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塔希提 塔希提岛的签证

我们的塔希提

戈壁里的路,像一道蜡白色的凹痕,蜿蜒着伸向远方。路消失的地方,就是玉门关。八月,麦思开着租来的车,沿着戈壁公路跑了两个钟头,来到这座著名的关塞。

除了颓圮的关楼,地面上空无一物。四野空寂,风横着刮过来。天地一阔大,风就起来了。

关楼早给风削去一大半,只剩黄胶泥层层夯实的基盘,孤绝而奇异地存留了下来。时间绵延不绝,它迟早也要被风剥蚀吹散,麦思心里空落落的,并没察觉到此行最重要的一个瞬间,正在前方等候她。

从关楼残骸里出来,麦思无意中向北一瞥。只一眼,她就失了神,神魂像一缕轻烟,随着风,向北面飘过去。

大片大片凝固的苍黄中,世界忽地鲜艳了起来。她看到一条河,河边生长着雪白的芦苇和碧绿的青草。不知名的小花高低错落,风一吹,就有了生动的姿态。水鸟伶仃着细脚,轻盈地跃过水洼。河流丰美自足,流淌于坍塌的古长城一侧。

这是把人从现实拉向梦境的一幕,沙棘、骆驼刺和黄沙统驭的荒漠,突如其来的意外的绮丽,湿地妩媚,草木葱茏。原来,老天把一切安排得如此精妙。

硕大的夕阳在她身后缓缓沉降。

暮色从天空中跌落下来,周围一下子黑了,囫囵地黑了。麦思张开手指,似乎触到板结成块的黑暗。

春丽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

春丽说,我在深圳。麦思问,你真这么做了?春丽的声音很平静,是,三天全部办完。

这不可能。麦思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此情此景而接到春丽的电话,似乎是冥冥中的天启神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命定的没有风景的人生里会流过一条梦幻的河流。

休假和旅行结束了。第二天晚上,麦思把行李往家里一丢就赶去酒店见春丽。大堂白亮的灯光下,麦思很用力地“认”,这才认出春丽。春丽的两腮起来了,往外突,国字脸雏形初现,这是女性不再柔软娇嫩的标志之一。麦思拉着春丽的手,意识到,自己也老了。人都是看不到自己的,什么时候看到一起长大的伙伴,觉察出她们的老,才知道了自己的老。

循例先回忆。回忆起那个难熬的夜晚,依然唏嘘感叹。那晚,她们得知翁美玲早已不在人世,共同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回忆起2000年的欧洲杯,她们都热爱因扎吉,那个面庞清秀、气质癫狂的蓝衣前锋。激动地说着说着才猛然惊觉,她们都不知道因扎吉现在怎么样了。

眼看就要没话题了,麦思提议,春丽,聊聊现在吧。

春丽的眼睛湿漉漉的,她身体往前一送,说,接下来,我想写点东西。

麦思愣住了,写点东西?

春丽点点头,她倚靠在狭长的过道里,双臂环抱,做作地,一字一句地说,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运。

麦思愕然地盯着春丽看,女孩堆里一贯平凡的春丽,大学读“行政管理”的春丽,周身没有多少书卷气的春丽,她能写出什么东西来?怕是中了邪吧。

麦思只记得春丽爱哭,从小就爱哭。看见水塘边单只的鸳鸯哭,看见小孩子皴着脸练杂技哭,小学五年级春游,春丽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刨地种庄稼也哭。就说前两年吧,她们几个开裆裤朋友约在北京小聚,吃海底捞火锅时,春丽见服务员弓着腰服务,就拼命眨眼把眼泪眨了回去,还低声说,他们不用这样的,不用这样的。

然而,这仍然是一个毫无征兆且过于剧烈的转折,拐过去是什么,尚笼在烟里看不真切,麦思不能违心地表示期待,只好说,你试一下吧。声音温和,既不热烈,也不冰冷。

回家的路上,麦思感到些许不安。这起事件所包蕴的浪漫化的成分正渐次褪却。她并不欢迎春丽异物侵体般的到来,即使春丽曾是她成长的一部分。麦思尤其反感春丽行为中透出的暴烈与危险,对麦思和她的爱人高羽来说,他们正处于努力说服自己接纳平凡的节点上,正要适应一个可能会延续很长时期的闷局,方方面面的寡淡和沉寂。她渴求的是平稳、混沌、微妙的制衡,不是春风和火花。春丽像浑身带着电流的深海生物,像一种活跃的细菌,她让麦思回忆起自己也曾有过的挣扎,想到这里,麦思嫌恶地皱皱眉头。

客厅没开灯,书房里透出电脑屏幕的光。麦思打开灯,走进书房,问,今天打得怎么样?

高羽说,打强队都赢了,二比一曼联,四比三切尔西,还有几个天才新星的经纪人跟我接触,商量下赛季的转会。

麦思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说,太厉害了!

高羽转过头来,对了,你朋友是叫春丽吧,来深圳旅游?

