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明——儿子的大玩偶/苹果的滋味 黄春明






  在外国有一种活儿,他们把它叫做“Sandwieh man”。小镇上,有一天突然也出现了这种活儿,但是在此地却找不到一个专有的名词,也没有人知道这活儿应该叫什么。经过一段时已不知道那一个人先叫起的,叫这活儿做“广告的”。等到有人发觉这活儿已经有了名字的时候,小镇里大大小小的都管它叫“广告的”了。甚至于,连手抱的小孩,一听到母亲的哄骗说:“看哪!广告的来了!”马上就停止吵闹,而举头东张西望。

  一团火球在头顶上滚动着紧随每一个人,逼得叫人不住发汗。一身从头到脚都很怪异的,仿十九世纪欧洲军官模样打扮的坤树,实在难熬这种热天。除了他的打扮令人注意之外,在这种大热天,那样厚厚的穿着也是特别引人的;反正这活儿就是要吸引人注意。

  脸上的粉墨,叫汗水给冲得象一尊逐渐熔化的腊像,塞在鼻孔的小胡子,吸满了汗水,逼得他不得不张着嘴巴呼吸,头顶上圆筒高帽的羽毛,倒是显得凉快地飘颤着。他何尝不想走进走廊避避热?但是举在肩上的电影广告牌,叫他走进不得。新近,身前身后又多挂了两张广告牌;前面的是百草茶,后面的是蛔虫药。这样子他走路的姿态就得象木偶般地受拘束了。累倒是累多了,能多要到几个钱,总比不累好。他一直安慰着自己。

  从干这活儿开始的那一天,他就后悔得急着想另找一样活儿干。对这种活儿愈想愈觉得可笑,如果别人不笑话他,他自己也要笑的;这种精神上的自虐,时时索绕在脑际,尤其在他觉得受累的时候倒逞强的很。想另换一样活儿吧。单单这般地想,也有一年多了。’

  近前光晃晃的柏油路面,热得实在看不到什么了。稍远一点的地方的景象,都给蒙在一层黄胆色的空气的背后,他再也不敢望穿那一层带有颜色的空气看远处。万一真的如脑子里那样恍动着倒下去,那不是都完了吗?他用意志去和眼前的那一层将置他于死地的色彩挣扎着:他妈的!这简直就不是人干的。但是这该怪谁?

  “老板,你的电影院是新开的,不妨试试看,试一个月如果没有效果;不用给钱算了。海报的广告总不会比我把上演的消息带到每一个人的面前好吧?”

  “那么你说的服装呢?”

  (与其说我的话打动了他,倒不如说我那幅可怜相令人同情吧。)

  “只要你答应用,别的都包在我身上。”。

  (为这件活儿他妈的!我把生平最兴奋的情绪都付给了它。)

  “你总算找到工作了。”

  (他妈的,阿珠还为这活儿喜极而泣呢。)

  “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

  (为这事情哭泣倒是很应该的。阿珠不能不算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吧。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软弱而嚎陶的大哭起来。我知道她太高兴了。)

  想到这里,坤树禁不住也掉下泪来。一方面他没有多余随手擦试,一方面他这样想;管他妈的蛋!谁知道我是流汗或是流泪。经这么一想,泪似乎受到怂恿,而不断的滚出来。在这大热天底下,他的脸肌还可以感到两行热热的泪水簇簇地滑落。不抑制泪水涌出的感受,竟然是这般痛快;他还是头一次发觉的哪。

  “坤树!你看你!你这象什么鬼样子;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来呢?!”

  (干这活儿的第二天晚上;阿珠说他白天就来了好几趟了。那时正在卸装,他一进门就嚷了起来。)

  “大伯仔……”

  (早就不该叫他大伯仔了。大伯仔,屁大伯仔哩!)

  “你这样的打扮谁是你的大伯仔!”

  “大伯仔听我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难道没有别的活儿干啦?我就不相信,敢做牛还怕没有犁拖?我话给你说在前头,你要现世给我滚到别地方去!不要在这里污秽人家的地头。你不听话到时候不要说这一个大伯仔反脸不认人!”

  “我一直到处找工作……”

  “怎么?到处找就找到这没出息的鸟活干了?!”

  “实在没有办法,向你借米也借不到……”

  “怎么?那是我应该的?我应该的?我,我也没有多余的米,我的米都是零星买的,怎么?这和你的鸟活何干?你少废话!你!”

  (废话?谁废话?真气人。大伯仔,大伯仔又怎么样?娘哩!)

  “那你就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管——。”

  (呵呵,逼得我差点发疯。)

  “畜生!好好!你这个畜生!你竟敢杵逆我,你敢杵逆我。从今以后不是你坤树的大伯!切断!”

  “切断就切断。我有你这样的大伯仔反而会饿死。”

  (应得好,怎么去想出这样的话来?他离开时还暴跳地骂了一大堆话。隔日,真不想去干活儿了。倒不是怕得罪大伯仔,就不知道为什么地灰心的提不起精神来。要不是看到阿珠的眼泪,使我想到我答应她说:“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的话;还有那两帖原先准备打胎的柴头仔也都扔掉了;我真不会再有勇气走出门。)

  想是坤树唯一能打发时间的办法,不然,从天亮到夜晚,小镇里所有的大街小巷,那得走上几十趟,每天同样的绕圈子,如此的时间,真是漫长的怕人。寂寞与孤独自然而然地叫他去做脑子里的活动;对于未来的很少去想象,纵使有的话,也是几天以后的现实问题,除此之外,大半都是过去的回忆,以及以现在的想法去批判。

  头顶上的一团火球紧跟着他离开柏油路。稍前面一点的那一层黄胆色的空气并没有消失,他恹恹地感到被裹在里面令他着急。而这种被迫的焦灼的情绪,有一点类似每天天亮时给他的感觉;躺在床上,看到曙光从壁缝漏进来,整个屋里四周的昏暗与寂静,还有那家里特有的潮湿的气味,他的情绪骤然地即从宁静中跃出恐惧;虽然是一种习惯的现象,但是,每天都象一个新的事件发生。真的,每月的收入并不好,不过和其他工作比起来,还算是不差的啦。工作的枯燥和可笑,激人欲狂,可是现在家里没有这些钱,起码的生活就马上成问题。怎么样?最后,他说服了自己,不安的还带着某种的惭愧爬了起来,坐在阿珠的小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拿出粉块,望着镜子,涂抹他的脸,望着镜子,凄然的留半边脸苦笑,白茫茫的波涛在脑子里翻腾。

  他想他身体里面一定一滴水都没有了,向来就没有这般的渴过。育英国校旁的那条花街,妓女们穿着睡衣,拖着木板围在零食摊吃零食,有的坐在门口施粉;有的就茫然的依在门边,也有埋首在连环图画里面,看那样子倒是很逍遥。其中夹在花街的几户人家,紧紧地闭着门户,不然即是用栏栅横在门口,并且这些人家的门边的墙壁上,很醒眼的用红漆大大的写着“平家”两个字。

  “呀!广告的来了!”围在零食摊里面的一个妓女叫了出来。其余的人纷纷转过脸来,看着坤树头顶上的那一块广告牌子。

  他机械的走近零食摊。

  “喂!乐宫演什么啊?”有一位妓女等广告的走过她们的身边时间。

  他机械的走过去。

  “你发了什么神经病,这个人向来都不讲话的。”有人对着向坤树问话的那个妓女这样地笑她。

  “他是不是哑吧?”妓女们谈着。

  “谁知道他?”

  “也没看他笑过,那副脸永远都是那么死死的。”

  他才离开她们没有几步,她们的话他都听在心里。

  “喂,广告的,来呀!我等你。”有一个妓女的吆喝向他追过来,在笑声中有人说:

  “如果他真的来了不把你吓死才怪。”

  他走远了。还听到那一个妓女又一句挑拨的咳喝。在巷尾,他笑了。

  要的,要是我有了钱我一定要。我要找仙乐那一家刚才依在门旁发呆的那一个,他这样想着。

  走过这条花街,倒一时令他忘了许多劳累。看看人家的钟,也快三点十五分了。他得赶到火车站和那一班从北来的旅客冲个照面;这都是和老板事先订的约,例如在工厂下班,中学放学等等都得去和人潮冲个用面。

  时间也控制的很好,不必放快脚步,也不必故意绕道,当他走出东明里转向站前路,那一班下车的旅客正好纷纷地从栅口走出来,靠着马路的左边迎前走去;这是他干这活的原则,阳光仍然热的可以烤蕃薯,下车的旅客匆忙的穿过空地,一下子就钻进货运公司这边的走廊。除了少数几个外来的旅客,再也没有人对他感兴趣,要不是那几张生疏而好奇的面孔,对他有所鼓励的话,他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是有把握的,随便提一个人,他都可以辨认是外地的或是镇上的,甚至于可以说出那个人大部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出现。

  无论怎么,单靠几张生疏的面孔,这个饭碗是保不住。老板迟早也会发现。他为了目前反应,心都颓了。

  (我得另做打算吧。)

  此刻,他心里极端的矛盾着。

  “看哪!看哪:”

  (开始那一段日子,路上人群的那种惊奇,真像见了鬼似的。)

  “他是谁呀?”

  “那儿来的?”

  “咱们镇里的人吗?”

  “不是吧!”

  “呀!是乐宫戏院的广告。”

  “到底是那里的人呢?”

