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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


松 塔


松枝上,
露滴晶光闪亮,
好像绿漆的宝塔,
挂满银铃铛。

杨 树

我失去了一只臂膀,
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一九六八年


黄 昏

猛烈的北风,
吹散了人们淡薄的脚印;
太阳落山了,
世界像是一幅巨大的剪影。


烟 囱

烟囱犹如平地耸立起来的巨人,
望着布满灯火的大地,
不断地吸着烟卷,
思索着一种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1968年9月


星 月 的 来 由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
但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
人们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


塔 和 晨

洁白的塔呵,
围着绿色的腰带,
像一枝春天的竹笋,
在召唤满天蓬松的云彩。
这是一个美丽的晨景,
到处都悬着露水,
像无数儿童的眼睛。
在湿湿的霞光里,
水光映着铜铃,
铃响伴着和风。
在云雾消散的松林里,
回荡着啄木鸟工作的歌声。

1968年

白云是天的雪山;
碧空是天的海洋;
阳光是天的熔岩;
阴霾是天的煤矿;
星团是天的城市;
流星是天的车辆;
天上的一切只能遥遥相望,
所以天是幻想的家乡。

一九六九年

我 的 幻 想

我在幻想着,
幻想在破灭着;
幻想总把破灭宽恕,
破灭却从不把幻想放过。


我所渴望的美,
是永恒与生命;
谁知它们竟水火不容。
永恒的美,奇光异彩,
却无感无情;
生命的美,千变万化,
却终为灰烬。


夜 行

汽车射出两道灯光,
把黑暗的公路,
变成光明的走廊。
两排杨树撑着夜空,
枝叶伸展开来,
又像隧洞一样。


留 念(一)

从遥运的西天,
从余霞中间,
飞来一片枫叶,
飞来一朵火焰。

我把它拾起,
作为永久的留念。

1969年


留 念(二)

在粗糙的石壁上
画上一丛丛火焰
让未来能够想起
曾有那样一个冬天


社 会

时间的列车闪着奇妙的光亮,
满载着三十亿人类,
飞驰在昼夜的轨道上;
穿过季度的城镇,
驰过节日的桥梁,
喷撒着云雾的蒸汽,
燃烧着耀眼的阳光。
它曾穿过冰川世纪的雪原,
它曾驰过原始社会的泥浆,
它还要通过无数险阻,
但终要到达最美好的地方。

1969年

一九七○年

一 月 四 日 日 记

我用笔的木浆,
去追赶时间的急流,
尽管是那样地用力,
还是被远远地抛在了后头。

我那日记的小船,
为什么比白云还要缓慢?
因为它喜欢在遗忘的沙洲上停搁,
或是在冥想的旋涡中打转。

我没有任何办法,
只好在航行的第四天靠岸。

1970年


起 步

童年的金色,
已经消失,
广阔的世界,
变得更加清澈。

生命——
溶合在山泉中的一滴露水,
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
吐着快乐的泡沫,
唱着希望之歌……

1970年7月


野 蜂

早晨,衔来百花的甘露,
在竹枝上建起灵巧的楼房,
春天给予它不竭的精力,
美丽的舞蹈,浴着漫天金光。

细雨,洗去空气中的浮尘,
薄暗里蜜酒散开阵阵醇香。
野蜂在风雨的摇荡中开始安眠,
带着无限甜美的梦想。

1970年8月


冬 天 的 河 流

松疏的沙滩上,
横躺着上百只大木船;
它们像是疲乏了,
露出宽厚的脊背,
晒着太阳……

多么辽阔呵!
没有人声。
河岸边,
开满了耀眼的冰花;
沙洲上,
布满了波浪留下的足迹,
——微细的纹路;
黄锈的铁锚斜躺着,
等待着春天的绿波。

冰冻的河是蓝色的;
无云的天是蓝色的;
多么单纯的颜色,
阳光润湿了大地的皮肤。

毡毯一样的沙滩
睡熟了;
它是美丽的,
却没有——一枝生命的花朵。

1970年


村 野 之 夜

浓厚的黑夜,
把天地粘合在一起。
星星混着烛火,
银河连着水渠,
我们小小的茅屋,
成了月宫的邻居。
去喝一杯桂花茶吧!
顺便问问户口问题。

1970年


春 分

凹面镜般的天宇,
紧扣着大地
——这块不透明的玻璃。

太阳用光焰的扫帚,
扫除着——
冬天那冰雪的足迹。

1970年


夕 时

金亮的太阳,
收起最后一缕浮光,
沉入晚霞的海洋。

渐渐暗淡的幻想,
像夕阳一样,
还燃烧在远方的村庄。

1970年


老 树(一)

生命的泉流已经枯竭,
青春的花朵已经凋谢;
向苍天伸着朽坏的臂膀,
向太阳索取最后的温暖。

暴风卷走了仅有的黄叶,
寒流带来了满天冰雪。
像虫蛀进它干瘦的肌肉,
安然地开始冬眠。

它弯着布满皱纹的体躯,
向着漫长的岁月,
用颤抖的声音,
诉说自己的苦难。

1970年8月14日,给父亲的信


老 树(二)

老树
老得要命,
在夜里黑得吓人。
要吓我们,
我们这么近,这么近,
它不高兴。
“我认识你姥姥,
我告诉你外公,
嗯——哼……”
我们不作声,
我们听,
像两个好儿童。


大 雁(一)

从遥远的天边,
飞来了一群大雁。
它们在我的身边环绕;
它们在我的头顶盘旋;
它们向我友谊地招手;
它们说着我不懂的语言;
终于又恋恋地飞去——
远了、远了………
化为天边一缕飘动的细线。

于是我又想起了——
过去的伙伴。

1970年春


大 雁(二)

大雁,你落下来吧!
为什么你还在飞?
是因为干枯的树枝?
是因为池塘的薄冰?

大雁,你飞走吧;
不要盘旋,不要停。
请你告诉慈爱的春天,
不要忘记这里的渔村。

1970年,给徐叔叔的信


新 的 家

静静的夜里有静静的梦,
雄鸡却在静夜中歌唱黎明。
忽然惊醒的火跳出了炉口,
吓跑了门缝中守望的星星。

1970年元月


山 溪

碧色的山溪
投入大江,
绿盈盈的泉丝,
在浊流中飘荡,
是应该叹息它
丧失了纯洁的本色?
还是应该祝贺它
逃脱了徘徊和枯亡?

晨(一)

晨风洗去夜和浮尘
窗角露出澄澈的黎明
年轻的白杨在爱抚中低语
正经的麻雀在平台上议论


晨(二)

太阳——
红闪闪的目光,
扫过大地。
万物都在
肃静中呆立。
只有一颗新生的露珠,
在把阳光,
大胆地分析。


纯白的云朵
腼腆地从林间走出
化入摇荡的河水

淡褐色的沙丘
披着浴衣
在岸边等待


微 风

垂柳在微风中慢慢地摇动
微风轻推着雪白的白云
呵,白云变成了湖中的天鹅
轻轻游荡,碰不起一丝波纹。


土 块

铧犁翻起沾霜的土壤,
土块便获得了生命和力量。
尽管他们还伏地沉睡,
但春天的种子却在心中萌发、滋长。


沙 漠

热风推动着新月型的波浪,
波浪起伏汇成黄金的海洋,
海洋吞没了多少迷途的生命,
每个生命都化作一粒石英的光。

1970年


忘 却

昏黄色
白炽的铁,
暗红色
炙热的铜,
冷却了
披上了锈,
像一块块肮脏的冰。

多少年前
岁月的光辉,
被默默压在,
记忆的底层。

1970年


回 春

白色的冰雪,
变成了黑色的沃土;
酱色的枯枝,
变成了绿色的树木。
春天回来了,
她熔化了雪山——
这些门前的冰柱,
用暖流的拳头,
敲打着大地的门户。

解冻的河岸,
在阳光下发酵,
垂柳在微风中倾倒,
它身边有一棵高大的白杨,
展开了深情的怀抱……

长长的柳丝浸在水中,
荡起一丝丝银亮的波汶,
鱼儿惊慌地潜没了,
带着旧日的钓痕。


路 是 我 们 的

路是我们的,
还有小树,
还有那条黑黑的河。

城市走不过来,
只好等着,
灯都困了。

你为什么笑?
是学月亮?
夜云刚刚飘过……


割 草 谣

你用大锄,
我用小镰,
  河滩上的草,
总是那么短。
小兔子,
急得挖地洞;
老肥猪,
馋得撞木栏,
  草就那么短。
晒不干,
锅台光冒烟;
铺不厚,
母鸡不孵蛋,
  草就那么短。
你拿大筐,
我拿小篮。
河滩上的草,
永远那么短!


割 草 归 来

你金色的眼睛,
看看太阳,
太阳走远了,
红衣服忘在草滩上。

是你在唱歌,
是歌把你唱,
草篮边的小野菊
垂头把路望……


玫 瑰

玫瑰佩带着锐刺,
并没有因此变为荆棘,
它只是保卫自己的春华,
不被野兽们蹂躏。


芦 花 鸡

芦花鸡
走着
静静悄悄

雨滴
被一点点啄掉

树梢上
鸟叫?
草叶猛然一抖
不,是羽毛


书 籍

轻轻地洗去它的油污,
小心地擦去它的灰尘,
使它放出新生的光焰,
在思想的深处珍存……

金属的撞击,
车轮的辐音,
在生活的交响乐里,
还有思想无声的轰鸣。

紧紧鞋带,
拉平衣服的皱纹,
迎着破晓第一道晨曦,
打开思想的大门。

这里有安静的篇章;
这里有美好的春景;
这里有暗淡的插图;
这里有时代的光明。

有深奥的话;
有冰冷的词;
有滚烫的字;
有闪亮光的诗……

描出了高贵的微笑;
录下了阴险的低语。
一本普通的书籍,
向你诉说着人生的秘密。

伐倒高大的榕树,
采集光润的美玉。
去建筑精神的世界,
去动摇丑恶的地狱。

向着光明走去,
擦洗着自己的灵魂。
用决心和毅力,
抛去身后的暗影。

我们的生命,
发着它的光,发着它的热,
我们的社会,
向着太阳航进,
未来和希望——
是我们航行的磁针。

1970年


归 来(一)

黑夜走出岩洞,
夕阳还在翘望。

一条长长的游影,
投向静静的村庄。

老人的牛归来了,
拉着古代的车辆。


铭 言(一)

在生活的海洋里,
应扶正船舵,
不能为顺风,
而卷入旋涡。
且把搁浅,
当作宝贵的小憩,
静看那得意的帆影,
去随浪逐波。


铭 言(二)

用堤,
可以捕住无边的浪;

用帆,
可以捕住无形的风;

用爱,
可以捕住无踪的梦;

用钱,
可以捕住无情的心。


礼 貌

被人丢弃的,
我总默默寻找。

被人争夺的,
我总偷偷丢掉。

当遇到惊奇时,
我说:这是礼貌。


友 谊

我看见“友谊”像艳丽的花
我知道花会凋零

我看见“友谊”像纯洁的雪
我知道雪会溶化

我看见“友谊”像芳香的酒
我知道酒会变酸

我看见友谊像不朽的金
我知道黄金的重价


回 想

冻红的西天,
飘过一线大雁;
微弱的雁鸣,
传进倾斜的鹅圈;
鹅群蜷缩在
温暖的翅下,
回想着那远去的春天。

1970年

一九七一年

那 是 什 么,远 远 的……

那是什么,远远的……

是秋风追赶落叶
是春雨淋洗绿枝
是雪水流过窗前低低的足音
是白杨穿过秋夜微微的叹息?

那是什么,远远的……

是水花的波澜
是海潮的汹涌
是虎豹裂肝碎胆的吼叫
是雷电捶天击地的闪鸣?

那是什么,远远的……

是青蛙整齐的合奏
是蜜蜂单调的短歌
是城市振翅的喧响
是生活拥攘的潮波?

那是什么,远远的……

是鼓膜的抖动
是瀑布的轰隆
是麻雀惊喜地议论早晨
是寒鸦凄凉地送别黄昏?

那是什么,远远的……

是生命一下下机械地跳动
是铁砧一阵阵飞溅的火星
是煤在火中的欢笑
是锌和铜在相熔?

