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缘身在此山中 简媜 相忘于江湖简媜

只缘身在此山中 简媜

第一章 行经红尘

一醒开眼,原来已离了浓咖啡也似的台北烟波。

顿然,碧空纵来一匹扬鬣飞蹄的雪驹朝我奔驰!这一惊不小!赶忙倏坐探眼,一眨,可

把眼睛眨清了,眼界霎时缩小,原来只不过是,南台湾某一个下午的堆云!

坐正之后,才看清人还在文明的跑道上逐流 逐的是车之水,那溯游的是波,溯洄的是

浪,歧出的是漩涡。而我,一个背负行囊的我,在这澎湃之中,要何等萍踪?

醒后,再怎样深锁的记忆也都是马蹄尘、车后烟!我,一个背负未来之行囊的我,该如

何行经这波涛也似的人生?如何?

要不要纵身如蒙眛的急湍,一头去撞礁石,飞碎成为散沫?

要不要胆怯就像款摆的水草,再如何的游姿都尽是原地的青春?

或者,算只是玩世不恭的寄萍,一路落花有意、流水无心!终究是弦断曲残的歌者身世

,如此只如此。

再探眼碧空的时候,眼界的边缘驰来雪驹的飞蹄,我仿佛听到仰天的长啸,对我作无上

的邀请!

若雪驹只是堆云幻象,我,亦不过是万丈红尘中的泥沤身躯!那么,何妨它褪去山脉辔

头,我解下一波九折的淋漓尘波,共遨共游?

如此一路行经,又何妨?

再一睁眼,眼前是山林掩映的小径,仿佛有叶飞声?有蝉嘶?已经向晚了,暮风催人倦

,不知道佛光山寺还有多远?真是不知!

蓦然行至石阶,正欲举步,迎面有师父而来,就姑且问个路,却闻道:“你们自何方来

?”

自何方来?!这话这么心惊,我想起一路行经了许久,那雪驹云蹄呢?那水波萍迹呢?

一时心里害怕,因为不知道自何方来?

错身而过了,才猛然想起还未回答他,一回头正欲说:宜兰,宜兰来的,却又心酸。不

是的,不是的,明明知道不是这个回答!

未入山门身是客,随云随波随泥沤;

甫入山门身是谁?问天问地问乾坤?

一样的日月,却异般心情,我心愿是一个无面目的人,来此问清自己的面目。

能不能识得佛光山的真面目,我不敢说了,但真的在随思随喜,只缘身在此山中。

第二章 山水之欸乃

清晨,薄如蝉翼的清晨,我不敢贸然去踩径旁一宿的躺叶,怕脆碎的声音太响,惊

破这一匹尚未卷收的蝉纱。

深深地吸吮,沁入了山之闺女那冰清的体温,我不敢贸然地倾吐,怕隔夜的浊气污染了

这灵秀的山间。

夹径,接引佛依然以不倦不懈的手,日夜垂念那迷了津渡的众生。我停伫、问讯,观他

那不曾阖的眼,觉念他是这山这水这世间唯一的清醒者。而此时,醒着,看我,只不过

一个愚昧的路人,敢来迢迢领这份山水之情。

迎坡之后,竹如帘。不是风动,也不是心动,是帘上湘绣的竹叶不自觉地在翻梦。是否

,有那样的灵犀与我相契,同梦游这山林的曲折?

凭栏,才知“登高可以望远”不是古人诗句,而是每一个欲归的心灵的高度!那山邈邈

,如玉石镇了这世间的晨、夜,那茫茫的,是不是一匹清水要洗儿女情痴?

正凝眸,从山的背后探起一条光芒,慢慢地攀起山尖,仿佛还不及扑尘,便滑落了时间

这块裹帕,向人间掷来一颗七眩宝珠!一时,宝珠的颜色溶着,渲染出满幅的山水画彩



高屏溪的身姿灵活起来,一如醒来的白蛇。溪太长,身子就止不住要婀娜,柔媚似的秀

发,又安稳如绢帛。

山在水里,日又在山上,便倾倒了一筐金屑,浮动于水中。我正痴想,这不小心跌落的

金屑该如何淘洗时,一叶扁舟划过。不见有钓竿,也不见有竹篓,过眼时,便被他拾去

许多沙金。而他仍是悠悠一撑而过,仿佛不知自己沾染了一身金屑,真是得“无得之得

”!这溪水顿时成了一部金刚经,而他,是好一个须菩提!我因而欣羡,他是这样富有

的人。

有鸽群回天飞去,那蝉纱果然已被卷收。远远的山头,传来打板的声音,我知道寺院的

师父们又要挑起一担的工作了。

才回身,便感觉竹叶如醒张的只只凤眼,只只把我看成一身壁上的游影。

第三章 月牙

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

夜中若渴,饮的是银瓶泻浆。

那晚,本要起身取水浇梦土,推门,却好似推进李白的房门,见他犹然举头望明月;一

时如在长安。

东上的廊壁上,走出我的身影,吓得我住步,怕只怕一脚跌落于漾漾天水!

月如钩吗?钩不钩得起沉睡的盛唐?

月如牙吗?吟不吟得出李白低头思故乡?

月如镰吗?割不割得断人间痴爱情肠?

唉!

月不曾瘦,瘦的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关雎情郎。

月不曾灭,灭的是诸行无常。

山中一片寂静,不该独醒。

推门。

若有眠,枕的是月。

第四章 莲众

早晨,闲步宝桥过,有晨雾渺渺,有竹风徐徐,有莲韵隐隐,有水声潺潺!

宝桥,架起这边儿的清风,那边儿的朗月,架起天上的云影,水中的莲姿,我,合四方

而立。

就如此步入一个清净境界,与莲独对。

许多时候,有一种特殊的属于自然的特质,在深深追寻我,让我于晨光月影之中,感受

到那个本然的自我,仿佛正破过许多尘埃泥垢的沉积,正深深地在对我微笑,对大地微

笑;从这样的晨光花影中回醒时,再凝眸望芸芸众生,总是通身升起一个心愿,愿将自

己凝聚成一道甘泉,向人间尘土奔洒而去。

是不是莲华也有无限心愿,不止欲渡晨夜,更希望托掌如宝筏,渡一双双泪干过的眼,

到那清凉的浓荫彼岸!

我心悦于这样的宁谧,便深深走入莲华的世界。

从佛本行集经卷三的扉页落下七茎优钵罗华之后,云童子仿佛也来到宝桥,跂足探桥下

绿水,只有一圈一圈的圆叶随波,翻姿成半,却已不见一朵朵托水而憩的莲。宝桥的那

端,走来了一位清秀的青衣婢子,原来是贤者,手中正捧着七朵莲华,与一只陶瓶,要

到桥下取水,好一阵清香而来,及她款款的莲步!云童子眼睛一亮,上前有礼趋请,那

贤者出语清脆:

“自然是要供养燃灯世尊的啊!”

云童子请求着:“姐姐,我这儿恰有五百钱,我跑累了整座城整片林子池塘,也找不到

一支莲!姐姐,您愿不愿成全我,舍给我五茎莲华?”

青衣婢子低头俯视手中的莲,犹有睡露点点,一缕清香幽幽,她问道:“这位童子,您

买莲华,要做些什么啊?”

云童子躬身一揖:“姐姐,我今日就实在向您说了:如来出世,难见难逢,我听闻燃灯

世尊要来这莲华城说法教化,心里无限欢喜,便想买莲华恭敬供养,种诸善根,为未来

世求成无上正等正觉!姐姐,您可愿成全我供佛的心?”

贤者连忙回礼,便缓缓地说:“我观您,内心智慧,外貌威仪,如此勇壮刚强,又有一

片爱法精进的诚心,您一定会得成无上正等正觉的!您可愿意许我一个请求?”

云童子关切地问:“姐姐,您请吩咐!”

贤者的脸上泛起了一酡微红,但她的眸子闪烁着更晶莹的光芒:“您可愿意许我,在您

未得圣道之前,生生世世,做您的妻子 若您得道,我亦剃度出家,做您的弟子。若您

许我,这五茎莲华,便亲手与您!”

云童子迟迟接扶那捧花的手,一脸怜惜:“姐姐,我今发愿求于菩提,乃为了救济一切

众生;若有人来索我的妻子,我亦应布施。您若一心爱恋着我,那么我为众生割舍的心

愿便不成了,您能在那时,不阻难我的布施?”

贤者礼拜而答:“若有人,来向您乞求我的身命,我也不生悭贪之心,又何况男女及财

物?”

云童子俯身扶起:“如是!如是!来生来世,您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妻!!”

童子持受五茎莲华,与她相对无言,便欲告别。贤者又将手中的莲华,递送到他手上:

“这两茎,让我布施给您,一支是您,一支是我,同作未来因缘!”

合卷!空荡荡的宝桥上,已走过几世几劫的因缘?日已在竹梢,醺红如醉,是不是也为

甫时的一席话感动?

我俯身而探,好一池塘莲华大醒,雪白的粉红的,却不知哪五茎是“生生世世为我妻子

”,哪两茎又是“同作未来因缘”。

只知,醒着的一朵朵,好似一桩桩的无限心愿!

第五章 天泉

所以,第一声雷乍响时,我心便似虚谷震撼!

好一阵奔腾的雨,这山顿时成了一匹大瀑布,泉源自天!

从宝藏堂的冷气中出来,那一身封骨的冰,逐渐化去,仿佛化成了一滩水落地哗哗;重

新披上山凉这件衣裳,筋骨也轻了几许,可以羽化了去的感觉。

奔雨如帘,有人正穿过,是哪一位戴着斗笠的师父?一袭长衫不急不徐而过,仿佛宽袖

里藏着好风,一行一履那么不轻易踏破水珠就去了。

急躁的是燕,忙着穿梭,惹得帘珠子摇撞不安起来,大约是收那摊晒的羽翼的吧!雨线

一断,雨珠更是奔洒了。

大悲殿,远远望去,犹如坐禅的禅师,在雨中净尘。也许,合该要参一参这天泉,源自

何方因缘?而这一身尘埃,又是自何惹来?

身上之尘易净,心上之尘却是如何净法?当年神秀的“朝朝勤拂拭”,虽是一番勤功夫

,却想问他,既然朝朝勤拂拭,怎么又有朝朝的尘埃呢?

也许,尘埃就生自那一念“我身之执”,世人谁不喜光鲜亮丽地把自己扮将起来,总希

望走出街坊是一身出水的模样,引人赞叹、称羡 如此,就尘封了。

菩提非树的境界,我懂的,难就难在不肯承认自己也是“本来无一物”,仿佛这一画押

,就被判了死刑,往劫不复了。

其实,又有何不能认了的呢?就像眼前这雨,燕群是未到认取雨檐风宿的道行,忙不迭

地就要往往返返,患得患失;那师父已是如风如雨了,也就任其自然,一路袖藏。

重新披上山凉入髓,眼前这天泉,我是认或不认呢?

第七章 燕剪西楼

有一天,我走过东上廊子,突然,从古人的诗集里掉下来一句燕泥险些让我自惑这

儿是不是王谢堂前?

这儿不是王谢堂前,是女众的宿舍。

这儿也不是女众寝间,乃是燕子啊!燕子的南方。

我一下好奇如稚子,便回身从头把燕窝一个个地数:“一、二、三 ”,我仰着脖子,

如仰望天空的姿势,“十、十一、十二 ”,难道不是天空吗?我自小只看过大漠漠的

水田边,燕子在电线杆上拨弦而已,却从来找不着它们的家,它们是居住于天上的云霓

仙子。“三十、三十一、三十二 ”原来居住在这儿!千里迢迢飞过那海洋或者大泽,

越过暴风雨地带来这儿衔泥,来这儿织补那过了期的春季 “六十、六十一、六十二 ”

唉!罢了,我怎数得完这世世代代?

