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吟霜”变成了甄嬛式的腹黑女神 重生腹黑女神

乾隆年间。

繁盛京都。

客似云来的怡香酒楼。

两个穿着朴素的人在伙计的懒洋洋的招呼“客官里面请”中迈进了这家装修十分考究的酒楼里,引起了满堂绫罗长衫金线马褂翡翠饰顶的豪客侧目。只见这是貌似父女的一老一少,老的鬓角斑白,满脸皱纹,皮色泛黄,形容憔悴,手里拿着一副半旧的二胡,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一副饱经风霜的卖艺人的打扮。少的则穿的一件粉白的长裙,长发如银练般地垂在脑后,皎洁如皓月的脸庞上,一对秋水双眸熠熠生辉。乍一看上去澄净温柔,仔细端详却发现里面细浪翻滚,灵气内敛,慧黠暗藏。

老人先点了两杯清茶,父女二人润了润喉咙,少女就慢拢手上的琵琶,弹奏起了一支琵琶曲《春江花月夜》。

丝弦缓缓,清音袅袅。一串串悠扬的音符在少女的纤纤素手中潺湲流淌,汇成了一缕缕清澈的山涧鸣泉,带着林间的晨雾,带着翠谷的空濛,一路欢声雀跃地流向了大海。

春夜,碧海,深沉静谧,涛声暗哑如诉。突然,海天相接处出现了一缕朦胧的青光。是月亮,越来越高越升越亮的月亮!转眼间,它就宛若一块巨大的、磨平发亮的云母石呈现在天幕中。海被照亮了,精光闪耀,清影万千。而月把它那清冽的光辉,高悬于海天之间,就像一道道瀑布凌空飞降;又像一匹匹素锦从山巅垂落。

四下无声,如曲中的那片海一般的宁静。人们忘记了觥筹交错,忘记了寒暄应酬,忘记了大快朵颐,一味地沉醉,沉醉在曲中,沉醉在曲中之画里,不知身处何境。

一曲终了,父女二人付了茶资,准备起身告辞,却被伙计拦住了,“二位,我们掌柜请借一步说话。”

白白胖胖的张掌柜痴痴地望着少女清丽绝伦的容颜,久久方回过神来,“二位真是雅技高妙,在下有一个想法,想请二位长期驻演,不知一下如何?”

少女朗朗开口,声音如空谷竹籁般轻灵,“多谢抬爱,只是我父女二人长久跑江湖,经常需要帮人唱唱堂会什么的。如在掌柜的您这里驻唱,只怕会……,我父女并不是爱钱的人,只是做艺人的,需要广结善缘哪。”

张掌柜听出了弦外之音,心里暗叹少女的聪明,“食宿月银方面有什么要求,小姐尽管提。”

“这……”,少女莞尔一笑,“承蒙您赏识我父女,您既是知音,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我二人怎敢狮子大开口。我只求有两间干净的房间可住,一日三餐,每顿一荤一素,每月10两月银即可。”

张掌柜大惊,10两!还要管吃管住!这还不是狮子大开口!简直是饿虎吃人不吐骨头!待他刚想开口反驳并借机嘲讽两句时,少女明媚的笑脸又化解了他心中的不满,“掌柜的,我父女二人的技艺您也看到了,若无十分的把握我也不敢开这个价。您掌柜的是做大买卖的人,自然懂得‘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的道理。如我二人能来这里驻唱,势必会让您这酒楼锦上添花,宾客满坐。您财源广进,肯定不会在意我父女这勉强糊口的区区小钱,您说呢?”

张掌柜沉吟了一下,“好吧,我这就派人给姑娘将后院的两间厢房打扫出来,还未请教二位大名。”

少女略施一礼,“小女子杜曦莲,这位是我父亲杜乐平。”

杜氏父女在怡香酒楼的后院厢房里将一切安排妥当后,杜乐平方松了一口气,“丫头,刚才也太险了,你要价那么高,如果那老板不同意可怎么办?”

“放心吧爹,”曦莲自信满满地笑道,“他一定会同意,我摸得住他的脉。”

“这是为何?”

“一,如果我们一进门就开始求他让我们在这里驻唱,他一定不同意。所以我们开始先露一手,让他知道我们的实力,他就知道如果我们去别家驻唱,那客人肯定就会都去别家了,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这对摇钱树的。二,我开的价貌似很高,实际公平合理,如果我们来这里给他带来多少客人呢。他赚得那么多,难道分我们一杯羹都不可以吗?”

杜乐平笑笑,“鬼丫头,就你主意多。”然后疼爱地望着女儿,“孩子,难为你了,从小跟着爹跑江湖,摸爬滚打的。如今这么大了,也该说个婆家,只是爹无能,身子不好拖累了你。如果死了,我都没脸见你娘。”说着眼睛开始微微泛红。

“爹,你说什么呢?”曦莲懂事地给爹捶着背,“我们的日子如今越过越好,还愁什么呀。我们现在到京城来,京城好大夫多,一定能治好爹的病。我们如今攒的钱也不少了,过几个月就可以买一处宅子,再请几个丫头伺候你,你就等着享福当老太爷吧。”

一席话说的老人又笑了,曦莲接着说,“等钱越攒越多,我也就不唱了,买几亩地收租,做点小生意,陪着爹安安稳稳过日子,好好孝顺你。”

“好,真好。”杜乐平眉开眼笑,“爹好好活着,等着那一天。”他苍老的笑容里,十八年前的一切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带着微微寒意的秋天的早晨,他和年轻的妻子来到湖边洗漱,却发现河中心有一个大大的光滑的木盆,细看上去,原来是紫檀木。他把那个木盆拉来,里面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身上裹着用金线绣的百蝶穿花图案的云锦襁褓,脖子上还挂着一块沁凉入骨的和田玉长命锁,手上还有一只金光璀璨的梅花镯,萼蕊分明,花枝回护,艳丽不可方物。

“谁家的孩子啊!真是奇怪,看样子来历不凡,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那父母为什么遗弃呢?”妻子一脸疑惑,“遗弃时还将孩子装扮的这么好,用紫檀木盆放逐出来,一定是难言的苦衷,希望捡她的人看在钱财的份上,救她一条命,将她好好养大。”

他们将孩子抱走了,因为捡她的时候天空中挂满了粉白如莲的晨雾,湖里正绽放着香郁沁肺腑的莲花,所以夫妻俩给孩子起名“曦莲”,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也是他们将孩子抱回家才发现,孩子身上,有一块莲花形的纹身。

“这是谁这么狠!这么小的孩子!”妻子眼泪都掉下来了,拿出药膏轻轻地擦在孩子幼嫩的肌肤上。

他们收养了曦莲,爱之如命。虽然自己省吃俭用,却给曦莲吃好的用好的,还请先生教她读书写字。他们在心里发誓,要把曦莲应得的一切补偿给她。

他们收起了曦莲带来的名贵的物什,再苦再艰难也不肯拿出来用。在他们的心中,曦莲是王谢堂前燕,只是误飞入百姓家,一定要保留她所有的东西,让她日后可以完完整整体体面面地回到她父母身边,让她的父母知道自己当年扔到的是一块美玉,让她的父母后悔,今后方能好好待曦莲。

可是,今日的曦莲,却因为母亲早死而早早承担起家庭的重担。白天四处卖唱,晚上服侍身患顽疾的老父,经常是几天几夜不得合眼。做饭、熬药、洗衣、缝补、洒扫、应酬……一切的一切落在少女柔弱的肩膀上,老父看在眼里,疼在心头。

可曦莲却和一般跑江湖的姑娘大为不同。她机警伶俐,却洁身自好。她口甜如蜜,广交人脉。上到官员士绅,下到街头泼皮,她都能结交,并可以为己所用。她心地慈善,广结善缘。路上的鳏寡孤独,弱病伤残,她若看见比为其买食物找住处,请医延药,临走还要给予丰厚路费。所以这几年的卖艺虽然辛苦,却并没有人为难这孤苦的父女,反而是得到了许多照顾。

只是,这飞落凡尘凤凰,何时才能摆脱这泥泞肮脏的山间小路,重新凤舞九天,回到自己的凤凰池中啊!

深夜。

礼郡王府。

梨香暖帐,烛影摇红。莹亮雀跃的火光照耀在福晋那雍容美艳的脸庞上。

虽已年过四旬,可她的美貌丝毫不减,反而更透出一种如美酒般醇香的韵味——大气、娴雅、高贵、慈和……种种女人应有的美德集于一身,让她成为达官显贵中出了名的淑女佳人,无数名门闺秀学习的典范。而她的幸福更是令包括皇后在内的正室夫人们艳羡的。持家有道,下人诚服。三个女儿,个个优异。长子嫡出,卓秀于众,深得王爷器重疼爱。虽有年轻的侧室存在,但早年间幼子夭折,兼多年无所出,早因色衰被王爷抛于脑后,只一心一意钟情于己。

这么多年,这个优秀的长子绵钊给自己带来的不光是天伦之乐,更是欣慰,是感动,是能够专宠于夫的砝码,是羡煞旁人的福气,更是荣华富贵的保障。

就在今天皇后娘娘的寿宴上,绵钊在众亲贵子弟中脱颖而出,不光琴棋书画俱佳,而且诗文经策对答如流,弓马骑射也样样优秀,身手矫健,机警敏捷,被皇上赞誉“形如玉树,才比芝兰”。

彼时,皇太后、皇后以及众位娘娘纷纷赏赐珠宝奇珍,皇上当庭祝福王爷福晋:“好生教养,朕将重用。”一时荣宠无极,风光无限。

可这一切,不仅是绵钊一人带来的。福晋知道,还有一个人,一个她一生都不能忘记的,是她一生最对不起的,是她一生都不想回顾的——她的女儿,那个刚出生就被她刺上了莲花纹身的女儿!

“怎么又是女儿啊!”十八年前的她刚生产完就伏在枕上大哭不止,“我可怎么办啊!”她清楚地知道,王爷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的她厌恶至极了,连她生孩子都不过来看一眼,只带着怀了身孕的侧福晋出去听戏。如再生女儿,只怕那一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休书就真的会被摔倒自己脸上,也摔倒自己娘家的脸上。

娘家嫂子抱着孩子走进了福晋的房间,“秀馨,我已经按你说的刺好了莲花纹身,你快看一眼,然后就得抱走了。王爷马上就回来了。”

福晋一把抢过孩子,心痛地肝肠寸断,泪雨如下。“我的孩子啊,别怪娘狠心,为了你外公全家,为了你的三个姐姐,娘也没办法啊……”,她狠狠地亲了亲孩子嫩得能掐出水的脸蛋,珍重取出了和田玉长命锁,挂在孩子脖颈上,又取出了梅枝金镯,戴在孩子的手腕上。“娘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有了这些,你一生都不用愁了。愿那个捡到这些你的人家能看到这些东西的份上,好好待你,好好照顾你……”

她的泪滴在孩子脸上,也滴在自己的心间。老天啊!这就是女人的命运吗?即使贵为福晋也逃不开为夫家生子传宗接代的责任,也要承受一旦无子就会被休弃的厄运。可这厄运,凭什么要一个小小的婴孩来承担啊!

“孩子啊,你听娘说。长大后,要读书识字,要学会做女工,学烹饪,学裁制衣服……女孩子一定要能自己养活自己,能独立,不依靠任何人。将来,找个爱你的男人嫁了,不要像娘一样,给你爹生了三个女儿都免不了会被他休掉。即使荣华富贵又如何,总比不上一夫一妻相亲相爱来得踏实……”

福晋絮絮地说,只想多嘱咐些,再多嘱咐些,把一生要嘱咐给孩子的话都要在这短时间内说完。她不管这刚出生的婴儿能不能听懂,她只知道,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永远永远也没机会说了。

嫂子等不及了,抢过孩子,“好了,现在必须走了,要不就来不及了。”转身走出门去。

小小的一个门,就是母女永诀的绝情门,就是婴儿随时可能被夭折的生死门。福晋滚下床凄厉地大喊:“不!不!我还没说完!我还没嘱咐她添衣加饭!我还没嘱咐她冬天寒冷记得给自己加棉被!再让我说一句!就说一句……不要带走我的孩子,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把她抱回来!抱回来啊!我们娘俩死都要死一块!被休掉又怎样,我什么都不要,就要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她哭得昏死过去,不知道多久才醒。醒来后身边躺着一个肥白健硕的男婴,面前是王爷久违了的笑脸:“秀馨,你辛苦了!你生了儿子,我们的长子,嫡长子!你是我们王府的功臣!”

她的泪又一次滴了下来,将脸转向了床里。

“不,我是罪人,我抛弃了亲生女儿,我是禽兽不如的妖孽……”

每当儿女们欢聚一堂时,福晋总会想:“我那个小女儿在哪里?如果她也在,能和姐姐们一起玩耍,该有多么欢乐。”每当任何一个孩子生病时,她又会想:“那个小女儿会不会生病,有没有照顾她?她现在是生还是死?”每当有女儿出嫁时,她又会想:“小女儿也到了该说亲的年龄了?可曾说了人家?男方的人品家世如何?嫁过去可会受委屈?”

每当午夜梦回之时,她总会梦见她的小女儿躺在木盆里漂在结冰的水面上,哇哇地哭叫着:“娘!我害怕!救救我!娘……娘……”

她从梦里流泪到梦外。

“老天啊,如你垂怜,请将我的孩子还给我,我愿意用全力去呵护她,补偿她!只要我能再看她一眼,即使让我立时死掉,我亦无憾无怨!”

福晋不知道,她的孩子,那个刚出生就被她抛弃的女儿,现在就在她周围,而且很快就会与她见面,并开始一段奇缘。

曦莲在台上跳舞,舞得寂寞而忧伤。

她的这支舞,叫《莲之调》,表现的就是一朵莲花在凄风苦雨中瑟瑟抖颤,最终零落成泥碾做尘埃,香魂消失无踪。

每当她起舞之时,所有的客人都会举箸停杯,静静地看着她跳舞。他们的目光,好似一盏盏黑夜里的烛火在追踪着她,而她却好像一只害羞的鸟儿,四下惊飞,只想躲起来,躲起来,不再出现。

她在音乐中起舞,在音乐中忘我,在音乐中幻化成莲。她在深秋的暴风急雨中摇曳,哀求,凋零,破碎,最终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观众沉醉在舞蹈中,却丝毫不觉舞蹈以结束,曲终人散。

而有人却察觉,是权倾天下的和珅和大人的侄子和陆之,带着手下的爪牙一把拦住了曦莲,色眯眯地把满是油污的胖脸凑过来,“小美人,别忙着走,去大爷屋里把刚才的舞再跳一遍。”

杜乐平忙凑了过来,陪着小心说:“几位大爷,小女刚跳完已经很累了,请让她先休息一下,如想听曲,小人可为几位弹奏一曲。”

“累了?不要紧。”和陆之将手搭在了曦莲身上,嗅着她的体香,“去大爷那屋里休息,大爷给你按按摩,包你精神百倍。”

众爪牙哈哈大笑,曦莲侧过身子,嫣然一笑,“好,能伺候您是小女子的荣幸,既然这样,请容我更衣,然后就上楼为你单独表演。记住,是单独啊,您可不要有第二个在场啊。”

“好,好!小美人真是风情万种啊,那我敬候佳音。”

曦莲走进二楼和陆之的房间,换了一身紫红色的短衣长裤,长发也有头巾包裹了起来,朴素却不寒酸,妩媚中流露着几分英气,分外娇憨可爱。

和陆之看痴了,不由得催促着:“小美人,来,开始吧。”

曦莲艳宛一笑,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雪亮亮的短剑,边吟诵边武了起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短剑翻飞,寒光四射,而她娇娜的身子也如脱兔般上蹿下跳。一会儿一剑刺穿了和陆之身边的幔帐,一会儿一脚踢倒了桌旁的圈椅,一会儿将床边的一个青瓷花瓶砸得稀巴烂,一会儿由把整张桌子踹翻,上面的酒菜果品洒了一地,又被她碾成了泥巴惨兮兮地糊在地面上。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云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曦莲舞完,望着满室的狼藉和吓得面如死灰的和陆之,压抑住满腹的狂笑,向其略施一礼,“表演完毕,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没……”,和陆之半天回不过神来,张口结舌。

“如没有,小女子告退。”曦莲又施一礼,款款退下。

“来人!妈呀,快撤呀,吓死我了……公子怎么了……快走……公子慢点……公子,走楼梯……公子……公子滚下去了……公子!公子!公子没摔坏吧……公子……”

曦莲在一旁冷冷地望着他们,唇边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你就敢这么戏弄那个恶少,不怕他日后报复吗?”

