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段希文将军的儿媳妇曾化仪（右）与作者合影于泰北义民文史馆前。曾化仪是文史馆馆长。
壯哉美斯樂
隱藏泰北山中的國民黨軍後裔村（5）
之五
段將軍後代今安在？
臺灣著名作家柏楊為這群悲慘命運者寫道：“一群被遺忘的人，他們戰死，
便與草木同朽；他們戰勝，仍是天地不容。”
2007年初记者吴小菡在美斯乐山上采访段希文将军的公子段湄川。
在美斯樂山鄉和整個泰北國民黨後裔村，有一個人人知曉的名字：段將軍，或尊為“希公”。段希文將軍是美斯樂的軍魂，段將軍時代是美斯樂艱難困苦和創造輝煌的年代。段將軍辭世26年了，希公墓園仍然是美斯樂的靈魂，他的名字一直被人們掛在口中。
一代梟雄，一生悲歌！在雲南段氏族譜裏，這樣記載著段希文將軍：
段希文，名經，字希文，雲南省宜良縣大渡口村人，中將指揮官，克昌長子。1912年生。祖父段玉林，縣庠生，博學仁厚，德隆望重，1951年故於宜良。父段克昌，字筱峰，歷任滇省軍需局長、糧政局長、田糧處長、昆明行營兵站中將總監、國民政府監察委員等職，1978年故於臺北。
段希文1929年畢業于雲南講武堂第19期步兵科，先後在滇軍4團、5團任職，由準尉見習官升到少校副區隊長。1937年調軍58軍11師1旅1團3營任中校營長。1938年8月初，由雲南出發，步行開赴抗日前線，參加抗日戰爭直到日本無條件投降，均在前線率部與日軍戰鬥。曾參加過崇陽、贛西北、南昌、湘北、贛中、常德等戰役，以及三次長沙會戰。歷任少校營長、中校副團長，抗戰勝利時曾任副師長。為國家民族之存亡，出生入死，並肩過重傷，與日本侵略軍奮戰7年之久。
抗戰勝利後，奉命代表政府接受九江日軍投降。1948年任12師師長。1949年任265師師長兼武漢衛戍司令。
1950年，段希文抵達香港不久，即邂逅李彌將軍等人，邀其前往泰緬邊境，參加蔣軍殘部。是年7月，段希文轉住曼谷，從此，開始了異域生涯，先擔任蔣殘軍第4軍政區司令，1952年任幹訓團第4期大隊長，1954年任副總指揮兼第5軍軍長，並兼任幹訓團教育長，1956年任西區指揮官。
1961年，蔣軍殘部1、2、4軍撤往臺灣，段希文不願撤往臺灣，率第5軍仍留在緬甸，與第3軍組成指揮部，任指揮官兼第5軍軍長。臺灣當局斷絕了3、5軍的補給。3、5軍不能留在緬甸。段希文遂率第5軍進入泰北邊境的密梭羅，這是一個只有二十餘戶傈傈族人居住的小村，距泰緬及泰老邊境都很近，偏僻閉塞，地勢險峻，段希文決定在此設置軍部，並按其諧音，更名為“美斯樂”。為了生存和發展，把部隊分為三部分：一部分在軍部擔任防衛；一部分搞營建和生產，自己動手，開荒種地，解決溫飽；一部分外出經商。自從來到泰國，段希文即意識到，要在這裏居住下去，必須和泰國上層搞好關係，此後，逐漸與泰國的軍政界的某些人建立了不同尋常的關係。為謀求部隊生存，乘緬甸政府無暇他顧之機，段希文派部隊由泰緬老邊境赴緬北，開闢走私路線，擴充實力。
一支外國部隊，長期居住在泰國領土，引起了泰國社會各界的強烈反對。1968年，泰國最高統帥部通知殘軍3、5軍，要麼解除武裝，要麼撤出泰國，殘軍進退維谷。恰在這時，叭噹反政府武裝，並由江薩將軍向殘軍作出了若干承諾。這是留在泰國的唯一機會。段希文、李文煥抽調了3、5軍精銳，由段希文親自指揮，採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戰術，前山強攻誘敵，後山潛行攀登，一舉攻下叭噹。3、5軍的損失也十分慘重，陣亡70餘人，輕重傷300餘人，這是撤退到泰國以來最大的一個損失。
