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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童《年年年华》

第一年、本命年

  题记:

  贺崇愚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她想起童话里面常常说到的一个俗套的情节——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每个童话几乎都会以它来收尾,尤其是母亲买给她的那套格林童话全集,这样的故事看得多了,贺崇愚就开始相信世上真的有公主和王子,即使失去了国家,即使遭到继母的虐待,只要遇到另外一半,不但能回到从前,而且还能拥有从未拥有过的幸福生活。

  那男孩子继续地写着,他没有发现九月九号,下午五点十六分,二班的一个女孩儿在门口看他写黑板报。

  如果那个时候,贺崇愚拎着垃圾去倒,没有看那一眼的话,故事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也许会是一个人笑到肚皮发痛的故事,也许会是一个王子公主一见钟情的故事,可是造物主让她看了他一眼,而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她差不多每年都会郁闷一次,每次时间不一。这个毛病是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养成的,那时她从一个小镇子上的外公家被父母接到一个大城市来,进入到他们这个区里非常普通的一所小学读书,在入学的那一天,她跟在继父的后面,前前后后走了好几条巷子,因为他们都弄不明白应该在哪里报名。这里似乎非常的奇怪,一个学生要读完小学,似乎需要经过三个阶段,一二年级在一个地方读,三四年级在一个地方读,五六年级又换一个地方。本来,她是应该在一个叫做西晨的学校里念书,可是她过了八月份就满十岁了,加上她念书很早,五岁入学,所以应该念五年级了。

  五年级到六年级,是应该在一个叫做佳苑的学校里念,大概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继父才带着她,进到那所学校的大门。它看起来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大门破破烂烂的,一块匾额都摇摇欲坠,地面年久失修,踩上去凸凹不平,让脚底很是难受。她穿着紫色的扣绊子皮鞋,那是新鞋,是她来这个城市之前,妈妈特意去商店里买的。可是因为有几年没有见她的女儿,对她的尺寸不甚了解,穿起来有些宽松,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跟着身高看起来巨人一样的继父往前走,要跟上他的步伐,好吃力喔。

  进了大门后,左手是一排简陋的水池,水龙头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她转过头又去看右边,只见一个蓊郁的花园——里面的植物,长得简直比院子的门和围墙还要高,它们蓬勃生长的身躯被生锈的铁栏杆禁锢着,她情不自禁地站住了脚,那堵墙对她来说真的很高,她在同龄人中,身材是娇小的,何况她又比一般的孩子早一岁上学,接触到的,都是比她健壮的同学。

  “阿愚,走快点儿。”

  继父在走廊的入口处等她,他的旁边有一个相对很矮小的中年男人,大约是学校里接待他们的人。她赶紧拖着她那双踢踢踏踏的方头皮鞋,追上他们。

  “让李老师先带她去看一下教室吧,虽然昨天已经举行过开学典礼了,但是今天是礼拜六,所以学生都没有来上学。”

  继父说:“因为我和她妈妈都是要上班的,平时没有时间,只有休息天,让她自己来,又不放心。”

  中年男人说:“啊,那是当然的!不过我们学校可不赞成过度娇惯小孩子,因此我们的军训,还有生活作息都是很严厉的。”

  她跟在他们的后面,想起来进校门的时候,那块摇摇欲坠的匾额下还有一块用毛笔写的牌子,写得非常刚劲有力:孩子能自理,父母请止步。

  当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物的时候,她发现除了她的继父和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长得非常清秀,穿米色套装,没有梳任何发髻,一头直发垂在肩膀上。

  “这是李老师。”

  李老师弯下腰来,手撑在膝盖上,“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头来,“贺崇愚。”

  “崇愚,好名字呢,家里人一定都希望你大智若愚吧。”

  她默默地想——可是,家里人都只叫她阿愚。

  “来,跟我去教室看看吧。”李老师伸出手,可是她没有去握住,她并不是不愿意,只是有点儿诚惶诚恐,担心自己手心里的汗水,会惹得干净脱俗的李老师不悦,她怕看到别人因为她而皱眉头。

  李老师说,从今天起,她是二班的学生了。

  李老师一路走过去,而她看到很多关门上锁的教室,只有从窗子外可以看见里面排放整齐的桌椅。一贯低着头的她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面前有一扇没有关上的门,她以为这就是她的教室,于是就低着头走了进去。

  和所有的教室一样,一进去便是醒目的黑板报,本期主题是新学期开学,小学生需要什么创意啊,只要照本宣科就值得赞扬。

  讲台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点名册,第一个名字是卫嘉南。

  李老师匆匆地进来,“咦,你在这?前面才是二班,这是一班。”

  直到今天为止,她还在为那天入神地走错了班级而感到尴尬好笑,惟一值得纪念的是她看见了一个难忘的名字卫嘉南。

  进学校开始上学不到两天,当初接待他们父女的中年男子在二班门口叫她出来,说:“按照学校规定,你这样的学生要交纳赞助费,你们已经拖了很久了,让你父母尽快来办理一下吧。”

  她觉得很奇怪,可是她很快地答应了下来,因为上课期间离开自己的座位已经够引人注目了,何况是被学校的训导主任叫出去。

  像她这样的学生究竟是怎样的学生?什么是赞助费?多少钱?

  她的家离学校很近,虽然只是在一个大院子里面独立的四间小屋子,可是来过的客人都会称赞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家。贺崇愚的父母不愿意委屈她,所以把中等大小的一间屋子专门给她做书房,另外一间小些的给她做卧室,最小的拿来做饭厅,厨房是在四间屋子对面的一个小房子里,有烟囱,而且有一条鹅卵石路通向那里,像童话里的一样,贺崇愚喜欢厨房,胜过她的卧室和书房。

  那时他们用的是炉子,温火将装在铁锅里的饭菜温好,揭开盖子就可以吃,贺崇愚的父母工作的地方都远,中午不会回来和她一起吃饭。

  吃完了她就脱下鞋子爬上床,裹了被褥看着地上整齐排放着的两只紫色的可爱的小皮鞋,直到眼睛酸了,才闭上,进入梦乡,为了使她可以睡中午觉,母亲专门去百货公司买回来一个闹钟,而且是贺崇愚喜欢的猫和老鼠的图案。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她成长的地方,一个小镇子。那里的伙伴都羡慕地望着她,为她去了一个大城市而欢欣鼓舞,她也开心地笑了,然后就醒过来。

  和梦里的热闹场面相比,天花板实在有些冷清。贺崇愚看看钟,离起床时间还有半个钟头,她收拾被褥,背上书包慢慢地走向学校。

  贺崇愚所在的城区,是整个城市中最古老的一片,这里有许多青砖瓦房,红墙黄柱,班驳不堪。有的地方,寂静地生长着青草,中午的时光,是慵懒的时光,谁家的窗户里面飘出鸳鸯蝴蝶的歌词,和阳光一样软绵绵的了无生气。

  学校里的人很少很少,有几个男孩在操场上朝一颗足球发泄旺盛的精力,毫无章法地乱折腾,他们的皮肤晒得黝黑,在太阳下泛着光亮,即使在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贺崇愚也能感觉到他们的汗味隐约地传来。

  她站在台阶上的教室门口,看他们在那里腾空,踢腿,侧翻,大叫,摔跤,继续大叫,拳头相向,然后腾空,踢腿……足球失去了平衡,朝她这个方向咚咚咚地滚来,滚到她的脚边,和紫色的小皮鞋相依相偎,她没有去捡球,抬眼看着那些男孩为了谁来要球而大打出手,然后其中一个蛮力地揍了每个人一顿,向她跑来。

  等他跑到面前,那股汗味简直是冲天刺鼻,但是贺崇愚不讨厌,她捡了球,交到那男孩手上,男孩道了谢,掂着球回到战场上去,又将那些懦夫一顿饱擂。

  贺崇愚回了教室,等待同学陆续回来……

  第一节课下了,是例行的中途课间做操。每个班的孩子整齐地排列在操场上,面对着主席台的方向,大家都是一副懒洋洋的表情,没骨头米虫似的蠕动着每个动作,惟独在主席台上领操的那个男孩,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动作到位,而且非常好看。白色的短袖衬衫,剪着普通的平头,因为是背对他们,所以贺崇愚没能看清楚他的脸,但是她迷上了这个领操男孩的动作,所以,她每天都非常盼望做操时间的来临。

  第一个郁闷周期,她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所以她的郁闷时间,不过就是上床以后那短短的十几分钟而已。

  首先她的继父带着工厂里一同干活的一帮哥们去学校里,免费为学校做了一次义工,建造了一排简单的房子,抵消了赞助费用。建房子那天N多的孩子去围观,贺崇愚一个人坐在教室里面,快上课的时候才从里面出来,继父看见她,拿起自己的水杯让她喝了水,还问她学习怎样。

  她喝了大半的水,而且数着。第十三口的时候,上课铃声响了,于是她说了一声:“爸爸,我去上课了。”

  那天的课间操让她有些恍惚,一边看着人群后面的继父在灰尘中穿梭,一边看着主席台上喜欢的身影,她第一次没有好好做操,总觉得那男孩已经知道了在建造房子的男人是她的父亲,看着他一尘不染的白衬衫黑裤子,她觉得自己身上有尘土的气息,哪怕是淡淡的,却无法抹去。

  今天轮到贺崇愚值日,她提着垃圾筒,因为里面的垃圾并不多,因此她拒绝了别人要与她一起去倒的好意,独自一人拎着它,经过一班的门口时,她不经意地往里面看了那么一眼,然后就是宿命安排心灵的撞击。

  放学的时间,下午五点十五分,秋天的阳光正好从后排倒数第一个窗户射入,能够照耀到靠窗户的两排桌椅,那个领操的男孩子站在它们中间,拿着本书,看一眼,往黑板上抄写着字,他的粉笔字写得可真漂亮,像一个大学生的笔迹。

  贺崇愚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她想起童话里面常常说到的一个俗套的情节——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每个童话几乎都会以它来收尾,尤其是母亲买给她的那套格林童话全集,这样的故事看得多了,贺崇愚就开始相信世上真的有公主和王子,即使失去了国家,即使遭到继母的虐待,只要遇到另外一半,不但能回到从前,而且还能拥有从未拥有过的幸福生活。

  那男孩子继续地写着,他没有发现九月九号,下午五点十六分,一个二班的女孩儿在门口看他写黑板报。

  如果那个时候,贺崇愚拎着垃圾去倒,没有看那一眼的话,故事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也许会是一个人笑到肚皮发痛的故事,也许会是一个王子公主一见钟情的故事,可是造物主让她看了他一眼,而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因为第二天是教师节,所以每个班级都要把教室打扫得非常干净,而且要将所有的黑板报都换成祝贺老师节日快乐的字样。现在二班的班干部都在忙碌这个,惟一打扫卫生的只有贺崇愚。

  倒了垃圾回来,贺崇愚发现一班的门锁了起来,说明他已经干完回家去了,贺崇愚趴在窗台上,往里看了一眼,整齐漂亮的字和画儿,将整个黑板布置得光彩耀眼,还拉起了金色的装饰花环,“好漂亮……”她不由得喃喃自语,入神地看着它。

  第二天晨会的时候,校长先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表扬一班的班干部一大早就来,把老师的办公室打扫了一遍,泡上了热茶,铺上了软垫,全校的学生例行公事地鼓掌,“接下来是一班班长兼学生代表卫嘉南同学代表全体学生向老师致贺词。”校长退到一边,贺崇愚发现昨天那个写板书的男孩走上了讲台,敬了个礼,对着话筒开始说话,他说了什么贺崇愚都没有听见,她只是非常专注地盯着他的每一次开口,每一次扬眉,直到他再度敬礼,下面报以热烈的掌声后,她才从怔忪中醒了过来。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的家园——地球被外星人侵占了,而自己就和那个叫做卫嘉南的男孩一起,为了拯救人类踏上了寻找一块有着外星人秘密的宝石的征途,途中,他们遇到了很多艰难险阻,但是,全都因为爱而过关了。

  贺崇愚将这个梦写了下来,她给里面的女孩起名叫“美拉”,给男孩起名叫“苏依”,故事的名字叫做《月亮宝石》。

  “那是一块爱的宝石,只有它可以摧毁外星人,因为它们没有爱的指引……外星人惧怕这颗宝石的力量,它们总想要毁掉它,可是宝石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骇人的能量场……美拉和苏依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前,里面深不见底……”她不停地写着,上课的时候,下课的时候,回家了以后,等母亲走出房间,她就把装作温习的功课推到一边,拿出方格本子开始写这个故事。

  用了整整一个礼拜,她写完了所有的故事,给它画上了一个圆圆的句号——握着那厚厚的一叠纸,她露出了微笑,这是她第一次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笑得那么舒心,然后她把它很小心地夹在一个三块钱的夹子里面,装订成简陋的小说,放在床边,母亲催促着她快点儿熄灯睡觉,她就关掉灯,静静地翻动着那叠厚厚的纸,听着簌簌的声音,非常好听,非常动人……

  她把它带到学校去,上数学课的时候,她忍不住将手伸到课桌抽屉里,触摸着封面,那些因为写得太用力,而微微突出的纸张表面,摸起来格外的舒服,她将它们轻轻抽出一点点,瞥了一眼,接着就越看越入神——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它拿走了。

  贺崇愚抬头一看,这下可完蛋了,是数学的文老师,五十岁左右,一脸威严的皱纹,和炯炯有神的双眼,她皱着眉,一语不发地翻看着,然后开口问:“你写的?”

  贺崇愚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揪两下,她语无伦次地说:“……呃……嗯……”

  “放学来我办公室拿,现在继续上课。”

  贺崇愚的心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般寒冷,完了,一切都完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啊,何况再给她一个礼拜,不,甚至是一个月,她都写不出那么好的童话了!

  放了学,她在教室里坐了很久,始终不敢去敲响文老师的门。大钟响了六下以后,低着头的她听见教室门口传来文老师和李老师打招呼的声音:“啊,你回去了?好的,再见!”贺崇愚抬起头来,文老师拿着那本本子来到她面前,把本子放在她的视线中。

  “这个,你是什么时候写的啊?”

  “这……这个礼拜……”

  “一个礼拜?”文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不敢置信,“将近十万字的小说?”

  她有了一点儿勇气,她要要回自己的东西,“是真的。”她一边说一边盯着老师的眼睛。

  “我读了。”文老师说。

  她的手在桌子下面绞着裙子边。

  “写得真好。”是文老师兴奋的声音,“十一岁的女孩,居然写得出这么出色的小说!好好努力,以后,一定可以当个作家!”

  “作家……”贺崇愚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要干什么,什么科学家,画家,演员,她一律没有想过,最初的梦想,是跟母亲一样,做一个戏剧演员,自从父母离异后,她最大的心愿就变成了和母亲团聚,现在和母亲团聚了,她似乎就没有再奢求过更久远的目标了。

  “啊,不过要当做家,必须要考上很好的大学才行啊,要考上很好的大学,就必须先考上很好的中学,马上你就要考中学了,如果数学不好,英文和语文好都是没用的。”文老师说,“努力吧,至少你的数学要考到九十八分以上,才有可能考上我们这里最好的勉骅中学。”

  要考上勉骅!

  要成为作家!

  贺崇愚从那天开始,有了她人生的第一个目标。

  然后,贺崇愚就在学校里出名了。

  文老师在办公室里说,一个十一岁的女学生写了一篇十万字的小说,而且语句非常通顺流畅,用词也很精辟老到,其他的老师听了,又到班里去说,三天后,每个班的学生都知道贺崇愚写了一部十万字的童话,纷纷跑来找她要了看。

  贺崇愚没有借给任何人看,因为她总觉得,别人会看出来,里面的苏依,其实就是卫嘉南……

  然后,他们就会嘲笑她了吧。

  她不要!

  她不要给任何人看,也不要被任何人嘲笑!

  直到卫嘉南亲自来要。

  “贺崇愚同学,可以把你写的故事给我看看吗?”

  他是卫嘉南,笑容和气温驯。

  贺崇愚觉得脸烧了起来,支吾了一下,乖乖地交了出来。

  “我……写得不好……”

  卫嘉南粗粗地翻了个大概,“好多呀,可以借我回家去看吗?我明天还给你。”

  “嗯,随便。”

  卫嘉南对着这个有两条长长的辫子的女孩子笑了笑,转身走了。

  说是第二天,其实拖了一个星期,他才来归还,这期间贺崇愚每天临睡前都在回忆整部小说里,有没有什么特别露骨的地方,能让他发现自己就是苏依的蛛丝马迹。当他来还的时候,贺崇愚松了好大一口气。

  “写得真好啊!”他由衷地说,“我拿给温倩看,她也说写得好。”

  温倩是他们学校里有名的书香门第出生的女孩,父亲是N大教授,母亲是专门审阅市考卷的工作人员,她从小熟背唐诗宋词,能填写一百多个词牌名,并阅读数百本世界名著。能得到她的褒奖,贺崇愚觉得受宠若惊,她看过的不过就是一些童话和诗集,四大名著都看画画版,潜词造句也无甚能耐,经不起推敲。

  文老师说好的小说,加上卫嘉南和温倩的赞扬,整个学校一片哗然,贺崇愚走到哪里,都有羡慕的眼光看着她。

  “那就是贺崇愚,写了一篇好长的小说。”

  “连温倩和卫嘉南都说写得好呢。”

  “真厉害呀。”

  “继温倩之后的又一个才女。”

  赞扬声越来越多,贺崇愚并没有高兴的感觉,相反,她感到自己几乎没了原有的空间和自由。

  卫嘉南每次见到她,总会非常温和地跟她打招呼,他是个频频出现在主席台、广播室、老师办公室的风云人物,能够记得贺崇愚这样的人物想必是非常不错的了。

  温倩和她同班,个子不高,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相当的文静温柔。在每周一次的作文讲评课上,她的作文必然都得到好评。有一次智力小竞赛,李老师问,我国第一大岛是什么岛?下面抢答似的叫道:“台湾岛!台湾宝岛!”

  李老师又问:“那么第二大岛呢?”

  仍然是抢答似的叫:“海南岛,海南岛!”

  李老师顿了一下,故意拖长了声调,促狭地问:“那么……第三大岛呢?”

  下面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这时温倩站起来说:“是崇明岛。”

  她说得十分坦然,十分恬静。李老师微笑着拿着粉笔语气重重地对其他人说:“这就叫知识!”

  然后给温倩所在的小组加上了十分。

  温倩的平静、老师的帅气给当时十二岁的贺崇愚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永远也无法成为温倩那样的才女,就算写了十万字,也只是继温倩之后的第二才女,何况还有许多强过她的学生,就在他们班里。

  至于那十万字的小说,恐怕只要大家愿意去写,坚持去写,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完成吧?

  而惟一不同的就是她们的笔下也许不会有“苏依”……

  #!$$$$$44432

  六年级,贺崇愚忽然面临着十分艰难的选择。

  她一直都想考的勉骅中学,是她所在区域最好的中学。当时全市有四所名校,外带一所外语国际学校,一直都是全市小学学生立志要考的目标。但由于区域问题,贺崇愚的佳苑无权跨区报考其他区的三所学校,外语国际学校虽然不设区域限制,但是必须考附加试,要有非一般的特长才可能被录取。

  她所在的Q区,中学虽然多,可是名校就只有勉骅一所。

  那时贺崇愚一直都对学校没什么概念,她以前生活的小镇子,全镇只有一所中学,好坏都往那里塞,而且也不用考名牌大学,毕业后直接到镇上办的工厂工作。

  她一直讨厌数学,她的数学在第一次数学测验里考了51分,文老师吃惊得找她的家长。贺崇愚做梦也没有想到给她带来耻辱的会是这么一张薄薄的纸片,城里的人实在太抽象了,抽象得她无法理解。

  一个下午,李老师走进教室,随意地问了一句:“想要报考勉骅的人,举手给我统计看看。”

  当时举手的有二十多人,就连贺崇愚同桌那个调皮捣蛋、总是扯她头发、一上课就被罚站的严奇也乐呵呵地举起了手,连他都能报考,自己一定也可以吧?她犹豫地举起了手,李老师一个个地看过来,看到她的时候笑了一下,低头把名字登记上。

  老师的一笑,令贺崇愚惊慌失措又受宠若惊,老师的意思是,她有资格,还是打肿脸充胖子?放下手后,她忐忑不安地继续上课……

  放学以后,轮到贺崇愚做值日,拿着簸箕准备去倒的时候,她忽然突发奇想,绕道从走廊另一头去垃圾箱。她只是想起一年以前的那个黄昏,九月九号,看到卫嘉南在黑板前抄板报时的背影。经过一班时她故意放慢脚步,放轻脚步,在窗户那里迅速地抬头瞥了一眼又回过头去,这样的匆促只有一个结果,就是只在窗户玻璃上看到自己那张平凡的脸蛋的倒影。

  她不死心,经过门口的时候,又一次偏头,门没有关,教室里没有人。她拿着簸箕,犹豫了一下走进去,黑板报十分醒目,上面写着,距离考试还有XX天。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行大字,虽然很大很鲜艳,但是由于是美术字体,根本看不出个人的风格。

  贺崇愚痴痴地看着这行字,忍不住把手放在那个“天”字的最后一捺上,轻轻地擦了擦。粉笔灰沾在她手上,她把手放到眼前来看看,放到鼻子底下嗅嗅,然后把手攥成拳头,怕被人发现似的跑出教室。

  拐弯的时候她正好和卫嘉南面对面,他刚刚踢完球,汗淋淋地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头发一绺绺地绞着,他一边走一边和旁边的人大声地说着话。贺崇愚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和他擦身而过,他什么异样也没发觉,继续走着,直到消失在走廊里。

  空气中还残留着他的汗味,她回过头,端着簸箕站在狭窄的过道里,许久了,才意犹未尽地向印刷部附近的垃圾箱走去。

  过了几天,老师成立了补课班,专门为报考勉骅的学生做准备。三个班的学生放在一起,一共有六十多号人,唧唧喳喳活像个菜市场,把一向宽敞的大教室挤得水泄不通。贺崇愚一直低着头,忽然觉得有什么在眼前,刷地抬起头,面前站着那个白衬衫黑裤子的男孩,剪着普通的平头,蜂蜜色的皮肤,好看的小手臂夹着一摞书,对门外的人喊道:“哎,你们快点儿好不好,快开始了!”

  他选择的位置是贺崇愚的前面,坐下来后,贺崇愚吸了吸鼻子,发现那股汗味已经荡然无存,好像昨天和她擦肩而过的是另一个人。他还是那么干净,那么一尘不染。衬衫领子一个褶皱都没有,蜂蜜色的后颈上有一道好看的坎,发根的颜色浅浅的,耳朵后面也是干干净净的,肩膀不宽不窄,背脊很挺很直。

  老师发卷子下来,他们要通过考试进行选拔。很明显,这里的六十几个学生不可能都考上勉骅,所以全部都辅导毫无疑问是浪费精力的。

  第一天考的是语文。安静的教室里的笔头声此起彼伏,写不下去时,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颈子和衣领,突起的蝴蝶骨将衬衫隆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平时爱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的贺崇愚,此刻竟只有一个词汇可以去形容她所看到的他,怎么那么好看呢,怎么那么好看呢……

  好看的的苏依,写得一手好字的苏依,汗水淋漓的苏依……美拉的月亮宝石,在遇到他以前,她是那么渺小,微不足道,自卑汗颜,根本没有想过会写十万字的被称作是小说的那种东西。若那都能算是小说,对作家们大概就是侮辱吧。可是她就是写了,没有任何计较和打算地写了,只是因为他让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们在一起,把一切的不美好变得美好……

  考完了,学生一哄而散,抢着回家看那个年代里最红的圣斗士,一个男孩在外面叫道:“卫嘉南,你不走我可走了!”

  他扯着嗓子说:“赶着投胎去呀,我还要回教室收拾东西呢。”

  贺崇愚看看周围,就剩下了他们两人,他不紧不慢地收拾着,好像知道那个男孩一定会先走掉一样,把铅笔和橡皮慢慢地放进铅笔盒,关上铁皮盖,放在叠起来的书上,剁剁整齐后夹在腋下,走了出去。

  经过一个礼拜的甄选,有实力考勉骅的,只剩下了二十人。其中有卫嘉南,有温倩,也有贺崇愚。

  甄选仍在继续,因为佳苑从来就没有过二十人一起考上勉骅的先例,所以,一定还有变数存在其中。

  但贺崇愚相信那不是自己的命运,如果他要上勉骅,那么自己也一定可以考上。

  她不知道哪来的这么惊人的自信,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自信……她只是想去做,慢慢地做这件事情,结果并不重要。就像她写小说,她只是去写了,慢慢地写,一直去写,没有放弃,居然就写了出来,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自然的事情,什么天分,什么努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第二次甄选后还剩下十三人,距离考试的时间,已是迫在眉睫……

  天气,热了起来。

  看起来温倩和卫嘉南都是对勉骅十拿九稳的人,相对于他们来说贺崇愚就显得有些吃力,她不晓得该如何应付数学那种抽象的玩意。她参加每周三周四的数学补习班,做所有出现在卷子上面的题目,即使已经做过,也毫不懈怠地把它当做新的对手。再次甄选的时候,她考了九十九分的数学卷子,文老师非常高兴地说:“这丫头,闷声大发财呀!”

  她却仍然不敢松劲,每周三周四的补习从不缺席。补习地点是在文老师的家里,十三个学生,分成两拨人,一拨是周三周四补习,另一拨则是周五周六。

  可是有一次文老师要出差,所以把十三个孩子都安排在周三周四补习,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贺崇愚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活跃地问:“换鞋好麻烦哟,我的鞋子鞋带难解得很呀——下次不要换了好不好,老师?”

  “哎呀,就你麻烦,你看看其他人都换的。”

  “顶多我在拖布上擦擦鞋底,好不好?”

  “行了行了,快点儿进来,就你事多。”

  卫嘉南从文老师的门外跳进来,一边带上门一边在老师拿来放在门口的拖布上使劲地,像母鸡刨坑似的蹭着鞋底,他穿着普通的棉制T恤和短裤,和小手臂一样健康的小腿肤色,高帮的帆布鞋,鞋带果然很繁杂,绕了几十道,打了三重结。

  “好了,快坐好,我要出题了。”

  文老师拿来一块小黑板挂在墙上面,抽根粉笔刷刷地写起来。

  不到五分钟,卫嘉南举手说:“老师,答案是什么?”

  “你做好了吗?给我看答案,不要叫出来。”

  文老师走过去,看了以后说:“答案是对的,可是你又列方程,不晓得到时候评卷组的人承认不承认哟。”

  “答案对了就对了嘛。”

  “那可不一定,这种方程要到中学才教。”

  “老师,我也好了。”温倩拿起本子,推了推眼镜说道。

  “嗯,对,两个做好了,其他人,快!”文老师说着又打了一下卫嘉南的后脑勺,“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用普通方法算一遍,别老用方程。”

  “方程好玩啊,老师!”

