。看小说也在禁止之列,小说是所谓"闲书",是为成年人消遣之用,不是诲淫就是诲盗,年轻人-血气未定,看了要出乱子的。可是象水浒,红楼梦之类我早就在家里看过,也是偷着看的。

我到清华之后,经朋友指点,海淀有一家小书店可以买到石印小字的各种小说。我顺便去了一看,琳琅满目,如入宝山,买了一部《绿牡丹》。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偷看,子小,纸光,灯暗,倦极抛卷而眠,翌晨起来就忘记从枕下捡起,斋务先生查寝室,伸手一摸就拿走了。当天就有条子送来,要我去回话,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只见陈先生铁青着脸,把那本《绿牡丹》往我面前一丢,说:"这是嘛?""嘛"者天津话"什么"也。我的热血涌到脸上,无话可说,准备接受打击。也许是因为我是初犯,而且并无前科,也许是因为我诚惶诚恐俯首认罪,使得惩罚消了不少怒意,我居然除了受几声斥责及查获禁书没收之外没有受到惩罚。依法,这种罪过是要处分的,应于星期六下午大家自由活动之际被罚禁闭,地点在"思过室",这种处分是最轻微的处分,在思过室里静坐几小时,屋里壁上满挂着格言,所谓"闭门思过"。凡是受过次等处分的,就算是有了记录,休想再能获得品行优良的大铜墨盒。我没进过思过室,可是也从没得过大铜墨盒,可能是受了《绿牡丹》的影响。我们对于得过大铜墨盒的同学既不嫉妒也不羡慕,因为人人心里明白那个墨盒的代价是什么,并且事后证明墨盒的得主将来都变成了什么样的角色。

梁实秋:忆清华

作者:梁实秋 〔本文为节录〕

我在清华读过八年书,由十四岁到二十二岁,自然有不可磨灭的印象,难以淡忘的感情。我曾写过一篇《清华八年》,略叙我八年的经过。兹篇所述,偏重我所接触的师友及一些琐事之回忆。

……我记得,北平清华园的大门,上面横匾“清华园”三个大字。字不见佳,是清大学士那桐题的。遇有庆典之日,门口交叉两面国旗——五色旗。通往校门的马路是笔直一条碎

石路,上面铺黄土,经常有清道夫一杓一杓地泼水。校门前小小一块广场,对面是一座小桥。桥畔停放人力车,并系着几匹毛驴。

门口内,靠东边有小屋数楹,内有一土著老者,我们背后呼之为张老头。他职司门禁,我们中等科的学生非领有放行木牌不得越校门一步。他经常手托着水烟袋,穿着黑背心,笑容可掬。我们若是和他打个招呼,走出门外买烤白薯、冻柿子,他也会装糊涂点点头,连说“快点儿回来,快点儿回来”。

校门以内是一块大空地,绿草如茵。有一条小河横亘草原,河以南靠东边是高等科,额曰“清华学堂”,也是那桐手笔。校长办公室在高等科楼上。民国四年我考取清华,由父执陆听秋(震)先生送我入校报到。陆先生是校长周诒春(寄梅)先生的圣约翰同学。我们进校先去拜见校长。校长指着墙上的一幅字要我念,我站到椅子上才看清楚。我没有念错,他点头微笑。我想我对他的印象比他对我的印象好。

河以北是中等科,一座教室的楼房之外,便是一排排的寝室。现在回想起来,像是编了号的监牢。我起初是六个人一间房,后来是四人一间。室内有地板,白灰墙白灰顶,四白落地。铁床草垫,外配竹竿六根以备夏天支设蚊帐。有窗户,无纱窗,无窗帘。每人发白布被单、白布床罩各二;又白帆布口袋二,装换洗衣服之用,洗衣作房隔日派人取送。每两间寝室共用一具所谓“俄罗斯火炉”,墙上有洞以通暖气,实际上也没有多少暖气可通。但是火炉下面可以烤白薯,夜晚香味四溢。浴室、厕所在西边毗邻操场。浴室备铝铁盆十几个。浴者先签到报备,然后有人来倒冷热水。一个礼拜不洗,要宣布姓名,仍不洗,要派员监视勒令就浴。这规矩好像从未严格执行,因为请人签到或签到之后就开溜,种种方法早就有人发明了。厕所有九间楼之称,不知是哪位高手设计。厕在楼上,地板挖洞,下承大缸。如厕者均可欣赏“板斜尿流急,坑深屎落迟”的景致。而白胖大蛆万头钻动争着要攀据要津,蹲蹬失势者纷纷黜落的惨象乃尽收眼底。严冬朔风鬼哭神号,胆小的不敢去如厕,往往随地便溺,主事者不得已特备大木桶晚间抬至寝室门口阶下。桶深阶滑,有一位同学睡眼朦胧不慎失足,几遭灭顶(这位同学我在抗战之初偶晤于津门,已位居银行经理,谈及往事相与大笑)。

大礼堂是后造的。起先集会都在高等科的一个小礼堂里,凡是演讲、演戏、俱乐会都在那里举行。新的大礼堂在高等科与中等科之间,背着小河,前临草地,是罗马式的建筑,有大石柱,有圆顶,能容千余人,可惜的是传音性能不甚佳。在这大礼堂里,周末放电影,每次收费一角,像白珠小姐(PearlWhite)主演的《黑衣盗》(HoodedTerror)连续剧,一部接着一部,美女蒙难,紧张恐怖,虽是黑白无声,也很能引发兴趣,贾波林、陆克的喜剧更无论矣。我在这个礼堂演过两次话剧。

科学馆是后建的,体育馆也是。科学馆在大礼堂前靠右方。我在里面曾饱闻科罗芳的味道,切过蚯蚓,宰过田鸡(事实上是李先闻替我宰的,我怕在田鸡肚上划那一刀)。后来校长办公室搬在科学馆楼上。教务处也搬进去了。原来的校长室变成了学生会的会所,好神气!

体育馆在清华园的西北隅,虽然不大,有健身房,有室内游泳池,在当年算是很有规模的了。在健身房里我练过跳木马、攀杆子、翻斛斗、爬绳子、张飞卖肉……。游泳池我不肯利用,水太凉,不留心难免喝一口,所以到了毕业之日游泳二考试不及格者有两个人,一个是赵敏恒,一个不用说就是区区我。

图书馆在园之东北,中等科之东,原来是平房一座,后建大楼,后又添两翼,踵事增华,蔚为大观。阅览室二,以软木为地板,故走路无声,不惊扰人。书库装玻璃地板,故透光,不需开灯。在当时都算是新的装备。一座图书馆的价值,不在于其建筑之雄伟,亦不尽在于其庋藏之丰富,而是在于其是否被人充分地加以利用。卷帙纵多,尘封何益。清华图书馆藏书相当丰富,每晚学生麋集,阅读指定参考书,座无虚席。大部头的手钞的四库全书,我还是在这里首次看到。

校医室在体育馆之南,小河之北。小小的平房一幢,也有病床七八张。舒美科医师主其事,后来换了一位肥胖的包克女医师。我因为患耳下腺炎曾住院两天,记得有两位男护士在病房对病人大谈其性故事与性经验,我的印象恶劣。

工字厅在河之南,科学馆之背后,乃园中最早之建筑,作工字形,故名。房屋宽敞,几净窗明,为招待宾客之处,平素学生亦可借用开会。工字厅的后门外有一小小的荷花池,池后是一道矮矮的土山,山上草木蓊郁。凡是纯中国式的庭园风景,有水必有山,因为挖地作池,积土为山,乃自然的便利。有昆明湖则必安有万寿山,不过其规模较大而已。清华的荷花池,规模小而景色佳,厅后对联一副颇为精采——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

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横额是“水木清华”四个大字。联语原为广陵驾鹤楼杏轩沈广文之作,此为祁隽藻所书。祁隽藻是嘉庆进士、大学士。所谓“仙居”未免夸张,不过在一片西式建筑之中保留了这

样一块纯中国式的环境,的确别有风味。英国诗人华次渥兹说,人在情感受了挫沮的时候,自然景物会有疗伤的作用。我在清华最后两年,时常于课余之暇,陟小山,披荆棘,巡游池畔一周,不知消磨了多少黄昏。闻一多临去清华时用水彩画了一幅“荷花池畔”赠我。我写了一首白话新诗“荷花池畔”刊在《创造季刊》上,不知是郭沫若还是成仿吾还给我改了两个字。

荷花池的东北角有个亭子,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有山有水焉能无亭无台?亭附近高处有一口钟,是园中报时之具,每半小时敲一次,仿一般的船上敲钟的方法,敲两下表示是一点或五点或九点,一点半是当当、当,两点半是当当、当当、当。余类推。敲钟这份差事也不好当,每隔半小时就得去敲一次,分秒不爽而且风雨无阻。

工字厅的西南有古月堂,是几个小院落组成的中国式房屋,里面住的是教国文的老先生。有些位年青的教英文的教师记得好像是住在工字厅,美籍教师则住西式的木造洋房,集中在图书馆以北一隅。从住房的分配上也隐隐然可以看出不同的身份。

清华园以西是一片榛莽未除的荒地,也有围墙圈起,中间有一小土山耸立,我们称之为西园。小河经过处有一豁口,可以走进沿墙巡视一周,只见一片片的“萑苇被渚,蓼苹抽涯”,好像是置身于陶然亭畔。有一回我同翟桓赴西园闲步,水闸处闻泼剌声,俯视之有大鱼盈尺在石坂上翻跃,乃相率褰裳跣足,合力捕获之,急送厨房,烹而食之,大膏馋吻。

孩子没有不馋嘴的,其实岂只孩子?清华校门内靠近左边围墙有一家“嘉华公司”,招商承办,卖日用品及零食,后来收回自营,改称为售品所,我们戏称去买零食为“上售”。零食包括:热的豆浆,肉饺、栗子、花生之类。饿的时候,一碗豆浆加进砂糖,拿起一枚肉饺代替茶匙一搅,顷刻间三碗豆浆一包肉饺(十枚)下肚,鼓腹而出。最妙的是,当局怕学生把栗子皮剥得狼藉满地,限令栗子必须剥好皮才准出售,糖炒栗子从没有过这种吃法。在清华那几年,正是生长突盛的时期,食量惊人。清华的膳食比较其他学校为佳,本来是免费的,我入校那年改为缴半费,我每月交三元半,学校补助三元。八个人一桌,四盘四碗四碟咸菜,盘碗是荤素各半,馒头白饭管够。冬季四碗改为火锅。早点是馒头稀饭咸菜四色,萝卜干、八宝菜、腌萝卜、腌白菜,随意加麻油。每逢膳时,大家挤在饭厅门外,我的感觉不是饥肠辘辘,是胃里长鸣。我清楚地记得,上第四堂课《西洋文学大纲》时,选课的只有四五人,所以就到罗伯森先生家里去听讲,我需要用手按着胃,否则肚里会呜呜地大叫。我吃馒头的最高纪录是十二个。斋务人员在饭厅里单占一桌,学生们等他们散去之后纷纷喊厨房添莱,不是木樨肉,就是肉丝炒辣椒,每人呼呼的添一碗饭。