想问一问:燕子啊!是谁领你们来此改写那渡海的身世?又何以拣尽寒枝不肯栖,独独

钟爱这寺院廊上,在此子子孙孙?

我正思着,石栏上飞来两只小燕子,蹬蹬跳跳地,仿佛在讨论什么?迎面正巧走来一位

师父,就在燕子的脚旁拿起石栏上的书籍而去,两只燕儿定定地看她,一蹬脚,又旋身

定定地送她远离,一片上午的阳光也定定地温暖着 唉!何等的错影不惊、物我两忘啊



我便也趋前,为了这一桩感动,想伸出友爱的手,迎它们来啄我的掌肉,谁知,一扑翅

,顿时它们化成两朵乌云散去!留下我小心翼翼的俗人,愣愣地不知所以!

我于是懂,燕子要住的地方,不是土壤丰厚、柳丝韧长的什么南方,南方只是人类的方

向而已。燕子的家乡,应该是在那一块和平宁静、春阳处处的心灵净土上。那也是人渴

望寻觅的国度,只是不如燕儿更勤居于此。

更多时候,我只是以遥遥的相对,来喜悦这一群燕雨落入绿茵上的那一霎烟轻,我不懂

燕子的言语,也只是随处谛听而已,这样,就已经安心了。

燕尾如剪,剪出了西楼的清净岁月,也剪去了我心头的些许落泥尘意。

第八章 醒石(1)

她醒时,天在将夜未夜之间。

屋子里暗幕已下,没有点灯之故,更有一种淹没人的沉重。她的眼睛四处流转,回想自

己躺下时,屋外尚有一个白花花的太阳,怎么一盹,就把天色睡黑了?而太阳不见了,

这突然变成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天空既没有缺陷的痕迹,大地亦无突起的山峦,太阳何

去?她的思绪像是磨刀石上的锈刀,一使劲,便涎出一滩糊里糊涂的锈汁 这时候,窗

格上的风铃开始响起:叮铃、叮铃铃、叮铃铃叮 啊!时间的倦蹄来了,驮着旷夜的问

卷,掷给不能眠的人,垂首坐在床沿的她,像个拒答的囚者。

她把所有的灯打开,屋子里出现光影:首先蒙在那一帧5×7彩色照片上,她的侧面特写

:黑发像瀑布刚要起跃、少女的媚眼正向下睫帘、鼻钩如上弦的月、红唇已用舌尖润了

一圈口水合上、脸色是栀子花初开、衣衫如翼,背景是某一个春天,那些花容啊树色啊

都溶成一缸斑斓的釉彩,乃她一手推翻。这是多少年前的事她不记得,只知道每回一看

这照,总想唤醒那张侧脸,让她正视一下那个饱满多汁的自己的神采。她的手指感觉着

玻璃垫的冷、摩挲着木框的细,似想似不想。任何的人物照一落了框,就宿命。

书柜是空的,因此长春藤漫爬,蔓叶的影子投在白墙上,像四五个人纷纷要跳下悬崖

总也跳不下去,反惹了浮烟游尘,这大约就是做人的艰难。茶几上倒趴着一本圣经,已

被灰尘精装起来,上帝给人们讲了一则则的故事,每一则都于事无补。一串琥珀念珠戴

在长颈台灯上,她瞇着眼瞧去,可不是一个枯僧?她不习惯把生命交给谁保管,总希望

自己去拿捏。因此,也就能够很友好地去听道、祷告、持斋、朝拜 唯其无住故无所不

住,只是这颗心愈来愈不能安。她早就不祷告,也不随喜称诵了,自从那一次她甫念到

“主啊!我在天上的父”,一只蚊子正巧叮住她的膀子,她抽手反身一掌,死蚊子黏着

膀肉,她起了一阵耳鸣,听不到上帝的声音。

餐桌上残存着一锅一碗一筷,几罐张牙舞爪的荫瓜、菜心都半空。玻璃水瓶上灰印密布

,霉渍积在瓶口,水也浊了。而杯子里的水还在等待被饮,旁边躺着数十方薄纸,药片

、药粒散着,像五色彩珠。她现在已能分辨每一粒药在她体内造成的反应了,唯其如此

,更厌恶拿她自己的身体当作战场。她想起她曾经很乐观地对主治医师说:“是的,药

是我的上帝,让我重生。”医师既不唱和也不拆谎,任她自言自语。现在的她到了该吃

药的时间,只是坐下来、倒水、打开药包、数一数药粒看配药的人有没有漏了,确定无

误后,喝一口水润喉、吞下,不吃药但是习惯地在薄纸的右下角写“×月×日”,然后

离座,远远地看每日每日的薄纸很规则地放着,看不懂事的药粒常常乘着风从这日滚到

那日去,看纸角也扇呀扇呀地凑热闹不去抓它们,风一走,诸物静息,看人事已尽。

她轻微地咳了几声,呼吸有点促,环着客厅走了几圈。那藤椅上散了几张报纸,都落了

期的,不知是世界在牵绊她,还是她在叨念世界,两者之间有一种不痛不痒的冷战气氛

。她习惯看昨天的报纸,看到强暴致死、歹徒枪战、弊案、污染、矿灾、战争、饥荒、

馊油 就摇摇头叹:“日子不能过了,日子不能过了!”说完也就罢,不会猴急地去翻

今天的报纸追踪消息,好像这些事儿都与她无关,欺不到她身上。今天的报纸像一条卷

心饼,霉在桌上,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蹭,就是不去翻,故意凌迟它。

墙壁上挂了一方彩色的印着大眼睛少女的镜子,她走上前去,看镜中的自己:乱发、眼

神滞涩、嘴唇泛苍、颧骨高突、脸色如恹了的昙花,最主要是枯瘦,显得镜子过大了。

她痴痴地凝视镜面的少女,看久了,也觉得那少女换了一副凶狠的眼光在逼视她,暗藏

玄机,仿佛已派出看不见的千手千脚慢慢逼近她,她双手环抱胸前,抗拒地往后退,目

瞪口呆地嘟嚷:“你们来了吗?”她不敢呼吸,也不敢眨眼睛,一闭就

第八章 醒石(2)

输的,在心里问:“你们来了吗?”一抬头看见空气中有千万只手在摸索、刺探、

抓攫、戳破、掠夺、要一起锁她的咽喉,她张着口、唇齿交颤,看到一只毛茸茸的黑手

正从空中劈头攫来,她反身撞到墙壁,捂着脸哀哭:“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哭声在光影之间穿梭、回荡于水泥墙壁之间:“ 要 过来 ”她惊醒,一切静止。

回头远望那镜面少女,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她发觉这都是灯光太刺眼的关系,在

医院的手术台上她也有过相同的激动,光影太容易骗人了。她把大灯关掉,只留一盏浅

浅的壁灯,世界很柔和、夜也温驯了,她觉得累,摸到藤椅上歪着身子,总算嘘一口气

。又不放心,索性把镜子卸下,捂到抽屉去。

在迷迷糊糊之中微醒,夜好像掉到墨水里。

屋外传来淙淙的琴声,似远似近,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散发着女性般甜美安静的鼻息

;热夏之际特有的蛙鸣既雄壮又高昂,时有时无。她歪在藤椅上聆听屋外的合奏,心里

有柳絮因风起的荡然,也有了另一层的睡意。躺酸了,换一个姿势,便闲闲地用手去抚

摸藤椅的曲线:时起时落、时起时落 藤皮粗干,藤色枯黄,藤干嶙峋而瘦长,藤味掺

着蜡油的辛刺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去感觉藤的存在,啊!梦来了:想象这藤身尚缠绵于

森林树上的温柔;那时候春天多么让人惊奇啊!树干又是多么雄伟!这蔓藤便舞着莲步

去探测树的阔足、去攀爬树的腰、去避讳树的陷阱、用千片叶万片叶去保温树的身体、

终因忍不住又回头缠绕在树干与树枝之间去聆听树洞内山鸟的眠声,藤的蓓蕾也颤抖了

,不是为了夜凉。一轮山月白皎皎地升起,山鸟惊醒,飞出洞外,扑翅、扑翅、扑翅,

为夜起了一个高音,藤的蕾感动地开出一朵薄红色的花,长夜立刻破晓。远处传来婴啼



远处真的传来婴啼,她惊醒来,一座森林瓦散,山鸟藤花都轻轻地凋去,也没落半点灰

。婴的哭,要把夜哭破似地,琴声断了,蛙们已哑,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个初生儿在闹事

。她想,什么时辰了?

壁上的老式挂钟马不停蹄地响了十二下,好似缁色的长布上,滚落了十二颗玻璃珠,轻

碰、轻碰 静止。像一群告密的精灵来咬耳朵:嘿!时间那贼刚走。

什么日子呢?现在。她追问。

壁角上,日历翻到“8月1日”,恐怕也十来天没撕了,日子终究无法腌渍,她心里清楚

,也就任它们堆积,等到要找,就得一迭撕;那心情好比她接受放射线治疗,头发一撩

就是一撮下来,病友们说:“哪儿话!会长的!”日子也会再长吗?

她盯着日历看,一堆空壳罢,却又非常眷恋过去的血肉。她后退几步审问“8月1日”那

天她做了什么事没有?吃药了没有?看书了没有?洗澡了没有?逼供似地,但完全无迹

可寻。她愤怒起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别想瞒我!”她不自觉地猛剥指甲,剥得

尖尖刺刺地,一握拳,锥心的痛,干脆用牙齿去啃,一面啃一面瞪着日历来来回回地踱

,“少风凉,你们!”

屋内的家具饰物都不想理她,她气得发狠,一页一页去撕,日子们是孪生兄妹,死了一

个再来一个,她撕溜了劲,去了半本日历。纸页在地上翻落、堆栈、破碎,变成灰尘的

一部分,几乎淹了她的脚踝。她猛一醒,停了手,都快撕到年尾了。“什么日子呢?现

在。”才懊悔,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她没找着此刻的那一页。

像赶走宾客的主人,又一一把客人拉回来。她蹲在地上用胶水把日历黏回去,用手心去

抚平绉折、去熨贴撕痕,好不容易保住了摇摇欲坠的日子,功过相抵。“我翻得完今年

的日历吗?”她问过医生。“也许,会有奇迹 ”,“如果翻不完呢? ”她没有问。

日历不经意地溜到某个月日,“是这一天吗?”她坐在地上想,身子静得如第五道墙壁

,隔着一阴一阳。

她推开门出去,依歪 依歪 依歪 纱门在哭,一群露水包围着她,抬头看,月明星稀。

她深深地呼吸着、呼吸着,夜凉如水

第八章 醒石(3)

水气中偶有桂花的清香。她拣一块路边石坐下,用脚尖闲闲地踢石头,说:“天!

