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传四

第七章 重新出山 再度失望

欢庆胜利

 抗战胜利了,中国人民万众一心,浴血奋战终于将日本强盗打败了。人们欢呼、跳跃、放鞭炮、舞狮子,欢腾的热浪一浪高过一浪。
“……九月十八日虽说收复东北,这是表面而已,至今北平市尚未接收清楚,何况东北之远在边陲,奉告青年爱国志士,应有直捣黄龙心不止的意志,达此目的,那时才算是真胜利……”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讲演随着电波飞入了干家万户。人们惊喜地发现,程砚秋又出来了,电台又重新播放程砚秋的讲话了。因为不肯向日伪摧眉折腰,北平广播电台奉上级命令,停播程砚秋的唱片、讲话。如今人们,尤其是程迷们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倍感亲切,倍受鼓舞。 程砚秋仿佛年轻了许多,他宣布结束所谓的“闭眼、闭口、闭心”的“三闭”主义,实行“开眼、开口、开心”的“三开”主义。他对程夫人说:“九月十八日,本是令中国人在街头默祷的日子,现在一变而成日本向中国降伏的纪念日了,真痛快!我的许多老朋友都要从南方回来了,八年离乱险些见不到面,不知再会面时又作何感想?”为了庆祝胜利,他和孟小冬、杨宝森通过电台向全国播唱《武家坡》,孟小冬生病身体虚弱,强打精神唱了一句导板“一马离了西凉界”,杨宝森接着唱原板,与程砚秋合作演唱完此剧。
程砚秋决定出山演戏。天刚蒙蒙亮,程砚秋就开始练功了。待村里升起袅袅炊烟时,他己开始舞剑了。早餐后,他的琴师钟世章为他吊嗓,一同研究唱腔。中午吃了面条,稍事休息,他又构思新剧。就是晚间纳凉,他还轻声吟唱当日冥思苦想创作的新腔。京城的观众翘首盼望,争相打听程砚秋演出的日期。然而程砚秋却将他抗战胜利后的第一次登台演出,献给了两年来与他患难与共的青龙桥的父老乡亲。
一个黄昏时分,夕阳斜抹在红石山上,程砚秋身穿夏布大褂,手执芭蕉扇,他和钟世章由一位老乡引路,朝一个土台子走去。村里人听说城里的一位名角要为他们演唱,男女老幼,倾巢出动,你呼我唤朝土台走去。程砚秋隐居务农时,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乡亲们只知道他是个乐于救助贫弱的人,都热情招呼他: “四叔,请到这里来坐!”“四哥,这儿靠前,看得清楚。”程砚秋一一点头致谢,他撂下芭蕉扇,清了清喉咙,搓了搓手,登上了土台子,乡亲们才恍然大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名角就是四叔呀! 程砚秋演唱了《荒山泪》、《青霜剑》等戏里的唱段。虽然大多数乡亲对极富韵味的程腔说不上知音,但因大家都沉浸在抗战胜利的喜悦里,加上申雪贞、张慧珠对黑暗社会的血泪控诉,表达了乡亲们的心声,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又是真正的知音,对程的演唱,听得津津有味。
程砚秋返回城里后,热情饱满地为东北难民举行了集资返回家园的义演,又为广西灾民举行赈灾义演,还在新新大戏院(今首都电影院)等戏园开始了营业性演出。京城百姓,像着了魔似的,争相观看这一位爱国艺术家的丰采。程砚秋本来身材就高,几年务农,身板壮实,乍一出台,观众愕然,不相信这又高又胖的人是程砚秋……
关于程砚秋的身高问题,曾经有过一次有趣的讨论,上海《申报》副刊的编辑曾向观众提出一个问题,怎样使程砚秋个子矮点。不到十天,收到一千多封信件,有的说:“把腿锯了,装上假腿。”有的建议“在台前钉上一截木板,遮住演员的脚部,可以显得矮些。”有的主张,“请他只唱武戏,不用踩跷。”编辑本人更是棋高一着:“请程先生以后组班,配角,龙套都挑身材比他高的,观众就不会觉得他高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程砚秋以扎实的功夫,精湛的艺术解决了这个问题。在后台,程砚秋的裙子离脚面有二寸,不知情的还以为他穿错了裙子或系得太高了,可一到前台,他的裙子却盖住了脚。原来程砚秋创造了“存腿”走法,他暗蹲身子走台步,这种“存腿”如果只“存”一会儿,一般人也能做到,可他在舞台上演一出大戏都要“存”着腿,不但走慢台步“存”着腿,在疾步圆场中也要“存”着腿。古代妇女是“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功夫差的演员跑圆场时,常常将足露在裙子外面。程砚秋跑圆场,不但不露足,而且如风吹浮萍,如飞燕掠波。为了避免人高迈步大,程砚秋还采用了“横步”的走法,走起来轻盈妩媚,流丽端庄。
著名话剧、电影演员石挥曾经在《秋海棠》中塑造了秋海棠这一个性格鲜明、独具魅力的人物形象。石挥重视观察生活,善于捕捉各种人物的性格、神态、行为和思想感情的表露方式。为积累创作素材,他求教于梅兰芳、程砚秋。“原来石挥在接受秋海棠一角后,信心不足,他认为秋海棠是美男子,而自己长得丑,可他在后台初见程先生时,大吃一惊,心想,程先生哪像个唱青衣的,比唱黑头的袁世海先生还高,还胖,可他在舞台上刻划的人物许多都是温娴高雅,非常优美动人的,这就增加了石挥的信心。”石挥接连观摩了程砚秋八场演出,他认为:“程先生的‘神技’就在初上场时,群相失笑以为如此胖妇,焉能演戏,但一、二场过去,马上就没有“胖”的感觉,悲凄凄的腔调,使人有说不出的苦味在心头。最好的场面是场上静悄悄的,灯光暗得很,一盏孤灯,一个人凄凉地唱着〔二黄慢板〕,或〔反二黄〕,钟声一碰,真令人神往……”程砚秋正是以他独特的艺术征服了观众,使京城观众大饱眼福,上海的观众更是期盼着早日能看到程砚秋的演出。程砚秋对上海有着特殊的感情,十八岁初闯上海一炮走红,以后几乎每年都要去演出,《锁麟囊》、《女儿心》等剧目,首演于上海,如今复出,阔别几年的上海焉能不去?

秋声再度海上来
应宋庆龄儿童福利基金会的邀请,程砚秋1946年春天来到上海作义务性演出和营业性演出。 黄浦江唱着抗战胜利的凯歌迎接他!
天蟾舞台的霓虹灯,像少女挥舞着鲜花欢迎他! 热情的观众用雷鸣般的掌声欢迎他! 程砚秋这次在上海演出时间较长,演出阵营强大。先在中国戏院和梅兰芳唱了六天义务戏,一人三天。后又在天蟾舞台作两期营业演出,每期三十三天。演出剧目非常丰富,不仅有《荒山泪》、《春闺梦》、《青霜剑》、《碧玉簪》、《金锁记》、《文姬归汉》等代表作,也有多年不演,经过增删补益,独具匠心的《玉堂春》、《御碑亭》、《桑园会》等,还有《女儿心》、《赚文娟》、《风流棒》。简直是程派剧目一次大展演,最受欢迎的是《锁麟囊》,连演了二十场,场场爆满,观众还一再要求续演。
喜事重喜事,程砚秋五年前通过函授教育所收的徒弟赵荣琛,也在老友许伯明的陪同下,从重庆来到了上海。师生见面,百感交集,赵荣琛行了大礼,终于在程砚秋面前喊出了“老师”。这充满深情的一声,饱含着他多少年的愿望终于实现的喜悦,饱含着他对老师五年辛勤培育的感激,饱含着他对老师近两千个日日夜夜的思念之情。为了这一天,他三十未娶妻,舍弃了剧团、财产、丰厚的收入,带出的几件行头、戏装,从水路运到上海,因轮船失事损失殆尽。
因为北平、上海的梨园界对赵荣琛不熟悉,程砚秋有意把他介绍给更多的同行和朋友。他首先带赵荣琛去拜见梅兰芳先生,在马思南路梅先生的寓所,梅兰芳同夫人接见了他们,并祝贺程砚秋后继有人,勉励赵荣琛用功学习。 一九四六年春天,在上海湖社,赵荣琛向程砚秋补行了拜师典礼,程夫人也从北京赶来。程砚秋几十年公开收徒很少,故而轰动上海,车马盈门,高朋满座。上海戏剧界、文化界的人士,程砚秋的朋友都前来贺喜,热闹非凡。程砚秋赠给赵荣琛一对精美的玉石图章作为纪念。并嘱托程夫人返回北京,收拾他早年演出的行头、头面,还包括守旧、门帘、台帐、桌围椅帔全套,装了满满两大箱,托运上海,赠给赵荣琛演出用。他对徒弟寄予殷切的希望。
因为梅兰芳、程砚秋两位名旦都在上海,程砚秋喜收新徒,梅兰芳也新收徒弟杨畹侬,热情的朋友们便建议梅、程各携弟子同台义演,两位大师欣然同意。
梅兰芳与程砚秋早年曾是师生,后来逐渐成为艺术竞争的对手,一九三六年到一九四六年的十年间,曾两次对垒。第一次打对台,是一九三六年九月在北平。“九·一八”事变以后,华北笼罩着战争的风云,梅兰芳于一九三二年舍弃了北平三世基业,在上海马思南路定居下来,多在上海、武汉一带演出。一九三六年盛夏,离开北平四年的梅兰芳重返故里演出。阵营强大,演员有王凤卿、程继先、姜妙香、萧长华、朱桂芳、刘连荣、孙甫亭等。演出梅派代表剧目《凤还巢》、《西施》、《洛神》、《太真外传》、《霸王别姬》、《宇宙锋》、《生死恨》,另兼演传统剧目《汾河湾》、《王宝钏》、《奇双会》、《金山寺》、《穆柯寨》、《穆天王》等。观众四、五年投看到梅兰芳的戏了,而且是演完即南下,不知何日再北上,自然宁愿舍弃别的剧团而争看梅兰芳的戏。尽管梅兰芳选择了北平最大的剧场第一舞台演出,能容纳三千多观众,仍几乎场场客满,戏票紧张。当时不少北平的名角为了避免交锋,有的外出跑码头,留在北平的也暂不登台。
程砚秋在前门外的中和戏院,每周一至周三,雷打不动地照常规演出,正好与梅兰芳演出唱对台。中和戏院离第一舞台不过二里多地,戏院能容纳八百人左右。程砚秋的班底也很强硬,演员有王少楼、周瑞安、侯喜瑞、俞振飞、芙蓉草(赵桐珊)、李多奎等。主要演出程派名剧《金锁记》、《碧玉簪》、《青霜剑》、《鸳鸯冢》等。因为程砚秋长期在北平演出,且票价又与梅相等,梅兰芳声势浩大,中和戏园的上座不够理想。但当时程砚秋不避梅兰芳的锋芒,敢于竞争的精神却是可贵的。
梅兰芳与程砚秋的第二次打对台,便是十年之后这次在上海了。梅兰芳在中国大戏院演出,演员有杨宝森、姜妙香、萧长华、孙甫亭等。程砚秋在天蟾大舞台演出,演员有谭富英、叶盛兰、高盛麟、袁世海等。多年捧梅的健将、中国银行行长冯耿光每天上午起床后去看天气,如天气晴朗,立刻打电话给梅兰芳:“今天好天气,一定能卖满堂。”如果阴雨天,他就会给梅打气说:“下雨没关系,反正戏码硬。”梅、程对垒局势,各种报纸争“炒”新闻,轰动上海滩。不只当地观众热情购票,南京、汉口、长沙的戏迷也来沪看戏。天蟾舞台因过大(能容四千人),上满座非易事;中国大戏院只容两千观众,几乎每场必挂客满牌,结果一个多月下来,双方打了个平局。