  (真莫名其妙,注意我干什么?怎么不多看看广告牌?那一阵,人们对我的兴趣真大,我是他们的谜。他妈的,现在他们知道我是坤树仔.谜底一揭穿就不理了。这干我什么?广告不是经常在变换吗?那些冷酷和好奇的眼睛,还亮着哪!)

  反正于这种活。引起人注意和被疏落,对坤树同样是一件苦恼。

  他在车站打了一口转,被游离般的走回站前路。心里和体外的那种无法调合的冷热,向他挑战。坤树的反抗只止于内心里面的诅骂而已。五六公尺外的那一层黄胆色的空气又隐约的显现,他口渴得喉咙就要裂开。这时候,家,强有力的吸引着他回去。

  (不会为昨晚的事情,今天就不为我泡茶吧?唉!中午设国去吃饭就太不应该了。上午也应该回去喝茶。阿珠一定更深一层的误会。他妈的该死!)

  “你到底生什么气,气到我身上来。小声一点怎么样,阿龙在睡觉。”

  (我不应该迁怒于她。都是那吝啬鬼不好,建议他给我换一套服装他不干,他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的事?真是他妈的狗屎!这件消防衣改的,已经引不起别人的兴趣了。同时也不是这种大热天能穿的啊!)

  “我就这么大声!”

  (啧!太过份了。但是一肚子气怎么办!我又累得很,阿珠真苯,怎么不替我想想,还向我顶嘴。)

  “你真的要这样逼人吗?”

  “逼人就逼人。”

  (该死!阿珠,我是无心的。)

  “真的?”

  “不要说了!”撕着喉咙叫:“住嘴!我!我打人啦啊!”当时把拳头握得很紧,然后猛力的往桌子捶击。

  (总算生效了,她住嘴了,我真怕她逞强。我想我会无法压制地打阿珠。但是我绝对是无心的。把阿龙吓醒过来真不应该。阿珠那样紧紧地抱着阿龙哭的样子,真叫人可怜。我的喉咙受不了,我看今天喝不到茶了吧?活该!不,我真渴着哪。)

  坤树一路想着昨晚的事情,不觉中已经到了家门口,一股悸动把他引回到现实。门是掩着,他先用脚去碰它,板门轻轻的开了。他放下广告牌子,把帽子抱在一边走了进去。饭桌上罩着竹筐,大茶壶搁在旁边,嘴上还套着那个绿色的大塑胶杯子。她泡了!一阵温暖流过坤树的心头,觉得宽舒了起来。他倒满了一大杯茶。驶直喉咙灌。这是阿珠从今年夏天开始,每天为他准备的姜母茶,里头还下了赤糖,等坤树每次路过家门进来喝的。

  阿珠曾听别人说,姜母茶对劳累的人很有裨益。他渴得倒满了第二杯,同时心里的惊疑也满了起来。平时回来喝茶不见阿珠不怎么,但为了昨晚无理的发了一阵子牛脾气的联想,使他焦灼而不安。他放下茶,打开桌罩和锅盖,发觉菜饭都没动,床上不见阿龙睡觉,阿珠替人洗的衣服叠得好好的。那里去了?阿珠从坤树不吃早饭就出门后,心也跟着悬得高高的放不下来,本来想叫他吃饭的,但是她犹豫了一下,坤树已经过了马路了。他们一句话都没说。阿珠背着阿龙和平时一样地去替人家洗衣服。她不安的真不知怎样做才好,用力在水里搓着衣服,身体的摆动,使阿龙没有办法将握在手里的肥皂盒,放在口里满足他的吸吮,小孩把肥皂盒丢开,气得放声哭了。阿珠还是用力的搓衣服。小孩愈哭愈大声,她似乎没听见;过去她没让阿龙这般可怜的哭着而不理。

  “阿珠,”就在水龙头上头的厕所窗口。女主人喊她。她仍然埋首搓衣服。

  “阿珠。”这位一向和气的女主人,不能不更大声地叫她。

  阿珠惊慌的停手,站起来想听清楚女主人的话时,同时也意识到阿龙的哭闹,她一边用湿湿的手温和的拍着阿龙的屁股,一边侧着头望着女主人。

  “小孩子在你的背上哭得死去活来,你都不知道吗?虽然带有点责备,但是口气还是十分温和。

  “这小孩子。”她实在也没什么话可说。“给了他肥皂盒玩他还哭:”她放斜左边的肩膀,回过头问小孩:“你的盒子呢。”她很快的发现掉在地上的肥皂盒,马上俯身拾过来在水盆里一沾,然后摔了一下水,又往后拿给阿龙了。她蹲下来,拿起衣服还没搓的时候,女主人又说话了。

  “你手上拿着的这一件纱是新买的,洗的时候轻一点搓。”

  她实在记不起来是怎么搓衣服,不过她觉得女主人的话是多余的。

  好容易才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她匆匆忙忙地背着阿龙往街上跑。她穿过市场、她沿着闹区的街道奔走,两只焦灼的眼,一直索寻到尽头,她什么都没发现。她脑子里忙乱的判断着可能寻找到他的路。最后终于在往镇公所的民权路上,远远的看到坤树高高地举在头顶上的广告牌,她高兴的再往前跑了—段,坤树的整个背影都收入她的眼里了。她斜放左肩,让阿龙的头和她的脸相贴在一起说:

  “阿龙,你看!爸爸在那里。”她指着坤树的手和她讲话的声音一样,不能公然的而带有某种自卑的畏缩。他们距离的很远,阿龙什么都不知道。她站在路旁目送坤树的背影消失在叉路口,这时,内心的忧虑剥了其中最外的一层。她不能明白坤树这个时候在想些什么,他不吃饭就表示有什么。不过,看他还是和平常一样的举着广告牌走;唯有这一点叫她安心。但是这和其他今她不安的情形揉杂在一起,变得比原先的恐惧更难负荷的复杂,充塞在整个脑际里。见了坤树的前后,阿珠只是变换了不同的情绪,心里仍然是焦灼的。她想她该回去替第二家人家洗衣服去了。

  当她又替人洗完衣服回到家里。马上就去打开壶盖。茶还是整壶满满的,稀饭也没动。这证明坤树还是没回来过。他一定有什么的,她想。本来想把睡着了的阿龙放下来,现在她不能够。她匆忙的把门一掩,又跑到外头去了。

  头顶上的火球正开始猛烈的烧着,大部份路上的行人,都已纷纷的躲进走廊,所以阿珠要找坤树容易的多了。她站在路上,在两端看看,很快的就可以知道他不在这一条路上。这次阿珠在中正北路的锯木厂附近看到他了,他正向妈祖庙那边走去。她距离坤树有七八个房子那么远,偷偷地跟在后头,还小心的提防他可能回过头来。在背后始终看不出坤树有什么异样,有几次,阿珠借着走廊柱子遮避,她赶到前面距离坤树背后两三间房的地方观察他。仍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但是,不吃饭,不喝茶的事,却令阿珠大大的不安。她一直相信她所观察的结果,而深信一定有什么。她担忧什么事将在他们之间发生。这时阿珠突然想看看坤树的正面,她想,也许在坤树的脸上可以看到什么。她跟到十字路口的地方。看坤树并没拐弯而直走,于是她半跑的穿过几段路,就躲在妈祖庙附近的摊位背后,等坤树从前面走过来,她急促忐忑的心,跟着坤树的逼近,逐渐的高亢起来。面临着自己适才的意愿的顷刻,她竟不顾旁人对她的惊奇,她很快的蹲到摊位底下,然后连接着侧过头,看从她旁边闪过的坤树。在这刹那间,她只看到不堪熬热的坤树的侧脸,那汗水的流连,使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额头亦不断地发汗。阿龙也流了一身汗。

  那包扎着一个核心的多层的忧虑,虽然经她这么跟踪而剥去了一些,而接近里层的核心.却敏感的只消一触及即感到痛楚。阿珠又把自己不能确知什么的期待,放在中午饭的时。她把最后的一家衣服也洗了。接着准备好中午饭,一边给阿龙喂奶一边等着坤树但是过了些时,还不见坤树的影子踏进门,这使得她又激起极大的不安。

  她背着阿龙在公园的路上找到坤树。有几次,她真想鼓起勇气,跟上前恳求他回家吃饭,但是她稍微一走近坤树,突然就感到所有的勇气又消失了。于是,她只好保持一段距离,默默地且伤心的踉着坤树。这条路走过那一条路,这条巷子转到另一条巷子,沿途她还责备自己,说昨晚根本就不该顶嘴,害得他今天这么辛苦,两顿饭没吃,茶水也没喝,在这样的大热天不断的走路……。她流着泪,走几步路,总得牵背巾头擦拭一下。

  最后看到坤树转向往家里走的路,她高兴得有点紧张。她从另一条路先赶回到家门口的另一条巷口的地方,在那里可以看到坤树怎么走进屋子里,看他有没有吃饭。坤村走过来了。终于在门口停下来了。阿珠看到他走进屋子里的时候,流出了更多眼泪,她只好用双手掩面。而将头顶在巷口的墙上,支拄着放松她的心绪。坤树在屋里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了。她也猜测到坤树的心里,正焦急地找她,这种想法,使她觉得多少还是幸福的。

