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李樯,站在通往理想的钢丝上 李樯

李樯,生于1968年,著名编剧,作品有电影《孔雀》《立春》《姨妈的后现代生活》《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黄金时代》等。1个多小时前,刚刚凭借《致青春》获金鸡百花节最佳编剧奖。明天他编剧的《黄金时代》将于电影资料馆进行北京首映。

采访、撰写:赵晓兰@头大脑仁小 原稿载《环球人物》

编剧李樯,站在通往理想的钢丝上

在李樯看来,电影就是生活的渐近线,尽管再努力也达不到真实的彼岸,但他永远在执着地为此努力着。好莱坞电影的造梦机制,那种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在他看来倒像是一种逃避主义和享乐主义。他拒绝做这样的“甜品电影”:“我喜欢矛盾性、对立、挣扎,这时最能显示出人性的力量。”

在新片《黄金时代》出品方之一星美公司办公室,记者采访了李樯。他看起来就是一个长相清秀的文弱书生,对待记者谦逊而礼貌,回答问题即便字句简短,甚至一个点头,看起来也很郑重其事,不是那种轻飘飘的虚与委蛇。他似乎不爱谈自己的具体经历,总是善于将一些形而下的问题转变成形而上的问题。在短暂的接触中,也能感受到这是一位“走心”的作者。

“黄金时代”这个词不含任何褒贬

环球人物:据说你花了三年的时间来写《黄金时代》这部戏。

李樯:阅读占了很长的时间,中间我父亲也病了,实际写作是五六个月完成的。那个时代对我们来说都是二手的东西,所以我必须做大量的阅读工作、资料分析、图片收集,对那个时代进行深入地了解。有了对那个时代的把握,才能写好时代中的人,这需要做很多的案头工作。

环球人物:写作过程中最大的难度在什么地方?

李樯:就是如何写一个众所周知的人。萧红是一个历史人物,也是一个著名作家,她在千千万万人面前有千千万万种面貌。她在历史上有很多悬案,她给我们的隐蔽性很多。如何去接近这个人物,这个难度很大。如果只写我心目中的箫红,就格局非常小,并且我也不是标准答案。我希望写出来的人别人都能够接受,但又能提供一种建设性的东西。

环球人物:在您眼中,萧红的魅力主要来自哪里?

李樯:我觉得她的魅力在于,我们不能脱离她作为女作家萧红。如果她仅仅是女人萧红的话,那肯定是不完整的。她注定是一个作家萧红,她的作品和她的人生互相辉映形成了这种魅力。文学写作对于箫红来说,构成她的魅力的致命要素。

环球人物:作为女人,尤其母亲,她在世俗层面上是很难被接受的。

李樯:我觉得她身上代表了很多艺术家的共性,就是说在日常生活中你肯定被视为一个离经叛道的人。你迫不得已拥有这样一种生活,才能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写作者的使命是什么?就是要永远捕捉、书写那些人性复杂性当中千分之几的那点东西。就像我们对待宇宙那样,我们永远无法摸清它的原貌,但我们永远在努力探索它的真相。所以萧红的特质、性情,她生活的离经叛道,注定了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作家,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环球人物:你怎样评价萧红的文字?

李樯:我觉得萧红是独特的,萧红的文字真是血肉之躯,她几乎用她自己的肉身与世界碰撞,变成她的文字,她不像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像她,她不可复制。

环球人物:她的这种写作天赋您觉得是从哪来的?

李樯:我觉得是命运,是神秘的东西,天地人神合几合为一的概念。你去发现每个作家,探讨他成为作家道路上的一些所谓的密码,会发现没有任何公式。所以我觉得这些伟大的作家,连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们是带着一种隐秘的使命而来的,被安排到某一个时代、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地域之中。

环球人物:片中汤唯的表演如何?

李樯:非常棒,也是天地人合一的状态。我只能说汤唯就是萧红,她和萧红在一起。

环球人物:你如何用电影阐释“黄金时代”?

李樯:“黄金时代”是萧红写给萧军的一封信里面提到的词。我觉得这个词不带有任何褒贬,看完电影你就知道了。我们老是觉得身处人类的某个时代就是黄金时代,就如同一个人老觉得自己哪个年龄段是最美好的年华。其实黄金时代是你自己规定的,你自己认为什么是你的黄金时代,那就是你的黄金时代。一个人的态度和信仰我认为是特别重要的,人与社会、人与时代的关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主观心性。如何求证你的信仰,对待你的心灵,决定着你的一生。这么说好像很知识分子气,但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环球人物:那个时代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李樯:比较吸引我的是社会形态、阶层的丰富,又是战乱频发,又是跌宕起伏,虽然很不安定,颠沛流离,但很好,很浪漫。我们所谓的“民国范儿”,代表着一种审美情趣。

环球人物:其它的民国文人,你用什么样的篇幅去展现他们?譬如鲁迅?