麦思说,是,来旅游。

春丽来深圳一星期了。

麦思的一星期,在无知无觉中流逝。图书资料室里的年月,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人迹罕至,幽寂无声,只有落在地板上的阳光缓慢地移动。一排排书架静默地站立着,麦思在榆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天。她适应了这份寂寞而自由的工作,寂寞一旦适应了,自由一旦享受过,任凭什么肥缺美差,皆可视若粪土。

而在足球经理游戏里,一周的时间,足以让高羽带领他的斯托克城队拿到英超冠军,并顺利闯进欧冠四分之一决赛。

周日,高羽有一场关键的淘汰赛要打,他钉在电脑前钻研战术。麦思独自来到口岸,准备奔赴香港铜锣湾的崇光百货。一到口岸,麦思就浑身有劲儿,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姿态,像热蒸汽,猝然扑锅的热蒸汽。每隔一段日子,麦思就想在崇光七楼游荡上一天,那里陈列着最雕琢、繁复的家居精品:手工切割的水晶瓶塞,印着梵高画作的马克杯,散发出桉木和薄荷香味的蜡烛,优美纤长如天鹅脖颈的烛台架,珠贝镶边的上菜碟,珍珠质肥润饱满,散发出浑厚的珠光。

离自助过境闸口只剩几米了,电话持续振动。麦思看看号码,犹豫一下,还是接了。

春丽偏偏在这一刻写出了文章,今天有空吗,我的散文……

她描述道,是一篇风格独特的散文。

春丽写出了第一篇文章,这遏制了麦思对崇光七楼的满腔热望,她从过关的人流里撤出,赶往青年客栈。她等不及要看的,不光是文章,还有春丽的未来。

春丽缩缩脖子,笑容有些怯意,她把打印稿压在麦思手上,说,上学时你作文就好,来,帮我把把关。

第一句话,铅块一般拽着麦思的心往下沉: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美好。

这开头简直比所有的同学聚会中产趴都要滥俗。她放低期待往下读,发现是一篇回忆姥爷的文章,旧,老套,熟腻。

春丽热切地问,怎么样?

麦思不去看她的眼睛,说,读着很顺,感觉上,还不错。

春丽兴奋地扬了扬眉,不瞒你说,电脑里存了很多废稿,就这篇能拿出手来,这篇成,这篇到了发表水平,我自己有预感!

春丽迷了。她迷上了一些东西。

麦思不知道说什么好,起身倒了一杯水,把水杯紧紧拿在手里。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等到快离开时,麦思问道,春丽,你是请长假,还是正式辞职?

春丽说,正式辞职。

奇怪,一点慷慨悲壮的感觉都没有。麦思只觉得伤感而沉重,愁绪像细蛛丝般网了下来,连窗外的日光都晦暗了。

麦思起身说,春丽,我还有事,今天就不陪你了。

麦思拐到一家茶馆枯坐了一天,傍晚时恹恹地回到家里。高羽随口问了一句,你同学还没走吗?麦思装作没听见,扭身去了厨房,掩藏秘密让她有负罪感,当然,婚后至今,高羽也一直保有一个上锁的抽屉,而她像所有老练的妻子一样,视而不见。

接下来的一个月,麦思去看过春丽几次,春丽不像初来时那么从容笃定了,有时深夜还打电话倾诉,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麦思也只好耐着性子听。

这天麦思下了班,忽然又牵念起春丽来。不知不觉就来到酒店了,她站在房间门口按门铃,春丽边开门边点头把她让进去。

春丽说,老师,您认真看我的稿子了吗?

春丽说,您觉得我跟别人写得没有什么不一样吗?
春丽说,嗯,谢谢,谢谢。

挂断电话,春丽用手指捏起一点眉心,来回搓捻。她的皮肤透着隔夜茶的颜色和气息,还是揿灭过一堆烟头的隔夜茶,衰败不洁。写作中的春丽,看起来很不熨帖,皱巴巴地,像自己在揉搓自己。

麦思叹了口气,宽慰道,春丽,别着急,多试试,总会有人欣赏你的。

春丽沉默了半晌才说,旅馆每天一两百,住得心慌。房子看了几处都不合适,那种环境是没法写作的,我不想麻烦你——

麦思知道春丽的脸皮有多薄,知道她多不想求人,麦思打断她,春丽,别说了,来我家吧。

春丽羞惭地坐在床沿上,不住地重复一句话,我会继续找房子的。

到了小区停车场,春丽正要下车,麦思叫住她,正式向她摊牌。

麦思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春丽,到了我家,别告诉高羽你之前做什么工作,也别说你辞职来深圳,写东西。

春丽低下头,躲在大城市写东西,你也觉得这事荒唐,是吧?

不荒唐,春丽,这里确实能让你躲起来。麦思说。

春丽的身体抖了一下,从准备离开到真的离开,你知道,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

你一定会后悔的。

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好玩,每个人都这么说,各式各样的嘴巴,说出来同一句话。

你一定会后悔的。

直到此刻,麦思才感觉厚厚的隔膜被冲破,她和春丽之间,恢复了小时候的亲近。她能想象到那幅画面,无论平时多么愚蠢胆小的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都会焕发出睿智英明的光彩,都是老狐狸附身,三略六韬,掌握了绝对真理。

麦思说,这也是我的梦魇,刚起了个念头,这句话就会自动跳出来,全身都冷了。

春丽红着眼圈,别人可以不搭理,最对不起的是父母。我爸说要跟我断绝关系,我妈什么都不说,就只是哭,边哭边一眼一眼地看我。

麦思忽地抓住春丽的手,春丽,你听我说吧。

春丽呆呆地看着麦思,她听到麦思大声说,我一直瞒着家里,实际上早内部调整了,我自己提出来的,从社会发展研究所调到资料室,已经两年。

春丽问,家里不知道?