那是什么,远远的……

是什么,远远的
我在梦中听不清……

1971年夏


无 名 的 小 花

割草归来,细雨飘飘,见路旁小花含露微笑而作。
野花,
星星,点点,
像遗失的纽扣,
撒在路边。

它没有秋菊
卷曲的金发,
也没有牡丹
娇艳的容颜,
它只有微小的花,
和瘦弱的叶片,
把淡淡的芬芳
溶进美好的春天。

我的诗,
像无名的小花,
随着季节的风雨,
悄悄地开放在
  寂寞的人间……

1971年


生 命 幻 想 曲

把我的幻影和梦,
放在狭长的贝壳里。
柳枝编成的船篷,
还旋绕着夏蝉的长鸣。
拉紧桅绳
风吹起晨雾的帆,
我开航了。

没有目的,
在蓝天中荡漾。
让阳光的瀑布,
洗黑我的皮肤。

太阳是我的纤夫。
它拉着我,
用强光的绳索
一步步,
走完十二小时的路途。
我被风推着
向东向西,
太阳消失在暮色里。

黑夜来了,
我驶进银河的港湾。
几千个星星对我看着,
我抛下了
新月——黄金的锚。

天微明,
海洋挤满阴云的冰山,
碰击着,
“轰隆隆”——雷鸣电闪!
我到哪里去呵?
宇宙是这样的无边。

用金黄的麦秸,
织成摇篮,
把我的灵感和心
放在里边。
装好纽扣的车轮,
让时间拖着
去问候世界。

车轮滚过
百里香和野菊的草间。
蟋蟀欢迎我
抖动着琴弦。
我把希望溶进花香。
黑夜像山谷,
白昼像峰巅。
睡吧!合上双眼,
世界就与我无关。

时间的马,
累倒了。
黄尾的太平鸟,
在我的车中做窝。
我仍然要徒步走遍世界——
沙漠、森林的偏僻的角落。

太阳烘着地球,
像烤一块面包。
我行走着,
赤着双脚。
我把我的足迹
像图章印遍大地,
世界也就溶进了
我的生命。

我要唱
一支人类的歌曲,
千百年后
在宇宙中共鸣。

1971年盛夏自潍河归来


我 赞 美 世 界

我赞美世界,
用蜜蜂的歌,
蝴蝶的舞,
和花朵的诗。

月亮,
遗失在夜空中,
像是一枚卵石。
星群,
散落在黑夜里,
像是细小的金沙。
用夏夜的风,
来淘洗吧!
你会得到宇宙的光华。

把牧童
草原样浓绿的短曲;
把猎人
森林样丰富的幻想;
把农民

麦穗样金黄的欢乐;
把渔人
水波样透明的希望;
……
把全天下的:海洋、高山
平原、江河,
把七大州:
早晨、傍晚、日出
月落,
从生活中,睡梦中,
投入思想的熔岩,
凝成我黎明一样灿烂的
——诗歌。


幻 想 与 梦

我在时间上徘徊,
既不能前进,也不想
  后退。
挖一个池沼,
蓄起幻想的流水。
在童年的落叶里,
寻找金色的蝉蜕。

我热爱我的梦,
它像春流般
温暖着我的心。
我的心收缩,
像石子沉入水底。
我的心膨胀,
像气球升向蓝空。

把阳光和月色,
把将来与过去溶合,
像闪电礼花惊碎夜空,
化为奇采的光波。

早晨来了
知了又开始唱那
无味的歌。
梦像雾一样散去,
只剩下茫然的露滴。


岁 月 的 早 晨

太阳升起来,
拿着七色光焰的画笔,
在大地的调色盘上,
调配着春天的晨曦;

给干黄的枝条,
涂上新生的翠绿;
在田野的五线谱上,
重新谱写生命的乐曲。
哇鸣,此起彼伏,

赞美着春天——
  岁月的早晨。

1971年夏


石 岸

寒风推动清亮的波澜,
波澜拥向歪斜的石岸。
石缝中的一株淡绿的幼芽,
顽强地展开了小小的叶瓣。


乞 者

你给我金钱,
我赞美你,
用我的嘴唇。

你给我同情,
我赞美你,
用我的心灵。

1971年夏


晨风、为什么,
  你吹散我的梦?
迎春花闪耀着,
  野蜂嗡嗡。
我愿像大地样,
  永远睡去,
让夏夜的薰芳,
  淹没迷醉的心灵。

没有可厌的鸡啼,
  撕碎这一切,
我合着眼
  便是夜,永无天明,
太疲乏了
  不要浮起,
让一切深沉在地心。

太阳烤热了血,
  我的生命,
用无形的钥匙,
  打开大自然的幻声。
呵!草原上
  落满了梦中的星星,
是晨雾的纱,
  阳光的绒
擦得露珠亮晶晶。


中 秋 漫 笔

透过倾斜的葫芦架,
夜空撒下点点暗蓝的寒光。
一个蜘蛛爬近月亮,
默默地织它那生活的丝网。

月亮飘浮在深秋的池塘,
一丝风也会吹起它满心的哀伤。
相怜的只有那焦枯的杨叶,
轻轻地浮在它的身旁。

我有无数金色的梦想,
遗失在生活的路上。
难道它还不如冷冷的星月,
虽然遥远、却也久长。

秋风熄灭了幻想的烛火,
化成一缕轻烟、飘向银河。
黑暗中、道路更加坎坷,
失望的云朦胧了希望的月色。


风 景

远江变得青紫,
波浪开始奔逃。

风暴升起了盗帆,
雨网把世界打捞。

水泡像廉贱的分币,
被礁岩随意抛掉。

小船伸直了桅臂,
作着最后的祷告。

太阳还没有归隐,
又投下一丝假笑……


河(一)

当我合上眼,
思想便渐渐地微弱,
闪着蓝光,
像疲乏的烛光。
我生命的源泉,
在夜、在梦、在地层中潜流。

在那溶凝无隙的黑暗里,
它似乎是停止了,
但时光和水花汇成的歌,
却无止息地在传播……

初春的芳香,
浸透了沙岩、石砾,
于是,大地便在荡漾中复活。
淡淡的,
像晨光样渗出,
似露滴般闪烁……
呵!苏醒的风,
吹动半天锦霞、一匹清波……

它在云雾的帐幕中玩耍,
又从彩虹的脊背上滑过,
终于从高天泻下,
淹没了人间的一切沙原、荒漠。

它是什么?
是……
呵,就是我,
是我生命的江河。


河(二)

风,
在小树林中摇响;
浪花迭摇着,
西斜的日光;
即使那月光色,
冲淡了夏天的威严,
细砂却还带着余温在发烫。

秋虫在低低地唱。

我和月,
浮在河中,
它们是多好的伴侣,
在这清淡的夜中闪光。

……村庄的影子,
漂在银波上,
没关系,
在暗影中也有光明,
看那营火点亮了希望。

微波拍着、拍着……
长满绿苔的石子,
吸饱光华的心脏。

波影消失在迷蒙的远方。
满天星斗,
都落在我的眼里,
都告诉我:
道路,
还有那样长——


雨 梦

无数清清凉凉的溟灵,
从雨中,
飞入梦境。

微微蜷曲的感觉里,
有一小湖,
飘满花缨。

我背着自制的弓箭,
穿着凉鞋,
在两极滑行。


蝉 声

你像尖微的唱针,
在迟缓麻木的记忆上,
划出细纹。
一组遥远的知觉,
就这样,
缠绕起我的心。
最初的哭喊,
和最后的讯问,
一样,没有回音。


漫 游(一)

在仰光金塔的阴影里,
买一杯椰子水;
在南极洲漂浮的冰山上,
拍摄耀眼的极光;
在沙漠绿洲的泉水旁,
用驼鸟毛写下寄给远方的书信;
在杳无人烟的针叶林里,吹响悦耳的芦笛;
在拥挤喧哗的街道上,
和二十年前的学友重逢;
在热带草原的蚁冢边,
与刚熟识的族伴下棋;
在荒砾巨大的石块上,
烧开一壶浓厚的甜咖啡;
在红海平坦的滩岸旁,
打开一听鲜美的沙丁鱼;
在昌北狭小的茅屋里,
蒸煮着粗粟黄米;
在长沙湘江岸边,
剥开湖南蜜橘。


漫 游(二)

长江的浊流,
东海的波涛,
苏州的田野,
青岛的滩岸,
祖国的富饶,
自然的美,
铭刻在我的心中。

火山爆发了,
积雪融化了,
泉水在岩石的皱纹中喷涌,
飞溅的瀑布连接着天际的彩虹。

拾起一块黄锈的铁片,
燃起炉火将它锤锻,
做成一把灵巧的刻刀,
雕塑着文字和语言。

月色朦胧,
在艺术的椰树下酣睡。
浪花追逐,
在文学的大海边畅饮。


满 月

更深了,村庄沉入梦乡,
云影后,露出你丰圆的脸庞。
我飘过荒路走向你,
你却高浮在夜天上。

在水池边,我找到你,
多少欢笑在水中荡漾。
突然银波凝成了浊水,
热泪烫伤了我的目光。

鸡啼时,你走了,
不愿再饮这暗淡的哀伤。
只剩下一颗磨碎的心,
在倾听蚊虫吮血的歌唱。


正 午

泥牛依偎着塘水
太阳烙着脊背
光环张开又收紧
绿萍也开始枯萎
希望像淡薄的云影
追求会把它撕碎
闪耀不定的光芒
包围了光滑的眼泪


风 车

小路停止爬动,
郊野凄凄凉凉。
一个小纸风车,
丢在发白的草上。

风翅仍在旋转,
变幻着彩色的希望。
它被微风欺骗,
徒劳地追赶夕阳……

度过空白的严冬,
又是早春时光。
万物从冰雪中萌生,
恢复了记忆理想。

这时虔诚的风车,
只剩骨骸飘荡。
候鸟疾速飞过,
谁也不对它张望。


一九七二年

太 阳 照 耀 着

太阳照耀着冰雪
冰雪在流着眼泪
它们流到了地上
变成了一汪汪积水

太阳照耀着积水
积水在逐渐干枯
它们飞到了天上
变成了一团团云雾

太阳照耀着云雾
云雾在四方飘荡
它们飘到了火道
变成了一个个空想


希 望

海潮无休止地摇晃大陆
邀它一同把日月追逐
大陆在睡梦中透口粗气
火山的烟尘就把天空烧糊
海潮变成了惊慌的海啸
一直跑回大海的深处


夜 归

大地黑暗又平静
只剩下一串路灯

树影亲切又阴森
遮断了街旁的小径

我的心发热又发冷
忍受着希望的楚痛


小 风 景

楼窗中
   伸出几支竹杆
   挂满湿衬衣……
   晴转阵雨。
 小榆树在煤堆上——
       敬礼
   以为那是
     万国旗。


小 树

刚进城的小树
不安地在街头停立

市场在轮镜中
旋转得无声无息

小树刚想问路
便招来一阵唾弃

真理刚贴出广告
叫做:不许怀疑


我在一堆稿纸中乱翻,
寻找往日欢乐的诗篇。
谁知欢乐并不是永远闪光的金箔,
早已长满了遗憾的锈斑。

1972年


旅 行

我在密林中穿行,
我在瀑布下游泳,
我能去一切无法到达的地方,
不论是地层还是高空。

当我骑上洁净的白云,
身后便刮起二十四级狂风;
我又以闪亮般的速度,
去赶那永无止境的旅程。


早 晨

雪花是巨大的,
是扇形的树,
披着浓霜,
在村边土堤上,
在村边土堤上。
请走得远远,
再回头张望,
再回头张望,
是什么时候,
自天而降?


梦 曲(一)

我辞别了睡梦的小船,
踏上浸透霞光的海滩。

大海含着友谊的微笑,
把送别的浪花撒在我脚边。


梦 曲(二)

月光穿过窗户照在墙上,
风轻轻地走进,
带来一阵刺槐花的芳香。
我似乎是在睡梦中,
驾驶着一只幻想的小船,
飞驰在时间的急流上。
树影穿过窗户映在床上,
风轻轻地走进,
带来一阵闷热中的凉爽。
我似乎是在朦胧中,
驾驶着一只希望的小船,
在生活的海洋里扬帆远航。


落 叶

你曾长在高高的树梢,
现在却甘作小草的肥料,
如果谁都像你那样无私,
来年的春天一定美好。


忧 天

我仰望着夜空,
感到一阵惊恐;
如果地球失去引力,
我就会变成流星,
无依无附在天宇飘行。
哦,不能!
为了拒绝这种“自由”,
我愿变成一段树根,
深深地扎进地层。


窒 息 的 鱼

冰层绽开了——
浮起无数窒息的鱼。
它们大睁着混浊的眼睛,
似乎还在表示怀疑。


阵 雨

好呵,阵雨猛浇,
把一切“污泥”冲掉,
只留下寸草不生的石块,
在烈日下尽情发烧。


雨 后

雨后
一片水的平原
一片沉寂
千百种虫翅不再振响

在马齿苋
肿痛的土路上
水蚤追逐着颤动的波

花瓣、润红、淡蓝
苦苦地恋着断枝
浮沫在倒卖偷来的颜色……

远远的小柳树
被粘住了头发
它第一次看见自己
为什么毫不欢乐?


一九七三年

世人躲在
  屋顶和伞下
我却狂喜地
  迎接你
下吧
  飞泻吧
  倾倒吧
   雨
我张开
  我的手
  我的嘴
  我的灵魂……
但——你
  却只
   草草地淋湿地皮
我的悲伤呢
  痛苦呢
   还有那漫长该死的记忆呢

 你都没有
   洗去

 失望了
  抖着
   要撕碎你
但你
 只是
  冷冷地打湿我的单衣

 怎么为
  怎么……
不能
 我狠狠地抓紧自己

你走吧
 连同磨人的安慰
我不要
 从不需要
像枯死的草
 再不要泉水
我要远远地走开
 狂饮那
  绝望的泪

 呆望着云
盼那森冷的电
 把——
   大地击焚
我幻想
 像灰烟样
  飘入高空
你来呀
  快呵
   残忍
我的头
 在枯杆上
   沙岩上
     碰
让死
  来麻醉
   我翻滚的心灵

好了
我的头——
  地球
   碎了
思想
  田野的裂片
     在沉没

 终于
   找到了你
熔岩
  热血
    滚滚翻滚
我再不是
  凝冻的溪流
也不是
  平板的江河
我是死灭的大海
  蓝焰疯舞
   洪波狂歌
世界吗
  在我的餐盘里
我吞着
  嚼着
   笑着
听那城市
  被嚼成粉末
我吃尽了
  宇宙
    和我自己
我的胸爆裂了
  我自由了
重新得到了
  生活