清华对于运动夙来热心。校际球类比赛如获胜利,照例翌日放假一天,鼓舞的力量很大。跻身于校队,则享有特殊伙食以维持其体力,名之为“训练桌”,同学为之侧目。记得有一年上海南洋大学足球队北征,清华严阵以待。那一天朔风刺骨,围观的人个个打哆嗦而手心出汗。清华大胜,以中锋徐仲良半右锋关颂韬最为出色。徐仲良脚下劲足,射门时球应声入网,其疾如矢。关颂韬最善盘球,左冲右突不离身,三两个人和他抢都奈何不了他。其他的队员如陆懋德、华秀升、姚醒黄、孟继懋、李汝祺等均能称职。生平看足球比赛,紧张刺激以此为最。篮球赛之清华的对手是北师大,其次是南开,年年互相邀赛,全力以赴,互有胜负。清华的阵容主要的以时昭涵、陈崇武为前锋,以孙立人、王国华为后卫。昭涵悍锐,崇武刁钻,立人、国华则稳重沉着。五人联手,如臂使指,进退恍忽,胜算较多。不能参加校队的,可以参加级队,不能参加级队的甚至可以参加同乡队、寝室队,总之是一片运动狂。我非健者,但是也踢破过两双球鞋,打破过几只网拍。

当时最普通而又最简便的游戏莫过于“击嘎儿”。所谓“嘎儿”者,是用木头楦出来的梭形物,另备木棍一根如擀面杖一般,略长略粗。在土地上掘一小沟,以嘎儿斜置沟之一端,持杖猛敲嘎儿之一端,则嘎儿飞越而出,愈远愈好。此戏为两人一组。一人击出,另一人试接,如接到则二人交换位置;如未接到则拾起嘎儿掷击平放在沟上之木棍,如未击中则对方以木杖试量其差距,以为计分。几番交换击接,计分较少之一方胜。清华并不完全洋化,像这样的井市小儿的游戏实在很土,其他学校学生恐怕未必屑于一顾,而在清华有一阵几乎每一学生手里都持有一杖一梭。每天下午有一个老铜锁匠担着挑子来到运动场边,他的职业本来是配钥匙开锁,但是他的副业喧宾夺主,他管修网球拍,补皮球胎,缝破皮鞋,发售木杖木嘎儿,以及其他零碎委办之事,他是园中一个不可或缺的服务者。

......

我们的制服整齐美观,厚呢的帽子宽宽的帽沿,烫得平平的。户外活动比较有趣,圆明园旧址就在我们隔壁,野径盘纡,荒纤交互,正是露营的好去处。用一根火柴发火炊饭,不是一件容易事。饭煮成焦粑或稀粥,也觉得好吃。五四之后清华学生排队进城,队伍整齐,最能赢得都人喝采。

我的课外活动不多,在中二中三时曾邀约同学组织成了一个专门练习书法的“戏墨社”,愿意参加的不多,大家忙着学英文,谁有那么多闲情逸致讨此笔砚生涯?和我一清早就提前起床,在吃早点点名之前作半小时余的写字练习的,有吴卓、张嘉铸等几个人。吴卓临赵孟■的天冠山图咏,柔媚潇洒,极有风致;张嘉铸写魏碑,学张廉卿,有古意;我写汉隶,临张迁,仅略得形似耳。我们也用白摺子写小楷。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是我们这时候不断研习的典籍。我们这个结社也要向学校报备,还请了汪鸾翔(巩庵)先生作导师,几度以作业送呈过目,这位长髯飘拂的略有口吃的老师对我们有嘉勉但无指导。怪我毅力不够,勉强维持两年就无形散伙了。

进高等科之后,生活环境一变,我已近成年,对于文学发生热烈的兴趣。邀集翟桓、张忠绂、顾毓■、李迪俊、齐学启、吴锦铨等人组织“小说研究社”,出版了一册《短篇小说作法》,还占据了一间寝室作为社址。稍后扩大了组织,改名为“清华文学社”,吸收了孙大雨、谢文炳、饶孟侃、杨世恩等以及比我们高三班的闻一多,共约三十余人。朱湘落落寡合,没有加入我们的行列,后终与一多失和,此时早已见其端倪。一多年长博学,无形中是我们这集团的领袖,和我最称莫逆。我们对于文学没有充分的认识,仅于课堂上读过少数的若干西方文学作品,对于中国文学传统亦所知不多,尚未能形成任何有系统的主张。有几个人性较浪漫,故易接近当时《创造社》一派。我和闻一多所作之《冬夜草儿评论》即成于是时。同学中对于我们这一批吟风弄月讴歌爱情的人难免有微词,最坦率的是梅汝璈,他写过一篇《辟文风》投给清华周刊,我是周刊负责的编辑之一,当即为之披露,但是于下一期周刊中我反唇相讥辞而辟之。

说起清华周刊,那是我在高四时致力甚勤的一件事。周刊为学生会主要活动之一,由学校负责经费开支,虽说每期五六十页不超过一百页,里面有社论、有专论、有新闻、有文艺,俨然是一本小型综合杂志,每周一期,编写颇为累人。总编辑是吴景超,他作事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景超和我、顾毓■、王化成四人同寝室。化成另有一批交游,同室而不同道。每到周末,我们三个人就要聚在一起,商略下一期周刊内容。社论数则是由景超和我分别撰作,交相评阅,常常秉烛不眠,务期斟酌于至当,而引以为乐。周刊的文艺一栏特别丰富,有时分印为增刊,厚达二百页。

高四的学生受到学校的优遇。全体住进一座大楼,内有暖气设备,有现代的淋浴与卫生设备。不过也有少数北方人如厕只能蹲而不能坐,则宁可远征中等科照顾九间楼。高四一年功课并不松懈,惟心情愉快,即将与校园告别,反觉依依不舍。我每周进城,有时策驴经大钟寺趋西直门,蹄声得得,黄尘滚滚,赶脚的跟在后面跑,气咻咻然。多半是坐人力车,荒原古道,老树垂杨,也是难得的感受,途经海甸少不得要停下,在仁和买几瓶莲花白或桂花露,再顺路买几篓酱瓜酱菜,或是一匣甜咸薄脆,归家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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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字无法结束,若是不略略述及我所怀念的六十多年前的几位师友。

首先是王文显先生,他作教务长相当久,后为清华大学英语系主任,他的英文名字是J. WangQuincey,我没见过他的中文签名,听人说他不谙中文,从小就由一位英国人抚养,在英国受教育,成为一位十足的英国绅士。他是广东人,能说粤语,为人稳重而沉默,经常骑一辆脚踏车,单手扶着车把,岸然游行于校内。他喜穿一件运动上装,胸襟上绣着英国的校徽(是牛津还是剑桥我记不得了),在足球场上作裁判。他的英语讲得太好了,不但纯熟流利,而且出言文雅,音色也好,听他说话乃是一大享受,比起语言粗鲁的一般美国人士显有上下床之别。我不幸没有能在他班上听讲,但是我毕业之后任教北大时,曾两度承他邀请参加清华留学生甄试,于私下晤对言谈之间,听他叙述英国威尔逊教授如何考证莎士比亚的版本,头头是道,乃深知其于英国文学的知识之渊博。先生才学深邃,而不轻表露,世遂少知之者。

巢堃霖先生是我的英文老师,他也是受过英国传统教育的学者,英语流利而又风趣。我记得他讲解一首伯朗宁的小诗《法军营中轶事》,连读带做,有声有色。我在班上发问答问,时常故作刁难,先生不以为忤。

在中等科教过我英文的有马国骥、林玉堂、孟宪成诸先生。马先生说英语夹杂上海土话,亦庄亦诣,妙趣横生。林先生长我五六岁,圣约翰毕业后即来清华任校,先生后改名为语堂,当时先生对于胡适白话诗甚为倾倒,尝于英文课中在黑板上大书“人力车夫,人力车夫,车来如飞……”,然后朗诵,击节称赏。我们一九二三级的“级呼”(Class Yell)是请先生给我们作的:

Who are,Who are,Who are we? we are,we are, twenty—three. Ssss bon——bah!

孟先生是林先生的同学,后来成为教育学家。林先生活泼风趣,孟先生凝重细腻。记得孟先生教我们读《汤伯朗就学记》(Tonm Brown’s Schooldays),这是一部文学杰作,写英国勒格贝公共学校的学生生活,先生讲解精详,其中若干情况至今不能忘。

教我英文的美籍教师有好几位,我最怀念的是贝德女士(MissBaeder),她教我们“作文与修辞”,我受益良多。她教我们作文,注重草拟大纲的方法。题目之下分若干部分,每部分又分若干节,每节有一个提纲挈领的句子。有了大纲,然后再敷演成为一篇文字。这方法其实是训练思想,使不枝不蔓层次井然,用在国文上也同样有效。她又教我们议会法,一面教我们说英语,一面教我们集会议事的规则(也就是孙中山先生所讲的民权初步),于是我们从小就学会了什么动议、附议、秩序问题、权利问题,等等,终身受用。大抵外籍教师教我们英语,使用各种教材教法,诸如辩论、集会、表演、游戏之类,而不专门致力于写、读、背。是于实际使用英语中学习英语。还有一位克利门斯女士(MissClemens)我也不能忘,她年纪轻,有轻盈的体态,未开言脸先绯红。

教我音乐的是西莱女士(Miss Seeley),教我图画的是斯塔女士(Miss starr)和李盖特女士(MissLiggate),我上她们的课不是受教,是享受。所谓如沐春风不就是享受么?教我体育的是舒美科先生、马约翰先生,马先生黑头发绿眼珠,短小精悍,活力过人,每晨十时,一声铃响,全体自课室蜂涌而出,排列在一个广场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连作十五分钟的健身操,风霜无阻,也能使大家出一头大汗。