麦思说,我远在深圳,给家里撒谎太容易了,我甚至可以伪造功名。我妈以为我在研究所,名头唬人,又“写报告”研究“社会发展”,她挺欣慰的。

春丽说,不管怎样,你没有跨越界限。我是不是出界了?我应该按写好的剧本,一集一集地往下演。

春丽突地明白过来,高羽,高羽也是有,有……显然,春丽被这个词辖制太久,她露出了被扼住咽喉、喘不上气来的表情,到底没有说出口。

麦思说,对,他也有。我们将终生为其所制。

最后,麦思郑重地提醒道,不要惹动起他的热情来,千万不要。

在之后高羽参与的谈话中,春丽被包装成留州美甲店店主,南下旅游后发现商机,决定留在此地创业。

临睡前,春丽悄悄告诉麦思,之所以选择来深圳,是因为她实在不想解释了。那些追问不休的人,一听说她去深圳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父母也隐隐有了盼头,以为她另有宏图大计,总算没掐灭他们的最后一丝希望。

十月初的假期,春丽一个人留在深圳“写东西”,麦思带高羽回到留州。麦思的父亲罹患痛风,一犯病右脚就不敢落地,只能单腿蹦,母亲则是年深日久的冠心病,随身携带硝酸甘油小炸弹,时刻准备着开炸阻塞的血管。

母亲让她感到惊骇和陌生。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抽抽就抽抽了。跟那些晚年急剧膨胀的老太太不同,她是收缩的,收缩到让人一打眼就有不祥的感觉:这个人快没了。仿佛,她会越抽抽越小,直到没进泥土里,消失不见。

夜里,她跟高羽咬耳朵,嘱咐他也是提醒自己:回来只有一个任务,粉饰太平。就这几天眼面前的工夫,顺着父母的意思,让他们心安,千万别伤时骂世。

回来的第二天,母亲就催她去探望大爷。在麦思心里,母亲是读过书上过班绝非俗物的女性,谁料想越老越愚昧,无子,女儿离家远,让她无比担忧自己的身后事,总觉得出殡时的风光要指靠大爷一家。

亲戚之中,最让麦思心惊胆战的就是大爷。这些年他退居二线,愤懑交织着失落,不放过任何一个当面数落麦思的机会,怨她红事白事都不露面,尤其是没参与他孙子的十日、满月、百日以及周岁宴。一想到他蓄势待发的模样,麦思就打怵,那是一种我要坐下来跟你“摆一摆”的架势。她和高羽在楼下徘徊半天,才上去揿响了门铃。

两人手里拎着一桶花生油、一箱纯牛奶。

大爷家里的博古架上依然摆放着那棵“玉”白菜,大爷的开场白依然是,有几年没回来过年了?大爷的过年,特指年三十和年初一,差一天也不算,这样说来,有三年没在家“过年”。

麦思说,三年。大爷立刻露出鄙夷的笑容,他又要旧事重提了。他坚定地认为,侄女毕业后的规划出现重大失误,他为麦思选定的理想职业是,在留州高中做一名历史老师。

麦思从不争辩,说,各有各的好,没法称斤称两。

既说到斤两,大爷顺势问起最感兴趣的物价问题。他说,深圳是吧?猪肉多少钱一斤?韭菜多少钱一斤?

麦思很为难,说,多少钱一斤还真没往心里记。

大爷执着地逼问,那一个月吃喝花多少钱?

麦思说,也没记,周末去超市采购一趟。

大爷伸出右手出其不意地摸摸腋窝并迅速闻了一下手指,一周去一次?每天下班买新鲜的不更好?没有农贸市场吗?

麦思嗯嗯着,说,是,早市的新鲜,可没工夫每天去。

大爷寒着脸,用鼻音说,超市,你们年轻人就认超市。

他思路极为机敏,很快又找到一个话题,问,一天三顿都在家吃吧?

麦思蹙紧了眉头,这问题他每次都问,每次不免纠缠一番。她想糊弄过去,低声说,在家吃,在家吃。

大爷看着她,说,都在家吃?

麦思只好说,中午饭不在家吃,在单位。

大爷瞪大了眼睛,什么?中午饭不在家吃?早晨出门晚上才回来,这可是一整天啊。

他在农机局呆了大半辈子,作息上纹理清晰。十二点回家,全家一起吃午饭,睡一小时午觉,下午回单位接着上班。因此,深圳人的午饭问题一直令他困惑、怀疑,放佛,权威无端受到了挑战。

麦思不敢争论下去,撒了个谎,说,离家近的回家吃,远的才不回去。

大爷点点头,看起来严肃、高深莫测。麦思正想道别,只听他拖长了声音说,深圳好啊,经济发达啊。

一个熟悉的冷战从身体深处慢慢抖出来。她知道,大爷又要欲擒故纵了,这是他的保留节目。此时此刻,必须要使出杀手锏了,她赶紧说,发达什么?工资高,消费也高!钱太暄了,城市的一万还不如留州的一千顶花!

这是一记绝杀,每次都能收到奇效。果然,大爷觉得自己赢得了最后的胜利,紧绷的莫名愠怒的脸彻底舒展开来。他一边嗔怪,瞧你说的,哪能呢?一边发出爽朗的舒畅无比的笑声。

从大爷家出来,麦思的胸口有些憋闷。高羽走着走着忽然停住,双手支在大腿上,弓着身子笑,麦思甩甩头,也跟着笑。

刚才的会面有一种抹了油般的滑畅感,且洗练至极,显然这是当事双方都经过精心排练才会有的效果。

笑够了,高羽问,咱俩为什么要在这类事情上浪费时间?