1978年春


在 淡 淡 的 秋 季

在淡淡的秋季
我多想穿过
枯死的篱墙,走向你
在那迷朦的湖边

悄悄低语
唱起儿歌
小心地把雨丝躲避

——生活中只有感觉
生活中只有教义
当我们得到了生活
生命便悄悄飞离
像一群被打湿的小鸽子
在雾中
失去踪迹

不,不是这支歌曲
在小时候没有泪
只有露滴
每滴露水里
都有浅红色的梦——
当我们把眼睛紧紧闭起

哦,在淡淡的秋季
我没有走向你
没有唱,没有低语
我沿着篱墙
向彩色的世界走去
为明天的歌
能飘在晴空里

1975年


银 河

银河,竟是一条发亮的小溪,
两岸闪烁着星花和诗句。

你的身影在波光中舒展,
我的心灵也溶化在水底。

但银河毕竟是银河,
它的美好并不说明它的意义。

但愿我们能循着神秘的两岸,
一直走向永恒的安息。


我 是 黄 昏 的 儿 子
——写在过去不幸的年月里

我是黄昏的儿子
我在金黄的天幕下醒来
快乐地啼哭,又悲伤地笑
黑夜低垂下它的长襟

我被出卖了
卖了多少谁能知道
只有月亮从指缝中落下
使血液结冰——那是伪币

泥土一样柔顺的肤色呵
掩埋了我的心和名字
我那渴望震响的灵魂
只有鞭子垦出一行行田垄

不断地被打湿,被晒干
裂谷在记忆中蔓延
可三角帆仍要把我带走
回光像扇形的沙洲

海用缺齿的风
梳着苍白卷曲的波发
乌云的铁枷急速合拢
想把我劫往天庭

然而我是属于黑夜的
是奴隶,是不可侵犯的私产
像牙齿牢固地属于牙床
我被镶进了一个碾房

我推转着时间
在暗影中,碾压着磷火
于是地球也开始昏眩
变音的地轴背诵起圣经

青石上凿出的小窗
因为重复,变成了一排
也许是迷路的萤虫吧
点亮了我的眼泪

这是启明星的目光
绕住手臂,像精细的银镯
我沉重的眼帘终于升起
她却垂下了淡色的眼睫

我是黄昏的儿子
爱上了东方黎明的女儿
但只有凝望,不能倾诉
中间是黑夜巨大的尸床


一九七四年

小 鸟 伟 大 记

在透湿透湿的世界上,
有一个大殿很高。
殿檐下有一鸟窝,
窝里温暖而干燥。
主人是一只小鸟,
正在梳理羽毛,
下面飞着几只蜻蜓,
使积水微微闪耀。
小鸟偶然俯瞰水影,
忽然发现自己渺小;
大殿上好像有只蚂蚁,
在向下探头探脑。
“天哪!这是我吗?难道?”
小鸟开始万分苦恼。
它竭力昂首挺胸,
对比也没有改变分毫。
小鸟开始哭哭啼啼,
蜻蜓只好赶来劝告。
当小鸟说了伤心的原因,
蜻蜓不免微微一笑。
蜻蜓爬在小鸟的耳边,
告诉它一个绝招:
你只要如此如此,
大殿就能变成蚁巢。
小鸟虽有点半信半疑,
但还是愿意瞧瞧。
它飞出可爱的小窝,
把一块最小的积水寻找。
终于找到了——
大小就像核桃。
小鸟站稳脚跟,
就开始和大殿对照。
“哈,真可笑,可笑!
我一展翅就把大殿遮掉。”
骤然伟大的小鸟,
跳起了节日舞蹈。
“谁说我曾在那儿居住?
呸!全是造谣,造谣!
就是十根圆柱,
都难比我一根羽毛!”
在透湿透湿的世界上,
有一只透湿的小鸟。
它再不能回窝了,
由于伟大的自豪。


自 大 的 湖 泊

“好大的湖泊呵!”
微风吹来一句赞叹。
湖泊得意了,
每个波浪都快乐地打颤:

“我宽广无比,
超越了时间和空间,
世界在向我发抖,
我是一切伟大的极限!”

“不见得吧?”
微风又送来一句衷言。
湖泊不由皱起面孔,
发现了飘浮的云片:

“你不过是我呼出的水气,
却竟敢口出狂言!
我伟大是必须的必然!
我伟大是顶峰的顶点!

云朵静静地飘着,
脸上微笑淡淡:
“你可以顺着江河,
去到海边看看。”

湖泊忍无可忍,
便开始大声叫喊:
“要比就在这比,
我才不上当受骗!

“这种崇洋的鬼活
早就遗臭万年!
你再敢妖言惑众,
小心被撕成碎片!”

云朵打了个哈欠,
似乎有点疲倦:
“你若实在要比,
就请看头上的蓝天。”

湖泊实在怒不可遏,
就疯狂地冲破堤岸。
它要淹没整个大地,
来与天比个长短方圆。
(最好连天也一同淹没,
把可恶的云朵生吞活咽!)

湖水在大肆泛滥,
云朵却开始小憩。
它觉得水声渐渐消逝,
隐处还有些青蛙在感叹……

当云朵从短梦中飘出,
却再找不到光彩的湖面,
只有一片发臭的沼泽,
瘫倒在荒丘中间。


花 岛

在海洋无边无际的浪涛里,
曾有一个名叫花岛的美丽岛屿,
早晨,花色像朝霞样瞬息万变,
夜晚,花露像群星般光彩熠熠。

花间还有无数金色的蜜蜂,
整天整夜辛勤的授粉、酿蜜。
它们培育了许多新型品种,
使岛上的花朵日新月异。

角落里的毒麦对此却十分仇恨,
因为在花圃中它没有立足之地。
为了实现独霸全岛的罪恶野心,
它便施用了挑拨离间的毒计。

它时而亲亲热热地称兄道弟,
时而又装成老辈卖弄胡须,
等到和花儿们渐渐混熟,
便讲解起所谓的“革命问题”。

“你们知道蜜蜂并不制造养份,
既没有叶片,更没有根须,
只会爬在你们头上吃现成的,
纯粹是一个寄生虫阶级……”

花儿们不幸受了毒麦的蒙蔽,
开始与蜜蜂势不两立,
一听见蜜蜂热情的歌唱,
便急忙把漂亮的花冠紧紧关闭。

蜜蜂无蜜可采只得渡海远去,
花儿消灭了“剥削”十分欢喜,
但从此却再也结不出什么花籽,
因为没有谁来把花粉传递。

花儿们开始后悔地哭泣,
角落里的毒麦却大为得意,
乘顺风大肆播撒长角长刺的草籽,
把肥沃的花圃全部占据。

最后一枝花用花瓣作为信笺,
记下了用痛苦换来的真理。
花瓣飘飘摇摇落进蓝色的大海,
海潮便带着花的遗书奔向天际。


一九七五年

泥 蝉

春夜的细雨和风,
使土地恢复了弹性。
一日泥蝉爬上地面,
带着浓重的土腥。

它不算出土文物,
却像木俑般正经,
透过琥珀色的眼镜,
轻蔑地打量着蜻蜓:

“你们的胡飞乱舞,
算什么立异创新?
在我降生的那些年月,
早就见过这类飞行。

“我生在高高的树尖,
都甘愿深入土层,
你们却背叛了大地,
盲目地追求天外浮云。

“哼,不听先辈的教训,
迟早要悔恨终生!”
泥蝉忿忿地爬到静处,
忽然停住不动。

怎么?它头上裂开条小缝,
露出另一副面孔,
悄悄地模仿着蜻蜓,
把翅膀延展、伸平……


副 上 帝 的 提 案

天国改组了
  成立了垦荒局
 为了解决
   教徒们的
     吃饭问题
粮食不够吃
  因为产量低
 低产量因为——
   盐碱地

  副上帝兼正局长
    主持了
   第一次会议
    ——改造盐碱地
嘻!提案
 装满了所有仓库
   在车站堆积
收废纸的
 老太太
  简直顾不上呼吸……
铃响了
 三年以后
  会议准时开始
副上帝局长自然
  首先宣读了
 自己的提议:

“改造
  要解决根本问题
     要搞科技!
我看是不是可以
    在水渠里
  撒一些大米
   吸引蚂蚁
然后
 灌水,淹死它们
蚁酸
  就会溶解在水里
  酸碱中和
但要小心,别撒太多
太酸了
   会腐蚀铁犁。”

“呵,这将是
  第二次创世纪!”
 圣母玛利亚首先
    欢呼
于是,掌声如雷
  引起了
    一场大雨
副上帝局长
  没有得意
他笑了笑
    表示谦虚
然后宣布了
  下一次会议的议题:
“鉴于
   撑死鬼将会
     大批产生
是不是需要
   扩建地狱?”


“励 精 图 治”的 国 王

容光焕发的月亮
注视着都城的灯光
“励精图治”的国王
坐在大殿中央
他和文武大臣们
正研究着作战情况:
骑兵在山区受阻
遭到严重伤亡

“哼,马匹在深山峡谷
怎能横冲直撞
敌军依仗着山势
自然十分猖狂
如果再不因地制宜
胜负就难以想象
这样吧,命令所有骑兵
马上改骑山羊。”

渐渐削瘦的月亮
倾听着行宫的喧嚷
“励精图治”的国王
坐在大堂中央
他和文武大臣们
正努力把妙计设想
骑兵们逃跑不及
大半已经投降

“唉,问题全出在山羊
两个角长在头上
撤退时脑袋一转
身后留下空档
看来最关键的问题
是加强身后设防
这样吧,需要撤退的时候
可以改骑牛虻。”

奄奄一息的月亮
躲开了倾翻的车辆
“励精图治”的国王
坐在大路中央
他的文武大臣们
已各自逃奔到外邦
丢下委屈的国王
在那又哭又嚷:

“唔!请你们把我带走吧,
我没有不理朝纲!”
“但愿你别理朝纲
想出山羊、牛虻。
让我们倒霉的骑兵
被敌人一扫而光
这样吧,你可以去骑田鼠
到哪都能躲藏。”


伊 凡 的 论 断

那是一个古怪的冬天
北方的气候异常温暖
在北方公园的大钟楼前
几个木匠正围着大法官伊凡

不,并不是在进行什么宣判
可敬的伊凡毫不威严
他的手正绕过巨大的肚子
向木匠们示范怎么画线

(内参:国库拨料,要修建一副绞架
把贪污和诈骗送上西天)

大法官累得真够可怜
生命在重叠的脂肪中打颤
硬铅笔要比鹅毛沉重不少
公爵也不给大法官升级加钱

周围的木匠似乎有点感动
感动得把时钟看了又看
等他们真正看清大法官的设计
却惊讶得眼睛发蓝

大法官的设计有一个特点
每块料都注明要一截两半
按这个设计制作绞架
总高度不会超过一米二三

有个木匠胆囊发炎
竟然想起要提醒伊凡大法官
“您这种绞架只能吊死兔子,
或搬列田径场上去当跨栏。”

大法官听了自然不以为然
连声说木匠头脑简单
“僵死的木头都可长可短,
难道活人就不能随机应变?

“对于过于高大的犯人,
可以劝他尽量缩短。
如果那样还离不开地球,
还可以请你把他也锯下一半。”

(诽谤:大法官省料要打立柜沙发为娶亲的儿子装点门面)

一九七六年

白 昼 的 月 亮

白昼的月亮呵——
像冰山的心脏,
静静飘浮在蓝天的海洋上。

温暖的天海之水,
抚平了你的裂痕,
洗去了你的悲凉……

但却永远不能溶解
你心中的冰冻,
那是比水晶更纯的哀伤。

白昼的月亮呵——
像一片巨大的珠蚌,
悄悄地沉浸在云朵的浅滩旁。

富庶的风潮之波,
送来了朝霞的异彩,
送来了霓虹的奇光……

但却永远无法代替
你心头的星珠,
那是比钻石更美的希望。

我愿作一枚白昼的月亮,
不求眩目的荣华,
不淆世俗的潮浪。

终生忠于——
一月八日的悲恸,
四月五日的向往……


巨 星

在宇宙的心脏,燃烧过一颗巨星,
从灼亮的光焰中,播出万粒火种。
它们飞驰、它们迸射、点燃了无数星云。

它燃尽了最后一簇,像礼花飘散太空,
但光明并没有消逝,黑暗并没有得逞,
一千条燃烧的银河都继承了它的生命。


遗 嘱

当泪的潮涌渐渐退远,
理想的岛屿就会浮现。
那时请摘下一页征帆,
来覆盖我创痕累累的长眠。


红蜘蛛,
在蓝蓝的晴空中,
画了一张五线谱。

阳光把那细细的银钱,
描得清清楚楚。

蜉蝣和秋蚊,
不再哼它们的小调,
变成了终止符。


狐 狸 讲 演

有一天,狐狸忽然登台宣讲,
说猎犬已经完全变成了豺狼:
“昨天它刚吃了可怜的锦鸡,
今天却又图谋杀害山羊!”
尽管狐狸讲得慷慨激昂,
但台下的听众却早已走个净光。
因为谁都看到有根彩色的鸡翎,
正卡在狐狸的牙上。


一九七七年

大 蚊 和 小 孩

据说,有一只绝大的蚊虫,
它经常冒充蜻蜓把人蒙混。
有次它追上了一个天真的小孩,
叫着:“嗡……我是益虫、专吃蚊蝇。”

小孩开始还挺相信,
便笑嘻嘻的把它欢迎。
大蚊一落到小孩身上便原形毕露,
摇着尖嘴开始大咬特叮。

当小孩感到身上又痒又疼,
连忙四下找寻,
却发现是那只自称的“蜻蜓”,
正贪婪地把血吸吮。

小孩又气又恨
这才把大蚊的面目认清:
“你这狡猾的坏蛋,
专用好听的名字掩盖丑行。”

“原来你不是什么吃蚊的益虫,
而是一个专门吸血的害人精!”
说罢挥起双手,
拍死了那狡猾的大蚊。

1977年


呱 呱 和《蝌 蚪 问 答》

春风扬起温暖的尘沙
可呱呱不去管它
呱呱是井下聪明的青蛙
他刚出版了一本《蝌蚪问答》——

天有多大?不会比井大
要不,井口会撑炸
天上有啥?有一只金乌龟
一个玉蛤蜊,在深处
还有一些小银虾
那鸟呢?不过是种花蚊子
有点大,是蚯蚓变的,蚯蚓又聋又哑
所以叫声非常可怕
有海鸟吗,海是啥?
海是古代谣言,瞎编的
那时科学还不发达
海鸟不是谣言,海鸟是本图画
没有海总有河吧?河么?
河是长形的水洼
长不过五拃,会吐白沫
神经不太正常,会乱叫“哗哗”
真的,我舅舅老在河那刷牙
人也刷牙,对人该怎么评价
人吗,人是一种青蛙
已经退化,因为留在岸上
头上就长出了干草
嘴巴,渴得缩成了一点
只会伸直脚乱抓
他们向我来讨水喝,天天来
还想学蛙泳,笨呐,没有办法
只有极少人,还保存着
蝌蚪先进的尾巴
那么井呢,井是谁挖的
自然是我爸,还有我妈
我在肚子里出主意,分散经营
统一规划,这,这么挖,那,那么挖
结果,生命的泉水没有遗漏
历史的地层也没有倒塌
天还会哭鼻子,雨水滴滴达达
呵,伟大,我爸爸没有干儿子
赞美吧,快赞美呀,呵!呱呱


反 证

小姐对爱神说:
 心要不到处乱跳
 一定容易捕获
爱神说:
 你去问圣者

圣者在哪
他正在菩提树下讲课:
 猎人发现了狮子
 就在四面挖陷阱
 布好网罗
 过了一百年也没动静
 为什么?
学生答道:
 狮子是石头刻的


螳 螂 的 婚 事

雌性的大螳螂
在荒草问威武地漫步
不小心遇见了
她可怜的丈夫
瘦小的翅膀
像两片干枯的竹叶
绿眼睛很大
像两颗泪珠

她的小须
扫过他悲伤的额角
他并起双足
像是求助
他们相爱了
在一个深秋的下午
草木悉悉瑟瑟
太阳在走向深谷

风有些凉了
天色将暮
雌螳螂振动纱衣
束紧肥大的小腹
她转过头
像是行最后的亲吻
一下子咬下了
丈夫的头颅

回光还亮着
照着彩色的万物
散落在草间的断翅
还想轻轻飞舞
这螳螂的爱情
将永远从一而终
不像我们人间
总是许多变故

一九七八年

虫 蟹 集(四 首)