给我时间!”却不看天。

天开始亮,她的确在石上静眠了一回。麻雀的叫声吵醒了她,她跟随雀声下了山路,往

溪水处行去,想净一把脸。雾的纱帐虽然未揭,山鸟成群地穿帐不动。溪唱十分悠扬,

如远村传来的笛声,又似近处水牛的饮咽,晨曦尚未来汲水。她脱了鞋,弯腰,掬水,

净了净,饮了数口,腑脏洞开,天色便清朗了。

夜垢都洗净,她忽然有了童心。好几日未沐浴,尘埃覆身,给自己解个围也好。便一一

宽裳,迭好,交给石头保管,把枯瘦的身子托给水去润泽。水温清冽,水中的石子嫩滑

,她无忧无虑地随着水姿行走,也不挣扎,也不吵闹,觉得生命在自然的韵律里成长、

绽花、传香、结实、成熟、萎谢,都平安无恙。她感念天色渐渐转晴,有阳光来访,使

她冷静的身子起了一丝丝温暖的情感,她觉得像一条游鱼,就学着游鱼,去聆听水的耳

语、去分辨云影天光溶在水面上的那些密密意、去大量地吞吐叶子们所释放出来的空气

。她流了泪,水都温暖起来。

有一粒尖石刺了她的脚肉,她一歪身,硬是把它从大地的手里拔了出来。

一看,水淋淋的黑石上绕着几圈似有似无的白丝,像石的筋血,本有几分美意,但细细

一审,着实像髑髅的速绘图。她按了按自个儿的额沿、眼凹、鼻柱及下骸,人与石不近

情,却似空印空。她微叹,又不能释手,遂紧紧地握在掌中,像得到一个灵犀。

她水淋淋地从溪里走上来,沧浪之水自去。着了衣裳,赤足去亲近大地的肤体,风都来

拭干她的眉发,她平平静静地走着路,也不哀伤日子已逝,也不反悔燃烛将尽,也不耽

溺这艳夏薄晨的花叶,只是走着,感触到碎石子在她脚肉下一再一再的提醒,人不亲土

亲。路很弯曲,像人的一生,路旁的小凤凰吐着一树的火舌,蝉的早课是肃穆的,她停

住,感觉自己将走入夏日的框,如一张人物照,永远成为天地心情的一部分。“我来了

。”

正要举足,迎面走来一个不相识的孩童,他看了她,她也回看他,错肩之际,她喊住那

孩童:

“昨晚,是你在弹琴吗?”

他点点头。

“是什么曲子呢?我真喜欢。”

“给艾丽斯。”

她笑了,点点头表示接受,十分深情地。

孩童转着骨碌碌的大眼睛,问:

“昨晚,是你在哭吗?”

她羞赧地承认了。

“为什么哭?”

“因为,”她望望天,说:“因为,我 生了一种可怕的病 ”

“哦!”孩童十分不解,努力地想象,问:“像毛毛虫那么可怕吗?”

“天啊!”她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当然比不上毛毛虫可怕!”这童子救了她的悬崖心

情。

孩童很放心了,看到她手上的东西:“这是石头吗?”孩童拿着黑石在手上把玩,正面

瞧,反面瞧。

“像什么?”她问,那幅髑髅线条正对着她。

“嗯,有一个小朋友。”

她惊觉,一看,果然像。原来她把世界看反了。百年视水与三岁观河,谁的视野深阔?

她既惭愧且喜悦,有一种前嫌尽释、又被纳入怀里的感动。

“送你。”她说,告别,便落入夏的框。

回到屋子,她把凌乱的家具重新擦拭、摆置,让空屋有了秩序,不卑不亢地。累的时候

,就坐在窗台边,风铃仍旧挂着,她随手去拨弄,时间是清脆的、亲切的,如一段童话

。她觉得该休息了,往藤椅上躺着,叮铃、叮铃铃、叮铃铃叮 时间的健蹄驮着她,开

始了生命的过程里令人难以阔步的梦游,她把这个世界的重量都托付给那一颗小小的黑

石及那个孩童。自己却无忧无虑地远行着。

有一天,世界来不及叫她。

第九章 拾箸观想

最喜欢听到打板的声音:

“空!空!空! ”

板子的声音遍传旷谷虚空,可不是吃饭的时间到了。

刚上山时,与执事师父们同桌进餐,实在有点不习惯,倒不是吃不习惯,而是拾箸托碗

诸般举止,学得十分辛苦。想我是个地道懒散的人,吃起饭来,可站、可卧、可趴,又

有一面吃饭一面看小说的习惯,有时看得疲累了,干脆先睡一觉,起来再继续吃。无怪

乎上了餐桌,宛如束手缚足,蜘蛛网粘搭住了一般,碗端得颤抖抖地,筷子拾得沉甸甸

地,大概比刘姥姥在大观园里拾的那双银筷子更要伏手。吃了两个多月的斋饭,居然没

打破碗、跌断筷,算是奇迹了。

看看人家师父是怎么吃饭的!

长衫一撩,落身一坐,果真“坐如钟”;“请”字令下,合掌恭敬,齐颂“供养佛、供

养法、供养僧、供养一切众生!”左手托碗,犹如“龙含珠”;右手拾箸,宛若“凤点

头”。眼观心,心观一粥一饭得来实属不易,岂能不恭敬?观一菜一汤如此全备,自己

何德何能堪享?岂能不惭愧?盘中肴,皆应同尝,心存平等;法轮未至,不可轻率举箸

,心存忍耐;粒粒米饭,口口菜肴,不为己欲而食,乃为道心而尝,心存供养!

吃饭,也是一种修行啊!

但是,对我们这些吃惯山珍海味、飞禽走兽的人而言,吃饭更是种“考验”!

好几次念完供养咒,眼睛一张开,正要举箸,就被吓得心口砰砰跳:

“红烧鱼!”

“青椒牛肉!”

心里又疑又惧,疑的是清净寺院,何来鱼肉?惧的是师父们个个吃得眼不眨、眉不皱

可是眼前明明是鱼是肉 好吧!就挟来吃吃看,到底是鱼是肉还是

结果啥也不是,所谓“青椒牛肉”只不过是青椒炒黑豆干,所谓“红烧鱼”,原来是烧

成泼酱的一条苦瓜罢了!

“幻”之为理,我算是盘中尝了。

看看旁边的秀美,眼睛牢牢地睃着,嘴巴痴痴地嚼着,一口咽下,才如大梦初醒,用手

肘推了推我说:

“怎么那么像肉 ”

这一场大梦,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就心照不宣了。

山上一瓢粥,山下一勺饭,其实无异;师父手中的粒粒米食与我口中所尝的,又有何别

?不同的只是在拾箸剎那,所观所想而已。

第十章 球之传奇

所谓“球”的传奇,倒不是球会变魔术、奇形怪状之谓,而是玩球的人没规没矩居

然也玩得有模有样、一派君子之争貌,况且玩的不止一二人小猫二三只,而是四五十人

满满一场子。啧!这群师父们,奇也不奇!

按照山上的说法,所谓“球”另分大球、小球。小球者,长在树上的;大球嘛,那就是

拿在手上的啰!当然,这些是师父们的说法,在我们这起野丫头、浑小子的脑袋瓜里,

才没那么麻烦呢。简单得很:小球能吃,大球不能吃!只爱小球,不爱大球。

不过,算我们四人合当无此福分。七月上山,吉老带我们山前山后寻幽访胜一番,只见

两径夹树,郁郁苍苍,仔细瞧来,哟!不得了,是肥肥的荔枝哪!

一时间风起云涌,谦谦君子、窈窕淑女宛如回到了花果山,唾沫摩掌,正待轻身一跃

忽见树干挂有一牌:“偷窃水果者,移送法办!”

怎么堂堂佛光山,如此小气巴啦!

“那是别人的!”吉老吭声啦。

“别人的,那我们的呢?”快快道来!

“在那儿!”

好一个“牧童遥指杏花村”的优美手势!这起猴儿都快“眼成穿骨化石”了。

“不过 ”吉老有话要说:“不过,都摘光了!”

真是痛不欲生!

“那时候啊!”吉老描述着:“每到黄昏,师父们干活儿都告个段落,拿着竹竿,提着

篓子,山径林园寻一遭,见那棵荔枝红熟了,便撑直竿子打,底下的师父提着篓子装,

篓子满了,树上的荔枝还是累累的 这就是 打小球 !”

听此一番话,更叫人“心向往之”了,没想到平日见师父们忙得昏天黑地的,也有这么

清心悠闲的“打球”时间。

“别急,打不成 小球 ,你们可以去篮球场跟师父打 大球 !”吉老说得言之成理。

说起这“大球”,在我看来,还可分为:天上飞的跟地上跑的。

天上飞的,自然是羽球了。自从某日清晨参加了几位女众部师父们组成的“西瓜杯羽球

赛”之后,心中一直恋战不止。

比赛仍是采单打方式进行,无所谓组队、敌我,没有中场网架,更绝的是:没有裁判

每一个人都是裁判嘛!

比赛在七嘴八舌中进行,只见球飞拍影。

“小心!小心!退后!”场外的人忙加指点。

“师兄加油!”小一辈的喊着。

“师弟加油!”大一辈的也不甘示弱。

“裁判,触网了!”

哪来的网?我赶紧张望,没网呀!何触之有?

“没触!没触!差一点点!”有师父忙加辩解。

啊!说什么呀?

“这一次触了!”

“阿弥陀佛,真的触了!他的球!”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了!

只是场子里衫影翩翩,点步无声,落履无痕。球亦有羽,自在高空遨飞。时正初曙,阳

光透过树梢筛来,一霎时,群树溶绿成田,两位师父的轻姿如低飞的鹭鸶,那羽球自然

是晨出的鸟了。

原来,一场球也可以赛得如此晨波粼粼、温柔敦厚啊!

看男众部的师父们赛篮球,却又是另一番风云了。

篮球本就是地上跑的,只是赛球的场面过于盛大,四五十人一齐比赛,立足之地犹无,

何有奔跃之余裕?因而直往空中发展,长传、短接,花样真多,只见球过处,纷纷举手

拦截,远望犹如一排栅栏,当然神乎其技的师父还是势如破竹,反身一跃,长传快攻,

稳稳得分!

球到了慧愿法师手里,如鱼得水。

球到了慧明法师手中,翻姿成鹤。

若到了大师手里,举手投篮,便如泰山日出。

我是场外的人,却也随他们投篮时抚掌,长传时荡漾,忘了场边记分板上到底几比几,

他们是我的足,而我脸上的笑是他们心里的姿态!

谁说“其争也君子”的时代湮没了?这一场球,仿佛让我回到了论语时代。

我顿时想:“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这一场球,岂非般若了?

第十一章 飞檐

在众鸟飞姿里,我最赞赏的还是那座亭顶的飞檐。

也许,有暮归的燕群惊于这石雕的翅,认为它可是安眠鸟?

但这的确不是飞禽,也不是雁阵遗下的折翅,是八荒九垓的一个黑夜,小师父攀在亭柱

之上,双手塑出来的飞檐!

任何一件工作一旦被当成心愿,那便是“艺术”了!

也许,这檐随便一个泥水匠都做得出来,也许,根本不难去聘请一个雕塑家来设计,但

,当他们都拒绝时,小师父的发心,便是一桩壮举。没有一件事情是困难的,也没有一

件事情可以因艰巨的理由而被拒绝!海可以献出地,云划破了便成雨,这是我在山上最

感动的事实。

那么,有多少座龙亭因世人的怠惰,使我们失去了蔽荫的地方?又有多少座比龙亭更宏

伟的巨构,在寸寸手泽之中落成?

在八荒九垓的黑夜中,因为这师父的赤诚心肠,黎明也被塑成了!

第十二章 行住坐卧

我常想:理在何处?在浩繁的经卷里,我们噬到老一如书蠹?或是在春风秋雨里,

我们一吸一呼都是篇幅?还是在升斗小民、邻里老妪身上,举手投足,自有道理门派?

理在何处?