麦思说,几年才虚虚一次,有什么不能忍的。

麦思已感到非常幸运,因为今天大娘不在。记得上回,大娘一见到她,脸上就露出动物般的表情,是那种发现了腐尸的动物的表情。大娘留着很短的寸头还染成黄色,凸显出一张大脸。大娘两颊的肉哆嗦着,挽着她的胳膊问长问短。她讨厌大娘说话时步步为营每一步计算都很准确的样子,大娘通体浑圆却并不让人感到慈祥可亲,大娘穿着一件满是骷髅头图案的毛衣,散发出鲁莽而尖利的小城时尚感。

大娘的神态,大娘的衣着,这些细小琐碎的恶,会让麦思产生生理反应,胃酸不可抑制地逆流而上,接着胃疼,一阵阵地,往咽喉那里疼。

麦思带高羽来到中心广场,多年前她曾在这里套圈儿溜旱冰,如今每到晚上,这里就成为县城最大的消息集散地,这里有无数爱恨情仇,也有无数不厌其烦描述着的完美生活,晋升,开辟第二职业,孩子上县文艺晚会,等等等等。这向着四方铺展的广场,阔朗而又逼仄,几乎让麦思透不过气来。她想起了春丽,她确信,此间的罪恶,足以促使春丽逃向南方。

两人一直在外面闲逛,直到天黑才回家。

麦思见母亲正忙活包饺子,就向高羽使了个眼色,两人偎着母亲坐下来。氛围不错。母亲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似乎鼓足了勇气,终于试探着问起,“事业”上有没有“进步”。

祥和之气顷刻间逃遁而去,高羽转身去了卧室,麦思支吾两句,打开了电视。

母亲很是萎顿,只好开始鼓吹她的和面绝技。她左手指着面盆,右手高高举起,说,麦思,看看你妈,不知道什么叫和面拔不出手来,从来都是三光,面光,手光,盆光!她的声音激昂高亢,与干缩的身体很不协调。这几年她喜欢回首往昔,发现大半辈子都在自我牺牲,以至于很不快乐,炫耀“三光”是她所剩不多的人生乐趣了。

麦思偷眼看着母亲,她穿着假冒的洞洞鞋,里头的肉色丝袜若隐若现,她没走过运,没享过什么福,大润发里抢购贱价鸡蛋的队伍里肯定有她,最关键的是,她的丈夫虽未出轨却也并不爱她。真是个典型的母亲,看她一眼,就会联想到匮乏和不幸,看她一眼,就知道她被日子研磨过了,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妈,我当上副所长了。

话是自己蹦出来的,麦思惊愕不已。

她看到母亲的脖子往上一抻,真的?这孩子,你也不早说!你爸晌午起来就蹦跶出去下棋了,他还不知道呢!母亲说着说着,眼眶就湿了。

高羽在里屋古怪地咳嗽了几声。

麦思帮母亲放好案板,说,就是主管几个课题,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

母亲的笑容松弛而满足,那是老怀为安、一辈子有了结果的笑。她说,以前一提这话头你就黑脸,我和你爸都快闷死喽,这下放心了,路会越走越宽的!

麦思心里一动,她想要的,不恰恰是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僻静吗。

麦思走进里屋,低声道,不要乱出声。高羽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心疼你。

我也心疼你。麦思说。

前几年,每当高羽觉得无法掌控自己命运时,就躲起来偷偷念心经。

她把高羽拉回到客厅里,陪坐着。父亲也从外面回来了,父母热议着麦思的才能和前程,高羽跟着附和,不扫他们的兴。很快又没有新话题了,几个人干笑着,气氛重新变得枯涩。麦思不小心碰触到母亲的皮肤时,会感到有些尴尬,她们之间,不是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亲密。麦思早就想走了,她爱自己的父母,同时又无比渴望跟他们拉开距离,回乡一定不能超过五天,这是她的极限。

这几天,也有姨姑嫂婶猛然想起春丽,老姑娘加辞去公职的春丽是留州的名人。显然,她们并不真正认识春丽,显然,打探之前她们已有预设:春丽肯定是有后路的。从中彩票到结识著名商人被高薪挖走,每个人都急于为春丽寻找合理的解释。麦思没想到,群众对一个陌生的名字,能关心到这种程度。她们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大,语气笃定:没后路,能把吃皇粮的工作白白瞎掉吗?

麦思特别想宣告,没有,就是没后路。可看着这些一脸精明相的人,她还是选择了漠然,她说,不知道,在深圳没见过春丽。她更不能暴露春丽的真实去向,老家的人势利,对不具备普世知名度的骚人墨客并无钦羡崇仰,而是蔑称他们为“大酸梨”。

高羽在旁边听着,慢慢咂摸了过来。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临睡前用后背蹭了下麦思,说,你多虑了,别怕,真的别怕。

两人曾半真半假地谈起对工作的厌倦,结果引起双亲的高度警惕。说起来,两边的父母都受过教育,但只要跟工作有关的议题,从未获得过严肃的对待。父母们痛恨变化、偏离和不确定,他们阴阳怪气地嘲讽,无师自通地运用修辞,不是反语就是影射,他们还喜欢举例子,指桑骂槐,曲径通幽,弦外之音和韵外之致一波波地在空气里荡漾。怪话说完后,往往升级为大吵大闹,预言这将是“一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陈腐老调汹涌而来。烧包,好高骛远,没有感恩之心,去外头,去社会上,小孩脾气啊,不知道锅是铁打的。情急之下也会上升到犯罪的层面,目无王法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从子女的婚姻伊始,他们就觉察到自己失去了实际的控制权,他们也渐渐明白,这代人对父母的容忍度很低,他们的歇斯底里,沾染了几丝虚弱徒劳的气息。

麦思紧贴住高羽的后背,说,父母穷怕了,动荡怕了。他们这些年的不如意,是攒了一口气的。

半天,高羽才说,你呢,其实你比老人家还保守,你又在怕什么?是生下来就带着的原初恐惧吗?