  当坤树在屋臣纳闷而急不可待的想踏出外面,阿珠背着阿龙低着头闪了进来。阿珠在对面窃视到坤树喝了茶,一股喜悦地夸过来的时间,正好是坤树纳闷的整段。看到妻子回来了,另一边看到丈夫喝了茶了,两个人的心头象同时一下子放了重担。阿珠还是低着头,忙着把桌罩掀掉,接着替坤树添饭。坤树把前后的广告牌子卸下来放在一边,将胸口的扣子解开,坐下来拿起碗筷默默地吃了,阿珠也添了饭,坐在坤树的对面用饭。他们一直沉默着,整个屋子里面,只能听到类似的猪圈里喂猪的咀嚼的声音。坤树站起来添饭,阿珠赶快地抬起头看看他的背后,又很快的低下头扒饭,等阿珠站起来,坤树迅速的看了看她的背后,在她转过身之前,亦将视线移到别的地方。坤树终于耐不住这种沉默了:“阿龙睡了?”他明知道阿龙在母亲背后睡着了。

  “睡了。”她还是低着头。

  又是一段沉默。

  坤树看着阿珠,但是以为阿珠这一动将抬头时,他马上又把视线移开。他又说话了:

  “今天早上红瓦厘的打铁店着火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这样的回答,坤树的话又被阻塞了。又停了一会。

  “上午米粉间那里的路上死了两个小孩。”

  “呀!”她猛一抬头.看到坤树也正从饭碗里将要抬头时,很快的又把头低了下去,“怎么死的?”她内心是急切想知道这问题的,但语调上已经没有开始的惊叹那么来得激动。

  “一辆运米的牛车,滑下来几包米,把吊在车尾的小孩压死了。”

  坤树从干了这活以后,几乎变成了阿珠专属的地方新闻记者,将他每天在小镇里所发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有时也有号外的消息,例如有一次,坤树在公园路看到一排长龙从天主教堂的侧门排到路上,他很快的专程的赶回家,告诉阿珠说天主教堂又在赈济面粉了。等他晚上回来,两大口袋的面粉和一听奶粉好好的摆在桌上。

  虽然某种尴尬影响了他们谈话的投机,但总算和和气气的沟通了。坤树把胸扣扣好,打点了一下道具,不耐沉默地又说:

  “阿龙睡了?”

  (废话,刚才不是说了!)

  “睡着了。”她说。

  但是,坤树为了前句话,窘得没听到阿珠的回答,他有点匆忙的走出门外,连头也不回的走了。这时阿珠才站在门口,摇晃着背后的阿龙,一边轻拍小孩的屁股目送着丈夫消失。这一段和解的时间约有半个小时的光景,然而他们之间的目光却没有真正的接触过。

  “农会的米仓,不但墙筑得很高,同时长得给人感到怪异。这里的空气因巨墙的关系,有一团气流在这里旋转,墙的巨影盖住了另一边的矮房,坤树正向这边走过来。他的精神好多了,眼前直穿到尽头,再也看不到那一层胆黄色的阻隔了,那麻木不觉的臂膀,重新恢复了举在头顶上的广告牌子的重量感。他估量天色的时分和晚上的时间,埋怨此刻不是晚上,他实在想睡觉的事。他有这种经验,只要这么经过,他和阿珠之间的尴尬即可全消。其实为了消融夫妻之间的尴尬算是附带的,不知怎么,夫妻之间

  有了尴尬,而到了某一种程度的时候,性欲就勃发起来。这么白亮的时光,直受坤树咒诅。仓库的四周,麻雀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他想到自己的童年,那时这一排矮房子还是一片空地,他常常和几个小朋友跑到这里打麻雀;当时他练得一手好弹弓。电线上的几只麻雀有的正劈头望他,他略微侧着头望上去,仍旧不变脚步地走着,侧仰的头和眼球的角度,跟着他每一步的步伐在变,突然后面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使他惊吓的回转过头。这和他似前提防看仓库的那位老头子一样。他为他这动作感到好笑。那位老头,早在他在这里来打麻雀的时候就死掉了,尸体还是他们在仓库边的井旁发现的。想啊想地,电线上的麻雀已落在他的后头了。

  一群在路旁玩上的小孩,放弃他们的游戏,嘻嘻哈哈地向他这边跑来,他们和他保持警戒的距离跟着他走,有的在他的前面,面向着他倒退着走。在阿龙还没有出生以前,街童的缠绕曾经引起他的气恼。但是现在不然了,一对小孩他还会向他们做做鬼脸,这不但小孩子高兴,无意中他也得到了莫大的愉快。每次逗着阿龙笑的时候,都可以得到这种感觉。

  “阿龙,——阿龙。——”

  “你管你自己走吧,谁要你撒娇。”

  “阿龙,——再见,再见… …”

  他们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在门口分手。阿龙看到坤树走了他总是要哭闹一场,有时从母亲的怀抱中,将身体往后仰翻过去,想挽留去工作的父亲。这时,坤树往往由阿珠再说一句:“孩子是你的,你回来他还在。”之类的话,他才死心走开。

  (这孩子这样喜欢我。)

  坤树十分高兴。这份活儿使他有了阿龙。有了阿龙叫他忍,耐这活儿的艰苦。

  “鬼咧!你以为阿龙真正喜欢你吗?这孩子以为真的有你现在的这样一个人哪!”

  (那时我差一点听错阿珠的这句话。)

  “你早上出门,不是他睡觉,就是我背出去洗衣服。醒着的时候,大半的时间你都打扮好这般模样,晚上你回来他又睡了。”

  (不至于吧。但这孩子越来越怕生了。)

  “他喜欢你这般打扮做鬼脸,那还用说。你是他的大玩偶。”

  (呵呵,我是阿龙的大玩偶,大玩偶?!)

  那位在坤树前面倒退着走的小街童,指着他嚷:

  “哈哈,你们快来看,广告的笑了,广告的眼睛和嘴巴说这样这样地歪着哪!”

  几个在后头的都跑到前面来看他。

  (我是大玩偶,我是大玩偶。)

  他笑着。影子长长地投在前面,有了头顶上的牌子,看起来不象人的影子。街童踩着他的影子玩,远远的背后有一位小孩子的母亲在喊,小孩子即时停下来,以惋惜的眼睛目送他,而也以羡慕的眼睛注视其他没有母亲出来阻止的朋友,坤树心里暗地里赞赏阿珠的聪明,他一再地回味着她的比喻:

  “大玩具娃娃,大玩具娃娃。”

  “龙年生的,叫阿龙不是很好吗?”

  (阿珠如果读了书一定是不错的。但是读了书也就不会是坤树的妻子了。)

  “许阿龙。”

  “是不是这个龙。”

  (户籍课的人也真是,明知道我不太熟悉字才请他替我填表,他还那么大声的问。“鼠牛虎兔龙的龙。”)

  “六月生的,怎么不早来报出生?”

  “今天才取到名字。”

  “超出三个月未报出生要罚十五元。”

  “连要报出生我们都不知道咧。”

  “不知道?那你们怎么知道生小孩?”

  (真不该这样挖苦我,那么大声引得整个公所里面的人都望着我笑。)

  中学生放学了,至少他们比一般人好奇,他们读看广告牌的片名,有的拿电影当着话题,甚至于有人对他说:“有什么用?教官又不让我们看!”他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很愉快,看到每一个中学生的书包,涨得鼓鼓的,心里由衷的敬佩。

  (我们有三代人没读过书了。阿龙总不至于吧!就怕他不长进。听说注册需要很多钱哪!他们真是幸运的一群!)

  两排高大的桉的路树,有一边的影子斑花的映在路面,从那一端工业地区走出来的人,他们没有中学生那么兴奋,满脸带着疲倦的神色,默默地犁着空气,即使有人谈笑也只是那么小声和轻淡。找这活干以前,坤树亦曾到纸厂、锯木厂、肥料厂去应征过,他很羡慕这群人的工作,每天规律的在这个时候。通过这凉爽的高桉路回家休息。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礼拜天哪。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被拒绝,他检讨过,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你家里几个人?”

  “我和我的妻子,父母早就去世了,我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

  (真莫名其妙!他知道什么?我还没说完咧。他妈的!好容易排了半天队轮到我就问这几句话?有些人连问都没问,他只是点点头笑一笑,那个应征的人随即显得那么得意。)

  黄昏了。

  坤树向将坠入海里的太阳瞟了一眼,自然而然不经心的快乐起来。等他回到乐宫戏院的门口,经理正在外面看着橱窗。他转过脸来说:

  “你回来的正好,我找你。”

  对坤树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他愣了一下,不安的说:

  “什么事?”

  “有事和你商量。”

  他脑子里一时忙乱的推测着经理的话和此时那冷淡的表情。他小心的将广告牌子靠在橱窗的空墙。把前后两块广告也卸下来,抱着高帽的手有点发颤。他真想多拖延一点时间,但能拖延的动作都做了,是他该说话了。他忧虑重重的转过身来,那湿了后又干的头发,牢牢地贴在头皮,额头和颧骨两边的白粉,早已被汗水冲淤在眉毛和向内凹入的两烦的上沿,露出来的皮肤粗糙的象患了病。最后,他无意的把小胡子也搞下来,眼巴巴的站在那里,那模样就象不能说话的怪异的人型。

  经理问他说:“你觉得这样的广告还有效果吗?”

  “我,我… …。”他急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料到了。完了!)

  “是不是应该换个方式?”

  “我想是的。”坤树毫无意义的说。

  (他妈的完了也好!这样的工作有什么出息。)

  “你会不会踏三轮车?”

  “三轮车:”他很失望。

  (糟糕!)