至少,在佛光山上,我想:理字遍满虚空,却又历尽人事。

从托钵拾箸开始,理在一饭一粥。

从着衣穿鞋开始,理在言行容止。

在这里,没有所谓“上课”、“下课”、“放假”、“休假”,唯有不把“理”字当成

课堂学问、腹笥珍藏,理才能活泼泼地濡沐众生,举手投足,法华生香。

刚来山上,总惊于师父们的行止从容,不急不徐。尤其那次黄昏,遥见依日法师阔笠、

僧袋,一袭长衫微裼而过时,更令我惊觉:芸芸众生之中,错身而过者何止千万,怎不

见一人如他?宛若秋风游移,又不见一叶飘落!一步一履,端的是止水之风。

因而,我开始体会:寺院中所谓“行、住、坐、卧”,不仅只是恪守的规矩,它更是生

活的实践;无一不是出自衷心。发而为行,行如止水之风;为住,住是苍翠古松;为坐

,坐如暮鼓晨钟;为卧,卧似无箭之弓。

也许,正因为师父们喻理于生活的境界,才更让我汗颜吧!自己读圣贤之书所学何事,

有时仍不免以蝼蚁为戏,置之于死。比诸依空法师窗下展卷,目遇书蠹,犹能一掌托起

,窗前轻呼送行,我纵是学富五车,也抵不过他理字一身了!

第十二章 行住坐卧

走路的人,路在脚下;铸路的人,路在掌中。

我想,世上只有两种土,是值得用血脉贲张的手掌去紧抓的;一是故国家园的乡土,一

是心灵净土。

想象当时是何等炎热的烈日,没有游人,挑石的工人也不禁躲在树荫处,摘笠引风。独

独这一群安静的师父,顶戴着太阳,蹲伏着,一支铁凿撑住一身心力,慢慢地把平滑石

板,镂出一丝一缕痕迹!

有汗如雨,沁入土中,好软了石泥,雕得更深密

有淤血在掌,就让它硬成茧,好凿尖处剥出细丝!

日在午

仍旧铸去,要铸一条比岁月更久远,比星辰更幽邈,比盘石更坚固的路!

日已暮

没有赞赏、呵掌,路在安静之中展开,辽阔且平坦。纵的镂线是纬,横的是经,这经纬

之间,还有青翠的绿茵是带路的浪,引迷津的舟子,一步步航向巍峨的大雄宝殿 姑且

称之“成佛大道”。

我看游人如织,走过这条路,照相也好,奔跑也好,嬉戏也好,或者是到大雄宝殿进香

也好,没有人知道这条路是如何打造铸成的了!

但,众生的脚步一直没有断过,在铸路之后。

第十四章 已饮阎浮提一切河水(1)

三月的风,燕剪裁了。

何妨,单衣试春去。

那么,就跟早窗外隐逸的太阳打个赌,也跟驮水的云驿打个赌,不穿厚重的衣,不带赘

手的伞,一个人出门去。

一路人少,空气还未裹上灰尘格外地轻,游于肺腑之间令人清明。不远处,小小翠山未

醒,当然,山前黄泥地上停着的卡车挖土机也未醒。清晨是和平的时刻,允许万事万物

梦着他们的梦。因而,这满堆的钢筋废铁也不惹人厌了,而三合院式的红砖古厝也不怎

么堪怜了。

想必,当初起造这屋落的定是一位温文儒者,要不,他怎么择上这“秩秩斯干,幽幽南

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诗小雅)的福地洞天。只是,他老人家屈算不到,昔时的

闲湖今已被高速公路切腹而过;翠山依旧,挖土机的铁掌方殷。至于书香子弟呢?我多

次因好奇走到院落去伫足,只见门扉双掩,青苔暗绿,成了空山不见人。但依檐下晾着

的衣衫判断,应有一老妪、一壮汉、一少妇及数名稚子。平常布衣,想必不是豪富人家

只缘身在此山中 简媜 相忘于江湖简媜
;屋顶也无电视天线,可能有些许清寒。或者,早已牵入高楼大厦,只是在吞吐不惯尘

嚣之时,回来偎一偎老厝的余温而已,所以才人迹杳渺。

对这个时代而言,翠山红厝也变成余温旧色了。我每日从左边的路口走出来与山色屋影

招呼,又必须弯入右边的路搭公交车过柏油大桥;那种感觉,就像在一本精装的西洋经

济理论名著里,翻出一页泛黄、蛀蚀、脱了线的古中国风土人物志。这一页,自然是寻

不回原线装书去归还的了;就算看书的人有心要批几句旧情新意,写在新书上太空荡,

提在旧页上又怕残篇太薄撑不住痴情文字的重。看书的人也就算了,依旧折好夹着,翻

过另一页。

因此,我每日对山,淡淡清喜,都是捡来的。

从这儿到上班的地方,虽然有直接的公交车,偏我不喜日日走同样的路,把自己弄得早

报似地定路定时投在固定的阳台,到入夜,又晚报似地送到固定的门扉。我情愿是一段

游移文字而非一则消息,在日月晴雨之中,自四方的巷道穿过市集小区,看一栋公寓的

人出来了,看一座市场醒了,这样,我便重组成一首晨诗,到上班的案前,才肯乖乖落

款。

这座小区是新建不久的。有着年轻、干净的气息。初辟的小公园新得藏不住春,疏松的

泥吮了雨水虽是肥润,但立岩上还是憨憨的白,似个未长苔须的青少年。更别说那枫、

柏了,我猜,它们是未懂得秋落冬枯的礼节的。

但,这是春,谁管这些呢?况且,老先生老太太们在小公园里也很随喜。蹓鸟的,叼根

烟自在听鸟啁啾,打拳的,左右云手捧。老太太们都是卸职的旧村妇,扶着树杆摇摇头

、踢踢腿儿,且以很浓的各省土腔交换彼此的人情世故。小小园子顿时涌着欢声笑浪,

我每回走过,总有溪水感觉。这岂不妙哉?老太太们不认得我,我也不知她们,两处不

同时空的人却又在同一时空错肩,且在剎那时,把她们多少岁月才淬炼出的欢声笑语白

白地抖落给我,我当然吃惊、受宠、欢喜了!因而我不禁痴想,当我的足音身影惹她们

偶尔一探时,是不是也曾令老太太们钩沉许多当年女儿事?那或许在江南西堤、在战后

空壕、在苏澳港湾 那或许是泪、是喜、是怨 总之,这些魂梦可以恣意地系在过路的我

身上,而我也因此觉知这份牵萦的重量。这样想来,若魏王肯贻我一个时空大瓠,让我

来挹这小小园子里的人情溪水,那清芬不知若何了!

看着一条露天菜市醒来,才知道做女人的幸福。

一辆辆的发财车驶到路边靠着,小贩们手脚伶俐地摆起一列竹篓;蔬菜、水果、海鱼、

鲜肉 等你走过,便一一招呼:“小姐买菜!”“太太要什么?”

诗经时代的妇女是没有这么幸福的。周南里有一首诗说:“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

芣苢,薄言有之。”那一定是三五成群的妇女互相招呼说:“走啊!去采车前子吧!想

要车前子的,快跟我们去采了又采啊!”据说,车前子是治不孕的。所以,有一桩心愿

的女人家就特别勤:“采

第十四章 已饮阎浮提一切河水(2)

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拾着地上落着的还不够,还要剥未落

的。但我相信,也有一两个妇女意不在芣苢,她们去河边采参差的荇菜、池岸拔白色的

蒿、于四野摘嫩绿的蕨 准备回家做几样可口的菜肴。等到她们相呼要回去时,采车前

子的女人们一定笑她们抱着满怀的野菜如抱子;而她们也一定取笑这几个贪心的女人,

满裙摆的车前子掖在腰带间,如同怀孕了似地。这便是诗经时代女人们采撷的幸福。

而现代妇道人家的幸福是另一种的,属于物阜民丰的那一种恣意。若说水果,冬天里买

得到夏天的莲雾,春天还吃得到冬橘、柳橙,红色的小西红柿则没有四季概念,怎么也

不肯褪色。这时代的女人是挽菜篮的女皇,一出巡,春夏秋冬都来朝拜,把它们多汁、

丰实、漂亮的果子纷纷拿出来进贡。所以,我觉得女人买水果的时候,应该先掂在手掌

上称一称春雨有多重?且爆一个响栗,试试艳阳有多厚?拧一拧果蒂,闻一闻秋收有多

香?我站在一篓发亮的橙子前这么痴想,老板扯了一个塑料袋递给我,我不好意思拒绝

,便闲挑着。记得几年前在公馆逛水果街,对着一车山也似的橙子不知从何挑起时,老

板随手捡几个放入塑料袋里说:“这几个一定甜!”我拿一个在手上审了又审,像珠宝

楼的鉴定家,还是不得其所,便问:“怎么说这个一定甜?”他指给我看:“喏!屁股

上有一个硬币的!”我大笑,和他一道找屁股上有一枚币痕的橙子,直称了五斤多才捧

着回宿舍。但今天我只需买两个就够了,因为冬藏的烙印我早已晓得了。

至于菜摊子上,陆地与海洋的消息都有的。逛菜铺,像逛一则则的童话:玉米棒是扬须

爆牙的小老头,白萝卜的澡雪精神像清官廉吏,胡萝卜是忠烈祠里断腕的壮士,那豌豆

,则是属于枪战时代的。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小男孩拿豌豆当子弹,一共射了五发,其

中的一发正巧射在一家二楼的阳台上,那里面住着一个生病的瘦弱的小女孩,命很垂危

的。有一天,妈妈替她拉开窗帘,发现了正在冒芽的小豌豆,就跟女儿说:“你快看看

,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我们阳台上抽芽呢!”那小女孩很好奇地问妈妈到底是花种籽呢还

是树种籽?妈妈说:“你自己问问它嘛!”小女孩从此每天看着嫩芽,看它舒叶、看它

爬行、看它开花,终于有一天小小的果实嘻然一笑,小女孩舒着一口气说:“哦 原来

是一棵豌豆呢!”而她获得了重生的秘诀。

不知道有没有一位妈妈将这么多的果菜买回家,除了炒成一盘盘可口的菜给孩子吃之外

,还将果的传奇菜的寓言告诉给孩子听?那必是一个很动听的故事,属于太阳、土地、

水分如何孕育万物的,也属于浩瀚人世间每一个生命如何被万缘包容、受宠、欢喜的!

有一群歌声伴着风琴飞来!是这小区一家幼儿园正唱起早安歌。嫩嫩、细细、尖尖的童

音参差着,若天籁!蹓鸟的老先生走过幼儿园门口,脚步慢了,歪着头看着。拄杖的老

太太们走过,指指点点地,不知又忆起什么?有三两个挽菜篮的女人干脆依在铁栏杆外

,认真地看,我猜她们是孩子的妈妈。

红砖绿瓦的时代不再了,老先生老太太们的心事我们也不可能去亲历,但,他们认真守

护过的时空却延续成今日我们的立足之地;而我们认真看守住的每一寸时空亦将成为孩

子们歌声的草原!那么,旧与新嬗递的伤痕不重要了,老与少不相识的鸿沟夷平了,每

一个人都是圆浑的终点且是晶莹的始程,就像是一首源源不绝、缘缘相护的天籁,任一

个音符都跃向无限!

就像什么?像闲来翻经翻得的那句话:“若有人于河中掬一瓢饮,当知,已饮阎浮提一

切河水。”当我们俯身就着生命河岸,以一己有限的时空为瓢时,当知一瓢之掬,已饮

世间一切河水!

至于,一切河水滋味如何? 嗯!我说,这橙子果然甜。

第十五章 人在行云里(1)

第一次见到梅觉,是七月的一个晚上。

那时,晚寝的鼓声已止,钟的单音扩散于山间谷坳,引起了蛙之鼓及夏虫唧唧。

南台湾的夏夜好像另有一个太阳似地。人躺在木板床上,只敢侧着睡,深怕一平躺下去

,压破毛细孔里藏着的热精灵,汩汩地出一背的汗水。一支电风扇摇头晃耳地为三、四

个人驱热,偶尔脚底板分得一丝凉,才能沉沉地渐梦。

朦胧中,有人推门而入,似乎睡在秀美旁边的木床上。我想起,这支电扇本来是较靠近

她的,后来趁她们去晚课时,我与秀美将电扇移近了我们这边,这样电扇会多看我们几

眼,但不知她那头有没有吹到?我转个身朝她那儿噤声问:

“喂!你有没有吹到啊?”