叭噹戰役，使江薩將軍對段希文由崇拜而成為朋友，直到江薩將軍升為上將，升為國務院總理，友情不變。泰皇陛下親自頒給段希文一枚勳章，以褒獎孤軍的勇敢和忠心。泰國政府給陣亡將士的家屬、負傷戰士發了泰國公民證，對其他的也履行了承諾，發給居住證。孤軍象一葉浮萍，在窮山惡水的泰國邊境，漂泊二十年，現在用自己的鮮血，為自己換來一塊安身之地。接著，泰國政府批准殘軍改編，稱為“北山區民眾自衛隊”，由段希文任指揮官。自衛隊編制1500人，泰國政府按此人數發給彈藥和軍糧。改編為自衛隊後，泰國軍方明令殘軍不得再做鴉片生意，段希文不得不拔出部分部隊和眷屬，建立生產基地，種穀子、大豆、玉米、茶葉。
段希文一生有三位妻子，德配李惠芳，自1940年段希文因軍務離家後，即孤身一人撫養子女，二子二女均成長為國家有用人才。後在南京所娶李麗娟，泰國所娶刀世慧，均已離異。段希文共有六子六女，子依次是：浚川、浩川、德純、德春、湄川、洛川，女依次是：德珠、德麗、德娟、德瑞、憶華、清華。四子和四女在大陸，二子在泰國、臺灣，二女在美國。
段將軍在泰國出生的兒子段湄川對記者說：“父親走了26年了，至今他的名字還掛在人們嘴邊，我越來越敬佩父親，慢慢體會到父親的偉大！”
正如段氏族譜記載，1961年，段希文率第5軍進入泰北邊境的山區密梭羅，一個二十餘戶傈傈族人居住的山上小村，距泰緬及泰寮邊境都很近，偏僻閉塞，地勢險峻，段將軍在此設置軍部，安營紮寨。他按“密梭羅”諧音，把這裏起名為“美斯樂”。
那年，段湄川3歲，跟著父母和一隊軍人家眷，一起從緬甸境內遷移到泰北這片原始森林裏。
記者進入美斯樂山上不遠，馬路左邊山腳下第一家商店寫著“段將軍茶店”，這就是段湄川的茶葉、珠寶店，他太太曾化儀經營著。
曾化儀這位臺灣姑娘，商科大學生，在一次大學生交誼晚會上，兩個年輕人邂逅。25年前被愛情引導，大學畢業的曾化儀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從臺灣都市嫁到泰國北部的美斯樂山上來，婚後她才知道，自己的丈夫段湄川是大名鼎鼎的段希文將軍的公子。在臺灣交往了四年，湄川向她隻字未提，不善誇誇其談的男人，有時候比能言善語更具吸引力，她在山上一呆就是20多年。現在三個孩子都到曼谷讀大學了，她還在山上經營著茶葉珠寶店。
2007年2月24日大年初七，段湄川從曼谷趕回美斯樂山上,參加一年一度的興華校友會，全泰國各地和臺灣趕回來的校友們，中午帶著花圈和水果甜品，來到鳳凰山腰上的段將軍墓前，舉行“希公墓追思禮”。這是他們每年都要回來做的“功課”，飲水思源，段將軍創辦的興華學校，改變了他們的一生命運。
段家父子兩代都和興華學校有很深淵源。1961年段將軍決定不撤台後，決心在泰國邊境的原始森林中安居樂業，辦教育是他的第一個考慮，在沒有任何軍餉補給，沒有任何辦學經費的情況下，段將軍自己掏腰包創辦學校，起名“興華”，寓意深切。1993年興華學校恢復開辦，當時還擔任美斯樂鄉長一職的段湄川，被大家推舉為興華校長；之後，被譽為“美斯樂女秀才”的曾化儀，也受聘擔任過一任校長。
追思禮之後，段湄川請記者到將軍墓腳下的另一家“段將軍茶店”，走進茅寮茶室，面對高山大穀，坐在木桌竹椅，細品段家香茗，面對蒼松翠竹，樹吟鳥唱，伴著肅穆無語的將軍墓，段湄川和記者慢慢聊著……
記者試圖從段湄川身上找出他父親的影子，他不象行武者之後，甚至身上缺乏威武英氣，倒象個本份的農民，但他的清瘦中藏有與生俱來的貴氣。他表情平靜，講話平和，不喜形於色，深凹的眼睛帶著憂鬱的神色，使人能感覺到他的性格特徵，抑或是他不甚如意的痕跡？聊下去記者發現，他很正直，不會說慌，不善隱瞞，他敢於直言，敢於面對，這是他父親性格品德的真傳吧。
段湄川的一生沒有父親那麼傳奇和艱辛，父親卻是影響他一生的人。