  坤树又说:“我,我不大会。”

  “没什么困难吧,骑一两趟就熟了。”

  “是。”

  “我们的宣传想改用三轮车。你除了踏三轮车以外,晚上还是照样帮忙到散场。薪水照旧。”

  “好!”

  (嗨!好紧张呀!我以为完了。)

  “明天早上和我到车行把车子骑回来。”

  “这个不要了?”他指着靠墙的那张广告牌,那意思是说不用再这样打扮了?

  经理装着没听到他的话走进去了。

  (傻瓜!还用问。)

  他觉得很好笑。然而到底有什么好笑?他不能确知。他张大着嘴巴没出声的笑着。回家的途中,他随便的将道具杠在肩上,反而引起路人惊讶的注视,还有那顶高帽掖在他的掖下的样子,也是小镇里的人所没见过的。

  “看吧!这是你们最后的一次。”他禁不住内心的愉快,真象飞起来的感觉。

  是很可笑的一种活儿哪!他想:记得小时候,不知道那里来的巡回电影。对了,是教会的,就在教会的门口,和阿星他们爬到相思树上看的。其中就有这样打扮着广告的人的镜头;一群小孩子缠绕着他。那印象给我们小孩太深刻了,日后我们还打扮成类似的模样做游戏,想不到长大了却成了事实。太可笑了。

  “他妈的!那么短短的镜头,竟他妈的这样,他妈的可笑。”坤树沿途想着,且喃喃自言自语地说个没完。

  往事一幕一幕地又重现在脑际。

  “阿珠,如果再找不到工作,肚子里的小孩就不能留了。这些柴头药据说一个月的孕期还有效。不用怕,所有的都化成血水流出来而已。”

  (好险哪!)

  “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

  (那么说,那时候没赶上看那场露天的电影,有没有阿龙还是一个问题哪!幸亏我爬上相思树看。)

  奇怪的是,他对这本来想抛也抛不掉的活,每天受他咒诅不停,现在他倒有些敬爱起来。不过敬爱还是归于敬爱,他内心的新的喜悦总比其他的情绪强烈的多。

  “坤树,你回来了!”站在路上远远望到丈夫回来的阿珠,近于寻常的兴奋地叫了起来。

  坤树惊讶极了。他想不透阿珠怎么知道了?如果不是这么回事,阿珠这般亲热的表现,坤树认为太突然而过于大胆了;在平时他遇到这种情形,一定会窘上半天。

  当坤树走近来,他觉得还不适于说话的距离时,阿珠抢先的说:

  “我就知道你走运了。”她好象恨不得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坤树却真正的吓了一跳。她接着说:“你会不会踏三轮车?其实不会也没关系,骑一两趟就会熟的。金池想把三轮车顶让给你咧。详细的情形……。”

  他听到此地才明白过来。他想索性就和她开个玩笑吧。,于是他说:

  “我都知道了。”

  “刚看到你回来的样子,我猜想你也知道了。你觉得怎么样?我想不会错吧!”

  “不错是不错,但是——。”他差一点也抑不住那令他快乐的消息,欲言又做罢了。

  阿珠不安的逼着问:

  “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经理不高兴我们这样做的话。我想就不该接受金池的好意了。”

  “为什么?”

  “你想想,当时我们要是没有这件差事,那真是不堪想象,说不定阿龙就不会有。现在我们一有其他工作,一下子就把这工作丢了,这未免太过份吧!”这完全是他临时想出来的话。但经他说了出来之后,马上觉察到话的严肃与重要性,他突然变得很正经,与其说阿珠了解他的话,倒不如说是被他此刻的态度慑住了。她显然是失望的,但至少有一点义理支持她。她沉默的跟着坤树走进屋子里,在一团困惑的思绪中,清楚的意识到对坤树有一种新的尊敬。可能提到和阿龙有关系的缘故吧,她很容易的接受了这种说法。

  晚饭,他们和平常一样的吃着,所不同的是坤树常常很神秘的望着阿珠不说话,除了有一点奇怪之外,阿珠倒是很安心,她在对方的眼神中,隐约的看到善良的笑意。在意识里,阿珠觉得她好象把坤树踏三轮车以后的生活计划都说了出来,而不顾虑有欠恩情于对方的利益,似乎自责的很厉害。坤树有意要把真正好的消息,留在散场回来时告诉她。他放下饭碗,走过去看看熟睡的阿龙。

  “这孩子一天到晚就是睡。”;

  “能睡总是好的罗。不然,我什么事情都不能做,注生娘娘算很帮我们忙,给我们这么乖的孩子。”

  他又到戏院去工作了。

  他后悔没即时将事情告诉阿珠。因此他觉得还存三个小时才散场的时间是长不可耐的。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是一件平凡中的小事情。对坤树来说,无话如何是装不了的,象什么东西一直溢出来令他焦急

  (在洗澡的时候,差点说出来。说了出来不就好了吗?)

  “你怎么把帽子弄扁了呢?”那时阿珠问。

  (阿珠一向是聪明的,她是嗅出一点味道来了。)

  “哦!是吗?”

  “要不要我替你弄平?”

  “不用了。”

  (她的眼睛想望穿帽子,看看有件么秘密。)

  “好,把它弄平吧。”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把帽子弄得这么糟糕。”

  (干脆说了算了。啧!就是。)

  这样错综的去想过去的事情,已经变成了坤树的习惯。纵使他用心提防再不这样去想也是枉然的了。

  他失神的坐在工作室,思索着过去生活的片段,却使是当时感到痛苦与苦恼的事请,现在浮现在脑际里亦能捕得他的笑意。

  “坤树。”

  他出神的没有动.

  “坤树。”比前一句大声地。

  他受惊的转过身,露出尴尬的笑容望着经理。

  “快散场了,去把太平门打开,然后到寄车间帮忙。”

  一天总算真正的过去了。他不象过去那样觉得疲倦。回到家,阿珠抱着阿龙在外。

  “怎么还没睡?”

  “屋里大热了,阿龙睡不着。”

  “来,阿龙——爸爸抱。”

  阿珠把小孩子递给他,跟着走进屋子里。但是阿龙竟突然的哭起来,尽管坤树怎么摇,怎么逗他都没用j阿龙愈失愈大声。

  “傻孩子,爸爸抱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爸爸了吗?乖乖,不哭不哭。”

  阿龙不但哭得大声,还挣扎着将身子往后倒翻过去,象早上坤树打扮好要出门之前,在阿珠的怀抱中想挣脱到坤树这边来的情形一样。

  “不乖不乖,爸爸抱还哭什么。你不喜欢爸爸了?傻孩子,是爸爸啊!是爸爸啊!”坤树一再提醒阿龙似的:“是爸爸啊。爸爸抱阿龙,看!”他扮鬼脸,他“呜鲁呜鲁”地怪叫,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阿龙哭得很可怜。

  “来啦,我抱。”;

  坤树把小孩子还给阿珠。心突然沉下来。他走到阿殊的小梳妆台,坐下来,踌躇的打开抽屉,取出粉块,深深的望着镜子,慢慢的把脸涂抹起来。

  “你疯了!现在你抹脸干什么?”阿珠真的被坤树的这种举动吓坏了。

  沉默了片刻。

  “我,”因为抑制着什么的原因,坤树的话有点颤然地:“我要阿龙,认出我… …”

————————————————————————————————————————

蘋果的滋味
  黃春明
  
  車禍
  
  很厚的雲層開始滴雨的一個清晨,從東郊入城的叉路口,發生了一起車禍:一輛墨綠的賓字號轎車,像一頭猛獸撲向小動物,把一部破舊的腳踏車,壓在雙道黃色警戒超車線的另一邊。露出外面來的腳踏車後架,上面還牢牢地綁著一把十字鎬,原來結在把手上的飯包,和被拋在後頭撒了一地飯粒,唯一當飯包菜的一顆鹹蛋,撞碎在和平島的沿下。
  雨越下越大,轎車前的一大灘凝固的血,被沖洗得幾將滅跡。幾個外國和本地的憲警,在那裏忙著鑑定車禍的現場。
  