她醒觉到我在问她,也噤声答来:

“有啊!有啊!”很厚重的声音。

我又问:“要不要移过去一点,吹得到吗?”

“没关思!没关思!我不热啊!”不太标准的口音。

秀美也未入睡,她是个很容易与人熟稔的女孩,也偷偷问她:

“你从哪里来啊?怎么你讲的话跟我们不太一样?”

“加拿 大!”

我们都很新鲜,睡意少了一分,这屋子里竟有舶来品!

“你叫什么名字?”秀美问。

“梅 觉啊!”她的“ ”音发得很好玩,嘴巴一定嘟得老高!

“啊!好好听的名字!”我说,嘴唇上虚念了几次她的名字,突然有一种顽皮的联想,

本来是不应该说的,可是心里憋不住好笑,便“嘻嘻”两声向秀美偷说:

“有点像 没知没觉 的 没觉 ”

秀美“哈哈”两声向她说了:

“ 梅觉 的意思,就是 没知没觉 ”

她听了,一点也不愠,“嘻嘻哈哈 ”乐了一会儿,自顾自说:“对!对!”然后,我

们三个人同时“嘘”,睡觉了,一室寂然。但我脑子里低回着她的名字及加拿大,从那

么遥远的寒冷的地方来的女孩,她不怕热吗?决定天亮的时候,把电风扇移过去一点。

我想。

次日醒时,她们都已经做早课去了,只有我与秀美还“懒”在床上。佛光山寺院里的规

矩很严格,早晨四点半就必须上殿课诵,我与秀美连续发了几次心,仍旧赶不上上殿的

时间,也就不了了之,她们当我们远来是客,并不要求,而我们因此更愧疚良久。连个

小小起床事都难于上青天,更不要提什么悲、智、愿、行了。

“您早啊!”梅觉推门进来,穿着一式玄色海青。

就着天亮,我看她仔细地把海青脱下迭好,露出一袭佛学院的学生制服,简单的淡蓝色

令人感觉天亮得早;脚穿白袜,蹬一双黑色僧鞋,仿佛万里路就这么走过了。尤其令我

惊坐而起的,是她那两股垂腰的大辫子,如勒马的缰绳。我说:

“啊!你的头发好长哦!”

“是啊!很久没有剪了。”她很不好意思地拉一拉辫子,我因而见到她那一张黝黑的脸

,及写在脸上那放旷的五官:浓眉、大眼、有点戽斗的下巴。随时随地,这人推门进来

,总让人认为她必定刚从一个遥远的、酷热的、荒凉的蛮荒处回来。

我说:“不要剪啊!好漂亮的头发!”

“谢谢啊!”她温和的样子真可爱,尤其一口洁白无瑕的牙齿,使人觉得和她讲话是一

件快乐的事。

后来,我与秀美又换了寝室,没再与她们同住。但,过不了几天,再看到梅觉,几乎认

不得她:

“啊!你怎么把头发剪掉了!”我大惊。

她又不好意思地摸一摸短得像小男生的头发,随即摊了一个很顽皮的手

势:“Idon"tknow!”然后嘻嘻哈哈很快乐地笑了一会儿,才正经地说:“太麻烦了!

我每天都要这样这样 ”她做了编发的手姿,从头编到脚,我们都笑弯了腰;我就伸来

食指、中指,支成剪刀模样,往她虚编的长发处“咔咔”剪了两下。

这一剪,数年长发乃身外之物。

我想,当她踏出多伦多大学的校门,一定有一个属于宇宙的秘密蛊惑着这位南中国的女

孩,使她忘了去编织巴黎最流行的发式,去剪裁最新颖的服装,去学习最惹人的交际;

一定有一个生命的谜题困惑着这位快乐的女孩,逼迫她小小的胸

第十五章 人在行云里(2)

臆,于无人的月夜落着无数的问号之泪。

“然后,我工作筹钱呀,我要到处去看看啊!”她的眼睛因长时空的奔波,掩了一层难

以探问的黯淡。

或者,她要说的是,我要到处去问问啊!问何以日落月升不曾错步?问何以生生不息,

又死死相续?问生源于何,死往何处去?问该对初生的赤婴唱什么歌,该对怀中的死者

落什么泪?问未生我之前是谁?既生我是谁?化成一抷土后又是谁?问芥子纳须弥,还

是须弥纳着芥子?问为什么芸芸众生我一回头,看到的就是唯一等我的人?

“去了美国、欧洲、日本、韩国、东南亚 ”她很费力地想着她去过哪些地方?也许行

到山穷水尽处行兴自消,她也记不得那些碎为微尘的云烟过往了。

“就这么一个人走吗?”

“是啊!一个人。”她理所当然地说。

那么,把家园屋宇之色系为帽沿的飘带,把双亲兄姐的爱语做成行囊的铃铛,把学识书

帙卷为攀山涉水的杖,而生命的缘故啊!那乃是永恒的指南。

多少山岩河川、森林曲径行脚过,松与柏或女萝,无言;多少海洋天涛摆渡过,波与浪

,无言;多少阴或晴的天空航行过,风或云默默;多少条纷歧的路向陌生的行人质疑,

而每一个方向都山穷水尽。

“不想家吗?”

她摇摇头。或许,在异国那座初晨的森林,她自睡袋里醒来,阳光的手已掀走那顶家园

的帽,松针缝金阳丝衣为她的桂冠,谁说时间乃一匹无常的布?或许,天涛与海岸边她

枕暮色睡下,见海水在白昼化为云霞,云霞于黑夜又回到海洋,她想,一方与十方何异

?或许,当她行脚过挨家挨户,听稚子哭啼的声音,闻年迈人母哀挽的凄喊,她自觉不

该藏有爱语的铃铛,将它羚羊挂角,送给每一家的屋檐。

然后,行囊、步鞋、两条结绳记事的辫子,她来到台湾。

“我喜欢这里!”她露出一个洁白的笑。

那时,小径两旁绿草如茵,燕子穿梭;我们择一处高的石阶坐下,看天。她自从剪短那

结绳记事的发,好像牵牵绊绊都短了,人显得轻松,笑起来也更纯粹。

“我希望多看一点经书,做一个学生。”她严肃地。

很多时候,我看到她与其他佛学院的女学生们在绿草地上“出坡”,她们或蹲或跪专心

一意地拔除绿茵里的杂草,她们称这是拔烦恼。梅觉从这儿拔到那儿,她的身子在烈阳

下定着,久久不动。有时候,她穿着围裙,在厨房大灶之前忙着炊爨之事洗濯之役;想

惠能当年至黄梅参访五祖弘忍,做的也只是后院里破柴舂米的劳役之事。但,更多时候

,我看到梅觉在教室里用功着,一盏灯总是点到不得不熄灭的时刻,那时,晚课的梵呗

召唤。

若人生如逆旅,谁不是行云?惟寻着永恒生命者,惟能纵身化成一道甘泉,向三千大千

世界洒去

第十六章 天阶月色凉如水(1)

在陋巷,深居人不知,她说她从小是个养女。

养女这身世是问不得的!只要记得饮食起居即可;当鸡鸣桑树巅的时候,要早早起身,

密前淘米煮饭,摘一日份的菜,剁一锅养猪的地瓜菜 要记得洗衣啊!好。要记得扫地

啊!好。要记得喂鸡喂鸭啊!好。当狗吠深巷中的时候,要快快汲水,急急举炊 为什

么饭还没煮好?为什么衣衫还未迭好?为什么鸡与鸭还没有喂?为什么地还是脏的?你

说!你说!!你说!!!

中国人一向学不会疼“别人家的女儿”,从古早的童养媳到今天的婆媳。

小女孩啊!你想到什么?你空闲的脑子里想到什么?何以你浅眉深锁?你的秀目有泪栏

干?你小小固执的唇如一枚吐不出的核?虽然“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但孔夫子闲

来好陈俎豆,设礼容。而你呢?你空闲的脑子里好的是什么?

只是希望在仲夏的中午,有一片大树阴庇护你,你躺在石板上打盹的时候,苍蝇不要来

围观你脚疮的隐私而已。

只是希望教室里老师翻开你空白的作业簿时,棍子的声音不要太大而已。

只是希望初一十五供佛之后的果子,你能恣意地捧着捧着,回你的角落闲闲地吃而已。

但,当疮疤已成痂而身世之痛开始淤血时,那年老的郁树浓荫也遮不住你年轻心头的狂

热!当练习簿已写破而你犹不能解你姓氏名字的笔画时,那棍子的声音也打不醒你少年

心中的空洞!当供果的甜也抵不了泪水的咸,你开始问:“人皆有父,翳我独无!”

问啊!你问七十老阿婆:“地瓜菜牵得再长再乱,沿着长茎掘下,总有一粒蕃薯头,我

的父母谁?”

阿婆说:“生你者是。”

你又问八十老阿公:“小鱼卵再细再瘦,总有母鱼的肚子褓抱腹育,我的父母谁?”

阿公说:“唉!养你者是。”

你却闷闷不乐,昊天罔极,而你的娘是谁?从此,你藏住世事,日居月诸,深巷人不知



却有一日,你随人来到佛寺。那巍峨宝殿,你仿佛来过,那庄严佛相,你似曾相识,又

听得梵唱声声:“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

佛现全身 ”你心生欢喜,却又涕泪悲泣,从身口意之所生,顶礼你自己的本来面目,

对着心灵父母。

你下了决心说:“阿母,我不回去了!”

随着而来,是一个巴掌与严词厉色,你回去了,深巷里,日出日落。

而午夜梦回之际,你渗出一身孤独无依的冷汗,仿佛苦海破舟,载沉载浮。你的心遥想

那日法界蒙熏,啊!诸佛现全身啊!诸佛现全身!你心生大欢喜,涕泗滂沱,于此月夜

的眠床上,开始梵唱:“炉 香 乍 爇 ”

当第二次你回到佛寺,又被一干人强行抓走的时候,你的噩运开始。他们下令禁锢,把

你关在一间小屋子,不许踏出一步。

你犹如困兽,使命捶打门扉抗问:

“为什么关我?锁我?为什么不让我自由自在地追求生命?”你大叫!他们正在吃饭,

不理。

尔时世尊问:“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

生命比东方虚空更浩瀚无际,不可关,不可锁,不可思量尽!

须菩提答:“不也,世尊。”

“为什么禁锢我?封闭我?为什么不让我去传播我心里的欢喜?”你大力拍打!他们正

在喝水,不闻。

“须菩提,于意云何?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

赤热之子纯然的欢喜充盈于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不可禁锢、不可封闭、不可思量

尽。不可思量尽啊,不可!

“不也,世尊!”须菩提答。

你哀求说:“请让我回到真正父母的慈爱里去!请让我重新学习做一个孩子,重新认识

我是谁?重新做我最应该做的事!好不好? 好不好? ”他们在门外走来走去,不管。

那个月夜,你声音已哑,泪已尽,手足俱肿。你瘫坐于地,虔诚地思前想后你所经历的

人间世事,哀然而叹:如断脐带、如刖手足、如丧考妣。那时,月光悄悄地转入你的窗

棂,洒了一地的霜;仿佛,仿佛世界都静止了,人都睡着了,门与墙与锁也都疲倦了。

你听

第十六章 天阶月色凉如水(2)

你不息的心跳,是此漫漫墨夜唯一的单音;你借着月光再审视这客居的屋檐,难道

一只碗一双筷就值得换去一生?你平心再叹,静静站起,得月光之助,将窗棂卸下,也

无惧也无悔地悄悄落身而下!又得庭树之允,踏着树干为天阶,攀上围墙,翻身而出!