  “老师,我也好了。”贺崇愚举起手,无意中和坐在桌子对面的卫嘉南对看了一眼,他正在笑,洁白的上排牙齿全部都展现在面前,温倩拿着他的本子在看,文老师走过来,拿起贺崇愚的本子。

  “嗯……对,哎,好,发现一种新解法,待会儿你在黑板上把你的解题思路写一遍。”

  那边又有人在叫“好了”,文老师走过去检查,这时候卫嘉南伸出手,悄悄压低声音对贺崇愚说:“喂,给我看看你的方法。”

  他伸出来的手,手指也很好看,勾了那么几勾,就把贺崇愚的视线给勾了过去。她默默地把本子掉过头,正面对着他,推过去,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文老师走了过来,说:“好了好了,讲评了,温倩,贺崇愚,把你们的方法写到黑板上。”

  卫嘉南把脸抬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老师,我呢?我也是一种方法。”

  “你那种歪门邪道,这里不提倡。”文老师好笑地说。

  写完后回到座位上的贺崇愚,忍不住也朝他要本子看,他把铅笔夹在本子里一并抛过来。他的方法是二元一次方程,小学的课程里根本没有教过,又是一个和温倩一样的天才,贺崇愚合上本子,在心底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休息时间很短,只有十来分钟。文老师家的二楼有一架钢琴,是她引以为自豪的一件收藏,她常把爱因斯坦喜欢数学也喜欢拉小提琴的话挂在嘴边。文老师虽然只会弹简单的练习曲,可是一样乐此不疲,她还喜欢唱歌,讲课讲得高兴了,总是忍不住引吭几句。

  那天,卫嘉南忽然说:“老师,其实我会弹钢琴。”

  文老师说:“你会弹钢琴,我还会拉二胡咧。”

  “真的,要不我弹一段给你们听好不好?《小天鹅舞曲》,怎么样?”

  他说着就揭开琴盖,左手拇指和小指放在低音部上弹了个前奏,然后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放了上来,文老师惊讶道:“呀,看不出来呀,你什么时候学的钢琴,学了多久了?”

  “呵呵,我家里有电子琴,闲着没事自学的呗。”

  休息时间在“小天鹅”的插曲中结束,下半场补习例行在一片喧哗声中结束。文老师一边叮嘱着孩子们要成群结队的回去,不要落单,另一方面对贺崇愚说:“要不要补习语文?我认识一个非常不错的老师,补习费也收得很便宜的,我介绍你去,时间是每个礼拜天的下午,不耽误学校的课。”

  贺崇愚犹豫了一下,但不会拒绝人的她还是答应了,文老师笑了笑说:“赶紧跟上队伍,别一个人回家,九点多了,女孩子一个人会不安全。”

  她下了楼,楼下纠集着大部队,会骑车的男孩子们各自负责带一个女生,“温倩,坐我的车吧,我刚换了后坐垫。”一个男孩叫道,他是本班的秦扬。

  “你车骑得太快了。”

  温倩说着,还是走了过去,贺崇愚正要从一大群人中穿过去,独自走小路回家,却被卫嘉南叫住:“你住哪里呀,要不要送你回家?”

  那晚的月色真好,他跨在自行车上,单脚点地,她记得好像是左脚……修长的腿绷得直直的,一只手扶着车把,似乎是右手。书和外套放在前面的车篓里,白色棉制的T恤在夜色里很是扎眼。

  “我很近,走二十分钟就到了。”

  “二十分钟还近?来吧来吧,快上来,五分钟就送你到家。”

  贺崇愚坐过爸爸的自行车,她比较习惯把手放在坐垫的两边,而不是去抱着爸爸的腰。坐上卫嘉南的车,她依然用手去抓坐垫,但是他迟迟没有动作,半天回头一看说:“怎么不抓紧……我以为你还没坐好呢。”

  他很自然地抓起她的两只手放在自己腰上,喊了一声:“你坐好。”就蹬了一下脚踏板。

  贺崇愚也只是抓着他的衣服,而不敢真的去抱他的腰……尽管,车子有些歪歪扭扭,有些不稳,但是速度并不快。小时候,她一般都是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头上顶着爸爸的下巴,现在,也终于到了坐到后面,抱着一个爸爸以外的男性的腰的年纪了吗?

  自行车离开了她惯常走的砖头废墟,拐上了大马路。那些废墟是拆掉打算盖新楼的地皮,总是非常的空旷,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而现在,她的周围只有闪烁的霓虹灯和路灯,还有川流不息的刚开始夜生活的人群。

  尽管只抓着T恤,可是她还是能感觉得到他腰间肌肉的收缩,非常结实,她想转移注意力,却怎么也做不到。

  “往哪里拐?”

  她指了指方向,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和大部队分开了。

  “那些,人呢?”

  “等会儿我去追他们,放心吧,他们还要吃烤肉串,会停下来的。”

  他把她在四合院门口放下来——本来她只打算让他送到家门口的巷子口,可是他说那里不像是她家门,于是只好让他拐进来。看着他腰间被拽得都走了形的T恤,贺崇愚非常不好意思。

  “谢谢。”

  “不客气,再见。”

  他掉个头骑出了巷子,为了提醒巷口要进来的人而不停按下的清脆铃声一路洒落。

  推开家门,家里人以为她提前下课了,打着毛衣的母亲拉了一下线头说:“牛奶在冰箱里,自己去拿吧。”

  她答应着跑到厨房打开冰箱,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忽然笑了一下。站在童话中小房子般的厨房窗口,看着由烟囱冒出去的烟飘向深蓝色的夜空,用手摸摸脸后,把杯子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回到书房去抓紧时间再看一会儿书。

  她去了那个语文的补习班,听说这个老师曾经教出过获全市语文试卷最高分的学生,这令她诚惶诚恐,害怕自己没那个资格让老师教。那老师姓赵,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拿本子给她补记笔记的时候,那只拿着本子的手直抖,贺崇愚赶紧接了过去,他说:“一定要还给人家呀,这些都是很重要的资料。”

  他说着指了指第三排的一个女孩,那女孩一脸漠然地看了他们一眼就继续埋头写着什么。贺崇愚拿起本子放进包里,拿出纸笔作语法练习的时候,赵老师走过来,拿着一本什么作文精选对她说:

  “这本书,这个礼拜抽空去买一本,上面有很多的作文十分不错,我们补课要用,这次先借你。”

  她赶紧接了过来,赵老师走回黑板前去挂东西,他们管那个叫大字报,是那本作文精选里的作文。每次挂出来后,赵老师就会一句句地讲评每句话,每个标点,然后让他们尽量模仿着,最好每个字都不要改变地去写一篇作文出来。

  “这样很保险,就算得不到很高的分,也不会得低分。”

  他依然是有气无力地说着,手指也依然颤抖个没完。

  教室是租来的平房,头顶上只有一盏日光灯,还比不上外面下午三点的阳光强烈。昏黄的灯光下十几个脑袋埋头奋笔疾书,赵老师不时穿越在他们之中,推推眼镜。

  好几次她习惯性地抬起头来,想要看一眼前面的那脊背,那颈窝,那宽度适中的肩膀,那浅浅的发根,可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背影。

  就连回家,也是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没有满天的月色星光,也没有霓虹灯和路灯,更没有铃声和T恤。白天不是富有的世界,星期天也不得不加班的上班族们,面色无光地走过来,出现在视野中……又消失在视野中。想到自己也会长大,也会变成那样一群人中的一员,贺崇愚觉得人生有点儿无望,她会变成一个连苏依也无法打动的人吗?美拉会丢掉她的月亮宝石吗?如果考不上勉骅,是不是从此就与他失之交臂了?

  这毕竟不是童话呢,尽管他们都是看着童话成长起来的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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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流金岁月

  题记:

  她走到球架旁,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刚才所看到的一幕只不过是她无聊的幻想。风吹着没过脚踝的野草,空空的没有球网的球架,锈迹斑斑。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很快学生和老师们就会忘记这件事,也许过不了多久,卫嘉南会忘了莫凌,莫凌也一样。但是这个球门应该不会忘记。它不同于其他的球门,见惯了追逐奔跑,厮杀抢夺。它所能见证的,除了阳光风雨,就是靠在它身上,默默无声地让青春流逝的孩子,那些本该驰骋在这里的脚却任凭它荒芜;那些本该执子之手的誓言却任凭它生锈。

  在他们最美丽的年龄里,青涩被包裹,激情被封锁,欲望被埋没,等到允许自由的时刻,一颗心都苍老透了,再也燃不起半点儿火热。

  她抬头看着因为厚重的乌云,而显得紧紧压着地面的天空,它是那么伸手可及,简直就像一个高高的天花板,而四面是装了铁条的围墙。

  这学校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监牢,凡是进来的人,都是用青春交换能够抵抗一切痛楚的麻木力量……

  那一年的夏天好像特别的漫长,贺崇愚的生父来接她去他所在的城市里住了一个月。那个城市靠近海边,说起来,那不是个以海滨闻名的城市,却是一个让许多人寻梦的都市。许许多多的戏剧在那里上演,许许多多的男主人公曾目光坚定地说:“我要在那里闯出一番属于我的天地。”

  那里有华丽的大厦,璀璨的灯光,各种肤色的人群,离地面最高的酒吧……不管是喜欢复古的,还是典雅的建筑,都可以在那里找到倒影。

  爸爸住的是公司的宿舍,和别人共用楼下的厅,房子也有些旧了,他和他的太太以及女儿都对贺崇愚好得过分,也许是因为她本身也彬彬有礼,乖巧可爱。第一天,给她放好洗澡水回卧房的章太太对丈夫说:“这女孩真是可爱得像个洋娃娃,我都忍不住喜欢呢。”

  爸爸很得意地说:“那当然,那可是我的女儿。”

  大部分时间都是由章太太和她的女儿陪同贺崇愚到处玩,他们不是有钱人家,许多高级的地方自然都是进不去的,但是只在外滩转转,拍拍照片也让她非常欣喜。可是相比起繁华的外滩黄浦江,她还是特别特别想去看东海。

  一个周末爸爸特意带贺崇愚去看海,他知道女儿曾经有三个梦想,就是在草原上骑马,在天空中滑翔和在大海里游泳。爸爸一向繁忙,女儿在的那个假期他也没有抽出多少空来陪伴,这天已是额外的开恩。可偏偏还是个阴天,他们搭车出发的时候,雨刚停,而且不知道何时会再下。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出发了,车子的轮胎碾过积水的泥潭,溅得一身泥浆。去海边的经历一点儿也不美好,可是贺崇愚依然被感动了。从她记事起,爸爸从来都是严肃而带着些微适度的慈祥,但从来不儿戏。那天他们两个人倒了许多趟车,最终到达海岸线的时候,他像个大猩猩一样地捶胸欢呼,尽管天是那么浑浊,海水是那么肮脏,太阳像一只冷漠的眼睛——他们还是快乐极了。

  他们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海岸线追逐,冲成群的海鸥吹口哨,撵爬在沙滩上的拇指大的螃蟹,不等有人靠近它们全都钻进手指粗的洞里,两个人恶作剧地把洞刨开,把它们都挖出来,装在塑料袋子里带回家去。不远处的芦苇有一人多高,看上去好像离他们很近,可是爸爸说,其实它们在相当遥远的地方。

  “在哪里?”

  “地平线上啊……再也没有比地平线更加远的地方了,你可以去草原上骑马,也可以去天上滑翔……但是你永远也到达不了那片芦苇所在的地方……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的奇怪……看到的往往不是真的,至少不是最真实的。”

  父亲这话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一直坚持那次旅行是自己一生中见到过的最美的大海。多年后长成青年的她都记得,芦苇,阴天,螃蟹,像只眼睛的太阳和浑浊的海,古老而苍凉,是宇宙间真正存在很久的见证。可是她的朋友完全不这么觉得,有人发给她一套幻灯图片,图片上的是马尔代夫群岛,一个天堂一样的地方。那里碧蓝得让人疯狂的水,轻得飘在头顶上的天,静止了的时间和脚下透明的地板……那是完全让人忘记了呼吸的童话世界,但不是“她”的大海。

  你知道吗,在这样一个地方,也许,所有不可能的,被嘲笑的想法都是成立的,当然,也包括对一个人的思念。

  这世上为什么要有希望呢?难道不是因为潘多拉把盒子里的恶魔放出来了吗?如果没有那么多不可能……希望又如何诞生。

  从父亲那里回到了属于她的城市中,贺崇愚马上迎接了新的生活。她的新学校——勉骅中学是一所由一百多年前的建筑构成的名校,相当古老。这所中学的历史足以和爸爸所在的那个城市相抗衡,她猜是这样。老师学生都引以为荣,可她不觉得有什么好自豪的,因为房子太旧了。

  他们这群新生都暗地里给学校里的流金楼加了个“破”字,叫“流金破楼”,从她看到它的第一眼起就希望它快点儿消失,哪怕变成一堆废墟,也比现在这样子好得多得多。

  “流金破楼”是专门给老师们办公用的,只有两层,可却是整个学校里,最昂贵的物品集中地。虽然外楼又破又灰暗,可是里面高新科技的玩意层出不穷,空调两年就淘汰了,冰箱和彩电都一应俱全。办公室的每个门上都用十分漂亮的牌子标注着教职员的名字。走廊上的灯光,总是强烈得过分,让人头晕目眩,这里采光非常差,无论多么晴朗的天气,阳光永远只能够照到楼的门口。每个走进来的学生,总是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因为稍微一点儿动静,就会弄出很大的回响。

  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会嘎吱作响,上了楼,一抬头,就能看见很明显的一个房间,门口牌子上的字写得斗大:“青春期心理咨询课”。

  她永远忘不了在这幢楼里看见她的苏依时的情景。每回当她无数次地想要忘记他,那一幕总是教她再度回到他的身边去。

  而她的苏依,一直都是孤独的一个人,没有任何朋友……

  他第一天在勉骅报到,看到写有自己名字的桌子,就坐了上去,然后把书包塞进抽屉。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他,当然引起了一个女孩的注意。她是那么欣喜若狂,几乎要喊出声来,可是她没有,当他坐到她后面去的时候,她赶紧回忆着他的衣领,他的发根,他的肩膀,连老师进来点名都浑然不觉。

  开学的第一天,班里每个学生作自我介绍,轮到他的时候,他站上去,刚说了一句:“我叫卫嘉南……”然后老师就替他把所有的介绍都说了。

  老师说:“这就是我们全班在录取时,成绩最差的卫嘉南。因为他母亲跟校长的关系实在太好,我无法拒绝他进入这个集体;我感到对不起你们,你们都是优秀的孩子,凭着自己的实力,成为我们学校一员的胜利者,我却让你们与这样一个通过不公平竞争进入的人朝夕相处,首先我向你们道歉。”

  老师说完,深深地欠了欠身。

  下面一片寂静,真的,静极了。接着,开始喧哗。一群和他一样大的孩子,愤怒地瞪着眼睛,揪着眉头,但是他们不是针对老师的,老师的这番话为她日后在学生当中赢得了绝对的尊敬,在全班人的心目中,她一方面是一个敢于向学校反抗,说出其他老师所不敢说的话的英雄;另一方面,她是一个能够向几乎谦卑等待宰割的学生弯腰道歉的长者,还有什么能够改变她的地位。

  老师继续说道:“但是不要忘记了,虽然他的母亲可以利用权力将他送进这个班里,却不能利用权力阻止你们比他强。他或许比较幸运生在那样一个家庭,但是却不能以此凌驾在你们之上!你们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你们比这样的学生优秀得多!”

  ……如果苏依写日记,那么他的日记里一定不会出现她的名字,因为她对他来说是一段空白,尽管共处一片天地时,她的视线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背影……

  贺崇愚很吃惊,他明明很优秀,优秀到连还没教过的方程都可以运用自如,为什么会是成绩最差的人?或许他在考试时发挥失败了,可是,这和老师那番话有什么关系?不管怎样他是一个被迁怒的人,而他才十三岁。

  她的苏依走下讲台的时候,眼神曾和她一度相撞,而又面无表情地别开了,难道他以为她是和那些学生的想法一样吗?贺崇愚急得想和他分辩,可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她只能用视线默默地看着他走过她旁边,回到最后一排去。他的衣领和肩膀,颈窝和发根,就从此都在她的视野里消失掉了。

  结束了报到后,每个新生都要去财务处缴一些杂费。财务处就在“流金破楼”的一楼,因为知道得晚,而且没有带钱,所以第二天她去缴费的时候,刚好是周末。学校里安安静静的,一个走动的人都没有。

  她走到了流金楼的走道口,今天走廊里显得特别安静,光线特别暗,里面,一阵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像踩入地狱那样小心翼翼地踏进去,尽量放轻脚步。

  沿着熟悉的路线向前走着。隐约听到走廊那头传来“嗵嗵嗵……”的声音,像一个人的跳跃。走廊里因为太暗,所以显得那头的出口尤其亮,亮得刺目。她看清楚的那一幕,是卫嘉南,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书包斜挎在肩上,单脚在走廊尽头的阳光下跳方格子。他掏出一把石头,掂着掂着,然后全部撒出去,跳一步,捡一颗,直到全部再次被抓在手里。

  他蹲下去捡石头的样子,像极了她在海边和爸爸一起挖螃蟹。

  他捡起石头,吹一吹,用手指擦一擦,抛起来用手接住,石头和手掌里其他石头相碰,发出清脆满意的声音。

  然后他站起来,继续跳向下一颗……

  当时的情景就是那样,她在很暗的走廊里,看着他一个人自娱自乐地玩耍,你知道,一个人完全沐浴在阳光下,不顾一切让自己笑起来的感觉是怎样的?

  她也无法形容,更无法思考,就朝他走了过去。

  白衬衫,黑裤子的少年,没有发现阴暗的角落里穿着白裙子的女孩,一手扶着墙壁,默默地看着他做这种简单的游戏。

  那一刻她多么想走上去,或者祈祷他手边的石头有一个没接稳,跳到了自己的脚边……像两年前的某一个黄昏,那颗球骨碌碌地滚到了她崭新的皮鞋边,如果那个时候跟他讲话,如果那个时候没有把球还给他……贺崇愚怔怔地想着,或许我就这样看着他,他也会注意到我……

  就在她准备走出黑暗的时候,身边一个房间的门忽然打开了,两个人走出来,其中一个中年妇人握了握财务处长的手说:“那么我儿子就拜托你们了。”

  “好的好的,不要担心。”

  中年妇人看起来不太年轻,可是非常有气质,像那种海外归来的知识女性。只见她抬起手招呼道:“嘉南,过来。”阳光下的卫嘉南弯下腰,收起石子,慢吞吞地走过来。妇人给他理了理衣领,按着他的肩说:“好好读书,照顾奶奶,知道吗?”

  石子在他的口袋里咯咯作响,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妇人又按了按儿子的肩膀,他们一起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他与她再次擦肩而过,他还是没有看见低着头的她。

  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多少回了?贺崇愚仔细地想了想,她记得是七次,但那是在佳苑的时候,现在他们同班了,次数可能越来越多。如果不记下来的话,也许真的有一天她会想不起来是多少次。

  记下来?她拿起一个本子,划了一个一,可是又觉得这样不够正式,至少太潦草。于是她又写上,九月三号一次。然而这样她也不满意,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回忆起当时在那么多学生都小心翼翼走过去的那条阴暗的走廊上,他肆无忌惮的脚步声,投掷石头声,还有安静恬淡的笑声都在那一刻就把她给牢牢地吸引住了。如果这些就任它那样随时间默默地流走,未免太可惜了。

  她皱着眉,坐直了身体,试着写了几个字——

  九月三号,流金楼非常昏暗的走廊上,我看见苏依。他在玩捡石头的游戏,外面的阳光很好,我能看清楚他,他却看不清楚我……他笑得那样灿烂,连我都忍不住想跟着笑。说起来昨天老师的介绍真的很过分,我看着他那样冷漠地走下来,以为他再也不会笑了。

  可是他依然在笑,真好……

  就那么自然的,贺崇愚开始记日记了,她发现自己和文字,和她的苏依,都是那么自然而然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开始,也没有想过停止或结束。

  然后一切就在冥冥中有了定数。

  大概是十四岁的时候,也就是进入这所学校的第二年,她记忆中那个穿白衬衫、黑西裤的卫嘉南,就消失了。他穿牛仔服的样子在学校里虽然突兀,可是她觉得挺好看的,在清一色的黑白两色中间,那一抹牛仔蓝令人心旷神怡。细瘦的裤管包着他并未发育完全的长腿,布料贴着大腿,仿佛就是第二层皮肤。底下的肌肉蕴涵着似乎能爆发的力量。果然,他的个子噌噌噌地往上窜,比很多同龄的男孩要高出整整一个头,那些昔日以捉弄他为乐的男生,不得不有所顾忌,这次的顾忌终于是因为他本人,而不是他的母亲了。

  女孩们开始有意无意地谈论起周围的男生来,卫嘉南这个名字高频率地出现,因为他在恋爱方面臭名昭著,表面上对他避之惟恐不及的女生们却又忍不住拿他的事迹作为彼此交流的平台,只要一提这个人,马上就会有三四个女生热烈地讨论起来,慢慢还会扩充,直达到七八个围成圈的壮观景象。

  每每经过她们,或者无意中听到她们的谈话的贺崇愚看得出来,她们要么是用厌恶覆盖对他的爱恋,要么是用茫然掩饰对他的好奇。

  这时有一个女孩莫凌,她表现得非常突出,莫凌绝不吝惜表达对卫嘉南的好感,她将他奉为上宾,并且鄙视一切与他为敌的毛头小子。她表现得如此明显,贺崇愚觉得卫嘉南不会笨到看不出来。

  莫凌正式表示对卫嘉南的好感并采取行动是在初二的时候,应该说是下半个学期刚开始不久。她在西饼屋订做了一盒糕点,上面写着“ILOVE嘉南”的字样,连同一封情书夹在丝带上面,走到他们班门口,想把这个交给他。她先是委托门口进出的同学叫卫嘉南出来,但是第一个男生爱理不理的样子,走掉了。她以为这人耳朵有毛病,于是委托另一个女生,那女生戴着眼镜,非常学生会的样子,看了莫凌好几眼,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匆匆指了下她要找的人的储物箱就走开了,走出去了还边推眼镜边回头看她,好像诧异卫嘉南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朋友呢。

  莫凌走进教室,发现卫嘉南并不在,于是她改变主意,装作没看见那些学生们齐刷刷投来的眼光,直接朝那女生指给她的位置走去,打算把情书从缝里塞进箱子,然后把蛋糕放到他的抽屉里面就离开。

  一个家伙关上自己的储物箱,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两眼,她越过他,站在卫嘉南的箱子前,刚举起手就觉得,这个箱子没有上锁——应该说,它有锁可是没能锁上,锁被撬开了的样子。她疑惑地拉开柜门,一堆垃圾兜头掉了她一身。一瓶没有喝完的果汁,把她的衣服全毁了。

  莫凌几乎是狼狈地跑掉,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贺崇愚题目做到一半,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当她抬头看见莫凌捂着脸跑出去,又一身的狼藉的样子时,她明白了过来,匆匆抽出一条毛巾藏在裙子褶皱里追了出去,装出一副有事情的样子,离开了哄堂大笑的教室。

  她知道莫凌一定是去了有水龙头的厕所,果然她在那里,委屈地洗着头发和衣服。贺崇愚悄悄走过去,在她拧上水龙头的时候把毛巾递过去。莫凌怔了一怔,看向毛巾的主人,犹豫了一下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

  贺崇愚心想自己是羡慕她的,她有勇气承认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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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崇愚和莫凌成了好朋友。她们两个那天晚上最后离开学校,为卫嘉南没有上锁的柜子清理垃圾,打扫卫生,放一点儿清香剂,然后把莫凌的蛋糕和情书放了进去,用买来的锁把门锁上,门有一点点脱落,没有关系。她们会想办法在以后的日子里修好它,没有人再可以往他的柜子里塞垃圾,她们保证。

  走的时候,莫凌在卫嘉南桌子的抽屉里留了一个装有纸条和钥匙的信封,纸条上写着:“请打开柜子看一看,希望喜欢。”

  然后她把手放在贺崇愚的手里,两个人手牵手地关上门,相视一笑,离开了。

  晚上贺崇愚在本子上写道:“二月十四号,班里,一个叫莫凌的女孩给苏依送了一盒点心,我们一起清理了他脏乱的储物柜,她很喜欢他,他终于,终于不再是一个总被人讨厌的人了……”

  第二天她走进教室,看见他站在储物柜前,手里拿着那个信封和钥匙,正在打开它。她很开心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摊开外语书拿在手里,忍不住回头看他的下一步动作。他已经拿出了点心盒和情书,正站在柜子边看着……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把信塞回信封里,拎着点心盒子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她忍不住吃惊,他是吃掉了,还是扔掉了?

  中午吃午餐的时候,贺崇愚在餐厅里遇到了莫凌,她的脸色很不好看,有点儿苍白,眼睛肿肿的,“阿愚,”她带了点儿哭腔地说,“他把信和蛋糕都还给我了……我当着他的面扔进了垃圾筒,他也没有反应……他是不是很讨厌我?”

  “不要哭啦,他什么都没说吗?只是把东西还给你而已?就这样子?”

  “……”莫凌摇摇头,“他说,他对裙子长到膝盖以下的女孩子没有半点儿兴趣,还说这种女孩子一律都穿白色的棉制内裤,就是被风吹起来也没多少看头。”

  她瞠目结舌,她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那……那怎么办?”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她原本以为,被人喜欢会使他稍微快乐一点点,可是,好像苏依并不在乎月亮宝石带给他的奇迹。

  “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莫凌用筷子捣着红烧肉说,“就算他喜欢的是美腿女孩,我也有办法让他喜欢上我。”

  “你,要怎么做?”

  “让他喜欢我,阿愚。”莫凌用坚定的语气说,“我实在太喜欢他了,那么好的一个男孩,帅气、阴郁,居然没有女生对他表白,不过可想而知,那些女生一定是都被这里的教条主义给搞得不像女人了,我可不要变成那样!”

  “可是他拒绝你了。”

  莫凌看看周围没什么熟人,于是用膝盖碰碰她,“你看看我的腿,我的腿粗吗?还可以吗?”

  贺崇愚低下头,莫凌赶紧把裙子往上拉了拉。从桌子和板凳之间的缝隙里,她看见了莫凌那校服裙子下线条优美的小腿弧线,抬起头来,看见她期待的目光,贺崇愚笑着摇摇头,“不粗,一点儿都不粗。”

  “你说,”莫凌搓了搓手指,“我穿短裙子,该配什么衣服,什么鞋子呢?”

  “可是学校不许不穿校服呀,会不让进门的。”

  “我可以翻墙嘛,再说卫嘉南还不是都穿校服以外的衣服。”

  “他妈妈有关系啊。”

  “你就不要嗦了,帮我参考一下。”

  “嗯……短裙的话,大概是配短上衣,还有靴子吧。”

  “呐,什么颜色?”

  “颜色,黑色会比较性感吗?不过,你哪来的钱买衣服?”

  “我还有点儿压岁钱,放学你陪我去商店看看?”