  電話
  
  『……他上午不會來……嗯、嗯,沒關係,這件事情我二等祕書就可以決定。……嗯、唔……不、不,聽我說,你要知道,這裏是亞洲啊!對方又是工人,啊?-是不是工人?……是工人!所以說嘛,我們惹不起。嗯?……聽我說完這個。這裏是亞洲唯一和我們最合作,對我們最友善,也是最安全地方,啊?……聽我說完嘛!美國不想雙腳都陷入泥淖裏!我們的總統先生,我們的人民都這樣想。……唉!不要再說別的,送去!……嗯!好的,一切由我負責,……好,我馬上就掛電話,……對!……,就這樣辦。再見!』
  一個年輕的外事警官,帶著一個高大的洋人,來到以木箱板和鐵皮搭建起來的違章矮房的地區。這裏沒有脈胳分明的通路,一切都那麼即興而顯得零亂。他們兩人在這裏繞了一陣子,像走入迷魂陣裏打轉。『嗨!在這個地方小孩玩捉迷藏最有意思啦!』跟在外事警官後頭的洋人笑著說。
  『是的,我也有同感。』不管怎麼,他總覺得洋人雖然笑著說,但是語氣是曖昧的。洋人會不會笑我找不到江阿發住家,有虧員警的職責?他想這實在太冤枉了。洋人大概不會知道外事員警只是協助管區派出所,處理與外國人有關的案件吧。他後悔沒先去找管區,直接把洋人帶到這兒來。現在連自己也陷在摸索中。
  他稍低著頭,一個門戶挨一個門戶,尋找門牌號。跟在後頭的洋人,整個頭超出這地方的所有房子,所以看到的盡是鐵皮和塑膠布覆蓋的屋頂,還看到拿來壓屋頂的破輪胎和磚,有些屋頂上還著木箱和鶏籠之類的東西。他回頭看到洋人對這裏屋頂的景色,臉上顯露出疑惑的神情時說: 
  『他們的新房子快蓋好了,河邊那裏的公寓就是。等他們搬過去,這裏馬上又要蓋大廈。』說完了之後,他為反應的機警而自傲,也為撒謊本身感到窘迫。他想要不是洋人堅持要來拜訪江阿發的家,他才不會帶外國人來這種地方。他一直注意對方的回話,但是他只聽到那意義極有彈性和曖昧的美國式對話間,聽者不時表示聽著的『哼哼』聲,而使他專心尋找門牌號的注意力,叫一時想知道洋人此時的種種想法分心了。
  他們沈默地走了幾步,在巷間遇到一個揹著嬰兒的小女孩。但經他們問她的時間,她才一開口,他一下子愣住了。洋人卻在旁輕輕地叫:『噢!上帝。』原來她是一個啞巴。
  他們走遠了,那個啞女孩望著他們的背影,還『咿咿啞啞』地喊叫連著手勢比個沒完。
  一陣驟雨
  停歇過一陣子的雨,又開始滴落下來。每一滴滴落下來的雨點都很大,而在這以各種不同質地當材料的屋頂上,擊出一片清脆的聲響。年輕的外事員警內心的焦慮,經雨點摧打,一下子就升到頂點。他正想是否告訴洋人先回管區派出所,恰在難堪的猶豫間,突然發現前面的門牌號就是二十一號之七。
  『在這裏!』
  『真的?』洋人也跟著他高興的叫了起來。
  雨勢也一下子落得緊密,他們顧不得文明人造訪應有的禮貌,當阿桂母女兩人,從醃菜桶猛抬頭時,已經和這未經請進的外人駭然照個正面。儘管那位洋人滿臉堆著親善和尷尬的笑容,由員警和洋人突然闖進,母女兩人瞬間的想像中,意識到大事臨頭而叫恐怖的陰影懾住了。
  密密的雨點打在鐵皮上,造成屋裏很大的噪音,員警不得不叫嚷似的翻譯洋人的話。阿桂聽不懂國語,只看見員警那麼使勁張嘴閉嘴,再加上手勢,使她更加懼怕的望著阿珠,希望阿珠能告訴她什麼。但是她看女兒驚駭而悲痛的用力抿著嘴的臉孔,驚慌的問:『阿珠,什麼事?』
  『媽-』緊緊抿閉的嘴,一開口禁不住就哭起來。
  『什麼事?快說!』
  『爸、爸爸,被汽車壓了-』
  『啊!爸爸-在那裏?在那裏?……』阿桂的臉一下子被扭曲得變形,『在那裏?……』接著就喃喃唸個不停。
  員警用很蹩腳的本地話安慰著說:『莫緊啦,免驚啦。』他又改用國語向小女孩說,『叫你媽媽不要難過,你也不要哭,他們已經把你爸爸送到醫院急救去了。』洋人在旁很歉疚的說了些話,並且要求員警替他轉告她們。
  『這位美國人說他們會負責的,叫你媽媽不要哭。』當他說的時候,洋人走過去把手放在阿珠的頭上,自己頻頻點頭示意,希望她能明白。
  這個時候,那個揹著嬰兒的啞巴女孩,淋了一身雨從外面闖進來。她不知裏面發生了什麼事,一進門看到剛才遇見的員警和洋人,驚奇的睜大眼睛大聲的連著手勢,咿咿啞啞地叫嚷起來。阿珠仍然恍惚而痛苦的呻吟著,『這怎麼辦?這怎麼辦?……』當啞吧意識到屋裏充滿著悲傷的氣氛時,咿咿啞啞的聲音一下子降低,而稍稍的走過去靠在阿珠的身邊。
  『她是你妹妹?』員警驚訝的問阿珠。
  阿珠點了點頭。員警難過而焦急的,『快把圍巾解下來,嬰兒都顯了。』然後轉向疑惑著的洋人說:『是她的妹妹。』
  『噢!上帝。』洋人又一次輕輕地呼叫起來。
  
  雨中
  
  阿珠在頭上蓋一塊透明的塑膠布,急急忙忙走出矮房地區,向弟弟的學校走去。
  雨仍然下得很大,她的背後有一邊全顯透了,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其實只要她一出門,好好把塑膠布披好,就不至於會淋顯。她一路想著。她想沒有爸爸工作,家裏就沒有錢了。這一次媽媽一定會把我賣給別人做養女。這一次不會和平時一樣,只是那麼恐嚇她,『阿珠,你再不乖我就把你賣掉!』
  但是,這一次阿珠一點都不害怕。她一味地想著當養女以後,要做一個很乖很聽話的養女,什麼苦都要忍受。這樣養家就不會虐待她,甚至於會答應她回家來看看弟弟妹妹。那時她可能會有一點錢給弟弟買一枝槍,給妹妹買球和小娃娃。
  她想著想著,一點也不害怕,只是愈想眼淚流得愈多。不知不覺,弟弟的學校已經在眼前了。
  公訓時間
  早晨公訓的時間,學校裏沒有半聲小孩子的聲音溢出教室外。幾個嗓門較大,聲音較尖的老師的聲音,倒是遠遠就可以聽見。老校長手背後,像影子沿著教室走廊悄悄走著。
  三年級白馬班的女級任老師,右手握教鞭站在講臺上,指著被罰站在她左邊牆角的江阿吉對大家說:
  『這個學期都快結束,江阿吉的代辦費還沒繳。』她回頭看阿吉,『江阿吉!』低著頭的阿吉趕快抬頭望她。接著說,『你每天的公訓時間都站在那裏,你不害羞嗎?』阿吉趕快又把頭低下去。
  『林秀男今天繳了,只剩下你一個人站,你有什麼感想?』座席間的小孩子,都轉頭望著林秀男,林秀男先得意的仰頭笑笑,而後又害羞似的低下頭。『嗨-江阿吉,你什麼時候可以繳?』老師走到講臺的盡頭,靠近阿吉,用教鞭輕輕觸一下小孩的肩頭,『啊?』江阿吉抬頭想回答什麼,望著老師的眼睛,小孩又垂下頭。老師又用教鞭觸一下問。『阿吉!什麼時候繳?』
  『明,明天。』江阿吉小聲的說。
  『啊?-』老師把聲音揚得很高。『你的明天到底是什麼時候?』全班的小孩子都笑了。『我已經不相信你說話了。老師不要你明天繳,下個禮拜一好了。你不要以為一站,站到學期結束就可以不繳了。反正你不繳老師還有別的辦法。記住!下個禮拜一一定要繳,知道了吧!』阿吉點點頭。『好!知道最好。』
  阿吉深深地點了一個頭,頭都沒抬,就往座位跑。
  『喲-喲!』老師叫起來了。阿吉被喊住,他在同學們的席間回頭望老師。同時同學都笑了。『你幹什麼?你這樣幹什麼,回來,回來,你還沒有繳,還是要站啊!你要是明天能夠繳,明天開始就不要站,不然老師對林秀男太不公平啦!』同學又轉向林秀男看看,林秀男又得意、又害羞,一時不知叫他怎麼好地低下頭。
  對江阿吉的事好像告了一段落,老師回到講的中間向臺下的學生問:『小朋友,這一週的公訓德目是什麼?』她目光往下一掃,沒有一個不舉手的。『好,大家把手放下,一起說。』
  『合-作-』全班齊聲的叫。
  『對了,合作,像江阿吉,大家的代辦費都繳了,只有他一個人不繳,這叫不叫合作?』
  『不叫-』全班的學生又叫了起來。
  才鬆了一口氣的阿吉,一下子又聽到老師提他,他又緊張起來,他想他是一個不合作的人。但是想到代辦費就想到爸爸的一雙眼睛直瞪著他。這時他懷念起南部鄉下的小學來了。他想不通為什麼在南部爸爸一直告訴媽媽說北部好,要是在南部,代辦費晚繳,楊金枝老師也不會叫人罰站。
  阿珠一走到三年白馬班的教室,一眼就看到阿吉站在那裏。她一下子靠近視窗,禁不住地帶著懼怕的聲音叫:『阿吉!』阿吉一看是姐姐,心裏『啊』地叫了一聲,隨即把頭低低的下垂。有點受到驚擾的老師,急忙的走出教室。所有的小孩子都往教室外面望,裏邊的都站了起來。
  『江阿吉是你的弟弟嗎?』
  阿珠點點頭,然後說:『我爸爸被美國車撞倒了。』
  『有沒有怎麼樣?』教室裡跟著一陣騷動。
  『不知道。』阿珠哭著。
  『好。你不要難過。』老師回頭走進教室,學生很快的坐好。『江阿吉,你快跟你姐姐回去看你爸爸。』阿吉反而沒顯得比罰站難過。他向老師深深鞠個躬,慢慢的回到座位收拾書包。
  這時全教室的眼光都被阿吉的一舉一動牽動著,一直到他走出教室和阿珠走開。
  『阿松的教室在那裏?』阿珠問。
  『那邊。』阿吉用手指向教室盡頭的那一邊。
  