李樯:都有他们恰如其分的篇幅。人的一生,孤独只是某种心理上的东西,你是自己生命的一个主角,你碰到所有的人与事都是配角。可是反过来,别人也是人家生命的主人,你也是人家的配角。许许多多人关联在一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形成了你的某种特质。所以萧红一生当中出现的每个人物,在她生命中都担当了不可或缺的推动,共同形成完整的生命图景。

至于鲁迅,首先我要写出萧红眼里的鲁迅,我还得去审视他俩之间的关系。这其中包含了很多丰富的东西。我想这部片中的鲁迅,应该是一个非常有烟火气,贴近我们的鲁迅,而不是平常我们渲染的文坛斗士。

环球人物:《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之后,再次和许鞍华导演合作,是不又多了一份默契?

李樯:一直很默契。我觉得她不仅是一个非常棒的导演,也是一个非常棒的“作家”。只不过我是写剧本,她写的是电影。

环球人物:你俩都是风格化强烈,创作过程中是否会有一些争执?

李樯:争执当然不可避免,比如说萧红是真的热爱爱情,还是在爱情中历练?她身世凄苦,一次次飞蛾扑火,是为了写作而这样还是因为这样而写作?我们的看法就不一样。但是这种争执都会因为彼此的相似的东西,很快就化解了。

环球人物:您对这部戏投入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会不会一下子难以出戏?

李樯:那倒不会,因为我毕竟是一个写剧本的人,我觉得实际层面它是一个需要理性的工作,你的结构、你的人物、你的台词,都需要很精心地去设计,所以它是一个非常辛苦的打磨的过程。它不是一个产品,像生产一个瓷器或者打磨一个工艺品,它需要一道道工序,非常复杂、漫长,是需要耐心的一个过程。

环球人物:在这个过程中,技术和创意,哪个更重要?

李樯:我觉得这个因人而异,对于我来说缺哪个都不行,既需要有技术,也需要有情感,也需要有理性、天赋和用功,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缺少,没有一个因素单独塑造了你。

生活不会单独为你开辟VIP通道

李樯是河南安阳人,高中毕业后当了文艺兵,1992年考入了中央戏剧学院。他的目标是当一名电影编剧,但机遇并没有轻易垂青他。他曾先后辞去两份体制内的稳定工作,从老家来到北京,成为北漂一族。在北京,他先是当了一名媒体编辑,从南城倒三趟公交车到北四环上班,每天奔波在路上,离自己的理想却越来越远。

后来,他又辞去了编辑工作,彻底成为了没有社会身份,没有工作、收入和住房的“多余人”。1999年,他走投无路,从北京回到老家“背水一战”,沉下心来写了《孔雀》。他曾坚持过、执着过,也曾怀疑自己的选择、被亲人朋友怀疑。直到2005年,《孔雀》摘得了柏林电影节银熊奖,公映后,许多导演希望跟他合作。

环球人物:《孔雀》得奖之后,你说“我的喜悦已经在通往喜悦的路上蒸发了”,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李樯:你曾经特别固执己见或者梦寐以求想完成的那个东西,以得到那个东西为最终的目的,可是你发现当这个目的终于实现以后,并没有带给你原先想象的那种巨大的满足和喜悦,这个东西不足以给你任何慰藉。

编剧李樯,站在通往理想的钢丝上 李樯

就是说,生活永远不会以你所仰仗的面目出现,它不会为你另辟蹊径,单独为你开辟VIP通道。你任何的居心,到最后都不会是你所思欲的那个样子。我以为我写一个东西很动心,等我写完了,发现这不过是我想完成的东西而已,它对我的人生只是点滴的一个瞬间,它不足以承担我任何的贪欲。

环球人物:如果《孔雀》再不成功,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李樯:我觉得如果我再写不成功,那我就过不写作的生活。

环球人物:就这么放弃了艺术理想?

李樯:也不是放弃,可能是验错的方式,当你验证到你“不可以”的时候,我倒觉得也可能是一种幸运,这样倒也好。

环球人物:《立春》中描绘了艺术工作者的颠沛流离,是否和你的经历相似?

李樯:当然。我觉得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你一个人站在通向理想的钢丝上面,能不能迈向理想,或是中途掉下来,你选择这个道路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没有人能告诉你。你没法验证它是对的还是错的,这个时候才是最孤绝的。

环球人物:《致青春》在获得了成功之后,您并没有大量接戏。

李樯:我总觉得一个人的创作才华是有限的,不是我自己要写多少东西我就能写,我觉得有点像对金钱的欲望,有的人很有钱,天生就可以衣食无忧;有的人就比较贫穷,并不是说想摆脱窘境就可以一夜暴富。写作也是如此,它是有一定量的,是宿命的东西,我既没法挥霍它,我也没法节省它,所以只能根据我天生的写作能力,写几部算几部,在我有限的能力当中去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

环球人物:你上了财富作家排行榜,对这个评选怎么看?

李樯:我也不太清楚他怎么评的,规则从哪来,我并不是一个靠写作挣大钱的人,我写的并不多,对于这个事情来说我是一个外人,不清楚。

环球人物:有句话叫做“文章憎命达”,事业顺利了,写作会不会没有以前的力度?

