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磊可以把《送别》唱得更好 送别韩磊伴奏

案:同事跟我说:你一定要听听韩磊演唱的《送别》,我听了,很棒。昨晚忍不住又听了一遍,还是觉得不错。突然就被一个固执的问题纠结住了:就从韩磊身上,如何能听到一个完美的《送别》版本?

定音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这首词必须将几个基本音定下来,才不至于跑偏了韵味,说个韩磊很容易明白的字——他所来自的那个民族——蒙古的“古”字,这个字音一定要有点“古音”,有古音才有古意进入的氛围意趣和文化生态,蒙古族的英文单词——Mongolia,很凑巧,是go,而不是gu。“古道边”的“古”本就要发go的开口音,然后切韵到“gu”,这就是常说的头腹尾,对应的是汉字的基本单位音形义,这算是定音。

定音十分重要,定下的这个音就成了个基准,成了情绪的种子,念、白、吟、诵、咏、歌、唱,其内涵和味道的差别都在音上。但音还是可感的,偏物质层面的,更重要的是这个“音”还要转化为“心”里的音,“意”就是这么来的。

这是一首词,它的底子是吟诵的,是文学。知道这点,就知道一般的唱法是驾驭不了的,也“对不起”它。

“长”音

韩磊的起句我听第一遍时觉得很棒,但第二遍时就觉得不到位,他压住了大嗓,游刃有余地在悠远的意境里去牵引,但问题也就在这个游刃有余,以“无形入有间”,这是需要庖丁那样的功力的。庖丁功夫在解,在于全牛与局部之间的任意转换,在于他是在用音乐一气呵成地贯穿下来(庄子庖丁解牛的原文完全可以看做一曲特别的演奏),而他几乎忘了是在“解”。

只能给韩磊稍稍“解”一下,起句“长亭外”,开门见长亭,送别的主题要出来。这是李白的“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中筛出来的,李白原诗的意思落在了乡音上;“古道边”主要是马致远意境的“古道西风瘦马”,有点伤感,或是悲情上来。“芳草碧连天”,这句就不主要是“化”了,而是“变”了,从范仲淹《怀旧》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到王实甫西厢记里最著名的那几句“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都是在讲秋天,悲秋,讲落了一地的黄叶。但弘一大师在这里说的是“芳草碧连天”。芳草,不是“衰草”,弘一大师的大胆、出格之句来了。味道转了,“变”年轻了,不是那么悲情了。

几句之中,就已不是一种情绪,这种情 况在后边还会“反复”,我没有仔细统计,记忆不好了,但感觉这短短的两阙词跟二三十首诗词都有瓜葛。这就是那个年代的读书人,以诗词歌赋作为自己思维方式而内化的结果。

麻烦就在于起音的“长”,很复杂、很难找准的一个起音。而且也不仅是一个音,这本是个上下阙的词,二叠,韩磊唱成了更“传统”更有送别“阳关”的三叠,这个处理很好,但叠三次都是用“长”音起头,本身也就已构成了“长”音,这个就更考功力了。

雅音

雅音主要指的是弘一大师的原音,韩磊要仔细去体味这个。体味的方法是:揣想

弘一大师是怎么边吟边唱写下这首词的。

跳着讲几句,“晚风拂柳低声残”,“晚”,前边暗语有“晓来谁染霜林醉”的“晓”,现在是“晚”,是“对”着的。所谓大师,就是这样,每一字,每一句,都有来去,不是讲出处那么简单,而是叫编织。最好的东西都不叫编织,而是编织出花纹、暗纹,用哲学点的话叫本体(就像巴赫,可以被无数演绎),音乐上叫复调,或是赋格。

“晚”字出,情绪又转了,接着出来“风”字,这个字要“拼”一下,不是直接唱出来,有点青海人的那个地方味儿,带点“分”的音,慢慢转到“活动的”、飞来飞去的“蜂”的那个音上;这还是承接起头说的“古”音;然后是“拂”字,这个字形象很具体,要表现,要有程度的转换,开始时力度大点,然后转到另一个程度小点的同音字“扶”上,用红楼梦里的讲林黛玉的话就叫“行动处如弱柳扶风”;“笛声”两字更难唱了,笛声是从哪里来?什么具体的位置?要不要带点天上的仙界味道?要不要慢慢飘下来?飘向哪里?这笛声的出处太多了,但我觉得这句还是要回到李白的“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如果是体味到这里了,是不是顺便就要来点李白的“谪仙人”的味道?或者是月宫里的味道?这都是伏笔。