我的国文老师当中,举人进士不乏其人,他们满腹诗书自不待言,不过传授多少给学生则是另一问题。清华不重国文,课都排在下午,毕业时成绩不计,教师全住在古月堂自成一个区域。我怀念徐镜澄先生,他教我作文莫说废话,少用虚字,句句要挺拔,这是我永远奉为圭臬的至理名言。我曾经写过一篇记徐先生的文章,兹不赘。陈敬侯先生是天津人,具有天津人特有的幽默,除了风趣的言谈之外还逼我们默写过好多篇古文。背诵之不足,继之以默写,要把古文的格调声韵砸到脑子里去。汪鸾翔先生以他的贵州的口音结结巴巴的说:“有人说,国国文没没趣味,国国文怎能没没有趣味,趣味就在其中啦!”当时听了当做笑话,现在体会到国文的趣味之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真是只好说是“在其中”了。

* * *

八年同窗好友太多了,同级的七八十人如今记得姓名的约有七十,有几位我记得姓而忘其名,更有几位我只约记得面貌。

我在清华最后两年,因为热心于学生会的活动,和罗努生、何浩若、时昭瀛来往较多。浩若曾有一次对我说:“当年清华学生中至少有四个人不是好人,一个是努生,一个是昭瀛,一个是区区我,一个是阁下你。应该算是四凶。常言道,‘好人不长寿’,所以我对于自己的寿命毫不担心。如今昭瀛年未六十遽尔作古,我的信心动摇矣!”他确是信心动摇,不久亦成为九泉之客。其实都不是坏人,只是年少轻狂不大安分。我记得有一次演话剧,是陈大悲的《良心》,初次排演的时候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在座(他也饰演一角),他指着昭瀛说:“时昭瀛扮演那个坏蛋,可以无需化妆。”哄堂大笑。昭瀛一瞪眼,眼睛比眼镜还大出一圈。他才思敏捷,英文特佳。为了换取一点稿酬,译了我的《雅舍小品》,孟瑶的《心园》,张其钧的《孔子传》。不幸在出使巴西任内去世。努生的公私生活高潮迭起,世人皆知,在校时扬言“九年清华三赶校长”,我曾当面戏之曰:“足下才高于学,学高于品。”如今他已下世,我仍然觉得“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至于浩若,他是清华同学中唯一之文武兼资者,他在清华的时候善写古文,波浪壮阔。在美国读书时倡国家主义最为激烈,返国后一度在方鼎英部下任团长,抗战期间任物资局长,晚年萧索,意气销磨。

我清华最后一年同寝室者,吴景超与顾毓琇,不可不述。景超徽州歙县人,永远是一袭灰布长袍,道貌岸然,循规蹈矩,刻苦用功。好读史迁,故大家称呼之为太史公。为文有法度,处事公私分明。供职经济部所用邮票分置两纸盒内,一供公事,一供私函,决不混淆。可见其为人之一斑。毓琇江苏无锡人,治电机,而于诗词戏剧小说无所不窥,精力过人。为人机警,往往适应局势猛着先鞭。还有两个我所敬爱的人物。一个是潘光旦,原名光亶,江苏宝山人,因伤病割去一腿。徐志摩所称道的“胡圣潘仙”,胡圣是适之先生,潘仙即光旦,以其似李铁拐也。光旦学问渊博,融贯中西,治优生学,后遂致力于我国之谱牒,时有著述,每多发明。其为人也,外圆内方,人皆乐与之游。还有一个是张心一,原名继忠,是我所知的清华同学中唯一的真正的甘肃人。他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嫌理发一角钱太贵,尝自备小刀对镜剃光头,常是满头血迹斑烂。在校时外出永远骑驴,抗战期间一辆摩托机车跑遍后方各省。他作一个银行总稽核,外出查帐,一向不受招待,某地分行为他设盛筵,他闻声逃匿,到小吃摊上果腹而归。他的轶事一时也说不完。

我在清华一住八年,由童年到弱冠,在那里受环境的熏陶,受师友的教益。这样的一个学校是名副其实的我的母校,我自然怀着一份深厚的感情。

影响我的几本书

梁实秋

我喜欢书,也还喜欢读书,但是病懒,大部分时间荒嬉掉了!所以实在没有读过多少

书。年届而立,才知道发愤,已经晚了。几经丧乱,席不暇暖,像董仲舒三年不窥圆,米尔

顿五年隐于乡,那样有良好环境专心读书的故事,我只有艳羡。多少年来所读之书,随缘涉

猎,未能专精,故无所成。然亦间有几部书对于我个人为学做人之道不无影响。究竟那几部

书影响较大,我没有思量过,直到八年前有一天邱秀文来访问我,她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她问我所读之书有那几部使我受益较大。我略为思索,举出七部书以对,略加解释,语焉不

详。邱秀文记录得颇为翔实,亏她细心的联缀成篇,并以标题“梁实秋的读书乐”,后来收

入她的一个小册“智者群像”,时报文化出版公司出版。最近联副推出一系列文章,都是有

关书和读书的,编者要我也插上一脚,并且给我出了一个题目“影响我的几本书”。我当时

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考生,遇到考官出了一个我不久以前作过的题目,自以为驾轻就熟,写

起来省事,于是色然而喜,欣然应命。题目像是旧的,文字却是新的。这便是我写这篇东西

的由来。

第一部影响我的书是《水浒传》。我在十四岁进清华才开始读小说,偷偷的读,因为那

时候小说被目为“闲书”,在学校里看小说是悬为历禁的。但是我禁不住诱惑,偷闲在海甸

一家小书铺买到一部《绿牡丹》,密密麻麻的小字光纸石印本,晚上钻在蚊帐里偷看,也许

近视眼就是这样养成的。抛卷而眠,翼晨忘记藏起,查房的斋务员在枕下一摸,手到擒来。

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唤我前去应询,瞪著大眼厉声咤问:“这是嘛?”(天津话“嘛”就是

“什么”)随后把书往地上一丢,说“去吧!”算是从轻发落,没有处罚,可是我忘不了那

被叱责的耻辱。我不怕,继续偷看小说,又看了肉蒲团、灯草和尚、金瓶梅等等。这几部小

说,并不使我满足,我觉得内容庸俗、粗糙、下流。直到我读到水浒传才眼前一亮,觉得这

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不愧金圣叹称之为第五才子书,可以和庄、骚、史记、杜诗并列。我一

读,再读,三读,不忍释手。曾试图默诵一百零八条好汉的姓名绰号,大致不差(并不是每

一人物都栩栩如生,精采的不过五分之一,有人说每一个人物都有特色,那是夸张)。也曾

试图搜集香烟盒里(是大联珠还是前门?)一百零八条好汉的图片。这部小说实在令人著

迷。水浒作者施耐庵在元末以赐进士出身,生卒年月不详,一生经历我们也不得而知。这没

有关系,我们要读的是书。有人说水浒作者是罗贯中,根本不是他,这也没有关系,我们要

读的是书。水浒有七十回本,有一百回本,有一百十五回本,有一百二十回本,问题重重;

整个故事是否早先有过演化的历史而逐渐形成的,也很难说;故事是北宋淮安大盗一伙人在

山东寿张县梁山泊聚义的经过,有多大部分与历史符合有待考证。凡此种种都不是顶重要的

事。水浒传的主题是“官逼民反,替天行道”。一个个好汉直接间接的吃了官的苦头,有苦

无处诉,于是铤而走险,逼上梁山,不是贪图山上的大碗酒大块肉。官,本来是可敬的。奉

公守法公忠体国的官,史不绝书。可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贪污枉法的官却也不在少

数。人踏上仕途,很容易被污染,会变成为另外一种人,他说话的腔调会变,他脸上的筋肉

会变,他走路的姿势会变,他的心的颜色有时候也会变。“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过骄奢

的生活,成特殊阶级,也还罢了,若是为非作歹,鱼肉乡民,那罪过可大了。水浒写的是平

民的一股怨气。不平则鸣,容易得到读者的同情,有人甚至不忍责那些非法的杀人放火的勾

当。有人以终身不入官府为荣,怨毒中人之深可想。

较近的叛乱事件,义和团之乱是令人难忘的。我生于庚子后二年,但是清廷的糊涂,八

国联军之肆虐,从长辈口述得知梗概。义和团是由洋人教士勾结官府压迫人民所造成的,其

意义和梁山泊起义不同,不过就其动机与行为而言,我怜其愚,我恨其妄,而又不能不寄予

多少之同情。义和团不可以一个“匪”字而一笔抹煞。英国俗文学中之罗宾汉的故事,其劫

强济贫目无官府的游侠作风之所以能赢得读者的赞赏,也是因为它能伸张一般人的不平之

感。我读了水浒之后,我认识了人间的不平。

我对于水浒有一点极为不满。作者好像对于女性颇不同情。水浒里的故事对于所谓奸夫

淫妇有极精采的描写,而显然的对于女性特别残酷。这也许是我们传统的大男人主义,一向

不把女人当人,即使当作人也是次等的人。女人有所谓贞操,而男人无。水浒为人抱不平,

而没有为女人抱不平。这虽不足为水浒病,但是水浒对于欣赏其不平之鸣的读者在影响上不

能不打一点折扣。

第二部书该数《胡适文存》。胡先生生在我们同一时代,长我十一岁,我们很容易忽略

其伟大,其实他是我们这一代人在思想学术道德人品上最为杰出的一个。我读他的文存的时

候,我尚在清华没有卒业。他影响我的地方有三:

一是他的明白清楚的白话文。明白清楚并不是散文艺术的极致,却是一切散文必须具备

的起码条件。他的文学改良刍议,现在看起来似嫌过简,在当时是震聋发膭的巨著。他的白

话文学史的看法,他对于文学(尤其是诗)的艺术的观念,现在看来都有问题。例如他直到

晚年还坚持的说律诗是“下流”的东西,骈四俪六当然更不在他眼里。这是他的偏颇的见

解。可是在五四前后,文章写得像他那样明白晓畅不枝不蔓的能有几人?我早年写作,都是

以他的文字作为模仿的榜样。不过我的文字比较杂乱,不及他的纯正。

二是他的思想方法。胡先生起初倡导杜威的实验主义,后来他就不弹此调。胡先生有一

句话,“不要被别人牵著鼻子走!”像是给人的当头棒喝。我从此不敢轻信人言。别人说的

话,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我心目中不存有偶像。胡先生曾为文批评时政,也曾为文对什么