“爹,你也太不相信我了。我从小闯江湖,什么风浪没见过,这个世上还没有我怕的人呢!”曦莲自信满满的说,随即又大笑不止,“爹你是没见过,他在房间里被我吓傻了。那个呆样子,简直……哈哈哈……”

“你这孩子啊……”杜乐平也笑开了,“爹只想劝你一句,闯荡江湖,以和为贵,不是我们能力范围内的,尽量不要去管,免得招惹是非。”

“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才是我们江湖中人的本色呢!”曦莲不服气地说,“那个和陆之我知道,仗着自己是和珅那贪官的侄子,一贯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我这次是小惩大戒,如他下次再敢来犯,我定叫他好看!”

杜乐平无奈地摇摇头,眼里满是担忧。

和他一样无奈的,是礼郡王的世子,受尽万千宠爱的绵钊贝勒。

一袭青色的长衫,如劲竹般潇洒飘逸。英气逼人的脸庞上,一对利剑般的长眉斜飞入鬓,凤目灼灼,时而温柔沉默,时而精光凌厉,时而朗润如月,时而冷漠如星。一支长笛横在唇边,袅袅清音随着林间的清风碧水流转,如歌如慕,如嗟如诉。

出身于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少年得志,亲慈子孝,初露峥嵘,大好仕途已然铺平掸顺,只带有朝一日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光耀宗庙泽披后人。可他,为什么不快乐呢?

皇后娘娘寿宴上的小试牛刀,究竟是福的开端,还是孽的根源?自从被皇上当众褒奖过后,家里的宾客就不曾断过。道贺的、送礼的、结交的、攀亲的,喧闹异常不堪其扰,即使再疲惫再反感也得打起精神来做挥洒自如谈笑倜傥状,不能失了皇族子弟的体统,丢了阿玛额娘的脸面。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人身系父母两族的荣辱兴衰,习文练武不可懈怠……”,这是绵钊从小就烙在心间的金科玉律,是他时时刻刻拿来自省的纶语佛音。为了这一信条,他日夜辛勤,不敢有半分放松。闻鸡起舞、挑灯夜读,天寒地冻呵气成冰时依旧挥毫泼墨,炎炎酷暑汗流浃背仍旧骑马练箭……,十几年的寒窗,他比最苦的贫家士子还要苦,还要累。

可这苦这累,为什么一点回报都没有。几天的迎来送往让他从众宾客的巴结逢迎中隐隐听到了一个消息:皇上有意将容华公主指婚给自己!天哪!怎么会这样,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容华公主原是慎郡王的女儿,因父亲战死沙场捐躯殉国,母亲殉节,皇上与太后悯其孤弱,接进宫来亲自抚养,并册封公主。容华天生美貌,但性情孤僻古怪,刁蛮任性,难以令人亲近,在宫中并不得人心。只是碍于她父亲的功勋,加上皇上和太后发过话:“忠良之后,宜多加体恤,不可难为了她”,所以盍宫上下对她都是迁就礼让,敬而远之。

绵钊幼时也曾多次进宫与众皇子一起读书玩耍,与容华公主也见过几面,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是一个相貌出众却又尖酸刻薄的女孩,遂远远避开不敢招惹。近几年来公主年龄渐长,听说脾气也愈发厉害,打骂宫人之事时有发生。太后年事已高,精神不济,很多事情照管不到,对外只说容华大了,女儿家有恨嫁之心也属常事,催着皇上给她觅一门良婿,早些发嫁,也对得起死去的慎郡王福晋。所以才有了皇后寿宴试众子弟才情的一幕……

试才,指婚,公主下嫁。这一切的一切,多么像一张网,一张对阿妈额娘来说美丽梦幻的网,让他们沉湎其中不能自拔。天之娇女,花落王府,莫大的荣耀和恩赐!礼郡王府又和皇家连了姻亲,自己的身份即使世子又是额驸,这双重的高贵体面,令人羡慕得简直发指!

可这背后呢?是不美满的婚姻,是个人幸福的牺牲,是从今后夫妻不成夫妻,见了面还要行君臣之礼;是翁姑不成翁姑,不光不能享受到儿媳的侍奉,还要对其跪拜叩头,俯首称臣;是从此家中有了一名需要时时谨慎侍奉的主子,处处看脸色赔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就冒犯其威仪,被扣上“大不敬”的帽子,合族遭殃。

“这样的荣耀,我宁可不要!这样的恩宠,我情愿将其弃如敝屣!”绵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望着满园的姹紫嫣红草色春光,“春色如许,可我,却被关在这金玉囚笼中,任由他人将一生的幸福埋藏……”

他愁眉深锁……

繁华,世俗,热闹,琐碎,平实,这就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从轿辇中而是步行在街上的绵钊对民间生活的感触。

也许这里同样的吵闹,而且吵闹中略显粗陋,也许这里看起来有些脏乱,气味也不太清爽,但是刚逃出家门的礼郡王世子还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这是在他看来最好闻的味道。

自由的味道。

解放的味道。

绵钊漫步徜徉在熙熙攘攘地人群,看着他们一分一厘地讨价还价,看着他们坐在漆黑的桌椅旁一脸满足地吃着平时他和他的家人看都不看一眼的食物,他心里没有鄙视,没有厌恶,却满是羡慕和向往。

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使经济贫穷,即使地位低微,又有什么关系!再渺小的麻雀也比被束缚住翅膀的凤凰快乐逍遥,因为它们可以在广阔山林在自在地翱翔,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份安乐。

“可是我……,我的幸福安乐又在哪里!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所!”绵钊垂着头,缓缓地寂寞地走着,走着。突然,一阵清越的歌声将他整个人完全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间看起来非常考究的酒楼,简约的舞台上,一个一袭盛装的丽人在跳着反弹琵琶舞。舞姿曼妙,若飘若扬。衣袂临风,罗带轻飏。翻飞舒展的广袖中,丽人的眼波如临花照水,有一种说不出的流动的娇媚。红艳的樱唇微启,从里面吐出的却是如大漠长烟般的苍凉豪迈:

“无家又如何,老子笑高歌。
长空任我游,明月手中磨。
驾鹤渡银河,俯首捞星颗。
群山做观者,看我舞婆娑。
饥餐紫塞云,渴饮长江水。
寒御漠北风,醉卧华山畿。
梦醒水云间,思乡泪欲潸。
觉来徒无益,何必摧心肝!”

“好!好!”雷霆万钧的掌声骤然响起,他不由得痴了。

从小在浓桃艳李中长大的绵钊不是没见过美人。额娘的貌美在整个皇室中是出了名的,侧福晋也艳态万方,三个姐姐更是个顶个的倾国倾城,可今天的这位美人,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到底是哪里吸引人呢?是精致的五官?是婀娜的身姿?不,都不是,是神韵!是那种高标如梅矫健如松的神韵,那种俯仰无愧欺霜傲雪的气度,是拥护天阙迥干碧云的胸襟!如此的容貌,如此的歌喉,如此的诗情,真是天上之人误落凡间!

他呆呆地站着,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忘却了今夕何年。

“客观您里面请!”直到小二的一声招呼,他才如梦方醒,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酒楼里,点了一壶茶,继续聆听那位丽人的天籁之音。

“莫笑妾心痴,相望更相思。
   别后尚有期,聚时乍离分。
   冬去春不远,春至何其短!
   为君一时恩,甘误百年身。
   一日滴一泪,泪尽君未归。
   眼中空流血,腑内早成灰。
   三月无一字,音杳海逝舟。
   锦书何从寄,心上空锁秋。
   少小读诗书,不解词中恨。
   旧时相思语,全作今时谶。
   梦中惊坐起,忧君体不宁。
   乌云吞晓月,冷雨摧窗棂。
   鸡鸣天欲晓,锦被尚未温。
   笑语犹在耳,念及痛彻心……”

缠绵,惆怅,凄婉,哀怨……他又一次醉了,醉倒在丽人的歌中,醉倒在丽人的情怀里,醉倒在丽人用歌喉给他编织的梦境中。梦中也有一位如此佳人,在痴痴地等着他鸿雁传书,鱼龙成文……

“客官,客官,谢谢您,一壶茶,2两银子。不好意思,小店打烊了,如想听曲,明日起早。”小二一脸堆笑地将他从迷梦中惊醒,拉回到这个无比尴尬的现实中来。

“什么?2两?这么贵!”绵钊大吃一惊,锦绣丛中长大的他虽说对钱的概念不是很清楚,却也惊诧万分。

“这可不算贵,客观您上眼哪,这可是明前雀舌,品质毫不输于上贡的茶。而且,还有曦莲姑娘的曲子在旁边伺候着,2两,您可捡了大便宜了。”

“这……小二哥,不好意思,我出来时匆忙,身边就带了几个铜板,您能不能容我回家取来,我保证,一刻钟的时间就把钱给您送来。”绵钊满脸困窘,心中暗恨自己的无能,第一次背着家人跑出来就如此丢人,还要在这里与人低三下四地说好话,真是无法自容了。

“哼!”店小二用鼻孔打量了一下一身皂色粗布长衫的绵钊,斜斜地瞟了他一眼,“我说客官,您没钱就别出来乱串,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往里面进。知道的是您高看了自己,不知道还当我们这里没有门槛,什么人都往里面放呢!”

“你,你怎么这样讲话……”,绵钊气得满面通红,从小到大,金尊玉贵的他连阿妈额娘都没有对他讲句重话,“我何尝是无赖之辈,这样,你派个人跟我去我家取钱,如一刻钟时间不能让你拿到钱,我情愿双倍赔偿可好!”

“算了吧,我没那工夫。您也甭拿这话赌我,要我说您要是真拿不出来,看着没有,后厨还需要个倒泔水的,您乖乖去倒两个月泔水,倒能把您的茶钱抵了。其实啊,您也不亏,到两个月泔水能听曦莲姑娘唱曲,可是您祖坟冒青烟了……”

“小二哥,您就别拿这位客官开玩笑了。”一句温婉的劝阻如初春薄冰潺湲的清泉,将绵钊满腔的怒火消退地无影无踪。曦莲春风般的笑靥又将他的尴尬全都驱散开来,“这位公子的茶资算我的,您去后厨请他们做一碗面来,这位公子在这里听这么久的曲子想必也饿了。面要好汤,配上香菇和肉丝做浇头,再加个鸡蛋,都记在我的账上。”

“得,全听您的。”小二屁颠地下去了。

“姑娘,这怎么敢当……”,绵钊突如袭来的感动还没出口,曦莲恭谦地略施一礼,“公子能在这里听我唱曲听了这么久,便是曦莲的知音。知音难求,昔者伯牙为知音能绝弦断琴,今我不敢做比先贤,难道就不能请知音吃一碗面吗?”不多时,面以呈上,曦莲伸出白嫩如葱管的手,亲自将筷子递上,“公子请用,时逢大考,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公子以后如不嫌,可常来敝处。小女子虽不才,最是敬重读书人,若能跟公子学些经济学问,便是我的造化了。”

原来她是将我当做上京赶考的落魄举子了!绵钊心中暗笑,更多的却是感动和感慨。时人都以貌取人,平素绫罗满身时全是阿谀逢迎,今日囊中羞涩便恶语相加。只有这曦莲姑娘,古道热肠,不光周济我饭食,还能如此自谦地说向我讨教学问,不伤我读书人脆弱的自尊。真是德貌俱佳的旷世佳人!

绵钊心潮澎湃,深施一礼,“姑娘高义,他日如有发达之日,必当涌泉相报。”

他怎么也没想到,曦莲在日后赠与他的,不是这区区几顿饭食,而是他倾尽江海都难以报答的恩义。

绵钊开始了与曦莲的“萍水相逢”,“患难之交”。

一个是满腹经纶的蒲柳才子,一个是浪迹江湖的绝色歌女,这二者,似乎有着天然的同命相怜和惺惺相惜,那么他们的交往,也似乎必定会成烟火红尘中颇为令人动容的一幕。

绵钊开始频繁地出入怡香酒楼,点一碗素面,聆听曦莲在他看来如仙乐般的吟唱。曦莲也经常在唱完后邀他同座,并借口想吃面分走他一半的素面,将自己的好菜分一大半给他吃。

他开始懂得了平民百姓间的彼此关怀,相互照拂。

从儿时起,他就知道阿妈额娘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因为他们相敬如宾,并不存在其他的贵族夫妻间经常为妾室和银两吵嘴打架的情况。但他们之间的恩爱也仅限于人前人后的和睦,并没有互相照顾扶持,嘘寒问暖,至于诗酒吟唱就更谈不上了。

他们的恩爱,是中空的,没有实质的,一触就破的。

可曦莲对他的关怀,却是最质朴,也是最温暖的。她怕她营养不足,以自己爱吃面为借口将他的素面分走一半,然后把自己的荤菜分一大半给他吃。她帮他浆洗缝补破旧的衣服,帮他炖补品,她温柔的安慰和鼓励,让绵钊经常以为自己就是一名寒门学子,发誓要考上一个功名,一定会明媒正娶曦莲,为她挣一顶诰命夫人的凤冠。

他也在用自己的方法照顾着曦莲。每次从怡香酒楼出来后,他都拐弯抹角地派人把一锭元宝给曦莲送去,只说:“一位刚听完曲的客官仰慕姑娘雅音,聊表寸心。”每当杜老爹生病,他跑前跑后请医延药,比子侄还要尽心。一看到天气转阴,手不占泥的绵钊拎起工具爬上房敲敲打打地为曦莲修补屋顶,看得她们父女心惊肉跳。天气快转凉了,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十几斤上好的红碳,又弄来一大堆煤撸胳膊挽袖子地在院子里拖起了煤坯,笨手笨脚地弄得自己活像个黑鬼。

可他毫不介意。

因为有曦莲在。有曦莲的轻颦浅笑,有曦莲温柔地叮咛和拭汗,有曦莲娇嗔的责备,有曦莲贴心端来的热茶,就有了最踏实的幸福。

这才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可这一切,突然发生了巨变。

那一天,曦莲唱完了曲子,许久不曾露面的瘟神和陆之又出现了。

“呦,小美人,越来越水灵了。”和陆之和他的爪牙一看见曦莲就冲过来动手动脚,“大爷我一看见你啊,这心里就比猫抓还痒痒。”

“那和公子别急啊,小女子再孝敬您一段《侠客行》你看可好。”曦莲毫不在意地笑笑,手下的爪牙们刚开始“哈哈哈”就被和陆之一人一脚把憨蠢的笑声活活踹了回去。

“小美人,你也别太得意了,”和陆之有点恼羞成怒,“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伯父可是和大人,我想要的人还没有要不到的呢。你别把我逼急了,你那点小聪明可还不够我喝一壶的呢。你别忘了,再能你也就是个戏子,敢得罪和府的人,不光京城你待不了,这个人世间只怕你都混不下去。”

“谁这么大口气啊!”绵钊颀长的身影翩然而入,凤目凌厉地一扫,“小生正想拜访呢。”

“绵……绵……”,被吓得面色如土的和陆之刚想脱口而出,被绵钊狠狠一瞪,愣是把话活活憋回去了,对着众爪牙低吼,“走!”一干人众灰溜溜地撤出。

曦莲深深地看了绵钊一眼。

“少小离桑梓,老大方成归。
  乡音已半改,红颜早成衰。
  去时青丝长,今日胜银霜。
  枯眼望归途,梦魂忆故乡。
  一去三十载,亲朋剩无多。
  唯有窗前柳,长条舞婆娑。
  柳丝还可羁,寒鸦尚有栖。
  可怜漂泊儿,寥落无所依。
  身如风飘絮,心似雨打萍。
  茫茫天涯路,相伴唯有影。
  老马思陈鞍,倦蝶恋旧花。
  戏谑伶仃者,无家处处家。”

曦莲在台上低缓地吟唱着。今日的她一反常态地在脸上戴了一只面具。下面的客人虽看不清她的脸,却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浓重的哀伤。

情到浓时变成伤。

一曲终了,曦莲行礼,缓缓而下,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绵钊忙跟了过去,见曦莲毫不理睬,便求助似的望了杜老爹一眼。

“丫头从昨晚开始就不高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也不敢去问。待会儿你自己问吧。”杜老爹嘱咐完,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了。这位看惯世情的老人怀着一颗慈父之心守望着这对璧人。在他看来,这个叫傅绵钊的小伙子虽家世来历不是很清楚,但人好心善,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如果女儿能嫁的他,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也能相亲相爱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那自己也老怀安慰了。可这宝贝女儿是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就一脸不高兴,今日上台演出还戴着面具心不在焉的。哎,一定是小两口闹矛盾了!算了,做老人的不好管,由他们自己调停吧。

绵钊敲门,曦莲开门请他入内,可脸上依旧戴着面具,神色也冷冷的,似冰琢雪砌一般。

“曦莲,怎么下了台还戴着面具啊。”绵钊赔笑着搭讪。

“君不曾以真面目示我,我又为何要以真面目示君!”