麦思身体一僵,折回到自己的枕头上,说,睡吧。

两人在老家的最后一天,把麦思妈妈视若珍宝的双缸洗衣机强行淘汰,换成了松下全自动。回程时天上落着小雨,飞机缓缓拉升,拉升到晴朗的平流层。

又要见到春丽了。一想起春丽,麦思就心绪纷乱。她觉得春丽只是急于找到一个外壳,一个臆造的自由澄明之境,好不去面对真实的世界。飞机下降时,她从睡梦中惊醒,梦里,她恍惚看到,春丽在坠落,面目模糊,四肢张开,飞快地在她眼前掠过,落到了她看不到的地方。舷窗外,白日和黑夜正相互浸染。

春丽满脸放光地迎接他们,接着把麦思拉进客房,诡秘地表示,她正在创作“一部类似于《红楼梦》的小说”。她脸颊泛红,那颜色不是胭脂水粉能调和出的,像刚洗完澡,或刚运动完,是一种天然水润的潮红。听她如此描述,麦思的心就凉了。加上旅程劳累,加上她对文学并不迷恋,连礼节性地作势阅读都欠奉,就打着哈欠回房了。

要完全地拥有自己的时间,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麦思的代价是,逢周二资料室开放日她晚上九点才下班,以此换取周五不坐班的自由。周五她总是起得很晚,松松地系着丝绸睡袍,奢华地消磨一个别人的工作日。只要是自己的时间,她就能轻易地感受到宁静和幸福。她能闻见柑皮的香气,发现各种小物件的精致之处,漂亮的纽扣,皮革上均匀的走线,鞋子里布印着的含蓄隐秘的花朵,一个闲极无聊的人才有心境体味的种种细碎的美妙。

这个周二,麦思回到家里,发觉高羽居然没打足球经理,春丽也没躲在客卧里敲键盘。两人在餐桌旁聊天,桌上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Moscato。春丽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脸色很不自然。从留州回来后,麦思说事已败,但又嘱咐她,不要跟高羽谈论辞职的细节。

可是,他们正在谈,谈得很投机很热烈,甚至开了一瓶酒。

麦思推挡着稠厚的空气缓缓地走过去,本来想发作,临了却挤出笑容,聊什么呢?

高羽示意她坐下,说,在聊你呢,春丽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麦思忽地上来一股轴劲,故意不解风情,硬邦邦地问,什么事?

春丽低着头,高羽的脸色暗下来,说,瞎聊,瞎聊。

麦思摆弄起遥控器没再往下逼问,两人如获大赦地各自回房。麦思枯坐一会儿,抓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终于躺在床上了。麦思和高羽却感到恐惧,他们同时嗅到了那股熟悉而危险的气息。他们经历过这样的夜晚,并排躺在枕头上探讨一些重大问题。进入停滞期了。在可怕的停滞中他们也试图进取,鼓励对方学点谄谀献媚之道,密谋怎么结交显贵的老乡怎么把礼送出去,忽而看到希望的微光,忽而又泄了气觉得无路可走,后面的那些平庸无望的日子,已滔滔滚滚地来了。最后总是不欢而散,懊恼和沮丧潮汐般漫上来,在被淹没的一瞬他们绝望地意识到,这晚的睡眠又毁了,豁豁牙牙的睡眠,早晨起来口苦、头疼欲裂、脸像大馒头在水里泡过一样,残败,憔悴损,极度疲惫地开始新的一天。

他们以为自己早学乖了,不在敏感而悲观的黑夜里敞开心扉探讨未来。

然而今晚,理智、经验、对和平的渴求,悉数崩塌,熟悉而危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暗自滋长,趁虚而入。

高羽首先失去了控制,说,我跟很多年轻人一样,对这个行业彻底丧失了兴趣。

麦思幽幽地说,没人逼你,当初是你自己全力准备考试,又倍感幸运地成为其中一员。你说,这条路会好走一些。

高羽翻了个身,此一时,彼一时。

麦思说,过早地看透一些东西,就会有很多后缩和不努力的借口。出世,总是阻力最小的。

高羽冷笑一声,你在说自己吧,早早去资料室当了闲人。

麦思说,我是女的。

高羽说,你把我也当成女的,行吧?

女的!麦思有些烦躁。春丽……她不由得吐出了这两个字,索性发狠说道,春丽真是招人烦!

高羽说,招人烦?春丽不就是能给别人带来希望的人吗。

麦思说,再过几年就是笑话!杵在留州的大马路边,身上挂着一条古镇调调的长裙,手里挎着藤编篮子,嘴唇涂着油彩般的黑色唇膏。

她吃吃笑着,接着说,如果我不是你老婆,也能对你怀有深切的理解,也能成为你的好知己。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高羽说,我就奇怪了!一方面,你总觉得自己很高档,总说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这个俗不可耐,那个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另一方面,你一张嘴就是大道理,什么好不容易“占住了坑”,什么不能“破功”,什么冲动是魔鬼,什么活水、保险绳、安全带。

麦思的笑一点点僵硬在了脸上。对这种奇怪的撕裂,没人能比麦思本人更能体会到个中痛楚。麦思坐起来,提高了音量,是,我也奇怪,我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居然能忍受这些!说到最后,是哭腔了。