主义质疑,他的几位老朋友劝他不要发表,甚至要把已经发排的稿件擅自抽回,胡先生说:

“上帝尚且可以批评,什么人什么事不可批评?”他的这种批评态度是可佩服的。从大体上

看,胡先生从不侈言革命,他还是一个“儒雅为业”的人,不过他对于往昔之不合理的礼教

是不惜加以批评的。曾有人家里办丧事,求胡先生“点主”,胡先生断然拒绝,并且请他阅

看《胡适文存》里有关“点主”的一篇文章,其人读了之后翕然诚服。胡先生对于任何一件

事都要寻根问底,不肯盲从。他常说他有考据癖,其实也就是独立思考的习惯。

三是他的认真严肃的态度。胡先生说他一生没写过一篇不用心写的文章,看他的文存就

可以知道确是如此,无论多小的题目,甚至一封短札,他也是像狮子搏兔似的全力以赴。他

在庐山偶然看到一个和尚的塔,他作了八千多字的考证。他对于水经注所下的功夫是惊人

的。曾有人劝他移考证水经注的功夫去做更有意义的事,他说不,他说他这样做是为了要把

研究学问的方法传给后人。我对于水经注没有兴趣,胡先生的著作我没有不曾读过的,唯水

经注是例外。可是他治学为文之认真的态度,是我认为应该取法的。有一次他对几个朋友

说,写信一定要注明年、月、日,以便查考。我们明知我们的函件将来没有人会来研究考

证,何必多此一举?他说不,要养成这个习惯。我接受他的看法,年、月、日都随时注明。

有人写信谨注月日而无年分,我看了便觉得缺憾。我译莎士比亚,大家知道,是由于胡先生

的倡导。当初约定一年译两本,二十年完成,可是我拖了三十年。胡先生一直关注这件工

作,有一次他由台湾飞到美国,他随身携带在飞机上阅读的书包括《亨利四世下篇》的译

本。他对我说他要看看中译的莎士比亚能否令人看得下去。我告诉他,能否看得下去我不知

道,不过我是认真翻译的,没有随意删略,没敢潦草。他说俟全集译完之日为我举行庆祝,

可惜那时他已经不在了。

第三本书是白璧德的《卢梭与浪漫主义》。白璧德(Irving Babbitt)是哈佛大学教

授,是一位与时代潮流不合的保守主义学者,我选过他的《英国十六世纪以后的文学批评》

一课,觉得他很有见解,不但有我们前所未闻的见解,而且是和我自己的见解背道而驰。于

是我对他发生了兴趣。我到书店把他的著作五种一古脑儿买回来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他

的这一本《卢梭与浪漫主义》。他毕生致力于批判卢梭及其代表的浪漫主义,他针砭流行的

偏颇的思想,总是归根到卢梭的自然主义。有一幅漫画讽刺他,画他匍匐地面揭开被单窥探

床下有无卢梭藏在底下。白璧德的思想主张,我在“学衡”杂志所刊吴宓、梅光迪几位介绍

文字中已略为知其一二,只是《学衡》固执的使用文言,对于一般受了五四洗礼的青年很难

引起共鸣。我读了他的书,上了他的课,突然感到他的见解平正通达而且切中时弊。我平夙

心中蕴结的一些浪漫情操几为之一扫而空。我开始省悟,五四以来的文艺思潮应该根据历史

的透视而加以重估。我在学生时代写的第一篇批评文字《中国现代文学之浪漫的趋势》就是

在这个时候写的。随后我写的《文学的纪律》、《文人有行》,以至于较后对于辛克莱《拜

金艺术》的评论,都可以说是受了白璧德的影响。

白璧德对东方思想颇有渊源,他通晓梵文经典及儒家与老庄的著作。《卢梭与浪漫主

义》有一篇很精采的附录论老庄的“原始主义”,他认为卢梭的浪漫主义颇有我国老庄的色

彩。白璧德的基本思想是与古典的人文主义相呼应的新人文主义。他强调人生三境界,而人

之所以为人在于他有内心的理性控制,不令感情横决。这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人性二元论。中

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孔子所说的“克己复礼”,正是白璧德

所乐于引证的道理。他重视的不是élanvital(柏格森所谓的“创造力”)而是élanfroin

(克制力)。一个人的道德价值,不在于做了多少事,而是在于有多少事他没有做。白璧德

并不说教,他没有教条,他只是坚持一个态度——健康与尊严的态度。我受他的影响很深,

但是我不曾大规模的宣扬他的作品。我在新月书店曾经辑合《学衡》上的几篇文字为一小册

印行,名为《白璧德与人文主义》,并没有受到人的注意。若干年后,宋淇先生为美国新闻

处编译一本《美国文学批评》,其中有一篇是《卢梭与浪漫主义》的一章,是我应邀翻译

的,题目好像是《浪漫的道德》。三十年代左倾仁兄们鲁迅及其他谥我为“白璧德的门

徒”,虽只是一顶帽子,实也当之有愧,因为白璧德的书并不容易读,他的理想很高也很难

身体力行,称为门徒谈何容易!

第四本书是叔本华的《隽语与谶言》(Maxims and Counsels)。这位举世闻名的悲观

哲学家,他的主要作品TheWorldasWillandIdea我没有读过,可是这部零零碎碎的札记性质

的书却给我莫大的影响。

叔本华的基本认识是;人生无所谓幸福,不痛苦便是幸福。痛苦是真实的,存在的,积

极的;幸福则是消极的,并无实体的存在。没有痛苦的时候,那种消极的感受便是幸福。幸

福是一种心理状态,而非实质的存在。基于此种认识,人生努力方向应该是尽量避免痛苦,

而不是追求幸福,因为根本没有幸福那样的一个东西。能避免痛苦,幸福自然就来了。

我不觉得叔本华的看法是诡辩。不过避免痛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慎思明辨,更需

要当机立断。

第五部书是斯陶达的《对文明的反叛》(Lothrop Stoddard:“The Revolt against

Civilization”)。这不是一部古典名著,但是影响了我的思想。民国十四年,潘光旦在纽

约哥伦比亚大学念书,住在黎文斯通大厦,有一天我去看他,他顺手拿起这一本书,竭力推

荐要我一读。光旦是优生学者,他不但赞成节育,而且赞成“普罗列塔利亚”少生孩子,优

秀的知识分子多生孩子,只有这样做,民族的品质才有希望提高。一人一票的“德谟克拉

西”是不合理的,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克拉西”较近于理想。他推崇孔子,但不附和孟子的

平民之说。他就是这样有坚定信念而非常固执的一位学者。他郑重推荐这一本书,我想必有

道理,果然。

斯陶达的生平不详,我只知道他是美国人,一八八三年生,一九五○年卒,《对文明的

反叛》出版于一九二二年,此外还有《欧洲种族的实况》(一九二四年)、《欧洲与我们的

钱》(一九三二年)及其他。这本《对文明的反叛》的大意是:私有财产为人类文明的基

础。有了私有财产的制度,然后人类生活型态,包括家庭的、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各方

面,才逐渐的发展而成为文明。马克斯与恩格斯于一八四八年发表的一个小册子《Manifost

der Kommuniston》声言私有财产为一切罪恶的根源,要彻底的废除私有财产制度,言激而

辩。斯陶达认为这是反叛文明,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打击。

文明发展到相当阶段会有不合理的现象,也可称之为病态。所以有心人就要想法改良补

救,也有人就想象一个理想中的黄金时代,悬为希望中的目标。礼记礼运所谓的“大同”,

虽然孔子说“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实则大同乃是理想世界,在尧舜时

代未必实现过,就是禹、汤、文武周公的“小康之治”恐怕也是想当然耳。西洋哲学家如柏

拉图、如斯多亚派创始者季诺(Zeno)、如陶斯玛·摩尔,及其他,都有理想世界的描写。

耶苏基督也是常以慈善为教,要人共享财富。许多教派都不准僧侣自蓄财产。英国诗人柯律

芝与骚赛(Coleridgeand Southey)在一七九四年根据卢梭与高德文(Godwin)的理想居然

想到美洲的宾夕凡尼亚去创立一个共产社区,虽然因为缺乏经费而未实现,其不满于旧社会

的激情可以想见。不满于文明社会之现状,是相当普遍的心理。凡是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人

对于贫富悬殊壁垒分明的现象无不深恶痛绝。不过从事改善是一回事,推翻私有财产制度又

是一回事。至若以整个国家甚至以整个世界孤注一掷的做一个渺茫的理想的实验,那就太危

险了。文明不是短期能累积起来的,却可毁灭于一旦。斯陶达心所谓危,所以写了这样的一

本书。

第六部书是《六祖坛经》。我与佛教本来毫无瓜葛。抗战时在北碚缙云山上缙云古寺偶

然看到太虚法师领导的汉藏理学院,一群和尚在翻译佛经,香烟缭绕,案积贝多树叶帖帖

然,字斟句酌,庄严肃穆。佛经的翻译原来是这样谨慎而神圣的,令人肃然起敬。知客法

舫,彼此通姓名后得知他是《新月》的读者,相谈甚欢,后来他送我一本他作的《金刚经讲

话》,我读了也没有什么领悟。三十八年我在广州,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林文铮先生是一位

狂热的密宗信徒,我从他那里借到《六祖坛经》,算是对于禅宗作了初步的接触,谈不上了

解,更谈不到开悟。在丧乱中我开始思索生死这一大事因缘。在六榕寺瞻仰了六祖的塑像,

对于这位不识字而能顿悟佛理的高僧有无限的敬仰。

六祖坛经不是一人一时所作,不待考证就可以看得出来,可是禅宗大旨尽萃于是。禅宗

主张不立文字,但阐明宗旨还是不能不借重文字。据我浅陋的了解,禅宗主张顿悟,说起来

简单,实则甚为神秘。棒喝是接引的手段,公案是参究的把鼻。说穿了即是要人一下子打断

理性的逻辑的思维,停止常识的想法,蓦然一惊之中灵光闪动,于是进入一种不思善不思恶

无生无死不生不死的心理状态。在这状态之中得见自心自性,是之谓明心见性,是之谓言下

顿悟。

有一次我在胡适之先生面前提起铃木大拙,胡先生正色曰:“你不要相信他,那是骗人

的!”我不作如是想。铃木不像是有意骗人,他可能确是相信禅宗顿悟的道理。胡先生研究

禅宗历史十分渊博,但是他自己没有做修持的功夫,不曾深入禅宗的奥秘。事实上他无法打

入禅宗的大门,因为禅宗大旨本非理性的文字所能解析说明,只能用简略的象征的文字来暗

示。在另一方面,铃木也未便以胡先生为门外汉而加以轻蔑。因为一进入文字辩论的范围便

必须使用理性的逻辑的方式才足以服人。禅宗的境界用理性逻辑的文字怎样解释也说不明

白,须要自身体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以我看胡适铃木之论战根本是不必要的,因为

两个人不站在一个层次上。一个说有鬼,一个说没有鬼,能有结论么?