梅兰芳、程砚秋虽然在艺术上展开竞争,甚至打对台,但为了提携后进,他们又联合为宋庆龄儿童福利基金会义演了《四五花洞》。这是一出情节荒诞的玩笑戏,表现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家乡天旱,到阳谷县寻访其弟武松。途中经五花洞,洞内的妖魔金眼鼠与银眼鼠,幻变为假武大与假金莲,戏弄真武大郎夫妻。四人对视,相貌言行逼肖,互扭到阳谷县衙告状,糊涂县官难断糊涂案。恰逢包拯到此地,包拯请来了天兵才降服了众妖。该剧以花旦为主,妖魔变幻为潘金莲,可以根据旦角阵容灵活处理,或变一个,或变多个,有时为热闹,可演《六五花洞》、《八五花洞》。通常是一真三假的《四五花洞》,当年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四大名旦就曾在北平合演过此戏。这次梅兰芳、程砚秋率弟子演出《四五花洞》,专门订制了四套新服装。排练时却遇到了胡琴使用问题。梅、程自成流派,无论谁的乐队在短期内都难以胜任两种风格迥异的唱腔伴奏,而剧中真假潘金莲却要在台上一人一句连着唱,不可能当场更换胡琴。于是胡琴、二胡都是两班人马,徐兰沅、王少卿和周长华、任志林分坐两边,白登云司鼓,梅、程唱时,各用各的琴师伴奏,托腔圆润,配合得滴水不漏。舞台上精湛的艺术和别出心裁的乐队布局,赢得观众一阵又一阵掌声,使剧场内的氛围一再升温,直到沸腾。“老梅带小梅,老程带小程”是当时上海戏剧界的一次盛会,也是一段梨园佳话。
这段时期,程砚秋除了赵荣琛随侍左右学戏外,还有王吟秋,他是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在北平经王瑶卿介绍给程砚秋收为徒弟的。王吟秋幼年失去父母,程砚秋留住自己家中,担负起抚养、教育的责任。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又收李丹林为徒弟。程砚秋利用演出间隙,悉心课徒,还常常结合演出做示范,使弟子们获益匪浅。

特别程述 程砚秋不仅拥有许多老程迷、大程迷,而且拥有小程迷,李世济便是个小程迷。一九四六年,十二岁的李世济在程砚秋住上海期间,有幸拜在程门下作义女,并随之学艺。
   程砚秋教学非常认真,重视打基础,义女向他学习的第一出戏是《贺后骂殿》。顺便说一句,一九五七年,李世济赴莫斯科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期间,向义父学的最后一出戏也是此戏。程砚秋教戏先不教唱腔,只教念字,要将唱词中每个字的出字、归音、收声、口形等都找准了,念正确了,才教唱腔。程砚秋非常喜欢这个聪慧的义女,但教戏时要求严格,使小姑娘学戏不敢稍有懈怠。程砚秋还给李世济加进了《玉堂春》中“犯妇有话未曾回明”的大段念白,让李世济站得离墙一尺远处,对着贴在墙上的宣纸念,直念到口中的热气将宣纸喷湿了才能休息。为让李世济练好台步,程砚秋让她在两腿间夹一张纸,走时不能让纸掉下来。为保持上身平稳,头上顶一本厚壳的精装书,渐渐地换顶大碗或盛水的小碗。在义父的言传身教下,李世济刻苦练习台步,一周要磨穿一双布底鞋,当时上海买不到,程夫人便从北京给义女寄去。义父义母疼爱李世济,就如亲生女儿;李世济对程砚秋和程夫人,甚于对自己的亲生父母。
程砚秋花了三个多月的业余时间,教会了义女《贺后骂殿》。李世济急欲在舞台上展现程派艺术的风采,程砚秋特意为她择定了操琴人选,那就是上海票界中的“三剑客”,他们不是武林高手,却是三位为程派唱腔伴奏的青年。一是在圣约翰大学攻读建筑专业的大学生唐在炘,二是在银行供职的熊承旭,三是高中学生闵兆华。喜爱程派艺术的共同志趣使他们聚集在一起。 他们在上海票界小有名气,并为程砚秋所赏识,热情地指导他们。“三剑客”与李世济的第一次合作获得成功。李世济在湖社礼堂演出了《贺后骂殿》,因得程砚秋亲授,她那扮相又与义父相似,人们亲切地称赞她为“小程砚秋”。 这以后,在近半个世纪的岁月里,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李世济和“三剑客”凝聚成了一个继承程派艺术、发展程派艺术的艺术集体。
为了给李世济打下全面的基础,程砚秋介绍义女向陶玉芝学把子,向赵桐珊(芙蓉草)学花旦、刀马旦的戏,向李金鸿学武戏,向王幼卿学青衣戏。
程砚秋认为昆曲打基础很重要,李世济又向朱传茗学习昆曲。
程砚秋返回北京以后,李世济连续几个寒暑假都来北京,住在义父义母家,除了观摩学习演出,还得到义父的教导。程砚秋的指点常常使她茅塞顿开,终身受益。比如一次在家中,程砚秋指着自己待嫁的女儿,小声对李世济说:“瞧你大姐,活脱就是《锁麟囊》中的薛湘灵。”李世济仔细观察大姐确实与平时不一样。在严父面前,大姐不敢任性;可程砚秋不在时,大姐的娇、骄二气便暴露无遗,她常常挑剔佣人的毛病,噘着嘴、歪着头向母亲要嫁妆;可当李世济与大姐单独在一起,向她祝贺喜事时,大姐又喜又羞,脸上泛起了红晕,红得像朵盛开的玫瑰。 李世济根据观察到的生活积累,在塑造薛湘灵这个人物时,她对贴身丫环梅香,流露出了新婚将至的喜悦;在薛良等佣人面前,表现了富家小姐的骄矜;而在母亲面前,又撒娇任性。因为表现了薛湘灵与不同人物之间的关系,反映了人物特定的心态,从而多侧面地刻划了这个富家小姐的形象,人物显得真实、生动。所以她扮演《锁麟囊》中的薛湘灵第一次出场,虽无尖锐的戏剧冲突,人物也无强烈的行动,但却以其生动性、独特性抓住了观众。
程砚秋教给李世济的,不是一个复制的薛湘灵,而是点石成金的方法,塑造人物的手段。这对李世济以后漫长的艺术生涯,起着深远的影响。 程砚秋在上海住了一年多,随着国内形势的变化,他欢欣鼓舞的心情被罩上了浓浓的阴影。程砚秋目睹国民党接收大员满天飞,他们骄横跋扈,盛气凌人,争抢胜利果实,饱入私囊。国共和谈破裂,蒋介石一意孤行将多灾多难的祖国拖入了内战的深渊。原指望打败日寇后,苦尽甘来,国家繁荣富强,人民安居乐业,可希望破灭,现实令他大为失望。
偏偏这时,又一打击朝他袭来,他的盟兄、多年的艺术合作者——丑角曹二庚——不幸病逝于上海。程砚秋几乎每天都去守灵,并设法将灵柩运回北平安葬。医疗、丧葬费用颇巨,程砚秋全部承担。

办学受挫 程砚秋由于心情悒郁,回北平后很少演出,再次返回青龙桥居住。赵荣琛、王吟秋常到那里去看望、陪伴老师。师徒秉烛夜话,谈历史,谈时局,谈做人的准则,谈人生的体会,当然重点还是谈艺术。师徒谈话很活跃,一次,赵荣琛就程砚秋演出的《碧玉簪》中一段〔南梆子〕的头一句“他虽是待奴家十分薄幸”中的“虽”字提出了异议。程砚秋在总结行腔的经验时曾说:“必须根据字音来行腔,观众才能听清你唱的是什么,像阴平字应该高唱,去声字应该低唱,入声字要唱得短促有力。一个字四声,形成曲调上行或下行的自然趋势,这就是一般所说的‘以字行腔 '。字音正了,唱腔也就顺畅流利,不至出现‘拗句难好’流弊。”“虽”字程砚秋一直是低唱,用低音行腔,很有特色。赵荣琛对老师说:“‘虽’字您这么唱,大概是按北京的习惯读成‘阳平’;按规矩,‘虽’字应属‘阴平’,以低音处理,似觉字声欠准,是否改为高唱,更显得合适一些?”程砚秋听后吃惊地:“是吗?咱们查查韵书,看这个字到底该怎么念。”于是师徒连夜查了几种韵书,果然该读“阴平”。程砚秋不以徒弟指出自己的疏漏而感到有失尊严,他笑着说:“还真是我唱错了。既是“阴平”字,就应该高唱,那咱们改一改吧!”程砚秋闭目沉思,低声吟唱,反复推敲,设计出了一个“虽”字高唱的新腔,征求徒弟的意见道:“你看这么唱行不行?”虚心听取意见,这是程砚秋的美德。早在一九二六年出版的评价他的《霜杰集》里,辑收了当时报刊上对程砚秋的艺术评论文章,一些对程措词激烈的批评,也收在此书里。凌霄先生曾在所著《说程》一书中写到:“在旧剧界里,程砚秋曾经创始公开批评的前例。《霜杰集》前册是诗词,后册是批评艺术的文字,也是从各报搜罗汇集,也是不问是褒是贬,一律全收。尤以《新中华报》之萍生,《新闻报》之少卿最为猛厉,谓须生之谭、青衣之程为哀音,为乱世之音……此外论列者二、三十人,多数举长指短,均不失为批评。”又说道:“展读之下,深觉旧剧界批评公开,此为仅见。学者风度,佛西、上沅诸公亦深有同情。”佛西、上沅指当时著名戏剧家熊佛西、余上沅,他们对程砚秋兼听各种意见的宽广胸襟,也深为折服。
闲居乡村的日子里,程砚秋有暇读书,画画,写字,一日他翻阅《两般秋雨庵随笔》,其中的“圈儿信”尤如一石击起千层浪,勾起了他的心事。
“圈儿信”是描写一个妓女不识字,给情人写信时,信笺上全是单个、双个、半个相连的圆圈,无一个字。他第一次在青龙桥务农时,翁偶虹来访,程砚秋就指着这一段故事对翁道:“从来文盲之苦,妇女尤甚,多少人吃不识字的苦处。您何不写一个提倡妇女识字的剧本,振聋发聩,移风易俗。”翁偶虹若有所悟地:“卓识如君,一语破的,这个题材,值得一写。”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两人的愿望未能实现。程砚秋虽然不能在戏剧舞台上提倡识字,移风易俗,却酝酿在人生的舞台上,做一件帮助农家子弟读书识字积功德的事。
由于家庭穷苦,程砚秋只读了半年私塾,六岁就被迫卖身学艺,饱尝没有文化的苦头。他热心办学,一九四○年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被迫解散,使他受到沉重的打击。他看到青龙桥只有一所农村小学,附近冷泉、太舟坞、槐树居等几十里地的农家子弟都到这里来上学,毕业后无中学可上,失去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埋没了不少人才。为此,他想筹办一所农村中学,校址选在地处颐和园和玉泉山之间的功德寺。程砚秋兴致勃勃地回到西四报子胡同,将办学的事与程夫人商量,程夫人说道:
“办学当然好,可办中学你是外行呀!”“啥事都是人学的。”“你不如捐一笔钱给教育界,比你亲自操持不更好吗?”“捐给教育界?!”程砚秋用不信任的口吻道。“捐了钱他们也不会在青龙桥办中学,那些孩子仍然没有学上。”“学校里有老师、学生,人数比秋声社多几倍,开销也大……”“办,一定要办,我就是唱义务戏筹款也要办!”程砚秋执拗地说,“你不知道农村里的孩子,那聪明劲儿并不比城里的孩子差。说不定我这中学一办,他们中间会出科学家、教授、大作家哩!”程夫人还想说什么,但看见丈夫兴致甚高,不想泼凉水,况且他这些日子心情不好,落落寡欢,既然他愿意干,让他高兴也是好事,便没有再持反对意见。