  上天橋
  
  雨勢並沒有減弱,阿珠蹲下來替阿松把塑膠布抱好,『自己都不會穿!』她又一時想到自己將被賣做養女的事,她縮回一隻手,分別把兩的眼淚揮掉。『不要難過,姐姐會回來看你們的。』其實阿吉和阿松並沒顯出絲毫的難過,只是茫然,而又被阿珠的話弄得更糊塗罷了。『走!快一點,媽媽在等我們。』阿珠牽著阿松,阿吉隨在身邊,他們三個一道走出學校的大門。
  當他們在學校附近的馬路口,望著兩邊往來的車子想穿越的時候,一聲尖銳的哨子聲,從對面的候車亭傳過來。
  『阿吉,不行!員警在這裡。我們上天橋吧。』
  阿吉走在前面,輕快的蹬著臺階,阿松有點焦急的叫,『阿兄-,等我一下。』
  『你自己不快,還叫人等你。』阿珠抬頭望著以天為背景站在那兒回過身子來的阿吉叫,『阿吉-,等一等阿松。』她又低頭催著說:『快!阿吉等你。』
  阿吉一邊等著姐姐趕上來,一邊俯覽底下往來的車輛。最後看著還差五六級就上來的姐姐和阿松。
  『姐姐,我不想上學了,』阿吉開始帶著悲意的話,使在下麵的阿珠停下來抬頭望他。阿松不停的往上爬。
  『阿吉,』她低頭一沉思,一邊跟在阿松的後頭上來,『阿吉,你這話叫爸爸媽媽聽見了怎麼辦?』她拉著發楞的阿吉一把,他們在天橋上走著。
  『我們繳不起代辦費!』
  『等爸爸有錢就會繳啊。』
  『人家學期都快結束了,……』
  『沒關係!』阿珠安慰著說:『等我去做人家的養女,我會給你錢的。』
  『你要去做人家的養女?』阿吉驚呀的問。
  『嗯!』儘管她回答的怎麼堅決,一時淚水湧上來,隨她怎麼揮也揮不盡。
  『媽媽要你去做人家的養女?』
  『這一次會是真的啦,爸爸被美國車撞到了……』
  阿吉還是不能瞭解,同時也想像不到爸爸被美國車撞到的情形,和他們以後的關係。相反的這時的注意力,卻叫他注意到阿松不在他們身邊。『噫!阿松呢?』他們猛一回頭,看到阿松蹲在天橋當中的一邊欄杆,望著底下過往的汽車出神。
  『阿松-』阿珠叫著。
  『阿松最討厭了,每天帶他上學,他總是這樣,他還帶小石子丟車子哪!』
  『阿松-』阿珠見阿松沒理,氣憤的跑過去。
  阿吉在這一頭,看著阿珠拉阿松過來的樣子,禁不住笑了一下。
  『我回家一定告訴媽媽。阿吉說你每天都這樣!』
  『阿吉也是,是他先做的!』阿松瞪著阿吉說。
  『我那裡有?』阿吉又禁不住地笑起來了。
  『走!走!媽媽一定急死了。上天橋就上了半天!』
  『姐姐,揹我下去。』阿松站在往下的階梯口不動。
  阿珠一句都沒說,蹲下來讓阿松走過來撲在她的背上。
  
  坐轎車
  
  阿桂聽說丈夫流了很多血,現在正在急救中,想到這裡只有無助地哭著,口裡還喃喃地咒詛說:『我說做工那裏都一樣,他偏不聽,說在北部來碰碰運氣。現在!我們碰到什麼呀!天哪!我們碰到什麼來著?……』
  當他們走到大馬路的時候,阿桂還哭著,她顧不得路在那裏,任憑阿珠帶她走。
  原先的那一位員警和洋人,站在一部黑色的大轎車外面,向他們揮手。
  『媽媽,美國仔在那裏,阿吉,帶們往這邊走。』
  那洋人看到他們走過來,隨即鑽到車子裏面,開動引擎等著,員警也鑽了進去,坐在洋人的旁邊。到了車旁,阿桂的哭聲有意無意變大聲了,至少她是有一種心理,想要美國人知道他們正遭遇到絕境哪。
  員警探出頭說:『進來啊!』
  阿桂只顧傷心哭泣,阿珠望著緊閉的車門,也不知如何下手好。在猶豫間,阿吉伸手拉住把手,拉不動。索性左腳踏在車身,雙手握緊把手,使勁用力往後拉,還是不動。這時洋人才發現他們還沒把門打開,他『呃』地叫了一聲,就在前座半轉身,探身過來從裏面打開門,阿吉差些就往後翻過去。
  要不是員警替他們安排座位,阿桂母子,他們真不知怎麼入座哪。還好,因為帶著幾分不慣與懼怕鑽進車子,所以阿桂的頭撞上門沿並不很重,只是受到一點驚嚇,同時,沒料到車子裏的那分豪華的氣氛加在一,使阿桂一時變得木訥不哭了。
  車子才開動不久,阿桂意識到自己坐進車子裏突然不哭的情形,反而使剛才慟哭的樣子,顯得有點假詐。於是乎她又喃喃的低吟,逐漸放聲縱情地大聲號哭起來。
  員警心裏不忍聽見阿桂傷心的哭聲,他回過頭說:
  『江太太,好了好了,不要哭得太傷心,說不江先生只是一點撞傷。但是你哭得太傷心了,會使他變嚴重,說不定會死掉哪!快不要哭了!』本來他也很難過的,但是差一點就為自己所說的話,逗得笑起來。他趕忙回頭朝前,緊緊咬住下唇。
  阿桂不但真正很傷心的哭著,雖沒聽清楚員警對她說什麼,總覺得他們關心著她的哭聲,因此她更大聲的哭,並且模模糊糊的說:
  『……叫我們母女六人怎麼活下去?怎麼活下去?……』
  員警又想好了另一句話想勸阿桂,回過頭來看她哭得身抽動的樣子,已經湧到頭的話又給吞進去了。他想到她這樣哭泣,是不容易勸阻。換個角度來看,一位窮婦能這樣發洩,未嘗不是一件合乎個人的心理衛生的事。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是自私的。
  阿珠抱著小嬰兒緊靠著媽媽,沉入做一個養女可能遇到的事情的想像裏。阿吉、阿松還有啞巴跪在後座,面對車後窗望著遠去的街景嘻笑。爸爸撞車的事,早就隨遠去了的街景,拐個彎而不見了。
  車子沿著一條平隱的山路跑,後座上的三個小孩,都擠到靠風景的邊窗,看山腳下一直變小的房子,阿吉和阿松還能夠互相指著什麼,興奮的說看那邊看這邊地小聲叫,然而那個啞巴女孩,她也興奮極了,但說出來卻變成大聲叫嚷:『咿呀-!巴巴巴……』