曦莲的一番话,让绵钊如身处大海一般无以自处,呆呆地半晌方僵硬地一笑,“你在说什么啊。”

“我在说一个贫民老百姓,如何能将和陆之那样的恶少震慑住,势必大有来头,不是等闲之辈。亏我还像个傻子似的把人家引做同是天涯沦落人,请人家吃面。只怕人家在家里,看都不看这些猪狗饭食呢!”曦莲娥眉微蹙樱唇半翘的样子格外妍媚,“是我自己蠢,后知后觉。满大街都知道,礼亲王世子绵钊贝勒文武双全,皇后寿宴上大显身手,颇得当今圣上器重。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如此优秀的绵钊呢。”

“我倒情愿我不是那个礼亲王世子绵钊,是你的穷酸书生傅绵钊。”绵钊执起她的手,深情地望着她春水含愁的双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实不相瞒,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被你深深吸引。我身边不乏对我好的人,可他们只是因为我是皇家子弟对我好,因为我的权势和财富对我好。而你,却不因为那些外物对我好,只把我当做知己一样对我好。你的这份心意,我如获至宝。你在我心中,比所有的瑰宝都珍贵。我怕,怕你一旦知道我的身份会再也不把我当做知己,而是会对我敬而远之,我怕我会失去你!一旦失去了你,我都不知道以后的人生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他捧起曦莲的脸,“原谅我,别怪我,好吗?我想和你一生相守。”

“不,不行,”曦莲摇摇头,让差一点被冲昏了理智重新回到自己的大脑里,“我们身份相差悬殊,你是天潢贵胄,而我只是一个卑贱的歌女!我们不可能的!你的家庭,是不会接纳我这样的女人的。”

“相信我,别害怕。”绵钊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曦莲,将她瘦弱的躯体纳入自己温热的怀抱中,“相信我,我会给你幸福。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养家糊口,奉养老父,闯荡江湖已经太累了。现在,请将你的一切苦难和波折都交给我,由我来替你承受。曦莲,你太累了,在我的怀抱中好好歇歇,所有的烦恼,都甩给我,好吗?”

曦莲终于平静了下来,闭上眼睛躺在绵钊的怀里,听着他强健的心跳,感受着他的温存的疼爱。这一刻,她不敢奢望永久,只希望,在这一刻她能拥有这个男人,她倾心所爱愿意付出一切的男人。哪怕明日洪水滔天,她亦无憾。

绵钊与曦莲定下了终身之盟,一路上兴冲冲地回到家。他把一切都规划好了,先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恩师纪晓岚,纪先生素有风流才子之称,对此事一定不会反对。然后请纪先生认曦莲做义女,这样曦莲就不再是平民百姓,而是官家小姐。那阿玛额娘一定不会嫌弃她出生低微,就不会反对这件婚事。

可他从后门翻墙跃入家中时,就被等在墙下的阿玛额娘和众家丁押到堂前跪着接受庭训。

阿玛的暴怒,额娘的泪水,侧福晋的嘲讽,管家和众仆人的跪求,这一切的一切,在他心中从来都是别人家的不孝子身上发生的故事,可没想到,孝顺如己,乖巧如己,争气如己,居然也会有伤透父母的心的一刻。

“你这个畜生,外面都传开了,你整天穿得像个叫花子似的跑到酒楼里跟歌女鬼混,把我和你额娘都蒙在鼓里!你还想玩游龙戏凤那一套是不是!”礼郡王怒不可遏,满面通红地对着仆人大吼,“来啊,传家法!”

“王爷,”福晋忙止泪劝阻,“王爷要管教儿子,也不急于一时,先把事情问明白了再打也不迟。这里面或许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又对着绵钊厉声责问,“你这孩子,快给你阿妈磕头赔罪,说知道错了,请阿妈息怒。”

“福晋真会说笑!”侧福晋在一旁闲闲地开口,“误会!装作穷书生接近歌女也是误会?派人给歌女送银子也是误会?把家里的上好药材和红炭送给歌女也是误会?给歌女捧角撑面子也是误会?若是误会,那和陆之怎么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义母惠妃娘娘的?那福晋今天去请安又怎么会吃惠妃娘娘那一顿排揎的?这一切也是误会吗?”

“你给我闭嘴!”福晋此时为了儿子也顾不得正室的威仪,当着全体下人面对着侧福晋狂喝:“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小人!整治我的儿子,于你有何好处!坊间传闻安能信以为真!那和陆之又是何许人,他的话也能当做证据!你再乱说,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丢到狗嘴里去!”

“王爷,您听到了,还没等审问绵钊,福晋要把我的舌头丢到狗嘴里!”侧福晋要叫起撞天屈来,“王爷明鉴,我说的是不是实情,只把那歌女拘来一问便知!”

一句话让暴怒的王爷如梦初醒,大声命令:“来啊,去那个什么酒楼将那个歌女给我带来,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妖精变的把我的儿子迷成这样!”

“阿玛!阿玛!”半晌不语的绵钊看出了父亲此时是真的动怒了,膝行至父亲脚下叩头如捣蒜,“千错万错是儿子的错!儿子辜负了阿玛额娘的期望和养育之恩,辜负了皇上的器重!儿子罪该万死,儿子不敢求阿玛原谅。儿子自愿领罚,去祖宗牌位前跪着反省。只是这事,与他人真的不相干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啊!”福晋催促着儿子。

“是那日儿子玩心顿起,去街上闲逛。忽见有一家酒楼,里面有了唱曲的姑娘歌喉不俗,遂听了几曲。那姑娘原是个可怜人,母亲亡故,又无兄弟姐妹,只有久病缠身的老父。儿子一时起了怜悯之心,见那老人家身体实在不好,天又一天天转凉,就给了他一些药材和炭火。至于和陆之所说的种种,也是他那天调戏那姑娘,儿子看不过说了他两句,他怀恨在心就去惠妃娘娘那里搬弄是非。其实事情是因儿子引起,儿子不该不顾体统结交三教九流之辈。只是儿子并无违反伦理纲常之举,阿玛是慈善之人,如果儿子能早日将实情禀告阿玛一定会救助那对卖唱父女的。是儿子目无尊长,自作主张,儿子愿领罚。”绵钊说完,深深磕下头去,叩得地面砰砰作响,而他自己的额头也撞出了一个鸡蛋大小的青包。

“王爷,”福晋心疼得像刀割一般,“孩子已经认错了,等一下让他去祖宗牌位前反省,我再去诫斥他一顿就是了。”

“只是那姑娘……”侧福晋再掀风浪,“王爷还得好好审审,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别到时候王爷您多了孙子孙女您都不晓得!”

“你这就该打嘴!”福晋端详着王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进言,“王爷,绵钊这孩子您是看着长大的,连皇上都器重他,怎么回事那眠花宿柳不顾脸面的人呢,这种事他是断然干不出来的!”

“儿子万死也不会做出辱没祖先和父母的无耻之事来!”绵钊跪在地上凄厉得分辨着,“阿玛如不信,请将儿子交予宗人府处置!”

“王爷,孩子都这样说了,您还不信的话,就请将我也交予宗人府!我教子无方,合该受到惩罚!”福晋泪如雨下,说着也要跪下。

礼郡王一把拉起福晋,“秀馨,20几年的夫妻,我还是信得过你的。绵钊,我要你对我说实话,你和那姑娘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绝对没有。阿玛如不信,儿子愿当堂对峙!只是那样身份的人,如何进得王府,没得辱没了阿玛。阿玛请再给儿子一次机会,儿子定加倍用功,给阿玛额娘争光添彩。”

“好,姑且相信你一次。今日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秀馨,你去房间里拿点药给绵钊敷上,还有,叫后厨准备些点心,折腾了这么久,绵钊也饿了。”

礼郡王终究爱子心切,将所有的惩罚都免了。福晋舒了一口气,绵钊没受到惩罚,惠妃娘娘说的那些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就只能算作妇道人家嚼舌头,不能当真。绵钊也舒了一口气,不为别的,只为曦莲没有被卷进这场家庭风波来。如果刚才父亲真的将她拘了来,那真的不可想象会发生什么!盛怒的父亲,刚烈的曦莲,那局面……

无论如何,曦莲无事,这就是好的结果。只是今后,该如何与她见面的。我二人的终身之约,该如何践行!

绵钊又陷入了新的沉思中……

曦莲,曦莲,我该怎样去爱你!我想帮助你,可是我现在连和你见面都做不到!你我相距咫尺,却为何像远隔重洋一般……

曦莲,我该如何告诉你我的思念,我的衷肠啊!

绵钊消失了。

从那天起,绵钊再也没有来过怡香酒楼。曦莲托人四处打听,次次无果。

绵钊走了,连一句口信都没有留下。

曦莲知道这一切早晚都会发生,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满以为久经风雨的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是,心还是会疼,疼得如千万只虫子在噬啃,疼得无以复加。

她很想知道,她在绵钊这样的王孙公子心目中究竟是什么?年轻浪荡时的红颜知己,惊鸿一瞥便私定终身,你侬我侬特煞情多。可那不过是春梦一场,梦醒了便了无痕迹,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深宅大院里娶那位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时间长了,生儿育女开枝散叶,仕途平顺拔萃朝堂,封妻荫子,姬妾成行。待得年岁稍长,便辞去官职,从此含饴弄孙,处江湖之远做个富贵闲人,谁还记得当年的薄命红颜。

既然身份不啻云泥之别,连屈居妾室的身份都做不到,那又何必看不开苦苦折磨自己呢。算了吧,忘了吧,忘记前尘旧爱,江湖风疾雨骤,还要收拾心情继续打拼呢。

和陆之来了,又走了。走的时候他满腔怒火,扬言早晚有一天会让曦莲父女死在他手里。

因为曦莲将色胆包天的他约在午夜时分来后院幽会,然后埋伏下几条恶狗,将情欲焚身的他衣服咬个稀烂,又在曦莲的威逼之下写了了认罪书将自己欺男霸女的罪行一一招来,又画押按手印后才丢给他一件衣服放他回家。

和陆之回到家后不久便来寻衅,只说他丢了一只惠妃娘娘赏赐的水晶扇坠,要大肆搜房。结果还真的在杜老爹的房间里将那牡丹花状的水晶扇坠搜了出来……

曦莲狠狠地盯着张掌柜和店小二,他们的脸,红得像冬天里冻饿而死的乞丐流的血,肮脏龌龊。

杜老爹被抓走了,曦莲也搬出了怡香酒楼。她耗尽了所有积蓄四处奔走疏通,终于将大牢里奄奄一息的老父亲救了出来。

杜老爹没有享受几天自由的生活,就在重疾难医花光了曦莲所有积蓄以后撒手人寰了。

曦莲没有哭。

她来不及哭,她知道,她已经没有钱了,她先要准备钱去安葬自己的父亲,然后再跪倒父亲坟头好好痛哭一场。

因为,父亲实际上是她害死的,死于她的幼稚和逞能,死于她的盲目自信和刚愎自负。她自以为邪不能胜正,但正如果力量还微弱的时候,正就必须要蛰伏,积蓄力量。

她的错误就是太高估自己了,一个小小歌女,纵使有点小聪明又怎么样,跟达官贵人们斗,必须有强大的背景和实力。否则,就是人家手中的麻雀,随时都有可能被捏死,尸骨无存。

她真是尝到了那些沦为刀殂上鱼肉的滋味。

偌大的京城,曾经红极一时的她再也找不到地方可以卖唱了,无人肯收。她想凭借自己的烹饪和刺绣手艺去打工,做厨娘,做绣娘,做丫鬟,都无人肯要。唯一肯要她的,就是青楼楚馆。

她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别人布下的天罗地网,让她失去了父亲还不算,还要让她走投无路,最终只能乖乖地跪在那里像狗一样摇尾乞怜任人宰割。

她捏了捏手中的和田玉长命锁和梅花金镯,这是她最后的积蓄了,也是父亲临死前的嘱托,“再难,也不可将其卖掉。”

“爹,对不起,不可能了!女儿不能看着你死无葬身之地!”曦莲毅然走进了一家当铺……

走了十几家当铺,她才发现,连这些当铺都接到了对她的“封杀令”:两件稀世珍宝,只当得五两纹银,刚好一副薄棺材钱。

她含恨将父亲埋葬,收拾起简单的行囊,捏着手里仅剩的几枚铜板,踏上了新的旅程。

下一站,该去哪里?

不知道,父母双亡,家已经没有了。以后的人生,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许还可以继续卖唱,也许要做个丫鬟和老妈子草草一生,嫁人是不可能了,不是眼高,是再也没有人能走进心里。也许会出家,从此缁衣乞食,青灯长卷。

曦莲走到了城门口,回首望,天还是那片天,路还是那条路,只是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了。几个月前刚来的时候是那么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几个月后却如此颓唐狼狈地离开。她失去了父亲,失去了爱人,失去了钱财,还失去了尊严和骄傲,当失无可失时,该往何处安身?

她刚走到门口,只听得耳后一声断喝:“站住,把此人给我拿下!”好熟悉的声音,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又想怎么样?”曦莲没回头,她怕自己会失控。

“你忘了,你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没还给我呢!”和陆之洋洋得意地望着她的背影,“如果你能还给我,我还能考虑将你收房做我的小妾,只要你能伺候好我,一碗残羹剩饭还是有的。如果你还执迷不悟,”他的面孔狰狞得如地狱里的鬼魅,“我会让你比现在还惨上十倍,让你跪下来舔我的脚趾。”

“哈哈”,曦莲毫无畏惧地仰头大笑,“我也告诉你,我死不足惜,只是那张认罪书不在我手上,我把它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交给了一个可靠的人。如果我死了,这张认罪书会马上就交到当今圣上手上。到那时,你和家不光死你一个,只怕权倾天下的和珅和大人都难逃干系!”

“你,我杀了你!”和陆之咆哮着扑了上来,曦莲从袖中抽出匕首正准备跟杀父仇人决一死战之时,一只强有力的手将和陆之的衣领从后提起来,然后狠狠地摔出一丈开外。

是绵钊!

惊喜,甜蜜,幽怨,委屈,愤恨……这种种复杂的情绪像一排排巨浪像曦莲的被灾难折磨的几近衰竭的心间打来,让她根本无力承担这复杂的情感,虚弱得倒下去了。

曦莲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干净的小屋里,眼前就是绵钊满是愧疚满怀怜惜的脸庞。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被阿玛额娘禁足,无法出门,所以派出人来打探到你的消息。我听说你离开了怡香酒楼,杜老爹也被抓走了,就马上派人去天牢打听,可是天牢那边封锁了消息。我四处找你,可是怎么也找不到。”绵钊握着曦莲的手,放在嘴边深深地一吻,“后来,我终于打听到了你的下落,知道了你安葬了杜老爹,我就猜到了你可能会离开京城,就急忙赶了过来……对不起,如果我能早出现,也许杜老爹也不会死,你也不会受这么多苦楚……我,我空有一个贝勒的头衔,却保护不了你,真的,真的对不起……”

曦莲伸出手轻轻抚着绵钊的头发,眼中没有一丝埋怨,“能再见到你,我就很高兴了。我知道,你尽力了。”

“这是我给你买的房子,”绵钊拿出了几张银票,“你先住下,这里有一些钱,你留作家用,我会陆续将东西置办齐全。你的任务是养好身体,然后,我就禀明父母,接你入府。”

“这……”,曦莲沉吟着,面有难色。

“怎么了,你不愿意?”绵钊疑惑地望着她,“你还在怪我吗?”

“不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大仇未报,实在无心儿女之情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绵钊拥她入怀,激动地说,“交给我,把这些都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把所有的事都解决好,然后就来迎娶你,我要让你成为最幸福的新娘。”

四四方方的院落,干净整洁而又小巧玲珑。房前屋后,刚刚冒出新芽的蔬菜碧绿娇嫩,鸡舍里的鸡雏稚弱可爱,园后还有一方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池塘,里面活水清冽,莲叶田田,粉红的荷花下鱼虾追逐嬉戏。好一派清新恬淡的田园风光!

绵钊很忙,忙于帮助曦莲赎回和田玉和梅花金镯,忙于修葺杜老爹的坟冢,忙于置办家什,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茶,四季衣裳,日杂用品……。曦莲也忙,忙于写状子,向州府衙门陈情告状。

绵钊见其忙而无果,心下万分不忍,不得不据实以告:“和珅一手遮天,是皇上的宠臣,就连直隶总督都要看他脸色。你的状子,只怕会被扣下,石沉大海。”

“那怎么办怎么办吗?”曦莲愈发暴躁,一把推开桌子上的笔墨纸砚,“难道这个世上就没有讲理的地方吗?难道好人就活该受冤枉?”