功德寺是元代的一座古庙,多年失修,程砚秋自己掏腰包修缮校舍,定制桌椅。他不像中国的有些家长,积累钱财留给儿孙享福,他要求子女从小自强、自立。他去欧洲考察戏剧时,就曾写信嘱咐程夫人教育儿女“是与国家社会造就人才,要循循善诱他们将来服务社会,为人民谋幸福”。他一次次教育子女:
“我一生是挣扎、奋斗出来的。”“钱是我用血汗挣来的,不要浪费,要爱惜。”“我只负责供养你们到十六岁,你们自己去闯,不要打我的招牌。”他的长子程永光,年仅十岁即被自费送到日内瓦世界学校去学习。
三子程永江,十六岁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吃住全在学校,大锅饭里的窝窝头、咸菜照样吃得香喷喷的。
程砚秋对自己、家人要求节俭,可对办社会公益却舍得花钱。学校挂牌是“功德中学”,他聘请老朋友张体道、杜颖陶诸先生任教员,老管家范兰亭去学校看门做饭。规定农家子弟入学一律不收学费,免费发给书本笔墨。
因为山后冷泉一带走读学生路程较远,往返既费时间又不安全,他便在董四墓村买下一座占地十八亩的金家花园专作学生宿舍用。
金家花园原是晚清肃亲王善耆后人的产业,建筑精巧别致。大门座西朝东,进门后,南侧是果园,果木枝干繁茂,绿叶如盖。北侧是三个既独立又相连的四合院,最后一个四合院建筑尤为讲究,游廊环抱东、西、北房,中央平台高立,不是亭角,胜似亭角,院内种植海棠、石榴,枝叶婆娑,雅致恬静。 程砚秋不惜财力,为农民子弟创造良好的学习条件,使他们改变落后愚昧,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使他们有新的出路,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
可是无情的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从城里来的一些流氓,三青团学生,入学以后打架斗殴,欺负女同学,吓得农民子弟学生不敢来上学。那时物价飞涨,教职员接二连三地要求增加工资,不停地向这个慈善为怀的董事长伸手要钱。这个无底坑似的学校,成了一个大包袱。
程砚秋一筹莫展,他到天津,见到了当时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倾诉了自己的苦衷。张伯苓劝道: “你可不是搞这行的,不知道社会上专有一批所谓吃教育饭的人。你现在又不演戏,只出不进,一个人养活这一大批人,日子长了非把你这位董事长吃垮不可,还是赶快收摊为妙。”程砚秋听后恍然大悟,方知自己一腔热血竟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将学校移交给北平市教育局,局里马上派人接收,把校产、桌椅等暂时“借”用,程砚秋就白白送了“礼”。剩下许多袋原准备给教员发工资的面粉,全部拉到青龙桥分送给农民。功德中学后来更名为颐和中学,现名玉泉山中学,许多农家子弟进入这所学校学习,有的还升入大学深造,几十年来为国家培养了不少人才。程砚秋当初办学虽然失败,但他却为后来人奠定了基础,功不可殁。
学校停办以后,程砚秋的心绪更低沉了,他扪心自问:“莫非人生真是演悲剧么?想干什么事情都干不成。”金家花园不做学生宿舍了,他便将其改名为程家花园,他又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由于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内战,国民经济已濒于崩溃,爱国民主运动在国统区迅速发展。焦菊隐先生在北平地下党的领导下创办了北平艺术馆和校友剧团,排练了《夜店》、《桃花扇》等剧,跟国民党搞的“戡乱”戏唱对台。
王金璐等人在排练《桃花扇》一剧时,由于国民党反动派血腥镇压,特务活动猖獗,很多人不敢将排戏的剧场和演出的服装道具租借给他们,他们只好到处打游击躲藏着排。排练快完毕时,大家又因缺少服装道具和大幕发愁。
有人提议:“咱们找程先生借去。”“现在什么时候,准要碰钉子。”“试试吧。”后来,校友剧团派人找到程砚秋,当提出要求时,平时说话总要沉吟片刻的程砚秋,今天却立即回答:“行!你们派车拉去用吧。”“谢谢程先生。”校友剧团的人激动地向程砚秋深鞠一躬。
程砚秋不怕受牵连被扣上“共产党嫌疑分子”的帽子,冒着被捕坐牢的危险,支持爱国民主人士的进步活动。校友剧团的师生们不会忘记他,人民不会忘记他。

第八章 春风化雨 大展宏图
周恩来初访程砚秋
一九四八年年底,解放军对北平合围之势已成。郊区早就弥漫着硝烟味,家里人和许多好心的朋友担心程砚秋在兵荒马乱中不安全,催促他早些回城。程砚秋却处之泰然,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才“撤离”程家花园。他回城没有两天,北京的城门就已经全部关闭了。
城内有大量的国民党军队,眼看兵临城下,已如瓮中之鳖。但国民党反动派不甘心灭亡,仍作垂死挣扎。他们征役让老百姓出城修筑工事;随着街上一声声尖厉的警车声,他们将一批批进步人士投入监狱。城门紧闭,老百姓日子艰苦,粮价一日数涨,蔬菜和鱼肉运不进城,人们吃着早已准备好的腌咸菜,家境好点的,也只能吃上用黄豆发的豆芽菜。 平津战役隐隐约约的炮声越来越清晰了,程砚秋作为一个京剧演员,他不太关心政治;可作为一个爱国艺人,抗战胜利后,他对国民党政府从满怀希望到失望,又从失望到憎恶。他预感到社会大变革即将来临,情不自禁地铺开宣纸,欲作画来抒发情感。他喜欢梅花,冬季他家的客厅里总是摆着一排排像盆景似的梅花桩子,没事他就看,他说:“看这些能得到启发,可以用到水袖里。”如今,梅花桩子在他的眼里没有幻化出多姿多态的水袖,却幻化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他挥笔浓墨重彩,画出了一幅不同于一般的疏影横斜、枝干分外挺拔的红梅,愈发显示出梅花的不畏严寒、傲骨铮铮。还在画面上题写这样两句诗:
料得喜神将莅至,毫端先放几分春。
“喜神”唱着凯歌大步走来,解放军在战场上取得了节节胜利,并和傅作义将军进行和平解放北平的谈判。听说西直门城门开了一扇,程砚秋挂念程家花园的书籍、剧本,便叫徒弟王吟秋和儿子永源出城去看看。 程砚秋喜欢阅读和收藏书籍,重视艺术资料的搜集,他认为:“读书能知天地之大,能晓人生之难,也能让人有自知之明,有预料之先,不为苦而悲,不受宠而欢,弃浮华,潇洒达观,于嚣烦尘世而自尊自重,自强自立,不卑不俗,只要心中充实……”他只要有空,便在书海中徜徉跋涉,乐此不疲。他赴西欧考察戏剧时,曾专门到巴黎参观了图书馆,注意国家歌剧院一切剧场的设备、参考资料的搜集。他感触颇深地说道: “这种缺憾(指我国戏曲界)一半是由于参考资料的缺乏,一半是国家及剧界过于不注意了。人家的歌剧院,在院里有特设的图书馆,随时搜集各种史迹史料、写真、图片。而国家图书馆的储藏搜集,丰富伟融,又随时供给剧院之采用。这种政府的当局、文学界、戏剧界、科学界通力合作的成绩,我们比较起来,焉得不落伍呢,这似乎是中国上下应当共同努力的事。”这种远见卓识,在当时的梨园界,不说是空谷足音,也是十分罕见的。
程砚秋的藏书有古典名著,笔记杂文,更多的是戏曲剧本——有刻本、钞本,有的注有工尺、锣鼓和身段,有的只注身段,有的只注工尺,有的虽只有曲文和宾白,但却是从罕见的传奇杂剧中摘抄出来的,更有他自己数十年磨一剑而成的演出剧本。他爱书惜书,一大清早送走了王吟秋和永源他就急盼着回音。他觉得时钟走得特别缓慢,这一天过得特别长。好不容易盼到下午还不见徒弟和儿子回来,程砚秋感到焦灼不安。他想到青龙桥一带在围城前就很混乱,到处是散兵游勇欺压百姓,敲许勒索民财。傅作义将军的军队在撤至北平途中,惊惶失措,竟连人带车翻跌下桥去。那些书和剧本,说不定早被做饭当柴烧了。一想到这,程砚秋懊悔当初没有听家人朋友劝告,早些回城,将书和剧本也一并转移进城,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院里一阵响动,王吟秋和永源走进了后院。 程夫人和家人都围过来关切地问:“回来了。”程砚秋忙走出书斋。 永源兴致勃勃地向大伙讲:“今天我们可遇到了新鲜事,两军对垒,燕京大学一带成了‘真空区’,我们到了董四墓村,一打听,我们的房子都住上解放军了……”“啊!”众人一听,抽了口冷气。
“我们进了门,见了好多人在屋里开会,一位长官走来问我们是谁,我和永源作了自我介绍。那位长官说你们回城时问候程先生好。”王吟秋补充道。
“我那儿的剧本到底怎么样?”程砚秋有点等不及了。
“屋里的什物家具,文房四宝,书籍剧本全部原封未动地放在那里。”王吟秋赶紧回答。
永源从自行车后架上取过捆扎好的一包东西:“您要的剧本都给您拿回来了。”
程砚秋接过剧本,就像母亲找回了失去的孩子一样,连声说:“好,好,好。”急转身问王吟秋:“你刚才说有个长官给我问好,他是谁呀?”王吟秋、永源摇头:
“看样子是个大长官。”这位长官不是别人,正是叶剑英元帅。原来叶帅及其助手,当时正住在程家花园,为北平的和平解放日夜操劳。这些程砚秋哪里知道。 在禦霜簃书斋内,程砚秋爱不释手地翻弄着取回来的剧本,他深深地体会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是秋毫无犯的军队,是崭新的军队。什么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全是一派胡言乱语。 漫漫长夜过去了,天安门城楼升起了火红的朝霞,震惊中外的平津战役胜利了,北平和平解放了,古老的北平焕发了青春。四合院内爆发出欢乐的笑声,大街小巷奔走着喜气盈盈的人群。程砚秋的心情分外开朗,古城的白塔红墙,他看了几十年,如今却格外新鲜富有情趣。天晴时,他觉得阳光灿烂;刮风时,他觉得大风在吹醒冰冻的大地。这天,程砚秋接到了到中南海怀仁堂参加庆祝解放演出的邀请,心情分外激动。睡过午觉,便到街上理发去了,准备精神充沛、容光焕发地参加晚上的演出。
程家住宅内,和煦的阳光洒满了院子。程夫人在上房里屋料理家务,王吟秋在外屋温习师傅咋晚教他的《文姬归汉》中的〔二黄慢板〕“……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有愁苦兮不暂移……”忽然程夫人养的小狗海利叫了起来,王吟秋走出屋子,见屏风门走廊上站了六、七个身穿灰制服的人,不禁脱口而出:“糟糕,又来借房子了。”原来北平围城期间,国民党军队人心惶惶,军心涣散,满街满巷都是身穿灰黄军装的人,发现有大房子就占住。程家住宅的前院也被国民党几个军官带着老婆孩子强住下,还养着几只山羊,把幽静整洁的小院搞得嘈杂而脏乱,连地板也给烧坏了,幸好没有酿成灾。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故而王吟秋对解放军产生了误会。 王吟秋走出来将来人让到客厅,为首的一个像是长官,黝黑的浓眉下两眼炯炯有神,面容刚毅安详,他和蔼地问:
“程先生在家吗?”“我师傅出去了。”王吟秋回答。 长官对身旁的年轻人说:“给他留个条吧。”年轻人马上打开手里的黑皮包,取出了一张小白纸条,这位长官伏在桌上写了几句,将纸条交给王吟秋:“请交给程先生。”然后迈着快而稳的步子走出了小院。王吟秋将来人送出大门,回来展开手里的纸条一看,惊得目瞪口呆,上面写着:
砚秋先生:
特来拜访,值公出,不得留候驾归为歉。 周恩来
程砚秋回来见了那张条子,笑得合不拢嘴,他责怪徒弟:“你怎么连茶都没有招待招待。”王吟秋嗫嗫嚅嚅地:“我还以为他们是来借房子的呢。”“不礼貌,太不礼……”程砚秋见王吟秋低下了头,便没有将话说下去。
“不知者,不为过。”程夫人赶忙打圆场。 程砚秋望着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多少心酸、心碎的往事涌上心头。
一次在山东演出,军阀张宗昌听完戏后,不让程砚秋卸装,去陪他喝酒。
程砚秋愤而卸装离去。
前门火车站日伪寻衅报复,无端羞辱程砚秋。
宦门子弟刘迎秋,因迷恋程派,执意要拜程砚秋为师,程砚秋虽劝告、推却,刘迎秋仍然于一九三九年农历八月二十六日在北京前门外煤市街泰丰楼举行了拜师礼,次日北京各报纷纷刊出消息。第二天刘迎秋到学校上课,布告栏上醒目地写着:
“文学院国学系二年级学生刘衡玑(刘迎秋)行为不检,有玷校誉,着记大过一次。”刘迎秋十分生气,到教务处找教务长问:“为什么给我记大过?”“你的行为不好。”“我有什么不好的行为?”教务长:“你拜程砚秋为师,就是行为不好。一个大学生,拜一个戏子作老师,这简直是污辱‘老师’这个名字!”往事如潮,令程砚秋感慨良多:“社会上就是这样瞧不起唱戏的,叫“戏子”、“淫伶”,在有些人的眼中不过是玩具、玩物。可如今解放军的大首长却亲自登门访问我,如此尊重人,这真是天壤之别呀!”他眼睛潮湿,沉思许久后对夫人说:
“我见过多少国民党的大官员,我看不起他们。像解放军这位大首长如此礼贤下士,少见啊少见,可惜没能亲自会会。”傍晚,程砚秋去北京饭店参加总理举行的宴会,席未终,他便赶到怀仁堂去化妆。周总理由邓颖超、张瑞芳陪着来看程砚秋。程砚秋站起来对总理说:
“对不起,我手脏(手上有胭脂)不能和您握手,下午您来家看我,失迎得很。” “哪里哪里。”总理笑着说,并向程砚秋介绍了邓颖超和张瑞芳。 “后台乱七八糟,坐都没有地方坐。”“你忙吧。”总理说着,便和邓颖超、张瑞芳到前台看戏去了。
演出开始,这是程砚秋解放后的第一次演出,演出了他的拿手戏《锁麟囊》,也许是艺人翻身的喜悦,也许是对共产党的感激,他当晚的嗓子特别好,心气特别顺,唱得深沉委婉,格外动人,演出非常成功。

又一次欧洲之行 北平解放后,喜讯像燕子一样接二连三地飞进程家四合院。周恩来访问程砚秋以后,他又接到出席巴黎世界和平拥护者大会的邀请书。捧着沉甸甸的邀请书,程砚秋深深感激党和政府给他的荣誉。几十年来,他一直追求和平反对战争,他演出的《荒山泪》、《春闺梦》有力地控诉了战争的罪恶,虔诚地祈祷和平。一九三二年朗之万先生就是在北平看了《荒山泪》后,与程砚秋一见如故,程砚秋在法、德、瑞士各国考察期间曾得到了他的热情帮助。在欧洲一年多的时间内,程砚秋除考察戏剧外,还呼吁和平,可是力不从心,看到的却是连年内战和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如今,以郭沫若、钱俊瑞为首的中国代表团,荟集了章伯钧、钱三强、翦伯赞、郑振铎、邓初民、曹靖华、马寅初、田汉、洪深、曹禺、艾青、丁玲、徐悲鸿、戴爱莲、程砚秋等知名人士,凝聚成了强大力量,肩负着中国人民的重托,登上世界舞台去呼吁和平。作为代表团中的成员,程砚秋感到自豪,充满了信心。 一九四九年四月,代表团乘火车经莫斯科向布拉格驶去,随着滚滚的车轮,程砚秋思绪如潮,他思念着十七年前访欧时的故友,思念“少小离家”的长子永光。那时程砚秋赴欧考察戏剧期间,程砚秋的母亲让长孙永光拜在鲍吉祥门下学戏,鲍先生教学有方,永光悟性高,学得快。程砚秋回国后,坚决停止永光学戏,对长子的前途另作安排,将他送到日内瓦世界学校学习。 年仅十岁的永光离开了故土,踏上了异国他乡的路程。“如今他已长成小伙子了,可能见面我都不认识了。”想到这,程砚秋的心里发出了微笑。 程砚秋不仅不让长子学戏,他的女儿慧贞自幼是个戏迷,整天吵吵闹闹要学戏,程砚秋被纠缠得不耐烦,终于想出了制服女儿的办法,一大早让慧贞练习撕腿,将两腿平架逐步加砖垫高,痛得慧贞直叫妈。程砚秋笑着问女儿:
“学戏怎么样?”“赶情学戏这么苦呀,不学不学了!”慧贞自愿作罢。 程砚秋为什么不愿让子女学戏呢?他曾对三儿子永江讲道:“我们不是梨园世家,学戏极苦,你们受不了。在旧社会,人们确实没有活路才不得不卖身学戏的,万一有一线生路也不会狠心把儿女送进火坑。其二,戏曲演员被称作“戏子”、“倡优”,是同妓女并列的职业。即使你在台上唱戏了,私下里依然受人轻视和欺侮。其三,梨园行又叫作‘无义行’,甭管是多么近的亲戚,平常称兄道弟和和气气,一遇到利害冲突的节骨眼就六亲不认了。”饱经沧桑的程砚秋执意不让子女学戏,他希望儿孙们学一门实际本领去安身立命,同时也为国家做点有实效的事情。故而今日程门中,竟无有儿孙吃戏饭。当然,要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戏曲演员被誉为文艺工作者、“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程门后裔的职业选择怕会是另一番结果了。
列车山一程、水一程地运行着,他们一路上被视为上宾,各国人民都以自己国家和民族最隆重的礼节来欢迎中国代表团。在满洲里中苏两国的边境线上,苏联海关不仅免检,还请他们喝咖啡、进晚餐,苏联的文化界人士还专程赶到赤塔欢迎中国朋友。进入捷克,许多农村妇女行献面包和盐的大礼。 在鲜花、友谊、欢歌、笑语的氛围中,程砚秋的思绪又回到了十七年前的欧洲之行,那时候人家一看见你是黄皮肤的人,连坐都怕和你在坐在一起。而如今,国际友人都亲切地叫他们:“中国同志,中国同志!”由于法国阻止一些代表团入境,拥护和平大会只好在巴黎与布拉格同时召开,程砚秋重访巴黎的愿望未能实现。两地用无线电互相转播,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更使程砚秋高兴的是,永光接到了父亲从布拉格发出的电报以后,驱车来到了父亲的面前,十五年前一个天真的少年,如今长成了一个瘦高个子的成熟青年,他还担任了洪深、丁玲、徐悲鸿、程砚秋大会发言的口译工作,大家非常满意。会议期间,国内解放战争捷报频传,大军渡长江,上海解放……每当消息一到来,国际朋友就将中国代表团团长钱俊瑞抬起游行。
望着沸腾的人群,听着热情洋溢的祝贺,程砚秋觉得扬眉吐气,他深知,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中国的国际地位才得到空前提高。
在布拉格大剧院,各国代表都登台演出,举行联欢会。中国代表团是唱秧歌剧,由钱三强先生任合唱指挥,表演者是程砚秋、曹禺、戈宝权等。仅仅准备了五分钟就上台去唱了,赢得掌声不少。这种现学现演,在戏班里叫做“钻锅”。程砚秋后来对程夫人说他是有生以来还没有如此大胆,以往凡是他准备演出的戏,总是精镂细凿,演出时他总是提前化好妆,酝酿情绪,一出场就进入规定情境,故而塑造出许多生动的人物形象,梅兰芳曾讲过一段追忆程砚秋艺术生活的话:
“我回忆起有一次在第一舞台我们大家演义务戏,我的戏在后面,前面是砚秋的《六月雪》,他扮好了戏,还没出台,我恰好走进后台,迎面就看见他带着那副‘满腹忧愁’的神气,正走向上场门去。演员具备了这样的修养,走出台去,观众怎能不受感动呢!”但是习惯归习惯,今天在国际舞台上,程砚秋为了呼吁和平,为了增进友谊,高涨的热情使他抛弃了种种顾虑而登台引吭高歌。
代表团在回国途中在莫斯科停留四天。这一次他抓紧时间参观了话剧、舞蹈学校,观摩了苏联戏剧。最有趣的是在西蒙诺夫主持的招待宴会上,程砚秋和田汉唱了一段《打渔杀家》,使本来就热烈的宴会再次升了温。
代表团里云集了许多著名学者和专家,程砚秋抓紧机会如饥似渴地求教,向邓初民先生请教自然科学和世界形势,向翦伯赞先生请教历史,还向戴爱莲学秧歌舞。程砚秋回国后不久,参加了第一届全国文代会。一九四九年九月,程砚秋和梅兰芳、周信芳、袁雪芬四人,作为戏曲界的特邀代表,参加了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
天安门广场上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程砚秋一口多年的闷气,从胸口吐了出来,他的历史开始谱写新的篇章。

东西万里,调查戏曲
一九四九年底,陕西商人赵先生赶来北京,他是个戏迷,专门来邀角儿的。他先后会见了梅、程、尚、荀四人,在他的建议下,四大名旦在王府井中国照相馆摄下了一张便装合影照片。过去报刊上常见到的四大名旦合影,是摄于二十年代的《四五花洞》剧照和另一张有齐如山参加的只有梅、程、尚三缺一的便装合影,故而这一瞬间的历史留下了珍贵的纪念。它记下了四大名旦艺术上交相辉映、争奇斗妍的历史;也记下了“同行相亲”的情谊。