蠡 斯

它在高悬的小笼中得意洋洋,
昼夜不停地把“主人”歌唱。
我却可怜这虫类的歌手,
为一片葱叶竟出卖了全部诗章。

蝼 蛄

据说它要把“毒草”彻底除尽,
于是便抱住庄稼大咬大啃。
其实它是想制造个空白的大地,
妄想叫人相信春天从未降临。

寄 居 蟹

它卑鄙地杀死了雕塑家海螺,
用螯钳夺取了虹光四射的螺壳。
谁知从此它就成了“艺术内行”
到处炫耀着它的“样板”大作。

夜 蛾

它生怕光亮照出它凡庸的原形,
所以便想乘邪风扑灭一切光明。
谁知雄鸡并不体谅它的甘苦,
一声长啼,唤来了红日东升。


铁 面 具

在古老的法兰西,
有一座恐怖的监狱,
这座监狱的名字,
叫作“巴士底”。

在巴士底狱中,
曾有一种残忍的刑罚,
这种刑罚的名称,
叫做“戴面具”。

谁要被戴上了,
这种铁制的面具,
实际便踏上了
坟墓的阶梯。

受难者仍然可以
睡眠和吃食,
但几年以后,便会渐渐窒息

(毛发和胡须,
在面具中不断生长,
最后便堵塞了,
所有透气的缝隙。)

黑暗的中世纪,
早已在电火中焚毁,
阴森的巴士底,
也成了历史的遗迹。

但是谁能想象,
在新中国的土地,
却又出现了,
这种可怕的刑具。

“四人帮”制造的
那些精神枷锁,
不就正是
铁面具的模拟。

它遮住了——
变幻的天地,
它束缚了——
社会的肌体。

使人的头脑,
在禁锢中萎缩,
使人的心灵,
在窒息中死去。

革命的火山,
摧毁了新的巴士底,
但那些“截面具”的“囚徒”,
却还常能相遇。

啊,看这些
铁板似的面具,
怎能使人不
热血燃烧大声呼吁:

“打碎这些枷锁,
这些遗留的面具!
不必有半分惶恐,
一点余悸!”

快来深深呼吸
新时期的芬芳大气,
让我们的思想和事业,
能够迅猛地发育!


安 全 体 系

国王遇刺了
刺客是一只蚊子

保安部马上开始侦缉
蚊子是一种
微形飞机
飞行要有空气
同谋是空气!
抓住空气!

空气有个私人关系
叫呼吸
逮捕呼吸!
立即!
国王安全地合上了眼皮


一九七九年

一 代 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阳光
在天上一闪,
又被乌云埋掩。
暴雨冲洗着,
我灵魂的底片。


我把你的誓言
把爱
刻在蜡烛上

看它怎样
被泪水淹没
被心火烧完

看那最后一念
怎样灭绝
怎样被风吹散


石 壁

两坎高大的石壁,
在倾斜中步步进逼。

是多么灼热的仇恨,
烧弯了铁黑的躯体。

树根的轫带紧紧绷住,
岩石的肌肉高高耸起,

可怕的角力就要爆发,
只要露水再落下一滴。

这一滴却在压缩中突然凝结
时间变成了固体。

于是这古老的仇恨便得以保存
引起了我今天一点惊异。

1979年

山 影

山影里,
现出远古的武士,

挽着骏马,
路在周围消失。

他变成了浮雕,
变成了纷纭的故事,

今天像恶魔,
明天又是天使。


在春天,
你把手帕轻挥,
是让我远去,
还是马上返回?

不,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因为,
就像水中的落花,
就像花上的露水……

只有影子懂得,
只有风能体会,
只有叹息惊起的彩蝶,
还在心花中纷飞……


诗 情

一片朦胧的夕光,
衬着暗绿的楼影。

你从雾雨中显现,
带着浴后的红晕。

多少语言和往事,
都在微笑中消溶。

我们走进了夜海,
去打捞遗失的繁星。


诗 句·诗 意·诗 情

诗句,
在知识的库房里,
像一堆胶结的丝团。
我把它漂洗——
一缕、一缕,
织成了美好的锦缎。

诗意,
在生活的道路边,
像一把散落的子弹。
我把它寻找——

一颗、一颗,
别进了战斗的弹链。

诗情,
在神思的草原上,
像无数飘飞的花瓣。
我把它捕捉,
一片、一片,
结成了美丽的皇冠。


给 安 徒 生

金色的流沙
湮没了你的童话
连同我——
无知的微笑和眼泪

我相信
那一切都是种子
只有经过埋葬
才有生机

当我回来的时候
眉发已雪白
沙漠却变成了
一个碧绿的世界

我愿在这里安歇
在花朵和露水中间
我将重新找到
儿时丢失的情感


没 有 名 字 的 诗 歌

我,是诗歌的源泉,
甘美的泉水
就是我的诗篇。
它没有流向文学的大海,
但愿能洗去——
人间的愁苦和厌烦。

一切都在循环;
一切都在改变;
一切都在运动;
一切都在向前?

奔腾不歇的江河;
起伏连绵的山川;
惊天动地的旱雷;
撕裂雨云的闪电。
呵——
多少谜,
多少梦?多少沉冤?……

新陈代谢的万物;
广大神秘的自然;
永无边际的宇宙;
黑暗沉默的空间。
呵——
多少天?
 多少代?
 多少光年?……

在宇宙的尘埃——
地球上,
却不知已变过多少风云,
换过多少人间。


蜥 蜴

每当它感到大事不好,
便马上把次要的尾巴甩掉;
管他是不是追随多年呢,
反正来日还可以再生长一条。


得 意 的 知 风 草

楼檐上长着一蓬得意的知风草,
非常爱好东歪西倒。
有一天它偶然低头一看,
发现有一把扫帚站在墙角。

“唉,您的处境实在不妙,
浑身上下被捆了那么多道,
整天在地上拖来磨去,
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我才是真懂处世之妙,
认准风向一下升上云霄,
你看那么多松柏杨柳,
长了多年也没我高。”

知风草正说得神魂飘渺,
忽然袭来了一阵风暴,
它的顺风计这回竟全然失灵,
因为脚下的浮泥全被冲掉。

风雨过后仍是太阳高照,
大厦洗去了浮尘红光闪烁,
扫帚又开始了它的工作,
把知风草和一切垃圾清扫。


岩 鸽

岩鸽慢慢地飞来了,
低低地飞来了,
它刚挣脱了牢笼的束缚。

它忍受了多年的折磨,
痛苦的折磨,
强健的肌肉已经萎缩。

但这并不妨碍它心中欢乐,
自由的欢乐,
蹦蹦跳跳地在小树上降落。

小树旁边有一条小河,
清漱的小河,
河水和蓝天是一种颜色。

岩鸽在河边唱着过去的歌,
儿时的歌,
歌唱那水中飘浮的云朵。

唱着唱着它忽然又张惶失措,
不知所措,
好像看见了什么鬼怪妖魔。

原来有一列大雁正从天空飞过,
从云中飞过,
犹如一排利箭向远方疾射。

岩鸽停止了唱歌,
不再唱歌,
心里充满了担心和恼火。

它一下就变成了一个先哲,
“明智”的先哲,
向着雁群大声地呼喝:

“我当年就因为喜欢天空海阔,
山高水阔,
结果就挨了铅弹一颗。

“在牢笼里度过了十年囚徒生活,
可怕的生活,
用来偿还我高飞的过错。

“其实小树林中有丰富的吃喝,
足够的吃喝,
根本不必冒险去南北奔波。

“千万别心血来潮飞得太高了,
太快了,
不然你们注定要重蹈我的覆辙。”

“岩鸽呵岩鸽,你错了,
你现在错了。”
天上的大雁一齐回答它的劝说。

“正因为世界上还有暗枪和枷锁,
牢笼和枷锁,
我们才必须飞得风驰电掣”。

大雁们说罢更快地飞去了,
飞远了,
直奔那春光永驻的南国。

我们饱经苦难的岩鸽,
不幸的岩鸽,
却还在小树叉上犹豫什么?


老 道 与 白 鹤

从前有座神圣的大山,
山上有座神圣的古庙,
在这神圣加神圣的庙堂里面,
住着一位自然也颇神圣的老道。

老道的德行无比深高,
一天到晚向最最牌上帝祷告,
千年的香火熏干了脑汁和内脏,
这便成为他最大的幸福和骄傲。

不料有天飞来了只大胆的白鹤,
把庙中的烟雾赶得四散奔逃,
就连老道庄严的百尺长须,
也被翅膀煽得飘飘摇摇。

神圣的老道虽然十分气恼,
却努力克制,尽量不流于言表。
他默默地背诵了一段经文,
才开始把“妄为”的白鹤警告:

“你被世尘所迷而离经叛道,
上犯天规共有大罪三条,
现在赶快忏悔还为时不晚,
不然将来终要永坠地府阴曹。

你的第一大罪是不忠不孝,
忘记了一切都是上帝创造,
竟敢昂首挺胸观测天庭,
甚至闯进天赐的神山圣庙。

你的第二大罪是崇尚异端,
身上非白即黑红色极少,
不学鹦鹉的榜样背诵经文,
却去请教那些渺小的百鸟。

你的第三大罪是里通外国,
竟然在溪水中又洗又泡,
那水水相连皆通海洋,
这岂不是为洋人开门揖盗?!”

老道说得头上青筋乱暴,
似乎真有耿耿正气上达云霄。
但忽然他却在窒息中倒下,
因为对没烟的空气接受不了。

这场警告最后效果如何,
本诗的作者就无从知道,
不过他相信直到庙空烟散,
白鹤的子孙还在自由地飞叫。


致 蜗 牛 的 悼 词

蜗牛呵,爬行了一生,
荣获了寿终正寝,
花田螺主持着葬礼,
圆蛤蜊宣读了悼文。

“蜗先生离开了我们,
留下了光辉的脚印。
它的品德不仅高尚,
更主要还在实用。

“遇困难决不急躁,
见危险更不冒进;
风狂雨暴坚守屋门,
风和日暖也不忘形。

“前进时万分谨慎,
从没有落进陷阱,
后撤时当机立断,
使厄运总是扑空。

“它一生圆满无比,
我们应学习继承,
不论谁若要长命,
就这样奋斗终生。”


五 十 步 笑 百 步

战鼓擂响,唤起了无数刀枪,
两个逃兵飞快地溜出了战场。
一个逃兵跑了一百步才停下喘气,
一个逃兵跑了五十步便开始张望。
后者忽然发现了前者的丑态,
刹时间就觉得自己气概轩昂;
“你临阵脱逃竟到达了百步,
纯粹属于丧失重大的原则立场。
“要不是因为我的抵制、抗争,
我们国家说不定早已崩溃灭亡!”
这壮烈的声明也许还未大错特错,
但读者却要产生一些怀疑、联想:
等到战鼓再次隆隆地响起,
五十步者会不会逃到百步以上。


家 蝇 的 妙 计

一群家蝇“嗡嗡”聚集,
举行了一个空中会议,
研究哪里是安全的落点,
可以避免蝇拍的袭击。

它们争吵得两眼发红,
终于吵出个奇妙的主意,
那就是尽量在蝇拍上降落,
和可怕的对手靠在一起。

家蝇的丑事令人厌恶,
但请不要把哲理一同抛弃,
今天最难清除的祸患,
恰是我们身边的仇敌。


两 把 铜 壶

两把铜壶,
坐在明亮的火上,

一个吱吱乱叫,
一个默默不响。

乱叫的壶中,
水还半温不凉;

不响的壶中
却已沸波滚荡。


青 蛙 的 创 作

哦,青蛙要当作家,诗人,
爬在荷叶上写个不停。
他从来没空把内容思索,
光想笔名就绷紧了全部脑筋。
“一鸣惊人”“平步青云”
“誉满天下”“盖世绝伦”……
写呀写,从立夏忙到冬至,
最后才“呱呱”一叫算是尾声。
你若说青蛙写作毫不可信,
我们为什么却常看这类“作品”——
耀眼的虚名排满了头条,
可谁也无法找到下文。


爬 虫 集(三 首)

避 役①

它具有着奇妙的本领,
皮色可随环境变红变青。
但有些部分却永生难变,
那就是它的长舌和贪心,

①避役,俗称变色龙,是一种爬行动物,真皮肉有多种色素细胞,能随时伸缩变化皮色,舌很长,能伸出口外捕虫。


蟒 蛇

有时它不动,也不爬,
半死不活地像摊烂麻;
但如果猎物飞到了眼前,
它的嘴巴仍会张得海大。

乌 龟

它终身死守着坚固的甲壳,
还有一条长命的原则;
碰到弱小便张牙舞爪,
碰到危险就把头一缩。


鳄 鸟

鳄鱼游来了!
它像黑色的电,
划过滚滚波涛。

它的头顶上,
飞绕着一种奇特的鳄鸟,
在把猎物报告。

鳄鱼顺着鸟指的方向,
往草丛扑去,
于是,出现一番惊心的嘶咬……

鳄鱼吃饱了,
爬在岸边的浮泥上,
小眼睛冷冷带笑。

它张大丑恶的长嘴,
鳄鸟便跃入口中,
剔取牙间的肉屑。

鳄鸟在纵横的锐齿边,
毫无危险、又蹦又跳,
这其中的道理想来谁都知道。

“鳄鱼死了?
那鸟又将如何是好?”
也许会有这样的问号。

不用担心,
所有带血的鳄嘴,
都可以成为它的新巢。

“鳄鸟并末直接杀戮,
可能在它心里,
还有天良燃烧?”

它渴望的,
永远是饮血食肉,
只是缺少鳄鱼的尖牙、利爪。

“那……
又将如何对待,
这弱小而有罪的鳄鸟?”