  贺崇愚嚼着嘴里的青菜,只好点点头。

  莫凌一高兴,赶紧把碗里的红烧肉拨了两块到她的碗里去,“来,吃。”

  贺崇愚来百货公司的机会不是很多,一般都是和妈妈来,看妈妈挑选所需要的商品,前后买过几次电视,冰箱之类的家电,衣服也买过,单独和同龄人来却是生平第一次。两个十四岁的女生牵着手走在百货公司通明的大殿堂里,勉骅的校服不分年级一律是黑白两色,怎么看怎么像丧服。

  “你看,这件比我们身上的好看多了。”莫凌指着一个模特儿说,贺崇愚拿起价格牌看了看,“好贵哦,买不起的,快走吧。”

  “看一看嘛,看一看有什么要紧。我妈妈买衣服还可以试呢,也不要钱的嘛。”

  “小姑娘,这衣服是成人装,没有你们俩的号。”

  营业员走过来对她们说,贺崇愚赶紧扯过莫凌。

  “好了,没有号码了,快走吧。”

  逛了一圈下来都没有合适的,不是太贵,就是太老气,要不就是又贵又老气。坐在行人休息区,莫凌揉着小腿说:“累死了,这么大个百货公司,居然连一件适合我们的衣服都没有,算什么百货公司,一堆破烂。”

  “不要紧,这里是市中心,我们去别家看看,还有小店。”

  贺崇愚安慰着她说,莫凌看了她一眼,笑嘻嘻地靠过来,“阿愚最好了,我不会忘了你的好的,来,我请你吃烤香肠。”

  她站起来,朝贺崇愚伸出手,贺崇愚捶了捶被沉重的书包勒得酸痛的肩膀,没奈何地由这个祖宗牵着跑出去。

  莫凌停在一个橱窗前,里面绸缎上陈列的一只红色高跟鞋吸引了她的注意,“什么时候我也可以穿上这么一双鞋子走进教堂就好了,电视上都是这样演的呀……”她喃喃自语道。

  “在我们国家结婚不兴进教堂的,只是一大群人,摆几桌喜酒,吃过了就算结婚。”

  “胡说,你亲眼看见的?”

  “嗯,我爸爸妈妈结婚,我亲眼看到的。”

  “哈哈哈哈,又胡说,你爸妈结婚的时候,怎么可能有你?”

  莫凌笑得花枝乱颤,贺崇愚也就微笑着不去解释,她确实看到过那样一场婚礼,那年她八岁,坐在小姨的膝盖上看着妈妈嫁给了爸爸以外的男人……然后,她就改口,管陈叔叔叫爸爸。而原先的那个爸爸,已经到了一个太过遥远的城市,一想到再也无法见到他喷着黑烟的老摩托,无法触摸他硬硬的胡碴,她幼小的心里,就会生出那么一点点隐约的疼痛。不过,一切都会过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学校里有一个足球场,和所有的学校一样的足球场。但是这个足球场并不是用来踢足球的,从贺崇愚进学校,她从没看见任何人在上面奔跑——难道考进这个学校里的男孩都不喜欢踢足球吗?不是吧,他们只是有比足球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

  打从一开始这个足球场就是盖来当装饰的,学生们都忙于升学根本无暇做这种运动,没过脚踝的野草和破败欲倒的球门就是证据。

  贺崇愚总是喜欢在中午的时候去那个球场,靠在球门的框架上看书。偌大的球场只有她一人,野草亲吻着她裸露的膝盖,痒痒的,那么亲切。空旷而辽阔的天空,让她想起许多的假设。那个追逐足球的男孩的形象,似乎真的是已经渐渐淡漠了,即使她用笔写过千万次,也渐渐地,没有那么鲜明了。这时风吹起来,连同野草和她的裙边一起吹起,看着自己的黑色平底皮鞋,她怀念自己仍然穿着紫色小皮鞋的日子,一颗足球在脚边滚动的日子。

  她知道她的苏依有时候也会来这个球场,在看台上面,国旗下面,或坐或躺,脸上盖一本杂志。虚度光阴,扼杀青春整整一个下午。可是那是他的青春,没有人有权利命令他怎样度过他的青春,即使他的老师也没有。

  于是他们两个人,在一个非常大的空间里,一个看书,一个睡觉。这样的日子不多,但很重要,贺崇愚都作了记录。一个人,不需要活得太久,经历太多,这样,一些事情对他来说才是有意义的。

  自从认识了莫凌,在球场上的人就多了一个。而莫凌只是喜欢在有太阳的时候出来晒太阳,她对阴天里的足球场不感兴趣,她怕有蛇。

  几天后的一个大晴天,贺崇愚坐在球门边,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一眼看台上把书蒙在脸部睡大觉的卫嘉南——他睡着了吗?不知道。莫凌向他走去,她换了发型,头发完全放了下来,用发卷烫成了带一点点卷的波浪,穿着一件黑色的低胸蕾丝紧身衣,青涩但形状美丽的胸部,同色的裙子和高跟筒靴,露出雪白的大腿。

  她还擦了她妈妈的香水,闻香识女人,那种香水的名字叫“热恋”。

  她挡住了他的阳光,使他忍不住拿掉脸上的书,诧异地抬起眼皮。他看着莫凌,莫凌换了一条腿支撑身体的重心,她有一点儿紧张,不知道自己这身打扮会换得怎样的评价。但是她显然又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的确没有人不对这样的女孩动心,她又美丽,又妖娆,像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即使他再挑剔,也应该找不出什么瑕疵。

  她们两个都在等待他的反应。她,还有莫凌。

  卫嘉南站了起来,单手拍拍裤子上的草屑,然后上前一步,捧着莫凌的脸,他们接吻了,就在下一刻。

  她,默默地看着遥远看台上的两个人,两个契合得非常好的身影,她知道以后要注视的不再是他一个人的背影。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类,那是个女孩,不但美丽,而且还喜欢他。但愿他们都喜欢彼此……

  他们很快出双入对,女生们讨论的对象又多了一个,莫凌。她是女人中的耻辱,竟然恬不知耻地为了男人露大腿,而男生们的观点则更加奇怪,这样的女人就是缺男人,他们甚至计划在她回家的路上堵截她,教训她。说来也奇怪,自从和卫嘉南在一起,莫凌变得越来越美丽,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身材原来这么惹人想入非非。

  虽然卫嘉南和莫凌的确是孤立的,但是他们丝毫不在乎。校方通知他们的家长来办公室讨论该如何处理这事时,他们俩还趁着空隙在那条走廊上拥抱,亲吻。

  她又一次在昏暗的流金楼走廊上看见了他,和她的好朋友站在一起,依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倒是莫凌,发现了她,对她笑了笑。

  “嗨,阿愚。”

  “怎么样?”她不知道怎么问。

  “反正他们都知道了。”

  旁边的教务室传来争论声,莫凌的父亲是个十分高大而且脾气很差的木匠师傅,拍桌子的肯定是他。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那扇门看了一眼。

  “他们大概在为你们俩谁该转校而争论。”

  “她不可能让我离开,如果可以我早就不会呆在这了。”很明显卫嘉南指的是他母亲,他母亲今天穿了一件得体大方有漂亮流线型褶皱的丝绸裙子,配上珍珠项链,甚至可以出席晚宴。但是反观莫凌的父亲,一条厚重的牛仔裤上补丁重重,在这种情况下真理都有些倾斜,何况这件事根本不存在真理的问题。

  “我父亲也不会,他费了好大劲才让叔叔把我弄进来。”莫凌胸有成竹地说。

  的确,她的木匠父亲是摔门而去的,顺便揪走了他女儿。那条走廊从没这么沸腾过,莫凌骂着粗口和父亲抗衡,学生们人声鼎沸地围在周围看好戏,教务主任气得叉着腰转圈圈,惟一冷静的只有卫嘉南的母亲,“你又给我惹事,别以为还有下一次。”她说。

  “如果恋爱也算惹事的话。”卫嘉南面无表情地说。

  他母亲给了他一个耳光……

  贺崇愚吓得目瞪口呆。

  莫凌退学后的第三个礼拜天,贺崇愚到学校取自己的档案簿。最前面的图书馆正在改建中,必须从足球场绕过去。那一条小径开满了紫色的不知名的花朵,藤蔓似的缠绕在两旁的树枝上,也落下一地神秘的色彩。她走上台阶,习惯性地朝足球场的方向瞥了一眼。

  卫嘉南靠坐在生锈的球门旁,扬起一只手朝天空中扔出一只纸叠的飞机。天气不怎么好,阴阴的,像贺崇愚去海边的那天。

  她走到球架旁,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刚才所看到的一幕只不过是她无聊的幻想。风吹着没过脚踝的野草,空空的没有球网的球架,锈迹斑斑。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很快学生和老师们就会忘记这件事,也许过不了多久,卫嘉南会忘了莫凌,莫凌也一样。但是这个球门应该不会忘记,它不同于其他的球门,见惯了追逐奔跑,厮杀抢夺。它所能见证的,除了阳光风雨,就是靠在它身上,默默无声地让青春流逝的孩子,那些本该驰骋在这里的脚却任凭它荒芜;那些本该执子之手的誓言却任凭它生锈。

  在他们最美丽的年龄里,青涩被包裹,激情被封锁,欲望被埋没,等到允许自由的时刻,一颗心都苍老透了,再也燃不起半点儿火热。

  她抬头看着因为厚重的乌云,而显得紧紧压着地面的天空,它是那么伸手可及,简直就像一个高高的天花板,而四面是装了铁条的围墙。

  这学校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监牢,凡是进来的人,都是用青春交换能够抵抗一切痛楚的麻木力量。

  贺崇愚躺在草丛里,眼泪流下来,还没落到土地里就埋没入发际中,她依然是自己承接了这些眼泪,凉凉的感觉;她看着天空,心想生命难道真的就是一场这样的幻觉?城市里的水泥地,难道真的无法生长出爱的树木吗?孤单的人,难道真的注定柔弱吗?卫嘉南的储物柜里虽然没有塞满垃圾,可是一直荒芜。自从贺崇愚下定决心以后,第一个礼拜天,她借了工具箱,一大早地穿着一身运动装,翻墙跑到学校里,偷偷地拿了门房的钥匙打开教室门。把他储物柜缺少的钉子钉好。第二个礼拜天,她用爸爸给她刷墙用的蓝色油漆,把那个储物柜重新粉刷了一遍,浅浅的天蓝色,让它在一排灰色的储物柜中看起来明显得不得了。

  刷好了,再把写着卫嘉南三个字的名牌工工整整地贴上去。

  第三个礼拜天,她藏了几块木板,先在柜子里的两面竖立的壁上钉上两个长条的木块,然后再把一块量好尺寸的木板架在上面,将储物柜分割成上下两层。上面可以给他放书本,下面可以给他放衣物,这样一来就方便了很多。每个礼拜一,她都会很注意他的反应,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布置。他的储物柜突然发生变化,在他们班的学生里引起过轩然大波,可是这样的风波好像一点儿也没波及到他本人。他很自然地开始使用储物柜,就像一直在用那么自然。

  不过不到一个月,贺崇愚发现他有个不好的习惯,一旦换了衣服,钥匙必然遗落。看到他站在储物柜前摸了半天身上也一无所获的表情,让她觉得他也是个有孩子情绪的人;于是她又多配了几把钥匙放在他抽屉里,压在饭盒底下。一旦发现那里没有钥匙了,就补上一把,以免耽误他上课。

  通过日记,她发觉自己一个学期里,一共配了七把钥匙。

  她的苏依可真是个健忘的人。

  于是他没有去追究是谁粉刷了他的柜子,她则继续通过新的方式,去给予他更多更多,不管是哪一方面。

  她发现他喜欢吃荤菜,不喜欢蔬菜。学校食堂里供应的,又大多数是一荤三素,或者两荤三素。而且连鸡蛋都用来充当算荤菜,至于素菜,豆腐黄瓜也照使,好几天都不换新花样。十四岁的他个子拔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想了好几个晚上,终于从妈妈那里学会了一种可以将肉做成不会坏的咸肉冻,味道很好,又不怕坏。只要一蒸就可以像普通烧肉那么吃,不蒸也可以当成别有滋味的荤菜。她为这个发现高兴了好久,于是把做好的第一个成品迫不及待地放到他的储物柜里面去。

  在他愿意吃的为数不多的蔬菜品种里,有一种青椒,属于甜椒。用葱,蒜,酱油,糖做调味料一起煲,做出来以后颜色是暗绿,有点儿焦,青椒皮皱皱的,她看他自己带过,吃的数量颇多。在她的家乡青椒都是用来切片做配料的,像这样直接单炒她还真的没见过,回去和妈妈一说,妈妈说这里的人是有这么吃的,可是她不觉得那样有什么好吃,她还是比较喜欢地道的家乡菜。

  在贺崇愚的央求下妈妈烧了一次糖醋青椒,她一向怕辣,于是准备了大杯的凉水握在手里,怀着上断头台的决心用筷子夹了一个,闭着眼睛咬了一个青椒的小尖尖。妈妈不解地笑道:“既然怕辣何必点名要吃呢,真是……”

  可是一点儿都不辣,还有些甜,有些涩,但是完全可以接受。就连那些小小的籽也烧软了,可以轻轻地咬破,鲜浓的汁在牙齿和舌头间打滚。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种东西,啊呜一口吞掉剩余的部分,马上又夹了一个塞进嘴巴里大嚼特嚼,可是这一个不同,辣极了。她准备的一大杯凉水都不够喝,她眼泪汪汪地问妈妈:“这些青椒真的是一个品种吗?”

  妈妈说:“当然。”

  她说妈妈骗人,“那为什么有的辣,有的不辣?”

  妈妈笑她,“因为有的老,有的嫩呗,这丫头。”

  “嫩的比较不辣吗?”

  “是啊,那些烧软了的,皮皱皱的,就是还没长起来的嫩青椒;皮光滑的,硬硬的,颜色亮的,就是老青椒,会很辣。”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他碗里的青椒皮都很皱,想必是嫩的居多,嫩的不辣,又甜甜的,多汁,味道果然比较好!难怪他喜欢。贺崇愚缠着妈妈问有没有方法可以只挑选到嫩青椒。

  “那个没办法,我也挑不出来啊。”妈妈说完,回头又去忙了。

  星期天贺崇愚挽着菜篮子去菜市场,在每个青椒摊子前面停留,只挑选她认为嫩的青椒,无视小贩暗中的抗议,凑了三十来个。回家关在小厨房里,按照妈妈的方法,先把锅烧得滚热,不放油,把洗好的青椒倒下去煸炒,等到皮发皱,有一点点焦的时候捞起来,倒油,继续炒,快熟的时候,加作料盖上盖子焖一会儿。

  “怎么样?”

  妈妈说:“好吃,嗯,嫩。”

  她看着那三十来个皮皱皱的,软软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全部装入保鲜盒,汁特别多,为了怕洒出来,她特别包了两层保险纸。

  “你全部都带吗?”

  “是呀。”

  “一个人怎么吃得了那么多,留点儿给我们当菜啊。”

  “明天我再炒好了。”她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裹好保鲜膜放进手提袋里面。

  “这丫头,学会跟我们玩小心眼儿了。”

  妈妈说着,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她笑了起来,她是会玩小心眼儿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小心眼儿。她有多少秘密,全都记录在那本簿子里,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

  第二天带着那一盒子的糖醋青椒她早早地到学校,然后剥掉保鲜膜把它放进他的柜子里面。锁上门以后,她又去检查了一下他抽屉里的备用钥匙,嗯,非常好,还在。

  中午的时候她看见他在吃那盒青椒,一个都没有扔掉,吃得干干净净。他还真是爱吃这个东西啊。贺崇愚笑了,端着自己的饭菜从他身边走过,坐在离他不近不远的一个角落里开始吃掉自己的鸡蛋豆腐。

  十四岁的男生们开始变声,教室里时常响起公鸭般的声音,比如上课上到一半,老师提问,一个男生站起来,义正词严地正说到高潮,忽然嘎叽一个降调,把下面坐着的同学们笑得不得了。

  贺崇愚一边笑,一边茫然地想起她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听过他这个时期的声音,他总是抿紧了唇,无论对谁,不是吗?!

  她好想听听他说话的声音,就是那种最最自然的,毫不掩饰的声音。

  一旦兴起某个念头,似乎就很难压制下去。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让他说话,并且得到他的声音。恰好这个时候学校里一部分人为了学习外语,开始使用随身听或复读机,一个可以录下声音,一个可以四十秒反复播放,贺崇愚再次得到了启示。

  她从已经是高中生的表姐那里借了小采访机,答应好她一个礼拜后归还。塞进磁带后,她开始想问题并模拟表演。

  “对不起,可以借一下你的笔记看吗?”

  不好,他肯定会觉得她是故意为难,因为有目共睹,他从来不记笔记。

  “对不起,我有一道题不会做,能借你的作业看看吗?”

  这样也不行,干吗别的那么多尖子生不问,偏来问他?

  贺崇愚设想了几个问题,都被自己在下一秒钟否决掉,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妥,她一边背单词,一边不时地幻想第二天可能发生的情景,连妈妈推门进来都浑然不觉。

  “你们快开校运会了吧?我们学校都开过了。”

  妈妈是另一所学校的老师,贺崇愚忽然想了起来。

  对了,可以要他报名参加校运会运动项目。

  贺崇愚乐得蹦起来,把妈妈吓了好大一跳。

  “这丫头,是怎么了?”

  “没什么,要开校运会了,我高兴,嘿嘿。”

  贺崇愚亲亲妈妈,第二天跑到体育组去借了报名表来,挨着个来问同学。

  “你报个什么吧,长跑好不好?”

  她一个个地问下来,不时偷瞟两眼角落里的他,他没什么反应,依然埋头看自己的书。

  终于把这一组的人都问光了,只剩下了他。她走到他的桌子前,拿着报名表忐忑不安地站定,手伸到裙子口袋里按下录音键,然后试探地问了句:“打扰一下……”

  他顿了两秒,抬起头来直视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什么表情。

  “你可以在校运会上报几个项目吗?”

  他的目光落到她拿着的报名表上,于是无言地伸出手,要那张报名表看。

  原以为他会说“可以”,或者“那,我试试吧”之类的话的贺崇愚,只好赶紧递过表格,心里有那么一丝失望。

  他拿了一支笔,在手指间熟练地转着,笔尖和笔头不时敲击着桌子,发出“嘣嘣”的闷响声音,最后,他捏着笔,在“铅球”上画了一个勾,写上一个名字,然后就还给了她。

  自始至终,他还是紧抿着嘴巴,一句话都没说。

  她慢慢地拿回表格,看着他低下去的头和后颈窝,浅浅的发根,忽然有很多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在家里,她反复地放着那四十秒的录音,除了她的两句“打扰一下”,“你可以在校运会上报几个项目吗?”就是那单调的,重复的“嘣嘣”的闷响,仿佛这就是他的语言,与人交流的惟一方式。

  他为什么连话都不愿意说一句,哪怕是一个单字的发音……她做了这么多,看了他这么久,不要说一句完整的话,就连一个字,一个发音都听不到。

  眼泪流下来,咸咸的,凉凉的,没等落到地面,她又一次承接了所有的委屈。

  擦掉腮上的眼泪,她取掉耳机,算了,至少有这“嘣嘣”的声……就当这是他说的话吧,也许,这比真的听他说话要好得多,她可不想听见课堂上那样的公鸭嗓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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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流年

  题记:

  贺崇愚又笑了,是非常会心的那种笑。她回过头去继续看小说,身后十分安静,好像没有人存在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回过头,看到他果然睡着了,呼吸十分均匀,手臂弯曲挡在脸上,遮住眼睛,一条腿弯曲,另一条腿翘在那条上面,十分嬉皮的睡姿。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在他们俩共处的画面里,总是有阳光。细腻的阳光,轻轻柔柔地吻着这个少年和总是凝望他的少女,小心地收敛起强烈得足以灼伤人皮肤的热度。

  贺崇愚把书轻轻地盖在他的脸上,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悄悄站起来,揉揉发麻的腿脚。

  曾经有一个上午,十五岁的她是那么专注地蹲在十五岁的他的身边,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观察过他……

  到了第三年,他们又面临着一次升学。联考之后,学生会向学校发起了一个提案,邀请一些家长来和学生们一同参加联谊会,算是紧张之余的放松。学校同意之后,列出了惟一的一个条件——由学校方面来决定家长代表的人选。

  联考的试卷正在紧张的批阅中,每个人都很关心自己的名次,于是这段时间频繁出入阅卷室,帮助老师审批试卷的学生就成了炙手可热的明星,每回午自修一结束回到教室里,总是被打听消息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幸运的是贺崇愚也是被围的人之一,之所以说她幸运是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的成绩单,糟糕透顶,自从三年级以来她的总分就没有进入过前十名,除了一些单科得到比较前的名次。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大概对她很不满意,但是一直压抑。直到她爆出一个大冷门——把数学考成刚刚及格的分数,老师终于忍不住了。

  她知道一场谈话无可避免,但是不清楚用什么形式。老师应该看出她心不在焉,也明白任何形式的谈话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联谊会的前一天,学校已经和所有被邀请的家长通过电话,确定了出席名单。每个班里都有两到三名学生的父亲或者母亲被邀,自然那些学生就成为荣誉的焦点。

  班主任也有所动作,她为家长们准备了一份礼物。

  自修课上,她给每个人发下一张白纸,“现在我们做个画图的游戏。”她说,大家都很兴奋,因为打从幼稚园出来就没怎么玩过画图,说不定水平都降低到幼稚园以下去了,还不如婴幼儿。“用我教你们的函数坐标画这样一副画。”班主任在黑板上一边示范着,一边解说。

  “横坐标代表你们入学三年以来联考的次数,以一厘米为单位。半年考两次,三年十二次。”

  学生们画了十二个单位的横坐标。

  “而纵坐标代表你们每回联考的名次,我们有三十六人,以两毫米为一个单位。”

  学生们画了七十二个小格。

  贺崇愚已经知道了她要干什么,停下笔盯着桌面发呆,班主任的话仍响在她的耳边:“现在我来按照学号报出你们每个人、每回联考总分的名次,你们记下来后,将点标在相应的坐标上。”

  她开始报第一个,某某,16、25、21、17……

  贺崇愚虽然低着头,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周围每个人的表情,他们兴奋而紧张,手里的笔沉甸甸的,却飞快地记录着,然后迫不及待地在那个机械的坐标轴上寻找自己三年来的位置。有人沮丧有人乐不可支,班主任很快报到了她的名次:“贺崇愚,”她的声音顿了顿,而贺崇愚知道她在往这边看,“12、21、34、24、42……”

  她的笔条件反射地记录,她都有些愤怒地看着它们。

  她还听见周围的人惊讶地瞪着眼睛。

  “然后你们可以把这些点连起来,看看你们的走势是进步,还是退步,抑或原地不动。画完以后交给我。”班主任说完,就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教室,贺崇愚旁边的一个家伙开始忙不迭地“复制”自己的那张表,以留下一份存根。

  “嘿,我的是个等边三角形!多么巧!”一个家伙兴奋地叫道。

  “你怎么说也算是进步了啊,看看我的,尾巴朝下栽,哎!”一个家伙安慰另一个家伙。

  忽然有人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汉哭得稀里哗啦,“只有前十名的人才能继续留在这里念高中,一切都完了……”

  她捂着耳朵,还是盯着桌面。她还没有把那些点连起来,但是她知道它们必然是一条下垂的曲线。

  “让我看看你的。”一个家伙拿走她桌上的纸,“搞什么呀还没连,我帮你连起来。”

  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刷”地一下夺了回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用脚踩住。

  那个家伙嗤笑一声,转身又去拿别人的。

  “全部交给我!”班长拉开嗓子吼道。

  ……

  放学以后她朝足球场走去,靠着球框坐在黄昏的太阳光里,也不知道是在缅怀着什么逝去的东西——她好像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什么,不是吗。她打开书包,拿出那份《月亮宝石》,细细地翻看着。已经很久没有重温过的东西,再看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每个字好像都在嘲笑她,这不过是个连童话都算不上的东西而已。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都在控诉着那个世界的黑暗,而你的文字又能说明什么?

  是啊……她想自己也许会像那个女孩,用一根根小小的火柴,一个个小小的方块字,去实现心中的希望,去描绘心底的思念。人们都同情她,可是她,终究还是幸福的吧。

  她打开书包把小说放入,然后起身向校门外走去。

  联谊会过去后,在挂满了装饰物的教室里,学生们继续经历新的模拟考试。但是同时另一件事情也刻不容缓,各大学校周围文具店里所卖的毕业纪念簿开始大批量地进货,仍然导致供不应求。就算再怎么苛刻的学校,再怎么紧张的生活也好,三年过去了,需要留下一个纪念总是无可厚非的吧。

  就算不是为了纪念青春,纪念回忆总可以吧。

  一天第三节课下了的时候,任课老师刚刚走出教室,班主任忽然走了进来,大声地说:“所有的人都不要出去,坐下来,把书包放在桌子上面。”

  大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老师很严肃的样子,都乖乖地通通坐好。

  班主任说:“现在学习紧张成这个样子,你们还搞什么签名留念,上课的老师反映说,一下课本子满天飞,上课都收不回来,影响听课情绪不说,你们还要不要毕业?”

  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贺崇愚旁边那个机灵的女生,偷偷地拿出一卷透明胶带,轻轻地撕了几条,把纪念簿贴到了桌子底下。

  班主任继续说:“要留纪念,毕业以后我专门抽一天时间让你们写,到我家里去写,我请客吃饭。现在忙,忙什么,以后都不要见面啦?我现在报名字,报到名字的人把书包拿上来给我检查,我看到底有多少人在搞这个东西——太不像话了。”

  机灵女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心地坐好。

  贺崇愚刚抬起头,就对上班主任的目光。

  “贺崇愚,把你的书包拿上来。”

  班主任淡淡地说。

  她愣了愣,不敢相信第一个中招的居然会是自己。

  她确实没有那种纪念册,因为她不知道谁值得她记住和想念。值得她记住的人,连话都不肯说,何况是写上自己的星座,爱好,偶像,生日,血型,赠言……

  可是书包里有那篇小说……她还没有来得及拿出来。

  “来来来,不要磨蹭,快点儿拿上来。”班主任用指关节敲着讲台桌面催促着说。

  她把书包交了上去,班主任慢条斯理地从大口袋翻到小口袋,她站在一边,低着头等待结果。

  班主任翻到了那本文件夹,随便翻看了下,见是不属于应该出现在学校学习范围内的东西,但也不是她目标中的留言纪念册,犹豫了一下还是塞了回去,对其他睁大眼睛的学生宣布说:“确实没有发现,好了,下一个。”

  其他人松了一口气,她也松了一口气。

  拎起书包,她往回走,无意中看了一眼他的方向,他没有低头,也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窗外,遮住额头的刘海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色泽。她头一次发现,他的下颌是那么尖细,鼻梁是那么挺直。从讲台到座位那么短短的一段距离,她走了如此漫长的时间,直到第二个被检查过的人越过她的肩膀,她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收回了目光,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在她坐下来的时候,那熟悉的“得得得”的转笔声音又响了起来……她竖尖耳朵听着,觉得这样单调的声音又何尝不是他一种安慰人的方式。

  但是她没有想到那本小说又一次牵惹出风波。

  !$@$#%%@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收拾书包的她被一个同学叫去办公室。忐忑不安地走到流金楼,她一边想着会发生的事,一边推开门。使她惊讶的是她的妈妈也在,而且坐在班主任老师的对面。

  她坐下后,目光无意中扫到放在她面前的那个文件夹,封面是非常熟悉的棕色。今天忘记收拾书包了,她下意识地摸向身侧,可是空空如也的腰上提醒她,书包在教室里面。班主任平静地看着她,指着那本东西说:“这个是什么时候写的?”