梅程早年曾是师生关系;荀慧生的儿子荀令香,尚小云的儿子尚长麟是程砚秋的徒弟;程门弟子赵荣琛为梅兰芳所钟爱,不仅在艺术上给以指导,还被认作义子。赵先生希望四大名旦中的任何一位能赴西安演出。因为其中三位早已作其他安排,程砚秋便承担了这次演出任务。他早就酝酿要到西北去进行戏曲调查,这次正好借演出之机实现此计划。 程砚秋早已敏锐地感到,近几十年来,京剧一直是向没落的路上走着,前途是很危险的。有志之士上下求索,探索京剧艺术的革新。程砚秋在一九三○年联合志同道合的朋友组建了中华戏曲音乐院,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戏曲研究所。一九三二年又陆续成立了博物馆、图书馆。一九三七年又在北京购得一块地皮,计划建筑一座近代化剧场,“七七事变”使他和同仁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如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他的宏愿有了实现的机会。到大西北去,那是中国戏曲发源地之一,生机在民间,有些戏班长年在乡村野台子演出,由于交通不便,与外界接触少,有可能比较多的保存下更具特色的戏曲传统,是古典戏曲的“活化石”。程砚秋这种愿望的萌生,还来自他三十年代初游学欧洲五国和一九四九年去苏联参观访问时,看见了人家对于民族传统非常重视,非常珍惜地保存下来。而旧中国对于民族艺术轻视、摧残,许多的技术和特点,随着演员们的故去,一批一批地埋到坟墓里去了,京剧是如此,地方戏也是如此。有些人忽略了对自己的历史遗产加以慎重的批判接受,却盲目的崇拜西洋的东西。鉴于此,程砚秋计划对地方戏曲普遍、系统、深入地进行一次调查研究,将民族传统的各种戏剧艺术尽量发掘搜集起来,供改进旧剧工作时研究、选择采用。 怀揣着调查计划,程砚秋率领秋声社的同行们于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日踏上了去西北的旅途,这是他解放后第一次率团外出。由于战争刚结束,陇海铁路正在抢修,他们只得坐一段火车到郑州,再换乘大卡车西行。全体人员,服装道具全挤在一辆大卡车上,程砚秋也和大家挤在一起,白日顶着凛冽的朔风和滚滚的黄沙赶路,夜晚在荒村野外的鸡毛小店住宿。有时走到山高路险处,全部人马要下车,爬过山梁再上车。条件异常艰苦,程砚秋却处处想着别人,不慎摔伤了腿,幸好打大锣的刘泉海有一手正骨的绝活儿,经过他的治疗,才没有影响程砚秋的演出。言语不多可心细的程砚秋为了感谢刘泉海,特意在西安买了一件大皮袄送给他。
到达西安以后,西北党政军领导和文艺界的人士热情欢迎程砚秋及其“秋声社”的全体成员。程砚秋除了演出、应酬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调查研究工作,尽管时间短、工作人员不足、工作资金缺乏,但调查所得的材料仍很丰富。
旅途之中,他们曾在洛阳停留了一次,看了一场曲子戏,戏名《四进士》,演员表演很好,剧团叫“农民剧团”,其成员基本上是农民,亦农亦艺,农忙种庄稼,农闲唱戏。剧团还有一个临时的制鞋工厂,演员不上场,便在后台忙着制鞋,该自己上场了,又撂下活路上场演戏。程砚秋深为他们的精神所感动,愈发感到京剧一向以国剧自居,看不起地方戏曲是错误的。地方戏曲中不仅有许多独特的艺术值得京剧学习和借鉴,其吃苦耐劳、紧密联系群众的精神也是令人钦佩的。
西北的戏曲,以秦腔为主,京剧在形成的过程中,剧目和唱腔都受秦腔影响。程砚秋在收秦腔旦角杜玉华为徒时,以其特有的幽默对杜说:“秦腔是京剧的母体,咱们是艺术亲戚,一起切磋研究,我不过是把姥姥家得来的东西,再还回去而已。”他在调查秦腔的时候,想了解乾隆年间秦腔著名艺人魏长生演唱的秦腔是什么样子。因为从《燕兰小谱》一类的书上看来,可以判断其唱腔是很低柔的。而现在的秦腔,唱腔高亢、粗犷,他们推想两者可能有区别,似乎现在人唱的秦腔,不是当年魏长生所演唱的那类腔调。后来在一座残破的梨园庙里,发现了几块石刻,从上面所载的文字中,获得了一些宝贵的证明材料。这在中国戏剧史上,可以说是一个有趣的发现。他们还从汉中洋县出品的戏剧泥人像,发现了秦腔特异的旧式化妆和盔头形式。
并在西安收了秦腔优秀青年演员李应真为弟子。
除了秦腔以外,程砚秋等人还调查了眉户戏,灯影戏、傀儡戏以及外地剧种京剧、评剧、梆子的状况,各地方戏曲剧团排演新戏的情况,缺少剧本及编剧等现状,同时建议,召开全国文联工作会议,推动各地成立戏曲改进组织。
西北之行虽然时间短,程砚秋却是满载而归。一生辛劳又闲不住的程砚秋,只要干他所热爱而又对社会有益的事,就是他最大的快乐。过去由于战火连绵,想干啥事都难干成。新中国成立以后,报国有门。程砚秋一改过去郁郁少欢、沉默寡言的性格,他神情爽快,格外健谈,兴致极高地对程夫人说:
“我爱上大西北了,大西北欢迎我!”“瞧你这高兴劲,就像小学生一样。”程夫人笑道。
“是学生,我一到那儿就宣布了‘入学计划’,此行是‘求学之行’。”程砚秋不等程夫人岔话,滔滔不绝地说:“西安是西北重镇,我很希望它能有一两座标准化的剧场、戏剧博物馆、图书馆,我愿意尽力帮助。习仲勋同志和西北文艺界的同行都很支持我的想法。现在得抓紧时间,认真考虑下一步西北考察的计划了。”程夫人惊讶地望着丈夫:“看你这劲头儿,是不是将来要把家搬到西安去?”程砚秋笑了:“看你这杞人忧天的样子,真是故土难离呀,将来看情形倒有可能搬到那儿去,现在还不必考虑。”从西北归来以后,程砚秋以书信的形式向当时中央主管文化工作的周扬作了汇报,并附上了《西北戏曲访问小记》一稿。周扬及时回了信,对程砚秋的调查工作十分关注,并表示“愿尽我的力量来帮助您。”在中央领导同志的支持下,程砚秋积极筹备他的第二次西北之行,并在一九五○年四月十六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关于地方戏曲的调查计划》。
纸上的计划付诸实践,首先遇到的是经济问题。
“调查戏剧,政府给钱吗?”程夫人问道。
“现在一切都在初创,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呐,怎么好向上面伸手呢?”为此,程砚秋昼思夜想,一天他豁然开朗了,他对程夫人说:“我想出了一个既不向政府要钱,又有钱去西北的好办法。”“除非你开个银行。”“对,我是开了个银行。”程夫人扑哧一声笑了。
“演员的银行开在自己的身上,组织旅行演出团,为办事业多唱几场义务戏是值得的,过去办中华戏曲学校、农村中学都是这样干的。”“啊!赶情你是这么想的呀,”程夫人立即表示赞成,“行,这种办法还有个长处,就是靠自己筹措的经费,花起来决不会大手大脚的。”一九五○年四月底,程砚秋率领剧团先去青岛演出,后来除了没去烟台,几乎跑遍了山东。以往演出都是奔大城市演出,这次却奔小地方,如博山、潍县、周村等地都去了。春夏之交,雨季来临,剧团辗转在乡镇间泥泞的小路上,跟唱“野台子”差不多。每到一处,程砚秋除了演出,还要去调查当地戏曲情况,并搜集各方面对于改革戏曲的意见。在山东,他见到了二十几种地方戏曲,发现好几种具有惊人特长,值得京剧向它们学习。在淄博,他与五音戏老艺人鲜樱桃(邓洪山)结为好朋友,非常赞赏五音戏质朴、动人的演唱以及生活化的表演。后来,他还把邓洪山接到北京,二人切磋技艺,促膝交谈。 程砚秋本打算以演剧的盈余来支持调查工作,但因刚解放不久,战争的创伤尚未医复,人民生活水平低,剧团演出营业不尽如人意。一进六月,气温增高,暴雨如注,演出越发困难了。程砚秋只得让剧团人员从徐州回到北京,他轻装和杜颖陶、胡天石、李丹林赴西北。他们是随着首批奔赴新疆乌鲁木齐的京剧工作者——新疆军区京剧院的一行人西出阳关的。当时,火车只能通到西安,大家改乘部队派来的六辆敞蓬汽车向兰州驶进,再转道新疆。
程砚秋和一些年龄较大的人乘坐第一辆汽车。大西北夏秋的气候怪得出奇,有句民谚:“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大家坐在敞篷汽车上,早晚气温低,浩荡的西北风直往人的衣袖内灌,冻得人直打哆嗦,只得把毯子、被子披在身上御寒;而中午,冰冷刺骨的寒风突然变成了一股又一股灼烫的热风,把人吹得火烧火燎的。程砚秋和大家一样,把毛巾用凉水浸湿,蒙在头上降温。公路坑坑洼洼,汽车颠簸得厉害,有时像行船遇着风浪,把人抛离了座位,霎时又让人重重地跌落下来。途中吃饭,司务长给每人发两个烙饼,每人一个军用水壶盛开水,汽车如赶到沿途的后勤接待站,就能吃上一盘炒菜拌面;如果赶不到接待站,程砚秋就只能和大家一样吃开水就烙饼。条件虽然艰苦,可大家的热情很高,高唱着“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黑暗”等刚学会的革命歌曲,歌声、笑声撒满了一路。
汽车连续四天在黄土地上行驶,眼看就要到达兰州了,大家十分倦怠,恹恹欲睡。程砚秋风趣地对搞音乐的霍文元说:“霍先生,您再吹一个〔五马江儿水〕,咱们就到兰州了!”,这话惹得大家哄地一声大笑,睡意全消。
这些京剧工作者到达迪化时,正值金秋十月,葡萄甜又大,哈蜜瓜甜又香。可城市却是马路不平,电灯不明,破旧而简陋。广大军民听说“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来到这遥远的地方,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渴望能观赏名角演出。这可给程砚秋出了道难题,因他此行是为考察戏曲,身边的几个人是做记录和研究工作的。但程砚秋尊重喜爱他的观众,为了满足广大军民的要求,他在点着汽灯的简陋剧场,演出了《汾河湾》、《贺后骂殿》、《龙凤呈祥》等戏,给他配戏的是解放军九军政委张仲瀚(客串薛仁贵)、评剧演员张玉兰(反串京剧老生赵光义)、早年进疆的民间职业剧团成员、新疆军区演员。虽然是临时凑在一起,但程砚秋排练演出非常认真,演出时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在广大军民中传为佳话。
在乌鲁木齐稍事休息,他们便深入到各地考察。在喀什,听说当地有个叫哈西木的乐师,会演唱十二套大曲,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哈西木,他已七十二岁了,看到程砚秋等人非常高兴,说过去几十年谁也没理会过他,有东西也没人要,以为只好带到土里去了,想不到北京都知道了他,所以非常感谢程砚秋他们。由于没有录音机,也没有人会记谱,沈钧儒先生带领的慰问团到达喀什,程砚秋想从代表团借到录音钢丝,可慰问团只有可供四小时录音的钢丝带,哈西木的每一支曲子都需要两个小时,结果没录成,程砚秋深感遗憾。
在程砚秋一行人回京路过乌鲁木齐时,程砚秋向王震将军反映了老乐师的情况,因为当时新疆刚解放,百废待兴,王震政务繁忙,程砚秋并没有指望问题能得到解决。但就在他们回北京不久,新疆政府就将老乐师哈西木用飞机接到乌鲁木齐,录了音,还给了老乐师一些钱。这件事触动了程砚秋,他深深地感到共产党的干部是如何虚心听取群众意见和关怀重视文化艺术。 十一月底,当强硬的西北风吹得树枝摇晃,吹得电线呜呜叫时,程砚秋才回到京城,程夫人在惊喜中,少不了埋怨几句:
“这次你可真的是被发出去了。”程砚秋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兴冲冲道:“这叫作‘从青岛到帕米尔’,行程三万里。”“从春走到冬,一年都快给你走完了。”“古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们跨越了六个省区,行万里路,看各种戏,大开眼界,大开眼界”“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小伙子,还尽往那苦地方走。”程夫人嗔怪道。 “苦是苦一点,可西北党政军各级领导大力支持我们,收获也是挺大的,”程砚秋高兴得如数家珍,希望程夫人分享他的快乐,“地方上好些艺人,那简直是身怀绝技,青岛梁前光的胶东大鼓,董长河的柳茂腔,济南邓九如的洋琴,淄博鲜樱桃的五音戏,王莲峰的潍县大鼓,汉中二簧张庆宏,河南梆子常香玉,蒲州梆子阎逢春,新疆的康巴尔汗,南疆喀什的老乐师哈西木……”程砚秋此行的路线是山东——陕西——甘肃——新疆——青海。似这样广泛而又深入地进行戏曲调查研究,在这以前的中国戏曲史上恐怕是罕见的。他们采用了照相、拓片、文字记录、绘图等方法积累了一批资料,为中国戏曲的研究做出了贡献。

友谊花开大西北 程砚秋两次赴西北,结识了许多人,播下了友谊的种子。他曾不只一次地对程夫人念叨:西北的同志纯朴、直爽、热情,富有侠义气,很对他的脾气禀性,一见如故;他又说文艺界的张季纯、马健翎、苏一平等同志与他见解一致,探讨起来非常投机。马健翎每次来北京,首先就来看望程砚秋,两人亲切交谈,只恨相识太晚,还要同去北京的西安菜馆吃羊肉泡馍,那极富地方色彩的食物一下肚,更激起两人的西北情结,话匣子一打开,就难以关住了。
西北部队的各级领导,待人热情真挚,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等级职位区别,就像阔别多年的一家人那样,使人感到格外的亲切和融洽。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九日程砚秋率团到达西安时,刚参加完西北文艺界举行的欢迎大会,回到自己的住处,王维舟副司令员早已等候在屋内,他满面春风地握着程砚秋的手说:
“昨天看了您的演出,确实很好。贺老总没有在西安,特意嘱咐我代表他本人向程先生表示热烈的欢迎和亲切的慰问。老总很快就返回西安,二位还可以深谈呢!”“谢谢您的夸奖,谢谢首长的关心。”程砚秋谦虚地说。
“古城西安有许多名胜古迹,与你们文艺工作者演的戏有联系,程先生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同去游览。”游览名胜古迹,既长知识又有益于身心健康,程砚秋当然愿意去。可一想到王维舟工作繁忙,便婉言推辞了。
“不妨事,你难得到此地,我们别处先不看,唯有王宝钏的寒窑和塑像是一定要去看的。程先生在表现王宝钏形象上是有很深的修养,您的《武家坡》一剧我是闻名已久的了。”王维舟说罢,与程砚秋相视同笑。
次日,王维舟等人亲自陪程砚秋及其程剧团的人一同去游览了西安郊区的武家坡遗址。程砚秋认真、仔细地观察着,他历来重视向生活学习,早年学青衣戏时,为了表现古代妇女的“端庄流丽、刚健婀娜”的姿态,克服捂着肚子出来进去的单调表演,他就留意揣摩。有一次在前门大街看见抬轿子的脚步走得很稳,他就追上去,注意观察抬轿人的步伐,一直跟了几里路,看见人家走的又平又稳又准,脚步整齐,非常好看。他将这一新发现告诉了王瑶卿,王先生告诉他,过去北京抬杠的练碎步,是用一碗水顶在头上,待到走起步来水不洒才算成功。程砚秋听后,便学着这样练习碎步,练得腰酸腿痛,他毫不气馁,终于从苦练中找到了窍门,练出了又端庄、又稳重、又大方、又流丽的台步。演出时再也不捂着肚子死板地走了,而是走得又美又稳又灵活。这一从生活中来又经过艺术化的台步,令观众感到新颖、别致,格外受欢迎。
如今,站在窑洞前,程砚秋又在琢磨戏与生活的关系了。他所演的《武家坡》中的王宝钏、《汾河湾》中的柳迎春都是住的寒窑,且都有绝活。《武家坡》中的“跑坡”,王宝钏发现薛平贵言语行动不规矩,非常气愤,当薛平贵追到身边时,王宝钏讹指“那旁有人来了’,出其不意,抛袖搠沙迷薛的眼睛,其水袖“啪”地抛出,跟箭似的射了出去,干净利索,然后疾步如飞似的跑下,真是妙不可言。王宝钏进窑的身段,更令人叹为观止。程砚秋左手拿着篮子和挖野菜刀,右手涮水袖,先是矮身然后蹲下;左脚先进窑,并以它为轴心,一个快速稳转,白色的腰裙随之飘动,像盛开的莲花一样,然后顺势与左手合并将窑门关上,动作十分优美,每演到此,观众总是报以热烈的掌声。想着台上的表演,望着黄土坡下的窑洞,程砚秋皱起眉头,搓着双手,原来他唱了几十年的《武家坡》、《汾河湾》,却一直不知道寒窑是什么样子,戏词里有“破瓦寒窑”、“破砖碎瓦”,他还以为寒窑是砖砌的瓦盖的,如今砖在哪里,瓦在何方?多少年来,师傅这样教,学生这么念,观众这么听。窑洞原是在黄土坡下挖成的,上等窑洞,用砖坯垒上半堵墙,安上门窗;次等窑洞不过遮挡窑门。程砚秋反复思考,终于悟出了在陕西方言里有“坡挖寒窑”,“坡挖”与“破瓦”谐音,故而讹传。想到此,程砚秋倒抽了口冷气,“若不到陕西来,亲眼看窑洞,我还得错念下去,既害了观众,也误了下一代。”正由于程砚秋这样重视向生活学习,他演的戏才分外真实、感人。
没过两天,一个晴朗的下午,程砚秋在屋内临窗写日记,见大门外健步走进来一位客人,身披风衣,神态非凡。“是贺龙来了!”程砚秋的脑里刚闪过这一念头,忽又否定了:“贺龙是久经沙场的大将,是一位大花脸的角色,来客是一位长靠武生的样儿……”还没等程砚秋仔细判断,客人已迈进了屋子,热情地伸手说道:
“程先生,我是贺龙。”“贺将军,您好,您好,”程砚秋忙与贺龙紧握双手,“您军务繁忙,为什么还这么客气要亲自来此地呢?”“程先生是‘四大名旦’中第一个率团来到刚解放的西安的,听说同志们来时火车不通,程先生的脚受了伤,现在怎么样?”“骨头给正过来了,没事。”“铁路就要抢修通了,同志们回北京,决不会再吃苦了。”“比起流血的解放军同志们,这点苦算不了什么,”程砚秋诚恳地说,“砚秋这次来,受到西北人民的热情欢迎和党政军领导的关怀,我准备把所有的程派戏,全与西北人民见面。”“好!”贺龙以他特有的军人口吻,大加赞赏:“我代表西北人民感谢你。”“我也得感谢西北人民,我此行是求学之行。我一来就宣布了入学计划。”“程先生过谦了,你这样的名演员难得到这里来,我们西北军区有个京剧团,底子差,希望你帮助提高。”“行,我们两个团可以联合演出。”“多谢程先生了。”贺龙说着,环顾屋内,关切地问:“在生活上有哪些问题不要客气,一定要告诉我呀!”他走出屋门到东西房看了看,见没什么异样,才放心。临走叮嘱道:“此地刚刚解放,情况比较复杂,要多加注意,过两天我再来看您。”正如贺龙所说,刚解放的西安确实很复杂,一天,程砚秋隐隐约约听说有人向贺龙打黑枪,他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直为贺龙的安全担心。虽然初次见面,但贺龙为人诚恳直率,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也不有。他那一声声“同志们”的称呼,像春风一样吹暖了程砚秋的心,一扫他职业的自卑感。这样的好人应该长命百岁,程砚秋暗暗祈祷,忽又念出了一句戏词,抒发了内心的愤懑:“恨只恨歹徒心黑手毒。”他急欲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有的说歹徒打了两枪,有的说打了三枪,有的说打中了贺龙,有的说没打中。就在程砚秋悬望时,贺龙大步流星地来到程砚秋的住所。
“贺龙同志……你……你挺好的!”程砚秋惊喜之中,一时没找到准确的表达语言。
“哈哈哈……”贺龙大笑道,“俺命大也,那小子三枪也没沾我的身。”“这就好……。”程砚秋心里一块重重的石头落了地。
“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四川解放了,我要转到西南地区去。什么时候请你到西南演出,我准备欢迎你。”“重庆一解放,我马上就到。”“那我就先行一步了。今天我带来一件礼物作为我们西北相聚的纪念吧!”贺龙说着,叫警卫员呈上一个用绿丝绦系着的杏红缎的长形包裹,褪去了套子,是一柄泥金红底色鞘、带有华丽镏金饰件的日本将官的指挥刀。 程砚秋望着闪亮的战刀,心想那是贺龙将军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上,冒着穿梭的子弹,轰鸣的大炮,夺得的战利品,忙推谢:“这不能收,这不能收。”“程先生见外了。”“这是老总的心爱之物,我如何收得?”程砚秋实在过意不去。 贺龙笑道:“‘宝刀赠烈士,红粉送佳人’,程先生你当然受得喽,收下吧!”程砚秋庄重地接过那载着友谊的战刀,犹如千斤重压在手上。战刀上那金红的颜色,那闪闪的青光,似贺龙同志那火热而又纯洁的心灵。程砚秋抚今追昔,百感交集,一位身经百战的英雄,一位屡建奇功的将军,这样看得起我程某,他亲笔题词:“新国肇造,西北壮遨,贺龙将军,慨赠宝刀。”并请人镌刻在战刀上。 一位艺术家与一位军人的珍贵纪念,一位京剧演员与一位将军的深厚情谊,刻在了战刀上,刻在了人们心中。

西南之旅 程砚秋从西北归来已是年底了,眼看春节即将来临,程夫人想到在外奔波了大半年的丈夫委实辛苦了,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一家人也该热热闹闹过个团圆年了,老早便开始收拾屋子,打扫院落,想到程砚秋爱吃涮羊肉,程夫人准备好了优质粉丝,青龙桥老乡送来的大白菜,她也叫人精心挑选出上等菜贮存起来。 一天,程砚秋取出了贺龙赠的刀,看了又看,擦了又擦,还颇有姿式的舞动了几下,舞毕,两眼还停留在战刀上。 “这真是见物如见人。”程夫人走进后院,见状说道。
“我马上就能见到贺龙了,我要到四川去。”“年也不过?”程夫人急问。