这件事,
应该去问尼格罗兄弟①
他们身上有伤,手中有长刀。


火 炬,燃 烧 的 旗

火炬,燃烧的旗,
映红了无数年轻的手臂。
我们感到了父辈的体温,
心中奔涌着血的潮汐。
像长征一样穿过黑夜吧——
把光明的种子撒遍大地。
当迷信和贫困在烈火中灭亡,
新世纪的曙光就会升起。

①尼格罗人是非洲黑种民族的统称。

无 限 春 天

三月的春日高照
——河滩暖,
三月的春风轻吹
——河水蓝,
一只船
水波纹上滑过来,
一只橹
摇得满天光闪闪。

呵!——
“千山植树队”,
小红旗美美船头站,
飘呵,舞呵,
羞飞燕。
呀!——
“都是大果园。”
植树姑娘们指荒滩,
说呀,笑呀,
乐不完……

蓝波拍船沿:
“船儿高高装什么?”
木橹画水图:
“无——限——春天……”


月 亮 和 我

我看着月亮
月亮看着我
我向他微笑
她不动声色……

  又大又圆
  黄眼睛冷冷漠漠

我望着月亮
月亮忘记了我
我向她怒视
她却睡着了……

  又细又弯
  金睫毛闪闪烁烁


海 生 小 辑(三 首)

红 珊 瑚

红珊瑚,
你是赤诚的爱焰,
你要把大海点燃。

珠 贝(一)

你有自己的天空,
你拥抱着珍珠,
像云朵拥抱着太阳。

塔 螺

即使那独居的塔楼,
再增高千层,
你也只能看见自己的足迹。


战 役

我的弟弟过去贫玩无比,
玩的时候他可真有想象能力,
他在床上摆上堆“破烂”,
自称是在指挥什么“战役”。

火柴盒装上围棋叫做“坦克”,
牙膏皮驮着跳棋叫做“飞机”,
积木糊满了胶泥叫做“工事”,
皮筋弹出支蜡笔叫做“炮击”。

他一天到晚老打个不停,
还不断统计“战果”、颁发“奖旗”。
这件事说起来非常可笑。
但实际上却是非常可气。

有一回,我要去小组学习,
他却非用我的本子去“修阵地”。
我一抽本子,棋子就“伤亡大半”,
为这事,他把我的日记藏了两个星期。

可是自从他戴上红领巾以来,
忽然就不再摆弄他的“战役”,
整天趴在桌子上又写又算,
只是嘴巴还常在那“英勇杀敌”。

我看他这样,觉得十分惊奇,
就问他为啥停止了游戏。
他得意洋洋向我宣布,
说他已经开始了“新的战役”——

“写个字就是招收个小兵,
做道题就是缴获个武器”。
这回我可真服了他的想象能力,
什么事都能和玩紧密联系!


歌 乐 山 组 诗(四 首)

谋 杀

  在戴匪祠会客室的门边,杨虎城将军被谋杀了。

阴谋和匕首,
藏在门后,
昙花无忧无愁,
一个影子慢慢延长,
生命却缩短到最后……

没有搏击,没有呼救,
呻吟中断了,
火色的血在流,
将军告别了祖国和爱,
在这树影散乱的门口。

难道冤魂只能沉默?
伟大的宇宙也害怕凶手?
呵!白日的瞳孔
突然放大——
摄下了这悲惨的镜头。

在这页历史之中,
我停了很久、很久,

感到恨?感到仇?
不!是强烈的惊悸跳出胸膛:
“民族,看看你的背后!”


挣 扎

  渣滓洞大屠杀时,囚徒们推倒了狱墙。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到来的偏偏是绝望,
树林在刺痛中猛然一抖,
躲开了冰冷的刀枪。

痛苦之路的终点,
决不是默默死亡,
火蛇缠绕的灵魂爆炸了——
打翻了沉重的黑墙!

踏着旧世界的废墟,
幸存的人影化入曙光,
他们终于看到新的祖国,
更准备去粉碎新的牢墙。


死 灭

 在白公馆后面的山岩中,有一个对革命者施行酷刑的山洞。

在深邃的岩洞里,
真理悄悄死去,
嘴角渗出了血和微笑
冷泉又把它浸洗……
铁门将永远沉默,
岩石也不会呼吸,
暴虐者安然入梦了,
恶与善已一同灭寂。
只有泉水还跟随着时间,
走出黑夜,流向大地。
尽管它的歌喉已经喑哑,
无法再吐露这可怕的秘密。
血与微笑复活了,
化作鲜花和蜜。
但愿春天能懂得,
但愿野蜂能翻译……


小 萝 卜 头 和 鹿

  在小萝卜头被害的戴匪祠警卫室里,陈列着小萝卜头的像片和图画本,图画本的第一页,画着一只可爱的小鹿。

你天真地看着世界,
永远在笑;
你刚挣脱了襁褓
就坐了牢,
纯黑的眼睛
没映过无边的土地;
细弱的小腿
很少自由地蹦跳,
只有水槽中的天,
只有铁窗外的鸟……

你在幻想中
把伙伴寻找,
又用短短的铅笔
把它轻描,
呀,
那是一只梅花小鹿,
多么甜美,
多么灵巧。
你爬上它的脊背,
一同在云中飞跑。

你们一直追上了月亮,
问太阳在哪儿睡觉,
又拾起
胡豆似的星星,
上面长出了羽毛。
小鹿舔舔嘴唇,
忽然想吃青草,
掏呀掏,
哎,不好
怎么吃了叔叔的字条……

现实
像醒不了的噩梦,
继续着——
慌乱的钥匙打开镣铐。
妈妈自由了?
被带入山中小道。
你吃力地登上
锈色的石阶,
细看着
一排排含泪的小草,
唱着歌谣,
走向死、走向屠刀……

一切消失了,
一切停止了,
卑鄙的黑夜已逃之夭夭。
只有路;
只有草;
只有那一片死静;
还在无声的控告。
只有微笑;
只有画页;
只有那幻想的小鹿;
还在倾诉你的需要。


两 把 铜 壶

雨,播撒着呻吟,
天像中了煤气,
小路布满泥泞,
那高矮不一的树木,
垂下了暗绿的披风。
再没有谁离去,
也没有谁来临,
锈蚀的园门倾斜着,
露出一片草青。


一九八○年


给 我 的 尊 师 安 徒 生

 安徒生和作者本人都曾当过笨拙的木匠。

你推动木刨,
像驾驶着独木舟,
在那平滑的海上,
缓缓漂流……

刨花像浪花散开,
消逝在海天尽头;
木纹像波动的诗行,
带来岁月的问候,

没有旗帜,
没有金银、彩绸,
但全世界的帝王,
也不会比你富有。

你运载着一个天国,
运载着花和梦的气球,
所有纯美的童心,
都是你的港口。


兴 都 库 什 山 营 地
——阿富汗近影之一

山,
像脱毛的骆驼,
大群大群的,
在星空下静卧。

篝火,
又增添了许多。
保卫主权的战士,
用空弹壳
在吹家乡的牧歌……

地平线上,
没有一粒灯火。


喀 布 尔 河 畔
——阿富汗近影之二

河水在摇荡,
耻辱地躲向两旁。
一只巡逻汽艇,
带着异国的哗笑,
消失在远方……

孩子倒下了,
像岸边踩空的小麦,
倒在淤泥上。
他再也无法站起,
像地心凝固的岩浆。

河水在摇荡,
拽着孩子浸血的衣裳。
他的小手
终于松开了——
落下一支玩具手枪。


眨 眼

 在那错误的年代里,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我坚信,
我目不转睛。
彩虹,
在喷泉中游动,
温柔地顾盼行人,
我一眨眼——
就变成了一团蛇影。

时钟,
在教堂里栖息,
沉静地嗑着时辰,
我一眨眼——
就变成了一口深井。

红花,
在银幕上绽开,
兴奋地迎接春风,
我一眨眼——
就变成了一片血腥。

为了坚信,
我双目圆睁。


年 轻 的 树

雪呀雪呀雪,
覆盖了沉睡的原野。

无数洁白的辙印,
消失在述蒙的边界。

在灰色的夜空前,
伫立着一棵年轻的树。

它拒绝了幻梦的爱,
在思考另一个世界。


小 鹿

在藤萝花和榕树编织成的网后,
一只梅花小鹿时隐时现。
它纤细的腿一弹一落,
好像大地也变得十分柔软。

小鹿的眼里闪着无端的惊喜,
时而悄悄地向外窥探。
它是在寻找它的妈妈?
还是偷偷地跑出来游玩?

不幸它踏上了一块真正柔软的地皮,
细细地叫一声,便落进深涧。
大自然最纯美的天使,
竟比不过猎人眼里的金元。


牺 牲 者·希 望 者(二首)
顾城诗集(一) 顾城诗集 mobi
 ——在历史的长片中,有这样两组慢镜头。

牺 牲 者

你靠着黄昏
靠着黄昏的天空
像靠着昼夜的转门
血的花朵在开放
在你的胸前
在你胸前的田野上
金色的还在闪耀
紫色的已经凋零
你无声的笑
惊起一片又一片
细碎的燕群……

刽子手躲在哪里?
河流像它透明的影子
多少眼睛望着你
——杨树上痛苦的疤结
绿波上遗忘的气球
老教堂上拼花的圆窗……
呆滞、疑惑、善良
你多想把手放在
他们的额前
(不,不是抖动的手)
让他们懂得

刽子手逃走了吗?

血流尽了
当然,还有用
冰凉的晚风冲洗着一切
连同发烫的回光
遗念,和那一缕淡色的头发
你慢慢、慢慢地倒下
生怕压坏了什么
你的手、深深插进
温柔的土层
抓住一把僵硬的路

攥得紧紧……
夜幕,布满弹洞

刽子手
你们可以酣睡了。

希 望 者

你醒来——
缓缓地转动头颅
让阳光扫过思维的底层
扫过微微发涩的记忆……
呵,你睡了多久?
自从灰蝶般脆弱的帆
被风暴揉碎
自从诗页和船的骨骸
一起漂流
自从海浪把你的“罪行”
写满所有沙滩
那死亡,那比死亡更可怕的麻痹
就开始了

过去(说):
还不满足吗
你这叛逆的子孙
你醒来——
知觉的电流开始发热
锤击一样的脉跳

也开始震响
梦碎了
化作无数飞散的水鸟
化作大片大片明亮的云朵……
你慢慢地抽动四肢
在太阳和星群间崛起
毛发中的砂石在簌簌抖落
犹如巨大的植物离开了泥土
离开了那海藻般腐败的谣言
把召唤升上太空……

现代(说):
你在这里呀
我骄傲的孩子

你醒来——
海退得很远,山在沉默
新鲜的大地上没有足迹
没有路,没有轨道
没有任何启示或暗示
这寂静的恐怖足以吓倒一切
然而,你却笑了
这是巨人的微笑
你不用乞求,不用寻找
到处都有生命,有你的触觉
到处都有风,有你迅疾的思考
你要的一切,已经具备——
自己和世界

未来(说):
不,还有我
你永远、唯一的爱人

1980年1月


就 义

站住!
是的,我不用走了。
路已到尽头,
虽然我的头发还很乌黑,
生命的白昼还没开始。
小榆树陌生地站着;
花白的草多么可亲;
土地呵,我的老祖母,
我将永远在这里听你的歌谣,
再不会顽皮,不会……

同伴们也许会来寻找,
她们找不到,我藏得很好,
对于那郊野上
积木般搭起的一切,
我都偷偷地感到惊奇。

风,别躲开,
这是节日,一个开始;
我毕竟生活了,快乐的,
又悄悄收下了
这无边无际的礼物……


规 避

穿过肃立的岩石

走向海岸

“你说吧
我懂全世界的语言”
海笑了
给我看
会游泳的鸟
会飞的鱼
会唱歌的沙滩

对那永恒的质疑
却不发一言

1980年10月


草 棚

这朵明亮的灯花,
又开了
草隙中的风
无法吹落。

小猫
在桌下嗅着什么?
没有彩蝶,
只有飞蛾……

1980年


俯 看

古老的桥栏下,
水光粼粼。

麻痹的萍草,
在逐波飘动。

我正待感叹,
却一阵眩晕,

在萍草的近旁,
有我的身影……


游 戏

那是昨天?前天?
呵,总之是从前
我们用手帕包一粒石子
一下丢进了蓝天——

多么可怕的昏眩
天地开始对转
我们松开发热的手
等待着上帝的严判

但没有雷、没有电
石子悄悄回到地面
那片同去的手帕呢?
恰在老树的顶端

从此,我们再不相见
好像遥远又遥远
只有那颗忠实的石子
还在默想美丽的旅伴


加一笔蓝,
是天字;
加一笔黄,
是土地。
把蓝和黄,
加在一起,
是绿,
是生命的天地。


碎 影 集(七 首)

山 城

这是一片未展平的土地,
还是一封过时的遗书?