高羽也坐起来,扶着她抖抖索索的肩膀,不闹了,不闹了,家里还有客人呢。

麦思的身体簌簌抖动,她说,我跟你一样,也在承受很多不喜欢和不情愿,挣这份工资,把自己搞得很卑微。她说,我当闲人,是用年年谈话、年年考评受辱换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用一种刻毒、挑衅的复杂语调背诵《琵琶行》。浔阳江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他把脸深埋在枕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夜晚失控地滑进深渊,一声巨响,粉身碎骨。

第二天,两人眼眶下都是嵌入式的深深淤青,怕跟春丽打照面,几乎是从自己家里逃出去的。晚上,两人做出各自忙碌的样子,春丽呢,待在房间一动没动。

好不容易等到周五,麦思和春丽终于找到机会,正式坐下来,掏心窝子。

无需铺垫,春丽一上来就说,放心吧,高羽很成熟,对人生大事深思熟虑,不会走极端的。他说,对你,对你的父母,对周围所有的人,他都是有着责任的。

麦思跟没听到一样,她为春丽泡上碧螺春,轻轻转动着玻璃杯,说,青螺比尖削的龙井耐看,更有韵味。

春丽接不住这句话,只好把视线落在餐桌旁的搁板上。一排雪白的搁板,码着精巧可爱的小碗、蕉叶形状的碟子、驯鹿雪花图案的彩绘盘,款型别致,色彩浓艳,散发出生活的丰盛感和宽裕感。

春丽说,看到这些好看的餐具,这些盛满香料的瓶瓶罐罐,就知道你活得很讲究,很有兴致。

麦思摇摇头,不,这不是小布尔乔亚的趣味。很多时候,是不添置新盘子新杯子,生活就难以为继了。这是我能接受的变化,添一点新鲜美好的物件,日子又能过下去了,吃喝拉撒又有点意思了。

一点软弱的改良罢了。

春丽似懂非懂地,视线再次落在搁板上。

麦思说,你看,上次我买回来一个杯子,颜色是轻烟一样的绿色,对喝水这个很日常的行为,就有了崭新的兴致,我变得很爱喝水了。

春丽说,那写东西就相当于我的新杯子吧。不过,我又觉得,其实,不写,更好。我摸摸这个,动动那个,就是拖着,不往电脑前坐。你发现了吗,我把你家的花生都剥完了,我还喜欢帮你择菜,择芹菜叶什么的,多简单的劳动!

两人都意识到一些真正的困厄和痛苦。放佛幽闭于黑魆魆的山洞,从一个绝境走向另一个绝境,始终没觅到通往光明之门的道路。

聊了很多,麦思却觉得,关于春丽和高羽的对话,她没有掌握事实的全部,心里还是不踏实。

接下来的一周,春丽宣称找到了房子。搬出去前,她把搁板上的杯盘仔细洗了一遍。

麦思并未挽留,她早盼着王春丽滚蛋了。春丽每天赖在家里,毁掉了她周五的独处。那样的一天,她不愿跟任何人共享,她需要空间和心理上的绝对的空旷,哪怕有人在房间里关上门不出动静,也是确凿的打扰。

春丽走后,麦思不放过任何警戒教育的机会,说春丽在写作上毫无前景可言,有些东西跟努力不努力没关系,缺少禀赋,不得其门而入,是个“巨大的悲剧”,还预测春丽在外浪荡几年后,迟早要回留州。

大部分时候高羽只是听着,偶尔才反驳道,你的语气很世故,你就剩这点聪明了,习惯性地对所有的事情不抱希望。但春丽是痴人,说不定哪天就捅破了窗户纸,就开了窍!有时,他的声音会突然低沉下来,说,我完全能理解春丽,她写东西不是发神经,不是瞎胡闹,她是太压抑了。每次高羽这样说,麦思的心就会猛然疼一下。

高羽不会喋喋不休,麦思也无意辩论,她蜷缩进松软的沙发看古装电视剧,并鼓励高羽去足球经理里挥斥方遒。他们都在表面健全、内里败絮一团的家庭里长大,深知“隐忍”意义上的安宁与和睦,也要珍惜。

周五,麦思在潮润的空气中醒来,一缕黯淡的光线从没合严的窗帘缝隙里漏过来。

天阴阴地,是个仿若被黄昏修订过的清晨。她来到阳台上伸展了一下四肢,感觉自己像一只猫,好人家养的懒洋洋的猫。

雨还没有落下来,但她知道,雨已经在路上了,大团大团铅灰色的雨云在西边的天空上纠结翻腾。

风大雨大。她泡了一杯姜茶,随手拿起一本周刊,心里很静,很知足。

这才是真正的一天,一天什么都不干,却没有一丝“浪费”的感觉——这一天专门拿来怡情养性,充满意趣,活着真好。看似不起眼的一天,却使日子有了张弛和明暗,使得家庭园艺和美食制作成为可能,无名肿毒慢慢化掉。

傍晚她步入厨房时并不恐惧,兴致高昂地烹制了晚餐,能彰显个人美学的晚餐,走出厨房时也不像往常那样疲惫而充满怨气。

她时不时望向窗外,透过疏朗的梧桐叶子往下看,传统地,家常地,等待着丈夫归家。

高羽没按点回来,她在饭菜上扣紧盘子。继续等。再后来,饭菜没有热乎气了。

电话也打不通。麦思慌了神,赶紧翻找衣柜,看到制服都在,却少了几件休闲装。

噩梦成真,靴子落地。高羽没去上班。

麦思瘫坐在地板上,脑子还在飞转。第一,可能是临时加班,手机没电。第二,若真没上班,不知道有没有请假。

基于虚荣的必要,以及避免外人对他们婚姻的无端揣测,她思量了半天,才拨通高羽同事小余的电话,小余是高羽的同乡,很久前来家里吃过一顿饭。

小余,好久没见了。最近天气不大正常,你还好吧?