那一夜,虽万籁俱寂,而你生命的海潮音随着你坚毅的步伐澎湃着。

如今,二三十年过去了,你对我说这些,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已。我看你束着的净发,朴

素的衣衫与裙裾,跟行行色色的人群似无不同。但,你说:“虽现在家相,却行出家事

。”你的脸上洋溢着壮硕、明亮、圆融的光辉,一点也看不出挣扎的勒痕与淤血。但也

许,凡是尽毕生之力挣扎过的生命,都是这么洁净圆融的吧!

忘了问你:那夜的天阶月色,其凉如何?

第十七章 却忘所来径(1)

那时,我站在楼上浏览四野,因闲云想万事,随飞燕思万物,心中是淡淡的无可亦

无不可。

而她站在廊下,定定地看着壁上张贴的文字。她人长得高,一头长发如一匹瀑布,不编

不夹不束,就这么泻至于腰,好一种至死无悔之姿!一袭藏青色碎花洋装,很古典地保

守着双膝,有着中礼中节的固执。她那时或许正要出门,戴着一顶墨西哥草帽,肩头挂

着一只草织的背包,足蹭一双凉鞋,那些许飘泊意,真会让人走避,仿佛她要到哪里去

,谁也阻止不了的。

好像,有人喊了她,她飘然旋身,不羁之美,令人心惊!

近一点的距离面对她,才发觉她的冷肃:两道柳叶弯刀眉,毫不留情般;黑白分明的眸

,好像司掌善恶的巡吏;挺秀的鼻梁,似乎不屑于吸太多你们世人的浊气;而那唇,除

了一个“俊”字是不作第二语的!她的脸色苍白,不胭不脂不粉不黛之下,还是不肯有

一点油腻与污尘,但是,那种白像淘洗过的,下决定心淘洗尽的不染,使你猜不透她原

来的铅华。

唉!这女人若从河岸走来,你会说她如水;若从山上下来,你会说她像岩;若从红尘而

来,你便乍然一惊,以为她是手中有弓如箭的情司!

听她说话,有些负担,因为她声音的旋律与语法跟人不同。有些女人说话,如麦芽糖,

黏你一身;有的像西北雨,哗啦啦泼你一身;有的如暴起之风,气呼呼刮你一阵。而她

喜欢停顿、思索,语气是由烈炼成平的,语句是由硬磨成刚的!所以,听她说话,你很

像在捡一地的石子。

不敢想象,她还未到佛光山上来的多年以前,如果有位男子对她邀约,她剑眉一竖的时

候,他怎办?她语出峻词的时候,他怎办?她双眼一逼的时候,他怎办?就连我问她这

些儿女情长事,她一笑,算是回你又算是答天下诸有情:“这种,感情的事。”她一顿

:“经历多了,会感到。”

“感到什么?”好像平常所听得的种种对爱情、对盟誓的定义与批注都不算什么了,而

她所要说的才是最对、最能成为圭臬,你该终生去实践的。于是你又心急地追问:“感

到什么?什么呀? ”

她扬眉,看你,说:“无常。”

还好!我不是痴情男子,否则,怎承得住这么天外而来的陨石!

她偏着头,手背扶发,昂然一扬,三千秀丝忘于肩后,她说:“以前,我想,佛法算什

么?”她的眼眸引你回到她备受宠爱却又无限孤独的么女童年。有祖父母,有父母,有

一群兄妹,及一大片山区林绿;有野草莓、山茶花,有大蛇、野鸟及飞鼠 还有一年到

头晾着的一爿好蓝好蓝,你爱撕多少就撕多少去擦鼻涕的蓝天。

佛法,算什么?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她的眼中有许多成长的故事,浓冽又深邃的:“你随时随地

在印证佛理。”

“譬如?”我问,这下子换我不服了。

“诸法无常。”她俨然地说,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因缘聚灭。”

我心里仍是不服,暗自揣度:“你又见过多少无常?”

她停了一段时间不说话。我们对坐着,夜里的室内很静寂,她想她的,我想我的。我们

思考着一个很难的问题,在谈与不谈间。

“四五岁的时候,”她的声音如半夜的滴漏,要把顽石穿成虚怀若谷:“我家院子开满

一种紫色的花,每一朵,都是最漂亮的,我拉我爷爷去看。”

这我了解,一花一石一草一木都曾在每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绽放着喜悦的光芒,这我了

解。

“第二天早上,”她说:“花全谢了。”我一惊!

她说:“我哭了。哭花吗?好像不是。是哭另外一个我不知道的东西。”

她说:“现在,我知道,是无常。”

把“无常”从四五岁未解事的年纪背负到二十多年后的此时此刻,是这么的刻骨铭心!

若是盐液,也早把好好的身体发肤都蚀尽了。我突然掉入她的童年,因满院的紫花而雀

跃!而快乐!而蓬勃!那是多么单纯的幸福!多么慈爱的天!多么温暖的地呵!可是一

早再看却都谢了,成尸!每一朵都再也叫不醒!任凭哭!抓!喊!叫冤!撕天!裂地!

啊!我的心于此

第十七章 却忘所来径(2)

刻扭曲,一趟天堂一次地狱!

她却平静地说:“每一朵花开花谢,既是因缘,也是无常!”

那时,夜很黑、很闷、很热,我的心有种泪不出的难过,奋力挣脱,可是两只大黑掌却

一直撅住抓着勒紧!我知道她接着要说:“人,人也如此!”我几乎想用全身的意志阻

止她下这定论,判这刑!

她没说,我的心说了。

沉默。

沉默至谷底。

不知道此刻时空是什么?而她的生命与我的生命于此又算什么?思绪游荡于有与无之间

,不着边际,不住悲喜。我看她,愈看愈陌生的冷,却又熟稔得热,像一个发言人。

“总 ”我试着问:“总有很多故事在你身上发生吧!难道他们 ”难道不能安身立命于

一块土或一间厝里?

她看我一眼,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也知道我在抗拒她这一席“图穷匕见”的谈话。

“不是总有。”她低下头,抚着发,一起向记忆之深渊探影:“是一直有,”抬头很肯

定地说:“爱情。”

但是,那样多痴情于她的,不舍昼夜追随着她的,竟都听不懂她心中的天籁!

“他们说,我想得太多了!”她憾然一叹:“但,我自己清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知

道,如果不能对生命有解释的答案,与其两个人一起茫然,不如独自。”

他们说美丽的女子不允许镇日锁住剑眉,他们一听她疑问,便送她糖、鲜花、漂亮的果

子,却不晓得她的心是一只窄口长颈宽腹的陶瓶;她把糖、花朵、果子塞在里面,在时

间中酿成骇人的惊涛烈酒,却倾倒不出,日复日,变成酸液苦汁。

“我的酒量很好。”她说:“六瓶绍兴不醉。”

可是,那天晚上,他衣冠楚楚送她回家,她看自己也一身华裳,却忍不住摇一摇头:“

多像蜉蝣。”他走后,她却独自因为饮过的一小口薄酒而欲吐!而欲裂!而宿醉欲死!

可是,咽不下吐不出啊!这酸液苦汁这酒!

我听此,无泪,却频频点头。不是女人对女人的堪怜,是生命对生命的相惜,我们这一

群无面目要求面目的人啊!

“我清醒之后。”她开始今晚的第一个微笑:“我上山。”

而他们那时正在做什么?协议、恳谈、不惜武力相向,争一个美丽女子如争遗产权?

我问:“他那么辛苦才找到你,你怎么说?”

“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她继而莞尔:“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

我大笑,这一出此身虽在堪惊的人间爱情剧,唉!唉!唉!

“现在呢?”我笑够了,问:“你的感觉?”

“海阔天空。”她以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泉谷音而说。

我们默默相视而微笑。

够夜了,我们互道晚安,熄灯,与天地同阒黑。她往西走,我往东去。我知道走过黑夜

到达她黎明的禅房,她不是水,不是岩,没有弓也没有箭了。而我呢?我不敢问自己这

些。

几天之后,听到一个大消息,她要出家了。

她说:“在这里,这不算消息。”她说:“我一天一天走向它,现在,我到达了而已。



在她最后一天的女儿身的晚膳之后,我向她祝贺:“法喜充满!”心里有些慌乱、不舍

!竟像对一个诀别的人!

她却无事一般,说:“每一天都是法喜充满。”

我知道这天晚上她要自己主持落发,到第二天早晨举行过剃度大典之后,才真正算是出

家人。典礼只是一个象征而已,至于落发、僧衣全都要自己动手才是,不然,谁替得了

谁?谁又能为谁做主?

沐浴净身之后,尘垢已尽,她抱着一袭百衲衣、罗汉鞋、罗汉袜、一支利剪、一把剃刀

,平平安安向禅房走去,像走回家一样地如履平地!

秀美与智龄去观礼,我没有。我也是沐浴后,到山林野间去乘晚凉,去吹干我洗过的长

发,去散一回我依然的女儿身。这世界,每一刻,有人生了,有人死了;有人清醒了,

有人迷醉了;有人回到家,有人离家。形形式式,谈与不谈间、看与不看间、知与不知

间,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但我犹然可以想见,焚香缭绕上升时,她洗湿了的一匹静止的瀑布,左手掬起,右手持

着利剪,裁下娑婆世界:

第一束,还给十月怀胎的母亲!

第十七章 却忘所来径(3)

第二束,还给褓抱提携的生父!

第三束,还给耳提面命的尊师!

第四束,断儿女情长!

第五束,断贪嗔痴!

且将女儿身,还给天!

且将女儿名,还给地!

热泪盈眶!缓缓地无数阿僧只劫以来此时此刻重新诞生,那红尘滚滚已止,那风雨飘摇

已止,那翠微拂衣、女萝牵裳的所来径亦止,都化成轻轻一句:“阿弥陀佛!”

秀美回来说:“突然,不晓得怎么称呼他了?”他现在是无名无姓的静然赤子,等着他

即将黎明的出世。我们,我们这些人对他,心行处灭,言语道断。

第二天,佛光山大雄宝殿里梵唱如海潮,一波一波清净着他们的菩提慧命。他们虔诚地

唱:“ 往昔所造诸业障,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对着

佛陀座前发下四弘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

无上誓愿成。”从此,他是修梵行,担负如来救世家业的僧者,不是那夜与我面对面的

凡家姐妹;他是住于戒、定、慧的禅者,不与我们同往于色声香味触法的五欲六尘里。

当我再仔仔细细面对他时,他喜溶溶洋溢一身,果然是大丈夫庄严相好:剑眉隐于鞘,

双目如判然明珠,鼻梁似秀峰,不轻易出语的唇,此刻圆满。

你若远远喊他:“师父!”

一袭黑色长衫,旋然,来到你面前,合掌,道:“阿弥陀佛!”