“你别急,我想了好几天,只有一个办法,但是这个办法,冒得风险太大。”

“是什么?你快说!只要能给我爹报仇,多大的风险我都承担。”

“面圣,告御状!和珅是无人能扳得倒的,只有皇上才能治他的罪。所以,我们只能告御状。可这是一步险棋,如果我们胜了,自然一切都好。可如果我们败了,就是大罪。”

“这么大的事,我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曦莲温顺地投进了绵钊的怀里,“你还有阿玛额娘,有大好的前途,我不能这么自私。我明日就去想办法混进宫去……”

“不,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冒着个险!”绵钊抚摸着她海藻一样的长发,动情地说,“交给我,我带你进去,我有把握,我们会赢,放心。我们赌一把,就赌皇上是明君,是性情中人,他会聆听百姓的疾苦的。”

曦莲胜了,完胜。

也是险胜,惨胜。

那一日,距乾隆皇帝五十岁大寿还有七天的时间,按民间的说法,大寿前合该办小宴“暖寿”。而乾隆却说:“朕为国事繁忙,分身无术。兼一粥一饭,皆为民间物力凝聚,可省则省。暖寿小宴,不必操持。”

可在“暖寿”的那一天,绵钊亦请安为名,将曦莲带进了宫。

正在南书房里批阅奏折的乾隆听说自己最喜爱的子侄进宫请安,欣喜异常,一把扶起正欲下拜的绵钊,“你这孩子可是难得进宫,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叔侄不必客套。”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又一叠声催着太监宫女们上瓜果点心。

绵钊受宠若惊,忙躬身进言:“皇上,绵钊此番进宫,一为思念君上,二为您五十大寿将至,绵钊身为子侄,实该尽孝。只是绵钊所有,皆为皇上所赐。所以,绵钊只得从民间弄一些新鲜玩意,助皇上清暇一乐。”

“哦,难得你能肯花心思博朕一笑,既如此,快些呈上,让朕也开开眼。”

绵钊领旨,击掌三声。一位淡妆素服的丽人逶迤而至,叩头完毕,便手执琵琶边弹边唱,曲声婉转悠扬,她圆润的歌喉彷佛在夜空中颤动,听起来似乎辽远而又逼近,似乎柔和而又铿锵。那满是孺慕思亲之情的歌词像珠子似的从她的一笑一颦中,从她亮如碎钻的眼眸中,一粒一粒地滚下来,滴在地上,溅到空中,落进九五至尊的心里,引起一片深远的回音和遐思:一个孝顺的女儿,时逢父亲大寿,用歌声聊表敬爱之心,诉说养育之恩铭感五内,今后嫁做人妇,也会时时回来探望……

一曲终了,丽人倒身下拜,“呕哑之音,实在有污圣听。只是时逢圣上大寿,圣上乃是万民之父,万民福祉所在。故民女冒死前来,只为御前弹奏一曲,聊表敬爱君上之心。如有冒犯之处,请皇上降罪。”

“快请起,”乾隆宽厚地笑笑,“如此雅音,远胜宫廷里的俗乐,令朕耳目清明。”有吩咐左右,“来啊,着内务府,给绵钊和这位姑娘一份重重赏赐。”

“皇上,民女还有一物要进献”,曦莲忙又跪下,“请您恩准”。

“哦?”乾隆满是好奇,“快呈上。”

曦莲领旨,然后从外屋的宫女手中端过来一个素瓷汤盆,揭开盖子以后,只里面是一条条细长白净的面丝,看似黄汤白面,没什么稀奇。可举箸入口,方知不是凡品。

乾隆一口气吃了半碗,赞赏不绝,“如何做的如此美味佳肴。”

“回皇上的话,此面是小女子取山野当造的菇菌、笋子,加上罗汉果、黑木耳、金针菜、黄豆芽……还加上一些略带甘苦的益补草药熬制而成。面条是用稻黍稷麦菽磨成粉和上鸡蛋揉制良久,方能劲道弹牙。面条先用清水煮开,泡在冷水中一阵,最后回锅再煮,装碗后,舀上清汤,数滴麻油。不放蒜胡椒,摒弃伧俗浓香,方能素淡可口。”曦莲缓缓解释着这面的做法,倏忽间眼中珠泪盈盈,“这是民女父亲最爱的食物,每年父亲大寿,民女都会亲手做来为他祝寿。只是从今年开始,再也不用做了。今逢圣上大寿,民女忠君孝亲之情难抑,遂恳求绵钊贝勒带民女前来为圣上进献一碗长寿面,能得蒙圣上亲口品尝,民女死而无憾。”

那你的父亲……”睿智的乾隆早已看出这个姑娘并不仅仅是祝寿那么简单,“你可有什么冤屈想让朕给你做主。”

曦莲忙又跪下,将和陆之调戏她不成,诬赖杜老爹盗窃关到天牢里严刑逼供之事一一道来,还附上了和陆之的认罪书,兼和陆之如何逼得她走投无路,不得不贱卖老父遗物背井离乡也和盘托出。

乾隆沉吟片刻,就将刘墉和纪晓岚两位朝廷重臣叫来令彻查此事。

数天后,和陆之因霸占民田逼良为娼屈打成招致人殒命等数项罪状被斩首示众,临行前囚车所过之处,百姓无不扔烂菜叶投掷鸡蛋,拍手称快。

和珅和大人因管教子侄不严,也被降职,罚俸一年。自此为掩人耳目,称病不朝。

绵钊因擅作主张带民间歌女入宫,被礼郡王训斥了一番。其实王府上下都知道,王爷气得并不是绵钊草率面圣,而是为了一个歌女而与和珅结仇,兼得罪惠妃娘娘,纵使能博得个“救风尘”的侠名,也是得不偿失。

皇上头一次品尝民间佳肴,在太后面前赞不绝口。年过古稀的老人家听得食指大动,遂命曦莲进宫做面,食后也大叹“远胜宫中御厨。”

曦莲忠君孝亲为父鸣冤的行为颇得太后好感,夸其有“木兰之勇,缇萦之智”,又知道她孤苦无依,就做主将她接近宫中照料,以示天家体恤民间之恩德。

曦莲见惯世情,心思灵巧。进宫之后,对太后侍奉得无比殷勤周到。晨昏定省无不谨慎,兼有一手好厨艺令一向脾胃失和的太后胃口大开,一手不俗的针线也让爱美爱精致饰物的太后赏玩不已,又能时常效仿斑衣戏彩博太后欢笑,所以进宫没多长时间,太后就其疼爱有加,连亲生的孙子孙女都抛诸脑后了,还招来皇上商议,要认曦莲做干孙女,让皇上任曦莲为义女,册封格格。

“皇帝,曦莲的才貌,不输于咱们宫里任何一位格格。”太后拉着曦莲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百般爱抚,“而且更难得是为人乖巧纯孝,堪为人子表率。所以,哀家决定了,她既然失去了一个家,哀家要再给她一个家。曦莲,你愿意让哀家做你的祖母吗?”

曦莲忙跪下磕头,“曦莲给皇祖母请安,给皇阿玛请安。”她望着太后慈祥的面容,伏在老人膝上呜咽不止。“曦莲自父母去世后,只在太后这里才得到了家人般的疼爱。曦莲愿终身侍奉太后,直至您驾鹤仙游。”

“傻孩子,女大终要嫁人,不可为我老婆子耽误青春。皇帝,曦莲的指婚就交给你了。”

“皇额娘放心,曦莲是头一个能给我这皇阿玛亲手做一碗寿面的格格,冲她这位心意,儿子定不会委屈了她。”

曦莲的册封祭天大典如期举行,从此皇宫中多了一位敏慧可人的多罗格格。

皇太后慈谕,将新晋封的多罗格格指婚给礼郡王世子绵钊,但由于容华公主指婚在先,兼年岁稍长,所以容华公主先嫁,多罗格格要为父守孝三年,只得三年以后再出闺门。彼时两位夫人不分大小,同为正室,以示天家重民爱民之恩。

容华公主的婚礼如期举行,天女下嫁,自然盛大迎娶。礼郡王府耗巨资建造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公主府,奢华异常,堪比金屋。

可容华的境遇也和那金屋的主任陈阿娇颇为形似。丈夫建造了金屋与她,将她好好安置其中,然后就人在心不在了。除非掌灯召唤,否则从不踏足公主府半步,来了也是一连串的虚礼客套,毫无半点温情。

公婆畏惧天家威仪,见了面也是战战兢兢礼数周全,并无对自家子媳般的疼爱和亲热。

亲情全无,闺趣不在,那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乐趣。皇阿玛和太后只说为自己找了一个好婆家好夫婿,这冷冰冰的老两口,就是所谓好婆家!这呆若木鸡的活死人,就是所谓的好夫婿!我上当受骗了!

青春少艾的公主需要的正是恋爱和激情,从小失去父母的她比任何人都渴望长辈的疼爱与呵护,可她的婚姻,她曾给予厚望的婚姻,就这样将她的梦想全都打破了,她不甘心,非常不甘心!

她开始暴躁,开始易怒,开始发狂。她动辄打骂丫鬟仆人,甚至连王府中的几位老家人也得咎被罚,最重的甚至三个月都下不了地。绵钊得知,略略劝过两句,被摔盆砸碗地骂了回来,自此夫妻间有了嫌隙,即便掌灯也称病不再踏足公主府。福晋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可碍于儿子媳妇闺房之事做婆婆的不好过问,只干着急暗暗垂泪。

绵钊每每入宫请安,在皇上和太后面前对公主的泼悍闭口不提,只满口称赞:“容华公主温良恭谦,侍上御下克勤克俭,堪为贤妇佳偶。”可曦莲却从他日益憔悴的面庞和疲倦不堪的笑容中看了出来他的艰难,他的辛苦。

四周无人之时,曦莲总会温言劝解:“容华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倍受皇上和太后宠爱,难免娇纵,夫妇间相处时间久了,脾气加以磨合,便会日益和睦。”还经常要他把皇上和太后赏赐自己的药材和衣料带去送给礼郡王和福晋,每逢年节都会亲手为绵钊做四季衣裳,为福晋绣新鞋,“曦莲早年落难,也曾得过王府的恩惠,如无那些珍贵的药材,家父早已死在天牢里。得人恩果千年纪,请福晋放宽心,他日曦莲过门后,必会侍奉如亲母。”

绵钊其实心里非常知道容华在闹什么,闹的就是曦莲。她在闺中就知道了曦莲和自己那段情缘,也知道了有个民间格格进宫分夺了自己的宠爱,还将会与自己共享一个丈夫,并早已霸占的丈夫的全部爱意。她从心里看不起出身微贱的曦莲,看不上靠奉承太后和皇上在宫中立足的曦莲,更嫉妒能上上下下得尽人心的曦莲。她早就暗自发誓,一旦曦莲敢踏足她的卧榻之侧,她不光容不下她酣睡,更要让她的生活里日日夜夜全是噩梦!

曦莲终于嫁进了礼郡王府。

绵钊松了一口气,三年的苦等,今日终于能抱得佳人归。福晋也松了一口气,三年的忍耐,今日终于能将贤媳佳妇娶进门,在操持家务应对容华时也有个臂膀了。

曦莲的婚礼办得很简单,格格府也力求淡雅素净,不饰奢华。她早就吩咐过,“王府三年前为迎娶公主已经大肆靡费过一次,此番迎娶,宜简不宜繁。一是珍惜人力物力,二是体恤王府人多平时耗费颇巨,所以这次务必省俭。”

她的善举,赢得了皇室上下和礼亲王府的好感,也赢得了绵钊不尽的感激。

曦莲在洞房花烛夜的一夕温存缱绻后,在第二日天刚亮时就去福晋房里请安并亲自侍奉梳洗。她还免了王府上下的请安见礼,对来访的三位大姑,均以弟媳之礼相见,并不摆格格的架子。这让她再一次赢得了婆家上下的心,连三位大姑的孩子都不唤她格格,而是直接唤“舅妈”。

就在王府上下都称颂新媳妇美惠典雅行止温柔时,只有一个人心内发狠——容华,她恨曦莲刚过门就得尽人心,而自己过门好几年了,不光一点好名声都没落下,反而人人畏惧门庭冷落。她恨,恨得牙碎和血吞!她下定决心,见到曦莲,一定不给一点好脸色,一定要从她那张伪善的脸上血淋淋地撕下一层皮!

她猛烈地灌了一大口茶,才把满腔怒气压了下去,只听得下人来报:“公主,多罗格格前来见礼。”

见礼?她来见什么礼?皇阿玛早就说过,我俩两头大,不分嫡庶,她又不是侧室,不需要见礼请安的!真不知这个狐狸精又来卖什么骚!也罢,我就看看她耍什么花样,然后泼她一脸狗血,将她打回原形!

“宣!”一声令下,一袭宫装的曦莲迈着秦时淑女步弱柳扶风般款款而进,行动顾盼间,眼波婉转,腰肢袅娜,真是倩影高华,步步生辉。

哼!容华压抑着满腹的怨气,只见曦莲深深一个万福,“公主在上,请受曦莲一拜。曦莲蒙皇恩嫁入王府,初来乍到,礼数生疏,还望公主多加教导提点。公主先我嫁入王府,如能不嫌,曦莲愿认公主为姐姐,从今后姐妹同心,共同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便是曦莲的福气了。”

“呸!”公主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碗茶水连茶叶都泼到了曦莲脸上,“哪里来的民间野丫头,低贱的歌女!也配到我面前认姐姐妹妹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德行!你别以为皇阿玛说了句两头大我就会待见你,明告诉你,捧上天你不过是皇阿玛的义女,只是个多罗格格,是个妾室!如敢冒犯我,我是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实在不行就赶你出王府,让你到大街上继续做你下贱的卖唱女去!”

“公主息怒,”曦莲对着满脸的污秽并不擦拭,只不卑不亢地应对,“曦莲斗胆纠正公主几个错误。不错,曦莲出身民间,可并不低贱,既蒙皇阿玛和皇祖母大恩嫁入王府,又是与公主平起平坐,自然不是妾室,本不需要请安见礼的.只是公主毕竟先嫁,又长我几岁,曦莲本着家和万事兴的古训,先来以礼相见,主动示好。既然公主不领情,曦莲也无法。只是若说管教,那是皇阿玛皇祖母和阿玛额娘的事情,曦莲若犯了重罪,还可交由宗人府大理寺,就不劳公主费心了。至于是否让曦莲回到大街上去卖唱,那也不是公主能做主的。曦莲不打扰公主清静,先行告辞。”

曦莲这一次并没有行礼,而是转身便走。容华勃然大怒,一个杯子对着曦莲背影砸过去,大骂不止:“杜曦莲,我明告诉你,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定要你有一天被千刀万剐!”

十六

从那一天起,曦莲和容华两个女人间的较量就正式开始了。

曦莲很忙,忙于侍奉身体日渐孱弱的福晋,忙于照顾刚晋封一等侍卫赐内廷行走的绵钊,忙于操持家事迎来送往,忙于统御下人恩威并失。

容华很忙,忙于对着王府上下寻衅找茬,忙于对福晋冷嘲热讽对绵钊撒泼大闹,忙于打骂仆妇大兴刑狱,忙于视曦莲为眼中钉肉中刺必处之而后快。

容华几日前在福晋房里看中了一个叫菊叶的小丫头,清清秀秀怯生生的模样,颇有几分曦莲的影子,便心下忿恨,可表面上还是做出一副笑脸,“额娘的屋里竟有这等人才,怪道我在宫中就听说额娘会调教人,这一个个都水葱似的,整个宫里都找不到几个这样的人物。”

“公主谬赞了,”福晋喝了一口茶,谦虚地笑道,“这丫头不过是生得不招人讨厌罢了,哪里比得上宫里的人懂规矩识大体呢。”

“实不相瞒,我那公主府里还真没有一个这么齐整的人呢,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嬷嬷,老天拔地的无趣极了。绵钊如今有了官职,很少上我那里去。曦莲妹妹忙着理家,也没有时间到我那去,可怜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今日难得这丫头投我的眼缘,我不得不厚着脸皮和额娘开口,把她赏与我吧。额娘只当疼我,既是您身边的人,我自然会高看一眼,不让她做任何杂务,只在我眼面前倒个水端个茶,有个人说话便是极好的了。”

一番话说得福晋无言以对,只得拉着菊叶的手嘱咐道,“既然公主瞧上了你,就是你的造化。快给公主磕个头,自此就跟着公主去,小心侍奉,多学规矩。伺候好了公主,你才有出头之日。”

菊叶无法,虽素闻容华威名,可也不敢不去,只含着眼泪挨挨擦擦地与福晋叩了个头,又给公主叩头,被公主一把扶起,还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戴在头上,“这根簪子就算我的见面礼,戴着玩吧。”

菊叶脚一进府,容华马上变脸。先是吃饭时嫌菜汤烫嘴,热辣辣地全泼在了菊叶脸上,菊叶痛得叫了一声,又被一个耳光打在脸上,只说惊扰主子失了规矩,被容华身边的人左右开弓打了二十几个耳光,拖到柴房里去饿饭。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容华身边的人就冲进柴房,连踢带打地把菊叶揪了起来,命她赶紧梳洗前去伺候。菊叶不敢怠慢,简单梳洗后一身整齐地到了公主面前请安,却又被一顿痛骂,“贼丫头懒骨头,这么晚才来,还等你伺候主子,你是不是等主子伺候你呢!”说完又命手下人抡起鸡毛掸子呼呼地向菊叶身上抽去,菊叶缩在一个角落里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只闭着眼咬着牙,任眼泪默默长流。

整治了菊叶,容华心中还是不满意。因为菊叶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替身——曦莲的替身,就是再怎么折磨摧残又怎么样!于杜曦莲那个贱人丝毫无损,只能徒增自己的恶名!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杜曦莲,你为什么偏偏是皇阿玛和太后指婚与绵钊的,为什么偏偏也是绵钊的正室,如不是这样,我早就可以以正室之威让你在王府里无法立足!可为什么,为什么你活得那么好,而我却要在这阴暗的角落里受罪,要时时刻刻被孤独和仇恨折磨!为什么!凭什么!