  “是……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她分明没有说谎,但是班主任和妈妈都不相信,“小学?”

  班主任拿过去看,先用质疑的口吻说:“这怎么可能是小学写的?”然后又用坚定的口吻说,“绝对不可能。”

  妈妈也说:“如果是你小学写的,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小学的时候哪有空写这个,还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她只好不说话,心里默默地想着,是不是大人一旦发觉无法掌握自己的小孩,就会产生这样惊慌的反应?

  “现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你怎么还有空分心出来写这样的东西?”班主任说,“就算是你小学时写的好了,那时候就对男女之事那么清楚啦,里面有些地方我看得都有一点儿害臊。”

  她不相信,班主任是有孩子的,这样的女人,不正是旺盛地制造着爱情的年龄吗?

  班主任继续对她妈妈说:“贺崇愚是个很害羞的女孩,总是不怎么讲话,恐怕就是消失一个礼拜,班里可能都没人会注意到。”

  妈妈说:“我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她平时一个人在书房里,我们都以为她在看书做功课……”

  “现在十四五岁的女孩,是一个青春期,会特别叛逆,什么早恋啦,胡思乱想啦,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啦,做父母的要特别注意观察她们的举动。”

  “她一直很乖,我们也没有往那些方面想,不过最近我也发现她有很多心事,不跟我们说……”

  走出办公室后,她没有和妈妈一起回家,坚持说还要打扫卫生。妈妈没说什么就先走了,她一个人则在足球场一直坐到六点半。

  隔天她就逃学了,那天正好公布数学成绩,她的卷子放在空空的桌子上面,鲜红的笔在成绩那一栏写着“56”。同一时间,她爬上了高高的城墙,埋葬了那里一只死去的小猫,虽然她不知道它为何会死在这里,这个城墙,又高又冷,连一点儿挡风的地方都没有,为什么它会跑到这里来呢?

  而她,贺崇愚,她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这城墙,并不是这个城市里最高的地方,当然更不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在这里五十层以上的建筑,少说也有三十座,她趴在古老的石砖上,任凭风将她吹得摇摇欲坠。想起昨天的社会课上,说有一个青年男子从“银百”顶层跳了下来,砸在美食广场正中央,吓得在那里悠闲用餐的有钱人四散逃窜。她听老师这么说的时候,很奇怪的是,她觉得好笑。

  她说:“这个人根本不是有心想寻死,他一定是站在顶层,看着下面的人,吃着生猛海鲜喝着人头马XO,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地跳了下来,他跳了一半才想起来,自己这么做是会死的,可是他转念一想,我吃不成你们也别吃!于是就‘砰’的一声,发生了报纸上报导的那种事。”

  “你居然笑得出来,你这人的脑子是用什么做的?”一边的班长奇怪万分地看着她说道。

  贺崇愚耸耸肩:“早死早投胎,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看着灰色的天空,城墙上的风好大,寂寞的青草,在她手边肆意地生长着,这里是它们惟一的乐园,不管是城市的哪一个角落,都是造出来的极乐世界,它们所面对的只有被铲除的命运,她不明白,同样是植物,为什么人类是如此的不公平,赐予它们温室和野外不同的待遇?

  贺崇愚俯下身,闻了闻这些青草,那只死去的猫,墓前同样长着这种青翠欲滴的植物,繁茂一片。她情不自禁地对它说:“但愿我死后,可以像你一样地被野草包围,而不是躺在冰冷的水泥包里。”

  下了城墙后,她就回了家,妈妈拿着话筒看着她进了门,吃惊得不得了,“你去哪里鬼混了?老师和同学都从学校赶回来找你了。”

  好奇怪,她不去学校,顶多是被当做生病了,为什么大家要找她呢?

  后来才知道,是班长看她没去,火急火燎地去老师办公室,说:“老师,贺崇愚可能会出事,因为昨天放学时,她曾经说过一些奇怪的话,说什么男人跳楼,还笑了笑。”

  老师吓得面无人色,连忙往章家打电话,家里人也是一头雾水,说她准时出的门,这样一来更是炸了锅。据班长仔细回忆说,贺崇愚的确讲过一个男人跳楼,还说了早死早超生的话,班长那个家伙无意识中的添油加醋令全校师生轰动,满大街地找一个叫做贺崇愚的人,虽然他们连她长什么样都一无所知,却还是卖命地跑着,上演着一幕似乎很感人的同学友谊剧。

  得知她平安回到家中一根毛发未少,学生们似乎有点儿失望。班主任留下来对她苦口婆心地进行教育,说人生可以有很多的路,考不上好的大学并不意味着失去一切,无论如何都不要选择死这样懦弱的路……她感到可笑极了,她什么时候想过死亡?她又凭什么就一定考不上好大学?

  好不容易赶走了班主任,她趴在窗口看着黑下来的世界,妈妈推门进来,犹豫了一下把那文件夹还给了她。

  “告诉妈妈,你真的有喜欢的人吗,他是谁?”

  母亲的直觉真是敏锐得令人无可挑剔,可是贺崇愚礼貌地笑了一下。

  “不,没有的,妈妈,我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那么这个是什么?”

  妈妈手里拿着一个WALKMAN,那正是贺崇愚每晚都听的那卷带子,短得就只有几句话。她看了妈妈一眼,“啊,那个听的卡带呀。”

  “那开头的几句话呢?”

  她故意板起脸,“里面有男生说话吗?”

  妈妈沉默了一下,忽然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

  “早点儿睡,别忘了喝牛奶。”

  不知道妈妈发觉没有,可是,他对她来说不就是一个虚幻的人吗,苏依,她的苏依,或许根本不存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是她的月亮宝石……谁也不是!

  贺崇愚跟在班主任身后,踏上流金楼的二层。那里有一块醒目的牌子:青春期心理咨询课。

  “就是这里。”班主任说,“进去吧,我打过招呼了。”

  她把手放在这个梳着两个整齐的麻花辫、干净整洁的女学生肩上,语重心长地说:“这个时候出现心理问题是很正常的,只要及时纠正就来得及。”

  贺崇愚走进了那间屋子。

  人,常常要为自己的快乐和失落找个理由。后来她知道,心理学上管那个叫做归因行为,归因的意义,是为了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一样,有的放矢地解决问题,可是至今她仍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也不能为自己任性的行为找到任何合理的理由。

  那屋子里的心理医生说:“你这可以算是一种报复性心理反弹麻痹症,就是说小时候被忽略得太多,长大后才会做一些歇斯底里令人费解的行为来引起别人的注意。”

  贺崇愚不大明白,她做了什么歇斯底里令人费解的事情了?又怎么引起别人的注意了?班主任对医生的话点头,大概他们是指自己让学校大部分人出动找自己的事吧?可是那不关她的事啊!她又没有叫他们出来找。而且她只是找个地方散散心,这也不可以吗?

  走出青春期心理咨询课教室,下楼的时候,贺崇愚看到走廊另一头的出口处,依然洒满了昔日的阳光。她穿过长长的阴暗的走廊来到那片阳光下,大概因为这里靠近教职工材料领取室,所以地上有一些零散的粉笔头,又有一个花坛,里头有些石子。她撩起裙摆蹲下来,捡起粉笔画了几个框框,又捡了些石头,玩起当日看到他玩的游戏……太阳晒得肩头有些发烫,可是她的心里还是冷冰冰的。

  那一刻,贺崇愚总算做了她人生的第一次归因行为,她之所以感觉不到温度,乃是因为她的心太冰冷,她的眼泪早在那次莫凌被迫转学的时候就都被冰冻起来,在心底的最深处等待永远不可能融化的那一天的到来。

  勉骅的百年校庆到来了,这可马虎不得。演出那天,由于阳光不错,所以地点就定在大操场上,全校三千傻冒,搬着靠背的凳子从班里拖到操场上。那凳子足足有百十斤重,老师说全部让男生搬,女生去派发零食。那样的凳子,两个身强力壮的男生才能搬动一张,加上女生的凳子男生就得来回跑两趟,这还不算,完了还要搬回来加上打扫卫生。

  可是老师并没有指定是哪个男生帮哪个女生搬,所以人缘好的女生,自然有很多男生帮忙搬,而人缘一般甚至可以说是人缘不好的,比如贺崇愚,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实际,要等闲下来的男生来帮忙,说不定演出都已经开始半天了。

  她弓着腰,抓着凳子的腿朝楼梯拖着,忽然一个人影挡住了眼前的光,她抬起头来,卫嘉南把外套搭在椅子背上,按着椅子的另一边对她说:“站到上面来。”

  他的声音已经不是几年前那清清亮亮的童声了,而是变得有点儿低,有点儿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声期的关系,还有点儿沙,有点儿哑。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抿紧了唇,等她挪位置出来。

  一段楼梯,贺崇愚在上,卫嘉南在下,凳子的重量几乎都倾向他那边,她过意不去,可是又不能违背地心引力的规律,多分担一些重量。

  拖到大操场上后,只见一向空旷的足球场破天荒第一次如此热闹非凡。卫嘉南把贺崇愚的凳子搬到了温倩旁边,“这不是贺崇愚同学吗。”温倩笑眯眯地说,“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才女。”

  她奇怪自己竟也学会了客套,卫嘉南从温倩手里接过来一瓶矿泉水,灌着。温倩看了他一眼,然后对她说:“哪里,我怎么会是才女,我记得你小学五年级就能写出来十万字的小说,要说才女,你才是呢。”

  客客气气地说话的两个人以及猛灌水的卫嘉南都忘了一件事,就是但凡大型活动,一旦确定了位置就赶紧坐下别站着,以免节外生枝。就在他们你来我往的时候,闲得身上长蛆的老师看见了鹤立鸡群的三个人,嚷嚷着说:“有了有了,喂,你们两个女生,还有那个男生,过来帮忙搬一下主席台的椅子,布置布置。”

  贺崇愚一直不明白,既然是自己坐,为什么不能自己搬,看这些老师四肢强健又不缺胳膊断腿的,指挥的时候却分外勤快。

  他们三个人很有默契地彼此对看了一眼,然后同时“扑通”一声,坐进了茫茫人海中,装死。

  这时贺崇愚看见了他的眼睛,她感到一片火热。初秋的阳光还是很晒人,在她和他之间有条阳光的分界线,他坐在阳光下,而贺崇愚,坐在阴凉中。其实她屁股底下这张凳子才是他的座位,她本该和他换过来的……贺崇愚看着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像一个俗世中的人类,身上伪装的壳慢慢的剥落,变成笼罩着一层光环的天使……阳光灼痛了她的眼,她赶紧低下头揉着眼睛和太阳穴,昏眩的感觉,还有湿润的泪水慢慢滑过手指。

  中午的时候去图书馆的人特别多,但是去那里的人都是冲着舒适的位置和宽敞的环境。吹着冷气做额外部分的功课,或者戴着耳塞背英语单词,很少有人会去拿书架上面的书看。那天贺崇愚忽然心血来潮,站到一个柜子边去,看看有没有自己想看的书。书柜这边要比座位那边宽敞得太多了,她随便走着,忽然看到架子顶端有一本蓝色封面的小说,似乎是现在比较流行的通俗版本。她掂起脚尖,想看看那种伊甸园式的爱情,可是却够不到。

  她犹豫地看了一眼十几米外的人群,他们都在安静地低头看书,没有谁注意到她。于是贺崇愚再掂起脚尖,开始跳。

  她再一次起跳的时候,另一双脚也跳了起来,她的手正要伸向那本蓝色封面的小说的时候,另一只手越过了她的手,抓住了那本书。

  然后“嗵嗵”两声,两双鞋子同时落回地面。

  “是这个吗?”

  他拿着书,一个半转身,把名字正对着她递过去。

  “是……谢谢。”

  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贺崇愚下意识地朝那边的人群看去,果然,她看到了温倩,面前放着一堆参考资料,耳朵里还塞着耳机。

  “不客气。”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贺崇愚忽然睁大眼睛,他又穿上了白衬衫,黑裤子!虽然头发长了点儿,可是还能看清楚硬挺的衬衣领子和浅茶色的发根。

  她捧着那本小说对着那个背影笑了一下,温倩正好抬起头来,以为她那个笑是对着她的,于是也对她笑了一下。

  贺崇愚回到座位打开那本小说,故事背景是设在校园里的,那个女主角一出场就很疯狂地满学校叫嚣,“XXX你给我死出来啦!”

  贺崇愚很感兴趣地皱起眉头,没有办法想象这样的女孩子在他们学校里会是个什么光景,一定是进办公室进习惯了吧。

  换言之,要是她在学校里面,疯叫一声:“卫嘉南你给我死出来啦!”引起的效果一定是爆炸性的,搞不好那个班主任,会就这么给她炸晕过去也说不定。

  她合上封面朝他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在心里默默地念:卫嘉南,卫嘉南,卫嘉南。

  念的时候脑子里幻想着他可能会有的反应,错愕?惊讶?哑然?

  贺崇愚笑了笑,低头继续往下看。

  她花了一个中午看完了它,只觉得很奇怪,原来爱情也可以这样子谈吗?这种爱情和格林童话好像不大一样,主角不是生活在城堡或者山林里,也没有魔咒和巫女;但是却使人觉得主角就是王子、公主或者灰姑娘,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他们在一起面对以后的生活,并且继续嬉笑怒骂地过寻常的日子。

  不需要善良,不需要听话,不需要出人头地,不需要彬彬有礼……什么样的女孩都有人爱。什么样的爱情都有人看。贺崇愚咬着手指头看完了这本书,把它放在柜子的下面,她有点儿希望它不要被束之高阁,有点儿希望更多的女孩能够看到。

  好像从那以后,她就有点儿轻微的变化,虽然还是默默无闻,还是孤单一人,但是她总觉得有个人在陪着她。她的苏依,总有一天会像童话里的王子,或者那本小说里的男孩,排除千辛万苦,走到她的身边来。

  其实班里面有很多女孩都看过那本书,单是看那书的新旧程度就可以发现,它几乎是这学校图书馆里被翻得最频繁的书之一。可是它总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等待它的下一个读者,也总有许多女孩莫名其妙地被吸引到它面前来,偷偷地拿来看。

  想当然,连毕业纪念册都不被允许的学校里,怎么会公然让她们看这样的小说呢。

  班主任又再度兴师问罪,拿贺崇愚开第一刀。

  贺崇愚只好又把书包送上去,让她查个够。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有上梁绳,我有过墙梯……女孩子们不是笨蛋,个个都藏掖得很好。一无所获的班主任展开了一次班级会议,并未提及大家敏感的小说话题,而是拐了个弯,从贺崇愚的那本小说《月亮宝石》开始说,一直一直说到最近班级里面的不正学风。

  班主任只是把私底下和贺崇愚说过的话再公开地说一遍,并苦口婆心地告诉她们:“你们现在恋爱实在太早了,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情的年纪,爱了又如何,能有什么好的结果吗……”

  贺崇愚听着这些话,反反复复在心里想,可是爱是阻挡不了的。恋爱也不是为了能有好结果,它只是一次经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有资格说它是什么滋味。

  班主任的提名反而让贺崇愚变成了名人,又有一群女孩,偷偷地私底下问她借《月亮宝石》看,然后……一鸣惊人。

  “我觉得你可以去投稿哎。”

  “是啊,好像和我们看的那些小说的水平,也差不到哪里去,修改一下,或许能中哦。”

  她受宠若惊,但是也欣喜若狂。再次看那篇东西,心里充满了甜蜜。

  几天后,一个女孩用很疑惑的眼神看着她,问道:“阿愚,有人说你的小说是抄袭的,她看过这样的故事,是真的吗?”

  “啊?”她傻了一下,先前几个看过这篇文章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围了过来,点着头,“是啊,我们也听说了,那个人很坚决地说她早就看过这个故事写成书发表了呢。”

  “是谁,是谁说的?”

  贺崇愚怒火冲天,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用那么高的声调说话,可是说这种话的那个人,他有证据吗,她不相信自己一心一意写出来的东西会有哪个家伙能够写出雷同的来,就算有,那抄袭的也是他,不是自己!

  女孩子被吓了一跳,“不要这么生气,我们只是问问而已。”

  说着就作鸟兽散,把她一个人撂在那里气得发抖。

  放学后她跑到市里的图书馆去,找叫做《月亮宝石》的书,无果;又跑到书店去,还是没找到,有个站在柜台那边付款的中年男子说:“好像威尔斯·柯林斯写过一本《月亮宝石》,你说的是那个吗,小姑娘?”

  贺崇愚吃了一惊,真的有人写过了?可她还是怀着一线希望问:“是啊,请问,哪里有卖?”

  男子指点了地方,她在一个书架上看到了威尔斯·柯林斯的那本侦探小说,把所有的钱掏出来买了这本书后,她拎着书包边走边看。

  虽然威尔斯·柯林斯的《月亮宝石》和她贺崇愚的《月亮宝石》有完全不同的故事内容,可是她还是被吸引住了,义无返顾地看下去,深深沉浸在那些荡气回肠的情节里面,把白天受的委屈忘了个干干净净。一夜读过来,没有看完,她不尽兴地带到学校去,想趁中午的时候把它看完。

  上思想课的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满脑子都是中断的那个地方,下面到底怎么样了?她看看老师,忍不住把手伸进挂在椅子背上的书包里,抽出那本书来看。

  她看得太入神,头都要埋到书里去了,完全没注意到导师满脸喷火地站在她身边。

  “贺崇愚,如果不想听的话,去图书馆看比较好,那里很清闲。”

  虽然导师极力地克制,但是话中的火药味还是很明显,她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导师皱得可以夹死苍蝇的眉头,贺崇愚忽然觉得导师这个样子很好玩。她也不想说什么了——现在没有什么能够比看完这本书更加重要。夹起她的《月亮宝石》,她连书包都没带就走了出去,出了教室之后她听见身后的导师说:“你们年轻没错,可是人生就这样浪费了,值得吗……”

  图书馆里也全都是些只会读书的米虫,去那里还不如回家。可是她一贯呆的足球场也不可以去,因为那里正对着班主任办公室的窗子!贺崇愚径自来到花园里,那里有个池塘,因为疏于管理臭气熏天,里面全都是些塑料便当盒和食品包装袋,池水发绿,就算色胆包天的男生向女生约会都没人挑这儿。

  她在池塘边坐着,晃悠着两条悬空的腿,看着她的侦探推理小说,周围是一堆垃圾袋。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立刻把眼光从书上挪开,但是没有抬头看来人是谁。

  她只是看着倒映在身边池塘中的那个影子,颀长,高挑,那个影子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问道:“你不是要跳下去,对吧?”

  贺崇愚从唇角边拧出个笑纹来,心想这声音的主人真有意思,她要跳河,不选长江尼罗河,好歹也会找个稍微深点儿的吧,这臭水潭,跳下去齐腰深,死不了不说,还遗臭万年。

  影子走到她旁边坐下来,蓝色牛仔裤包裹的腿晃悠晃悠的。

  “你也被赶出来了?”贺崇愚好笑地问他,卫嘉南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很简洁地回答:“我睡到一半。”

  贺崇愚笑了,继续看她的侦探小说。

  然后她听到身边的人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贺崇愚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到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准备睡觉。

  “你不会去保健室吗?”她忍不住问道。

  “那里麻烦死了,还要填单子。你看书怎么不去图书馆?还不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足球场的看台呢?”她记得他一贯都是在那里睡的,脸上盖本什么书。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里好像正对着班主任办公室的窗子吧!”

  贺崇愚又笑了,是非常会心的那种笑。她回过头去继续看小说,身后十分安静,好像没有人存在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回头,看到他果然睡着了,呼吸十分均匀,手臂弯曲挡在脸上,遮住眼睛,一条腿弯曲,另一条腿翘在那条上面,十分嬉皮的睡姿。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在他们俩共处的画面里,总是有阳光。细腻的阳光,轻轻柔柔地吻着这个少年和总是凝望他的少女,小心地收敛起强烈得足以灼伤人皮肤的热度。

  贺崇愚把书轻轻地盖在他的脸上,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悄悄地站起来,揉揉发麻的腿脚。

  曾经有一个上午,十五岁的她是那么专注地蹲在十五岁的他的身边,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观察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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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年、转折年

  题记: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地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在眼底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的怀里
  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你是爱我的
  你爱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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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地去爱你
  深深地去爱你
  ……

  ——《矜持》  

  竟然会有如此吻合她心境的歌曲,这世界上如同她这样的女孩肯定不是她单独一人。在夜里戴着耳机,听流水般的音乐覆盖了夜色,温暖的感觉包围着她的全身。

  她设想了很多次,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这个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女孩,是那么熟悉和似曾相识。如果一个男孩觉得那女孩美丽,她的美丽就只为他一人存在……

  升高中的考试过去后,贺崇愚在等待中盼来了杏智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报到的第一天,她有些忐忑不安,因为虽然她偷看到卫嘉南报考的高中就是这一所,但是她不知道他考上了没有。

  所以当他又一次出现在她视线里时,她高兴得差点儿喊出声来。

  这一次是,他在楼下的花坛边,而贺崇愚在楼上的走廊里。他并没有看见她,而她却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他。

  杏智高中的分班理由是,将考入的学生按照录取分数依次排名,分别编入一、二、三、四班。也就是说,一班是最优秀的学生,二班次之,以此类推。

  不过这并不代表一班的成员就可以在一班里呆三年,每次联考之后这个名次都会刷新,被淘汰者去二班,甚至三班,同样出类拔萃的后来居上者,可以往上升,进入一班。

  报到那天,贺崇愚和卫嘉南都在一班。

  杏智不属于勉骅那种性质的高级公立中学,它是私立的,以培养学生的特长为主。也就是说,勉骅要的是考试机器,而杏智要的是有专长的学生。

  所以比起勉骅来,贺崇愚忍不住有点儿喜欢这所学校了。

  但是这里的生活节奏却比勉骅还要紧凑,因为学校地点是在城市的西郊,所以学生全部都要住校,每天六点半起床,才能去食堂吃到热腾腾的早餐,迟了就要饿一上午肚子。夏天还好,喝喝凉粥挺舒服,可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天里,那个滋味就不是人受得了的啦。

  学生公寓是四个人一个房间,四张床头挨头脚挨脚地沿着两面墙壁放置成一个长长的“弓”形,四张桌子则并排放在剩下的那面墙边,至于空出来的那面墙壁,就用来放一个大书柜。

  搬进来的第一天,贺崇愚和同房的其他三个女孩子做了自我介绍,个子高高的那个说:“我叫古双雨,天蝎座,喜欢记仇,B型血。”个子矮矮的那个女孩笑嘻嘻地说:“我是舒雯,摩羯座,喜欢钱,立志做金融家。”最后那个女孩做着扩胸运动说:“我是杜晴,双子座,喜欢篮球和钢琴。”

  贺崇愚指指自己,耸了下肩膀说:“贺崇愚,水瓶座,喜欢……喜欢写作。”

  “水瓶座的人很古灵精怪哎。”杜晴说,“我遇到过的水瓶座,都喜欢耍人,把我耍得团团转的,讨厌死了!”

  古双雨哼了一声,拿起梳子说:“而且还喜欢装可爱!让人没有防备心理,就像你现在这样子。”

  舒雯眨巴着眼睛说:“哎,真的吗?阿愚是古灵精怪的那种人?我实在看不出来哎!”

  贺崇愚不晓得怎么搞得,脾气一下子就被她们给搞没了,“我本来就不是啊。”

  “骗人!”

  其他两个异口同声地说。

  她没辙地塌下肩膀,随便她们怎么说吧,反正她是……没办法,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的了。

  舒雯哼着歌,把自己的书一本本地往书柜上放,忽然大吼一声:“我爱帅哥,我爱美男子!所有和美男子过不去的人就是和我过不去!”

  其他三个人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过去,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本少女漫画,义愤填膺的样子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她的钱似的。

  杜晴哈哈大笑,说:“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我是很懂得怜香惜玉的噢,成立美男子护卫团算我一个。”

  古双雨哼了一声说:“一群疯子,不要吵我看小说。”

  贺崇愚往她手里的书看了一眼,见是自己在图书馆里看的那种,班主任搜过的类型,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这个……可以在学校里正大光明地看吗?”

  古双雨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奇怪地说:“为什么不可以?今天我还看见我们伟大的班主任抱着看得很起劲呢!”

  “可是,难道不会影响学习?”她有些困惑。

  古双雨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

  “你哪根筋不对啦,这是调剂,和学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教唆我们去放火杀人的犯罪指南,也不是误导我们裸奔朝人妖看齐的武功秘籍,为什么不可以看?”古双雨那个“为什么”,说得理直气壮。舒雯马上过来附和:“对啊对啊,双雨,那个里面有美男子吗?”

  古双雨哈哈一笑,“别的没有,就是有美男子!”

  “那么,有钱吗?”

  “别的没有,就是有钱!”

  舒雯马上大叫道:“我爱这本书!快借给我看看吧!”

  杜晴也来凑热闹,拿着小熊杯子问:“美男子有个性吗?”

  “美男子没别的,就是有个性!”

  “哈哈哈哈,”杜晴也捧着杯子乱蹦乱跳说,“这真是让人爽到极点的书!”

  贺崇愚看着她们兴致勃勃的样子,忍不住问了古双雨一句:“那,有恋爱吗?”

  古双雨依旧很有技巧性地回答说:“不但有,而且还爱得死去活来!”

  爱得死去活来啊……她想,那么一定是不会分开的了……

  古双雨的特长是美术,并且已经学了七年了,她要报考的是本市的艺术设计学院,成为一个画家或者设计师;杜晴的特长是钢琴,篮球为辅,她要报考的是本市的音乐学院,做音乐家;舒雯的特长是数学,恰好是要贺崇愚命的那一科……她大言不惭地开玩笑地说:“智商一百八以上的人当哲学家,智商一百四以上的人做艺术家,智商一百二以上的人做文学家,智商一百的就做经济学家……不好意思,我刚刚好智商一百,怎么那么巧啊!所以上天注定我要做一个经济学家了,呵呵呵呵。”

  虽然贺崇愚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一个什么家,可是和这样一群有趣的女孩子在一起,她觉得非常非常幸运。

  “好像我们还缺一个作家,那……喂,某愚人,你就凑合一下,当个作家吧!”

  古双雨指着她的鼻子,唧唧歪歪地说着。

  原来这个也可以凑合出来的吗?她忍俊不禁,脱口而出:“好啊,那我当做家好了!”