我个人平夙的思想方式近于胡先生类型,但是我也容忍不同的寻求真理的方法。《哈姆

雷特》一幕二景,哈姆雷特见鬼之后对于来自威吞堡的学者何瑞修说:“宇宙间无奇不有,

不是你的哲学全能梦想得到的。”我对于禅宗的奥秘亦作如是观。《六祖坛经》是我最初亲

近的佛书,带给我不少喜悦,常引我作超然的遐思。

第七部书是卡赖尔的《英雄与英雄崇拜》(Carlyle:On Heroes Hero 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原是一系列的演讲,刊于一八四一年。卡赖尔的文笔本来是汪洋

恣肆,气势不凡,这部书因为原是讲稿,语气益发雄浑,滔滔不绝的有雷霆万钧之势。他所

谓的英雄,不是专指掣旗斩将攻城略地的武术高超的战士而言,举凡卓越等伦的各方面的杰

出人才,他都认为是英雄,神祗、先知、国王、哲学家、诗人、文人都可以称为英雄,如果

他们能做人民的领袖、时代的前驱、思想的导师。卡赖尔对于人类文明的历史发展有一基本

信念,他认为人类文明是极少数的领导人才所创造的。少数的杰出人才有所发明,于是大众

跟进。没有睿智的领导人物,浑浑噩噩的大众就只好停留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中。证之于历

史,确是如此。这种说法和孙中山先生所说“先知先觉、后知后觉、不知不觉”,若合符

节。卡赖尔的说法,人称之为“伟人学说”(Great Man Theory)。他说政治的妙谛在于如

何把有才智的人放在统治者的位置上去。他因此而大为称颂我们的科举取士的制度。不过他

没注意到取士的标准大有问题,所取之士的品质也就大有问题。好人出头是他的理想,他们

憧憬的是贤人政治。他怕听“拉平者”(Levellers)那一套议论,因为人有贤不肖,根本

不平等。仅管尽力拉平世间的不平等的现象,领导人才与人民大众对于文明的贡献究竟不能

等量齐观。

我接受卡赖尔的伟人学说,但是我同时强调伟人的品质。尤其是政治上的伟人责任重

大,如果他的品质稍有问题,例如轻言改革,囿于私见,涉及贪婪,用人不公,立刻就会灾

及大众,祸国殃民。所以我一面崇拜英雄,一面深厌独裁。我愿他泽及万民,不愿他成为偶

像。卡赖尔不信时势造英雄,他相信英雄造时势。我想是英雄与时势交相影响。卡赖尔受德

国菲士特(Fichte)的影响,以为一代英雄之出世涵有“神意”(“divineidea”),又受

喀尔文(Calvin)一派清教思想的影响,以为上帝的意旨在指挥英雄人物。这种想法现已难

以令人相信。

第八部书是玛克斯·奥瑞利斯(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的《沈思录》

(Meditations),这是西洋斯托亚派哲学最后一部杰作,原文是希腊文,但是译本极多,

单是英文译本自十七世纪起至今已有二百多种。在我国好像注意到这本书的人不多。我在民

国四十八年将此书译成中文,由协志出版公司印行。作者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罗马帝国的皇

帝,以皇帝之尊而成为苦修的哲学家,并且给我们留下这样的一部书真是奇事。

斯托亚派哲学涉及三个部门:物理学、论理学、伦理学。这一派的物理学,简言之,即

是唯物主义加上泛神论,与柏拉图之以理性概念为唯一真实存在的看法正相反。斯托亚派认

为只有物质的事物才是真实的存在,但是物质的宇宙之中偏存着一股精神力量,此力量以不

同的形势出现,如人,如气,如精神,如灵魂,如理性,如主宰一切的原理,皆是。宇宙是

神,人所崇奉的神祗只是神的显示。神话传说全是寓言。人的灵魂是从神那里放射出来的,

早晚还要回到那里去。主宰一切的神圣原则即是使一切事物为了全体利益而合作。人的至善

的理想即是有意识的为了共同利益而与天神合作。至于这一派的论理学则包括两部门,一是

辩证法,一是修辞学,二者都是思考的工具,不太重要。玛克斯最感兴趣的是伦理学。按照

这一派哲学,人生最高理想是按照宇宙自然之道去生活。所谓“自然”不是任性放肆之意,

而是上面说到的宇宙自然。人生除了美德无所谓善,除了罪行无所谓恶。美德有四:一为智

慧,所以辨善恶;二为公道,以便应付一切悉合分际;三为勇敢,藉以终止痛苦;四为节

制,不为物欲所役。人是宇宙的一部分,所以对宇宙整体负有义务,应随时不忘本分,致力

于整体利益。有时自杀也是正当的,如果生存下去无法善尽做人的责任。

《沉思录》没有明显的提示一个哲学体系,作者写这本书是在做反省的功夫,流露出无

比的热诚。我很响往他这样的近于宗教的哲学。他不信轮回不信往生,与佛说异,但是他对

于生死这一大事因缘却同样的不住的叮咛开导。佛示寂前,门徒环立,请示以后当以谁为

师,佛说:“以戒为师。”戒为一切修行之本,无论根本五戒、沙弥十戒、比丘二百五十

戒,以及菩萨十重四十八轻之性戒,其要义无非是克制。不能持戒,还说什么定慧?佛所斥

为外道的种种苦行,也无非是戒的延伸与歪曲。斯托亚派的这部杰作坦示了一个修行人的内

心了悟,有些地方不但可与佛说参证,也可以和我国传统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以

及“克己复礼”之说相印证。英国十七世纪剧作家范伯鲁(Vanbrugh)的《旧病复发》

(Relapse)里有一个愚蠢的花花大少浮平顿爵士(Lord Foppington),他说了一句有趣的

话:“读书乃是以别人脑筋制造出的东西以自娱。我以为有风度有身分的人可以凭自己头脑

流露出来的东西而自得其乐。”书是精神食粮。食粮不一定要自己生产,自己生产的不一定

会比别人生产的好。而食粮还是我们必不可或缺的。书像是一股洪流,是多年来多少聪明才

智的人点点滴滴的汇集而成,很难得有人能毫无凭藉的立地涌现出一部书。读书如交友,也

靠缘分,吾人有缘接触的书各有不同。我读书不多,有缘接触了几部难忘的书,有如良师益

友,获益非浅,略如上述。

书房

梁实秋

书房,多么典雅的一个名词!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个书香人家。书香是与铜臭相对待

的。其实书未必香,铜亦未必臭。周彝商鼎,古色斑烂,终日摩娑亦不觉其臭,铸成钱币才

沾染市侩味,可是不复流通的布帛刀错又常为高人赏玩之资。书之所以为香,大概是指松烟

油墨印上了毛边连史,从不大通风的书房里散发出来的那一股怪味,不是桂馥兰薰,也不是

霉烂馊臭,是一股混合的难以形容的怪味。这种怪味只有书房里才有,而只有士大夫人家才

有书房。书香人家之得名大概是以此。

寒窗之下苦读的学子多半是没有书房,囊萤凿壁的就更不用说。所以对于寒苦的读书

人,书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豪华神仙世界。伊士珍《琅嬛记》:“张华游于洞宫,遇一人引

至一处。别是天地,每室各有奇书,华历观诸室书,皆汉以前事,多所未闻者,问其地,

曰:‘琅嬛福地也。’”这是一位读书人希求冥想一个理想的读书之所,乃托之于神仙梦

境。其实除了赤贫的人饔飧不继谈不到书房外,一般的读书人,如果肯要一个书房,还是可

以好好布置出一个来的。有人分出一间房子养来亨鸡,也有人分出一间房子养狗,就是匀不

出一间做书房。我还见过一位富有的知识分子,他不但没有书房,也没有书桌,我亲见他的

公子趴在地板上读书,他的女公子用一块木板在沙发上写字。

一个正常的良好的人家,每个孩子应该拥有一个书桌,主人应该拥有一间书房。书房的

用途是庋藏图书并可读书写作于其间,不是用以公开展览藉以骄人的。“丈夫拥有万卷书,

何假南面百城!”这种话好像是很潇洒而狂傲,其实是心尚未安无可奈何的解嘲语,徒见其

不丈夫。书房不在大,亦不在设备佳,适合自己的需要便是。局促在几尺宽的走廊一角,只

要放得下一张书桌,依然可以作为一个读书写作的工厂,大量出货。光线要好,空气要流

通,红袖添香是不必要的,既没有香,“素腕举,红袖长”反倒会令人心有别注。书房的大

小好坏,和一个读书写作的成绩之多少高低,往往不成正比例。有好多著名作品是在监狱里

写的。

我看见过的考究的书房当推宋春舫先生的楬木庐为第一,在青岛的一个小小的山头上,

这书房并不与其寓邸相连,是单独的一栋。环境清幽,只有鸟语花香,没有尘嚣市扰。《太

平清话》:“李德茂环积坟籍,名曰书城。”我想那书城未必能和楬木庐相比。在这里,所

有的图书都是放在玻璃柜里,柜让人高,但不及栋。我记得藏书是以法文戏剧为主。所有的

书都是精装,不全是buckram(胶硬粗布),有些是真的小牛皮装订(half calf,ooze

calf,etc),烫金的字在书脊上排着队闪闪发亮。也许这已经超过了书房的标准,微近于

藏书楼的性质,因为他还有一册精印的书目,普通的读书人谁也不会把他书房里的图书编目。

周作人先生在北平八道湾的书房,原名苦雨斋,后改为苦茶庵,不离苦的味道。小小的

一幅横额是沈尹默写的。是北平式的平房,书房占据了里院上房三间,两明一暗。里面一间

是知堂老人读书写作之处,偶然也延客品茗,几净窗明,一尘不染。书桌上文房四宝井然有

致。外面两间像是书库,约有十个八个书架立在中间,图书中西兼备,日文书数量很大。真

不明白苦茶庵的老和尚怎么会掉进了泥淖一辈子洗不清!