容华一想到此,就恨得攥紧了拳头,任尖利的指甲死死陷在肉里,陷得皮肉破裂鲜血淋漓。可她却总是在侍女提醒才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流血,才感到钻心般的疼。可这疼,她依旧记在曦莲的头上。

“哼!摆布不了你,我就摆布死你的替身,替我出这口恶气!”

中午,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容华躺在放着冰块的屋子里倒也感受不到一点暑气,玉簟生凉,她命菊叶在旁为她打扇,自己恹恹欲睡。

可怜的菊叶,自来了公主府,吃没得吃喝没得喝,觉也睡不安稳,终日朝打暮骂,人也瘦了一大圈。正午时分别的奴才都可以去歇晌,可自己还要跪在这里为公主打扇。

她困得前仰后合,人也摇摇欲坠,手上的扇子就不自觉放慢了速度。

“啪!”一记耳光让她猛地惊醒,人也栽倒在地上,额头也撞在桌角上,鲜血顺着脸流了下来,迎面而来的是公主暴怒的脸和踹在她胸口的花盆底鞋。

“你这个下贱坯子,不好好打扇还睡觉!愿意睡是吧,来呀,”公主根本不给菊叶分辨的机会,只怒气冲冲地吩咐左右,“找来几块碎瓦片放在太阳底下,把这个贱丫头拖下去跪瓦片,直跪到太阳落山,不许给她饭吃,连水也不许让她喝!”

菊叶被拖了下去,在炎炎酷日下跪在瓦片上,一个跪不好后背上就是一鞭子,打得她直挺挺昏死过去。

她不记得自己被多少盆冷水浇醒,也不记得自己昏死过去多少回了。只觉得麻木了,全然麻木了,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身上的痛楚全都不在了,一切归于虚无。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雅致凉爽的屋子里,花香幽幽,竹簟清凉,自己的上衣被脱掉了,身上还敷着药膏。

“你醒了”,是多罗格格曦莲,端着一碗汤药放在嘴边轻轻吹凉,“这是散瘀血治疗中暑的药,快喝了吧。我还命人给你熬了党参红枣汤,等下吃了药就喝汤,你的身子太虚弱了。”

“格格,”菊叶的眼泪流了下来,喉咙哽咽地剧痛,“奴才怎么敢当。”

“不,”曦莲伸出手抹去菊叶的眼泪,可自己的眼泪却流了出来,“怪我,一天到晚瞎忙,没考虑周全。今天有人来报我才知道你受了这么大委屈。好孩子,今后有我在,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以后你就不用回公主那里去了,就在我身边,我一定好好待你。”

曦莲的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在窗下破口大骂:“杜曦莲你狗胆包天,我的人你说领走就领走,快把菊叶交出来。”

菊叶听出了是容华公主的声音,吓得瑟瑟发抖,“格格,您把奴才交出去吧,公主好生厉害,您不交出奴才,只怕她不会罢手的。”

“别怕,我来应付,”曦莲扯过一张薄薄的锦被给菊叶盖在身上,就走了出去。

烈日当空,容华的脸因为暴晒和暴怒而殷红如炭,狰狞又扭曲,一看见曦莲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杜曦莲,你这个目中无人的贱人,随便就带走我的人,我跟你拼了。”

练过舞蹈的曦莲伶俐异常,轻轻就闪过容华的扑抓,风轻云淡地笑着,“公主好身手,只是大热天的实在不适于练功,当心中暑啊。公主说曦莲随便带走您的人,这曦莲可不懂了。曦莲带走菊叶,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公主您!”

“什么?为了我?”

“自然是为了您!您罚那丫头在大日头下跪着,还不许喝水,又一盆水一盆水地浇,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了。如果她真有个好歹,坏的是您公主慈善的名儿。曦莲知道您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之所以罚那丫头,也是她实在愚笨不堪惹您生气。所以曦莲就将她带走亲自教导,等调教出个人样,再送到您那里去伺候也不迟啊。”曦莲见公主被说得哑口无言,待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吩咐下人,“天气太热,未免公主中暑,来啊,送公主回府。”

容华无奈,只得恨恨地走了。这一回合输了,但她容华岂是会轻易收手之人!

十七

端午节到了,王府上下开始为过节做准备。包粽子,制香囊,腌鸭蛋,系五彩线,到处洋溢着欢乐的节日气氛。

容华破天荒地来请福晋处请安问好,又带来了一匹绣着西番莲的蜀锦,“这是今年巴蜀地区上贡的蜀锦,容华想着自己年轻,穿不出西番莲的端庄高贵,所以特地献与额娘,望额娘笑纳。”

福晋笑笑,恭谦地接过,深施一礼,“多谢公主赏赐。”又命人端来一盘刚蒸好的粽子,“这是五色粽,里面有豆沙、板栗、芸豆、花生和五花肉五种食材包成的,咸甜适口,香而不腻,公主尝尝味道如何。”

容华吃了一个,果然是每口都有不同的新意在里面,甜如蜜,鲜如虾,兼粽叶芬芳,令人齿颊留香。

“额娘,这么好吃的东西,不知出自哪位大厨之手?”

“不是什么大厨,是绵钊小时候的乳母李嬷嬷。”福晋说着就吩咐手下,“请李嬷嬷出来。”

不多时,一个头脚齐整面皮白净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身段适中,眉目娟秀慈善,虽穿着粗布衣却也掩饰不住年轻时的姣好。只见她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口称:“奴才李氏给公主请安了。”

哎呦,您是绵钊的乳母,我哪里敢受您的头啊。”公主扶起了李嬷嬷,对福晋笑道,“额娘,我想请李嬷嬷去我那里做粽子,也好教教我手下那些不成器的,回头做好了献给皇阿玛和太后,也是我这做小辈的一点心意。您看可好?”

“这……,”福晋大惊失色,她已经预料到公主必定要兴起什么故事来,心下暗暗叫苦,只赔笑敷衍,“李嬷嬷乃是粗陋之人,怎敢教导公主的御厨。况且这样的东西,又如何能献与皇上和太后。如果公主想尽孝,那我去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轩蝶斋定几份上好的粽子就是了。李嬷嬷的手艺,实在上不了台面。”

“额娘此言差矣!”容华正色地说,“李嬷嬷即使粗陋之人,那她做的也是粗陋的饭食,可这粗陋的饭食我刚才也吃了,那额娘就是在说我是粗陋之人了!”见福晋面色如土,容华依旧不放过,“我大清以孝治天下,皇阿玛自己也是恪纯恪孝之人。可是额娘却阻止我尽孝,难道额娘是对我有所不满,还是对皇阿玛心怀怨怼?”

福晋无言以对,只得任由容华将李嬷嬷带走。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就出了李嬷嬷在粽子上下五石散意图谋害公主的公案。

“来啊,将这贱妇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公主怒不可遏,对着众人大吼。

“公主,奴才冤枉啊,”已经受了一顿板子的李嬷嬷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大哭着求饶,“奴才一生连五石散是什么都没听说过,焉能以此谋害公主啊!公主,公主明察啊!”

“拖出去,乱棍打死!”公主话音刚落,曦莲匆匆而至,“等一下!”

“格格!”李嬷嬷彷佛看到观音降临一般冲到曦莲脚下跪倒,痛哭流涕,“格格明察,奴才一生连五石散是什么都没听说过,怎么会以此谋害公主。格格明察啊。”

曦莲看了一眼桌上的粽子,朗声问道,“李嬷嬷,五石散状如胭脂,你是不是在买胭脂时将其误认了?”

“不是的,奴才早年间丧夫,许久不曾用过胭脂。只是奴才的儿媳偶尔会买来胭脂搽脸,想是她买错了。奴才回去定会好好问问她。”

“列位,这是一桩冤案,”曦莲胸有成竹地说,“事情很简单。五石散是白色粉末状,可李嬷嬷却认为是和胭脂一样,这说明她的确不认识这物件。还有,五石散价格昂贵,李嬷嬷做下人这点月银,根本买不起。而且,大家请看,”曦莲用筷子夹起一只粽子,举到众人眼前,“这只粽子上的五石散是在表面上,略用水冲洗就可以掉。而李嬷嬷是做粽子的人,完全可以将五石散撒在食物里面,这样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所以,这下药之人,一定是在粽子做好端上来之前做的手脚。”

众人心悦诚服,曦莲接着说,“刚才是谁将粽子端给公主的,就请搜他的房间吧。”

“慢着,杜曦莲,我的下人,要搜也是我搜,于你不相干,”公主色厉内荏地说,“今天是端午佳节,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李嬷嬷你就带回去,五石散的事我也不追究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还有,”公主环视四周,“今天的事任何人不得泄露出去,否则,定不饶过。”

“那就谢公主恩德了。”曦莲灵巧地一施礼,命人扶着李嬷嬷退了出去,只剩下容华将桌上的粽子狠狠扔在地上踩成了烂泥。

“杜曦莲,整个王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十八

中秋将至,桂花香远益清,金菊璀璨芬芳,王府上下忙着置办瓜果月饼,为这赏月的家宴做准备。

曦莲更是忙碌无比,白天操持家务,晚上还要准备给宫中太后和皇上的礼物——自己亲手绣的嫦娥奔月屏风。她绣的美人是太后最爱的,太后总赞其“意态淑贞,纤浓合度,颇有唐伯虎的仕女图之态,绝不似凡间庸脂俗粉。”所以她一定要在中秋那天做好,进献给太后。

中秋节的前一天小宴,一向不喜参与家宴的王爷也到场了,还当众送给福晋一份大礼,一对白玉耳环。绵钊也当众送给了曦莲一对凤凰于飞的金步摇,取意鸾凤和鸣,情比金坚,还亲手为曦莲插在头上,美人美饰,交映生辉,博得满堂喝彩。

曦莲当众斟一杯酒奉与绵钊,然后拔下了金步摇,“绵钊,你我二人夫妻情深,原不用这些这些东西来表寄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步摇,我想借花献佛,献与公主。”

绵钊一愣,随即又大笑,抚着曦莲的背,“爱妻真是贤德,既是你的东西,自然由你支配。”

曦莲对着绵钊施了一礼,然后走到正醋海翻波的容华面前,恭敬地奉上这只步摇,又拿出了一条花开并蒂的锦帕,“公主,曦莲年幼无知,缺乏教训,自我嫁进王府,没少惹公主生气,心中愧悔异常。今日特将这只步摇和锦帕献与公主,聊表歉疚之意。请公主看在你我同事一夫的份上,将菊叶和李嬷嬷的事抬手放过,曦莲感激不尽。”

“菊叶和李嬷嬷,什么事啊?”礼郡王一头雾水,望着两个身份高贵的儿媳,“你们二人平素不是很和睦吗?怎么会……”

福晋忙夹了一只鸡腿放进礼郡王碗里,“王爷,这是您最爱吃的叫花鸡,我特意命人做的。您请品尝。”

容华望着众人,望着曦莲那双澄澈如婴孩的眼睛,望着天上的朗月。她似乎听见了,听见了所有人对她的嘲讽和指控,“是非窝搅家精!屡屡做下蠢事还不思悔改,倒叫人家贤惠媳妇给你赔不是!真是羞煞人也!”她似乎又听见了,听见了曦莲心中的嘲讽,“怎么样,蠢货!我就是要当着公爹和众人的面做出这副样子摆你一局,让你家里家外朝堂后宫都臭名远扬!让你这个孤家寡人一辈子孤独终老!”

“啊!”容华举起一只杯子,狠狠砸在曦莲额头上。“啪!”曦莲额头被砸出血,她倒在地上,鲜血很快就流了满脸。绵钊一把抱住了曦莲,将自己的手帕按在曦莲的伤口上,然后狠狠瞪了容华一眼,“公主失心疯,才会无故伤人,此事不得外传。公主身边的人务必看好公主,不可让她走出公主府一步。如有违反,以渎职罪交由宗人府严惩!”说完抱起曦莲扬长而去。

曦莲为了头上速愈好赶绣工,就传太医来王府医治。容华击伤曦莲的事,连同虐打菊叶诬陷李嬷嬷的事也随即传到了太后处。容华回宫请安,被太后叫去严词教训了一番,勒令其从此静心养性,孝顺公婆,不可滋事,多向曦莲学习,还罚了她三个月的俸禄。可这一番训诫并没有令容华改过,反倒更让她与曦莲势同水火。

曦莲刚处理好头伤,就忙不迭地赶绣工,终于将嫦娥奔月图完成,第二天亲自拿到店里去裱糊,然后又亲自捧着送到太后处。太后抚摸着曦莲的伤,眼泪都快流了下来,“好孩子,难为你了,受了这么大委屈还未哀家刺绣。”

“不,太后,是我不好,不能与公主和睦相处,让您操心了。”

“你和她原本就是两头大,今后她若再生事,你可不必怕她,与她针锋相对。”

“多谢太后,”曦莲敦厚地笑笑,“公主虽性子刚烈些,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家衰口不宁。请您放心,我一定多加忍耐,守得云开见月明。我相信,终于一天,公主会看清我的为人,愿意与我和睦相处的。”

“好孩子,委屈你了。”太后慈爱地将曦莲搂在怀里,恍惚间,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身为一名并不得宠的妃子,上有太后和皇后的欺压,下有众妃嫔的嫉妒陷害,多少明枪暗箭需要防备,多少屈辱和折磨需要去忍耐,终于盼来儿子登基晋封太后才算熬出头了。可年轻的曦莲,何时才能熬出头啊。

十九

福晋病倒了。

容华的连番寻衅滋事和对自己下人的折辱,让她惧怕不已,又羞愤难忍。堂堂福晋,连手下人都保护不了,任由这刁妇兴风作浪,又有什么来面来当这个家。再加上过节的操劳,抑郁伤肝,缠绵病榻了。

绵钊一下了朝就来请安问候,曦莲更是衣不解带地服侍,容华对婆婆的病视若无睹,别说探视,都不曾遣人来问候一下。福晋正伤感,却听得太医报告了一个好消息:曦莲有孕了。

“好孩子,快去休息。”福晋拉着曦莲的手,自己觉得病情马上好了大半,“我那里有党参和燕窝,快叫人炖来给你吃。还有一些阿胶……”

“额娘,您别忙,快躺下,”曦莲扶着福晋躺下,又帮她盖好被子,“还不到两个月呢,没事,我壮得很。您现在好好休息,您的病能快点好,我比吃什么都高兴。”

虽是如此说,可曦莲的病也让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照顾。福晋把家事都交给了管家去打理,派了自己屋里几个最能干的仆人贴身伺候曦莲,不令她操一点心,又把自己屋里的所有补品都交给厨房每天都给曦莲炖好服用。礼郡王也去佛堂里求来了一座开光的金佛像给曦莲安胎。绵钊跟皇上告了长假,只说曦莲刚受完伤身子虚弱,唯恐胎像不稳,就终日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太后派了一名太医和两名医女进驻王府贴身照料曦莲的胎。至于那些亲朋好友送来的衣料和补品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曦莲成了全家的重心,万众的焦点,感受着无限荣宠,光芒刺得人眼晕。

门可罗雀的公主府里,得了重感冒的容华身边也围了一大圈被她指使得团团转的仆妇。容华躺在床上,一会儿嫌水烫,一会儿嫌被薄,一会儿嫌这个身上有气味令她作呕,一会儿又说那个手脚慢诚心咒她死……她似乎偏要从这样的骄矜中方能找回失落的平衡和自尊。

容华吃了药,正欲睡觉,躺在锦榻上闭目了良久也毫无睡意,正百无聊赖之际,互听下人来报:“侧福晋来向公主请安。”

“宣!”容华一听马上就来了精神,忙敛容整妆,恢复了素日的美艳庄重。

年近四十的侧福晋依旧是个美人,虽无福晋的高雅华贵,但柳眉吊稍,媚眼如丝,肌肤胜雪,身量苗条妖娆,通身气派,无限精明。

侧福晋原是抚远大将军的侍女,因早年间礼郡王去将军府商讨国事,无意窥见了进茶时而一双白腻如脂纤细如笋的手,便赞了一句:“好手!”