  搬进来的当晚,她睡到一半,忽然被人拉起来,睁开眼睛一看,是古双雨拿着一个手电筒,小声对她说:“快点,我们开会。”

  “啊,才熄灯哎……”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另外三个女孩子坐在阳台的栏杆边,十分虔诚地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你们在干什么啊?”她忍不住问道。

  “许愿,许愿啦。”舒雯赶紧把她拉坐下来,“你看今晚的月亮多么的圆,正是许愿的好天气啊,不过不要大声,小声点……不要让宿管的大妈知道,不然我们就拿不到最佳宿舍表现奖了,那个名头虽然我看不上眼,但是可是有一百块奖金的。”

  “哦。”贺崇愚赶紧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双手合十,忽然又歪过头去,“喂,许什么样的愿啊……我没许过啊。”

  “你白痴啊,长这么大没许过愿?生日都是怎么过的啊?”古双雨大姐大似的训斥道。

  贺崇愚一阵委屈:“生日和许愿有什么关系?”

  “别废话了,看我来示范一个你瞧瞧。”舒雯一本正经地对着月亮说,“今天,四个如花似玉、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相会在这个四零一宿舍里,我先替我们四人向月老求个好男人,最好是有钱又俊美的,如果没钱就一定要俊美,如果不俊美就一定要有钱,当然啦,俊美比有钱重要,虽然说可以整容,但是原汁原味的总归更加的好……”

  杜晴继续接着说:“我们所指的俊美,绝对绝对不单是指脸蛋上面的,身材也包括在内。比如月老不可以给我们一个身高只有一米六零的美男子,不可以给我们一个虽然有一米八零但是却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还要重的美男子——比两个人加起来重也不可以!一个半人是最好的。”

  古双雨趁着杜晴喘气的机会说:“气质也不可以忽略。我最讨厌小家子气的男人,尤其是脑子少根筋,笑起来又乱没涵养的,有多远给我死多远去。”

  到了贺崇愚这里却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杜晴疑惑地问:“喂,怎么不说话?”

  “……我正在想怎么形容。”她无地自容地说。

  “哦,了解。”她们点点头。

  “嗯,白衬衣,黑裤子,不过牛仔服也很不错。”她专注地回忆着。

  “啊?那么死板?”舒雯摸着下巴说。

  “挺括的领子,浅色的发根……”她继续用合十的手指顶着下颌回忆。

  “好像……好像……想象不出来……”杜晴皱着眉头说。

  “突出的蝴蝶骨,小麦色的手臂……”她闭上眼睛,虔诚地,专注地,完全陷入到笼罩着一层纱的回忆之中。

  “蝴蝶骨,是哪里?”舒雯小声地问道,“我的生理课巨烂的。”

  “这里,这里。”杜晴弯起手臂指着背上,但是够不着只好作罢,“就是那个电影上的天使长着翅膀的地方。”

  “哦。”舒雯摸着肩膀恍然大悟,“这里突出的男生……真的想象不出来耶,会是美男子吗?”

  “好像并不影响总体身材吧……”杜晴琢磨道。

  “骑着一辆脚踏车,穿过人群……”她像念诗一样低声说,舒雯猛叹一口气:“为什么要骑脚踏车,为什么不开一辆宝马,至少大众也好啊!你要知道,有车阶级和无车阶级差距好大的!要少奋斗好多年……”

  “你们两个不要吵。”古双雨压着嗓门凶神恶煞地吼道,其他两个人马上噤声。

  但是贺崇愚的脑海里,全都是他的画面,已无心去注意那两个人的喧闹,她很专心地动着脑筋,把关于他的一切记忆唤醒。那些承载他的记忆的因子或细胞都非常听话,不甘心呆在蒙满灰尘的记忆角落里,乖乖地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

  “躺在水泥看台上,尽情地舒展四肢,让阳光肆意地洒满全身……不爱说话,但是声音非常好听……眼神总是若有若无,飘渺不定……”

  “你那都是什么怪念头啊,这样的男人真的有吗?且不说光天化日之下躺在水泥地上面的举动有多么不雅观,光那飘渺不定的眼神就怪异到了极点,这样的男生一定会被误以为是弱视的!”

  贺崇愚叹口气,无意识中说:“当然要有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们面前,你们才有可能知道他是什么样,才有可能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他啊。”

  “嗯!慢着,这么说,你有人选了是不是?”被古双雨截住话中漏洞,她跳出来趾高气昂地问。

  “呵呵,不告诉你们。”

  第一次玩了回故弄玄虚,她心情很好地扔下那三个小傻子回到床上。

  “啊啊啊,我就说了水瓶座的人巨无耻,老是吊人胃口。”杜晴憋着一肚子的火回到床上,古双雨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只有舒雯,贼贼地戳戳她的被窝,“你这个小丫头看不出来嘛,居然已经有了丰富的感情世界,改天我一定要严刑拷问你。”

  她笑笑地入睡,威尔斯·柯林斯的那本《月亮宝石》在她的枕边,散发着油墨特有的香味。

  ^^(^?%&*(

  学校附近的小吃店一家连一家,被这群远离家中无法享受父母照顾和疼爱的学生称之为“美食一条龙”,谁有了外快奖学金,犒赏朋友改善伙食的地方必然是这其中的一家。

  除了美食,这里独一无二的一家唱片行也很受欢迎,许多人都别着CD或者随身听走进去,挑选自己喜欢的唱片,付了钱,听着走掉。尤其是晚上的时候,刚刚吃过晚饭,晚自修又还没有开始,这里就挤满了人。

  她站在金属的自选货架前,透过CD和CD间的缝隙看着他的脸,卫嘉南没有注意到她,兀自挑选着自己要的唱片;她又绕个弯,从货架的尾端看着站在中间部分的他,他不知道是不是太专注了,一直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于是她装作挑CD的样子,走到他背后,他手里拿着两张CD,一张是纯音乐的爱尔兰之月《大河之舞》,一张是王菲的《菲卖品》。

  稍微看了看歌曲的目录,他就拿着CD朝柜台走去。

  贺崇愚也赶紧拿起面前的《菲卖品》,找到民谣货架上的《大河之舞》,走到柜台处排在他的后面。

  只要他回过头看一眼,哪怕就一眼,如果他看到了这两张和他手里一模一样的CD,多少会得到一点儿启示,或许他会忍不住追根究底,说一句:“怎么,你也喜欢民谣和王菲吗?”那么他们的交流或许就可以更进一层。

  可是他没有回头,付过钱,转身就走进了夜色里,连店家的包装袋子都没有要。

  自修课上,有人偷偷地吃零食,有人正大光明地看漫画,有人小声聊天,有人干脆睡觉。她理顺了耳机的线,把一个耳机塞在耳朵里——另一个耳朵当然要留出来注意随时进教室的老师——然后,按下PLAY键。

  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发现他也在听着音乐。二选一的机率,他会先听哪一盘?但愿他和自己一样,选择《菲卖品》。

  听第一首《我愿意》的时候她就忍不住看了一眼歌词,她听歌一向不看歌词,怕学会了,就会对这首歌失去兴趣。

  可是她好喜欢这里面的每一首歌,恨不得立刻就会唱。

  下了晚自修课之后,她戴着耳机走回公寓,正听到《誓言》。

  洗完澡爬到被窝里以后,再戴上耳机,按下“继续”键,正好开始听《矜持》——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地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在眼底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的怀里

  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你是爱我的

  你爱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地去爱你

  深深地去爱你

  ……

  ——《矜持》  

  竟然会有如此吻合她心境的歌曲,这世界上如同她这样的女孩肯定不是她单独一人。在夜里戴着耳机,听流水般的音乐覆盖了夜色,温暖的感觉包围着她的全身。

  她设想了很多次,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这个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女孩,是那么熟悉和似曾相识。如果一个男孩觉得那女孩美丽,她的美丽就只为他一人存在……

  他有没有觉得她美丽过,哪怕就一次?

  她迷恋这首歌,常常在无人的地方唱。有一次戴着耳机,拿着洒水壶转着圈在教室里面打扫卫生,一不小心把水淋到了他的鞋子上。

  “啊,对不起。”贺崇愚条件反射地拿起讲台上的抹布递过去,可笑的是,他的皮鞋看起来就算淋了水,也比她手里的抹布干净得多。

  “没什么。”他笑了笑,出于回应,他拿着抹布去擦了擦鞋子,却擦得更脏。

  贺崇愚实在不好意思了,走回书包那里拿出手绢——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始流行纸手帕,干净有教养的女孩子,总是随身带着一块手绢,碎花的,或者卡通的。“擦擦吧。”她递过去,非常坦诚地看着他,卫嘉南推开她的手绢,“不至于,我去拿纸擦擦就可以了。”

  他温和地说着,看上去好像一个谦谦君子。

  这时舒雯蹦蹦跳跳地走进教室,看见这一幕,想缩回去已经来不及了,禁不住讪笑着打招呼:“还没走啊?”

  “我就好了。”贺崇愚说着,把水壶放下来,看了他一眼,将手绢放在他的书本上,落落大方地对他笑了下,和舒雯一起走出去。

  下楼梯的时候,舒雯问道:“难道是他?”

  “啊……”她撇撇嘴,“是啊。”

  她承认得这么坦然,舒雯愣了一下:“他有女朋友了?”

  “好像,没有吧。”

  “那怎么不行动呢?”

  “现在这样的时间,哪里会有空闲谈情说爱啊。”

  贺崇愚不无担忧地看了一眼手里的书本,沉得要命,她们可是要高考的人唉。“何况老师们,也不会赞成这么做。”

  “那怎么办,你想等到考完试以后,再去跟他表示自己的心意?那个时候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有可能的就是他被人抢走了,或者另谋出路了,变数那么多,你还不快抓紧时间?”

  贺崇愚笑了笑,舒雯哪里知道,她已经注意他六年的时间了。

  语文课上,年迈的老师站在讲台上,威严地扫了一眼在座的所有学生。

  “死定了,这个老师狂严的,我看这学期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了。”坐在前排的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地对旁边的人说。

  头发花白的老师咳嗽了两声,“我看过你们交上来的作文了,简直就是狗屁!你们是小学生吗?姑且不论内容思想,只看看你们的潜词造句就对你们的水平一目了然。小学和初中没上过作文课是不是?现在我把你们的玩意发下去,给我订正了再交上来!”

  满教室中顿时充溢着哀叹声,两千字的作文啊,光是把字数凑齐就要死很多脑细胞了。

  贺崇愚静静地叹了口气,这所学校里的学习生活真让人无所适从啊。她这么想着时,老教授走到前排,说了一句:“谁是贺崇愚,举手给我看。”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在寻找老师所说的人。

  贺崇愚的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她写得太差劲了,需要老师当面点名批评吗?

  “贺崇愚,来了吗?”老师不耐烦地问。

  虽然心里怕得要死,她还是举起手,然后站起来点点头,“我是,请问,我是不是写得很糟?”

  “谁说你写得糟?你们每个人都给我听好了,不要以为写作是不重要的课程。别忘了高考它可是占据三分之一的分数呢。我告诉你们,虽然我并不指望你们每个人都达到像卫嘉南这样的文学造诣,可是努力一点,要追上贺崇愚还是有希望的。”

  满屋子的人都沸腾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看着贺崇愚、卫嘉南,这两个名字,忽然好像变成了熟悉的事物,成为大家争相讨论的对象。

  “被夫子表扬了,好厉害嘛!”

  ……贺崇愚哭笑不得,她是被表扬吗,怎么听怎么不像。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好好修改。”老师合上讲义,抬腿走出了教室,剩下的学生立即作鸟兽散,纷纷奔出去找饭吃。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她看了一眼他的方向。他正巧抬起头来,目光相接,他朝她笑了一下,好像是相互鼓励似的,非常温和。

  她也回应了一个笑容,然后,深深地低下头去。

  天下雨了,进入深秋之后,即使是下下小雨,天气也一阵凉过一阵。

  今天是礼拜天,室友都回家去了,下午才会回来。整个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坐在窗户前,贺崇愚手里拿着前两天自语文老师那里借来的卫嘉南所写的评论,细细翻看。

  当初一拿到这叠厚厚的纸时,贺崇愚就对他产生了敬畏的心理。一手行云流水般端正写意的楷书,散发着淡淡的笔墨之香;文辞之间足可见作者的渊博学识和深厚的文学功底,当看到他列举的十八条《鲁兵逊漂流记》的逻辑错误并加以详尽的分析后,贺崇愚自叹不如地摇摇头。

  一般说来,一个读了如此多书的人能够在写作的时候避免堆砌华丽的辞藻,做到真实自然,本身就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了。何况他还能对任何典故运用恰当,言谈收放自如,可见他应该是从小就受过极其良好的教育而且在这方面造诣非凡。

  老师说的没错,他和其他学生是一天一地,常人要赶超他的水平真的不大可能,起码不是朝夕之间的事,而且决不是单靠努力就能办到的。

  又翻过一页,她正准备专心往下读,眼角的余光似乎瞟到了他的身影。

  贺崇愚稳稳神,定睛一望,真的是他,沿着小路慢慢走着,也没有打伞,就那样在不小的雨中以散步的速度走着。

  他在干吗?贺崇愚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拿伞冲下去,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

  单靠跑根本追不上他,贺崇愚只好喊出声来:“卫嘉南——等一下!”

  他并没有听见,不过好像有所走神,微微绊了一下,趁此时间,贺崇愚赶上了他,把伞撑到他的上方。

  “为什么连把伞都不打?这雨可不小,不是能让你寻找闲情逸致的那种。”她半开玩笑地说,故作轻松地摇摇伞柄。

  “是你啊,”他抬眼瞥了一眼伞,笑容淡淡地绽放了开来,“咦,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他盯着她身上的睡衣。

  “刚刚在宿舍……不好意思。”贺崇愚扯了扯匆忙之间套上的外套,不好意思地把脸别开。

  “原来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真是巧啊。”卫嘉南瞅着那栋宿舍楼自嘲似的说。

  “什么东西巧?”贺崇愚发现他话中有话,“你在想什么?我叫你你都听不见。还有,你怎么不打伞?”

  卫嘉南伸出手,雨点轻柔地落在他的掌心,“又下雨了,这雨一停,天气可能就会冷起来了。”

  “你有事要出去吗,我把伞借你吧——这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呢。”

  卫嘉南为难了一下:“你可不可以,再借我一把伞?”

  “喔,好像有多余的,你等我,我去拿。”

  “我等你。”他点了点头。

  贺崇愚不假思索地把伞塞进他的手里,两只手遮着头顶跑入了雨帘中。

  来不及喊住她,卫嘉南只好抬头望着手中的伞,白色,近乎透明,在灰色的天幕下像一朵花般忧郁地开放着。

  他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了,可是在这样一朵小小的忧郁的白花保护下,他竟生平第一次感到母亲怀抱以外的安定。

  “给你。”

  看着撑了把伞向他跑来的贺崇愚,白色的身影从朦胧的雨帘中渐渐清晰,像一个梦渐渐地实现并靠近,卫嘉南不知不觉感到眼睛里塞满了苦涩的液体。

  “不用急着还给我,再见。”

  她刚要走,却被他喊住了:“喂。”回头一看,卫嘉南拿着一把伞,撑着一把伞,“你呢,要淋着回去吗?”

  “我……”她低头一想,对啊,自己反而没有伞了。

  “和我一起去吧,办完事我和你一起回来……好吗?”他和气地问,贺崇愚点点头,“没问题,就是……不耽误你吗?”

  “不会的,就在学校拐个弯。”

  “好,那就走吧。”

  贺崇愚正要从他手里接过伞柄,被他轻轻避让开:“我来打吧,省得你踮着脚。”

  “呵呵,你这是笑话我矮?”她仰起脸轻松地问道,素面朝天,细嫩的肤质清晰可见。清灵的眼睛不加任何掩饰,笑容更是玲珑剔透。

  “难道不是?”他将目光定格在她额前一枚粉色的发卡上,口气轻松地反问。

  “谁跟你站在一起不显得矮?”贺崇愚把伞往他那个方向推了推,“你别光顾着给我打啊,你都淋湿了。”

  “我本来就湿了。”卫嘉南执意地将伞朝着她那边。

  贺崇愚连忙低下头在宽大的衣兜里找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递过去,“擦擦吧。”

  卫嘉南接过手绢,却不急着擦脸,光是端详着上面的图案,一丛兰花,已经洗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贺崇愚顺着他的眼光看了看,马上明白过来,窘迫地说:“旧是旧了点儿,不过我一直洗得很干净的。那个——”

  她看着卫嘉南把它凑到鼻翼旁,垂下眼帘,好像在轻闻着上面的味道,这一举动不由得使她的窘迫感更深,“如果用不习惯,就……就别用了。”

  他抬起眼,“真是怀念这样的手绢,现在市面上好像已经不再生产了。”

  “因为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用印了流行卡通图案的小毛巾了,我的三个室友每人都有好多块。”

  卫嘉南看看伞外的天空,轻叹口气,“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总让我跌入现实和回忆的夹缝中。”

  他原封未动地又将手绢还给贺崇愚,在她伸手接的时候抓住了她的手,“走吧。”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车站等了大约有二十分钟左右,那里只经过一班车,就是72路,这是惟一把他们和市区联系起来的公车,大约十五分钟经过一班。

  卫嘉南,他好像在等什么人。

  又一班72路来了,只下来了一个乘客,那是个女孩,贺崇愚认得,她是温倩。

  她没有打伞,一跳到地面上,卫嘉南马上就喊了一声:“倩倩!”

  温倩抬起头来看见他们,笑了,连忙跑过来,卫嘉南也迎上去,她钻进伞下,他忙着撑开伞,架在她头顶上。

  “我都没有想到你的学校会这么偏……”

  温倩笑着说,她被淋得湿湿的,“从勉骅搭车过来,我倒了三趟哦。”

  “这是贺崇愚。”卫嘉南轻声说,“伞都是她借我的,我本来打算去超市里买——幸好遇到她。”

  “阿愚,谢谢你。”温倩微笑着表示,“下个礼拜我来你们学校,把伞还给你,好吗?”

  “不用急,我们的伞只是应付雷雨天的。”她很温和地说。

  “你怎么都淋湿了,不是一直在车上吗?”卫嘉南忽然皱着眉问,而温倩则吐了吐舌头。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倒了三趟车,郊外的车站都没有可以避雨的棚子。”

  “要感冒——”他没有说完,贺崇愚轻声说:“去我宿舍里换一换吧。”然后看了他一眼,打趣道,“男生宿舍恐怕不可以进去。”

  他释然,同意了,“那好,我在宿舍那边的快餐店里等你们。”

  温倩的身材和贺崇愚差不多,就是个子稍高些。她换上衣服,用干毛巾擦了擦头发,舒服地呼了口气,“太谢谢你了,阿愚,不然我可能又要穿着一身湿衣服回去。”

  “别那么客气,我们是好几年的同学了。”她还是软声细语地说着,收起那些湿衣服,装进塑胶袋里面,递给温倩。

  “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我还没吃饭呢,嘉南在电话里说他也没吃。”温倩说。

  “我吃过了,你们去吃吧,伞借你,拿着。”

  “一起吃吧,喝杯咖啡也可以,总得让我请你点儿什么吧,不然多不好意思啊。”

  温倩盛情难却,贺崇愚只好跟着她到快餐店里,里面的人不多,放着轻松的音乐,卫嘉南已经点好了三人份的餐点等待在靠窗户的四人座位里,那把伞被他整齐地折叠好了放在桌子上面。

  “我可是饿了,不管你们。”

  温倩有条不紊地吃起汉堡包,贺崇愚扫了一眼,拿过一杯热咖啡,撕开奶杯把淡奶倒进去,又把糖包撕开,全部撒进去。

  “不甜吗?”

  “啊?”

  卫嘉南用搅拌咖啡的小棒,敲了敲她的咖啡杯,一脸温和地望着她,“放了奶又放糖,不会很甜吗?”他重复地问道,她微微地笑起来。

  “嗯,不会……我,很喜欢甜。”

  “那,要冰淇淋吗,还是奶昔?”

  她本来不想要他花钱,可是温倩说:“好,来三个奶昔吧,我要草莓的。”

  “草莓的,”他点头,又看着贺崇愚,温和地说,“给你香草的好吗,那个最甜。”

  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好,我要香草的吧。”

  他又微笑了一下往柜台走去,边走边回头说:“那,要大杯了喔。”

  “大杯……算了,大杯就大杯吧。”温倩摇摇头说,“本来小杯就足够了——顶多也是个中杯嘛,他做事情就是这么没有数的,哎。”

  三个人安静地吃着东西,忽然,餐厅里放起一首歌曲,对于贺崇愚来说,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我总是微笑地看着你,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在眼底……

  她马上就很自然地哼唱起来,直到卫嘉南说她:“原来你也喜欢王菲。”

  她才骤然惊觉,笑起来说:“是啊,特别喜欢这一首。”

  “我也是。”

  “呵呵,我只听国外的歌,总觉得国内的,就算是港台,水平也差好远,不够专业呢。”

  “王菲的很不错。”他说,看了温倩一眼,“像是静下心来做音乐的艺人。”

  贺崇愚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把温倩送走以后,他随口问:“要不要走一走?”

  “好的。”

  他们沿着足球场,慢慢地走着,两个人都没有怎么讲话,好半晌,他忽然说:“温倩,她想高中一毕业就到国外去读大学,选的是西雅图,她说从现在起就开始办签证。”

  他想告诉自己什么吗?贺崇愚有点儿犹豫地看了看他。

  “如果出国,恐怕就不会回来了,多半是定居在那里——可是我不喜欢国外,我还是觉得我们的城市好。”

  “我也不喜欢国外……”她喃喃自语地说,如果他去了国外,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追去了,不是吗。另外她也下意识地认识到了他和温倩的关系,他们的父母也许是世亲,也许是至交,总之关系非凡。她不奢望别的,只要他们能够在自己所居住的城市里生活,自己就这么一直观望下去也就行了。

  “我想说服她,可是又觉得她有道理。”卫嘉南若有所思地叹息着说,“温倩那个女孩就是凡事都非常地有主见,对未来的规划也很清晰明了,思维缜密,几乎没什么漏洞可挑。”

  “你们去国外,准备读什么?”

  “嗯,她说要选历史,我倒还没想过。”

  贺崇愚想了一下,“那你的爱好呢?”

  “我没有什么爱好。”他苦笑着,意思非常明显,“根本没那个心思去琢磨爱好这玩意。”

  “那写作呢?”她想起来语文老师对他的表扬,“你的那篇评论,老师喜欢极了。”

  “那只是一时兴起。”他说,“我对那个又不感兴趣。”

  “可是我觉得你的文学功底很深厚,是家里的影响?”

  “算是吧,从我做出版商的爷爷那辈开始,就对这个研究乐此不疲。”

  “你和温倩是一起长大的吧。”

  “是啊,她爸爸是个很有名的作家。”

  “喔,真厉害呵。”她言不由衷地笑了笑,“难怪,你们都那么有才华。”

  “若说有才华,那是你,阿愚——叫你阿愚好吗?”

  “好!”她不假思索用力地点点头,又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唐突,“随便你怎么叫,不过才华这个东西我真的是没有。”

  “语文老师,其实更加偏爱的是你。”他轻声说。

  “啊?”她讶异地抬起头来。

  卫嘉南笑了,说:“私底下谈起你的时候,他总是说,贺崇愚的东西,有一份天生未经雕琢的朴实和灵韵。一个出色的作家需要的往往就是这个,很少有作家是大器晚成型,他们总是在学龄前,就已经显现出这种天分来了。这种天分,比后天的教育更重要,更难得,它会体现在作者的用词以及语感上,一些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的东西,语感强烈的人却能轻易明白。”

  “我告诉老头,你小学就写出来十万字的童话,老头激动得用手指点着桌子说,我说吧我说吧,我是不会看错人的——他好激动,把本子都戳坏了。”

  “呵呵……”她忍不住低下头笑了笑。

  “阿愚,其实,读小学的时候,我第一次问你借小说看,我就觉得你很不一般,我本来想拿给出版社工作的舅舅看,我想他一定会同意出版的,可是……我又觉得不经过你的同意,不该给其他人看,于是就打消了念头。”他耸耸肩,“要是当时我坚决一点,现在,也许你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小作家了。”

  看着他开玩笑的表情,贺崇愚缓缓地摇摇头,她不要当什么作家,对未来也无抱负。她不过就是写了点儿心里的故事,并没有艰苦地付出,所以,不求回报。事到如今,她甚至还希望大家可以忘记那个故事,把她当做一无是处的人来对待呢。

  “直到现在,我还在为这件事后悔,我在想,如果你愿意试试看出版它……”

  “不,不用提它了。”她笑着婉拒,“都过去这么久了。”

  她拒绝得太干脆,卫嘉南只好不再在这个问题上作什么文章。

  “考文学院吧,阿愚!”送她到宿舍楼的时候,卫嘉南对她说。

  她傻了一下。

  “考文学院,不要浪费了你与生俱来的才华!”他站在台阶下面说,“你一定会是个适合写作的好作家,只要再接受一些系统的专业教育,文学院可以弥补你所欠缺的那一点儿知识和底蕴,真的,相信我。”

  她抿着下唇,低下头,再抬头时,他已经走远了。

  虽然他没有觉得自己有美丽的时刻,可是他承认了自己的才华。可惜呀可惜,对一个女孩来说,被喜欢的夸奖有才华,确实不如听他夸自己美丽!

  但是他那一句“相信我”,却毫无疑问地为她日后的路指出了鲜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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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年、燃情岁月

  题记:

  可是,爱他所爱,苦他所苦,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女孩,有恃宠而骄的,自然就有那些默默凝望的。虽然她一直没有拥有别人眼中的爱情,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从来也不曾迷惘痛苦。

  ……

  童话里总爱说,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究竟如何幸福,幸福了多久却从来不说。白雪公主的舞会,也只跳了三年而已。三年后,又是怎样的轮回?没有人知道。

  嘉南,若从今夜起,我是你的白雪公主,高中三年后,你我各奔前程,谁还能记得这场佳筵……

  他们倒是很快熟悉了起来,温倩从勉骅来给贺崇愚送伞和衣服的时候,又是一个礼拜天,贺崇愚在宿舍里,开门之后,他们看她很闲的样子,就硬是把她拖到一个礼拜前吃过的那家快餐店里吃午餐。依然是那次坐的位子,卫嘉南要了三杯奶昔,这次温倩说太甜了,牙疼吃不消,就一古脑地全部委托贺崇愚解决。

  喝下一大杯奶昔就够呛的了,喝第二杯的时候,卫嘉南实在忍不住了,盯着她说:“会不会太腻了,我给你买碗汤好不好?”

  “咦,阿愚不是喜欢吃甜的吗?”温倩抬起头来说。

  “是呀,我喜欢吃甜的。”她连忙附和道。

  “那也不能这么个吃法啊,谁受得了?”他皱着眉头,一脸忍受那种甜味的艰难表情,一把夺过贺崇愚手里的杯子,“不想喝就不要喝了吧,虽然说不能浪费食物,但也不能这样子糟踏自己吧。”

  “奇怪了,你又不是阿愚,怎么知道人家喝不下了?”温倩瞪大眼睛反驳道。

  “没事,没事,我喜欢喝,真的。”贺崇愚连忙打断他们的争论,拿回杯子吸了两口。那两个人对看一眼,无话可说地继续吃饭。

  “我去下厕所。”解决掉两大杯奶昔,她指指卫生间的方向,说实在的,这个奶昔真的是甜死人不偿命,她确实吃得快要吐了。

  背对着靠窗的两个人,她的脸缩成一团。

  在洗手台洗手的时候,她忍不住用手掬了一点儿温水含在口中漱口,就连自来水的味道都是甜的,甜得发苦。她怕是把这辈子的甜食都在刚才吃掉了。一边摇头暗骂自己蠢,一边拼命漱口。

  另外一个洗手台的女孩则是吐了又吐,贺崇愚疑惑地歪过头,看她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服,忍不住起了怜悯之心,把裙子口袋里手绢折了一折,递过去,“喂,擦擦吧,胃不好?”