  白宮
  
  一座中型的潔白醫院矗立在風景區的山崗上,旁邊的停車場雖然停了不少的車子,但是沒看到人走動。其中幾輛白色的轎車和救護車,還有圍欄著朝鮮草的白色短籬笆,尤其是在雨後顯得更醒眼。
  車子到達停車場,阿桂仍然傷心的哭著。
  『好了,好了,到了不要再哭了。』員警說。
  但是,這時候的阿桂,看到白色冷冷的醫院,看不到有人走動所產生的幻覺,想到丈夫就在這裏面,她已經快接觸到問題的答案,死了?殘廢或是怎麼的?本來可以抑制的情緒,變得更禁不住。她蒙著臉由阿珠牽著她走,因為過於抑制悲痛的哭聲,聲音悶在喉嚨裏聽起來有點像動物殘喘的哀鳴。
  當阿桂他們跟著那一位洋人踏進醫院,阿桂內心裏那一股湧溢不住的悲傷,給醫院裏嚴肅的氣氛鎮住了。她清醒的來回看看有一點受新環境驚嚇的孩子們,把他們拉在一塊,然後蹲在啞巴女孩的面前,用手語比比自己的嘴,同樣的又在啞巴的嘴邊比一比,要啞巴安靜,啞巴點了點頭,隨著咿咿啞啞地叫了一聲,自己馬上意識到犯錯,同時看到阿桂怒眼瞪她。她本能的往後退一步,阿桂把她拉近,用手勢在嘴邊比著用針線縫嘴的樣子,啞巴嚇得猛點頭。
  員警從詢問臺那邊走過來,告訴阿桂說:
  『江先生的生命沒什麼危險,只是腿斷了,現在正在手術。等一等就出來。』
  阿桂從員警的表情,和聽他的語氣,再猜上幾句,也概略知道意思。她望著詢問臺那邊,那位洋人帶著安慰的微笑和一位洋護士走過來,洋人很努力地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在左腿上比一比,在右腿上比一比,然後點點頭,這時很出乎大家的意外,啞巴女孩似乎聽懂了什麼,走到洋人面前,拍拍洋人的腿,咿啞地比手劃腳起來。洋人微笑著向她點頭。
  洋護士帶他們到一間空病房等江阿發。一聽阿發沒有生命的危險,阿桂的心安多了,她和孩子們一樣,開始注意醫院裏能看到的每一件東西,每一個走動的人,她心裏想在這種地方生病未嘗不是一件享受。當洋人和員警走離開病房的時候,阿珠問阿桂說:
  『媽媽,爸爸要住在這裏是不是?』
  『我不知道。』
  『要住多久?』阿珠有點興奮的說。
  『死丫頭咧!你在高興什麼?』她自己差些要笑出來。
  阿珠也看出來媽媽不是真正在生氣,所以她放膽的說:
  『我要小便。』
  阿珠沒料到,阿桂竟然笑著說:
  『我也是,從早禁到現在。糟糕!這裏要到那裏去便尿呢?』
  『不知道。』
  『糟糕!』正在叫屈的時候,看到阿吉和阿松跑進來。『你們兩個死到那裏去了?』
  『我們去小便。』阿松說。
  『你們到那裏去小便。』阿桂急切的追問。
  『那裏!』阿吉隨便一指,『這裏出去彎過去再彎過去就到了。』
  『死孩子,你們真不怕死,這裏是什麼地方,你們竟敢亂跑!』阿桂說:『在什麼地方?帶我去。』
  『那裏!』阿吉高興得奪門就要出去。
  『等一等!慢慢走,不要叫。』
  阿吉和阿松帶著阿桂她們到厠所,兄弟兩個就跑回到空病房來。
  『阿兄,這裡什麼都是白的。』阿松驚奇的說。
  『這裡是美國醫院啊。』
  『他們穿的衣服是白的,帽子鞋子也是白的。』
  『房子也是白的。』阿吉一邊看一邊說:『床單被子,還有床也是白的,窗戶也是白的,……』
  阿松心裡有一點急,看得見的,能說的都給阿吉說光了。他翻著白眼想了想,衝口說:『小便的地方也是白的!』
  『還有……』阿吉想說什麼的時候,阿桂和阿珠她們已經回到病房來了。一進門阿桂就責備著說:
  『你這個死丫頭,放一泡尿好像生一個小孩,等你老半天才出來。一個男的美國仔一直對我說:『諾!諾!……』誰知道諾諾是說什麼死人,真把我急死了。』然後她轉了口氣問:『那麼你怎麼小便?』
  『是不是坐在那上面?』
  『你坐了?』她看到阿珠點了點頭,才安心的說:『我也是。』這時,她無意中看到阿珠的胸前突然鼓出來,她伸手去抓它,『這是什麼?』
  阿珠退也來不及,只好隨阿桂探手把它拿了出來。
  『這衛生紙,好好哪!』阿珠不好意思的說。
  『呀,你這恐丫頭。』她從阿珠的胸前掏出一團潔白的衛生紙,稍做整理說:『真是!你被人看到了怎麼辦?』她轉過身背著孩子,把疊好的衛生紙,塞在自己也在厠所裡藏好的部份。她看到肚子鼓得太厲害了,向阿珠抱過小孩放低一點來掩飾。她又說:『這孩子今天怎麼搞的?睡死了。』她打量著自己拉拉那裡。
  這時候,員警突然走進來,阿珠和阿桂嚇得連員警都看得出來。員警馬上安慰著說:
  『不要怕,不要怕,沒有危險了。馬上就可以看到他了。放心-』才說完,那一位原先一起來的洋人和一位護士,匆忙的走進來,看看裡面,和員警交談了一下,員警就對阿桂他們說:『大家都出來一下。』
  阿桂帶著小孩子們走出走廊,然後兩個男護士走進來,把原來的空床抬出去。不一會兒,帶輪子的病床,平放著江阿發默默的被推了過來,推進病房裡面。
  看到這情形的阿桂他們,她和阿珠又哭起來,但是聲音不大,阿吉阿松和啞巴,站在門口楞楞的望著裡面,看護士在那裏忙碌。孩子簡直就不敢相信那就是爸爸,除了閉著眼睛,和鼻子嘴巴,其他地方也都裹著繃布。
  阿松心裡懷疑,禁不住悄悄地拉阿吉的袖子,小聲問:
  『阿兄,那白白的也是爸爸嗎?』問後他的眼睛和嘴巴張得特別大。
  
  帶翅膀的天使

  現在整個病房都是江阿發一家人。因為全身麻醉藥效還沒退淨的關係,阿發還在昏迷狀態。阿桂又悲傷起來了。這和開始時想像所引起的害怕不同,現在的悲傷是著實面對著一個全家大小依靠他生存的主宰。他已兩腿都斷折,頭和胳臂都有撞傷,極可能變成殘廢者。這怎麼辦?她喃喃飲泣,眼望阿發的眉目,期待他趕快醒過來。阿珠抱著嬰兒,流著淚又開始編織她做養女的遭遇。這次新想起來,沒有早上去帶阿吉的路上想的那麼勇敢了,她害怕得有幾次差些就哭出聲來。其他三個小孩,看到媽媽和姐姐都那麼悲傷,自己也就不敢亂動亂吵。他們靜靜的這裡看看,那裡看看,有時心裡想到什麼,想一想,看一看,也就不敢說出來。
  過了一陣子,有一位修女護士走了進來,看看病人,又看看阿桂他們,然後說:『有沒有醒過來?』
  除了那位啞巴女孩,可把阿桂他們嚇了一大跳,他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聽到什麼。修女看到他們的表情,知道他們為什麼驚嚇,所以她笑著說:
  『我會說你們的話,我是修女,我在聖母醫院工作,現在我奉天主的名字,由美國醫院借調到這裡來,為江先生服務。』她看看阿桂他們大小,『你一家大小都在這裡了?』
  阿桂除了向她點點頭,不知怎麼才好。要不是自己正悲傷著,看一個完全和自己不相同的外國女人,說本地話說得那麼流利,實在滑稽得想笑。孩子們都瞪著驚奇的眼睛露出笑容來,使他們想到卡片上帶翅膀的天使來。不管怎麼,這位修女的出現頓時使他們一家人,感到世界開闊了一點。就因為這樣,阿桂更覺得應該讓外人明白她的困境。怎麼辦?她想了想,還是老方法,剛才一直就這麼悲傷過來的,她馬上恢復到修女末來之前的樣子,望著江阿發的臉,手沒什麼意義的摸摸,開始喃喃的哭泣著說:這怎麼辦?這怎麼辦好呢?一家大小七口人啊,不要吃不要穿啦?啊!這怎麼辦?為什麼不撞我,偏偏撞上你?阿桂真的越想越難過,隨便修女怎麼勸也沒什麼用,反而越勸越使她激動。修女也知道,這種情形對阿桂這樣的女人,讓她再面對殘酷的事實,很快就會叫她堅強起來。修女趁阿桂還在哭的時候悄悄的走避一下。
  阿桂仍然哭她的……悽慘哪!這怎麼辦好呢?這怎麼辦好呢?
  『媽媽、媽媽,修女走了。』阿珠抬著淚眼說。
  阿桂馬上抬頭回過來,看了一看,然後由哭紅了的眼睛瞪著阿珠,有點惱怒的說:『她走了關我們什麼事!你叫我幹什麼?』看阿珠低頭。接著又說:『你爸爸撞成殘廢你們都看到了,以後你們每個人都要覺悟,眼睛都給我睜大一點。』
  阿珠一下子又聯想到養女的事。她沒想到告訴媽媽說修女走了,媽媽會生那麼大的氣。她完全是好意,以為媽媽是在訴苦給修女知道哪!冤枉哪!這麼一想,阿珠不俠道那裡還有淚水,一下子又簌簌地落個不停。
  『阿吉和阿松!』阿桂看到阿珠的樣子,覺得有點委屈了她,於是她轉了目標,『你們兩個也一樣!爸爸不能打工了,你們就要替爸爸打工。』
  不知怎麼搞的,阿吉心裡忍不住的好笑,咬緊下唇低頭避開媽媽看見。站在旁邊的阿松,聽媽媽威嚇著說要替爸爸打工,他竟認真的,乖乖而順從的說:『好。』
  這一下阿吉可杙不住了,嘴一咧開竟格格地笑起來了,儘管阿桂咬牙駡:『呀!好好,死孩子,你瘋了!快死啦!……』這一下沒讓他格格地笑聲傾個光是不能罷休的了。
  