边角上贴着农田的邮票,
广场像圆形的图章。

浓雾擦断了绝望的字行,
有谁还会耐心细读。

缎带上爬着车辆的葬虫;
皱折中积满岁月的尘污……

长江和嘉陵江在这里相会,
并没有发现这古老的痛苦,

它们交换了爱情的长信,
一起去接受太阳的祝福。


万 县

巨大的夜,山城的夜,
别离的锚灯已经熄灭。

暗色的阔瀑停止了喧嚷,
变成了一万重空旷的石阶。

监护的楼影在空中守候,
得到的却是沉默和轻蔑。

姑娘把自己唯一的影子,
献给了江心揉碎的新月。


平 原

一条路干枯了,
平原熨过滚热的风。

春天还可以找到,
但已不那么天真。

花朵被任意放逐,
果实还没有形成。

草木都竭力地扩张,
维护着自己的生存。


错 过

隔膜的薄冰溶化了,
湖水是那样透彻,
被雪和谜掩埋的生命,
都在春光中复活。

一切都明明白白,
但我们仍匆匆错过,
因为你相信命运,
因为我怀疑生活……


枯 木 与 洪 水

在险峻的河岸旁边,
傲立着一株枯干,
脚下奔涌着万顷洪水,
头上斜挂着肮脏的云片。

树基有一半已经坍陷,
强劲的根须在空中高悬,
根须死抓着干硬的泥块,
像是无数恐吓的铁拳。

我听见枯树喝道:
“你敢!”
我看见洪水从从容容
露出旋涡的笑靥。


时 代

大块大块的树影,
在发出海潮和风暴的欢呼;

大片大片的沙滩,
在倾听骤雨和水流的痛哭;

大批大批的人类,
在寻找生命和信仰的归宿。


结 束
——写在被污染的嘉陵江边

一瞬间——
崩坍停止了,
江边高垒着巨人的头颅。

戴孝的帆船,
缓缓走过,
展开了暗黄的尸布。

多少秀美的绿树,
被痛苦扭弯了身躯,
在把勇士哭抚。

砍缺的月亮,
被上帝藏进浓雾,
一切已经结束。

沉重的山影,
代表模糊的历史,
仍在默默地纪录。

骑 士 的 使 命

我挥舞着剑,
去和风作战,
或是守卫城堡,
打退野藤的攀援,
用铜盾挡住,
暴雨的投抢,
对大胆越境的云,
疯狂呐喊。
这就是我的使命吗?
不,并不全面,
还要消灭所有的明星,
防止第二个太阳出现。


天 鹅 之 影

天鹅呵,盛夏的浮冰,
投下了颤动的云影,
投下了洁白的虹。

天鹅呵,凝固的浪峰,
播下了弧形的疑问,
播下了风暴的梦。

天鹅呵,游荡的诗魂,
抛下了血红的王冠,
抛下了黑色的星。


别 了,渔 村

别了,渔村,
你那淡紫的烟,
你那深情的灯……

潮水分开了我们,
风儿变成了主人,
从此我再不会安宁。

前方呵,无穷无尽,
是波,是浪,
是未知的命运。

波呵,浪呵,
打湿了我的额发,
打湿了我的嘴唇。

我已不会流泪,
却又尝到了它的滋味,
这是夜海的怜悯。

其实又何必无病呻吟,
你既是渔人,
就应在风暴中葬身。

散去吧,淡紫的烟,
熄灭吧,深情的灯,
别了,渔村。


小 诗 六 首(六 首)

  我爱美,酷爱一种纯净的美,新生的美。
  我总是长久地凝望着露滴、孩子的眼睛、安徒生和韩美林的童话世界,深深感到一种净化的愉快。
  我渴望进入这样一种美的艺术境界,把那里的一切,笨拙地摹画下来,献给人民,献给人类。
  我生活,我写作,我寻找美并表现美,这就是我的目的。

在 夕 光 里

在夕光里,
你把嘴紧紧抿起:
“只有一刻钟了!”
就是说,现在上演悲剧。

“要相隔十年、百年!”
“要相距千里、万里!”
忽然你顽皮地一笑,
暴露了真实的年纪。

“话忘了一句。”
“嗯,肯定忘了一句。”
我们始终没有想出,
太阳却已悄悄安息。

远 和 近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雨 行

云,灰灰的,
再也洗不干净。
我们打开布伞,
索性涂黑了天空。
在缓缓飘动的夜里,
有两对双星,
似乎没有定轨,
只是时远时近……

泡 影

两个自由的水泡,
从梦海深处升起……

朦朦胧胧的银雾,
在微风中散去。

我像孩子一样,
紧拉住渐渐模糊的你。

徒劳地要把泡影,
带回现实的陆地。

感 觉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之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弧 线

鸟儿在疾风中
迅速转向

少年去捡拾
一枚分币

葡萄藤因幻想
而延伸的触丝

海浪因退缩
而耸起的背脊


凝 视

世界在喧闹中逝去,
你凝视着什么,
在那睫影的掩盖下,
我发现了我。

一个笨拙的身影,
在星空下不知所措。
星星渐渐聚成了泪水,
从你的心头滑落。

我不会问,
你也没有说。


窗 前

你轻轻地说:
春天不好,秋天
“是的,秋天再见”

等绿海退回南方
等太阳斜向西天
呵,只等不盼

是那么偶然,偶然?
梦魂又飘过
你的窗前

垂帘,静静的垂帘
安息着无数无数
黄金的叶片……


疑 惑

车,一辆、一辆,
过去了
载着失望。

我的希望还在路上。

你在路上,
我在路旁,
究竟有什么相像。


黄 山 随 笔(二 首)

猴 子 观 海

云海
无声地澎湃

石猴
默默发呆

多么像
我们的祖先

在那里
想象未来

莲 花 峰

假如平原
是一片绿萍

你就是一朵出水芙蓉
我在你那
巨大的花瓣间行走

就像一只
醉于芳香的小蜂

水 龟 出 游 记

一只水龟得意地爬出泥沼,
带着它的甲壳,
——祖传的城堡。

它不必躲避鳄鱼,
也不必害怕鹰雕,
祖先似乎已把一切危险料到。

它只需背负着,
先人的智慧,家族的自豪,
好像就可以自在逍遥。

于是,它爬上了乡间小道,
去看野花,去访蓬蒿,
不料却碰上一双农夫的大脚。

水龟赶快就……
缩头缩脑,缩手缩脚,
但还没想临阵脱逃。

农夫欣然拾起水龟,
两面瞧瞧,淡淡一笑,
顺便放进了手提的草包。

他把水龟带给寂寞的孩子,
作为生日礼品,
据说象征着长生不老。

也许象征得过于美妙,
孩子马上就在龟壳边上,
钻了个小小的孔道。

孔道中穿过了一条旧表链,
另一头拴在桌角,
从此水龟再回不了泥沼。

水龟呀,总默默地躲在壳中,
是气愤?是怨恨?是苦恼?
即使有上帝也难以知道。

但愿水龟不是在咒骂祖先,
没有告诉它这样的诫条:
坚固的城堡也会变成坚固的死牢。


失 恋 的 赖 草

盛夏的暴雨呵,好不凶狂!
就像万把飞剑自天而降;
农夫的家舍呵,却安然无妨,
因为有三重麦秸把雨水遮挡。

农夫为了感谢挡雨的麦秸,
便弹起六弦琴把它歌唱。
赞歌在雨花中快乐地飞舞,
却使下水道边的赖草心驰神往。

赖草为了赢得爱慕的赞歌,
便也努力学习麦秸的榜样,
拚命阻挡住奔流的雨水,
使庭院变成了一片汪洋。

农夫终于发现了堵塞水道的赖草,
忍不住厌恶和怒火满腔。
他一把找出赖草摔到一边,
据说是怕积水泡坍了土墙。

失恋的赖草倒在泥水之中,
心中无限冤屈,眼泪汪汪:
“我明明比麦秸挡住了更多雨水,
为什么却到到痛苦的‘奖赏’”。


孝 子 老 大

一个老人逝去了,在松林中安葬,
给两个儿子留下了一对大镐和长枪。

老大自诩为天之孝子,忠诚非常,
便把枪和镐照原样靠在门后、挂在墙上。

但他的孝心不满足于独善其身,
便与“逆忤”的老二展开了较量。

早晨,他见老二负枪去林中狩猎,
便推窗大呼:“喂!那会炸坏了枪膛!”

中午,他看老二杠镐去山边开荒,
便破门而出:“嘿!那会把镐刃碰伤!”

傍晚,老二买回了新的火药、铅弹,
他便火冒三丈:“这是离经叛道,实在狂妄!”

入夜,老二燃起炉火重新淬火加钢,
他便怒发冲冠:“这是篡改正统,否定祖上!”

老大“捍卫”了一天父道之后,总算躺在床上,
肚里装满了老二猎的野味,酿的酒浆。

他醉眼朦胧,却还在不断思想:
“我不用伤筋动骨,也不怕虎豹豺狼。”


车 间 和 库 房

呵,你问我工作的地方,
那可是个规模不小的工厂。
厂里有许多新建的车间,
同时也有陈旧不堪的库房。

要说那车间可实在漂亮,
新产品就像流水一样。
可惜这“水”并没有流进“大海”,
几乎都被锁进了库房。

那库房真算是风雨无阻,
耗子和野猫也常来常往,
产品一进去就不断降级,
但要说丢失可是非常现象。

这件事确实有点悲哀,
我也去问过主任、厂长,
可惜他们却总在学什么文件,
那眉头就和锈铁锁一样。

是呵,看见这种头脑就想起库房,
确实比双胞胎还要相像,
从不会像车间般生产、创造,
只会没完没了的积压、存放。


台 灯 与 路 灯

一只变向台灯华美又俊俏,
俯在主人的床头十分自豪,
有天它忽然动了怜悯之心,
恰好晚风又吹起窗帘一角。
它看见了一盏路灯,
冷冷落落地站在街角。
这下台灯找到了怜悯对象,
便发出一串同情的声调:
“路灯呵,你为什么沦落风尘?
就是因为盲目孤高。
你的光度不比我差,
可惜却都白白撒掉。
那来来往往的陌生行人,
谁会给你一丝恩报?
不如学我去找个主人,
安稳自在,风雨不着。
如果命运对你不加歧视,
也许你会获得一个更美的灯罩。”

尽管台灯说得真情切切,
路灯却仍然静静悄悄。
因为它觉得那些“肺腑之言”,
就像一缕蛛丝在空中乱飘。
它注意的只是满天星斗,
正向它露出会心的微笑……
它轻轻地嘘了口气,
喃喃地对自己说道:
“我正直地站着,
不为自己谋求酬劳,
更不为换一顶无聊的灯罩,
去向哪个人躬身折腰。
我的光属于千万人——
为他们照亮通向黎明的大道。”


马 驹

有匹大胆的马驹,
要逃脱一切人间苦役。
它想出个绝妙的办法,
就是去寻找上帝。

从日落走到星稀,
从平原踏入山地,
忽遇上一片迷蒙大雾,
把道路全部抹去。

小马驹有点迟疑,
不安地打了个喷嚏,
惊醒了一只八哥,
奉送了一番道理:

“不要害怕摔跤,
跌倒了还能够爬起,
只要勇往直前,
就一定会夺取胜利!”

小马驹受到鼓励,
抖擞精神,腾空而起。
谁知迷雾来自深谷,
马驹跌下了悬崖峭壁……

这个小小的故事,
并没有过深的喻意,
只是劝告青年,
不要太迷信勇气。

如果前途无法看清,
徘徊也许更加有益,
因为有些无情的存在,
明白时已经追悔不及。


自 负 的 猴 子 和 同 伴

一片绿荫,
  遮断了炎热的小路。
一只猴子,
  开始对同伴讲述:

“我们的头上,
  悬挂着幸运的星宿,
稍等片刻
  就可以大嚼大咀。
我的攀登本领
  可以去全世界演出,
就是树高万丈
  也没有半点踌躇。
那些瓜果桃梨
  不管它长在何时何处,
都无法逃脱
  我神通广大地追捕。
你只消在树下,
  小心地仰头观望,
果实就会冰雹般,
  从乌云中涌出……”
它的同伴
  听罢并不欢欣鼓舞,
却把那自负的猴子
  紧紧拉住:
“你的本领再大,
  我看也是要枉然,
因为这里只有
  不结瓜果的杨树。”


水 泡 骑 士

水泡骑着波浪,
穿过大半个海洋,
多少次翻身落马,
都转为一跃而上。

彩帆在紧紧追逐
海豚在远远护航……

水泡在胜利地跳荡,
渐渐萌发了异想。
它想去驾驭大陆,
在山顶上媲美月亮。

潮水诡秘而狂暴,
沙滩坦白而善良……

水泡跳上了沙滩,
眨眼间就破灭消亡。
只有动荡的海面,
才是它的天堂。

火焰在大地上闪动,
日月在晴空中发光……


杨 树 与 乌 鸦

有一棵杨树生长在山坳,
淡青的身影美丽又苗条,
树上还住着一只乌鸦,
一心一意营建自己的窝巢。

杨树呵,开始生得十分细小,
这却使乌鸦不断心焦,
因为常有些顽皮的村童,
舞枪弄棍地把它袭扰。

为此,乌鸦便虔诚地祷告,
祝愿小杨树快快长高,
小杨树没有辜负它的期望,
过了几年就长到了山腰。

有天,乌鸦卧在窝中四下瞧瞧,
发现自己的地位已很牢靠。
于是它便把祷告改为劝告,
叫杨树可以不再发枝抽条。

杨树似乎没有理解乌鸦的劝告,
继续长呵,长得比山还高。
山外的风云滚滚而来,
竟把鸦窝吹得东晃西摇。

这下乌鸦可恼不胜恼,
嘎嘎、啦啦、发出警告:
“我这就去唤那些村童,
叫他们把你砍成柴烧!”

不管乌鸦是劝告还是警告,
杨树却仍日日夜夜直奔云霄。
请不要谴责杨树漠视乌鸦的指导,
因为这种指导本来就毫无必要。


轻 浮 的 泡 沫

在海浪和礁岩的搏击中,
不仅产生了雷霆,
也产生了轻浮的泡沫。

泡沫自吹自擂,
鼓起空虚的胸膛,
涂抹着五颜六色。

一个偶然到来的潮涌,
竟把它推上天庭,
一刹那代替了太阳的闪射。

泡沫美得飘飘欲飞,
马上就命令万物跪倒,
来聆听它的就职演说。

可惜演说还未开讲,
泡沫却一失足从高潮上滑下,
被新起的巨波一口吞没。

大海是社会、是时代?
浪潮是矛盾、是生活?
那轻浮的泡沫呵,你又是什么?


极 乐 鸟

“极乐鸟、极乐鸟,
你是天空和大地的骄傲,
可你为什么不飞呢?”
养鸟人对着笼子说道。

“看呵,天气多好,
再没有闪电、冰雹,
天边的彩虹美得惊人,
也难比拟你的羽毛。

“飞吧,既然春天已到,
细细的锁链又怎能阻挠,
它只是软弱的铜丝编成,
而不是什么钢筋铁条。

“飞吧,把头昂得高高,
让所有巨塔向你倾倒;
飞吧,把翅张得大大,
让所有旗帜为你而飘……”

极乐鸟、极乐鸟,
听着听着似乎想要睡觉,
它瞄瞄养鸟人的腰带,
那有一把钥匙在摇……


献 给 潮 水 的 歌

潮水呵!
为什么
你不肯来到
我的面前?
是什么使你
迟疑和留连?

我是多么渴望,
你那温和的波澜
把爱情的脚印
铺满沙滩。

潮水呵!
为什么
你不愿留在
我的身边?
是什么使你
痛苦和不安?