再下一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特别顺的就唱下来了,这些处处沟通、处处暗合的字之间关系是密集的,甚至有一个一个的矩阵。天、地、知交,这是在唱天地人三重关系,古人要弹着琴就是这么唱的。它当然也就是弘一大师填词时相接续的时空。“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最末两个字一合就是“角落”,所以,“落”字就该唱“luo”?显然,不该这样,这个字在这里又要发古音“lao”,也就是接着前一句的“角”的音韵,造成局部的“叠韵”(没时间提供更严格的古音论证,但这基本就是个古诗词的常识)。韩磊唱了两个普通话的“luo”音,把这首词的味道“lao”下去了不少。

同样值得小心的地方还有下阕的“来时莫徘徊”的“徊”,也要和紧临的、跟上一句呼应的“还”字同一韵脚。

“别”音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最后两句中出了两个词,上句“余欢”,下句“别梦”,都是两意,甚至有三重意思。“欢”本就是欢一次少一次,“余欢”差不多就是灰烬了,但这个“余”此处又忽然冒出“我”的意思(黄庭坚词《惜余欢》的余,我一直就这样看做两意),这个就特别有意思,有角度,有黏度了;“别梦”,这是张泌的“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化来的,梦中重聚,难舍难离往日欢情(后来这句又被一个姓毛的人加上孔夫子联做了“别梦依稀咒逝川”)。

这样掉书袋是没法体味出这两个词的韵味,上句“余欢”,下句“别梦”,我把它看成一个收,一个放,妙的是他用倒数第二句的“余欢”来收,却用句式上的最后一句“别梦”来放,这比前边那个出格更大胆,因为此处构成了一个循环关系,或者用互联网术语叫“闭环”。我体会到这个意思是从明代唐顺之的两句诗里悟来——并且直觉就是这两句是弘一写这两句时的“参考”:为语东风暂相借,来宵还得尽余欢。

“别”字要讲清楚很难,我看一位台湾老先生金嘉锡讲得极好,他说,别,就是“不一”,“不一”当然是从“一”里分出来的,所以,“分别”这个词也就这么通着。别,不一,就是有别样的意思,这首词唱离情别绪,唱的就是这“另外”一种、从“分别”开始的情绪。这个字你要不知道这个来历,你就不可能知道“别离”和“离别”有什么“区别”,这就是弘一大师在上阕里只可能写出“别离”,而韩磊一不小心就错唱成了“离别”,这一小错就几乎相当于“别字”的“别”了。

走音

韩磊唱得很自信、纯正,这是我觉得亲切的地方。第二遍时觉得真假转换间的自如不够,开始细听,听出来他压的功力也挺好,可能因为理解的缘故,个别字没压住。一压不住,有些音就乱了,往外呲。

到“啦啦啦”一段处理的感觉就不太对劲儿了,他处理成了“毕业歌”,不是这样的,不是弘一的本味了。啦音就是拉音,是“另一种”声音出来,而不是“民族大合唱”,“啦”音完了之后,跟上来的应该就是到达很远、很高、很“天外”的感觉的声音,就这个地方,如果找不到这种“天外”的艺术至境,那就是还不知道汉字的本味——一种无数人声从诗词歌赋的历史喉咙里磨出来的极致,用前边的术语讲,念、白、吟、诵、咏、歌、唱,都是传统,都有营养漫下来的。

二叠词唱成了传统的三叠调,但第三个调不该“雄壮”,要有平旷中的凄苦,带点戏曲中的老生味才好。

最后段落的生长性气息极好,但也有个火候问题,低是低得很到位了,但少了低吟的吟。因为只是在走低,所以结尾一个字本来是“寒”韵,但错成了“还”。不知韩磊怎么会唱错两个字了,而这是个比“别字”更大的错误。

曹雪芹讲这个“寒”字韵可不简单,原话我记不住了。查明代沈宠绥《度曲须知》里归十九韵时讲这个“寒山”(突然惊觉寒山、寒山寺这名字为什么这么霸道)韵,出字叫“喉没拦”,收音则要收在“舌舔上腭”。因为“还”字唱法是“口吐丸”,差距太大了,就这一字之差,差出老远了,甚至可以认为韩磊没把这首歌唱完,因为他没有收音。“寒”这个韵对这首歌是个“结语”,没有这个“寒”,前边的长亭就没有“温度”,古道边就没有了“古意”,“芳草”就宕开不了更广大的视野,更与“天”没什么关系了。再往下,没有了“寒”,晚、风、拂、柳、笛声就散了,更不会凝出“残”的意境……还有,从里边的影子诗词作者——也就是弘一“化缘”的主要作者——李煜、李白、李商隐、寒山、苏东坡、黄庭坚、范仲淹、王实甫、马致远等人——几乎都会凝出个“天”或是“月”的意境。这样,前边有“月”,后边有“寒”,“广寒宫”就出来了。如果从歌词里看不出来“月”,就是没有进入到它的核心意境。

