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盛世里的夜莺

不知不觉之中,近些年来,随着大量的文学、戏剧、电影作品,王尔德火起来了。其中包括他经典戏剧的纷纷上映,小说的电影改编(DorianGray),他的个人历史所启发的off-broadway戏剧(《严重有伤风化罪--对王尔德的三次审判》),他的个人传记的出版和电影重现(由BrianGilbert执导的英国电影Wilde),以及他出现在网络边边角角的名人名言。他被文艺人士奉为圭臬,他的名字镶了金边。我猜想,王尔德若是在世,他定会享受这种被俗世和雅士同时追捧、欣赏和误解齐头并进的境遇,并会不惜沉沦的危险,投身于这个时代的罪与美,并在其中发现彻骨的真相与荒谬,如同他当年一样。

我是王尔德的死忠粉,深受他的美学观念影响。我爱《不可儿戏》里嬉笑怒骂之下的那份游刃有余,《渔夫和他的灵魂》里瑰丽的景象和想象力,《道林格雷的画像》里剑走偏锋的微言大义,《自深深处》里生命和创作灵光消逝之前最后的挣扎。然而,最令我怆然涕下的莫过于他简短的一则童话——《夜莺与玫瑰》。

在传统的民间故事框架下,王尔德提供了一个悲剧美的范版。层层渐进对爱的颂礼,寸寸深入胸膛的花刺,震彻寰宇的引吭高歌。夜莺的鲜血沁染了玫瑰,点缀了鱼肚白的清晨,流入了每一副已然破碎的心肠。王尔德笔下每一种颜色的纯粹、每一个活物的韵律,每一份死亡和对抗的无可避免,都让我沾襟叩拜。究竟是故事的美,易朽的情,还是那只将玫瑰扔进阴沟的手,让我由内而外地颤抖?

“坐在绿树上看太阳驾驶着她的金马车,看月亮开着她的珍珠马车,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夜莺说。唯有这样溢满生命元气的小夜莺的牺牲,才能凸显她愿意舍身之事物那份荒唐的可贵。唯有赤如东方红霞的玫瑰,才能在它被马车碾过之时唤起世人久违的珍存之心。最美好的事物总要以最残酷的方式被毁灭,以打动石头般的世界表面,从表面之下喷射出所有的灵光。唯有形式上的美感和情感上的震荡分庭抗礼之时才能创造永恒。这份得以超越任何与世推移的道德、精神、政治观点的永恒恐怕正是王尔德“唯美主义”的核心,也是他所摇旗呐喊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主旨之一。

《夜莺与玫瑰》的意义更在于它对王尔德饱受误解的唯美主义涵义的真正彰显——《夜莺与玫瑰》一方面把美从粗浅的讨论中解放出来,让人尽情直观地去感受,另一方面,它提醒人们是呼之欲出的情感力量本身支撑了王尔德的整个美学框架。

在我第一次看《道林格雷的画像》时,对其中一个情节印象尤为深刻。道连格雷在信手拈起一个美丽的花朵后——一名美丽年轻的女演员西北比尔·苇恩,将她扔进阴沟,导致了她的自杀。之后他不仅没有自责,反而把这一人生悲剧理解为一次美学事件——"对我来说,它就像一场绝妙的戏的绝妙结局。""她至少是一个梦,一个游荡于莎士比亚戏剧、使之更为动人的幽灵,一支使莎剧音乐更加欢快醇厚的芦笛。她一触及现实生活,就把现实生活给毁了。同时现实生活也毁了她,她便因此而逍遁。"

读到这里,《道林格雷的画像》竟有些像《夜莺与玫瑰》的畸形后传。那只为爱而生、却被踩扁了的名叫西北比尔·苇恩的花,在盛开之时,曾经激发了道林格雷无尽的想象,因为她“实现了伟大诗人的梦想,赋予艺术的影子以形式和内容”,但当那只花失去了死去夜莺的光环,褪变得过于真实时,她失去了艺术的价值——甚至存活的价值。将她的死浪漫化是她唯一一次重获存在意义的机会。