“来不及了。”程砚秋的心好似离弦的箭。 “都近岁尾了,你何必那么急?”“春节可以年年过,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和贺龙将军有约在前,重庆一解放,我马上就到。更何况全国戏曲工作会议刚开过,好多事等着我们去做,除了演出,我还要去调查西南地区的戏曲哩!”程夫人理解丈夫,可她提醒道:“你不在家过年可以,你班里的其他人不在家过年行吗?”程夫人说此话是有原因的,戏班有一个古老的习俗,每年农历腊月中旬以后,戏班的同仁们辛苦奔劳了一年,在此新桃换旧符之际,大家要稍事休息。休息前演出一场“封箱戏”,演员各演拿手戏一折,也邀请其他戏班演员来助兴演出,戏码极硬。演出完以后,将衣箱及其他演出用具归类收拾好,并贴上“封箱大吉”的封条。等到春节过后,各戏班才陆续恢复演出。首场演出称为开台,先是虔诚地启封开箱,换贴上“开锣大吉”,“新喜大发”等条。开演前,先跳灵官,再跳加官,跳毕才开演正戏。总之,按照旧俗不在家过年,一年都不吉利。 当程砚秋向团里的同仁们谈起赴西南演出时,大家都闷闷不语,还真让程砚秋着了一回急。后来,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到底是跟随了程砚秋多年的艺术伙伴,大家说服了家里人,破了梨园界的旧规矩,随程砚秋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一九五一年二月三日,程砚秋一行人自北京到达汉口,在汉口停留十五天,作观摩演出四次,公演三天,并与当地汉剧、楚剧等剧种的艺人交流了戏曲改革的经验,还观摩了汉剧、楚剧的演出,二月十八日程砚秋离汉赴重庆,离汉前夕,他就戏改工作发表了讲话,特别提出戏曲工作者应该负起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保卫世界持久和平的宣传任务来。他们溯江而上,过宜昌时,见当地艺人生活困苦,戏装陈旧,程砚秋又停下来,演了几场戏,收入捐献给了当地剧团添置戏装,他们于三月二日到达了重庆。
程砚秋与贺龙、王维舟阔别重逢,十分高兴。他先在重庆演出,观摩了川剧,会见了川剧界的著名演员张德成、阳友鹤、周慕莲等人,与他们进行了亲切地交谈和艺术上的磋商。他们中的一些入与程砚秋已不是初交了,早在1935 年的初夏,程砚秋来到山城重庆,经朋友介绍,在他到达的第二天就去看了川剧著名旦角演员周慕莲演出的《别宫出征》,此剧是《庆云宫》中一场戏,表现北魏侯成造反,梁武帝亲自率兵征讨,临行前辞别后宫,与金、苗二妃卿卿我我,难舍难分,将皇后郗氏冷落在一旁,郗氏妬火中烧,怒不可遏。武帝忙虚情假意地向郗氏献殷勤,郗氏假惺惺地顺从。该剧揭露了封建帝王宫廷生活的虚伪性。程砚秋观剧后告诉朋友:“这出戏别具品格,演员难演,观众耐看,周慕莲将一个变态心理的贵妇人,演得神形活现,不泥于成法,也不背乎成法,真见功夫。四川人称赞他是‘表情种子’,果然名不虚传!”后来两人在一次欢迎宴会上不期而遇,在宾主致酒时,程砚秋仅是频频举杯示谢,并不真饮;但当周慕莲与他碰杯时,程砚秋认为同行相见,分外相亲,以燕赵男儿的豪爽之气,端起满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宴会之后,程砚秋邀请周慕莲同去寓所休息,研讨艺术。程砚秋就自己所演的《金锁记》中窦娥形象谈体会,周慕莲总结了自己扮演郗氏的经验,两人在“剧艺之道”上产生了默契,即一出优秀的戏,应该是“见戏又见人”。程砚秋就是这样一个善于结交朋友和乐于进行艺术探讨的人。
程砚秋结束了在重庆的演出,奔赴云南。刚解放的西南地区,尚有残匪余孽,贺龙派了一个班的战士形影不离地保护着他和程剧团的同仁们。这些年轻的战士,在换岗休息时,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观看程砚秋演出,起初,他们如坠在云雾里,听不懂唱的啥,也搞不清楚演的是哪门事。后来听人讲了剧情和剧中人物,他们被娓娓动听的故事所吸引,为剧中的人物命运担心,再搞清楚唱词的意思,听程砚秋演唱时,战士们觉得程先生表达的喜怒哀乐是那么真切、感人、美妙。等进一步懂得了舞台上的程式动作与日常生活的关系,他们觉得舞台上所演的事并不是那么遥远,而是在自己身边发生,或者从书上看到,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人和事,而且更好看,更好听,更美丽动人。战士们一有空闲,宁肯不休息,也要钻进剧场看戏或者看排练。几个月朝夕相处,程砚秋和剧团的人与战士们建立了深厚的情谊,耳濡目染的熏陶,又使不少战士成了戏曲爱好者。分手时,程砚秋幽默地说:“我给贺老总办了一个戏迷速成班。”程砚秋在昆明演出时,应昆明市照相馆的约请,化妆照相留念。他喜欢军人,曾说:“我要是不学唱戏,一定也会当武人的。”军人中他敬仰贺龙,于是便抹上了短胡须,一双浓眉,身披军大氅,头戴嵌有红五星的军帽,威武雄壮,乐观而自信地注视着前方,照了一张寄托着理想,凝聚着情谊的照片。他在这张照片上题上:“贺龙将军,看,我像你的小兵吗?”从昆明寄到重庆。等他再度与贺龙相聚时,贺龙称赞这张照片照得好,说化妆得很像自己。在重庆,贺龙与程砚秋作了几次长谈,彼此更增加了解,两人的友谊进一步发展。
在西南进行戏曲调查时,程砚秋观摩了四川的川剧,云南的花灯、滇剧,武汉的楚剧、汉剧等,这些剧种老艺人的演技都给他留下了非常美好而深刻的印象。他还搜集了五百多个剧本,一百多张唱片,还向各剧种的老艺人们学了戏。
告别了巴山蜀水,程砚秋一行人乘船沿长江而下,长风万里为他们送行,本可以顺利返京,不料却遇到了麻烦。原来他们到达武汉后,应文艺界的要求演出一场营业戏,消息一传出,戏票一抢而空。开演前的一个小时,剧场里就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从朝鲜前线归国的志愿军伤病员翘首盼望着程砚秋出台,剧场经理动员伤病员们退场,毫无效果。不得不请来自己的顶头上司——文化部门的负责人做工作,来人费尽了唇舌,也不起作用。没奈何只得搬来救兵,请来军区的负责人。军区负责人反复劝说无票者赶紧让座,伤病员们却像坚守阵地一样,没有一人离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已经购票的观众陆续来到,越来越多,挤在剧场门口,影响了交通秩序。有些性急的观众还用拳头敲打剧场大门,闹闹嚷嚷,催促着开门。剧场经理如热锅上的蚂蚁,文化部门负责人如坐针毡,军区负责人心急火燎。双方相持到晚上九点钟还不能开演,军区负责人一股怒气窜上了脑门,他猛地跳上台指着池座说:
“你们中间一定有‘反革命’,故意破坏演出……”轰地一声,剧场内炸开了锅:
“什么?!我们是反革命?”“谁是反革命,你揪出来!”“揪不出来,你要平反!”“说清楚……”矛盾转化成了冲突,双方争辩激烈,你推我揉。化好妆的程砚秋站在台帘边观察究竟,要是在过去,他早就避开不演了。可眼下他没有这样作,他觉得不应该这样作,他想当时要是走了,别人会说共产党的军队和国民党的军队一样,扰乱剧场,这会给共产党抹黑,想到此,为了爱护党,为了党的荣誉,他毅然撩起台帘走了出去。喧嚣的剧场骤然鸦雀无声,程砚秋向战士们致意后说道:
“各位同志!大家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光荣负伤,理应组织专场慰问演出,酬谢‘最可爱的人’。同志们要求听我程某人唱,是看得起我,我从心里感谢大家的这种信任和盛情。无奈今天的戏票早已售出,观众已经等在戏园外面,如此僵持下去,岂不大煞风景。这也怪我们事先考虑不周到,明天专门请同志们来,还演这出戏,一定作专场慰问演出。今天就请大家多多包涵,让出座位请购票观众入园如何?”电闪雷鸣,暴风骤雨,忽现出了风和日丽艳阳天。伤病员们马上秩序井然地退出剧场,《王宝钏》正式开演。
军区领导擦了把汗,感激地对程砚秋说:“谢谢你,你做的太好了。”程砚秋回答:“何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事。都怪我事先没有想到这点,战士们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不给他们演戏还给谁演呢?”第二天白天,程砚秋专为伤病员演了一场《王宝钏》,剧场内爆发了一次又一次掌声。这掌声,表达了战士们对程砚秋的感激之情,以及对他高超艺术的赞赏。事后程砚秋一想起这件事,心里特别痛快,他觉得给汉口的军区帮了忙,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赴朝演出 在火红的五十年代初期,程砚秋精力充沛,政治热情饱满,演出和社会活动连着轱辘转,他像一匹不知劳累的骏马,永远奔驰在跑道线上。
一九五二年十月六日至十一月十四日,中央文化部举办了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许多剧种的著名演员汇聚到北京演出,互相交流,互相吸收,互相促进,为推进戏曲艺术的发展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机会。程砚秋望着繁花似锦的戏曲舞台,愈发感到西北之行、西南之旅的戏曲考察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了。他整理重排了京剧《三击掌》参加会演,和梅兰芳、周信芳、袁雪芬、常香玉、王瑶卿、盖叫天几位艺术家同获大会荣誉奖。
抗美援朝开始后,热爱祖国、热爱和平的程砚秋眼看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当然不能等闲视之。那时,各地戏曲界掀起了捐献飞机大炮运动,他在昆明演出时,当地戏剧界为响应全国文艺界捐献“鲁迅号”飞机而义演,程砚秋推迟了归期,与昆明戏剧界联合义演了三天。归途之中,恰逢武汉戏剧界热火朝天的捐献飞机大炮,程砚秋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义演行列,三天卖票所得,除去必要开支,净得人民币一亿元(旧币),全部捐献。
一九五一年四月三日,中国戏曲研究院在北京成立,梅兰芳被任命为院长,程砚秋、马少波、罗合如为副院长。程砚秋从此成为国家干部,研究院派人将工资送到程家。不久,这工资连同一封信被送回研究院,信上写着:
梅、马、罗三位院长:
前几天院方送来一笔款子,说是自本年三月以来给我的工资,我觉得是非常惭愧的。但我亦知道不应该不接受的。现在抗美援朝运动正在继续加强,我愿意把这笔款子全部捐献购买武器,敬祈代转。今后工资,亦同此办理,直至抗美援朝工作胜利完成为止。
此致