闻一多的书房,和闻一多先生的书桌一样,充实、有趣而乱。他的书全是中文书,而且

几乎全是线装书。在青岛的时候,他仿效青岛大学图书馆庋藏中文图书的办法,给成套的中

文书装制蓝布面,用白粉写上宋体字的书名,直立在书架上。这样的装备应该是很整齐可

观,但是主人要作考证,东一部西一部的图书便要从书架上取下来参加獭祭的行列了,其结

果是短榻上、地板上。唯一的一把木根雕制的太师椅上,全都是书。那把太师椅玲珑帮硬,

可以入画,不宜坐人,其实亦不宜于堆书,却是他书斋中最惹眼的一个点缀。

潘光旦在清华南院的书房另有一种情趣。他是以优生学专家的素养来从事我国谱牒学研

究的学者,他的书房收藏这类图书极富。他喜欢用书槴,那就是用两块木板将一套书夹起

来,立在书架上。他在每套书系上一根竹制的书签,签上写着书名。这种书签实在很别致,

不知杜工部《将赴草堂途中有作》所谓“书签药里封尘网”的书签是否即系此物。光旦一直

在北平,失去了学术研究的自由,晚年丧偶,又复失明,想来他书房中那些书签早已封尘网

了!

汗牛充栋,未必是福。丧乱之中,牛将安觅?多少爱书的人士都把他们苦心聚集的图书

抛弃了,而且再也鼓不起勇气重建一个像样的书房。藏书而充栋,确有其必要,例如从前我

家有一部小字本的图书集成,摆满上与梁齐的靠着整垛山墙的书架,取上层的书须用梯子,

爬上爬下很不方便,可是充栋的书架有时仍是不可少。我来台湾后,一时兴起,兴建了一个

连在墙上的大书架,邻居绸缎商来参观,叹曰:“造这样大的木架有什么用,给我摆列绸缎

尺头倒还合用。”他的话是不错的,书不能令人致富。书还给人带来麻烦,能像郝隆那样七

月七日在太阳底下晒肚子就好,否则不堪衣食之扰,真不如尽量的把图书塞入腹笥,晒起来

方便,运起来也方便。如果图书都能作成“显微胶片”纳入腹中,或者放映在脑子里,则书

房就成为不必要的了。

同学

梁实秋

同学,和同乡不同。只要是同一乡里的人,便有乡谊。同学则一定要有同窗共砚的经

验,在一起读书,在一起淘气,在一起挨打,才能建立起一种亲切的交情,尤其是日后回忆

起来,别有一番情趣。纵不曰十年窗下,至少三、五年的聚首总是有的。从前书房狭小,需

要大家挤在一个窗前,窗间也许著一鸡笼,所以书房又名曰鸡窗。至于帮硬死沉的砚台,大

家共用一个,自然是经济合理。

自有学校以来,情形不一样了。动辄几十人一班,百多人一级,一批一批的毕业,像是

蒸锅铺的馒头,一屉一屉的发售出去。他们是一个学校的毕业生,毕业的时间可能相差几十

年。祖父和他的儿孙可能是同一学校毕业,但是不便称为同学。彼此相差个十年八年的,在

同一学校里根本没有碰过头的人,只好勉强解嘲自称为先后同学了。

小时候的同学,几十年后还能知其下落的恐怕不多。我小学同班的同学二十余人,现在

记得姓名的不过四、五人。其中年龄较长身材最高的一位,我永远不能忘记,他脑后半长的

头发用红头绳紧密扎起的小辫子,在脑后挺然翘起,像是一根小红萝卜。他善吹喇叭,毕业

后投步军统领门当兵,在“堆子”前面站岗,拄着上刺刀的步枪,满神气的。有一位满脸疙

瘩噜嗦,大家送他一个绰号“小炸丸子”,人缘不好,偏爱惹事,有一天犯了众怒,几个人

把他抬上讲台,按住了手脚,扯开他的裤带,每个人在他裤裆里吐一口唾液!我目睹这惊人

的暴行,难过很久。又有一位好奇心强,见了什么东西都喜欢动手,有一天迟到,见了老师

为实验冷缩热涨的原理刚烧过的一只铁球,过去一把抓起,大叫一声,手掌烫出一片的溜浆

大泡。功课最好写字最工的一位,规行矩步,主任老师最赏识他,毕业后,于某大书店分行

由学徒做到经理。再有一位由办事员做到某部司长。此外则人海茫茫,我就都不知其所终了。

有人成年之后怕看到小时候的同学,因为他可能看见过你一脖子泥、鼻涕过河往袖子上

抹的那副脏相,他也许看见过你被罚站、打手板的那副窘相。他知道你最怕人知道你的乳

名,不是“大和尚”就是“二秃子”,不是“栓子”就是“大柱子”,他会冷不防的在大庭

广众之中猛喊你的乳名。使你脸红。不过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小时候嬉嬉闹闹,天真

率直,那一段纯稚的光景已一去而不可复得,如果长大之后还能邂逅一两个总角之交,勾起

童时的回忆,不也快慰生平么?

我进了中学便住校,一住八年。同学之中有不少很要好的,友谊保持数十年不坠,也有

因故翻了脸扭过脖子的。大多数只是在我心中留下一个面貌謦欬的影子。我那一级同学有

八、九十人,经过八年时间的淘汰过滤,毕业时仅得六、七十人,而我现在记得姓名的约六

十人。其中有早夭的,有因为一时糊涂顺手牵羊而被开除的,也有不知什么原故忽然辍学

的,而这剩下的一批,毕业之后多年来天各一方,大概是“动如参与商”了。我三十八年来

台湾,数同级的同学得十余人,我们还不时的杯酒聊欢,恰满一桌。席间,无所不谈。谈起

有一位绰号“烧饼”,因为他的头扁而圆,取其形似。在体育馆中他翻双杠不慎跌落,旁边

就有人高呼:“留神芝麻掉了!”烧饼早已不在,不死于抗战之时,而死于胜利之日,不死

于敌人之手,而死于同胞之刀,谈起来大家无不欷歔。又谈起一位绰号“臭豆腐”,只因他

上作文课,卷子上涂抹之处太多,东一团西一块的尽是墨猪,老师看了一皱眉头说:“你写

的是什么字,漆黑一块块的,像臭豆腐似的!”哄堂大笑,(北方的臭豆腐是黑色的,方方

的小块)于是臭豆腐的绰号不胫而走。如今大家都做了祖父,这样的称呼不雅,同人公议,

摘除其中的一个臭字,简称他为豆腐,直到如今。还有一位绰号叫“火车头”,因为他性偏

急,出语如连珠炮,气咻咻,唾沫飞溅,作事横冲直撞,勇猛向前,所以赢得这样的一个绰

号,抗战期间不幸死于日寇之手。我们在台的十几个同学,轮流做东,宴会了十几次,以后

便一个个的凋谢,溃不成军,凑不起一桌了。

同学们一出校门,便各奔前程。因修习的科目不同,活动的范围自异。风云际会,拖青

纡紫者有之;踵武陶朱,腰缠万贯者有之;有一技之长,出人头地者有之;而座拥皋比,以

至于吃不饱饿不死者亦有之。在校的时候,品学俱佳,头角峥嵘,以后未必有成就。所谓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确是不刊之论。不过一向为人卑鄙投机取巧之辈,以后无论如何

翻云覆雨,也逃不过老同学的法眼。所以有些人回避老同学惟恐不及。

杜工部漂泊西南的时候,叹老嗟贫,咏出“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的句

子。那个“自”字好不令人惨然!好像是衮衮诸公裘马轻肥,就是不管他“一家都在秋风

里”。其实同学少年这一段交谊不攀也罢。“衣敝温袍,与衣狐貉者立”,纵然不以为耻,

可是免不了要看人的嘴脸。

谈友谊

作者:梁实秋

朋友居五伦之末,其实朋友是极重要的一伦。所谓友谊实即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良好的关