道林格雷身上代表的难道不就是艺术家的傲慢——把生活彻底审美化,让一切血泪、一切情感都成为一种形式。我的一个朋友说得更精辟:“除了这种伎俩,他们还有什么呢。盛世嚣张乱世萧条,并且他们的傲慢最后不也是被资本所有者当作形式消费了。”无论“为艺术而艺术”的原旨为何,在现代的语境之下,他们总也逃离不了“盛世嚣张乱世萧条”的命运,更身陷于或忙于形式化一切事物,或被当成形式被消费的囹圄之中。

时至今日,连王尔德本人也未能幸免这种被形式化的待遇。他的同性恋身份和他的特立独行成了新潮流,他的玩世不恭是契合了现代人姿态,他本用于讽刺的聪明话成了现代人的机心重重。把玩世不恭当帷幔包裹自己古典心的王尔德,自身成了近些年来[]最为华光异彩的帷幔,被挂在了文化产品和自我标榜的外面。正因如此,《道林格雷的画像》收获了最多的误读。很多人将王尔德和道林格雷画上等号,甚至认为王尔德在通过颠倒黑白的亨利爵士之口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殊不知王尔德对待他笔下的人物颇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味道——把玩别人的道林格雷被王尔德把玩,而道林格雷的画像因为他的死去恢复了完美状态,却没有了下文,恐怕会被放入墙壁洁白的博物馆罢!以形式化对付形式化,以讥讽对付讥讽,以似是而非对付似是而非,且不说他的讽刺中带有认同,认同中带有戏谑,戏谑中又带有沉重。王尔德带你转了好几个圈,而只有你自己能决定哪里是终点。王尔德如同少林寺藏经阁里的武功秘籍——若没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练功的人很容易为经中凌厉狠辣的绝技练到走火入魔。王尔德有毒性三分,他妖孽的文字像迷惑性极强的彩雾,心智没有发育健全的人看他的书很容易在雾中走失方向,曲解美的意义。

然而,王尔德是否曾迷失在自己设下的迷宫里?他有没有曾将“美高于一切”做了片面的理解?他曾经不可自拔于他那拥有人性诸恶的爱人,不仅因为他的爱与欲,更因为如同他的主人公道林格雷一样,他想要亲身临近粗鄙、贪婪、乖戾、疯狂等诸多现实,并将此上升为美学体验。一个为美之完美理念而生的水仙王子,离开了娴静的湖边,低估了他的敌人,不知丛林里一个险恶的踉跄就能让他跌入无间地狱。

之后两年的牢狱生活,一个“只能以肌体跳痛的顿挫、内心悲苦的短长来度量时日”的地方让他真正感受到了他小说中那句“生活中真正的悲剧往往以非艺术的形式发生”。生活不再是一个为美服务的虚构形态,而是一个给予真实苦痛从而体悟美感的朝圣之路——“受苦其实是一种启示,让人明白以前从未明白的事理,让人从一个新的立足点去思考整个历史。关于艺术,过去凭直觉隐隐约约感到的东西,现在以心智和感情领悟了,再清晰不过地洞察了,刻骨铭心地体味了“王尔德试图不被悲剧腐蚀,试图从受苦中摄取营养,能把本来是下作和堕落的经历化为高尚的情怀,恢复曾经的艺术生机。

只是当时已惘然。忏悔与自救都无法挽回水仙王子湖中支离破碎的倒影。在情绪变幻不定的信筏里,他高贵依存,挺拔不再,几年以后,化入了泥土。

我始终相信王尔德的赤子心。也许王尔德就是那只小夜莺,唱出银铃叮当的咏叹,将最炽热的红心脏捧在世人面前,但是世人会像童话里的小男孩一样,从口袋中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说:

“他颇有形态,这是不能否认的;但是他有情感吗?我想他恐怕没有。事实上,他像大多数艺术家一样,只讲究形式,没有任何诚意。他不会为别人做出牺牲的。他只想着写作,人人都知道艺术是自私的。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写作中也有些美丽的辞藻。只可惜它们没有一点意义,也没有任何实际的好处。”

附:

王尔德:盛世里的夜莺

《夜莺与玫瑰》英文有声书链接: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npOqXmiNWqY/?resourceId=0_06_02_99

朗读者:李孟元,王意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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