她一口气说完。

小余似乎有些错愕,反应了几秒才说,是麦思姐呀!我还好还好。

麦思抓牢了电话,紧张地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小余像突然意识到什么,说,肺炎可不是闹着玩的,让高羽好好休息。他也真是的,怕麻烦我们,不肯说出在哪儿住院,不然今晚就去看他了。

麦思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不用不用。就是,就是没那么快康复,这病粘糊,请你们多包涵!

果然,高羽没去上班。万幸地是,他还请了假。

刚庆幸完,随之而来的,竟是微微的遗憾。为什么还要请假,为什么不干脆彻底消失?

对自己奇怪纷乱的心思,麦思不想再一层层地剥下去,她随便喝下一碗麦片,约春丽到文山湖边的咖啡厅见面,她说,很急,打车来。

两人在湖边找到座位。

麦思的语气充满责难,高羽今天没去上班,也没回家。

春丽赶紧看看手机,表情有些失望,他没联系我。

春丽安慰道,麦思,不要太担心。那天,高羽反复说,我是男人,有个家要养,不能冒险,不能逞一时之气,不能悬崖撒手。

麦思闭上了眼睛。她想起前天晚上,屋里只亮着一盏晕黄的壁灯,她躺在高羽怀里,对他说,你是我丈夫,你是好男人,以后我们还会有个可爱的孩子。她似乎单方面下定了决心,此前,他俩始终拿不定主意,到底让不让一个孩子来到世上。此刻,她娇弱又强硬,她的话,像细小的锯齿,在高羽的皮肤上温柔地拉过。他一言不发,一张寡欲的淡漠的脸,缺少生气。她感到气氛很怪异,倒宁愿他烦躁地推开她,发上一通火,发完了事。

春丽接着说,麦思我,我觉得高羽确实有点问题,要慢慢解决。高羽说他羡慕我,一天一天地不用出门,不用在等电梯时发愁跟别人聊什么,高羽还说,他吃完饭在单位院子里散步,远远地看到一群人走过来就心惊胆战,他不想跟他们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羽又说,上一天班,啥事不干也累,耗得上。有工作也是事务性的,机器人做才合适。

麦思做了个手势止住她,尖刻地指出,别总高羽说高羽说,不就职业倦怠那点事吗,你又说了什么?

春丽苦着脸,我说得真不多,说先写了几年材料,没黑没白,后来安抚性地调去负责会务,挺清闲的,会前摆放茶杯,会中保持微笑、随时添水,会后倒茶叶根儿、洗杯子。但我怕,怕一辈子就是摆茶杯、倒茶水、洗茶杯了,怕一辈子,就这么散了。不是不想踏实工作,是这工作让人害怕。

麦思心里一酸。她想起春丽搬离她家前,很勤快地把搁板上的东西洗了个遍。

她仍然不能原谅春丽,大部分人,会逐渐变成没有任何技艺和才能的人,大部分人,在对一个和几个错误的保持甚至是捍卫中度过一生。她说,春丽,你知道吗?他已经习惯了繁琐沉重又毫无意义的工作,再坚持几年,一过四十就没感觉了,什么意义价值感,彻底没感觉了,多好!这几年也容易混,足球经理源源不绝地供给刺激和荣耀,没有失败和衰退。只要他不厌倦,就能永远沉浸在自我欣赏中,无害怡情。

春丽摇摇头,高羽心里亮堂着呢,他说,你哄着他沉迷游戏,其实,你已经放弃他了。你觉得他不具备混世能力,不是那块料,也融不进那些圈子。

麦思更加厌恶春丽,她辩白道,我们在精神上一直能沟通,我爱惜他,就因为他不是精通世务的人。说白了,没什么大志,只求个清静安稳,这不过分吧?

春丽歪着头,你真这么想?

麦思说,春丽,我们都不年轻了,三十多了。我再也没法忍受一个新的男人深入我的生活,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了。一想起来,仅仅是想一下,都觉得累。

沉默,沉默。

月亮升起来了。湖面铺了一层淡奶油色的月光,湖水显得更加柔和沉静。

你实话告诉我,我是没有希望的,对吗?春丽的声音像从湖底传来,带着股微微的凉意。

麦思小心斟酌着措辞,说,春丽,你写的东西,我不确定。艺术家是另一类人,我不了解。

春丽说,我现在挺皮实的,有的编辑说话委婉,有的就很直接。我知道他们都讨厌我,怕我,躲着我。本来我以为,我能掌控它,心里有什么东西快涨破了,受够了被人摆布,受够了满身枷锁,以为写心里的东西会很容易,是顺手就能抓到的一根稻草。实际上,它更神秘,更飘忽。说真的,我并清楚自己该干什么,突发奇想,稀里糊涂就……

她说着说着也觉得没意思,不瞎扯了,我有点怀念以前的工作。

麦思心里很难受,怅然若失。然而,她太累了,没有精力再关心春丽的困境,也不想深究任何人任何家庭的真实细密的悲欢。

夜色渐浓,湖面上浮起薄薄的雾。隔着雾气看湖对岸的房子,灯光微茫,飘飘渺渺。麦思告诉春丽,高羽也没少给我泼冷水,日子比一片薄冰还要脆,失去任何一个人的固定收入,生活质量都会锐降。我们变着法儿地控制对方,一定不能出去,一定要坚持住。

春丽期期艾艾着,也许,真降了又如何,有那么可怕吗,多一点过简朴生活的勇气,少买点东西不就完了!