系,其中包括了解、欣赏、信任、容忍、牺牲……诸多美德。如果以友谊作基础,则其他的

各种关系如父子夫妇兄弟之类均可圆满地建立起来。当然父子兄弟是无可选择的永久关系,

夫妇虽有选择余地,但一经结合便以不再仳离为原则,而朋友则是有聚有散可合可分的。不

过,说穿了,父子夫妇兄弟都是朋友关系,不过形式性质稍有不同罢了。严格地讲,凡是充

分具备一个好朋友的人,他一定也是一个好父亲、好儿子、好丈夫、好妻子、好哥哥、好弟

弟。反过来亦然。

我们的古圣先贤对于交友一端是甚为注重的。《论语》里面关于交友的话很多。在西方

亦是如此。罗马的西塞罗有一篇著名的《论友谊》。法国的蒙田、英国的培根、美国的爱默

生,都有论友谊的文章。我觉得近代的作家在这个题目上似乎不大肯费笔墨了。这是不是叔

季之世友谊没落的象征呢?我不敢说。

古之所谓“刎颈交”,陈义过高,非常人所能企及。如Damon与Pythias,

David与Jonathan,怕也只是传说中的美谈吧。就是把友谊的标准降低一些,

真正能称得起朋友的还是很难得。试想一想,如有银钱经手的事,你信得过的朋友能有几

人?在你蹭蹬失意或疾病患难之中还肯登门拜访乃至雪中送炭的朋友又有几人?你出门在外

之际对于你的妻室弱媳肯加照顾而又不照顾得太多者又有几人?再退一步,平素投桃报李,

莫逆于心,能维持长久于不坠者,又有几人?总角之交,如无特别利害关系以为维系,恐怕

很难在若干年后不变成为路人。富兰克林说:“有三个朋友是最忠实可靠的——老妻,老狗

和现款。”妙的是这三个朋友都不是朋友。倒是亚里斯多德的一句话最干脆:“我的朋友们

啊!世界上根本没有朋友。”这句话近于愤世嫉俗,事实上世界上还是有朋友的,不过虽然

无需打着灯笼去找,却是像沙里淘金而且还需要长时间地洗炼。一旦真铸成了友谊,便会金

石同坚,永不退转。

大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臭味相投,方能永以为好。交朋友也讲究门当户对,纵不像

九品中正那么严格,也自然有个界线。“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于“自轻

肥”之余还能对着往日的旧游而不把眼睛移到眉毛上边去么?汉光武容许严子陵把他的大腿

压在自己的肚子上,固然是雅量可风,但是严子陵之毅然决然地归隐于富春山,则尤为知

趣。朱洪武写信给他的一位朋友说:“朱元璋作了皇帝,朱元璋还是朱元璋……”话自管说

得很漂亮,看看他后来之诛戮功臣,也就不免令人心悸。人的身心构造原是一样的,但是一

入宦途,可能发生突变。孔子说,无友不如己者。我想一来只是指品学而言,二来只是说不

要结交比自己坏的,并没有说一定要我们去高攀。友谊需要两造,假如双方都想结交比自己

好的,那就永远交不起来。

好像是王尔德说过,“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是不可能有友谊存在的。”就一般而

论,这话是对的,因为如有深厚的友谊,那友谊容易变质,如果不是心心相印,那又算不得

是友谊。过犹不及,那分际是很难把握的。忘年交倒是可能的。弥衡年未二十,孔融年已五

十,便相交友,这样的例子史不绝书。但似乎以同性为限。并且以我所知,忘年交之形成固

有赖于兴趣之相近与互相之器赏,但年长的一方面多少需要保持一点童心,年幼的一方面多
梁实秋美文八篇 英语美文短篇

少需要显着几分老成。老气横秋则令人望而生畏,轻薄儇佻则人且避之若浼。单身的人容易

交朋友,因为他的情感无所寄托,漂泊流离之中最需要一个一倾积愫的对象,可是等他有红

袖添香稚子候门的时候,心境就不同了。

“君子之交淡若水”,因为淡所以不腻,才能持久。“与朋友交,久而敬之。”敬就是

保持距离,也就是防止过分的亲昵。不过“狎而敬之”是很难的。最要注意的是,友谊不可

透支,总要保留几分。MarkTwain说:“神圣的友谊之情,其性质是如此的甜蜜、

稳定、忠实、持久。可以终身不渝,如果不开口向你借钱。”这真是慨而言之。朋友本有通

财之谊,但这是何等微妙的一件事!世上最难望的事是借出去的钱,一般人为最倒霉的事幼

莫过于还钱。一牵涉到钱,恩怨便很难清算得清楚,多少成长中的友谊都被这阿堵物所戕

害!

规劝乃是朋友中间应有之义,但是谈何容易。名利场中,沆瀣一气,自己都难以明辨是

非,哪有余力规劝别人?而在对方则又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谁又愿意别人批他的逆鳞?规劝

不可当着第三者的面前行之,以免伤他的颜面,不可在他情绪不宁时行之,以免逢彼之怒。

孔子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我总以为劝善规过是友谊的消极的作用。友谊之乐

是积极的。只有神仙和野兽才喜欢孤独,人是要朋友的。“假如一个人独自升天,看见宇宙

的大观,群星的美丽,他并不能感到快乐,他必要找到一个人向他述说他所见的奇景,他才

能快乐。”共享快乐,比共受患难,应该是更正常的友谊中的趣味。

寂寞

作者:梁实秋

寂寞是一种清福。我在小小的书斋里,焚起一炉香,袅袅的一缕烟线笔直地上升,一直

戳到顶棚,好像屋里的空气是绝对的静止,我的呼吸都没有搅动出一点波澜似的。我独自暗

暗地望着那条烟线发怔。屋外庭院中的紫丁香还带着不少嫣红焦黄的叶子,枯叶乱枝的声响

可以很清晰地听到,先是一小声清脆的折断声,然后是撞击着枝干的磕碰声,最后是落到空

阶上的拍打声。这时节,我感到了寂寞。在这寂寞中我意识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

立的存在。这种境界并不太易得,与环境有关,更与心境有关。寂寞不一定要到深山大泽里

去寻求,只要内心清净,随便在市廛里,陋巷里,都可以感觉到一种空灵悠逸的境界,所谓

“心远地自偏”是也。在这种境界中,我们可以在想象中翱翔,跳出尘世的渣滓,与古人同

游。所以我说,寂寞是一种清福。

在礼拜堂里我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在伟大庄严的教堂里,从彩色玻璃窗透进一股不很明

亮的光线,沉重的琴声好像是把人的心都洗淘了一番似的,我感到了我自己的渺小。这渺小

的感觉便是我意识到我自己存在的明证。因为平常连这一点点渺小之感都不会有的!

我的朋友肖丽先生卜居在广济寺里,据他告诉我,在最近一个夜晚,月光皎洁,天空如

洗,他独自踱出僧房,立在大雄宝殿的石阶上,翘首四望,月色是那样的晶明,蓊郁的树是

那样的静止,寺院是那样的肃穆,他忽然顿有所悟,悟到永恒,悟到自我的渺小,悟到四大

皆空的境界。我相信一个人常有这样的经验,他的胸襟自然豁达寥廓。

但是寂寞的清福是不容易长久享受的。它只是一瞬间的存在。世界有太多的东西不时的

提醒我们,提醒我们一件煞风景的事实:我们的两只脚是踏在地上的呀!一只苍蝇撞在玻璃

窗上挣扎不出去,一声“老爷太太可怜可怜我这个瞎子吧”,都可以使我们从寂寞中间一头

栽出去,栽到苦恼烦躁的漩涡里去。至于“催租吏”一类的东西打上门来,或是“石壕吏”

之类的东西半夜捉人,其足以使人败兴生气,就更不待言了。这还是外界的感触,如果自己

的内心先六根不净,随时都意马心猿,则虽处在最寂寞的境地里,他也是慌成一片,忙成一

团,六神无主,暴跳如雷,他永远不得享受寂寞的清福。

如此说来,所谓寂寞不即是一种唯心论,一种逃避现实的现象吗?也可以说是。一个高

韬隐遁的人,在从前的社会里还可以存在,而且还颇受人敬重,在现在的社会里是绝对的不

可能。现在似乎只有两种类型的人了,一是在现实的泥溷中打转的人,一是偶然也从泥溷中

昂起头来喘口气的人。寂寞便是供人喘息的几口新空气。喘几口气之后还得耐心地低头钻进

泥溷里去。所以我对于能够昂首物外的举动并不愿再多苛责。逃避现实,如果现实真能逃

避,吾寤寐以求之!有过静坐经验的人该知道,最初努力把握着自己的心,叫它什么也不

想,而是多么困难的事!那是强迫自己入于寂寞的手段,所谓参禅入定完全属于此类。我所

赞美的寂寞,稍异于是。我所谓的寂寞,是随缘偶得,无需强求,一刹间的妙悟也不嫌短,

失掉了也不必怅惘。但是我有一刻寂寞,我要好好地享受它。

梁实秋语录

生吞活剥

外国的风俗永远是有趣的,因为异国情调总是新奇的居多。新奇就有趣。不过若把异国

情调生吞活剥地搬到自己家里来,身体力行,则新奇往往变成为桎梏,有趣往往变成为肉

麻。基于这种道理,很有些人至今喝茶并不加白糖与牛奶。

──《雅舍小品·洋罪》

诗难卖

诗不能卖钱。一首新诗,如拈断数根须即能脱稿,那成本还是轻的,怕的是像牡蛎肚里

的一颗明珠,那本是一块病,经过多久的滋润涵养才能磨练孕育成功,写出来到哪里去找顾

主?

──《雅舍小品·诗》

病中温情

鲁迅死前遗言“不饶怒人,也不求人饶恕。”那种态度当然也可备一格。不似鲁迅那般

伟大的人,便在体力不济时和人类容易妥协。我僵卧了许多天之后,看着每个人都有人性,

觉得这世界还是可留恋的。不过我在体温脉搏都快恢复正常时,又故态复萌,眼睛里揉不进

沙子了。

──《雅舍小品·病》

自由人

“褴褛的衣衫,是贫穷的罪过,却是乞丐的袍褂,他的职业的优美的标识,他的财产,

他的礼服,他公然出现于公共场所的服装。……没有人肯过问他的宗教或政治倾向。他是世

界上唯一的自由人。”话虽如此,谁不到山穷水尽谁也不肯做这样的自由人。只有一向做神

仙的,如李铁拐和济公之类,游戏人间的时候,才肯短期的化身为一个乞丐。

──《雅舍小品·乞丐》

柔韧之妙

莎士比亚有一名句:“‘脆弱’呀,你的名字叫做‘女人!’”但这脆弱,并不永远使

女人吃亏。越是柔韧的东西越不易摧折。

──《雅舍小品·女人》

高峰

譬如登临,人到中年像是攀跻到了最高峰。回头看看,一串串的小伙子正在“头也不回

呀汗也不揩”的往上爬。再仔细看看,路上有好多块绊脚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脸肿,有

好多处陷阱,使自己做了若干年的井底蛙。……这种种景象的观察,只有站在最高峰上才有

可能。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雅舍小品·中年》

陈酿

我看见过一些得天独厚的男男女女,年轻的时候愣头愣脑的,浓眉大眼,生僵挺硬,像

是一些又青又涩的毛桃子,上面还带着挺长的一层毛。他们是未经琢磨过的璞石。可是到了

中年,他们变得润泽了,容光焕发,脚底下像是有了弹簧,一看就知道是内容充实的。他们

的生活像是在饮窖藏多年的陈酿,浓而芳冽!对于他们,中年没有悲哀。

──《雅舍小品·中年》

鸟的苦闷

从前我常见提笼架鸟的人,清早在街上溜达(现在这样有闲的人少了)。我感觉兴味的

不是那人的悠闲,却是那鸟的苦闷。……鸟到了这种地步,我想它的苦闷,大概是仅次于粘

在胶纸上的苍蝇,它的快乐,大概是仅优于在标本室里住着罢?

──《雅舍小品·鸟》

不老

理想的退休生活就是真正的退休,完全摆脱赖以糊口的职务,作自己衷心所愿意作的

事。有人八十岁才开始学画,也有人五十岁才开始写小说,都有惊人的成就。“狗永远不会

老得到了不能学新把戏的地步。”何以人而不如狗乎?

──《雅舍小品续集·退休》

生气

希腊哲学家哀皮克蒂特斯说:“计算一下你有多少天不曾生气。在从前,我每天生气;

有时每隔一天生气一次;后来每隔三四天生气一次;如果你一连三十天没有生气,就应该向

上帝献祭表示感谢。”减少生气的次数便是修养的结果。

──《雅舍小品续集·怒》

破落户

每一个破落户都可以拿了几件旧东西来,这是不足为奇的事。国家亦然。多少衰败的古

国都有不少的古物,可以令人惊羡,欣赏,感慨,唏嘘!