抚远大将军何等人物,当即便大笑,“王爷果然好眼力!这丫头的容貌是在下府中最为出挑的。难得能入王爷法眼,如蒙不嫌,在下愿将其赠与王爷,如能侍奉王爷书案,已是她无上的造化了。”

就这样,这个不知父母家乡只在人牙子那里得到个四毛头的代号的小麻雀便飞上了枝头,因她毕竟是抚远将军所赐,礼郡王不敢轻慢,便令她认抚远将军为义父,上表朝廷,以将军小姐之名嫁进王府,封为侧福晋。

若干年的养尊处优的生活是她小时候流落街头与野狗争食时做梦都不敢想的。可这生活的背后呢,是空虚和寂寞,是生活上空虚,心灵上的寂寞。

当年刚入府时,礼郡王带她看戏,带她出席各种重大宴席,带她骑马狩猎。待她有孕时,又特意调派府中大夫专职照料,甚至亲自为她煎安胎药。可不知道是不是如此大费周章,竟折了福,好好的一个男孩长到四岁时,就一命呜呼了。

孩子夭折后,侧福晋天天哭泣,不梳洗不打扮,万事不理,连礼郡王来看她都是一副愁眉相对。时间长了,情分也淡然了。

可另一方面,福晋所生的嫡长子绵钊却是活泼可爱,千伶百俐,小小年纪已粗通文墨,并写得一手好字,深得王爷疼爱。福晋也因教子有方,兼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乖巧温顺,为母加分,又重获昔时恩爱。

待侧福晋明白这一切时,方才重新振作起来。可一切都晚了,无论她再怎么花嫣柳媚地打扮已是徒劳,太医诊断,她因为丧子其间哀痛过度又不肯吃药,身体大亏,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了。

繁衍生育,一直是妇道人家的责任和使命。不能生儿育女的女人,便不是个完整的女人。不能给夫家开枝散叶的女人,即便是容色倾国也无济于事,当年老色衰之时,如果没有儿女在旁撑腰,那便会落得丈夫见弃任人摆布孤独终老的命运。

不是没想过过继个旁支的儿子养在膝下,可纵观身边的宗室子弟,无一能赶上绵钊半分的。即使过继过来又有什么用,无非是给绵钊当个陪衬,徒碍王爷的眼,自己只能更不招人待见。那唯一的出路便是——整治死福晋,自己当家做正室!

当侧福晋刚刚冒出这个念头时,心里突然一机灵!她虽是穷门小户出身没受过教育,可也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的道理。她虽小气,可从无害人之心。况且自她嫁进王府,福晋待她虽称不上亲如姐妹,可也算客气包容,从无半点为难之意。宗室里别人家的妾室对正室都是毕恭毕敬战战兢兢还动辄得咎挨罚,相比她们,自己也算掉进福窝了。如今要她害佛爷似的福晋,自己怎么下得去手!

可害怕归害怕,这个念头便似那鬼影一般,既然出现,就总不会消失。经常在她独自对灯枯坐之际,咻咻地又从阴暗角落里窜出来了。

多年间,因各种原因,侧福晋的宏伟大计都没能成功。上次绵钊勾搭歌女,王爷大怒差点将他送去宗人府查办,也因福晋的一哭一跪给作罢了。如今绵钊愈发出息,赐了官职,又娶了两个身份高贵的妻子,福晋便更加威风得意,那么自己想下手,就更难了。

虽则如此,可毕竟对方阵营里出了一个巨大的分化势力——容华公主。她虽是绵钊的原配,品级又比曦莲高,可她跟绵钊和福晋不睦,跟那个聪慧干练的多罗格格曦莲更是势同水火。如能把她拉拢到自己那边,首先就能砍掉曦莲这个福晋的臂膀,曦莲一倒,绵钊没了主心骨,就会变成没头苍蝇。那福晋的势力就会去掉大半,彼时自己想治死她还不是易如反掌。真到那时,整个王府就是自己一手遮天,三个已经出嫁的格格和绵钊即便想不认自己这个嫡母恐怕也难。

容华不知道侧福晋的如意算盘,但在王府这几年也看出她是个同自己一样不受待见的人,所以分外亲热,忙不迭地叫丫鬟们倒茶那点心果品,“侧福晋真是有心了,还记得我这个不受待见的可怜人。整个王府都拿容华当母老虎,可他们哪知道我心里的苦啊!”说着便拿帕子拭泪。

“公主快别如此。”侧福晋忙温言劝阻,“我虽不才,但冷眼瞧着,公主那里是什么母老虎,分明就是个太过真诚坦率之人,所以才屡屡上小人的当。那多罗格格又是什么好人,还不是她人前抓巧卖乖下套使绊子地陷害公主,才挑唆地福晋和绵钊跟公主不睦。”

一番话说得容华心里像熏熏暖风吹开了冰封的河面,万般柔肠激荡澎湃。“侧福晋真是我的知心人!您真是深明大义睿智英明啊!如果您能是容华的亲婆婆就好了,彼时我们婆媳必定亲如母女团结一心,整个王府就不会由得那狐狸精作怪搞得乌烟瘴气,我也不会落得丈夫嫌弃人见人厌了。”说着又哭了起来。

“公主!公主!”侧福晋亲自奉上帕子给公主拭泪,“您看,我来看您是想为您开解愁肠的,却招的您伤心,真是我的不是。这样吧,前几日我去庙里进香,正好赶上师傅们布道,便也听了一段。那里面讲到了一件往事,听来啊,真令人唏嘘!”

“有这等事,快讲来。”容华虽已过二十,心性却是小孩子一般,一听有故事,便转悲为喜了。

“话说这是老祖宗刚入关那时候的事了,有一家子是个大家族,六个儿子娶了六房媳妇。其中就属那小儿子媳妇有眼色嘴乖,公婆最疼,把所有的家产地契都交由小儿子媳妇掌管,还整天对那五个媳妇没个好脸。其实那五个媳妇是心里孝顺会做事,只是嘴笨不会说,才落得这么个结果,所以满腹委屈。

有一天正值吕祖诞辰之日,五个媳妇都跟公婆告了假去庙里进香,突然看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看她五个愁眉紧缩就上前施礼:‘几位女施主脸色欠佳印堂发黑,可是有愁事难解?’五个媳妇见老人似有些道行,便据实以报:‘不瞒仙长,我们那小弟媳长着一张巧嘴,哄得公婆五迷三道,不光让她管钱,还对我们几个没有一点好脸。再这样下去,只怕这个家要败在那小狐媚子的手里了。’

老人一听,略沉吟了一下,掐指一算,便拍腿大叫:‘不好!敢问施主,尊府早年间是不是养过一只猫?’

‘是啊。听说是太婆婆平生最爱的一只花猫,后因顺治爷入关时战火不断,几次搬家,那猫就走散了。’

‘那就是了。那猫走散后逃到峨眉山上,取山川灵气吸日月精华早就修炼成精,变作美女嫁入你家。它深恨你家当年在战乱中遗弃了它,势要摆布死你家府上所有人方能消她心头之恨!’

‘那,求仙长指点。’几个媳妇急了,齐齐下跪。

老人扶起几个媳妇,拿出一张符纸,‘入夜时分,将此附纸焚化,撒入黑狗血里。再将其放入你小弟媳的床下。记住,这一晚无论听见任何动静,都不可进入她的房间。’

老人说完就走了。几个媳妇回家按照他的说法做了,半夜时分果然听见小弟媳屋子里传来了颇似婴孩啼哭的猫叫声,心下暗暗窃喜,因为她们早就给公婆丈夫们和仆人的饭菜里下了迷药,所以此时鼾声如雷,任小弟媳房间里发出任何声音都没有人过问。

第二天清早,公婆不见小弟媳来请安,便遣人来问,只见床上只有一只婴孩般大小的猫的骸骨。

几个媳妇治死了那妖孽,提着东西去庙里拜谢老人却遍寻无果,只得请画师为老人传影留作日夜供奉之用,待画了画师大惊:‘这不是吕洞宾祖师的像吗?’”

故事完毕,容华突然头脑清明了:曦莲会不会不是人,是妖?是鬼?只有鬼,才能这样迷惑人,才能这样整治人!是鬼,就是一只饿鬼!是一只披了美女画皮的饿鬼!

她眼珠一转,命身边一个可靠的仆妇附耳过来……

福晋这两天因接待宾客劳累过度,晚饭后又有些不舒服。曦莲忙着侍奉了一通,直至福晋睡着了方回到房里。可她一进屋还没等关上门,就被两个黑衣人捆了个结实。

“你们是何人?来人啊!”曦莲大叫。

“别叫了,人都不在了。”黑衣人瓮声瓮气地回答。

曦莲这才想起来,皇上南巡,绵钊护驾随行去了。而今晚自己待在福晋房里那么久,如想做手脚调开身边人,简直易如反掌。

曦莲定一定神,“我与二位好汉无冤无仇,何故来找我麻烦?二位有话好说,不妨先解开我,有什么条件可以慢慢谈。”

两个黑衣人对视了一眼,都这样了还能如此镇静,怪不得公主说她是饿鬼变幻的。也罢,就做一趟法事看看。

一桶溺尿兜头泼下,腥臊味熏得曦莲呕吐不止。又是一包散发着恶臭的稀黄物对着她的脸掷过来,原来是大粪!砸得曦莲快晕厥了。只听两个人议论:“奇怪!混元净桶里的东西是制服妖邪之物最灵的。你我下了如此猛物,这妖孽为何还不现出原形?”

原来是把我当做妖孽!准是容华公主搞的鬼。曦莲突然朗声大笑,一改往日的燕语莺声,用最粗犷阴沉如男人般的嗓子吼喝道:“咄!尔等鼠辈!吾从到凡间以来,并未为非,只求略享人间富贵,便回山中修行!岂料今日竟遭尔等荼毒,恨煞吾也!气煞吾也!”她暗暗解开了缚在身上的绳索,扯乱了自己的头发,将屎尿在脸上乱涂一气,状如疯虎地对二人大吼:“既然尔等自寻死路,那吾就成全你们!”随手抄起了桌上的花瓶就朝二人砸去,正砸到一个黑衣人的头上。她将桌上的墨汁全涂在那人的脸上,“这是我精心调配的鬼蛊剧毒,中此毒者!非人非鬼!”然后又拿起一支圈椅追着另一个人打,二人均吓得夺命而逃。身后还传来了曦莲的嘲骂:“告诉你们的主子,吾法力高深,并不是你们这两个酒囊饭袋就能制服的。下次可派一名高明的术士,方是吾的对手。”

等这二人走远了,曦莲也晕了过去,下身流出了一大滩血。

曦莲失去了孩子。

当她醒来时,看到了好几张脸。绵钊痛心疾首的脸,福晋爱怜横溢的脸,礼郡王严峻中透漏着温和的脸。

“孩子啊,”福晋没等绵钊发话,就一把抱住了曦莲痛哭不止,“额娘错了,额娘错了。是额娘没照顾好你啊!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孙子啊!”她把曦莲紧紧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你放心,额娘给你报仇,额娘给你报仇!额娘这就去面圣,让绵钊和公主和离。从此你就是额娘的女儿,额娘一定好好待你!”复又哀恸起来,“我的孩子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可怜的孩子啊!”

“额娘,额娘,您别哭坏了身子,”绵钊搀着母亲去一旁休息,然后扶着曦莲躺在,“昨天我一接到信,就彻夜不停地赶回来了,我没照顾好你,没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绵钊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昨夜我刚回来,就听闻阿玛说抓住了两个神棍,一经审问便招供是公主找来的。她怀疑你的身份,所以……我已经禀告皇上了,他同意将公主暂时接回宫中,对外只宣称是失心疯兼受人蛊惑。”

“是啊,曦莲,你别太难过,”礼郡王也流露出了难得的温情,“你和绵钊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有很多孩子。你们会瓜瓞绵绵的。”然后又对福晋说,“你也别在这里哭了,招的两个孩子心里更难受。”

“不,我不走!我要陪着我的女儿!”福晋冲过去把脸靠在曦莲的胸口,“孩子啊……额娘对不起你啊!老天爷,你为什么有这样的灾难不惩罚我,惩罚我的女儿啊!孩子啊!我的孩子!我的好女儿啊!我可怜的女儿啊……”

“额娘,”曦莲的眼泪纷纷而落,她即为自己的孩子无辜殒命而哭,也为婆婆对她的疼爱和珍惜而哭,“额娘您别难过,您听阿玛的,先回去休息。您放心,有绵钊照顾我,我会很快好起来。我还会有孩子的。等我好起来后,我给您生孙子,生许许多多的孙子!”

“孩子,额娘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只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福晋含着眼泪离开了曦莲的房间,又哭倒在礼郡王的怀里。就在昨夜她帮昏死过去的曦莲擦身时,她发现了曦莲身上的纹身——粉白色的莲花纹身!她在找干净衣服时,又看到了曦莲的首饰匣里的和田玉长命锁和梅花金镯——那是她当年留给女儿的!天哪!曦莲就是她的小女儿!那被她遗弃的小女儿!老天又将她的小女儿送回来了,她长大了,长得那么美,那么聪慧,那么善良!可是,可是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任由她流浪江湖,任由她被恶人欺凌!在她嫁过来以后,自己光享受着她的服侍,却从没尽过做母亲的责任!不光让她怀着身孕还照顾自己,今日还害她流产,失去了亲孙子!天哪!我这个恶人!我这十恶不赦的混蛋!为什么老天不罚我,却罚我的女儿!老天啊,停止对我女儿的折磨吧,我情愿用我的命换她后半生的喜乐康健!老天,你夺走我这恶贯满盈之人的命吧,让我赎罪,让我用我的血来洗刷我的罪孽,换来我女儿一生的幸福!

二十一

曦莲静静地躺在绵钊怀里安详地睡着,可绵钊却一夜无眠,任眼泪滑落在枕上。

我究竟是个什么人!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每次在曦莲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不在她身边!为什么!

当年,如果不是我的无能,杜老爹也不会死,曦莲也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背井离乡。我答应了娶曦莲过门,给她一生的幸福,可实际上呢?是我一直在享受着她的爱,挥霍着她的好。她为我操持家务,服侍双亲;为我缝制衣服,洗手作羹汤;为我灯下伴读,研墨焚香;为我清歌驱愁,曼舞解忧;为我对决恶妇,保家护宅……可是我,我却任由她被恶妇欺凌,受伤,受辱,失去了我们的孩子!我,到底算什么丈夫!我还哪里配作一个男人!

绵钊再次告了假,在家里照顾曦莲。可曦莲却不同意,对他说:“大丈夫志在四方,安能为一妇人困在家宅之中。阿玛额娘对你寄予厚望,不可为我荒废事业啊。”

“曦莲,我多想自己不是礼郡王世子,只是你的穷酸书生傅绵钊。如果是那样,我们现在该在一个篱笆小院中男耕女织,过着最平静的生活。”

话是如此说,可绵钊还是听曦莲的话去上朝了。皇上授予他翰林编修一职,让他随恩师纪晓岚编纂《四库全书》,逐渐委以重任。

“曦莲,我不会辜负你的希望。”每次走进翰林院的大门,他都会这样勉励自己,“曦莲,你太善良,太容易受到伤害了。你总是为别人着想,只苦了自己。”

小月初愈的曦莲在家中换上了宫装,在脸上淡淡地描画了一下,将自己苍白如雪的面容遮住后,就像福晋告假说要进宫看望公主。

“什么?孩子,不要去!”福晋紧张地抓住她的手,“那个疯子还见她做什么!你忘了她是怎么对你的!你忘了她害的……”福晋住了口,她怕再勾起曦莲的伤心事。

“额娘,”曦莲扶着福晋坐下,撒着娇说,“公主的确有错,可她和绵钊还没有正式和离,她就还是王府的媳妇。如今她抱病回宫,我们连看都不看,岂不是我们无情?于皇家的面子也不好看。所以,我想,还是拿些补品去看看她,纵使她不仁,我们不可不义。”

“那……额娘陪你去。”

“额娘是长辈,是婆婆。哪里有婆婆亲自探视媳妇的道理?况且额娘见了她后,如她再说些无礼的话,额娘岂不生气?还是我去,不为别的,只为咱们王府的脸面体统,为了绵钊。”

“好孩子,早去早回。”

“知道了,额娘。”

曦莲去了宫中,先给太后和皇上请了安,说明了来意,博得了一片称赞后,就走进了撷芳殿去看望容华。

几日不见的容华憔悴了许多,泛黄的面皮上竟隐隐有了些许淡淡的皱纹,黯淡无光的大眼睛也再也找不到昔日的盛气凌人,连黑如雏鸦的长发也失去光泽,竟有枯黄之色。

“见过公主。”曦莲施了一礼。

容华的眼珠半晌才轮了一下,似反应过来,“你还没死?你还活着?”

“托公主的福,公主尚且大安,曦莲不敢死,也没必要死。”浴血重生过的曦莲像一朵怒放的牡丹,有一种逼得人喘不过气的明艳。她拿出所有的礼品,“这是上好的阿胶和茯苓,最是能安神补气的。请公主笑纳。”

“你的东西,拿走!我不要!连着你也滚!也滚!”公主冲过来,将所有的东西都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跺,“这是用妖法变的,是石头变的,是大粪变的!”