我是多么需要,
你那奔泻的情感,
把欢乐的浪花,
撒满蓝天。

呵——
我只有默默地等;
我只有悄悄地盼;
因为我是一块礁石;
因为我是一块山岩;

永远不能走动;
永远不能呼唤;
永远不能倾诉——
我心中的语言
永远不能坦露——
我心中的爱恋。
潮水呵——
我在等,我在盼。


我 总 觉 得

我总觉得,
星星曾生长在一起,
像一串绿葡萄,
因为天体的转动,
滚落到四方。

我总觉得,
人类曾聚集在一起,
像一碟小彩豆,
困为陆地的破裂,
迸溅到各方。

我总觉得,
心灵曾依恋在一起,
像一窝野蜜蜂,
因为生活的风暴,
飞散在远方。


豆 荚

豆花
像婚宴上
小小的白餐巾
宣布了
你们神圣的结合

从此
便紧紧相依
在新鲜的梦中
在清浅的呼吸中
孕育着
幻想之子

淡淡的浆汁
凝结着
凝成一个又一个
圆形的幼童
像绿星星
串连在一起

爱吧,拥抱吧

当夜还很醇
市场还没醒
蚊虫刚刚沉寂
土地依恋着余温
爱吧

你们将分离
孩子被剥去
感恩
将变成苦恨
这才是人类
使你们爱的目的


小 巷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你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1980年6月


孩 子 的 梦


雾,雨
江对岸灯影朦胧
像我的过去

一大群彩色的孩子
像极乐鸟
飞回家里

(我儿时的梦
只是去开机车
只是去擦武器)

孩子高举着
纸飞机
因为妈妈说:要搞科技

广播开始
那激昂的声音
又讲起民主的道理

难道没有一个孩子
去想驾驶国家
一个自然的问题

共和国本身
就是这样一个定义
公民——总理

孩子飞逝了
路上只剩一两对
透明的情侣

我打开台灯
为今天孩子的梦
添上小小一笔

明天
明天是什么天气
最浓的雾已经散去


打 火 集(八 首)

打 火 机

遇见谁,
都可以献上
一颗发亮的心。
火柴太傻了,
只能燃烧一次。

眼 镜

使你看清了世界,
使世界看不清你。

镁 光 灯

有你
在最黑暗的地方,
也能摄下光明的影象。

布 景

你是演员的天地。

圆 珠 笔

圆滑是顺利的前提。

牙 签

我也挺尖锐呀!

七 巧 板

虽是拼凑的景象,
却也需要智慧。

拖 把

笔要比我渺小百倍!

北 方 的 孤 独 者 之 歌

 ——在那纷乱的年代里,一个歌手被流放到北方……

天变了颜色
变成可怖的铁色
大地开始发光
发出暗黄的温热
呵,风吹走了,风吹走了……
那大草原上
那大草原中
时聚时散的部落

一切都在骚乱
都将绝望、抛弃、争夺!
只有那——属于北方
的沉寂和诉说
还在暴雨前的
阵阵寒噤里
轻轻飘过
轻轻飘落……

还是唱歌吧!
唱那孤独者
唱那孤独的歌
像在第一阵微凉里
惊醒的野鸽子
飞出细柔、和谐的梦
去寻找真的家,
去寻找真的窠

唱吧、歌呵歌
唱给滩洼中干枯的水沫
唱给山路上倾翻的大车
唱给圆木的小屋
唱给荒亭的白发
唱给稀少的过客
唱给松鼠
唱给松果……

呵,呵,孤独者
让你的思念
(那么多呢,那么多呢)
像木排一样
去随水飘泊
去随冰飘泊
随着轰鸣,随着微波
……呵,海在等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样沉,这样沉重
扭弯了撬棍
堕散了绳索
像浸透悲哀的古木
隐藏着火舌
呵,永远不问,永远不说
铅味的烟团在草中潜没

让歌飞吧,飞吧!
真正像野鸽子
自在的,自由的
让早晨的空气
充满羽毛,充满欢乐
像芦花曾充满湛蓝的秋空
(即使北方的天穹
跨度过于宽阔)

孤独者,呵呵,歌
你的女儿还很顽皮
常常把雪花捕捉
儿子却已学会沉默
久久的沉默
他们在陆地的两舷
听着,静听着
你的歌。

呵,孤独者,孤独者
你不能涉过春天的河
不会哦,不能哦
冬天使万物麻木
严寒使海洋畏缩,
但却熄灭不了炉火
熄灭不了爱
熄灭不了那热尘中的歌

森林的家系
绵长而巨大
河水的朋友
广泛而众多
甚至那冷酷的冰川
也总连着、连着……
但你却是孤独者
只有唱歌

听么?听着,听啵
呵——生命、生存、生活
生命生存生活
山在江水中溶化
浪在石块上跳着
那一切已经消逝
蜡烛的热恋
凝成了流星一颗

不要问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
人生就是这样混浊!
人生就是这样透彻!
闪电早已把天幕撕破
在山顶上
尽管唱歌,尽管唱歌
看乌云在哪里降落。

1980年6月

世 界 和 我(八 十 五 首)

(1)第 一 个 早 晨

推开门
带上最合法的表情
不要看见别人
也藏好自己的心

煤烟沉沉

再叫我的名字
我不承认

(2)位 置

心、心
一排排
像暗淡的古钟
挂在教堂的顶端
在需要时,
才会交响

(3)仪 式

小蜡人
站在窗边,站好
对窗外的我
永远惊奇吧!

(4)涉

没有一个海湾
比渴求的眼睛
更深

乞丐的手
像珊瑚般生长

(5)断 片

孩子对妈妈说:
我想飞呢

蒲公英离开了
他的头顶

(6)我 想

我想哭
我想让秋天的暴雨
在心上涌流

我想笑
我想在春天的呼吸中
继续长高

(7)问

落叶
你是被打破的春天吗?
那我散落的头发
又是什么?

(8)中 和

我变成一支情歌
去爱雪
去爱纯白的大地

让那舒畅的寒冷
去中和
热恋的火

(9)梦

在寂寞中
花,占领了天空

再不需要蝴蝶
每朵花
都有轻柔的翅膀
都有你的芳馨

(10)第 二 个 早 晨

大地
被狂风吹得干干净净

我站起来
目送着
雨云的背影

(11)停 顿

我变成一个影子
去穿越西亚沙漠
我看见一些石柱
带着古怪的花纹
迎接我

它站着
绕起悠长的地平线
它的创造者
柔顺地躺在那里
它却是他们
曾经站立的标志
它也代表我

(12)渴 望

A

当沼泽泛起霞光
它便不再是死亡
我像等待已久的微风
奔跑着
去亲吻太阳

B

渴望并不是沼泽
不是早晨
渴望是一座
石灰岩的山峰
在黄昏中
被余辉映红

(13)墓 门

你站在
黑夜的门前
站在最后的夕光里
燃烧的发缕
一丝丝
飘进死亡
你看见了石像

(14)安 息

月亮是假的
它只是舷窗的灯光

我漂在船后
静听着永恒的喧响

(15)梦 很 清 醒

苦咸的海湾里
能漂浮甜果吗?

在大海枯萎之后
水草将长上天空
我将化为深绿的抛物线
重新表现自己

(16)安 息 的 不 安

在苇叶的天地里
会有一只眼睛?
我的心跳了

我害怕回声
也害怕没有回声的呼喊

(17)商 标

一个野蛮的微笑
被摄下,被剪裁
被金色和银色的
字母环绕
于是
它代表文明笑了
代表香精笑
代表牙膏、自来水笑

代表公司、代表股票笑
代表无数
贪婪、绝望、困惑
的眼睛

(18)你 笑 了

你的笑
是大海拥抱海岛的笑
是星星跳跃浪花的笑
是椰树遮掩椰果的笑

你笑着
使黑夜奔逃

(19)问 答

黑夜是贼吗?
他盗走了什么?


是我撕坏了他的衣角
是我拿走了他的弯刀

(20)第 三 个 早 晨

巨大的树木
为什么
我想拥抱你

早晨来了
小草都在土岗上眺望
你已看见了
她浅红的衣裳

(21)我 怕,我 不 怕 了

我怕人知道我的心
我怕人看见我的心
他们有枪
他们有刀
他们的铜茶炊
泛着油光
在这里
我不怕了
这里草比人高
我的心结识了小野兔
和它一起蹦跳

(22)你 又 笑 了

当闪电的纵队
驰过之后
你微微一笑
额发遮住了眉毛

小枞树晃了一下
瘦弱而强大

(23)追 念

白热的空气
取消了一切
一切范畴和边界

你却扎起一束黑纱
想去追悼残夜

(24)墙 和 窗

墙,使我们隔离
窗子,使我们联系

我们需要更大的窗子
却不想从墙中走出

(25)太 阳 看 见 了 我

太阳看见了我
我说:
你为什么
总把我留给黑夜呢?

在叹息中
颤动的书页
从没有告诉我什么

(26)退 避

当闹市带着诱惑
向我逼近的时候
我只能低下头

(27)白 天

白天
所有旗帜
都获得了色彩
所有衣裙
都开始飘舞

我心中的夜
也想飞走了

(28)又 问

风呵
你带走了诗页
带走了呼唤
带走了所有灰烬

我,你不曾看见?

(29)第 四 个 早 晨

一棵模糊的树
分出无数枝叉
你淡淡的目光
似乎忘记了选择

(30)微 微 的 希 望

我和无数
不能孵化的卵石
垒在一起

蓝色的河溪爬来
把我们吞没
又悄悄吐出

没有别的
只希望草能够延长
它的影子

(31)政 治

鸟翅的圆规
划出天空和大地的边界

天空
完美无损
大地
伤痕累累

我颤动的笔
把大地的痛苦
导向天空

(32)回 复

当风
把窗纸吹破之后
我便不再怕了

我比风
更自由
我比风
更狂暴!

(33)请 求

不要回头
不要看
不要给我留下
不可解释
又不能忘记的
目光

听,天幕之后
有多少孩子在笑

(34)桅 杆(树)

你不断在陆地上升起
又不断在海中沉没

我的攀登
多么徒劳

(35)古 堡

A

战争的天花
损环了你的面颜

大大小小的弹坑
已经结疤

不要嫌弃我的影子
虽然它难以洗白

请相信它胜过云朵
那松落的绷带

B

把一切希望的狂喊
留在古堡里

走出来的
只是哽哑的影子

(36)有 关 修 复

A

当地球
破裂的时候
我多想把它粘好
不是用血
不是用泪
是用幻想之树上
纯白的乳胶

B

不,地球经过震荡
依旧完好

破损的只是面具后
那空虚的头脑

(37)恐 怖

我伏在平原上
恐怖地看见
另一颗亮星
徐徐迫近

你也忘记了自己

(38)思

A

巨岩上
长满枯藓
又从何想象
他年轻的面颜

我明白了
你为什么总在那里
默默看天

B

望着天空的眼睛
比天更蓝

(39)悟

树木结满了果实
便不再是树木

(40)问 之 继 续

油橄榄和羽毛
是留给谁的?

炮镜在发亮

(41)叛 道

在每个朝圣者
的心上
都有一片沙漠

酋长
我要离开你
去独自生活

(42)无 用 的 发 现

从海上来的云
发现了裂谷
竟无法回去报信
在人类之间
鸿沟还将长存

(43)争 论

梦,悄悄地
传来一张纸条
告诉我
生活是假的
生活说:
不,是梦

(44)我 不 是 勇 士

我不是勇士
我不是勇士
我却想戴上尖盔
我却想高举长矛
我却想穿过彩色的岩石
让火烈鸟的羽毛
在头顶飞飘
我不是勇士
多么可笑

(45)挣 扎

一个太阳
在头巾里挣扎
它不愿作为礼物
被送给皇家

(46)隐 形

在温存的丘陵上
太阳留下了轨迹

我没有脚印
我没有脚
我抛弃了人

只有这时
我才敢询问

(47)微 微 的 希望 之 后

那块石头
不想走向海洋
永远在蓝波下
观看太阳
云朵那么单薄
河流又怎有力量?

(48)思 的 满 足

每块巨石下
都有一袋银币

你却在巨石上
唱歌

你有更多的秘密

(49)赴 约

太阳和月亮
轮流等待
她们比地球更冷静
她们比地球更热情

但有谁相信
我的翅膀
是纸叠的

(50)梦 鸟

整个雨季
你都在飞

把红宝石的泪珠
不断衔来

(51)再 生 鸟

你落在盾牌上
金亮的眼睛逼视我

我害怕相信
我害怕那模糊的应允
我害怕
昨夜的积水
又化为飞云

(52)第 五 个 早 晨

把黑夜撩开
宣布:
太阳,请进

(53)重 复 的 醒

又是混浊的日子
又是清澈的梦

惟一的小窗
还关得紧紧

(54)抉 择

我不敢看你
风摇荡不定
另一个世界
更广大无垠

(55)技 巧

在印着圣母的
明信片上

写一首诗

用三行赞美圣婴
用一行咒骂自己

(56)搜 集

我是研究古币的人
每枚磨损的太阳
都被我买下

(57)弥 合

在现实断裂的地方

汇成了海

(58)刺

我要划破感觉的厚茧
我要流出欢快的血液

(59)第 六 个 早 晨

在薄暗里
花朵轻轻飞来
心像透明的水母
微微摇摆

(60)紫 云 英

紫云英,紫云英
你把我掩埋吧

不要让灯看见
不要让星星看见
不要让多嘴的鸟看见

我要在你的耳语中
消失

(61)边 界

无数树木的骨骼
钉成墙
在探照灯下
闪着白光

谁不爱家乡
可总有逃亡

(62)抉 择 的 继 续

晨光中
你那么不真实地站着
像个字母

我不是走近
就是走开

(63)再 悟

多彩的桦树皮
像许多飘碎的旗帜
现在已经不是
呼唤风的季节

(64)跨 栏

A

草,长成一片
长到天边
否认大地是泥土组成

B

我自由地
走着
永远,永远……

永远?
饥饿就是最好的栅栏

C

为了跨越饥饿的栅栏
我去找马
一匹纯净的马

我对它说
在白天和黑夜之间
有一个空隙
我们逃走

D

世界摇碎了

在银亮的马鬃上
在火的指尖
是抛来的地平线……

(65)偷 渡


静静的眼睛

固执的码头
渐渐松开了缆绳
我想横渡大海
却不要风

(66)播

骏美的小马
从我身上踏过
它是古汉墓前
浮雕的子孙

它从我身上踏过
我的思想
便不再荒凉
诗句像一丛丛灌木
把流沙阻挡

(67)爆 发

红海兴奋了
热情的浪推着大陆
小船在颠簸

月亮诞生不久
在惊奇地看着

(68)复 原

经过旋风的打磨
大海平滑了

心的碎片
又重新组合
但再不是天真的我

(69)节 奏

跳舞时
口袋里的分币
为什么响?