有禅的“月”,我们在弘一大师弟子丰子恺的画中看得太熟悉了。可惜的是,从来没有机会听到弘一大师的另一弟子刘质平先生的音乐。

弘一法师是某某菩萨的转世说法很多,同样有趣的是,寒山、苏东坡也都有某某菩萨转世的说法,加上本来就来自天上的李白——这首词的演唱情绪可以从杜甫“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里去酝酿。

元音

韩磊可以把《送别》唱得更好 送别韩磊伴奏

这首歌最怕处理成一味的悲情,韩磊在这点上做得不错。

但最高的境界是圆满,虽然弘一法师写给孩子们练唱的这首词不乏有悲情,但那时的弘一还没有出家,今天的演绎则可把对弘一法师的完整理解加进去,没有别的词,就是圆满。

弘一大师临终交待:命终前后,家人万不可哭。弘一法师病危前手书之偈语曰:“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弘一法师最著名的绝笔为“悲欣交集”。都是在说圆满。

圆满当然需要很高的境界,但例子也是显明的。弘一大师年轻时锦衣玉食、风流倜傥,学贯中西,后归律宗,身着百衲衣,要能体会到这百衲衣,那可不是贫穷,不是悲情,而是一种圆满,一种人生的光芒。

弘一大师就是这样一件民族百衲衣,艺术的极致也就在这里,年轻时钟鸣鼎食,老年来衣不蔽体。艺术就在这两极中获得了飞升。戏剧的老祖宗唐明皇,他的首席音乐总长李龟年,还有后世的曹雪芹,都是这样。

以富贵入飘零,这是我们俗世的说法,用弘一大师的话,就是圆满。

韩磊如果还想继续造诣,条件真是千载难逢,他来自那么宽阔、跟天那么接近的草原,那些马嘶草长,那些阳光纷披,那么大的月亮,那么蓝天,那么大的星星,那么长的调,甚至,那些无辜的牛眼,态度友好的狗,月亮河,青草上的露珠、突然飘下的雨滴……跟弘一大师这首词同样宽阔无边的圆满,有着长千上万的基因碱基对可以配对。他完全可以用一生的修为把这一首词唱好。

练音

韩磊的唱法十分普通话,太“正确”,正确到时而往外冒出杂音,行话叫字锈(字锈其实也不怕,只要让“文化”充分浸染了,进入了,字锈也就是特点了)。这是进入汉族汉语主旋律后的迷失,绝大多数汉族外歌手都是这么毁掉的。

流行音乐是将鲸鱼引诱到文化浅滩的不知什么小鱼——他们原本只是鲸鱼口里的食物。但是,很多鲸鱼后来就这样搁浅了。但这不是一首流行音乐,它已经典了。韩磊要唱得更经典,我能想到的纠枉过正之法,是建议韩磊重新体会“外行”的感觉,就是艺术的陌生化、疏离感、新奇感。如果要举例,可以用一个外行的心境和眼光去亲近一下昆曲中一个小小的基本功——润腔装饰,就是个装饰的腔调,有十六种,有带腔(停顿后怎么用原音继续)、撮腔(音阶下转时扣住字音不使尾音上扬)、带腔连撮腔、垫腔(唱缠绵之词时垫入一个适度音以缝合音阶,并增加其圆润)、迭腔(迭腔与撮腔本质同,但撮腔用在一拍三个音符,迭腔用在两拍三个音符或两拍四个音符)、啜腔(两个相连的、向上的音符间的迂回曲折效果装饰)、滑腔(向下行的音为了跌宕生动的一种技巧)、擞腔(在一个音符下再另加三个音符来摇曳使其婉转)、迭腔连擞腔、豁腔(去声字在出口后即加一个比本音高出一个音阶的音符,使其音上扬,不致与其他声混转)、浫腔(短时间内将阴上字和阳平字用力喷吐半拍,再回到原音符)、拿腔(依据舞台需要将前一句几个字唱得稍慢的所谓拖腔)、卖腔(特别拖长的音)、橄榄腔(散板中的由轻而响再向响而收,形如橄榄)、顿挫腔(第一个音出口后稍停,再用虚音唱出另一个音符)……(这段昆曲专业的部分出自我的昆曲老师张卫东先生的《大雅之音》)

曲就是文学,就是韩磊所出自的那个民族开创的元朝所兴起的,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点到“元音”一节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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