“公主,稍安勿躁!”曦莲平静地看着她癔症般的失态,“请让我也给你讲给故事,好吗?”她的语调忽然变得彷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般的遥远,眼神也变得荒凉而空洞,“从前,有一个大户人家,娶了两个媳妇。一个刁蛮任性,口碑恶劣。一个美丽贤淑,尽得人心。于是那个坏媳妇就从此开始讨厌好媳妇,只说好媳妇是妖孽,是饿鬼,她用尽各种方法陷害那个好媳妇,甚至害得她失去了孩子,但是终究没有害死,结果你猜怎么着?”曦莲阴冷地一笑,语气变得更加诡异,“事情还是如坏媳妇所料,好媳妇还真的不是人。是鹿精!原来那家的儿子少年时曾外出打猎,遇到了一头肥胖的母鹿,在刚想射杀时却看见母鹿下跪,那家儿子见母鹿肚子大得出奇,便知是有孕在身。于是他动了恻隐之心,放过了那头母鹿。母鹿肚子的孩子后来得山川灵气日月精华修炼成精,就变作了美丽的少女来报当日的不杀之恩。你说,这个结果是不是很悬疑,哈哈哈,哈哈哈……”

曦莲的笑声在容华听起来无比毛骨悚然,她再也忍受不住了,仿佛耗尽全部心力般爆发出了一声狂吼:“滚——,你滚——”

“啊,公主!您不要……”曦莲惊恐万状地退了出去,身边早有宫女们上来回护,“格格您怎么样……您没事吧……您没受伤吧……”,见满地狼藉,忙说,“格格您别怕,奴才这就去请太医给公主治病……”

“我没病!我没病啊!杜曦莲,你这个不得好死的贱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曦莲满面惧色地在宫女太监们的护送下走出了撷芳殿,心里却无比地平静,“孩子,这个女人彻底疯了,娘给你报仇了……”

二十二

曦莲的二十二生日将至,阖府上下无不欢悦。没有了容华在一旁捣乱,整个王府都能放开手脚地为曦莲大办一场寿宴。

皇上和太后商议,为表彰曦莲侍奉公婆持家有道,又安抚其丧子之痛,便将曦莲的俸禄按照和硕格格的标准发放。各宫娘娘和皇子公主和曦莲要好的,也都送上了古玩珍奇。

王府中,礼郡王送了曦莲一幅徽宗的花鸟图,工笔细腻,价值连城。福晋更是倾其所有,又是头面首饰又是衣裳鞋袜,还亲手做寿面点心给她吃,又在寿辰当天亲自跑来给曦莲梳发髻。曦莲哭笑不得,可福晋却说:“老祖宗规矩,女儿生日那天额娘要亲自给梳发,以表祝福之意。你那三个姐姐小时候都是这个样子,直到出嫁。”

福晋梳着曦莲滑软如丝的长发,背着镜子却滴下泪来。多少年了,她做梦都盼着有一天能在小女儿生日那天像她三个姐姐一样,坐在镜前让自己给梳发。今天,终于能把二十二年的梦给圆了!她要把所有的都还给她,把二十二年来她应得的宠爱都补偿给她。她要让自己的小女儿像三个姐姐一样,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衣服鞋袜,带上自己亲手订制的首饰,吃着自己亲手做的汤面点心,在自己的怀抱中无忧无虑幸福地生活。

绵钊也给曦莲准备了一份大礼,生日当天并没有拿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神神秘秘地将她带出王府。

翠谷清幽,流泉明澈。他们回到了当年的小院落里,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无人打扰的小天地。

房间被整修一新,黄花梨木的桌椅板凳俱是古雅的明式风格,镂空的窗子上悬挂着桃红的蝉翼纱,与窗前的碧绿的湘妃竹相得益彰。寝房里的大床则用的是红木,上面雕刻的是《蒲塘秋艳图》,连整个帐子上绣的都是莲花,莲叶亭亭如盖,莲瓣清淡雅丽,似有满堂莲香扑面而来。

轩敞的庭院里,喜鹊枝头闹,黄犬卧花阴。明媚的阳光下,鸡舍整洁,蔬果飘香。几个面目慈和的老仆人正在那里腌制泡菜,一见绵钊和曦莲,忙起身施礼,“见过世子、格格。”

曦莲正回不过神来,绵钊揽过她的肩膀。“这就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这……”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最大的心愿就是买一处宅子,再请几个丫头,再买几亩地收租,做点小生意,陪着岳父大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好好孝顺他老人家终老。”

曦莲惊了,那是她还不知道绵钊的真是身份时对他吐露的心声,“你还记得。”

“当然。”绵钊又拿出了几张契约,“这是我买下了附近的田地。还有一间绸缎庄,一家书画铺和一间药堂,都记在你的名下。”他领着曦莲到屋后,熟悉的莲花鱼塘旁边,是一座端庄俨然的汉白玉墓碑,上面刻着——慈父杜公乐平,慈母张氏夫人之墓。女儿曦莲,女婿绵钊泣血敬立。

“当时匆忙,只能给岳父草草安葬,我这做女婿的心里实在愧悔。所以找到了他老人家的埋骨之地,又按照他生前的描述去了你的家乡将岳母的棺椁也迁了过来,将二老合葬在一处。现在,我终于可以实现你的梦想,有房有地,做小生意,请几位仆人侍奉二老。”

“绵钊,谢谢你……,”曦莲泣不成声,哭倒在绵钊怀里。

“该是我谢谢你才是,你为了我受了那么大委屈。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岳父大人,对不起我们的孩子。”绵钊擦干了她的眼泪,“怎奈我有双亲健在,不能弃他们与不顾。我答应你,待到阿玛额娘仙游之日,我就放下所有的富贵尊荣,与你一起到此地隐居。”他执起曦莲的手,“三年前我对你说的会给你幸福,我没有做到。我发誓,这次我说的一定做到,我会带你离开王府那种是非之地,然后陪着你徜徉山水之间做一对神仙眷侣。如果我再做不到,我不得好死。”

“绵钊!不要!”曦莲惊恐地捂住他的嘴,“我已经很幸福了,真的!能为你服侍双亲操持家务,能天天待在你身边看着你,我就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其实,爹生前就有个心愿,将我许配给你,他认为你一定是我的良人。你做到了,你完成了他老人家的心愿,娶了我,又将娘的坟迁来跟他作伴。你完成了他的心愿,你是个好丈夫,好女婿,也会是我们的孩子的好父亲。”

蓝天白云之下,黛山碧水之间,一对爱人相依相偎,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万物都为之动容。

二十三

容华回来了。

回来了!

福晋惊了,刚清静两天,怎么又回来了!

绵钊惊了,她回来了,曦莲和王府上下又不得安宁了!

曦莲却很平静,该来的总要来,惊恐逃避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她站在王府门前,对着大病痊愈容光焕发的容华施礼问安,“欢迎公主回府。”

“呦,这不是曦莲妹妹吗?”公主款款地笑道,“几日不见,妹妹愈发貌美,身子可大安了?”

“托公主的福,曦莲一切尚好。”曦莲听出公主话茬不对,便谨慎地回答,“公主的安乐,方是曦莲的福祉。”

“妹妹别客气。”容华握着曦莲的手并肩来到正房,邀她同座,满面春风地笑道,“姐姐我糊涂不懂事,从前常有得罪妹妹之处,还望妹妹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这荤油蒙心之人吧。”

“公主不必客气,从前曦莲也常有冲撞之处,还望公主不要计较。”

福晋紧张地揣摩着公主的脸色,她表面上虽笑着,可眼底并没有一丝笑意,反而冷冷地,一股隆冬时节的肃杀之气,心内便替曦莲捏了一把汗,忙上前进言:“公主刚回府,难免辛苦。我等已将公主府打扫干净,就不打扰公主休息了。来啊,送公主回房。”

“慢着!”容华一声断喝,吓了福晋一大跳,忙又和颜悦色地说,“额娘,实不相瞒,回宫修养之前我听说曦莲妹妹掉了孩子,心里异常难过。曦莲妹妹的孩子,便与我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所以我这次特意带了御医来为曦莲妹妹诊治,望妹妹早日恢复,再为额娘生一个白胖孙儿。”

“公主,不用了吧,曦莲身子已经好了,不劳公主费心。”福晋心惊胆战,生怕公主再生事端。

“额娘这是不信任我吗?”容华的眼风冷冷一扫,“来啊!既然婆母大人心生隔膜,做媳妇的没脸再待下去了,送我回宫。”

“公主,公主且慢。”曦莲忙劝道,“额娘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体谅公主劳顿,不敢让您再辛苦。公主好意,曦莲安有不从之理。这就烦劳公主宣太医来,能让公主的人为曦莲诊治,是曦莲的荣幸。”

须发皆白的太医走了进来,为曦莲诊了半天的脉,又向容华一施礼,“多罗格格身体原本强壮,此番流产旁的原因关系不大,主要在于格格若干年前曾堕过胎,而且没有修养好,落下了病根。”

“什么!”在场的人无不大惊,容华瞪着眼厉声问道,“你这老货,可曾诊断明白了!如有半句假话,我定要你老匹夫的命。”

太医忙跪下叩头,“微臣行医快六十年了,在这方面从无出错,格格的脉相显示,她于大约三年前曾堕过一次胎,断然不会错。”

“错了错了!”福晋大叫,“三年前曦莲还没嫁进王府,是个冰清玉洁的闺女,怎会堕胎!你这老贼如此污蔑格格,实属大逆不道。来啊,将这老贼拖出去打死!”

“公主福晋饶命!”太医又叩头如捣,“微臣没有说谎。如不信,可叫来其他医生为格格诊治,便见分晓。”

“额娘,别为难太医了。”曦莲对着福晋跪下了,“曦莲三年前的确私自堕胎,太医之言,千真万确。”

二十四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

红烛高照,美酒飘香。曦莲得知和陆之斩首示众后,跪在父亲坟前将此事禀告后,就在小院落里亲自掌勺做了几道精致的小菜,又打来好酒与绵钊畅饮。

也许是烛光温柔的掩映,也许是美酒激烈的催情,也许是父仇得报的喜悦,也许是柔情蜜意难以自抑,曦莲和绵钊尝了禁果。

若干天后,曦莲进宫,不久就听闻宫中传言,太后要皇上册立自己为多罗格格。

但这样的喜悦并没有冲淡曦莲的惊惧,因为她清楚地得知,那一夕风流让自己有孕了,一个不该到人世的孩子却到了!

不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曦莲以研制香料为名,向太医院要了一些藏红花,并在一个月黑星隐的夜晚,将其悉数吞了下去。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夜,腹痛如绞的她躺在床上,任腿间的鲜血呈块状的涌出。她身疼,心更疼!疼得她五内俱焚!疼得她生不如死!就在她觉得自己的血快流干的时候,一个柔滑的物体从腿间滑落。

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第一个孩子。

她喝下了床头自己配制好的止血药,又喝了事先准备好的一大碗红糖水党参汤和燕窝粥后,休息了良久,觉得恢复了力气,放下床把染血的床单并那个粉嫩的肉块焚烧殆尽,灰飞烟灭。

彼时,天光大亮,她忙梳洗打扮,太后还等着她侍奉早膳呢。

就在她刚出门时,便接到了册封圣旨。

以后的若干天都是一套套繁琐的礼节应酬迎来送往,大家只看见光彩照人妆容完美的多罗格格,却没有看到她每走一步都像站在刀尖上似的痛楚,身与心双重的痛楚。

曦莲跪在皇上和太后面前,对着一脸冲动按捺不住的绵钊郑重地望了一眼,叩了一个头,“皇阿玛皇祖母容秉,曦莲那次有孕,实为和陆之那狗贼造的孽。”

满堂哗然,绵钊更是惊诧。

“那时,老父惨死,曦莲孤苦无依,寄居破庙。谁知那夜和陆之带了一伙贼人强行闯入,将曦莲……”,曦莲泪如雨下,“那破庙就在京城北郊,深夜又无人,曦莲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得任由贼人糟蹋。原想一死以全名节,可父仇未报,如轻生则愧为人子。后来,曦莲得蒙天恩封为格格,又指婚礼郡王世子,实乃百世方修来的大福。可那桩丑事,本该据实以告,又难说出口。曦莲死不足惜,怕的就是有辱皇家体统,所以才有了私自堕胎的一幕。曦莲父丧期间受辱怀孕,后又欺瞒圣上,欺瞒夫家,忤逆、欺君、失贞,俱是大罪。曦莲有负皇恩,请圣上赐罪。”

“不!”绵钊跪下了,“皇上,这件事是绵钊的错……”

“绵钊,”曦莲狠狠捏了他一把,“这怎么是你的错,那个时候你并不知道这件事,怪不到你头上。你要好好保重,孝顺阿玛额娘!”最后一句话她加重了语气,珠泪莹莹,似逼迫,更似请求。

“皇上!”福晋也跪下了,大哭着,“曦莲当年失贞,实属无心。后来欺瞒圣上,也属年幼无知。望皇上和太后念其多年侍奉有功,从轻发落吧。”

礼郡王也跪下了,“曦莲嫁进王府后的确是克尽妇道谨守礼教,对臣弟和拙荆也十分孝敬,望皇兄看在她却有愧悔之心,给她一个自新的机会。”

“皇阿玛,”容华也跪下了,“曦莲妹妹说她是被和陆之奸污致孕,依女儿看,此言乃是她一家之言,不足为信。曦莲妹妹早年间浪迹江湖,难免结识登徒子。那当年被打掉的孩子究竟是谁的,还需细细查明,以正皇家威严。”

“你信口雌黄!”绵钊大怒,“皇上,容华公主所言纯属无中生有。曦莲早年虽流落民间,然人品高洁,守身自好,从无逾礼。皇上如不信,请招怡香酒楼的掌柜和酒保来一问便知。而且,圣上英明,曦莲自三年前入宫,行止谈吐您都看在眼里,她可是个浮浪之人?容华公主对曦莲成见颇深,在王府就屡屡想置其于死地。她的话,断不可信。”

“你这个混账!”容华扑过来对着绵钊的头狠狠地挥过来一巴掌,打得绵钊的耳朵嗡嗡作响,“你和这狐媚子早在成亲之前就勾搭成奸,当我不知道,如今你敢当着皇阿玛的面发誓说你们是清白的?搞不好那次堕胎就是你经手的,你们一个是急色鬼,一个是下贱货!老父刚死就急着和男人上床,拆烂污不要脸……”

“你再说就休怪我不客气!”绵钊脸色铁青,巴掌已经举了起来,刚想打下去就听曦莲一声断喝,“够了!”她给皇上和太后磕了一个头,“曦莲罪孽深重,皇阿玛和皇祖母的大恩,唯有来生再报。”又走到礼郡王和福晋面前,磕了一个头,“自曦莲进府,阿玛额娘待曦莲如亲女,慈恩难忘,只盼着来生能再与阿玛额娘相遇,定然悉心侍奉,以报大恩。”又走到绵钊面前,施了一礼,“自你我成亲以来,你处处宽容忍让,对我疼爱有加,情深意重。我愿与你生生世世再做夫妻。”她的泪又留了下来,“照顾好阿玛额娘,如可以的话,再娶一房性情温柔的妾室,恩爱以终。”说完,便飞似的向柱子撞去。

“曦莲!”“曦莲!”“曦莲!我的孩子啊……”

绵钊第一个冲上去抱住了曦莲,用手帕捂住了她满头的鲜血,眼泪滚滚而落,“曦莲,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他重新跪在皇上面前,神情有如磐石般坚定,“如皇上一定要判曦莲死罪,请将绵钊一起赐死!”