  “没。”那女孩看了她一眼,见她唇边也是一圈水渍,笑了笑,“你不也是,还说我呢。”

  “啊?”贺崇愚傻傻地张了个嘴,发出一声疑问。

  “想吃又怕胖呗。”女孩没有接她的手绢,抽了快餐店里配备的自动卷筒纸擦擦手和脸走了。

  贺崇愚走回座位,卫嘉南已经买好了热汤放在她的面前,“喝了两杯,爽了?!喝点儿热的吧。”

  他的口气颇有责怪之势,不过她只是笑笑了事,“我这辈子都没一下子吃过这么多甜的,很过瘾哎。”

  “吃不下死撑,就怕浪费粮食——现在的女孩还有你这样的,哪个不是怕胖怕得恨不得每顿就吃一个番茄过日子。”

  “你说我啊?”温倩挑挑眉毛问。

  “我没指名道姓。”他很理直气壮地说。

  “奸诈。”温倩小声地说了一句,低头吹开汤碗里的蛋花。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下月你们学校说是要举行一个晚会,你们知道吗?”

  卫嘉南和贺崇愚不约而同地说:“不知道。”

  “你们……”温倩无奈地看着他们,“你们是不是杏智的学生啊?杏智申报国家标准一级重点学校,国家验收团的人就要到本市来了。现在各个学校正在筹备大型晚会,好争取重点名额呢,勉骅都搞疯了,好多班级把一些辅导课停掉,挪出时间作晚会彩排。”

  贺崇愚和卫嘉南对望了一下,贺崇愚说:“可是,杏智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温倩吃惊地看着他们:“真的假的?”

  “搞什么呀,杏智不想拿名额吗,验收团可是冲着你们学校来的。”

  “也许这两天就快宣布了吧。”卫嘉南说,“我是学生会的,不会不知道。”

  “你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你知道验收团的成员名单吗?里面可是有你的妈妈耶。”

  “是吗,这么说她下个月要回家了。”相对于温倩的字字句句,卫嘉南倒是一副很自然的神情。

  “你不知道吗?”

  “她已经半年没回家了,电话也不打,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奶奶呢?”温倩急着问。

  “上个礼拜半夜发了病,去医院看急诊,现在还在住院。”

  “这怎么行,你现在住校了,不比以前,怎么照顾她老人家?”

  “只好请个看护人员,可是快要放长假了,现在所有中介公司都介绍不到比较好的人选。我奶奶脾气特差,看护的人连烧个菜都不合她的口味,她最近想吃糖醋青椒,可是除了自己亲手做的,她说从来没吃到过满意的。”

  “真麻烦。”温倩说,低头咬了一口汉堡包。

  贺崇愚忍不住问:“卫嘉南,你奶奶在哪个医院,如果是古陵的话,我姑姑是里面的管床医生。”

  他愣了一下,有点儿惊喜地说:“就是古陵啊。”

  “我跟姑姑说,你把你奶奶的床位告诉我吧,姑姑应该知道哪些看护人员比较好,而且她过年也会留下来值班,会特别留心的。”

  “十一楼602房。”

  “是单独间吗?”

  “是。”

  贺崇愚在本子上记下来,抬起头笑了笑,“好,我记得了。”

  “谢谢你啊。”

  “别客气了。”

  “嘉南你这顿欠大了,一定要请人家吃顿好的呀。”温倩开玩笑地说。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三个人继续笑笑闹闹地消灭快餐。

  贺崇愚早早给姑姑打了电话,姑姑说她会特别留意,还说从十楼起的单人病房里,住的一般都是市政府、省政府里的领导以及家属,医院本来就特别叮嘱过了,叫她大可放心。

  星期六早起后,她去菜市场里挑选了小个的、嫩嫩的青椒,回来洗干净做好,因为自己和家里人也好喜欢吃,爸爸妈妈总是把掌勺权让给她,几年下来,她做的糖醋青椒已经是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了。

  古陵医院虽然远,可是不用倒车就可以直接到。那是全市最大最先进的医院,地势高,空气好,人流量也比市中心少,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住院部的11楼602室,敲敲门,里面有个听起来很厉害很威严的女声说:“进来。”

  病房里很干净,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床头一个花瓶,里面有新鲜的花朵,包装纸还没有拆掉。靠在床头看书的老人看见她,神色和蔼了点儿:“你找谁,小妹妹?”

  “您是卫嘉南的奶奶吗?”

  老人把眼镜取下来,“对啊,我是,你是……”

  “我是他同班同学,我叫贺崇愚。”她轻巧地走进来,带上门,“我姑姑恰好也在这里面做医生,我来给她捎点儿东西,顺便就想来看看您。”

  “小贺啊,来坐吧。”

  老人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梳着两条麻花辫、清清爽爽的女孩,贺崇愚把保温瓶放在床头说:“听卫嘉南说,您喜欢吃糖醋青椒。”

  “是啊,这是老城里人的吃法,现在都不这么吃了。”卫奶奶把书合上,“也就我们家嘉南和我还爱吃,他妈妈和舅舅全都不吃的。”

  贺崇愚把盖子拧开,抽出一双筷子,“我也爱吃的,您尝尝看好吗?”

  “成啊。”卫奶奶来了兴趣,接过筷子吃了一个,“嗯!”抿抿,“味足,汁多,嫩!丫头,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青椒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那滋味——你有急事要办吗?没事陪我吹吹牛?”

  “我没什么事,就是给姑姑捎点儿东西。”

  “好,哎,把大衣脱了吧,这里面有暖气。”

  “嗯。”脱掉大衣,露出学生装,贺崇愚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

  “吃个橘子吧。”卫奶奶顺手拿起床头果篮里的水果,“他们那些人,没事就送这送那,也不管我吃得吃不得。”

  贺崇愚笑了笑,开始剥橘子,“奶奶,你还喜欢吃什么?”

  这时卫嘉南推门进入,看见了这一幕,愣了愣才说:“阿愚?哦,对了,你是来看你姑姑的吧?”

  她告诉过他她姑姑在这里工作,他便不作其他的猜想。

  “嗯,顺便来看一下奶奶。”

  她刚刚剥好了橘子,顺手递过去,卫嘉南接过来,拉开一个椅子坐到病床边,“奶奶,今天觉得怎么样?”

  “人老了,毛病当然会多一点儿。”卫奶奶忽然想到了床头的那盒糖醋青椒,“嘉南,尝尝这青椒,味道真好。”

  贺崇愚才想起来青椒的事,她暗叫不好的时候,卫嘉南接过筷子和保温盒,夹起一个。

  他不会察觉出来什么吧,看他吃了好几个下去,一边吞咽一边跟她说:“好吃。”看样子是没有疑心,贺崇愚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深深叹息为什么他丝毫没有察觉。不过她接着又为他开脱,同样一道菜,味道当然会相似,想不起来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多呆下去也没什么必要,她拿起外套说:“奶奶,我回去了,有时间再来看你。”

  “嘉南,快送送小贺。”

  他放下盒子走出来,贺崇愚回头对他说:“拜拜。”

  “我送你出去——你是坐车来的吗?”

  “嗯,公车。”

  “家远吗?”

  “还可以。”

  卫嘉南把手上的手套递给她,“戴上吧,车子上的栏杆都是冷冰冰的。”

  “不用了,终点站,有位子坐的。”

  “戴着吧,我的手套厚,不会长冻疮。”

  她只好接了过来,当着他的面戴上,果然暖和得很,他笑了,两个人沿着医院的走廊朝电梯走去。

  “后天回学校,我把保温瓶带给你。”

  “好的,奶奶还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会做。”

  卫嘉南盯着她,神色间有一些迷惑,“你真的很会做菜,我也很久没有吃过味道那么好的糖醋青椒了!”

  贺崇愚忍不住笑着说:“好吃吗……反正不是麻烦的菜,那,我下礼拜再做好了。”

  他按了一个“下”的按钮,两人站在电梯门的一左一右,望着对方又不说话。

  “你……”卫嘉南忽然开口,“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一群人走了出来,从他们中间鱼贯离开电梯,贺崇愚从人与人的缝隙中看过去,他低着眉眼沉思,没有再继续说完那句话的意向。或许只是无关紧要的再见,于是她走进电梯,礼貌地说:“星期一见。”

  “星期一见。”他也说。

  电梯门缓缓地关上了,开始往下落。怅然若失的他回到病房里,忽然对拿起书本的奶奶说:“奶奶,温倩会不会做糖醋青椒?”

  “倩儿?”卫奶奶推推眼镜,“她不是打小就不爱吃青椒的吗?七岁那年你舅舅硬往她嘴里塞了一个,她还哭了半天。”

  “是吗……那她会做吗?”

  “不知道,那丫头最近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好久没来看我这个老太婆了。”

  他走到窗前,因为室内室外的温差,窗户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水气,透过一片朦胧,隐约可以看到医院大门外的马路主干道上,公车来来往往……

  星期一,卫嘉南把保温瓶拿给贺崇愚,顺便告诉她一个消息。

  “学生会已经正式接到排练的通知,每个班都要出节目,具体内容自己定。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一班排话剧,剧本交给你写,好吗?”

  “我?”她吃惊地指指自己,“写一个剧本?”

  他点点头,“十分钟左右的短剧,题材是反映学生的课余生活,演员嘛,大概三到七个,师生不限,必要的话,老师也可以演。但是时间只有四天,四天后就要交到校部进行总彩排,所以你顶多只有两天的时间写本子。”

  回到座位上,她托着腮帮,这下苏依可给她出了个大难题。以她这样慢吞吞的性子,不要说是两天,就是两个礼拜,也未必憋得出一个脚本来。

  听说要写剧本,三个室友一齐拥上来,“写剧本啊,参考一下人家漫画里的情节吧。”

  “是悲剧,还是喜剧呢?”

  “贺崇愚,这是个好机会呀,赶紧向人表白吧。”舒雯捣捣她。

  三人一哄而散后,她坐在桌子前,苦思冥想。

  苏依和美拉的故事又浮现在她脑海里,为何她总不能跳开这两个人的框框,去更大更广阔的天地里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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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三竿,咖啡喝了三杯。

  “阿愚,写不出来就去睡觉吧,耗着也没用啊。”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杜晴,揉着眼睛打呵欠,对窝在桌子边,把灯罩压得低低的贺崇愚说。

  写完最后一句话的贺崇愚,伸个懒腰大喊一声:“我写好啦!”

  她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把床上的另两个吼得坐了起来。

  “什么什么,写好了?”

  “给我看看。”

  大灯不可以开,古双雨打着手电筒,舒雯和杜晴一齐把头挤过去。

  剧本是两幕剧,第一幕是在学校楼下的花坛边,一个学生在跳格子,独白三分钟,她刚从校风极严厉的M校转学而来,看到别人结伴而行,三三两两好不热闹,惟独自己形单影只,忍不住暗自伤神。

  第二幕是在海报栏前,各种各样的活动和竞赛令人眼花缭乱,孤独的她发现竟然有一个学生自发组织的派对,可是,她不知道与谁同去;也担心学校严禁过于张扬,舞会不过是名义上的放松。这时有人邀约,问她是否有伴。

  正好话剧结束后是舞会,衔接得很自然。

  “实在太好了,阿愚,你这个混蛋,我们就等着你爆黑马了!”

  大家一阵欢呼,忽然舒雯疑惑地问:“对了,女主角和男主角有人选了吗?”

  验收团到来那天,所有话剧的表演者惴惴不安,把台词过了一遍又一遍,特别是那个演主角的女孩。贺崇愚坐在观众席上,她交掉剧本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其他的事情,都是由学生会去安排的。

  演出的效果出乎她意料的好,其实她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在看话剧时候的反应,她只看见了走向海报栏的那个男生,当他向女孩发出邀请的时候,她听见自己心里笑了起来。当初他拒绝莫凌的那份冷淡好像已经真的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验收团的专家们全部都鼓掌了,纷纷议论着那个表演出色的女生。接下来的舞会,学生与老师共舞,表演告一段落,大家看起来都很满意的样子。观众席上的观众纷纷融入到舞台上面去伴着音乐翩翩起舞。这时贺崇愚看见卫嘉南松开那女生的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朝她走来。

  “会跳舞吗?”

  “……”她刚摇头他就继续说,“来吧,这个歌很适合跳舞,就是随便转个圈,扭扭身体的那种。”

  她把大衣脱了放在座位上,跟着他走上舞台。

  他把手放在身侧拍了一下,她便在反方向拍了一下。

  他把脚朝前伸出一步,她就退了一步。

  “你会跳啊。”卫嘉南笑着说。

  “电视上看来的。”

  “也算无师自通了。”

  歌曲停了,只有5分钟的音乐又怎么会把一个梦想绵延下去呢。

  童话里总爱说,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究竟如何幸福,幸福了多久却从来不说。白雪公主的舞会,也只跳了三年而已。三年后,又是怎样的轮回?没有人知道。

  嘉南,若从今夜起,我是你的白雪公主,高中三年后,你我各奔前程,谁还能记得这场佳筵……

  贺崇愚拿起外套,走出了会场。沿途有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着验收团嘉宾的反应,说着这次铁定成功的话。她从这些人中间穿过去,向足球场走去,心里想着,面对面地跳了一支舞曲的舞伴,却连手都没有拉。这样的柏拉图,如果不是真的发生在这个城市,这个学校的这个角落里,在大家角逐爱情角色的今天,又有谁会相信呢?

  可是,爱他所爱,苦他所苦,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女孩,有恃宠而骄的,自然就有那些默默凝望的。虽然她一直没有拥有别人眼中的爱情,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从来也不曾迷惘痛苦……

  验收团的嘉宾离去了,学校辅导老师在办公室门口遇到路过的贺崇愚,把她拉进办公室里,拿出一盒糖果给她吃。“校长已经决定把你写的剧本存档,每年校庆都演给学生看。”

  “哈哈,校长笑得嘴都歪了。”他们的历史老师伸着懒腰说。

  “干得好,我跟你说,以后专门写剧本,前不久报纸电视上说,现在电视台,缺的就是好剧本!”

  贺崇愚口袋里装的都是巧克力,回到班里的座位上便分给大家一同吃。

  “我怕胖,我不要。”

  舒雯不客气地拒绝了她,然后指着左前方说:“不过你可以拿给他吃,反正名义上说得过去。”

  于是贺崇愚捧着糖果盒子,朝那个背影走过去,站在他的背后,看到大衣挺括的领子下,浅色的发根,脖子上明显的沟壑,还有发顶上的旋,他因为埋头写着什么而稍稍弓起了背脊……她轻轻地把盒子打开,放在他的桌子上面。

  “辅导员请我们吃……”

  卫嘉南别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喜欢甜食吗,自己留着吃好了。”

  “你拿两个吧。”

  “那好,我要……榛子夹心的和杏仁夹心的。”

  贺崇愚从巧克力里面挑选出来,放在他的书上面。那本书有些熟悉,仔细看了一眼,似乎是威尔斯·柯林斯的《月亮宝石》里的句子。

  看她看着那本书,卫嘉南笑着说:“这好像是你的书吧?”

  他翻到扉页,那里一行钢笔字写着:崇愚XX年X月X日购于XX书城。

  “就是不知道,怎么会到了我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但是我一看,挺有意思的,就读了几页——看完就还给你,好吗?”

  “我不急,你慢慢看。”

  她回到座位上,想起有一天下午,他在勉骅的臭水潭边上睡觉时,自己往他脸上盖那本书的情景,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不要说他,就连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又一个星期结束,学生们乘惟一的班车回城里过周末。

  从宿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贺崇愚意外地发现卫嘉南也在车站,坐在座位上面看着书,除了书包以外他还有一大包东西,好像是校报的编刊——他做校报的编辑已经有半年多了,成绩非常不错。

  车站除了他们之外还有零落的几个人,周围很安静,她也没有去打扰他,就是不时地看过去两眼。

  72路公车缓缓地驶来,靠站以后,车门打开,学生们有秩序地排队上车。

  轮到他,他把一大捆校报夹在胳膊下,掏口袋。

  那时候,公车用的月票还是纸制的,不是信用卡型。看他掏了半晌,排在后面的贺崇愚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我的月票。”他皱着眉头说,“可能和饭卡放在一起了……”

  “我帮你给吧。”贺崇愚掏出一把硬币,拿起两个塞进投币箱里,发出清脆的叮当两声。

  卫嘉南回过头来笑着说:“怎么这么多硬币,口袋里全都是呀?”

  “就是为坐车准备的,好多人都没零钱,就上我这儿来换。”

  贺崇愚把手伸进口袋里晃了晃,只听丁零当郎地直响。

  他们坐下来后,卫嘉南说:“不会很重吗?”

  “不会。”贺崇愚拿出一个塑料袋,“平时我有零钱都放到这个袋子里面,慢慢地就这么多了。”

  “我有次参加陶艺比赛做了个存钱罐,虽然没评上奖,但是自己用是没问题的,送你要不要?”

  “陶艺比赛?好啊。”

  “那就这么说了,下礼拜一带给你。”

  ……

  礼拜一他果然带了一个陶罐来,是一个瓶子状的存钱罐。口很小,大概只能塞进去两枚硬币,肚子很大,可以装个几百块没问题。

  陶罐的外面是红色和黑色,非常喜气又很深沉的颜色。

  可是贺崇愚发现这个罐子没办法拿来装硬币,粗心的卫嘉南只给它做了进去的口,没有在底部做一个可以取钱的洞。

  已经过去了四年,她的日记本快要写满了。自从初中的时候秘密险些被老师家长窥透,她就一直很小心,即使是写日记也要斟酌字句,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含糊的语言,写在发黄褪色的纸张上。

  可是就算这样,还是让人不放心。

  她看着那个存钱罐,自己一拿到手,就扔了两个硬币进去,结果那两个硬币就取不出来了。她忽然想到什么,鹅黄色的灯光下,她的嘴角浮现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她把以前的日记撕下来,折成纸片投到存钱罐里去。从此以后,她将当天的感受写在一张纸上,折起来放到存钱罐里,在塞进去以前要反复看好几遍,因为放进去了就不能再拿出来——除非罐子碎掉。纸片塞进去时没有声音,即使摇那罐子也没有声音。大家只当它是一个存钱罐,却没有人注意到里面的秘密。

  就这样过去了好些年,一直,一直,一直没有人发现。

  这个爱的秘密。

  然而在秘密被保护得非常好的同时,她的爱就像燃烧的荒原一样,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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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年、恍若浮生

  题记:

  她睡不着觉,反复地想着这样一段情节。在没有电话,没有E-Mail的年代里,一个穿着红裙的女孩穿过了溪流峡谷,来到一扇门前的一棵树下,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等待她希望中的那个人开启了门,走出来。

  至于门里面的人是否走出来,长得又如何,她并没有去设想,她只在脑海里勾勒了这样一幅画面。女孩红色的裙,和绿色的树是多么鲜艳的搭配,简直就好像远近路人都可以看见的旗帜。夏天过去,秋天到来,树变成了黄色,她的裙子却依然鲜红。没有人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也有人劝她去敲门,但都被那女孩拒绝了,她一心一意地等那扇门自己打开,就像守着神灵一样虔诚,终于冬天降临,白雪覆盖了一切,银装素裹,女孩的红裙子更加醒目了……

  她要等的人始终不出现,可是她红色的身影却永远地、清晰地印在了每一个经过的人的心里。

  一定有人会嘲笑她的。的确啊,一段刻骨铭心的迷恋,一次痛彻心扉的动情,到头来都可能只是别人眼里的笑柄或闲话。或者根本就是难以理解的“愚蠢”,连感受都没有,更没有感动。

  然而不管他们承认不承认,只要心底里有牵挂的对象,人往往就会变得非常温柔。

  很快地,又一次考试摆在面前。这次考试是他们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次,将决定他们的去留问题。虽然说,把它看得很重是自然的事,可是杏智却觉得,上怎样的大学,并不能将未来定型,更何况这里面的学生,大多数都有一技之长。所以反而鼓励学生轻松对待高考,不要背太重的思想包袱,补课、考试也尽量减少。

  至于娱乐方面,如体育课,音乐课,以及学校校报的编排发行,都没有停止。周末和节假日也照常地放假休息,没有和以往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只是辛苦了那些学生干部,他们要忙两份活。

  辅导老师开始一个个地和学生在课余时间聊天谈心,为他们进行考前咨询。

  轮到贺崇愚的时候,辅导老师拿过一张纸,上面是戏剧文学院的报名地址和电话。

  “考虑一下吧,我觉得你很适合考文学院,而且今年有优惠政策,戏剧类属于艺术,可以不用考数学哦——你最头痛这个了吧?”

  辅导老师笑呵呵地说着,指了指纸上所列的考试条件。

  贺崇愚大吃一惊,居然有这么好的事?她连忙谢了辅导老师跑出来,拿着纸仔细地看了看,果然,数学是属于加试科目,不算总分,真是太棒了!

  跑回宿舍里,她撞开门大叫一声:“我要考戏剧文学院!”

  古双雨、杜晴和舒雯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呵呵,想开啦?”

  古双雨站起来拍拍她,“本来我还担心,我们四个里面你是最呆滞没有目标的呢。”

  “是啊,”杜晴指着自己说,“我考音乐学院,双雨考美术学院的设计系,舒雯从小就要考经济学院,只有你,整天呆呆愣愣的样子,我们都不晓得你到底要考什么大学呢。”

  贺崇愚一愣,说:“你们都想好了么?”

  “当然啦。”另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一进这所学校就已经想好了。”

  贺崇愚坐到桌子边,四个人忽然都没有说话,安静地过了一会儿,舒雯说:“哎,想到三年相处下来,就要这么分别了,真有点儿不甘心啊。”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想开点儿吧。”杜晴怅然道,那股疯劲已荡然无存。

  “难得有志同道合者,我们的美男事业,一定要继续下去呵……”

  古双雨看了这群人一眼,大吼一声:“干什么!要死啦?都给我坐起来,别斜着!”

  斜靠着的两个人一震,情不自禁地像接受命令一样坐起来,站着的贺崇愚也是一抖。古双雨缓慢地唧咕着:“大家不都在一个城市里吗,以后常联系就是了。”

  “哼,不管了,一高考完,我立刻包一个KTV,唱它个天翻地覆、鬼哭狼嚎!”嗓子最好的杜晴,嚷嚷了一声钻进书堆里去了。

  “哼,等高考完,我看见帅哥,逮着追着在屁股后面撵,直到他答应跟我约会。”舒雯拿着本政治课本,背了几句“我们的三个有利于宗旨”后,高声来了这么一句。

  “哼哼,等考完再说吧,你们这些傻妞。”古双雨阴笑一声。

  舒雯没有罢休,盯着贺崇愚说:“傻妞,说你呢,考完以后有什么计划?”

  “可能出去旅游吧。”她想起自己好像有好几年没有去海滨城市看她的爸爸了。

  “除了旅游,就没有别的什么?”

  她笑嘻嘻地摇摇头,其实她知道舒雯指的是什么,可是她没有那个打算,因为,有时候,有的感情确实不需要公布于世。那样会更好。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她应该去考戏剧文学院,但是,既然这是他们的希望……反正自己也无甚希冀,不如就这样走下去。

  在高考到来前,艺术类的考生开始忙碌,因为不需要考数学的他们,往往有额外的专业考试要应付,比如说古双雨所报考的美院,需要加试静物素描和油画;杜晴报考的音乐学院,需要加试乐器和美声一系列乱七八糟的考试。戏剧文学院也要加试,而且是所有艺术学院里,考试日期最早的。

  古双雨不晓得是从哪里打听来的试题,对她说:“初试可能考的是文学常识,范围很广,但是出题的是学院里的教授,我向文学院的人要了一份他们的讲义。复试要麻烦点儿,可能会有面试。还听说,会到密封室去看一部电影,当场写一篇影评。”

  “会不会是奥斯卡的电影,我有全套,要不要借你,阿愚?”

  “啊……好的,麻烦你。”

  昏头转向的贺崇愚,借来一大堆碟片,不分昼夜地呆在家里面看。辅导员那边已经打过招呼,她表示十分支持,在高考前这样紧张的时刻,放了她十天假。

  看完《阿甘正传》,蓬头垢面的贺崇愚拿着笔搔搔头发,擦掉眼泪。十几部电影看下来,她常常是哭得稀里哗啦的,既说不出话来也写不出字来。

  拉开窗帘,发现天色已亮。“又看了一整夜啊……”贺崇愚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拿着漱口杯子和牙刷牙膏去作睡觉的准备。

  刷牙的时候她想,会不会有一种爱情,是男女主人公即使一辈子不见面,也会有一种缘分始终维系着他们。会不会有这样的剧本,两个人,始终演着各自的角色,从未有所碰撞,连擦肩而过的机会也不被赋予。

  她睡不着觉,反复地想着这样一段情节。在没有电话,没有E-Mail的年代里,一个穿着红裙的女孩穿过了溪流峡谷,来到一扇门前的一棵树下,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等待她希望中的那个人开启了门,走出来。

  至于门里面的人是否走出来,长得又如何,她并没有去设想,她只在脑海里勾勒了这样一幅画面。女孩红色的裙,和绿色的树是多么鲜艳的搭配,简直就好像远近路人都可以看见的旗帜。夏天过去,秋天到来,树变成了黄色,她的裙子却依然鲜红。没有人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也有人劝她去敲门,但都被那女孩拒绝了,她一心一意地等那扇门自己打开,就像守着神示一样虔诚,终于冬天降临,白雪覆盖了一切,银装素裹,女孩的红裙子更加醒目了……

  她要等的人始终不出现,可是她红色的身影却永远地、清晰地印在了每一个经过的人的心里。

  一定有人会嘲笑她的。的确啊,一段刻骨铭心的迷恋,一次痛彻心扉的动情,到头来都可能只是别人眼里的笑柄或闲话。或者根本就是难以理解的“愚蠢”,连感受都没有,更没有感动。

  然而不管他们承认不承认,只要心底里有牵挂的对象,人往往就会变得非常温柔。

  考试的日期终于来了。她带上准考证搭车来到考场,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第一场是笔试,内容是中国文学史,包括诗词歌赋名家名段,甚至还有对春节晚会的评论。卷子发下来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始做,虽然不是全部都会,可是大部分题目也不是太难。难的是,这么多的题目才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一个小时后,考生将被带往第二个教室参加下一场考试。

  还好,她写完了所有的题目,但是没有时间回过头检查一遍,时间就到了。

  卷子交上去后,考官告诉在场的考生,除了上厕所之外不要乱走,下一场考试在二十分钟后开始。

  考生鱼贯地去厕所,贺崇愚听到后面两个女孩谈论说:“今年的竞争好激烈哦,有一千多考生,只录取三十六个人。”

  “不过初试不是很严格的,复试才开始正式选拔。”

  “那当然,复试的费用,学校不赚白不赚。”

  1000:36?我的天!贺崇愚脑袋里无法换算出这样的概率,好难……她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竞争者,看来自己是十拿九稳的不会通过了,不过既然来考,至少也要考到被淘汰为止吧。

  过去了十五分钟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说:“阿愚,你也来考试?”