正因為無奈遭遇孤軍棄兒、異域生涯、血淚悲歌這樣的歷史結局，父親對人生的看法已有很大改變。在兒子選擇大學專業時，父親嚴肅地對湄川說：“你今生有三種職業不能做：一是軍人；二是政治家；三是律師。除此之外，你做任何職業我都沒意見。”
湄川此刻有些激動地對記者說道：“父訓決定了我一生要走的道路。在父親的眼裏，軍人是政治家的武器和走狗，勝者為王敗者寇，跟對人就有前途，跟錯了就毀掉一生；而政治就是一場骯髒的遊戲；律師是缺乏道德感正義感的職業。”
當年段湄川和弟弟同時以高分好成績考上臺灣大學醫學系，這是天大的喜訊。當時臺灣每年限名額給“93師“優秀子女公費讀大學，臺灣大學那年有4名泰生免費，湄川沒想到，昂貴的學醫費用居然使他放棄了當醫生的夢想。當時父親對他說：“我們把有限的公費名額，讓給下屬官兵的孩子吧，你們兄弟兩個的學費，爸爸來負擔。但是，爸爸的能力只能負擔一個學醫的，你是哥哥，讓給弟弟吧！”湄川惋惜得心痛，但他理解父親的難處。他對父親說：“要不，我去讀臺灣軍校，是免費的。”父親搖頭，嚴肅地告訴他：“三種職業你不能做，第一軍人，我幹了一輩子職業軍人，下一代絕不再幹了；第二政治家，第三律師。除此之外，你做任何職業我都沒意見。”父親最後對他說：“不如你學農吧，將來畢業了回美斯樂來陪我，我們爺倆一起種茶，守在這山裏，多美啊……”
父親一錘定音，段湄川成為臺灣大學園藝系的大學生，學農業是免費的。現在，他是泰國一位茶葉商人，自己種茶制茶，自己銷售和出口。在美斯樂山上，他家的茶園不算最大，但他堅持做無農藥茶園，生產無公害茶葉，並把茶葉、茶店都用“段將軍”品牌。今生沒能和放下槍桿拿鋤頭的父親一起種茶園，他卻繼承了父親的遺願，沒有離開這片土地，在美斯樂做個普普通通的茶農和茶商。
有一次，段湄川的“段將軍環保茶”申請泰國商業部的優秀出口商品標誌，泰國農業部派官員上山來考察茶園，他們登高極目，山坡層層疊疊一片茶綠，湄川笑著說：“你們看，我的每棵茶樹頂上都爬滿蜘珠網，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如果茶樹有農藥，農藥會讓蜘珠沒了蹤跡，農業官員們都首肯地笑了。後來他們才知道，湄川是臺灣培養出來的農業專家。
大學畢業從臺灣回來的段湄川，因著父親的影響力，被選當上了美斯樂鄉的鄉長，他成為在泰北的後裔中第一個當上政府官員的中國人後裔，他充滿信心地走馬上任，為國家和鄉民盡忠盡責，十年的官場生涯，他厭惡了其中的黑暗，不願意同流合污，寧願辭官，自己經商，終於走回到父親為他設計的道路上來。
年近五十歲的段湄川說：“父親生前常對我們說，孩子成氣的話，不留什麼，也能做出成就，不成氣的，留座金山銀山，也花完了。我沒有什麼財產留給你們，我給你們留下的是無形的財產，你們以後就慢慢體會得到了。”湄川說，現在年紀越大，越能體會到父親所說的無形資產，真是一筆珍貴的人生財富。
段將軍一直堅信自己至少有八十壽。上世紀七十年代官兵們血汗和生命之代價換來的泰國合法居留權（入泰籍）後，段將軍就喜歡在美斯樂山中轉悠，他的侍衛官尚邦雲回憶說，有一次，段將軍站在美斯樂後山他那翁山（鳳凰山）中央，見左右兩邊的山形如鳳凰展翅，懷抱鳳首，遠望蒼穹翻雲，群山疊翠，若隱若現，他用拐仗點著地說：“我百年後就葬在這裏。”說完久久凝望遠方，若有所思地說：“這裏很好，可以看三國！還可以看中國！”段將軍所指“三國”是泰國、寮國和緬甸，那是官兵們掙扎了二、三十年的地方，是孤軍血淚的感傷地，而將軍一句“看中國”，又寓含了多少身在異域為無奈的壯士情懷啊！
台湾著名作家柏杨为这群悲惨命运者写道：“一群被遗忘的人，他们战死，便与草木同朽；他们战胜，仍是天地不容。”