──《雅舍小品续集·旧》

沉默

有道之士,对于尘劳烦恼早已不放在心上,自然更能欣赏沉默的境界。这种沉默,不是

话到嘴边再咽下去,是根本没话可说,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尊在灵山会上,拈

华示众,众皆寂然,惟迦叶破颜微笑,这会心向笑胜似千言万语。

──《雅舍小品续集·沉默》

会心的微笑

“蒙娜丽莎”的微笑,即是微笑,笑得美,笑得甜,笑得有味道,但是我们无法追问她

为什么笑,她笑的是什么。……会心的微笑,只能心领神会,非文章词句所能表达。

──《雅舍小品续集·读画》

能造树么?

又有一位诗人名Kilmer,他有一首著名的小诗──《树》,有人批评说那首诗是“坏

诗”,我倒不觉得怎么坏,相反的“诗是像我这样的傻瓜做的,只有上帝才能造出一棵

树”,这两行诗颇有一点意思。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侈言创造,你能造出一棵树来么?

──《雅舍小品续集·树》

有情树

我曾面对着树生出许多非非之想,觉得树虽不能言,不解语,可是它也有生老病死,它

也有荣枯,它也晓得传宗接代,它也应该算是“有情”。……总之,树是活的,只是不会走

路,根扎在哪里便住在哪里,永远没有颠沛流离之苦。

──《雅舍小品续集·树》

吃一行恨一行

有人只看见和尚吃馒头,没看见和尚受戒,遂生羡慕别人之心,以为自己这一行只有苦

没有乐,不但自己唉声叹气,恨自己选错了行,还会谆谆告诫他的子弟千万别再做这一行。

这叫做“吃一行,恨一行”。

──《雅舍散文二集·流行的谬论》

无斧凿痕

艺术与自然本是相对的名词。凡是艺术皆是人为的。西谚有云:Ars est celare artem

(真艺术不露人为的痕迹),犹如吾人所谓“无斧凿痕”。

──《雅舍散文二集·盆景》

戕害生机

我看过一些盆景,铅铁丝尚未除去,好像是五花大绑,即或已经解除,树皮上也难免皮

开肉绽的疤痕。这样艺术的制作,对于植物近似戕害生机的桎梏。我常在欣赏盆景的时候,

联想到在游艺场中看到的一个患侏儒症的人,穿戴齐整的出现在观众面前,博大家一笑。又

联想到从前妇女的缠足,缠得趾骨弯折,以成为三寸金莲,作摇曳婀娜之态!

──《雅舍散文二集·盆景》

天性

古圣先贤,无不劝孝。其实孝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也是自然的,否则劝亦无大效。父母

女间的相互的情爱都是天生的。不但人类如此,一切有情莫不皆然。我不大敢信禽兽之中会

有枭獍。

──《雅舍散文二集·父母的爱》

代沟

自从人有老少之分,老一代与少一代之间就有一道沟,可能是难以飞渡深沟天堑,也可

能是一步迈过的小渎阴沟,总之是其间有个界限。沟这边的人看沟那边的人不顺眼,沟那边

的人看沟这边的人不像话,也许吹胡子瞪眼,也许拍桌子卷袖子,也许口出恶声,也许真个

的闹出命案,看双方的气质和修养而定。

──《雅舍小品三集·代沟》

福到了

暴发户对于室内装潢是相当考究的。进得门来,迎面少不得一个特大号的红地洒金的福

字斗方,是倒挂历着的,表示福到了。如果一排五个斗方,当然更好,那些是五福临门。

──《雅舍小品三集·暴发户》

大主意自己拿

人,诚如波斯诗人莪谟伽耶玛所说,来不知从何处来,去不知向何处去,来时并非本

愿,去时亦未征得同意,胡里胡涂地在世间逗留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内,我们是以心为形役

呢?还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还是参究生死直超三界呢?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

《秋室杂文·谈时间》

人需友谊

只有神仙与野兽才喜欢孤独,人是要朋友的。

──《秋室杂文·谈友谊》

朋友

富兰克林说:“有三个朋友是忠实可靠的──老妻,老狗与现款。”妙的是这三个朋友

都不是朋友。倒是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最干脆:“我的朋友啊!世界上根本没有朋友。”这

些话近于愤世嫉俗,事实上世界里还是有朋友的,不过虽然无需打着灯笼去找,却是像沙里

淘金而且还需要长时间地洗炼。一旦真铸成了友谊,便会金石同坚,永不退转。

──《秋室杂文·谈友谊》

止痛片

其实哪一个人在人生的坎坷的路途上不有过颠踬?哪一个不再憧憬那神圣的自由的快乐

的境界?不过人生的路途就是这个样子,抱怨没有用,逃避不可能,想飞也只是一个梦想。

人作画是现实的,现实的人生还需要现实的方法去处理。偶然作个白昼梦,想入非非,任想

象去驰骋,获得一进的慰安,当然亦无不可,但是这究竟只是一时有效的镇定剂,可以暂止

痛,但不根本治疗。

──《谈徐志摩》

蔷薇与荆棘

人生的路途,多少年来就这样地践踏出来了,人人都循着这路途走,你说它是蔷薇之路

也好,你说它是荆棘之路也好,反正你得乖乖地把它走完。

──《谈徐志摩》



人从小到老都是一直在玩,不过玩具不同。小时候玩假刀假枪,长大了服兵役便真刀真

枪;小时候一角一角地放进猪形储蓄器,长大了便一张一张支票送进银行;小时候玩“过家

家”,“搀新娘子”,长大了便真个的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有人玩笔杆,有人玩钞票,有人

玩古董,有人玩政治,都是玩。

──《西雅图杂记·模型》

梁实秋简介:

梁实秋(1903.1.-1987.11.3)原籍浙江杭县,生于北京。学名梁治华,字实秋,一度以秋郎、子佳为笔名。

1915年秋考入清华学校。在该校高等科求学期间开始写作。第一篇翻译小说《药商的妻》1920年9月发表于《清华周刊》增刊第6期。第一篇散文诗《荷水池畔》发表于1921年5月28日《晨报》第7版。1923年毕业后赴美留学,1926年回国任教于南京东南大学。第二年到上海编缉《时事新报》副刊《青光》,同时与张禹九合编《苦茶》杂志。不久任暨南大学教授。

最初他崇尚浪漫主义,发表不少诗作。在美国哈佛大学研究院学习时受新人文主义者白壁德影响较深。他的代表性论文《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1926年在《晨报副镌》发表,认为中国新文学存在浪漫主义混乱倾向,主张在理性指引下从普遍的人性出发进行文学创作。1930年,杨振声邀请他到青岛大学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长。1932年到天津编《益世报》幅刊《文学周刊》。1934年应聘任北京大学研究教授兼外文系主任。1935年秋创办《自由评论》,先后主编过《世界日报》副刊《学文》和《北平晨报》副刊《文艺》。

七七事变,离家独身到后方。1938年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到重庆编译馆主持翻译委员会并担任教科书编辑委员会常委,年底开始编辑《中央日报》副刊《平明》。抗战胜利后回北平任师大英语系教授。1949年到台湾,任台湾师范学院(后改师范大学)英语系教授,后兼系主任,再后又兼文学院长。1961年起专任师大英语研究所教授。1966年退休。

40岁以后着力较多的是散文和翻译。散文代表作《雅舍小品》从1949年起20多年共出4辑。30年代开始翻译莎士比亚作品,持续40载,到1970年完成了全集的翻译,计剧本37册,诗3册。晚年用7年时间完成百万言著作《英国文学史》。

梁实秋散文集文人散文与学者散文的特点于一体,旁征博引,内蕴丰盈,行文崇尚简洁,重视文调,追求“绚烂之极趋于平淡”的艺术境界及文调雅洁与感情渗入的有机统一。且因洞察人生百态,文笔机智闪烁,谐趣横生,严肃中见幽默,幽默中见文采。晚年怀念故人、思恋故土的散文更写得深沉浓郁,感人至深。

著作书目:

《冬夜草儿评论》(评论)与闻一多合著,1923(自费刊印)

《浪漫的与古典的》(评论集)1927,新月

《骂人的艺术》(杂文集)1927,新月

《文学的纪律》(评论集)1928,新月

《偏见集》(评论集)1934,台.正中

《约翰孙》(评论)1934,商务

《雅舍小品》(散文集)1949,台.正中

《实秋自选集》1954,台北胜利书局

《谈徐志摩》(散文)1958,远东

《梁实秋选集》1961,台北新陆出版社

《清华八年》(散文)1962,重光

《秋室杂文》1963,文星

《文学因缘》(散文)1964,文星

《谈闻一多》(散文)1967,传记文学

《秋室杂忆》(散文)1969,传记文学

《略谈中西文化》1970,台北进学书局

《实秋杂文》1970,仙人掌

《关于鲁迅》1970,台北爱眉出版社

《实秋文存》1971,蓝灯

《西雅图杂记》(散文)1972,远东

《雅舍小品续集》

1973,台.正中

《看云集》(散文)1974,志文

《槐园梦忆》(散文)1974,远东

《梁实秋自选集》

1975,黎明

《梁实秋论文学》

1978,时报

《梁实秋札记》1978,时报

《白猫王子及其他》(散文)1980,九歌

《雅舍小品》(3、4集)1982一1986,台.正中

《雅舍杂文》

1983,台.正中

《雅舍谈吃》(散文集)1986,九歌

《英国文学史》1985,台北协志工业丛书出版公司

翻译书目:

《阿伯拉与哀绿绮斯的情书》(散文集)英国密尔顿著,1928,新月

《结婚集》(短篇小说集)瑞典斯特林堡著,1930,中华

《潘彼得》(小说)英国巴利著,1930,商务

《西塞罗文录》

罗马西塞罗著,1933,商务

《职工马南传》(长篇小说)英国哀里奥特著,1932,商务

《威尼斯商人》(剧本)英国莎土比亚著,1936,商务

《奥赛罗》(剧本)英国莎士比亚著、1936,商务

《哈盂雷特》(剧本)英国莎士比亚著,1936,商务

《暴风雨》(剧本)英国莎士比亚著,

1937,商务

《吉尔菲先生之情史》1944,黄河书局

《情史》英国乔治.艾略特著,1945,重庆黄河出版社

《咆哮山庄》(长篇小说)英国

E.勃朗特著,1955,台.商务

《百兽图》英国奥威尔著,1956,台.正中

《莎士比亚戏剧集20种》

1967,文星

《雅舍译丛》(诗文集)1985,皇冠

《莎士比亚全集》(戏剧37集、诗3集)1986,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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