  贺崇愚回过头,有些吃惊:“温倩?”

  温倩穿着一身灰色的呢子套裙,落落大方。

  “好巧。”温倩说,“我刚才都没看见你呢,考得怎么样?”

  “我估计没戏了,你应该没问题吧。”她打趣着说。

  “不要这么说嘛,我的主要目的不是考戏剧文学啦,我过两天要去考广播学院的主持人,这个文学院只是备选项。”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厉害,这个考试我都觉得好难好吃力了。”

  “放心吧。”温倩拍拍她的手说,“戏剧学院的系主任是我干爹啦,你早点儿跟我说你想考,我就帮你打听题目……”她压低声音说。

  “啊?”贺崇愚吃了一惊,“这样也可以吗?”

  “小case。”温倩笑了笑,“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你想考,所以顶多帮你打听一下成绩。”

  “那就够了,谢谢你。”

  “不客气。”温倩拉拉她的手,“那我回位子上了,马上考第二场了呢。”

  贺崇愚回头一看,老师已经走了进来,于是赶紧在座位上坐下来。

  “所有考生注意,跟我去第二考场。”

  老师说了一遍后走出教室。

  ……

  第二场考试,考的是一篇随笔。题材不限,只要以“春色”为主线。两千字,而时间依然不多不少,是一个小时。

  刚看到题目,她就听到后面有人小声哀叹:“这是什么破题目啊?”

  春色的话,她直觉地想到了小时候第一次踏进佳苑时,第一次看见那座蓊郁的花园,以及里面那些长得比院子的门和围墙还要高的植物,它们蓬勃生长的身躯被生锈的铁栏杆禁锢着,只能探头看着外面的世界。

  就是那一天,她第一次在点名册上看见了“卫嘉南”这个名字。

  从此他便走进了自己的世界,他是她头顶上仰仗的光环,他是她世界里的春天,在那样一个孤独寂寞的年代中持续闪光。衬衫领子一个褶皱都没有,蜂蜜色的后颈上有一道好看的坎,发根的颜色浅浅的,耳朵后面也是干干净净的,肩膀不宽不窄,背脊很挺很直……

  直到迈入勉骅,大家都漠视感情,敌对年轻的恋爱。荒芜的足球场上,野草丛生,对面是明亮整齐的教室,里面则端坐着一个个正襟危坐的莘莘学子。无人管理随风摇摆的野草,像在叹息着被遏止的青春。美丽的紫藤花朵落了满地,也没人惊艳,只是校工一扫帚,便把它们全部挥入垃圾篓内。

  不知道除了她,还有谁知道自己仍然活在那样的岁月里……

  回忆结束,她发现自己的纸上也写满了字。

  “时间到了。”考官看着手表说。

  她还没反应过来,低头看见自己写的文章最后一句话是:“红色裙子的女孩,依然在等待,不知道是在等待屋子里的人开门,还是在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这位同学,交卷了。”

  考官以为她还没有写完,善意地催促道:“下午还有一场考试,去作准备吧,不要被影响了。”

  “啊……是。”

  她急忙站起来,把卷子恭敬地递过去。

  教室外面阳光很充足,她走出来,温倩在门口等她,“考得怎么样?”

  贺崇愚苦笑了一下,“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写了什么,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一睡醒,就交卷了。”

  “啊?你睡着了?”温倩吃惊地问。

  她点点头,虽然没有闭上眼睛睡,可是也差不多了。

  温倩惋惜地拍拍她:“没有关系,反正,这只是一场考试。”

  笑了笑,贺崇愚又打起精神,“你呢,一定是稳过吧?”

  “还行,对了,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嘉南也会来,下午他陪我考试。”

  “他也考吗?”她有点儿奇怪。怎么没看到他?

  “他不考,只是在外面等我罢了,考完以后我们要一起去吃饭,今天嘉南的奶奶过大寿呢。”

  “这样,好哦。”

  温倩笑着说:“这戏剧文学院,没有什么好的食堂,饭巨难吃,又贵。你日后做了里面的学生,不要去食堂吃,去对面那家活鱼锅贴……点肉丝沙锅,一大碗,分量足,味道还好得不得了。连我干爹都经常带着研究生去光顾呢,我们今天就去吃。”

  “好的。”虽然她打算就近找家超市,买个面包对付过去。不过既然有味道好的店,不去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这个嘉南怎么还不来,该不会是迷路了吧。”温倩刚说完,身后就响起一个声音,“喂。”

  声音低低沉沉的,是故意憋着嗓子说的。“啊!”温倩大叫一声,回头一巴掌拍去,“讨厌啊你,来了也不吱个一声。”

  “这不是吱了嘛。”卫嘉南稍稍转个视线,看着她说,“我今天上午忽然想起来,阿愚也要考文学院的,忘记跟你说一声了,奶奶的寿筵,也叫上阿愚一起去吧。”

  温倩愣了一愣,贺崇愚连忙说:“这不太好吧,我是外人。”

  卫嘉南偏过头,一脸奇怪地摇摇头,“不会啊,奶奶记得你,记得很清楚,她前几天还在舅舅和妈妈面前夸你呢,说你做的青椒真好吃,叫我妈妈多跟你学习。”

  “奶奶吃了阿愚做的青椒,什么时候的事?”温倩莫名其妙地问。

  “好了,我们先去吃饭吧,我都饿扁了。”

  卫嘉南掉转方向,把两个女孩往前推。

  (^6%�

  下午的考试是面试,抽签后进行表演。一共十二对,每个上面写着一个命题,抽到命题的考生有三分钟准备时间,在这三分钟之内要即兴编排一个小品剧本,但表演时间只有一分钟。

  贺崇愚考完的时候,温倩还没有考,她从考场另外开设的门走出去,为防止考题泄露给未考的考生,已考过的人是不允许再回到休息室等待区去的。她走出考场,意外地发现文学院的后门有一片小小的草坪,草坪正中央有一棵翠绿而枝繁叶茂的大树。这情景和她设想中的那幅画面如此吻合,她吃惊地差点儿站住不走了。

  “阿愚,这里。”

  树底下的卫嘉南,对她招了招手。四月的阳光已经开始刺眼,听到他的喊声,贺崇愚醒过神来,发现从这个门出来的考生,都三三两两地分布在草坪上聊天休息。

  她回头看了看,自己所走出来的这扇门,因为是偏门的关系,小小的很不起眼。

  穿红裙的女孩,蓊郁的会变色的大树,小小的一扇门,等待中未降临的爱。这是不是预示着什么?她背着书包,信步朝树下的他走去,步伐轻快而矫健。

  “考的什么?”他问。

  “我糟透了,抽到一个‘猫和老鼠’。”她有点儿沮丧地说,“我差点儿在一排猫评委面前变成老鼠。”

  “哈哈,很有趣啊,那些评委们都笑了吧。”

  说话间温倩也走了出来:“喂,你们等我很久了吗?”

  她一边说一边跑过来。

  “是啊,就等你了,好了,走吧。”

  卫嘉南说着迎上去。

  她默默地想,对哦,他等的是温倩。尽管那梦境中的一切都吻合,主角却换了人。

  “阿愚,沙锅肉丝饭好吃吗?”温倩开玩笑地说。

  “好吃,好吃极了。”贺崇愚老实地回答说,笑了笑。

  “那你就争取做戏剧学院的学生吧,那就可以天天吃到了,就怕你吃着吃着就会嫌它腻了哟。”

  “不会啊,我喜欢吃炒白菜,吃了十几年都没有腻。”她傻傻地说。

  “哇?这么专一!”温倩用手掩着口说,“我就不行了,连续三顿吃面条我非疯了不可。”

  三个人向车站走去,等公车的时候温倩摸了摸口袋说:“我好像没有零钱了呢,嘉南你呢?”

  卫嘉南还没有开口,贺崇愚打开书包拿出那个塑料袋:“没关系,我有,你们看,足够了吧。”

  “哇,阿愚真厉害,有这么多硬币。”温倩掂量着那沉沉的一袋子说。

  卫嘉南一怔,说:“咦,不是送给你一个存钱罐吗,你怎么还随身带那么多硬币啊,沉不沉。”

  “那个,我总不能随身带个存钱罐啊。”贺崇愚掏出三个硬币,一人分发一个。她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他做的存钱罐是个无底洞,有去无回。

  他们在终点站圣贤山庄下车,这么宽敞的地方,公车一点儿都不堵,而且位置也很多。

  “卫嘉南,我空着手去好吗?”走到门口的时候贺崇愚问了一句,“至少买张卡片……”

  “不用了,要卡片干什么,拿来吃吗?我奶奶她就想你的糖醋青椒,想请你给她下厨房。”

  卫嘉南把她推进了院子,关上铁门说。

  温倩就像半个主人一样招待着贺崇愚,给她拿拖鞋,倒水,说:“客人都还没来呢,你先吃点儿糖果吧。都是甜的。”

  “小贺!”卫奶奶闻声而出,很亲昵地一把将她拉住。

  “奶奶想吃青椒了,我来给您做。”

  她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说,卫奶奶愣了一下说:“谁说要你来下厨房,今天你是客人,尝奶奶的手艺就好了。”

  “呃……”贺崇愚不知怎地,目光飘向卫嘉南。

  “嘉南,一定是你这小子去跟小贺瞎说了是不是,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没分寸。我跟你说了,这次生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寿,叫你别告诉你妈,咱俩,再加上小贺和倩倩过过就行了,你非给我招喝一大帮人来,你想累死我这把老骨头?”

  卫奶奶声音有力地呵斥了一番,贺崇愚忍不住笑了,“奶奶,我帮你拣菜好不好,边说话边做事就不累了。”

  “嗯,好!”

  老人答应着,领她来到厨房的台子边,厨房很大很干净,看起来像久未动炊的样子。贺崇愚挽了袖子,把买来的菜分门别类地拣,摘,放好,然后打开水龙头开始淘洗。

  “有你这丫头帮忙真省事。”

  很快,下锅,翻炒,装盘。菜端上桌的时候,外面的客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看起来温倩和卫嘉南根本忙不过来,于是她又在端菜的间隙,给客人倒茶,找出收起来落了灰尘的拖鞋,抱到卫生间里刷洗。

  她很勤快地招待着客人,不知道是卫嘉南的哪个叔叔还是伯伯,忽然顺口说了一句:“老太太,您雇的小保姆真的很不错。”

  大家一愣,贺崇愚先反应过来,好笑地看了一眼卫嘉南,本想说:我是他同学。

  可是卫嘉南已经先冲口而出,语气甚是恼怒的样子:“她和你们一样,是奶奶请的客人,不是什么保姆,你眼睛怎么长的?同样是客人,人家忙成这样,你们不是抽烟,就是聊天!还是人家长辈呢,切!”

  “好啦好啦,谁让阿愚围着个围裙,又梳了两条这么长这么老实的辫子嘛,看起来是很像啊!”温倩连忙打圆场,“姚叔叔一不小心看走了眼,也不是故意的。”

  “你这是什么话,好像保姆低人一等似的。”

  卫嘉南还要发标,被贺崇愚急急打断,“啊啊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我去看看汤哦,你们慢慢坐。”

  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的她赶紧消失在现场,只听到温倩妙语连珠,大家很快就又哄堂大笑,乐得忘乎所以了。

  “温倩很善于交际,每次我有客人,只要她在,都能给我哄乐。”卫奶奶看着火候说。

  “是啊,她很能干。”贺崇愚的口吻中有一丝羡慕,“我就不行,我的话很少,都不知道该怎样跟别人开口。”

  “这不一定是坏事。”卫奶奶说着,关掉了火,“反正,我觉得是这样。就像我信教,有人说不好有人说好,但事实上呢,只要你自己心里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没有人可以强迫你改变自己的信仰。”

  她抬起头看着老人,发现她慈祥地看着自己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可以窥透她心底秘密的怜爱。她如释重负地低下头,接过了老人递来的汤钵……

  考试过后的半个月,贺崇愚都在忙着补掉下来的课程,不过好在所有的课程都在高二下半学期的时候就全部上完了,接下来就是总复习阶段,所以除了几张试卷之外,她并没有落下什么。

  接下来,古双雨考美院,杜晴考音乐学院,舒雯上补习班,占据了大家所有的业余时间,共同相处和谈心就只剩下上了床而还没有睡着前那么一点点的空闲。她写了很多的纸条投到黑红相间的存钱罐里去,有时候忙碌得自己都想不起来昨天在纸上写了什么,有时候困得要命,拿笔随便写上几句今天的感受就作罢。

  考试过去了一个月,终于离放榜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放榜前两个礼拜,她正在宿舍里面背英语,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叫她的名字,把窗帘撩起来,头伸出去一看,卫嘉南站在楼下,手卷成话筒状对她喊道:“下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她急急忙忙地跑下去,刚一露面,卫嘉南就急急地抓着她的肩膀说:“温倩问过了,你是前二十名,绝对可以通过专业考试的,只要接下来在高考里,达到他们规定的分数线就可以了。”

  “真的?”她吃惊地道,“可是,我怎么会通过呢?”

  “难道我们会骗你?至于你怎么通过的嘛,我早说过你是块搞这个的料啊!”

  看得出他是真心的为她高兴,接下来他问:“要吃什么来庆祝,我请客。贵的也没关系哟。”

  “我……就想吃那家沙锅肉丝饭。”

  “那还不简单,说去就去吧。”

  他们走出了学校,等车的时候,卫嘉南按住她的手,说:“这次我来吧,我有零钱。”

  因为不是乘车高峰期,车上就那么零星的几个人。忽然他轻声地说:“上次的事,你可别往心里去。那帮亲戚跟我们真的是属于几乎不往来,逢年过节打个电话问候的那种。我要是知道他们那么无聊,根本不会打电话去请他们来,我只是想人多了,奶奶高兴……”

  “嗯,我知道,而且我也觉得奶奶年纪大了,需要有个说话的人。”

  “她很健谈对不对?”听到这,他扭过头来问。

  “是啊。”

  “可平时她并不爱跟我们说话。只有吃到你做的青椒那天,她特别高兴。”

  “呵呵,那个青椒,我家里人也说好吃……”

  “我从小就不喜欢吃蔬菜,家里人用尽了办法都不能让我多吃那么一口。只有我奶奶做的糖醋青椒我愿意吃。有一阵子,她身体不好住院了,我就从超市里买回一大堆速冻肉类,每天带一点儿去学校当午饭……我记得有一阵,突然又吃到糖醋青椒,那时候的心情,真是很难言喻。”

  她知道他指的是初中,她心里有窃喜,但是没有讲话。

  沉默了一会儿,卫嘉南看着她说:“你做的糖醋青椒也很好吃,难怪我奶奶喜欢。”

  她点点头,盯着鞋子看。这个习惯性动作她已经做了好多年,心里一想事情,就盯着鞋子看。

  “那个……阿愚啊,我们是不是认识很多年了?”他忽然奇怪地说道。

  贺崇愚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觉得我们好像认识很久了,”他说,“可是我对你的印象却不怎么深,从高中起才注意到你。”

  她笑了,心里想:本来就认识很久了,朝夕相对,已有8年了。

  尽管这样想,她还是说:“以前老师也说过我,就算消失一个礼拜也没人会注意到。”

  “对啊……我还真的没怎么注意到你,你是勉骅毕业的吧?”

  “嗯,我和你同班。”

  “你看。”他奇怪地耸耸肩说道,“同学三年,我居然没什么印象。”

  她想,你那个时候,哪里有心思去注意班上的人,就连最活泼的女生你都不放在眼里,怎么可能去注意我。

  “嗯,你不大爱跟同学说话。”她说。

  “可是一上高中,我就发现你很特别,尤其是文学老师提到你以后,我更觉得你和你的东西有灵气。就是那种,淡而深刻的感觉。第一眼并不强烈,可是却很持久。”

  卫嘉南忽然淡淡地笑了,说:“就像是异军突起的感觉呢。”

  异军突起?贺崇愚默默地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注视得久了,目光开始变质了吗……

  沉默了一下,卫嘉南慢慢露出高兴的神色说:“总之你要争取做一个出色的编剧,至少要做一个作家,知道吗?”

  “啊?”

  “因为我可能会去我们家的出版社做编辑,所以我希望可以看到你的小说在我的手里出版,以弥补那时候我没有把你的童话推荐给舅舅而留下的遗憾。”

  她愣了一下,这又是一个承诺吗?不久前他叫她去考戏剧文学院,她去做了;而今他又叫她成为作家,她虽然总是在达成他的指示,可是他也不断地给她新的任务去完成。

  “好,等我有了满意的作品,一定会去向你投稿的。”

  她微笑着说,这又是一个许诺,虽然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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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年、一场轮回

  题记:

  一位著名作家在自己四十一岁生日那天收到了一封厚厚的来信,看了信他才知道,原来一直有一个痴心的女孩,从十三岁起就迷恋上了他,疯狂地爱着他,她和他住同一座楼,是邻居。可是作家竟从来也没有一点儿对这女孩的印象。女孩每天看着他,想着他,生命里的一切都只和他有关。后来她搬走了,又偷偷地跑回来看他,对他身边的女子,每天做的事情,写的书籍了若执掌。偶尔的几次不期而遇,作家欣然淡忘,女孩却欣喜若狂。

  那作家有一次邀请一位美丽的姑娘共度良宵,女孩说那就是她。可是三天后作家借故离去,女孩却怀了孕,生下了他的孩子。为了抚养这个孩子,她成为交际花,居然又遇到了这位作家,被邀请回家过夜。可是那作家却仍然没有认出她来,只当她是自己生平艳遇史中普通的一页而已。一切都像一场梦,虽然女孩极力地想要使自己抓住他,却终不得法,她心爱的人匆匆离去,带着从未认识她的遗憾。那孩子死了,也许注定了和他有关的一切,她都留不住,于是,那女孩,也死了。

  好像曾经开过的花,曾经灿烂过的流星,到了命中注定该消逝的时候,便是再强大的力量,也留他不住。

  ——茨威格《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

  意料中的意外。

  贺崇愚的高考落榜了。并不是她的分数不够,而是,名额被限制,刚好到她的时候,截止了。

  可是填写志愿表的时候她却独独只填了一个戏剧文学院。

  妈妈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说不想复读重考了,那时的复读费用最好的班是一年一万五千块,还不包括生活费用。

  她决定开始工作,在大家为她惋惜的时候,她得知卫嘉南和温倩都一起被S城的名牌大学录取,要前往就读,而那正好是她的生父所居住的海滨梦幻城市。

  于是她告诉妈妈说,她要去S城,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反正可以投靠那里的爸爸,妈妈同意了。于是两个月的暑假过去后,在许多学子踏上报到之路的同时,她一个人买了一张火车票,悄悄到了S城。

  暂时借住在爸爸的家里,省掉一笔不菲的房屋租金。在这个城市里,什么都很贵,能有片瓦遮身已经该感谢神明了。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卫嘉南就读的F大附近的超市里面做收银员。虽然离家很远,但是却离他的学校很近。每天先坐车,然后换乘地铁,一路上看到的有趣的城市早起图,也颇能提神醒脑。她喜欢在这个大大的城市里步行,走得很快,穿过马路,穿过街心公园。她幻想自己是那个穿红裙的女孩,来到梦想里的木屋前,有朝一日,等到屋子里的人打开门。

  超市修建得很可爱,像一个童话里的糖果屋子,门口又正好有一棵树。贺崇愚喜欢得不得了,每天的工作心情都如日中天,不太忙的时候还会轻轻地哼歌。同事都吃惊地看着她说:“你还真是心情不错唉。”

  超市每天都会运来新鲜的货物,而她每次都会跑到门外帮师傅卸货。工作的第二十三天,她看见了卫嘉南。他匆匆地走进校门,左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右手的手指弯曲放在下巴上面,无心的思考状。他的头发长长了一点点,不再是平头,而是柔软漂亮的直发。发根有些盖住,可是领子依然很挺括。

  第一眼看到他,贺崇愚抱着色拉油的箱子站在了小货车前,一直目送他走进学校里。他没有看见她,可是她还是觉得很幸福。反正这附近只有一个超市,他应该会来这里买东西的。

  “怎么了,搬不动?”卸货的师傅见她站住,问了一句。

  “不,搬得动。”她回过神来笑了笑,箱子真沉,她差点儿就把手上的重量给忘掉了。

  晚上回到家,她打开行李包,拿出随身带来的那个存钱罐。存钱罐已经有了一些分量,足可见里面的纸片数量之多。时间流去,她已经不大记得最初放进去的纸片上写了什么,也许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打算公布这份感情,只是任它在自己隐秘的角落中慢慢长大,开花结果,最终老去。

  她一边工作一边补充自己无法上戏剧学院的遗憾。图书馆和书店,她只要看见,都是必然进去的。无意中看到的好书,一定会很兴奋地买下来。她的老板知道她想考戏剧学院而落榜的事情后,非常热心地把家里的藏书带给她,那本来是老板为了熏陶儿子的文学情操,不遗余力所购买的,可他儿子热中迪斯科摇滚乐、街舞霹雳,哪有心思静下来研究这些。老板一边叹息一边不亦乐乎地把书带给贺崇愚,说就算送给你,也比放在书架上发霉了强呀。

  在这么多的书籍里,她看到一本由茨威格所写的《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由张玉书先生翻译。故事说的是一位著名作家在自己四十一岁生日那天收到了一封厚厚的来信,看了信他才知道,原来一直有一个痴心的女孩,从十三岁起就迷恋上了他,疯狂地爱着他,她和他住同一座楼,是邻居。可是作家竟从来也没有一点儿对这女孩的印象。女孩每天看着他,想着他,生命里的一切都只和他有关。后来她搬走了,又偷偷地跑回来看他,对他身边的女子,每天做的事情,写的书籍了若执掌。偶尔的几次不期而遇,作家欣然淡忘,女孩却欣喜若狂。

  那作家有一次邀请一位美丽的姑娘共度良宵,女孩说那就是她。可是三天后作家借故离去,女孩却怀了孕,生下了他的孩子。为了抚养这个孩子,她成为交际花,居然又遇到了这位作家,被邀请回家过夜。可是那作家却仍然没有认出她来,只当她是自己生平艳遇史中普通的一页而已。一切都像一场梦,虽然女孩极力地想要使自己抓住他,却终不得法,她心爱的人匆匆离去,带着从未认识她的遗憾。那孩子死了,也许注定了和他有关的一切,她都留不住,于是,那女孩,也死了。

  好像曾经开过的花,曾经灿烂过的流星,到了命中注定该消逝的时候,便是再强大的力量,也留他不住。

  作家很吃惊很吃惊,他根本没有想到暗地里发生的这不为他所知的一切。虽然说他努力地回想,却始终只能想起来一些零碎的片段,对那女孩依然感到陌生。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子竟然如此地爱他,深情不悔、矢志不渝,令他的内心感到强烈的震撼。不过震撼不是爱,震撼再强烈,不过一晚而已。

  就是这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看得她泪流满面。一个女人,13岁到30岁的短短人生,一直义无返顾地持续激情地爱着一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她”的男人。她情感的激流就像潮水般汹涌,从来没有沉思与反省,她只是如此谦卑地、固执地爱着,一丝让对方回馈的念头也没有,文章中对这份感情的描写令人惊讶地重叠于她的生活,而且这般相似。她在这里的生活理性而孤僻,长时间堆积于心的激情和情感全部义无返顾地给了那一个背影。其实她和那女子都一样,沉醉于非现实的空间里,无法自拔。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往往多少有点儿不满现实和逃避现状的味道。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差距使空虚的精神只好自欺欺人地在自我陶醉中得到满足。

  她想起一句话:我信,因为荒谬。正因为这一切都是非理性的东西,诉求的是她们的另一面,因此才如同信仰般填满空洞。可是,每当自己在黑夜中醒来,张开双臂,却无法拥抱他,他只存在于幻想,是触摸不到的羽毛,这无法忽略的真实感使她产生莫大的空虚——她爱着一个人,一个她也许无法拥抱的人。这是无望的感情,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因为它产生于虚无。沉溺于幻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沉溺中偏偏保持了惊人的理性,这是多么可笑的矛盾体啊!

  所以,她为了缅怀自己的感情,仿照着茨威格大师的文字格局,写了生平的第一封,永远都不准备发出的情书——

  “在每个寂静的夜里,在所有的人都沉入梦乡的夜里,我的手指尖轻轻地沿着你清秀的轮廓线在枕头上游走,温温柔柔,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恋。

  在每个寂寞的夜里,在每个寒风萧瑟的夜里,我用手指节轻轻划过你的侧脸,缠缠绵绵,眼中带着深深的眷恋。今天夜里,我坐在床头,在宁静的淡月下,提笔写下了有生以来,第一封情书——给你,一个我永远无法拥抱的爱人。写给我爱的你,从来也不知道被我深爱着的你。这是隐藏在我心中最深处的一个隐秘但甜美的秘密,这是不为人所察觉的爱情,这是世人眼中荒诞幼稚的感情。但在我看来,亲爱的,我对你的这份感情比这世界的一切都更珍贵。因为这种爱情没有任何希望,不求任何回报,这是一份绝望而孤独的爱。我没有任何目的和条件地爱你,这和一个成年人那种物质衡量、遵循着市场交易式的爱情完全不同。

  你会笑我吗?笑我这种滑稽的痴嗔,小孩子气的天真。可我并不觉得羞耻呐!因为我对你的爱从来也没有像在这种天真的感情流露中表现得更纯洁了。

  现实生活中的我,是孤僻而少语的。我常常听到身边的人谈论爱情,可是她们总是轻佻地把爱情看成儿戏,他们玩弄爱情,夸耀自己恋爱的经历,比谁骗取别人的眼泪和感情更多。女孩子们对物质的极度追求多少让我反感,我和她们毫无共同语言,所以,当她们相约着出门逛街时,我更情愿一个人在安静的书桌前想着你夜色般温柔的脸。我把原来分散凌乱的全部感情,把我整个紧缩起来而又极度渴求的心灵都给了你。

  我这样地爱着你,你不用任何的付出,就得到了我纯洁的爱情。你也许根本不在乎我这渺小的感情,你也许根本看不起平常人的爱。但是,尽管如此,我仍然要告诉你——爱,是人类最伟大的感情!爱有能创造一切奇迹的可能性!