“皇上!放过曦莲吧!”福晋也跪下磕头,“如果曦莲死了,我也不活了!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死,留着我这老婆子有什么用!曦莲还这么年轻,让她活着吧!”福晋扑在曦莲身上嚎啕大哭,“孩子啊,额娘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啊!你睁睁眼,看看额娘啊,孩子啊……”

二十五

曦莲没有死,只是被褫夺了格格封号废为庶人,头上缠着一条绷带被送进了城西郊的青岩庵出家。

福晋经此一事大病一场,还没能下床就闹着要去庵里看望曦莲,被众人劝回。李嬷嬷和菊叶跪在福晋床边请求,从前曾深受曦莲夫人大恩,此次夫人遭难,愿一同出家服侍左右。

待她们来到青岩庵看到了憔悴如死人般的曦莲时,又不免一番抱头痛哭。

福晋又遣人送东西了,曦莲托来人代为传话:“额娘年事已高,不要在为我操心。此地路途遥远,彼此见面又难免令额娘伤心,所以,还望不要亲自探视。这里的师傅们对我都很好,又有李嬷嬷和菊叶的照料,曦莲衣食无缺,在这里只能天天诵经,为皇上和太后,阿玛额娘绵钊祈福。”

礼郡王早就派人关照过青岩庵住持师太,曦莲就是被废,也是礼郡王世子夫人,不可慢待,否则,定不放过整个庵堂。绵钊更是担忧,虽男女有别不能进庵探视,也会想办法将书信和衣物果品并曦莲素日喜爱的东西带进去,聊表相思之意,还不时派医女进庵,照料曦莲的身体。

曦莲走了,但对整个王府来说,她还在。容华在这,但对真个王府来说,她已经走了。曦莲走了,带走了绵钊的魂,带走了王爷和福晋的魂,带走了王府上下的魂,也带走了太后的魂。多少次她去请安,太后都对着她叫“曦莲”,甚至有一次还说:“原来你不是曦莲啊。”

她在宫中更寂寞了,多少次她听见太监宫女们说皇上跟太后喟叹:“曦莲是个好孩子,只是国法难容,朕心里真的难受啊。”还求太后如可以的话,对其加以照拂。盍宫上下更是无不议论:“容华公主因妒将多罗格格挤走,当真心狠手辣。幸而多罗格格不是侧室,要不在就被摆布死了。如今格格遭难,她却安享尊荣富贵,真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无所谓!宫中无人理她,无所谓!皇上和太后都厌恶她了,无所谓!绵钊和公婆和她彻底决裂了,无所谓!只要能出了口恶气,只要能对付杜曦莲,花再大代价,她容华公主也在所不惜。

每当夜半无人之时,容华总是在想,她为什么这么恨曦莲?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她对女人之间的明刀暗箭阴谋诡计可以说稔熟于心,可她就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恨曦莲。可今天她知道了,因为压力!曦莲给她的压力,也是她自己给她的压力!只要曦莲活着,对她就是个压力,让她意识到自己不如人,让她痛苦,让她自卑!这对高傲如斯的她来说,比死还难过,所以,她恨!她发疯得恨!

可她不知道,曦莲无论活着死了,都是她的压力,都是她的噩梦。因为曦莲的好,曦莲的善,曦莲的大爱,是她永远难以企及的。曦莲纵使死了,也有着旁人无尽的怀念和追忆。

容华明白的,曦莲早就明白。容华不明白的,曦莲也全都明白。曦莲知道,这庵堂不是自己久居之地,她要活下去,活着回到她的爱人身边,回到她的亲人身边,重新赢回她的一切!

她得知了一件事:太后病重,太医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皇上和皇后已经去祭天祈福了。

她听庙里的师傅们说,最虔诚的祈福方法就是用针刺破舌尖,以舌血来写经,然后拿到病家面前将其焚化,再重的病都能痊愈。

曦莲取来一枚钢针,刺破了自己的舌头,将血滴在瓷碟里。巨大的疼痛她无暇顾及,一部《金刚经》字数不少,她只能一针又一针地刺下去,不吃苦中苦,难得偿所愿!

李嬷嬷和菊叶请求曦莲用自己的血,被一一阻止。她们终于明白了曦莲的心,明白了曦莲的用意和为人,她们不劝了,只留着眼泪陪站在一旁。

《金刚经》以曦莲身上最柔嫩的地方刺出来的血完成了,以曦莲的巨大忍耐力和决心完成了,以曦莲最虔诚的忠心和愧悔心完成了。病榻上的太后感动得落下了泪,“曦莲这个傻孩子啊……”

太后康复了,而且身体比原来更好了。皇上龙心大悦,下令大赦天下。

身强体健精神矍铄的太后车马劳顿地来到了青岩寺,望着跪在地上剃了光头的曦莲,摸摸她身上单薄的衣服和磨得粗糙的双手,心疼地说:“好孩子,辛苦你了。”

“太后,您的康健是曦莲最大的心愿。曦莲愿意用自己的血洗刷我的罪孽,为您祝祷长乐无极。”

又是一道圣旨搬下来了:原多罗格格曦莲以舌血为太后祈福,其行其心,仁孝忠义,特晋封为和硕公主,搬出青岩寺,与礼亲王一家团聚。

二十六

别人是死而能复生,而曦莲,打不死压不倒的曦莲,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顽强如杂草的女人!这狡猾如狐狸的女人!居然能想到用舌血祈福来挽回太后的心,不光前罪俱免,还得到了“和硕公主”的封号,与容华彻底平起平坐的。

曦莲重新回府,不但得到了王府的盛大迎接,还得到了公婆和绵钊比原来多十倍的爱。每逢绵钊值夜之时,福晋都会把曦莲叫到自己的房里同住,母女相依同被而眠,第二天一早又互相梳妆打扮,亲爱之情是那已出嫁的三个格格都没有的。

罢了!罢了!再恨也没有用了,再气也没有用了,我彻底输了,输得彻底了!我累了倦了,不想斗了。

侧福晋急了,耐着性子宽慰着已经心如死灰的容华,“公主别灰心,事在人为。只要有心想摆布曦莲,怎么都能摆布得了的。”

“你还让我怎么样!”容华终于发作了,“你看那杜曦莲困在尼姑庵里都能有办法出来,她都快赶上武则天了。我还能怎么斗!我斗得过她吗?她不是人!”

“公主别生气!”侧福晋忙赔笑着给公主斟了一杯茶,“曦莲这次不就是赢得了太后的心吗?那我们就想想,太后最反感什么?皇家最反感什么?”

公主一愣,望着侧福晋那含威不露的双眸,似明白了……

没过几日,坊间四处流传着一种极为可怕的言论:昔年康熙爷九子夺嫡之时,无数人为之殒命,其中包括不少皇室中人。天子为龙,坐天下者为真龙。夺天下而不得并为之殒命者也是龙,孽龙。那些孽龙被真龙的龙气所制,魂魄无依,只得再附身于宗室里非皇家血脉中人身上,这些人不是皇家血脉却安享尊荣,最适合孽龙魂魄栖居。而当此魂魄修炼到一定时候,必会再掀起一场比当年还要剧烈的皇室动乱。

此言一出,民声涛涛如川,防不胜防,各种说法都有,一时人心惶惶。

此言传至皇宫,文治武功都堪称明君的乾隆皇帝也坐不住了,此言论的始作俑者是谁?他的居心何在?而且这种说法到底可信与否,看似荒诞不经,可众口悠悠,事关社稷,必须小心应对啊。

乾隆招来了萨满教大法师,详细询问了这种言论是否可信,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上古流传,皇帝乃天命所归,君权神授,当然是真龙天子。那皇室中人,自然是龙族。所谓‘龙生九子,九子不同。’龙子中也有好有坏,所以这时务必就会出现替天行道者斩杀孽龙。古有贞观时期贤相魏征梦斩孽龙的故事,可见,孽龙一说,不可轻慢。”

“那如何化解孽龙戾气?”

“这就要先找到孽龙附身之人,将其送到龙兴之地,也就是关外静修,方能化戾气为祥和。”

“既然如此,又如何来找孽龙附身之人?”

“臣这里有一种孽龙最怕药粉,将其制成香囊,悬挂于宗室们的寝房中。那么孽龙闻其味道,就会头昏眼花,继而整日恹恹欲睡。那么谁是孽龙附身之人,便可见分晓。”

香囊被个王公府邸领走挂上了,一个月过去了,所有人都平安无恙,只有礼郡王府的和硕公主曦莲整日昏昏欲睡,毫无半点精神。

不是皇族中人,却能安享富贵,完全符合孽龙附身的标准。事关社稷苍生,这次决不能循于私情,圣旨下:和硕公主曦莲即日起身赶赴关外清修,不得有误。

关外,千里冰封的苦寒之地,一年有半年是冬天,缺衣少食,礼乐全无,民风彪悍,狼性凶恶。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儿家,如何吃得了那么苦,去那种地方,无异于羊入虎口。

绵钊急了,冲到金銮殿里跪在皇上面前请求准许他与曦莲一同去关外清修,得到的回复是“决不允许!请礼郡王看好世子,如有闪失,拿全府上下人是问!”

福晋也急了,一向温顺如羔羊的她对着王爷大发脾气,“枉你身为王爷,连自己的儿媳都保护不了!我可告诉你,如果曦莲真的被送走了,我就死给你看!”

可哭归哭,闹归闹,曦莲终究还是要走,必须得走。不走不能打消皇上的顾虑,不走不能平百姓的烁金之口。

一身白衣白裙亡国罪人打扮的曦莲站在院子中央向王府之人一一告别,又和绵钊执手相看泪眼了良久,方转身离开。她的泪这次始终没有落下——不能再落了。嫁进王府这一年,他们都流了太多的泪。既然泪水根本就不能改变事实,还不如不流,只留下一个美好的笑容给这个充满悲哀的世界。

曦莲的脚刚踏上车子,就听身后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号:“王爷,曦莲不会是孽龙!她也是皇室中人!她姓爱新觉罗,她是你的女儿,你的亲生女儿啊!”

晴天霹雳!

所有人都懵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福晋痛哭着,将当年生出小女儿就刺上纹身送走又从民间买来一个男婴的往事说了出来。

全场只有曦莲一个人没有懵。早在小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和杜氏夫妇长得不像,那名贵的长命锁和梅花镯,以及云锦襁褓和紫檀木盆更是来历不明,包括杜氏夫妇的言语中她也听出了蛛丝马迹。后来嫁进王府后福晋对她那浓的化不开的疼爱更是令她在费解之余终于敢确定——自己就是福晋的亲身女儿,是遗落民间的正牌格格!

可此时该怎么办呢?认母?认同自己的真实身份?那绵钊怎么办?亲生父母怎么办?王府上下怎么办?这欺瞒君上混淆皇室血统的大罪可是要满门抄斩的!曦莲灵机一动,朗声大笑起来,“额娘,您真有趣,您是想在曦莲走时讲个笑话给大家听缓解离愁吗?”

“不,孩子,听娘说,你真是我的亲女儿啊!不信,不信你看看你身上的莲花刺青,那是我让你舅妈给你亲手刺的。”

“不错,曦莲身上确有刺青,那是我母亲在我幼时大病之际向佛祖许愿时刺上的。莲为佛花,刺佛花便有了佛祖化身的保佑。额娘,刚才您讲的那个笑话真的很好笑,大家笑过了,您就请回吧。”

“不!曦莲,你真是我的女儿,你如不认我这个亲娘,我还不如死了呢!”福晋说着就往墙面上撞,被王爷一把拦回。

众目睽睽之下,曦莲正色地对众人喝道,“在场的人听着,福晋离愁过度才会情绪失常,她今日所讲的话,俱为疯言疯语,不得外传!如有违反,王爷和世子定不轻饶!阿玛,请您送额娘回房休息,看好她,不可再生事端。”

曦莲说完,大义凛然地上了车,车不回头,她的心也不回头。

“额娘,我是您的亲女儿,可是为了您,我只能这样,你别怪我无情!”

二十七

曦莲这次没有走成,被拦了回来。

一场闹剧结束了,孽龙之言,纯属侧福晋和公主所捏造,还买通了萨满法师在皇上面前进言令他命令宗室子弟悬挂香囊,然后在又命仆妇在曦莲房里点燃与香囊里的药粉在一起能产生毒烟的香料,让曦莲昏昏欲睡。原想这么做能让皇上相信她是孽龙附身好赶走她,没想到却引出这么一段公案。

礼郡王和福晋混淆皇室血统,绵钊身为平民子弟,居然冒认世子身份,罪犯欺君,三日后斩首。至于曦莲,原也是无辜,兼幼年被弃,其情可悯,便无罪释放,保留和硕公主身份。

王府上下忙成一团。

侧福晋很忙,忙于捡拾财物好逃跑。王爷要被斩首了,争正室之位又有何用!还不如早点卷钱逃跑,买个房子置个地,趁着年轻也能嫁个人。

公主很忙,忙于盘算自己得失,原想治死曦莲,想绵钊的心属于自己,想得到公婆的疼爱。可没想到这一家都被她害死了,那自己的经营谋划到底值与不值!

曦莲更忙,忙于为丈夫公婆奔走,忙于抚慰人心思变的下人,忙于调控钱财好做营救之资。

她求太后,求皇后,俱得到这样的回复:“国法难容,皇上保下了你一条命已是冒着被人评说的危险,更不要说他们三个了。”

曦莲无法,只得像三年前一样又跪在了皇上面前。只是她这次的容颜清丽中含有一种冰冷,一种哀莫大于心死般的冰冷。冰冷中含有一丝光辉,为爱献身百死不悔的光辉。

她深深地叩首,“皇阿玛容秉,礼亲王福晋当年一时糊涂,用民间男婴换走了王府格格,实属妇人为争宠而做出的愚昧之事,并无欺君罔上之心。况此事王爷并不知情,绵钊当时还是个婴孩,更属无辜。皇阿玛要严惩他们三人的确是秉公办事执法如山,但法律最大的特点不是惩罚,是救赎。礼亲王忠君爱国,战功赫赫,实属国之栋梁。绵钊少年有为才德兼备,福晋贞静温顺教子有方,这三人都是于国于民有用之人。如能留下他们的性命,定会再为我大清做出一番事业的。况且他们毕竟是皇室中人,此时若传到民间,于天家威仪也有损害。”

皇上想了想,“那依你之意该如何处理?”

“曦莲可将所有罪责都揽过。皇阿玛只需对外说,曦莲身上有莲花纹身,那实属白莲教的标志,而曦莲本身,就是白莲教的人。皇阿玛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才会假装认曦莲为义女嫁进礼郡王府。而此番传出来曦莲是王府格格的言论,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目的就是皇室内部,令其自相残杀。但圣上英明,怎会由得妖女胡来。于是,趁时机成熟就将曦莲逮捕凌迟处死。这样,天家威仪保全了,礼郡王一家三口的性命保得住,皇上剿杀白莲教逆贼的大计也师出有名的。”

曦莲说完,又叩了一个头。乾隆这时才发现,这跪在地上的小小女子身上竟有一层柔柔的淡淡的光晕。那是一种充满佛性的光晕!不错,曦莲,也许她本身就是佛前的那一朵莲花,美态万千,慈悲万千,用自己的身和心去吉祥苍生,造福苍生。

礼郡王从天牢里放出来了。

礼郡王福晋也放出来了。

礼郡王世子也放出来了。

和硕公主杜曦莲原本是白莲教妖女,嫁进王府妖言惑众挑唆皇室自相残杀,真是罪大恶极!特推出菜市口凌迟处死,三千六百刀,刀刀见血,直到第三千五百九十九到还犹自呻吟,直到最后一刀方刺入心脏而死,死时体无完肤惨状异常,口中还念着白莲教咒语。

杜曦莲死后,侧福晋叛逃出府被山贼宰杀,容华公主也因日日做噩梦不久就惊惧而死。

王府经此劫难,家声已大不如前。礼郡王一夜间老了十岁,主动上表求情归老,乾隆不准,“贤弟年富力强,正值为朝廷效力之时,焉能贪图田园天伦之乐?”但依旧准许他告病修养。

福晋因失去了这个好媳妇,日日痛哭不止。虽然众人死命拦着她不让她去法场收尸,偷偷赶赴菜市口,对着满地的鲜血焚纸祝祷,终于哭昏在路边。第二天王府中人赶到时,发现福晋的双目已经完全失明了。

绵钊也没有得到机会去看曦莲最后一眼。也许是皇上有意为之,在曦莲正法的第四天才放他们出天牢。绵钊出天牢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上表请求和公主和离,从此,曦莲终于能从心到身都是他唯一的妻子了。

礼郡王世子绵钊被封为征西大将军,带兵剿杀白莲教逆贼,大获全胜,可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遇到了余孽的埋伏,受了重伤跌落悬崖。

绵钊在恍惚间,彷佛看见了一间素净的小竹屋,还有一张脸,一张皓月般皎洁的脸,一双澄净温柔的秋水双眸,一对纤纤素手,缓凝丝竹幽幽弹唱:“哀哀白雪篇,往事逾千年。孤月皎彻骨,星泪霜满天。雪断昆仑路,梅开他世缘。朱颜休损改,风魂入梦间。”

“曦莲!曦莲!曦莲,是你吗?”原本还意识模糊的绵钊惊坐而起,却看见那张脸消失了,追出去已是无影无踪。

绵钊遍寻山野无果,不觉对重重山峦放声大吼:“曦莲——曦莲——你在哪里,我想得你好苦,阿玛额娘想得你好苦!我知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他泪流满面地颓丧地跪了下来,“我知道,我抢了你的位置,害你流落江湖,害你被恶人欺凌!我对不起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妻子,你为保全我自己甘愿去缁衣断发去佛堂领罚,你为保全我们全家把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曦莲,你的恩情我怎么能忘啊!曦莲,你回来啊,你回来啊!”

绵钊在山谷里整整找了三天三夜,他踏遍青山,寻遍江流,访遍山中所有的猎户。这段时间里,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面容憔悴枯槁,衣衫破烂欲碎,身上到处是荆棘野兽划破的伤口。对水自照,尘灰和胡须已将俊美容颜损毁,望上去只觉得苍老了十岁,鬓边已有了丝丝白发。

待他终于回到了那个救起他的小木屋里时,桌上只有一张纸条,上面有着再熟悉不过的小字: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与其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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