麦思没心思再讨论下去,很不耐烦地说,春丽,你疯够了吗!不上班你能干什么呢?无论干什么,都会有困惑,你思考太多了,总会有困境。倒茶水洗茶杯又如何,享享清福、浑化于人世不也挺好?

向来随和的春丽沉下脸来,她望着远处的湖水,说,世事无常,你这饭碗,想端得稳就能端得稳吗?我看也未必。这么说吧,也许你追求和守护的东西,本来就不存在。守也白守,我们从来没有真正掌控过什么,是不是?

麦思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被春丽攫住了。幼时看到的一幕,此刻不期然再次迫近到眼前。这几年她才意识到,她曾是某个历史节点的旁观者,她才明白了,那个场景的微言大义。她记得那天阳光很好,从高空漫洒下来,人们脸上的阴沉和凄迷却凝成挥之不去的浓雾,几百个中年技工,木然站在留州丙纶厂紧闭的铁门前,人身在地面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据说,已经第十一天了,他们仍在确认自身的渺小和个人意志的虚幻,曾经坚信不疑的安稳,跟他们一刀两断,说断就断了。

她和高羽貌似主动又充满痛苦的坚守,霎时变得滑稽可笑。心底张皇,哪里安稳过,不过是无抵抗的腐烂罢了。她不敢再往深处想,狼狈地跟春丽道了别。最后,她在春丽脸上看到的表情,是怜悯。春丽竟然在怜悯她。

这之后,麦思不识趣地用各种方式联系高羽,写下情意殷殷的短信和留言时,她非常讨厌自己。直到第三天晚上,高羽才主动给她打电话。

总算听到他的声音了,麦思强忍着眼泪,故作轻松地说,在哪儿逍遥自在呢?

高羽说,第一天,早晨起来先堕落地喝散装白酒,然后吃得很饱很饱,晚上喝浓茶,极度放纵。第二天,在深圳湾看了一天水鸟和大雁,站在海边,万事皆空,有一种把自己在世界上删除掉的快感。今天,在慈云寺做了一天义工。

麦思硬着头皮问,什么时候回来?

高羽说,我会回去上班的。只不过,求求你,这几天是我最放松的时候,我想看看,到底能不能再为自己多做点事!别来烦我,求你别烦我。

麦思还有很多话想说,却感觉到高羽的抗拒,她闭上了嘴。

梦里有很多声音。有时高羽在嚷嚷,求求你,别来烦我。通勤通勤,通你妈的勤!每天都是一堆烂事!有时她在哀求高羽,上班,你去上班,求求你,去上班。她的哀求声,游丝般地漂浮在空气中。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凄厉,她用力把高羽推下床,上班了,你快去呀!她看到高羽从地上爬起来,驼着背挪出卧室。她鼻子发酸,用被子紧紧蒙住了眼睛。

春丽再次打来电话时,已经在外地了。她说前天离开了深圳,打算到处走走。

周末晚上,一个新的工作周猛扑过来。高羽要回来了。他的齿缝里似乎有尘土,他说,今晚能到家,要后半夜了,别等我,也别担心。周一,我去上班。

麦思拉过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蓬松的棉花被让她觉得温暖安全。她把消息发给春丽,春丽没回应,一直等到十一点,才打来电话。

春丽说,在苏州呢,坐船沿着护城河游了一圈。

麦思问,怎么想起去苏州了?

春丽沉默一会才说,苏州古城城门上是伍子胥,是伍子胥的眼睛。

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

春丽的话在耳边回荡不止,透骨的冰冷传遍麦思的全身。原来,那句话像饿狼和幽灵一样,一直尾随着春丽。

那谶语般地怨毒的警告——你一定会后悔的。

春丽说,连伍子胥的眼睛都见识过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春丽继续说,我上了最晚的一班船,船快开时,上来一个白净的评弹师傅,他唱得我一句都听不懂,但不知道为什么——

春丽,你又哭了,是吧?

是。还有几个人在喝酒打牌,师傅的眼睛不看他们,看着船顶板唱了一晚上。后来,我请他喝了几杯酒。

春丽的声音忽然变得欢快起来了,说接下来还要去孔庙、西湖、武陵源。

麦思想起玉门关的荒漠旁边,那条本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河,那条让人灵魂出窍的河,她低声说,去玉门关吧。

春丽答应了一声。

世界在向她敞开着。

最后,麦思特别想对她说,春丽,你能不能把东西写好,你有没有才华,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

麦思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总觉得时机和气氛哪里不对头,终究没有说出来。

挂断了电话,她想,春丽,我就先欠你这句话吧。你能不能把东西写好,你有没有才华,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

夜里,麦思睡得不沉实,一遍遍地摸枕边,总是空着。

她起身来到高羽的书桌前,那个上锁的抽屉前。抽屉上的锁太纤巧了,显然,并不具备实质的防护作用,却是某种拒绝窥探的表态。

麦思从工具箱里取出钳子,轻轻一扭,锁就掉落了,砸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

她呆立片刻,轻手轻脚地打开抽屉。麦思先看到了一把枪。

她屏住呼吸,拿起来,掂了掂,颇有分量,很快她就凭借常识看出来了,这是一把仿真枪,青春期少年们的最爱。接着,她往里看,看到了一台望远镜,小小的,小得让人心疼,让人想流泪。

(原载于《收获》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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