  怎么,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也许,你出生的地方、你成长的地方,是那个无法容纳它的孩子——那颗流星的天空,也许那里没有爱,没有人抚摩和亲吻你的脸,没有人告诉你我们每个人都有权利得到爱和去爱别人……

  你不必感到为难,我从不奢求你的回报,我只想告诉你,你同样可以被爱,你不是被抛弃的孩子,这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人爱着你,你就可以被拯救。

  我多么想拥抱你啊,我的爱人!可是你,几乎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啊,将永远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这样爱着你的人。这让我如此甜蜜,却又如此痛苦。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写情书,写给我永远也无法触摸到的你。我只是想知道,在每一个漫漫长夜,你是否也会孤独和寂寞?小王子说过,如果有人爱上了在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颗,当他看着这些星星的时候,这就足以使他感到幸福。所以,在那些漫长的黑夜里,抬头看看这片天吧,同样的星空下,还有一个人,她在爱着你……”

  转眼到了年底,她收拾行囊回家过春节。因为赶上春运,火车特别拥挤。有的人无法挤上去,眼看火车驶出的时间到了,她竟然奋力地从窗口爬进去。贺崇愚虽然上了车,可是她的位置却被占了。倒也并不是占的人不肯让,而是因为车厢里人群的密集程度,比沙丁鱼罐头好不了多少。坐在她位子上的人,想起身让座,竟然一点儿也动弹不了。半年的时间,卫嘉南却还是不知道她就在离自己如此近的超市里。她也不急着去见他,只要能够在他身边工作,她就很满意。而且前来超市购物的学子中,有几次也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卫嘉南”这个名字,证明他在学校里是个风云人物,而且很受崇拜。贺崇愚好高兴,因为她见证了她的苏依那段最最无力且灰暗的岁月,她不希望他再被那样对待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要回家去过春节,这么挤的车,他一定挤坏了吧。

  贺崇愚不由自主地为他担心起来。

  到家以后,在她第一时间给卫奶奶打电话拜了年,用顺便提提的口气问了一句:“奶奶,嘉南回来了吗?”

  “他今年要去出版社实习,回不来了,不过你放心,有我的媳妇在呢,呵呵。”

  “才第一年就去出版社实习了吗?”

  “对啊,倩倩也要去电视台报到,她报上去的栏目通过了。”

  都这么忙……挂掉电话以后,她想。这可能是他第一年不在亲人身边过春节吧,实习一定很忙,可不要累坏身体才好。

  大年初四她就回到了S城,她算是回来得比较早的店员,F大还没有恢复正常的上课秩序,他们的超市又主要做的是大学生的生意,所以和平时相比店面都有些冷清。

  盘点好货柜上的物品之后,贺崇愚就一直站在收银台后。门被推开,风铃清脆地响了起来,“欢迎光临。”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抬头一看才发现是她朝思暮想中的人,“新年好。”她没有吃惊,很温和地对他说道。

  惊讶的人倒是他,“阿愚,你什么时候来S城的啊?”

  “半年了吧。”

  “一直在这里吗?”

  “是呀,听说你在F大里面读书,我还在想可能会碰得到的。”贺崇愚指指货架,“你要买什么?”

  “对了,我的民生大计还没解决呢。”

  他迅速找了几桶泡面和微波食品拿到她那儿付款。贺崇愚叹了口气,温和地说:“你果然过得很潦草的样子。”

  “也就这几天而已,等到那些放假的饭店开张了我就不用再吃这些了。”

  “你在出版社,做得还好吗?”等机器打印收款单的时候贺崇愚问。

  “实习的头几天很忙,这两天到还好——别忘了我不是答应过你要出版你的小说吗。”

  把他的东西装好后,贺崇愚说:“我会努力的。”

  “拜拜。”走到门口,卫嘉南回过头来,对她轻轻挥手。

  过了两个月,卫嘉南带着温倩来找她,告诉她温倩帮她在电视台里找到一个实习编剧的职务。

  “先帮电视台的栏目组写写本子,那个节目受视率还不错的。”温倩说,“我们主任说了,你的文笔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他答应让你去试试看,就是薪水稍微低点儿,但是三餐都管哦。”

  “这个礼拜就去报到……有问题吗?”卫嘉南问她,贺崇愚摇摇头,虽然在超市里做得也很开心,可是,毕竟离写小说还有段不短的距离。既然他说了,一定要帮她出版作品,那么她也得拿出令人满意的东西来才行呀!

  告别她后,卫嘉南和温倩走出超市,拦下一辆出租车,温倩忍不住埋怨他说:“你是不是操心的太多了,自己的学习和工作都忙不过来呢。”

  “所以拜托你啊。”他说,“我也很想在出版社里帮她安排事情,可是那里的工作都很枯燥,不是校对,就是打字,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到电视台里,有你照应她,我还是蛮放心的。”

  “那你欠我的这个人情怎么办,要知道,我可是求了好半天台长……”

  “我知道啦。”卫嘉南没辙地说,“去‘巴黎春天’,好不好?就算花我半个月工资也没问题。”

  他这么说,温倩反而没有高兴起来,“嘉南,你很少对家人以外的人这么关心的,你是不是对她有点儿意思啊?”

  卫嘉南跷起腿,摸了摸下巴,“我说了你也不懂,我对她,有一种久违的亲近感。好像很亲的人一样,冷漠不起来。”

  温倩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啦,我会照应她的。”

  贺崇愚没想到编剧的工作这么杂。其实编剧,并不需要管太多的事,可是实习编剧就不一样了,虽然她和栏目组里其他的工作人员一样,有自己的写字桌,但是她的桌上桌下总是堆满了其他人的东西。脚边有装着打印纸的大盒子,手边有堆积如山的资料文件。谁没了东西,总是先大喊一声:“阿愚,看见我的XXX没有?”

  头一个月,她并没有得到为任何一档节目写本子的机会,温倩是这个节目的主持人之一,本身也很忙碌。贺崇愚不忍心给她添任何麻烦,凡是有不懂不会的地方,就自己琢磨或者问问其他有空闲的人。

  每天,她第一个到工作间,开灯,开门,打扫四十几个人一屋的大写字间,把每个人桌子边的垃圾篓倒掉,按照每个人签到的顺序和口味的习惯泡茶或冲咖啡。虽然这个写字间里有一部分工作人员并不是他们栏目组的,贺崇愚还是照样为他们收拾打扫。

  礼拜六,录完最后一档节目的温倩和所有的人从摄影棚一齐涌进了工作室。

  “收工了收工了。”大家叫着收拾各自的包,道别离开。

  “阿愚?”温倩走过来说,“我这里有一期下个礼拜作外宾访谈的本子,实在来不及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打到电脑里,排个版式打印出来?”

  时间是十点二十分,贺崇愚翻翻二十几页的稿子,“好,没问题。”

  启动已经关掉的电脑,打开WORD,她一边看着稿子一边打字。温倩拉扯掉录节目时系的丝巾,拿着手机打电话,“对啊,我还在台里面。嗯?你过来吗?呵呵,好啊,带上消夜。”

  她挂掉电话,对贺崇愚说:“阿愚,我下去一下。”

  “哦。”她答应道,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打。

  过了三十分钟,她看温倩都没有回来,一个偌大的写字间就她一个人,却开着十几盏灯实在太浪费,就去关掉了几盏。

  重新坐回电脑前时,她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一抬头,就看到卫嘉南站在电脑边,“咦,阿愚,你还没下班吗……温倩跑到哪里去了?”

  贺崇愚拢了一下碎发,“她说下去一下,可能是去录后期配音吧,应该快回来了。你坐一下,我去给你泡茶……咖啡还是茶?”

  “你忙你的吧,我自己来。”卫嘉南把她按在座位上,顺便看了一眼她手边的稿子,“你写的吗?”

  “我哪有那个能耐啊,是何莲姐写的外宾的那个访谈。”她说话间又打了几行字,自己的打字速度是完全练出来了,只需要盯着稿子便成。

  “他们让你写本子了吗?”他找了把椅子,靠着她坐下来。

  “还没有,我还在学呢……这里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怎么这样,”他拿起那叠纸看了看,“难道是信不过你的水平?这群人……”

  “不是,我刚来嘛,不可能一下子负责那么重要的部分呀。”

  卫嘉南看见了她桌子上七零八碎的东西,拿起一本花花公子杂志看了两眼,皱起眉头,“他们是不是把你当杂务使了?”

  “嗯,没啦,聊天的时候,顺手放这里了。”

  卫嘉南松开手,让那本杂志自由落体。

  “啊,嘉南来啦。”温倩走进来,手里拿着钥匙,“我刚去录音室了,有些后期工作没做好,你带我喜欢吃的粥来了吗?”

  最后一句撒娇的口吻,煞是亲密。卫嘉南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阿愚也在?我只买了两份。”

  贺崇愚连忙抬起头说:“我没有空闲吃的,你们吃好了。”

  温倩拍拍额头,“你看我这脑子,录节目录糊涂了,这样吧,消夜你们吃,我出去买点儿什么来。”

  “不要,温倩你吃吧,你从下午一直录到晚上,什么都没吃,胃会搞坏的。”贺崇愚偏过头来说,看了一眼卫嘉南,“我不饿,真的。”

  “别吵了,你们两个吃。”卫嘉南一声令下,拿起杯子递给温倩,“你去给阿愚泡杯咖啡吧,让她提神。”

  温倩已经从印着“百年老字号”的包装袋里端出了滚烫的粥碗,不满地说:“我都饿死了,你让我先喝几口好不好?”

  “我不知道茶水间的位置,再说只是泡杯咖啡而已,你还能饿死吗?”

  两个人争执的时候贺崇愚从位子上跳起来,“我知道茶水间在哪儿,给我,我去,顺便给你们俩也泡上,杯子给我吧。”

  “你坐下,忙你的。”卫嘉南头也不回地说,“这里有两个闲人,还轮不到你去。”他拿起一袋速溶咖啡撕开包装倒进杯子,“你们该喝粥的喝粥,该工作的工作,我去找好了。”

  贺崇愚和温倩,不约而同地,一个喊:“记得开灯,别烫到。”

  一个喊:“出门右手拐弯。”

  卫嘉南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两个女孩坐下来,一个喝粥,一个打字。忽然温倩站起来,端着粥碗拿着汤勺走了出去。

  “你疯了,发这么大脾气。”

  温倩站在茶水间门口说。

  卫嘉南抬起眼皮,慢条斯理地说:“我这叫发脾气吗?!”

  “这还不是发脾气吗?你平时连个多余的话都没有。”

  “我问你,”他靠在墙上正色道,“为什么不让她单独写本子?你我都知道她有那个能力。”

  “呵,可笑。”温倩发出一声惊叫,“电视台又不是我家的,能是我说了算吗?”

  “她是编剧,不是杂务。”

  “可口可乐公司的经理,人家是博士毕业的呢,还不是一样从扫厕所干起。”

  卫嘉南眉峰一紧,“你是不是觉得她高中毕业,没像你一样,是个名牌学校的大学生,没资格和你共事?”

  “我可没这么说。”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迅速顶了回去。

  “你!”温倩憋出一个字来。

  卫嘉南拿着杯子与她擦身而过,空气里飘着一句话:“可耻的优越感。”

  “你给我站住!”温倩回过身,追上来,“我怎么了,我好心好意帮她进了电视台,居然被你说成是可耻。我哪里做错了?你还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人!”

  “我的确是不可理喻,但是你敢说你就崇高了吗?你对她,还是施恩的心态吧,认为自己帮了她的忙,认为她应该对你感恩戴德,以致于好意思这么大半夜的,让她留下来加班,为一份不是她工作范围内的稿子。”

  “那份稿子是紧急的,我打字的速度没有她快,所以交给她打,我还不是留下来陪着加班了!”

  “那请问你为什么不在电话里告诉我要带三个人的消夜来呢?”他轻描淡写地问,声音满温和的,但气势却咄咄逼人。

  “我……”

  “忘掉了?”他居然露出一丝笑容来,“你记得自己饿,别人就不记得了吗?”

  “我是忘了……可我不是说让你们两个吃了嘛。”

  “呵呵,小姐呀,我该说你是不懂人情世故,还是太懂了?”卫嘉南忍不住笑了一声,“难道你认为阿愚她会心安理得地吃你的那份粥吗,她的个性你会不清楚?她这么温和善良的女孩,连为你们加班都没有怨言,她会和你抢一碗粥吗?”

  温倩无力地耷下肩膀说:“好吧好吧,反正,我是什么都不好,随便你怎么想吧。”

  卫嘉南不再说什么,端着咖啡回到办公室去。

  打那以后,卫嘉南会向贺崇愚索要她的一些随笔,投发并刊登在一些报纸上,说报社那些编辑都是他的前辈。夏天的时候,她终于第一次被委托写一个稿本来看看。

  录制节目的稿本一般已有固定模式,稍加点缀修饰即可。她做得不错,编导也很高兴。温倩在下半年的时候便调离了这个节目组,专门做该台的新闻主持人。这是相当好的事情,三个人免不了又庆祝一番。

  有好几次,卫嘉南送贺崇愚回家,在出租车上,他用特别的目光看着她,嘴角含着淡淡的微笑。她一看过去,他就迅速地笑一下看着窗外,不露痕迹。他也已经搬出了学校的宿舍,租了学校和出版社中间地段的屋子住。贺崇愚去给他做了几次糖醋青椒,他总是赞不绝口地说好吃,而且吃得一个都不剩。

  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她不敢猜测,因为,本来就是她一相情愿的事情。何况,对他来讲,他们只是两个在异乡相逢的人。

  又是年末到来。电视台、出版社都很忙碌。录制节目,经常都是一录就录到深夜;出版社的工作量也很大,F大期末考试后,卫嘉南遗憾地说,今年搞不好又不能回家过年了。

  “那就把奶奶接到我家里去过,你看怎么样?”贺崇愚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

  “那最好——你火车票买好了吗?”

  “还没有啊,这两天票好紧张,我去看了两次,排队的人多得绕着大厅站了两大圈。”

  “让温倩托人去买好了,应该不成问题。”

  第二天,温倩说托人把买好的火车票交到了F大的收发室,让他们去取。

  拿到车票,卫嘉南看了一眼,“是两天以后的?那不是都年三十了,春运高峰哎。”

  “没关系,我习惯了。”她接过票,“对了,车票的钱,还没有给温倩。”

  “我来给她吧,估计她也没时间来拿。”

  “你的学校大吗?”贺崇愚有些羡慕地看着里面说,“我听说这里面的樱花树特别漂亮,是所有大学里面最有名的。”

  “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呀,傻丫头。”

  “是啊。”她收回目光。

  “不过,时间还早,要不要在里面走一走?”

  “好。”他们并排在F大美丽的校园里散步,天气有点儿冷,湖面结了薄薄的冰层,那些一排排的樱花树都是一片枯枝,确实不大好看。

  迎面过来几个女孩子,看见了他们,就打了声招呼:“Hello,卫嘉南,怎么,带女朋友来逛学校?”

  “胡说八道什么呀,谁告诉你们了。”他没好气地打断这些女孩子说。

  对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这是,我们又没说错。全校都知道你和超市里那个高中生妹妹在交往呀。”

  他脸一沉,“谁这么说的?”

  “啊?不是吗?”两个女孩面面相觑,她们也一直不明白,堂堂一个F大的高才生,前途无量,怎么会和高中毕业的超市打工妹有一腿呢?“是温倩说的,难道她骗我们的吗?”

  卫嘉南的脸色缓了缓,淡笑着问:“她跟你们所有的人都说了吗?”

  “反正她是说过这码事。”女孩们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想回避却被卫嘉南抓住了胳膊的贺崇愚,就是她吗?温倩哪点儿比不上她,就算没有她那么漂亮的脸蛋,但是人家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而且现在还是知名的主持人呀。

  “知道了,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拜拜。”他和颜悦色地说。

  “拜拜。”两个女生渐行渐远,还不时回头看过来。

  “外面冷吧,我们去有暖气的咖啡店里坐坐好吗?”

  他依然是和颜悦色地说着话,贺崇愚点点头,他们来到学校附近的小茶馆,点了东西后他拿着手机说:“我先打个电话。”然后坐到隔了几排的另外的位子上去。

  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她知道卫嘉南这个电话是打给温倩的,虽然他一直都很和气地说话,但是他很生气,她感觉得出来。

  他收线后回到座位上,依然对她温和地笑了笑,“怎么不喝,冷了就没有香味了。”他动手替她加糖,还特意多放了点儿,“我记得你爱吃甜的,是吗?要不要来份乳酪蛋糕,加巧克力?”

  不等她回答,他就自作主张地叫来侍者,要她加一份乳酪蛋糕。

  “这家店经常放王菲的歌,不知道怎么了今天居然没放……”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神情很恬淡。可是贺崇愚却预感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半小时后温倩走了进来,穿着深咖啡色的昂贵大衣和同色皮靴,看起来非常符合一个成功的都市事业女性的身份。

  侍者要帮她接大衣来挂,她很有分寸地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侍者,“谢谢,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店里的客人不多,温倩走到他们的桌子旁,“我的少爷,你在电话里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人骂了一顿,挂电话也不说一声,你还让不让我讲话呀。”

  卫嘉南拿银制的小勺子搅动杯里的深褐色液体,闲适地掀起眼皮看了看她,做个手势,“坐,别客气。”

  温倩坐了下来。

  “喝点儿什么?我不清楚你的口味。”他说,“自己点,记我账上。”

  “我哪点儿对不起你们了,你交代我的事情,我一样样都办得很妥帖。昨天你打电话叫我买车票,我放下手里的事情就去拜托人,电话打了一个小时,喉咙都说干了帮你弄到票。不敢有丝毫懈怠地送到你大爷的学校,你半个谢字不说,还劈头一顿臭骂,你什么意思啊?”

  温倩有条不紊地说着,但是看得出火气也够大的。

  卫嘉南不卑不亢,不缩不前,口齿清晰地说:“那,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了。”

  “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贺崇愚赶紧站起来打断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快步走了出去。

  卫嘉南和温倩都没有说话更没有拦她,她消失后温倩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了,你真难讨好。”

  “你在我学校里都说了什么?”他拿起杯子慢悠悠地喝一口,“我有段时间不回学校,就听到这种传言,再久点儿,恐怕连爸爸都当了。”

  “我说什么了,不就是那次聚会,你的迷们问我是不是你女朋友,我说我不是,只是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的而已,她们又问你既然没有女朋友为什么她们有人向你表白你却无动于衷。我说你可能有喜欢的人吧,她们追问是谁,我说可能是我们另外一个好朋友,也在S城里。她们就问是哪个大学的学生,我说她在超市里工作……”

  卫嘉南打断她,“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难道要我虚构一个人吗?还是要我说,她是某某大学的大学生——你不也说了,打工者没什么丢脸的,不丢脸为什么不可以说?”温倩拿着手提袋说,“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是电视台里的正式员工了,也和你很般配呀。”

  卫嘉南沉默一阵后拿出皮夹,抽出几张钞票丢在桌子上说:“这是托你买火车票的钱。”

  “不用了,就当这顿我请客好了,你们好好吃。”温倩一字一句地说,“以后我不会再帮你什么忙了。”说完她就站起来走了出去。

  关门声和挂在门口的风铃声传来,站在盆栽后的贺崇愚交缠着手指,低下了头。

  两天后,她向电视台递交了辞呈。

  下午的火车,一进入站台,人山人海的情景就吓了卫嘉南一跳,“居然会有这么多人?”

  “这是春运期间啊。”贺崇愚笑着对他说,一边想办法把背包从窗口塞进去。

  “怎么办,这么多人,会上不去的。”

  “不会,我可以爬窗户。”她轻松地说。

  “胡说,这多危险。”他看看还有许多留在站台上的人,神色有些懊恼地说,“早知道会有这么多人,我就给你买飞机票了。只知道新闻说春运人多,却没想到会多成这个样子!”

  “你一般都是坐飞机的吗?”

  “是啊,除非近得不能再近,才坐火车。”

  贺崇愚笑了,“我还没有坐过飞机呢。”她看到列车员走来,知道离开车时间不远了,于是对他笑了笑,“差不多了,我要上去了。”

  “可以吗?”他看着人头那么高的车窗问。

  “没问题!”她抓着车窗边,使劲一跳,他不失时机地推了她一把。贺崇愚钻进窗户,按照车票上的座位找了一下,卫嘉南在车窗外跟着她走。终于找到了,她把包放在地上,指了指靠走道的位子,表示那个是她的,又指了指车窗外,让他回去。

  “一路平安!”沸腾的车厢吞没了他的声音,人头攒动也让他看不见她的身影。火车开了,好多双手伸出来,贺崇愚也趴在小台子上,把手伸出去,“拜拜——”

  他紧追几步,竟然一下子从那么多挥动的手里握住了她的手。

  “我走了!”她大声说,“奶奶交给我,你放心!”

  火车开远了,他站在站台上面,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对拥挤几乎从来没有概念的他,第一次见识到瘦弱的她对于恶劣环境强悍的适应能力。那么坦然的微笑,想必是对这样的场面早已身经百战了。

  卫嘉南出了火车站,走在S城宽敞的国际化街道上,他想了很多很多,都是关于她的。一想起来,就觉得心疼。他回到出版社的办公室,却怎么都不能静下来工作。刚才的沸腾景象依然在眼前摇晃,久久都挥之不去。偌大的办公室里,他那一盏灯亮得分外孤单。

  “嘉南今年又不回去过年吗?”经过的同事问,“年轻人不要太忙于工作了啊。”

  “嗯……”他随便答了一声,忽然拿起电话,“喂,请问明天下午飞N市的机票还有吗?好,我要一张,回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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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一树烟花

  题记:

  上帝给每个来到世间的人两次机会。一次是生命的机会,一次是相爱的机会。

  ……

  卫嘉南双手合十,把那情书夹在掌中,然后双手缓缓落下,放在她膝盖上的手边,把它们紧紧握住。十指交握,情书夹在掌中,火一样烫手。

  他低下头,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窗外,绽开了一朵美丽的烟花……

  这个年过得好热闹。因为爸爸妈妈说,这是他们在老房子里过的最后一年,明年一开春,这里就会拆掉建高层建筑了。

  “全部拆掉吗?”

  “全部拆掉,整个胡同都要拆。”妈妈说着,转向卫奶奶,“奶奶,喝点儿红葡萄酒吧,这个对身体有好处,国际营养组织提倡每天都喝200毫升的葡萄酒呢。”

  “好啊,来点儿。”卫奶奶说着,推了推杯子,“我还是喜欢这样的老房子呀。”

  贺崇愚站在门口说:“连胡同都拆,那么那棵树怎么办呢?”

  “树,应该会砍掉吧。”妈妈说。

  卫奶奶说:“可惜了那么大的一棵啊,要多少年才能长成这样子。”

  贺崇愚回到席间,叹息着说:“我小时候老爱迷路,都是因为妈妈告诉我,我们家的胡同口有这棵树,我才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你笨啊,人家孩子都是记门牌号的。”妈妈往奶奶的碗里夹了些什锦豆腐。

  “不,记树好。”卫奶奶说,“树比门牌号有人情味多了。”

  电话响了起来,“准是嘉南那个小子,来拜年了。”卫奶奶放下筷子说,“告诉他,我正吃得开心呢,让他后悔不回来。”

  贺崇愚笑着接了电话:“喂?”

  “这是贺崇愚家吗?”

  “嘉南同学,你的奶奶在我手里。”她学绑匪的口气说,“你奶奶说了,她吃得正开心呢,叫你后悔不回来。”

  “好,告诉我你家地址,我立刻劫架飞机杀过去。”他难得开玩笑地说。

  “行啊,你记好了哦。”她把地址说了一遍,补充道,“胡同口有棵大树,别认错了哟!”

  “好,你不要挂电话,我看看外面有没有飞机经过。”

  过了一小会儿,他说:“胡同口有棵大树是吗?是不是很高很高,有三层楼那么高的梧桐树啊?”

  “对啊!”猜得真准,她想。

  “那么麻烦你出来接一下我吧,这胡同太窄,飞机开不进来耶。”

  “哦,是吗?”她想,他还真能开玩笑。

  “是啊!有两个小孩子在这里放烟花哦。”他语音未落,贺崇愚忽然听到天空中传来“刺溜”的一声,然后又“砰砰”两声,在夜空里绽放了两朵漂亮的烟花。

  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搁下电话跑出去。

  “这孩子怎么了,饭吃得好好的。”爸爸稀里糊涂地说,拿起电话来:“喂……”

  她穿着拖鞋和一件毛衣跑出家里,一口气跑到胡同口,一棵大树下,果然有两个孩子在捂着耳朵点烟花。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四周,卫嘉南合上翻盖手机,笑着对她说:“出租车说进来了不好掉头,所以……”

  他耸耸肩。

  这一切简直像是在做梦,她吃惊得不敢相信。

  “说起来,”他抬头看了看树,“我觉得这里好眼熟,好像来过似的。”

  你当然来过,她想告诉他,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你曾经骑着脚踏车,送补习下课后的我回家。那时候我们还真是小,我的个子就到现在的腰,你的个子就到你现在的腰,那辆脚踏车也小小的,却载着两个小小的人。

  卫嘉南走进她家门的时候着实把奶奶给吓了一跳:“你这臭小子……”

  高高兴兴地吃完年夜饭,爸爸妈妈陪着奶奶,在客厅里看春节联欢晚会。他参观着她的书房。

  “这房子快要拆掉了,我们大概要搬到离市区比较远的地方去吧。”她坐在窗沿说。

  “你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出那篇十万字的东西的吗?”他问,敲了敲桌面,“我真想知道这桌子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让我也去照着做一张来。”

  “你还记得那个啊。”

  “怎么不记得,我好想再看一遍。”

  “那么幼稚的东西……”

  “给我看看吧,好吗?”

  她只好站起来,去卧室,取那本放在枕头边的文件夹。

  这时卫嘉南看到书架上的那个存钱罐,“我还以为你丢掉了呢,原来放在这。”他拿起来摇晃了一下说:“比我想的轻呀,装了多少个?”

  他摇晃的时候去找可以取出钱币的口,却发现没有,“我怎么当时没做个出口……”他说着手一滑,存钱罐砰的一声掉在桌子上,又滚到地上,底座摔掉了,“糟糕。”他说着,发现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大把大把银色的硬币像水一样哗啦啦地流出来,而是许多白色的,折叠得很整齐的纸片。

  是便条吗?他拿起一张来展开,便条为什么要放在存钱罐里。

  贺崇愚走进书房,发现他把地上散落的纸条都捡了起来放在面前看着,那个存钱罐则摔坏了。

  上帝给每个来到世间的人两次机会。一次是生命的机会,一次是相爱的机会。

  贺崇愚悄悄地退了出来,她知道总有一天这个存钱罐会摔碎,不是碎在他的手上,就是另外一个人的手上。她在卧室里,重新看自己的《月亮宝石》——

  “那是一块爱的宝石,只有它可以摧毁外星人,因为它们没有爱的指引……外星人惧怕这颗宝石的力量,它们总想要毁掉它,可是宝石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骇人的能量场……美拉和苏依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前,里面深不见底……”

  她自己读着读着,笑了起来,十年前的东西,竟然还能让她感动。看到结尾的时候,卧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她抬起头看着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床边,手里拿着那折叠成纸鹤状的情书,慢慢在她身边坐下。

  卫嘉南双手合十,把那情书夹在掌中,然后双手缓缓落下,放在她膝盖上的手边,把它们紧紧握住。十指交握,情书夹在掌中,火一样烫手。

  他低下头,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窗外,绽开了一朵美丽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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