段湄川講起父親的過世，悲惋之情溢於言表。1980年6月18日淩晨，段將軍因心臟病猝死於曼谷披耶泰醫院，湄川正在臺灣讀大學，三天后得到消息趕回來，沒能見父親最後一面，成為他心中永遠的痛。他始終認為，父親是為官兵們的生計積勞成疾而亡的，如果如父親所預言的壽八十，父親再壽長十年，美斯樂的天空將是更美麗的。
曾經，他的同學鄒庚生告訴過他一件事情。在鄒庚生17歲那年，一天，他被從興華學校校長通知馬上到軍部，幫段將軍翻譯泰語，接待泰國情報官員和他們帶來的兩名英國記者。當時的談話內容是，記者開出4000萬美金的價錢，請段將軍拋棄手下官兵和美斯樂，帶走自己最心儀的幾個人，可以選擇到世界上任何國家去生活。段將軍斷然拒絕了，他表現出很不屑和麵帶怒色，斬釘截鐵地對來者們說：“我絕不會幹出拋下官兵之事，你們請回吧！”
1980年6月19日段將軍之死的噩耗傳開，泰國軍方對這位擔任泰北山區民眾自衛隊總指揮的中國人，表現出極大的尊敬。泰國前總理江薩上將親臨披耶泰醫院，向段希文遺體告別。江薩上將望著靜臥在鮮花叢中的段希文，悲哀和感慨使他忘了傳統的禮儀，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伸出一隻手，撫著段希文的肩膀，許久許久，默默無語。
6月24日清晨，段將軍的靈柩在泰國高級將領的護送下，自曼谷運往清邁，再轉運上美斯樂山上。在清邁運行的車輛達三、四百輛，交通一度中斷。有二百多輛車子一直護送上美斯樂山上。護靈的泰國軍官將一面泰國國旗覆蓋在靈柩上，千余名興華學校的學生立即跪倒其旁。
7月14日，段希文的公祭在美斯樂開始，數以萬計的人群冒著大雨從緬甸、泰國、寮國趕來參加葬禮。公祭延續了15天。
7月24日，舉行葬禮。泰國前總理江薩上將和十多名泰國將軍專程乘直升飛機抵達美斯樂山上參加葬禮。江薩和夫人、炳總理及其他十余位泰國高級將領獻了花圈。江薩將軍還把他最喜愛的一隻煙斗供在段希文靈前。送葬的隊伍長達兩、三公里，4000多人冒雨送行。
1981年1月，當年段將軍出資在曼谷創建的泰國雲南同鄉會，成立了“希公陵墓修建委員會”，募集修建費，獲捐款300余萬泰銖。
1982年希公陵建成。在籌建希公墓園序上寫著：“蓋聞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既足典範永宜，特加表揚，留為後人效法，不可磨滅。然則營建希公陵園，慎重其事，其亦紀念留傳之意歟”。
雲南同鄉以一副挽聯，歸納段希文將軍一生：
揚威異域，樹立風範，領導中原豪士，開荒拓土，孤忠撼中外，功勳永銘照佛國；
創立會館，澤惠同鄉，相率南詔健兒，興學建教，桃李滿天下，楷模永留在人間。
段湄川說，父親猝死沒留遺言，當時兩個姐姐和母親從美國趕回來，在臺灣當醫生的弟弟也回來了，被外界謠傳藏有上百萬美金的父親，在律師和眾親人的見證下，打開了在銀行的唯一的保險箱，發現裏面只有6千美金，什麼再也沒有！這就是戎馬生涯一輩子、死前還住在泥胚房裏的父親啊！
此刻，湄川的眼睛紅了……
建立段將軍紀念館，是現在段湄川的最大心願，但是種種原因使之至今未能如願。在美斯樂村頭緊挨著“段將軍茶店”的一家“段將軍山莊”，是一座原木結構、天然古樸的別墅酒店，有一間辦公室裏陳列著段將軍銅像和他不穿軍裝的遺像，段將軍父母的照片高懸其旁，段將軍生前讀過的書籍，還有用過的手杖和煙斗，也陳舊地默默無語，一首臺灣救總泰國工作團1992年寫的藏頭詩很是搶眼：
段府貴胄震遐爾，
將門豪傑世書香，
軍威遠播冠披靡，
館紀英名史留丹。
一代梟雄，一生悲歌！希望段湄川建立段將軍紀念館的心願，早日實現！（连载5）
（此稿寫於2007年2月）
段公子湄川在他和太太经营的段将军茶店前，与记者吴小菡（左）等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