敬礼 程砚秋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也许有人觉得程砚秋不缺这几个钱,非也,他自己的生活俭朴,经常是布衣、布鞋,演出时,也总是步行来往,或乘坐公共汽车。他家里有暖气设备,有客人来才使用,平时只是生个火炉取暖。但他为了给百废待兴的新中国添砖加瓦,将自己购置的董四墓村程家花园、青龙桥刘家大院三号等七所私人房屋捐献给了国家。程砚秋逝世以后,国家按月给家属有生活补助费,程夫人从未领过。程家人继承了程砚秋的高尚风格,不给国家添麻烦。
一九五三年九月,程砚秋率领剧团在哈尔滨演出,得知中央组织了第三届赴朝慰问团,由贺龙任总团长,他当即中止了到长春、佳木斯等地的演出,要求参加赴朝慰问工作。程砚秋的要求很快被批准,并担任第三届赴朝慰问团第一总分团副团长。京剧团的班底是华东京剧团,程砚秋只能带四个人去。
慰问朝鲜人民与朝鲜人民军,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是他最高兴的事,演出中的这点困难他不在乎。他从东北赶回北京报到后,十月便随团出发了。
慰问团里有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程砚秋等著名艺术家,皆是流派的创始人,像李玉茹这样的好演员也只能跑龙套,演宫女、丫环,贺龙元帅幽默地称此团是“天下第一团”。他们到达平壤时,天正下着雨,志愿军官兵在郊外列队敲锣打鼓,热烈欢迎祖国来的亲人。许多朝鲜老百姓也自发地围了上来,他们在寒风细雨之中,站在残壁瓦砾上,穿着白布对襟单衣,有的孩子赤着脚,望着这一幅战争带来的惨景,慰问团的团员们感到揪心的难受。 “天下第一团”分住在七个地方,下榻的“宾馆”是废墟中残留的一间或半间破屋。女同志住在一个高墩上,四周全被炸平了,幸存下一间遍是弹孔枪眼的房子,略微修补一下便成了她们的“宿舍”。程砚秋他们十四人住的地方称是上等房,也不过是一间地板房,地板上的稻草铺紧连着,一边排七个铺位,中间留一条通道。一边的最里头睡的是梅兰芳,依次是周信芳、马连良、程砚秋、马富禄、刘斌昆、吴石坚。
临睡时,第一总分团团长吴石坚说道:“艺术大师睡地铺,太委屈各位了。”梅兰芳坐在被窝里道:“人家国都毁了,拿出这样一间来也足见盛情了。我们是来慰问的,不是来享福的嘛。”
“好不好是比出来的。”程砚秋接着说。 “比起朝鲜人民的苦难来,我们是在享天堂之福了。”马连良感慨道:“不到朝鲜,不知战争的残酷,不住破屋,也就不知道朝鲜人民的痛苦。”周信芳带有总结性地说:“我们慰问别人,自己也在受教育,满足于睡地板,这就是一个大进步。”虽然屋外冰天雪地,北风呼啸,但艺术家们的政治热情,却像那夹墙内的火炉一样,熊熊地燃烧着。
程砚秋所在团的慰问路线,曾去了元山战役的战场,去了十九兵团的驻防地。在举世闻名的上甘岭,访问了坑道和救护伤员的掩蔽所。还到过志愿军的西海指挥部。总之朝鲜战场上一些著名的地方,他们都去了。在板门店大家还争着在谈判厅的椅子上就坐,体会胜利者的自豪感。
由于条件所限,程砚秋准备了《三击掌》、《骂殿》等节目。他还打算,要是这一生一旦的戏唱起来困难,就唱独角戏《思凡》。赴朝演出的三个月中,演出的剧目都不是在国内预先定好的,均须临时安排。为了满足志愿军的要求,有时还安排他与马连良演出《审头刺汤》、《法门寺》、《桑园会》、《甘露寺》等戏。程砚秋愉快地服从安排,说道:“我大概有近三十年不演《刺汤》了,与马先生也将近三十年不同台了,过去我们只在堂会戏上同台两次,是志愿军这些最可爱的人又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他们曾深入到最前沿的坑道去表演,看到那些赤胆忠心的战士,非常感动,什么劳累、辛苦会忘得一干二净。程砚秋回忆道:“有次去慰问西海岸的某英雄连,我因为演戏的缘故,需要先走,就独自一人另去了一个地方。到了那儿,战士们正煮菜汤准备吃饭,听说是我去了都喜欢得跳起来,一下子就倒掉了锅子里的菜汤,把这个锅子——缴获来的战利品,油腻腻的就往我身上塞......志愿军战士大多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非常诚恳,非常天真;有许多战士,甚至有些女孩子似的羞涩,然而作起战来,一个个都像猛虎一样……在某地,我曾遇到一位副军长,今年才三十六岁,是参加过长征的老干部,历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解放战争中,他参加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又解放了海南岛,从南到北,从北到南,身经百战,最后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这样一位年轻的将军,自己一点不骄傲,像一个普通战士一样朴实、诚恳、可亲。在朝鲜我见过不少志愿军的首长,他们都是些运筹决策,领导着几千几万战士的将军,并且是掌握着敌人命运的将军,但是全像那位副军长一样的平易近人,这对我这个从旧社会出来的艺人说来,是难以想象的。因此与他们在一起我心中就感到非常愉快,也理解到,为什么我们的军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还有一件令程砚秋感动的事,程砚秋所在的慰问团到志愿军后勤部演出,后勤部设在一个铜矿山的山肚里,里面有个剧场。程砚秋演出《三击掌》,梅兰芳演出《贵妃醉酒》,别的名演员也演出了各自的拿手戏。演出完毕,已是深夜了,程砚秋和老朋友刘斌昆都爱好运动,便相约上山打拳。刘有“江南第一名丑”之美誉,曾与程砚秋同台演出《锁麟囊》,饰演丫头梅香,绿叶红花,相得益彰,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一九四七年一别,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直到这次赴朝,两人才相聚。上了山,他们一个打太极拳,一个打少林拳,他们一连打了好几个晚上,经络舒通,疲倦消除,十分惬意。一次深夜打完拳,虽然满山结了冰,天上飘着雪,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交谈,自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又探讨起艺术来。
程砚秋说:“那次看你走了小丑的抹不倒(不倒翁)、大推磨、左右捻捻转、老人步、醉步、鹤步、方巾丑台步,真想不到,我还没见过三花脸有这么多东西(基本功),您还没走全哪,什么时候再让我开开眼界。”刘斌昆谦虚地一笑:“其实,我这些不过是引玉之砖,您的《锁麟囊》怎么唱得那么动听,让人听了真舒服。您的喷口、发音抑扬顿挫;气口非常打远。我喜欢借用别的剧种,借鉴别人的东西,补自己的不足。您的气口,借鉴不借鉴?”“要借鉴,当然要借鉴。”程砚秋不假思索地说。“啊,难怪您年轻时候灌的《贺后骂殿》的唱片,我听了非常好。您在年过半百后,气口还那么好,不知是怎么运用的?”程砚秋叙述道:
“一九二八年我还年轻,到武汉演出时,常常去听汉剧。 汉剧有位老先生叫李彩云,他是个老前辈,那时已经快六十了。我听他唱一出《落花园》,特别是其中〔反二黄〕那一段,运用声腔、气口,抑扬顿挫,喉音打远,非常好听。没有事,我就去听李老先生的戏。我拜李老先生为师,把这老先生的运气方法、唱法拿了过来。”听到这里,刘斌昆暗暗钦佩程砚秋虚心好学的精神。“我现在喝酒,声带有点打折扣,厚起来了。我学这位老先生的唱法,就是要在中年、晚年时借鉴运用。唱《锁麟翼》时快四十了,跟唱《贺后骂殿》时不一样了,就借用这位老先生的喷口、气口。”“程先生,我可服了您了,二十几岁就想到中年以后的事了。”“我跟您一样,都是取长补短。”“不一样,您的目光比我远。”“一……”程砚秋的“一”字刚出口,扑通一声滑倒在地。刘斌昆伸手去拉他,非但没拉住,反而跟着滑倒在地。
黑夜之中,竟似有神灵相助,两双温暖的大手伸过来将两人搀扶起来。
他俩回头一看,才知是两位志愿军。
“同志,摔着没摔着?”志愿军战士急切地问。
程砚秋和刘斌昆都没有穿棉衣,摔倒在坚硬如铁的冰上,痛得钻骨扎心,为了不给别人增加负担,程砚秋故作轻松道:
   “没摔着,没摔着。”“咱们戏文是无巧不成书,怎么今天也跟着巧起来了,我们刚摔倒,你们俩就来搀扶了。”刘斌昆好奇地问。    一位战士说:“你们是祖国来的亲人,你们俩出来打拳,排长看见了,就派我俩暗地保护你俩。我们跟着你们,已经好半天了。”“啊!多么可爱的战士啊,他们做了好事不让人知道,更不留下名和姓。”程砚秋只觉得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驱走了山风带来的寒意。回到住所,他和刘斌昆一商量,觉得打拳给别人添了麻烦,还要人来保护,领导也告诉他们:“现在外面很乱,南朝鲜特务很多,不要出去了。”于是两人便再不出外打拳了。    志愿军的事迹和情怀激励了程砚秋,使他能正确地处理戏曲剧团中的名次排列问题,这虽是个简单却又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旧时京戏班在演出折子戏时,在剧目的排列上有个规矩,即最后一出主戏叫做“大轴子”,倒数第二也是主戏,叫“压轴子”,中间有比较重要的戏,叫作“中轴子”,再前面叫作“早轴子”或“小轴子”,演出中的第一出戏叫开锣戏或帽儿戏。
演压轴戏或大轴戏的主要角色,大多是挂头牌的名角,演小轴戏、中轴子戏的主要角色,基本上是戏班中的头路演员。慰问团的成员,大多是挂头牌,演压轴或大轴戏的主要角色,如今同演一台戏,又是一人演一折,谁该唱开场戏呢? 程砚秋首先表示:“我的《三击掌》唱开场。”马连良接着说:“那我唱第二出。”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安排戏码的人好不痛快。
程砚秋从朝鲜归来,给家人谈感想时他又重复了去西北时的那句话:“我喜欢军人,跟他们在一起,心里高兴,充实。”归来不久,怀着对军人的深厚感情,程砚秋又率剧团到浙江、福建前线去慰问解放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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