第十八章 恒河沙等恒河(1)

丰原

伊的生命,原本只是一粒恒河沙,现在,却等量于恒河沙一般多的恒河。

伊生于此,丰原。那时候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至少,伊的阿姆还叫她“查某鬼仔”,

用很亲昵的口气,好像打算一辈子都要留她在身边,晨昏日夜喊她。

伊虽然心里有微愠,却也不敢表露,只是想:白白辜负了人家的好名字啊!伊家里在镇

上开戏院,母亲兄姐也都在那里帮忙,平日只剩伊在家,格外觉得冷清,像一个在大白

天里被禁锢的魂魄。由于住的地方离戏院只隔一条街,她便养成习惯,黄昏的时候,就

独上顶楼看天以及看地;看天的意思是,天空里的云朵绚烂,常常幻变着异彩,尤其在

灰夜掩蔽而上的那一霎,最是巅峰的美,伊看得喜了,便对天呼唤自己的名字:“锦云

!锦云!”不肯辜负这么钟天地之毓秀的好名好字。这样呼喊之后,伊的心就荡然而动

了,有一些凌云而去的想象,以及揽臂纵拥苍天众生的心志。看地的理由,是因为戏院

散场了,人潮如流水,东西南北向漂泊,不敢多作居留。伊凭栏俯视,更有点可怜身是

眼中人的叹息,仿佛人潮里就有个自己,一会儿东行一会儿西走,茫茫然随人潮散荡不

知抬头有天,伊看得痴心妄想了,果真朝地上的那名女子唤:“锦云!锦云!看这里啊

!”那女子居然毫无动心貌,只留心橱窗的锦衣华裳,逛来逛去。伊才醒觉:那样的人

不是自己。

“唉!也不知晓自己在哪里?”锦云这样想,是天庭里驮水的云奴,偶尔来过眼?抑或

是菜园里的蕃薯藤,一路在野地里追索自己的原本根性?还是人世间的一块冰冷翠玉,

被紧紧握在五伦指掌里,为汗渍所苦?锦云深深地为这个疑团所缠缚,虽然只是浮光掠

影地来到伊的生活里而已。伊偶尔在举箸的时候思想起这事,眼前的佳肴美味都不堪咀

嚼了;伊偶尔去自己家的戏院当门口的撕票员,那些看电影的人自动掏票给伊,非常心

安理得地,而伊却愈撕愈心虚,无非是把这件事投射在个我生命的追寻上,觉得自己尚

找不出那张验明正身的票券,无以面世。但是,谁也不关注伊的神情,即使有朋辈热心

地相询心事,伊说着说着,好不容易把心事说出个蓓蕾样儿,听话的人不小心打了个盹

儿,心事已像昙花开谢了。伊有时也会退一步观看自己,生命不过尔尔,认不认得自我

,许是无伤大雅吧,何必自苦?况且,芸芸众生谁不如此?那就在晨粥夜饭中度日吧!

在杯盘碗碟里消磨年华吧!把生命看到芳菲都歇处,再落花流水吧!

二十余岁那年。一日,伊骑车出外访友回来,一个人在村路上漫游。那时正值秋收,田

野间三三五五的人忙着刈稻,午风吹拂过,稻浪汹涌,那些人倒像浪里白条了。伊原本

是无心无事地踩着车轮,不急着前行,不眷恋过往,也不仓皇于当下此刻,一副空空白

白的儿女模样,可有可无的人间微尘;可是,当伊偶然瞥见稻田里有两条奇特的人影时

,不禁停住车子,移步去探看。

那是两个比丘尼,正在弯身割稻,忽前忽后互相追随,前后无语。

伊起了好奇之心,蹲踞在田岸观看。观得风也煽动了、稻穗也闹了,那二僧依然无话。

各有各的刈程,一如参星一如商星,虽不见却不远。伊难得有这样的良辰去参天地之化

育、谛听人世之动静,不觉心中有活络的泉奔之声,自眸睫始,一路洗濯伊久无欢颜的

面目。伊深深地起了孺慕之情。

“师兄,”有一僧破空出声。他头戴僧笠,身着灰青色罗汉衣罗汉裤,在裤管处扎了一

个绑腿,倒是不着鞋袜,赤足而行,声音虽娇却不媚不弱。“ 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

南北 这话我久思不得其解,前后矛盾。”

“哦?”另一僧低吟道。他亦是僧笠僧衣一身,不同的是穿了罗汉袜僧鞋下田,虽然田

土干裂,稗草莽莽,都与他无干。

“佛性自在,人人皆有,既然人有南北分,佛性自然也有南北分,愚智根基不同,悟境

也不同啊!譬如说,这畦田,前边的谷实粒粒饱满,这边的就虚虚实实杂在同一株里,

这不就是有南北吗

第十八章 恒河沙等恒河(2)

说到兴头处,伸手摘下一粒扁扁的谷子,递给另一僧。

“哦!倒是实话。”此僧打直腰身细细观了一观指掌上的谷粒,忽然拿到嘴里咬了一下

,剥开壳衣,凑近那僧说:“师弟,咬破糟糠见白米,佛性哪有南北?”

那唤作师弟的女尼,噤然无话,弯身又割去了。伊隐在稻叶中,玩味他们的对话,虽不

懂却有欢喜之情跃于脸上,仿佛窃得天机。

“啊!好单薄的女孩子!”那年长的女尼发现伊坐在田埂上,不戴笠不着鞋,只穿了寻

常的短衫素裙,头发用橡皮筋圈个马尾,身无长物,不禁对伊起了关怀的神色。

“我帮你们割稻!”伊跃身而起,也不避讳这身素净装扮是会脏的,找了一把断齿镰刀

便割将起来。坏镰刀割着稻茎,又滑又碍,来来回回锯着才能断茎,伊走得好辛苦,汗

珠如雨滴滴答答打在田土上,也顺势打落了无数日子里人潮的乱影、绚云的流姿、戏院

门前贩子们喧哗的叫声 以及夙夜匪懈伊的自言自语。伊抬望眼,无边际的稻田野浪迎

着风吼,伊觉得自己是匐伏朝圣的女子。

“你该回家了。”年轻的女尼说。天色转暗,田里的活儿也告个段落了。田主人已载了

谷包回去,这两位比丘尼得了衬钱,也准备回挂单的寺。

“我跟你们走。”伊笃定地说。

“我们是云游僧,十面八方的生活你过不来的,有缘自然会再见面。”

“不!就是现在,现在就走吧!”伊如识路的老马。

“我再问你一句,”那年长的女尼执起伊的手含在他的掌里,一股温热传心:“身无挂

碍吗?”

“身无挂碍。”伊严肃地答道。

“北上,还是南下?”年轻的女尼问。

“哪里的火车先来就往哪里去,一切随缘。”伊先答出了头绪,尘埃落定。

鹿野

伊落足于此。“王母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寺庙,隐在山间丛林,平日村民鲜到此处,

只有住得近的老乡民,每逢初一十五才来上香供果。庙里四壁斑剥,环室萧然,连灯火

都没有。

三位女尼各有各的境界,别人的寻常日子,对他们来说,却是惊天动地的苦修梵行,连

冷冷暖暖的饮水滋味,无一不在参悟妙机。他们坚持不受村民供养,白天则轮流上山采

野生菜来煮木疗饥;到了九月,山脚下的花生田、蕃薯地都已收成,他们到人家的空田

里去捡拾落花生或蕃薯,晒干了好收藏过冬。这般原始生民的日子,却也有他们甘之若

饴的领悟,才几载的光阴,昔日那位单薄女孩,吮吸了经卷的甘露,渐渐萌生悲海缘声

的菩萨雄心。伊法名“证严”。

偶尔一日,伊独自在庙后的空地上锄土栽种蕃薯藤。那时节正是旧谷已筛、新苗未播的

农闲日,于伊而言,则是筏已造成、苦海未渡的岸边心情。满腹的经藏律理未布未施,

好比私藏谷苗不种,白白让众生的心田长野草,不能说不罪过。伊一面锄地,一面把短

藤埋于松土里,一面思前想后不得其果。

“哎哟!”伊不小心踩到一块扁尖的石头,不偏不倚刺入脚掌中,一时痛得椎心。

“阿弥陀佛!”伊称了个佛号,拔出石块,石尖带血。伊跛着脚至树阴下歇坐,让肉痛

能减轻一些。

“这就是了。”伊扇笠取风,对着那块带血的顽石吟思。此时,山籁禽鸣都天真无邪,

叶舞树摇也了无心机,伊归伊,兀自点头称道:“这就是了。”

“好比踩到石头,当下便喊痛,肉身都还如此精进,为什么心却迟疑不行?如来说若有

一众生未渡,就如无有众生得渡一样,我连一个蝼蚁众生都不曾渡,还要谈什么梵行?



次日,伊辞别了道友,只身入世。

秀林

伊定身于此。与几位弟子草结净舍,总算有避风挡雨之处。日子很苦,伊依然秉心不化

缘,因为众生更苦,坚持自力更生,得一些微薄的温饱。

伊这样长期劳动,虽瘦弱却另有坚实的精神,一向都不曾病。倒是有一日,一位信徒入

院了,伊走了长路去探望。正要出医院,忽见水泥地上流着一滩红血,探听才知道,是

一个山胞妇人小产了,部落里的壮汉们走了八小时的路才将她抬来求医,却因为缴不出

数千元的钱,又

第十八章 恒河沙等恒河(3)

把这位垂危的妇人抬回去了。伊跌坐于椅子上,睁睁地凝睇那滩血印,如火劫后的

焦黑莲花。

伊在回去的长路上,疾行而哭,旷野中没有人注意到伊在僧笠下的哭颜,依旧向伊合掌

问讯,欢欢喜喜地。伊觉得这世上仅有伊一人能做这事 为什么不在平地上种出一座医

院来,好抚慰那些身历火宅心陷悬崖的人。

“慈济功德会”就这样成立,伊与弟子们工作得更勤,朝朝暮暮奔走,如一条愤怒的恒

河。

福田

伊的炉香乍爇。也不知道谁辗转传的音信,伊的阿姆得知伊身处僻乡,正为着筹十方善

财而劳瘁。有一日,托人带着物件来见伊。

伊早已忘了家门,再听到乡音,不免有些触动。那人把对象递给伊,伊打开看,是一笔

为数不少的款子,还有一些款式不一的金饰玉镯。

旧款式的是伊阿姆的嫁妆,新款式的是为伊而备的嫁妆。

“你给阿云讲,去买块地,伊养别人我养伊。”

恒河

第九种风起,伊的心似沙等恒河。一粒种籽,只能结一个果,就算唾籽再种,又要多历

寒暑。既如此,就唤遍那些隐身不现的种籽,请他们都去一一结果啊!每分每秒的光阴

都被伊与信徒们塑起来,一片瓦、一块砖、一迭榻 慢慢地凝聚着,医院破土了,工人

们日以继夜地建筑着,十多年的年华换去了,伊的容颜虽老却相貌庄严,仍然胼胝着身

躯心性,继续筹募那些未着下落的尾款。恒河沙等量的恒河奔驰着,为的是把瘠地垦成

净土。

每年,伊会托人带着口信及两麻袋礼物送给伊的阿姆,致意医院筹募的情形并问候老人

家的起居。提到伊自己,都是千遍万遍的好。

那两麻袋的礼,一是禅定自在的花莲野石,一是田里收成的甘美蕃薯。

第十九章 红尘亲切(1)

空法师是我们穿黑长衫的好朋友。

自从一把利剪,剪去二十五年的女儿身之后,他是穿百衲衣的大丈夫,自是已破“男女

之相”了。因此,言谈举止之际,看不到娇憨媚态的女儿熏习。倒是行住坐卧之中,掌

风习习,妙藏物色;提足成步之时,如矿出金,如铅出银,十分洗练。

当然,更难猜测的是他的年龄,多少年的梵行修持之后,年龄已不能腻他。有时候,他

很老练深沉,好似几百岁,有时候,又很年轻,跟我们这些没大没小的儿郎们一起调皮

捣蛋。既有老年之识见又有少年之胸襟,他,乃是个忘年僧。

如果,您偶然地在路上与之相遇,错身的剎那,您以珍禽异兽的眼光看着他,他必然也

会稀奇古怪地回顾着您,您们两相诧异,世上竟有如此这般人!然后,缘尽。若您一霎

时觉得:这位行僧颇具庄严相好、书卷气质,因而趋前问讯、请益,恳恳然;他一定原

地止步,合掌回您的礼,谦谦然。然后,听您把身家性命、祖宗三代统统讲完,一起与

您研讨、切磋、提掇、点化,务必要把您的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统统安止住了,才

颔首让您走。很难说他是冷情还是热肠?不过,倒有点像深山野谷的清泉,随缘随喜,

无情游。

关于空法师的野史轶事颇多,用“千变万化”来形容最巧。

吉老 空法师大学时代的学弟,有一次慨叹:

“这个空法师!他大四那时拼着命念书,拿了九十多分的成绩,程度 还是看得出的。

剃度之后,更用功了,可是,境界还是有限。现在 ”他叹着:“唉! ”颇有“汉之广

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的苍茫神色!