这是社会的节奏

(70)第 七 个 早 晨

沙原无息无声
罕见的雾
正在降临

早晨
应当是明确的象征

你赤着脚
踏坏无数麻木的饰纹

(71)绝 音

干死的草
裹着溺死的小猫
赞美总有相应的诅咒

可惜
再无法表达

(72)囚 禁

我被囚禁了
在离我很远的地方
在你心里

我并不是烈士
但愿意坐牢
为了光荣之外的幸福

(73)变

在白天
我变得很黑
在黑夜
我变得很白

我想变成蓝色的
应该到哪里去呢?

(74)报 复

我被迫走入城市
像一粒弹子
被装进锁里

我要卡住所有钥匙

(75)又 一 次 请 求

你在地铁旁边
你在橱窗旁边
你在无数人和物的旁边
你总在旁边

在我的心里
你不要这样吧

(76)你 的 抉 择

是新换的玻璃
是新刷的油漆
在最重要的时刻
你总拿起最不重要的东西

(77)法 律

记住!记住!
既然有心
就有这种义务

(78)第 八 个 早 晨

在醒来时
世界都远了

我需要
最狂的风
和最静的海

(79)探 望

在夜的底片上
显出一个又一个
十字架
伸着短臂
能够阻挡谁?

是我吗
是我对你的探望吗

(80)钟 声

钟声
震落了雨滴

(81)失 效 的 问

当我不想了
你才响吗
我讨厌这种冰凉的
安慰

(82)最 后 的 请 求

让我像勿忘草一样
在这里生长吧
或像安息香的叶片
轻轻飘落

我枕着你
悠长的梦
才感到生命的跃动

(83)折 射

在世界上
我感到了你
在你眼里
我看到世界

我需要
我的位置

(84)复 活 的 钟 声

青铜在震响
晴空在震响
荒原
石块


水纹
死亡
灵魂在震响
世界在震响

(85)第 九 个 早 晨

口哨是漂亮的叹息
它是星星发明的

在希望的天窗上
悬挂着绿苹果

1980年8月于京


简 历

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
始终没有长大
我从北方的草滩上
走出,沿着一条
发白的路,走进
布满齿轮的城市
走进狭小的街巷
板棚,每颗低低的心
我在一片淡漠的烟中
继续讲绿色的故事
我相信我的听众
——天空,还有
海上迸溅的水滴
它们将覆盖我的一切
覆盖那无法寻找的
坟墓,我知道
那时,所有的草和小花
都会围拢,在
灯光暗淡的一瞬
轻轻地亲吻我的悲哀


一九八一年

那 是 冬 天 的 黄 土 路

那是冬天的黄土路
路边堆积着卵石
尘土在淡漠的阳光中休息
在寒冷中保持着体温
我们走累了
你说:看不见那幢空房子
也许没有,我们坐一下吧
这里有一个土坎

我熟悉土坎上的干草
它们折断了
献出了仅有的感情
它们告诉我
在夜里,一切都会改变
最善良的风也会变成野兽
发出一声声荒野的嚎叫
它们说:别坐得太久
然而,你睡着了
很轻地靠在我的肩上
你棕色的头发在我的胸前散开
静静地散开
疲倦得忘记了飘动
太阳,太阳不能再等了
同情的目光越来越淡
我失去了把你唤醒的语言

那是冬天的黄土路
黑夜开始在阴影中生长
第一颗星星没有哭泣
它忍住了金黄的泪水
你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
在我不会冷却的呼吸里
你嘴唇抖动着,在梦中诉说
我知道,那是请妈妈原谅

1981年10月


春 天 没 有 来

春天没有来
树枝是黑色的
我们只有分别
为了结束寂寞
在最后的回顾中
我看到一点绿色
是你的衣领
在湿风中微微摇着

我一直向前走
对道路不加选择
直到小麦年轻的叶子
把我的一切淹没


生 命 的 愿 望

春天来的时候
木鞋上还沾着薄雪
山坡上霸道的小灌木
还没有想到梳头

春天走的时候
每朵花都很奇妙
她们被水池挡住了去路
静静地变成了草莓

所有青色的骑士
都渴望去暴雨中厮杀
都想面对密集的阳光
庄严地一动也不动

秋风将吹过山谷
荣誉将变得暗淡
黑滚珠一样的小田鼠
将突然窜过田野

即使星球熄灭了
果实也会燃烧
在印加帝国的酒窖里
储存着太阳的血液

浮雕上聚集着水汽
生命仍在要求
它将在地下生长
变成强壮的根块


迎 新

春天是远处的故事
白蒙蒙的雪
还没有遮住树梢

春天是路上的故事
马铃在响
口袋在微微地摇

春天是等待的故事
很亮的银窗纸上
小鸟在睡觉

春天是到来的故事
六点钟刚刚敲过
就有人在台阶上跺脚


眼 睛

打开一顶浅蓝的伞
打开一片晴彻的天

微风吹起一丝微笑
又悄悄汇入泪的海湾

在黄金的沙滩上
安息着远古的悲剧

在深绿的波涌中
停着灵魂的船


两 个 圆 珠 笔 芯

两个圆珠笔芯,
一个工厂制造。
它们都为主人,
拚将心血消耗。

一个属于秘书,
曾把文件起草。
一个属于诗人,
写了大量检讨。

文件传布四方,
掀起阵阵风暴。
检讨未能通过,
变成“罪证”材料。

秘书升上云霄,
诗人坠入阴曹,
同是白纸黑字,
作用何等蹊跷。

两个圆珠笔芯,
都被抛进荒草。
后人如若考证,
怎知其中奥妙。


生 日

因为生日
我得到了一个彩色钱夹
我没有钱
也不喜欢那些乏味的分币

我跑到那个古怪的大土堆后
去看那些爱美的小花
我说:我有一个仓库了
可以用来贮存花籽

钱夹里真的装满了花籽
有一黑亮黑亮
像奇怪的小眼睛
我又说:别怕
我要带你们到春天的家里去
在那儿,你们会得到
绿色的短上衣
和彩色的花边的布帽子

  我有一个小钱夹了
  我不要钱
  不要那些不会发芽的分币
  我只要装满小小的花籽
  我要知道她们的生日


水 呀,真 急

水呀,真急,真急,
桥墩后有几条小鱼……

它们在举行会议,
研究着前进还是退避。
太阳在桥面上走过,
带着几分醉意。
研究在不断继续,
河水在不断流去。
月牙在桥栏边停靠,
似乎要看个仔细。

水呵,真急、真急,
桥墩后有几条小鱼……


比 萨 斜 塔
——此时,它仍在倾斜,祖先聪慧的民族,难道毫无办法?

塔,倾斜的影子,
投在我不平的心上,
弯弯曲曲……

游客在大声哗笑。

崩溃在逼近——
一分一秒、一丝一厘,
也许还要一个世纪。
但游客只需要一分钟。
转机,转机在哪里?
夕阳落下了,
暮色把灾难的预言抹去。

游客们该满足了吧!

是的,我不满足,
因为我活得太久,
不愿看到一片废墟。

金 字 塔
——献给你的赞美诗,也能筑一座塔了吧?
 可惜我并不是诗人。

是梦里的风
把我吹去——
我落在你的脚下,
仰看着闪电的足迹,
仰看着岩缝中的云……

我是一粒砂子。

你伟大,
你像盘集的长城,
但为什么
仅仅一块方石
就把你全部镇压?

你是一座坟墓。


我 的 独 木 船

我的独木船,
没有桨,没有风帆
飘在大海中间,
飘在大海中间,
没有桨,没有风帆。

风呵,命运的风呵,
感情的波澜,
请把我吞没,
或送回彼岸,
即使是梦幻,
即使是梦幻……

我在盼望那,
沉静的港湾;
我在盼望那,
黄金的海滩;
我在盼望那,
岸边的姑娘
  和她相见,
  和她相见,
  和她相见!

我的独木船,
没有舵,没有绳缆,
飘在人世间,
飘在人世间,
没有舵,没有绳缆

风呵,命运的风呵,
生活的波澜,
请把我埋藏,
或送回家园,
即使是碎片,
即使是碎片……

我在想念那,
美丽的栈桥;
我在想念那,
含泪的灯盏;
我在想念那,
灯下的母亲
  祝她晚安,
  祝她晚安,
  祝她晚安。


我 要 去 见 她

小小的星儿
你瞧什么?
我要去见她。
含羞的云儿,
你笑什么?
我要去见她。
细细的树儿,
你等什么?
我要去见她。
悄悄的风儿,
你跑什么?
我要去见她。

矮矮的篱笆,
跳过去啦,
我要去见她。
浅浅的河水,
蹚过去啦,
我要去见她。
高高的山坡,
登上去啦,
我要去见她。
宽宽的大海,
游过去啦,
我要去见她!


梦 想

种子在冻土里
梦想着春天。

它梦见——
自己舒展着颤动的腰身,
长睫旁闪耀着露滴的银钻;

它梦见——
蝴蝶轻轻地吻它,
春蚕张开了新房的金幔;

它梦见——
无数花朵睁开了稚气的眼睛,
就像月亮身边的万千星点……

种子呵,
在冻土里梦想春天……


初 春

阴沉的天空在犹豫:
是雪花?还是雨滴?

混浊的河流在疾走:
是追求?还是逃避?

远处的情侣在分别:
是序幕?还是结局?


春天里,
花占领了天空。

再不需要蝴蝶,
每朵花,
都有轻柔的翅膀
都有她的芳馨。


博 物 馆

博物馆
沉寂,庄严,
神圣的旗帜
斜垂在门边。

一个娃娃
爱上了旗穗,
把它编成
金黄的发辫。


避 免

你不愿意种花
你说:
“我不愿看见它
一点点凋落”

是的
为了避免结束
您避免了一切开始


梦 痕

灯,
淡黄的眼睛,
不再闪动。

黑暗在淤集,
无边无际,
掩盖了
珊瑚般生长的城市
和默默沉淀的历史
我被漂尽的灵魂,
附在你的窗前。

我看见,
诗安息着,
在那淡绿的枕巾上,
在那升起微笑的浅草地上,
发缕像无声的瀑布……

呢喃的溪水,
还给我最初的记忆吧!

在一滴露水中,
我们诞生了。
大理石绽开永恒的波纹,
像一片磨平的海洋,
像寓言般光润。

水底白洁的卵石,
渐渐开始了游动……

我是鱼,也是鸟,
长满了纯银的鳞和羽毛,
在黄昏临近时,
把琴弦送给河岸,
把蜜送给花的恋人。

植物呵,你这绿色的孩子,
等来的要是秋天呢?

你是常春藤,
你拥抱着整座森林,
使所有落叶飞上枝头,
把洁净的天空重新藏起,
呵,不要询问……

夜潮退了,退远了,
早晨像一片浅滩。

在升起的现实上,
我飘散着,盲目的,
像冰花的泪,
化为缓缓升起的云雾,
把命运交给风……


橘红的灯,
没有作声。


迷 失 在 落 叶 下 的 孩 子

叶落了
是小杨树的画片
在飞散……
生命
那漂亮的绿漆
渐渐脱下
显露出古老的金黄
从镇上来的风
把它收集在一起
用暗蓝的宽袖
抚来抚去
今夜
这里睡着两个孩子

七岁的是姐姐
三岁的是弟弟
青黑色的远处
湖水扭动着
吸盘
像要把谁捉去?
在不等距的树隙里
天空发出簧的低响
是规劝

弟弟走不动了
关节像粒青豌豆
家也不会走来
姐姐的耳边
有一个小痣
一只蚂蚁
一颗黑星星
她的塑料鞋里
灌满细细的砂
发着热
想着阳光
爸爸默默地走过
哑影子
粘着所有树根
被拉得又细又长
它找到了
孩子
却无法说话
被弯得很圆的电
是妈妈的车
一闪
就飞逝了
最高处的叶片
手心盛满露水
一不小心
就撒了
无数叶子又来接它
又来接它
只有一滴落在姐姐鼻尖
有点痒
她笑了
她能背动弟弟了
告诉妈妈、爸爸:
在大月亮的夜里
知了也会叫呢


再 见

你默默转向一边
面向夜晚

夜的深处
是密密的灯盏

它们总在一起
我们总要再见

再见
为了再见


童 年 的 河 滨

我们常飘向童年的河滨
锥形的大沙堆代替了光明
石块迸裂后没有被腐蚀
淡淡的起伏中闪动黄金

是孩子就可以跳着走路
把塑料鞋一下丢进草丛
铁塔锈蚀得凸凸凹凹
比炸鱼的脆壳还要诱人

那陈旧的遗憾会纷纷坠落
孩子们还是要向上攀登
在斜线和直线消失的顶端
乔木并没有让出天空

高处的娃娃在捕捉光斑
“真美呀”渔夫忽然叹息一声
他是我,也是你,都是真的
他在那代表着真实的我们

大自然宏伟得像一座教堂
深深的墨绿色是最浓的宁静
在蝉声和蜘蛛丝散落之后
自信的小木板就漂进森林

那发烫的河水总是拥挤
不知为什么都参观树洞
那银制的圣诞节竟然会溶化
滑冰的长影子也从此失踪

最好是用单线画一条大船
从童年的河滨驶向永恒
让我们一路上吱吱喳喳
像小鸟那样去热爱生命


窗 扇

一座古老的教堂,
站立在城市中央;
一页彩色的窗扇,
在秋风中吱吱歌唱。
蓝天像静默的阔海,
白云像自由的波浪。
那温和灿烂的秋日,
渐渐驶向南方。
早霞和晚霞升落,
好像旗帜飞扬。
候鸟为它们所吸引,
告别了草滩、苇塘——
大群大群地腾起,
飞向春天的家乡……
那扇彩色的小窗,
怎能忍受这一片苍茫。
它也想升上天穹,
去追赶太阳的金浆;
它也想飞向南国,
避开那酷寒严霜。
它?它扭断了所有螺栓,
开始实践梦想——
呵,这真是个不幸的尝试,
窗扇失去了依傍。
它并没有向上飞升,
反而是急速下降——
突然挂了下树枝,
就摔在石台阶旁。
那里有一个盲人,
吓得丢掉了细细的探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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