李樯:我觉得没有什么顺利的,因为你写作过程的艰难程度,不会因为你成名和不成名就有任何区别,写作不会因为你的自身变化,就倾倒于你,那是不可能的。

环球人物:很多人渴望通过编剧进入电影行业,但这条路并不平坦,现在比起你当年那个时候有没有好转?

李樯:我觉得最大的变化是机会更多了,那时候没有那么多机会,电影产量没有那么大,对电影的关注也没有那么多,也没有这么多的院线、影厅。现在电影这么火热,相对来说我那个时候比较冷清。

至于写剧本,从来都是一个个人化的问题,其实每个编剧,不管是职业编剧还是非职业编剧,你的下一个剧本能不能被拍摄,都是不确定的。你可能以此为生,但它并不见得就有求必应。在美国,你的剧本开拍之前,肯定永远会是一个业余者的状态,这是一个会永远存在的状态。

环球人物:对于这些坚持写作的人,你有什么建议?

李樯:要有热情,要放下功利心。写作的过程就像恋爱,不管别人事先给你传授了多少经验,当你身处其中时,还是会觉得很不相同。每一个作家的成功经验,都是不可复制的。

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轮回,我们都太微不足道。

李樯的作品一直不缺关注度,也不缺争议。《孔雀》在威尼斯获奖,影评人分为明显的两个阵营,对它展开了唇枪舌剑的辩论。《立春》大多数人叫好,但也不乏观众质疑它放大生活的丑恶,夸大文艺异类。《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公映的时候被认为结构断裂、整体令人失望,却获得了诸多奖项。《致青春》被观众抨击为无病呻吟的伪文艺片,却创造了票房奇迹。新片《黄金时代》小范围试映之后,各种争论就已经开始发酵。李樯无疑是一个“异类”,他的电影从来不喜欢投观众所好,更不喜欢“粉饰现实”。

环球人物:陈丹青老师说,在你的作品中看到了赤裸裸的真实,但中国观众并不喜欢赤裸的真实。

李樯:这个赤裸裸并不是我要追求的,如果别人这么看一定有他的道理,但是并不是我刻意为之。我们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的本来面目因人而异,但我写东西是我眼中的,我感受到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我并没有一定去追求那种强度或者力度,一切对我来说自然而然,根据我的创作情绪和感受而来。

环球人物:也有很多观众说你的作品不够温暖。

李樯:我们都被一个庞大的世界包裹,这个世界一定有我们无法抵御的东西存在,我们都是很渺小、很被动的。我所理解的温暖是我们面对各自的生活,它给予你伤害也好,给予你挫折也好,令你各种不满意也好,你能够去承担它,能够勇敢地活下去,去解决这些问题。人有了这种力量,我觉得才是一种最大的温暖。

我觉得所谓的温暖是自己寻找的,而不是别人能够给予的。当你面对一出悲剧或是喜剧,我觉得它给予人的温暖是不相上下的,要看你用什么样的视角来阅读这个作品。有的人是从一个悲苦的故事里获得了面对生命的能力,有的人从一个欢快的作品里读出了人生的苍凉。一个作品给予你现实的满足感,你就认为它有安慰作用;它撕破了一些东西,你就觉得它不是一种安慰——要是这样的话,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一个生活的功利主义者,都是一个贪图享乐的人。

环球人物:你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活得很极致。

李樯:每个人都曾经想活得很自我,我理解你说的“极致”,可能是主人公追求满足自我的一种生活,追求实现自我的使命,在任何国度、任何时代都可以享受这个极致。也许我比较善于发现这种内心的需求。

环球人物:你作品的好多主角都是女性,把她们的感情写得特别充沛,是特别关注女性命运?

李樯:其实世界上好的编剧也好、文学家也好,擅长写女性的非常多,像托尔斯泰写的《安娜•卡列妮娜》,曹雪芹写了很多女性,巴金也是写了很多女性,包括鲁迅先生。其实一个男性作家写好女角色的特别多。

我不是刻意去写女性角色,也并非特别擅长女性角色,我真的没有特别去规划。这个世界上除了男性就是女性,而女性都是情感的动物,她们天生是比较有故事性、有命运感的。她与我们所谓的艺术形象,天然地有一种比较接近的东西。

环球人物:你说过作为编剧,对待生活总是要置身其中又置身其外,这样会不会很累?

李樯:也不累,它成为你日常习惯的一部分了,就像白领们要经常面对电脑一样,会有干眼症。或者一个厨师,你身上老有一种煎炒烹炸的味道,医生也是时时都处在一种面对生死的前线上。我觉得不同职业的人都要负担起这个职业带来的特殊习性。

环球人物:对于《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您曾说“姨妈的衰亡过程就是我们的未来”,您本人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吗?

李樯:也不是悲观,能够承担和面对我们不喜欢的生活,这是每个人都应该有的能力。万世万物周而复始、起起落落,从生长到收获到最后归于寂灭,这些状态无论社会还是个人都要承受。生活在一个盛世,不见得就值得庆幸;生活在一个比较式微的时代,这也未见得就是一种悲哀。我一直强调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轮回,我们都太微不足道。我这种对命运、宇宙、人生的敬畏之心,可能会被误解为是一种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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