可是,慧姐却说:“这个空法师,办起事儿来真让人一头雾水!”

怎么着?比如说吧!有人打电话来交代:“喂!空法师,请您务必转告小慧,明天下午

的约会取消了!”

空法师:“嗯!嗯!嗯!没问题!”挂断电话之后,碰到慧姐,便非常尽责地转述:

“小慧啊!某某人要我告诉你,明天下午的约,务必不要忘了啊!”

结果自然是:“有一只鸽子在街头死得很惨!”

慧姐气咻咻地找那人理论:“什么意思?放我鸽子!”两人争执指责正在兴头,难分难

解之时,这个空法师看到了,一个箭步上前劝道:

“什么事?什么事?自己人有话慢慢说啊!”

此二人见元凶祸首已到,自然各执一词质询而来非求得水落石出还我清白不可!空法师

听了听,反身一问:

“真的吗?我不记得了!”这话恁的是:八风吹不动。管你什么样的热架,到此都变得

索然 无锅无灶光有一把火,炒什么?

所以,我们一上山,慧姐事先就叮咛:

“你们需要什么东西,最好列一个单子给空法师,否则呀,你要一迭稿纸,他会给你一

包卫生纸!”

但是,据我们观察,空法师从来没有接错线、传错话,照顾入微、呵护备至自是不表,

连我们短缺什么,他都筹措周到。因此,照我的忖度,空法师大约烦于这些大人们“以

假乱真”的习惯 一句真话必须掺以九句假话,说出来才不割喉、不嘴腻,十全十美。

所以,他也就真真假假随它去也,不当心。换做我们,一起孩子罢了,啥心机也无,反

倒有“弄假成真”的本领,这跟佛家所云“借假修真”的妙理暗契密合,难怪他假假真

真都如如不动,对我们丝毫不轻心。

原来,精明练达或糊涂痴迷,都只是一念,随人随化罢了!

对志铭来说,空法师是他的知音。志铭的歌唱得很好,一曲《燕子》,声情合一,麻雀

不敢飞;但是,空法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唱起《海韵》,可谓惊涛骇浪,鱼龙尽出

。然而,歌得娱人,亦能愚人:

当年,空法师在日本东京大学攻硕士时,有一次随旅行队到各地古寺参访。游览车上,

大伙儿又叫又闹,玩起歌唱大赛来。一时,各国俚俗之曲,民谣之风统统出笼,吵得他

无法看书。尤有甚者,旅客竟忘了“宁动千江水,不动道人心”的明训,联合起哄,请

空法师高歌助兴。

我们都捏住一把汗,问:“您 您怎么办

第十九章 红尘亲切(2)

“我 ”空法师眉不抬眼不举眉,说:“我就站起来,麦克风也不必了,就唱 ”

“您唱什么?”这种场合,木鱼磬鼓俱无,诵起经来白落得顽劣众生乱掌嘘笑,真险!

真险!

“我就唱《王昭君》!”

“啊!”我们一惊!那个平沙落雁的《王昭君》?这 这 这 他们不成了“胡人”了!

“把他们吓坏了,不敢再唱歌!”空法师牵袖掩笑,说:“那么,我也可以安静看书了

。”

我们都哈哈称妙,好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啊!王昭君若地下有知,必定惊坐而

起,甘拜下风,说不定,还自毁琵琶!

可是,当他对我们唱起小小童谣时,那正襟敛容的慈颜,又有爱恋无限:“一只细只老

鼠仔,要偷吃红龟仔粿 ”轻歌浅唱之中,他好像回到了她小女孩的童年,在宜兰的乡

间,在半夜的月辉之下,真的看到一只饥饿的小小老鼠,在偷吃她藏的红龟仔粿。而她

没有惊动它,它也没有发觉她;它在吃饱之后溜回洞内休息,她在看痴了之后也回到床

上睡下,相安无事。于是,这只老鼠变成他心中的至交,他把这故事唱成一首歌,唱给

没有吃过红龟仔粿的儿童及老鼠听 在那个月夜,众生是平等的,而宇宙亦于剎那之间

和平地睡去,所有的人与所有的生灵,都只是一岁与百岁之别的小小顽童而已。

空法师学的是禅,寻常饮水、平日起居之间,常可以从他身上体悟到一些禅机妙意。但

他不曾刻意着力于语言文字,一言一字皆平常心而已。因此,下根者听来,只不过是薄

言浅语,中根者听来,若有意似无情,上智者听到,若非一番寒彻骨,可能也要直需热

得人流汗了。

尚在佛学院就读的永宽师父,有一天到寺里帮忙法会,忙进忙出地张罗诸般事宜,正跑

得满头大汗,站在一旁的空法师,得了空隙便轻轻飘给他一句话:

“永宽啊!慢慢走,不要匆匆忙忙!”

永宽师父告诉我这些时,其神色之凝重不可比拟。

我没当它一回事,宽慰他说:“这话没什么嘛!他只是关心你,怕你绊倒跌跤罢了!”

可是,永宽师父听在耳里,却另有木铎之音,回去参了几参之后,顿觉狂风骤雨打掉眼

前迷沙,欢喜道:

“现在,我懂空师父的意思了!”

一句话,便藏着师兄弟间互安身心的密密意,这比十数张的纸短情长,更要有味哉!有

味哉!

轮到我这个勘不破无常之谛、犹然迷醉于情天幻海之中的人受他当头一喝,是在约他一

齐去逛书店的那天。

那天,我穿着一身黑衣黑长裙,与他的黑长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我的衣服上绘

有彩色的人像,在黑色系里显得十分惹眼,他看了我一眼,笑着说:

“带个人走路,不辛苦吗?”

我一霎时心惊胆颤,为之语塞!他的话如暗器,句句是冰心冷魄针,专门刺探人家的魂

魄,偏偏我这失魂落魄的人不幸被他趁虚射中,一时热泪冷汗几乎迸出。只是心有不甘

,偏要逞强斗胜,抢一个口舌之利,遂脑若轮盘、心如电转,一念三千又三千尽作尘土

,提不出一个话头语绪来反驳。

若要说:“心上有人,不苦!”那又骗得了谁?

若要说:“心上有人,着实苦!”又是谁把苦予你吃?

若还要说:“身心俱放,即不苦!”明明是自解又自缠!“情”之一字重若泰山,谁提

得起?“情”之一字又轻如鸿毛,飘掠心影之时,谁忍放下?

正是两头截断、深渊薄冰进退不得之际,我满腹委屈偷觑他一眼,只见他平平安安走在

台北的街道上,浏览四周的高楼大厦,自顾自说:

“其实我们出家人蛮好的,处处无家处处家!”一切意,尽在不言中了。

这经验,秀美是比我更深刻的。她到了山上,犹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举凡饮食之事

、磬鼓之声,乃至僧鞋僧袜,无不兴致盎然执礼示问。某日,她看到空法师的黑色长衫

披挂于椅背上,一时心头奇痒,上前问:

“空法师,您的长衫借我穿一下好不好?”说着,便抄起长衫展阅端详,欣喜之情如对

嫁裳。

志铭、叶子和我闻之愕然,恐她造次,齐声阻

第十九章 红尘亲切(3)

止:

“秀美!不可!”

空法师却不置可否,只将妙眉一扬,笑盈盈说:

“听说,穿过僧衣的人,迟早都会出家的哦!”

秀美一听,吃惊不小,面有土色。我们三人倒反而抚掌称妙,火上添油助长一番:

“秀美!穿看看嘛!你已经有 出家相 了!”

“是啊!赌一下,看会不会真的出家?”

她那时正是大学里的新鲜人,又与某男子陷入恋网,前程正是灿烂。因此,闻言破胆,

手中的黑长衫一时变成黑暗的、恐怖的图腾,只见她赶忙迭好,放回椅背,僵僵地笑说



“ 空法师,我 我看我还是 不要随便穿 比较好!”

这以后,秀美再看到黑长衫,必绕道而行,免得黑长衫自己长了手脚,一个虎扑披到她

身上,害她出嫁不成反而出家。

等我看到《六祖坛经》行由品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空法师的顽言笑语乃恳恳然有佛法

大意。

经上记载,六祖惠能于三更受法,人尽不知,奉五祖之嘱,持衣钵南逃,“两月中间,

至大庾岭,逐后数百人来,欲夺衣钵。一僧俗姓陈名惠明,先是四品将军,性行粗糙;

极意参寻,为众人先趁及惠能。”参寻什么?不在法不在人,乃在于衣钵。于此千钧一

发之危,惠能眼见惠明已然戒刀高提,拔山倒海向他追来,便“掷下衣钵于石上,曰:

此衣表信,可力争耶? 能隐于草莽中。惠明至,提掇不动 ”

好个“提掇不动”啊!难道堂堂四品将军果真提不起这无垢衣、应量器?提掇不动的是

心力,非人力啊!所以,惠明在一阵痛煎苦熬之后,终于悟得法在人不在衣,乃向四野

寻唤,寻唤什么?“行者!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衣来!”

果真有求成佛道之愿,一件僧衣哪里是穿不动的?但是,“出家容易出世难”,若有人

虽现出家相,而一双僧鞋走的是红尘路,一只僧袋装的是五欲六尘事,他何尝提掇得动

百衲衣?若有在家之人,犹如维摩居士“示有妻子,常修梵行”,虽寻常衣冠,亦等然

珍贵不逊于衣钵。这么说来,穿过僧衣终会出家之语,既点破“僧服之相”又启蒙“法

衣之志”,决非顽言笑语了。

世间名实之际,何尝不如是?若为修身齐家,一件嫁裳怎穿不起?若志在传道授业,教

鞭怎执不起?若为继往开来,寸笔怎提不起?若誓为经世济民,一枚玉印怎会受不起?

但是,多少嫁裳缝制着、多少教鞭舞动着、多少寸管纵横着,却有多少人能承此一问:

“你为法来,或为衣来?”

因此,看空法师慨然担负他的如来家业,如驮负一坛喜水的行僧,不辞遍踏泥泞之路,

将法喜之水分享给既饥且渴的无助众生时,我们是既心安又心疼的!也许,就在这种爱

之却又莫能助之的心情之下,我们更是想尽办法要吓吓他、整整他 这是另一种体贴吧

!于是,我们回台大的大学口买了一杯“王老吉” 黄莲、龙胆草 等熬制的大苦药,外

赠一包酸梅救嘴,存心要看空法师的“苦脸”,他也很能顺遂我们的心,两双眼睛在深

度近视眼镜里皱得“面目全非”,而后纵声大笑,自诩道:

“苦中作乐!苦中作乐!”

我们更得寸进尺,用野树叶编成数只小蚱蜢,准备趁其不意,往他怀中一掷,吓他一个

“鸡飞狗跳”!谁知,他动也不动,叫也不叫,怡怡然说:

“何妨万物假围绕!”

在这一刻,我才领悟:三千世界滚滚红尘在他的眼里,早已系得一身亲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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