信主的有福了
  
  一方面麻醉藥效的退盡,一方面是阿吉格格地鏗鏘笑聲,同時使江阿發甦醒過來。他微微的呻吟了一聲,全室的氣氛馬上又變了另一種。阿桂一手按著他的胸:『不要動!你的腿更不能動。』
【黄春明——儿子的大玩偶/苹果的滋味】 黄春明
  阿發躺著用力勾頭,想看清楚自己的腿:『我的腿怎麼了?』
  『兩腳都斷了。』
  阿發聽說兩腳都斷了,勾起來的頭,一下子乏力似的跌回枕頭嘆了一聲。『我以為這一下子死了,』望著天花板沉默了一下,眼睛還發楞說:『小孩呢?』
  『都來了。都在你的旁邊。』
  『爸爸。』阿珠小聲的叫。阿吉阿松也叫了。啞巴雖然沒叫,她悄悄地和大家排成一排,靠床沿和媽媽相對。阿桂看阿發默默地一個一個看著自己的孩子的時候,忍禁不住在另一邊哭起來了。這時大家好像都變很笨,木訥得不知說什麼好。越是這樣,每個人的心裡越是難過,每個人都期待有誰先開口說話。這時阿珠手裡抱的嬰兒『哇』地哭了。
  『孩子給我。』阿桂說,阿珠繞過去把嬰兒給了媽媽。『這傢夥好像知道你出事了,早上到現在沒哭半聲。現在一定餓了。』阿桂一邊說一邊把乳房掏出來給小孩餵奶。整個房子,除了小孩吸吮奶的聲音之外,又沉默下來了。
  阿發的心裡實在難過,想到自己的傷殘和眼前的這一群,他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死了?為什麼不死?要嘛就死掉,不然讓我這樣活下來怎麼辦?……
  『這裡是什麼地方?』阿發驚呀地問,好像現在才意識到似的。
  『美國醫院。』
  『啊,美國醫院?我、我們那來的錢?』
  『我也不知道,是美國仔和一個員警把我們帶來這裡來看你的。』阿桂說。
  『他們呢?』
  『他們說等一會兒就來。』
  阿發再也不說一句話,好像有很多心事地躺著,臉上的表情,一會緊,一會鬆,讓阿桂猜測到他多少是在自責,於是阿桂說話了。
  『你想一想,我們以後的日子還那麼長,怎麼過?』說到此,鼻子一酸淚也下,聲音也怨,『我告訴過你,當初你就不聽。我說要是打工的話,到那裡都一樣,你偏不信,說什麼我們女人不懂,到大都巿可以碰運氣。打工又不是做生意,有什麼運氣可碰?有啦!現在我們可碰到了吧。……』
  『媽媽-好了。』阿珠急得叫起來了。她看到爸爸沒說話氣得臉發青,她知道媽媽要是不停的嘀咕下去,爸爸一定會大發脾氣,一發不可收拾。這種情形阿珠看多了,他們每次都是這樣吵起來的。阿桂也知道,只是一到了這種情況,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總算阿桂及時不再講下去。沉默中只聽到阿發激動的大口的呼吸聲。阿桂記起護士的交代,有必要時,按頭邊的電鈕。她按了電鈕,沒有一下子,那位和藹的修女就跑進來了。
  『醒過來了。』修女一進門看到阿發就說,然後一直走到阿發的身邊,手放在他的額頭:『有沒有感覺到怎麼樣?』
  阿發和阿桂他們剛才一樣,頭一次聽外國人說本地話給嚇住了。
  『很好,沒發燒。』她從袋子裡取出體溫計,拿在手裡甩一甩,看一看,『嘴張開。含著就好了。』她把體溫計放在阿發的口裡。然後眼睛忙著看每一個人笑著說:『你們現在還怕不怕?嗯?』
  『怕也是這樣,不怕也是這樣。煩惱就是啦。』阿桂說。
  『你們信不信天主?』她看到阿桂啞口無言,接著說:『信主的必有福!』
  這時候,原先那一位洋人和員警一道進來了。他們抱著好幾個裝滿東西的袋子。修女和他們打個招呼,天主的事情他暫且作罷。
  他們把一樣一樣的東西放在桌子上:『這是三明治,這是牛奶,這是汽水,這,這是水果罐頭,還有這是蘋果。』員警一樣一樣唸著。『中午你們吃這些。』
  小孩子們都望著紙袋出神。修女把阿發的體溫計抽出來看,『很好,沒有發燒。』隨即她在床尾拿起記錄表填寫記錄。洋人和員警靠近阿發,對他笑笑,阿發也莫名的跟著笑笑。
  『這位是格雷上校,是他的車子撞到你的。』員警對阿發說。
  格雷上校連忙伸手去握住阿發的手,嘴裡巴拉巴拉地說個沒完。阿發從他的表情也可以猜到幾分對方的歉意。
  員警翻譯說:『他說非常非常的對不起,請你原諒。他說他願意負一切責任,並且希望和你的家庭做朋友。』
  阿發和阿桂不會聽國語,但是他卻猜到是格雷撞到他,所以他抱怨而帶著呻吟的聲音說:『呃!-是你呀!你應該多小心一點,我遠遠看到你的車就先閃讓開了,想不到你對準我衝來,噯唷!現在你撞上我,連我的整個家也撞得亂七八糟了。……』格雷上校很想知道阿發說了什麼,他望著員警,員警望著他搖搖頭。後來還是在後頭的修女,把阿發的意思說給格雷先生聽。
  從此修女就替格雷上校充當翻譯。
  『……除了保險公司會賠償你以外,這一次在道義上格雷上校自己,還有因為公事的關係,他的服務機關也願意負擔責任,不會讓你們因為江先生的殘廢,生活發生問題。並且格雷先生想徵求你們的同意,想把你們的啞巴女兒送到美國去讀書。』一下子大家目光都集中到啞巴身上,害啞巴嚇得發楞,要不是格雷先生把手放在啞巴的頭上撫摸她,啞巴可能想像得很可怕。阿桂和阿發互相看了一看。修女又說:『沒有關係,這等以後再商量好了。那麼這裡有兩萬塊錢,』她從格雷手上接過紙包,放在阿發的胸上,『你們先用它生活,以後還要給的。』
  兩萬!這可把阿發和阿桂弄昏頭了,錢已送到面前,不說幾句話是不行的,說呢,說休麼好?在不知所措的當兒,他們兩個只覺得做錯了什麼事對不起人家似的不安。
  一直站在旁邊的員警突然開口說:
  『這次你運氣好,被美國車撞到,要是給別的撞到了,現在你恐怕躺在路旁,用草蓆蓋著哪!』
  阿珠湊近爸爸的耳邊把員警的意思說給他聽。阿發一下子感動涕零的說:『謝謝!謝謝!對不起,對不起……』
  
蘋果的滋味
  
  他們一邊吃三明治,一邊喝汽水,還有說有笑,江阿發他們一家,一向就沒有像此刻這般地融洽過。
  『阿桂,回去可不要隨便告訴別人,說我們得到多少錢啊。』
  『我怎麼會!』阿桂向小孩說:『你們這些小孩聽到沒有!誰出去亂講,我就把誰的嘴巴用針縫起來。』
  『我不敢。』
  『我也不敢。』
  『爸爸,這些汽水罐我要。』阿吉說。
  『我也要。』阿松說。
  『這些汽水罐很漂亮,你們可不能給我弄丟了!』阿桂認真的警告著:『弄塊了,我可要剝你們的皮。』
  『我知道-』孩子們高興的叫起來。
  阿發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一種無憂無慮,心裡一絲牽掛都沒有的感覺,使它流露到他的臉上,竟然讓阿桂看起來,顯得有點陌生,做夢也沒想到,和他生了五個小孩的江阿發,也有這麼美的一面。她趁阿發沒注意她的時候,把自己的頭再往後移,然後癡癡的看著他。看!什麼時候像今天這樣清秀過?今天總算像個人樣了。
  阿發喝著牛奶,偷偷看了阿桂一眼,他心裡想,她怎麼不再開始嘮叨?並且希望阿桂又說:『你說來北部碰運氣,現在你碰個什麼鬼?』這一句話。我想等她那麼說的時候,我馬上就可以頂上一句:『現在這不叫做運氣?叫什麼?』
  呵呵,準可以頂得她啞口無言。阿發又看了阿桂一眼,正好和阿桂的目光相觸,兩人同時漾起會心的微笑來。
  他們一家和樂的氣氛,受到並不討厭的打擾,那就是格雷帶工頭和工人代表陳火土來探病。
  工頭和火土一進房裡,一句慰問的話也沒有,只是和平常一樣嘻嘻哈哈地,開口就說:『哇!阿發你這一輩子躺著拉就行了。我們兄弟還是老樣,還得做牛做馬啦。誰能比得上!呵呵呵。』
  『嘿嘿嘿,兄弟此後看你啦!』工頭說。
  阿發和阿桂一時給弄得莫名其妙。
  『喂!火土,你們到底說什麼?我給搞糊塗了。』
  『別裝蒜,你以為我們不知道?美國仔都告訴我們了。而且你家的啞巴女兒也要送到美國讀書,還有……』
  『誰說的?』阿桂問。
  『我們工地一百多個兄弟都知道了。』
  『應該嘛!不然我們怎麼會知道兄弟沒有受欺負,是不是?』
  『對,有啦。這位格雷先生做人很好。』阿發說。
  火土叫了一聲,然後狡滑的說:『喂,阿發,你是不是故意的?哈哈……哈……』
  『他媽的,火土仔,虧你說得出,真他媽的……』阿發拿他們沒辦法,啼笑皆非地笑著罵火土。但是大家都笑起來。
  『火土,你要的話就讓你好了。』阿桂玩笑的說。
  『我?我那有你們的福氣。你看嘛,我下巴尖尖的那裡像?』大家又哈哈大笑起來。
  為了工作的關係,工頭和火土算是慰問就走了。
  『他媽的,碰到他們這一群,裝瘋裝癲的真拿他沒辦法。』阿發突然覺得腳痛。『呀!腳痛起來了。』
  『叫護士來。』
  『等一等,她剛剛才來過,不要太麻煩人家啦。』他看到小孩子望著蘋果就說:『要吃蘋果就拿吧,一個人一個。』小孩子很快的都拿到手。『也給你媽媽一個呀!』
  『我,我不,我不。』但是阿吉已經把蘋果塞在阿桂的手裡了。『你也吃一個。』
  『我現在腳痛不想吃!』
  『叫護士來?』
  『說過不用了,你沒聽到!』阿發有點煩躁的說。
  大家拿著蘋果放在手上把玩著,一方面也不知怎麼吃好。『吃啊!』阿發說。
  『怎麼吃?』阿珠害羞的問。
  『像電視上那樣嘛!』阿吉說完就咬一口做示範。
  當大家還在看阿吉咬的時候,阿發又說:『一個蘋果的錢抵四斤米,你們還不懂得吃!』
  經阿發這麼一說,小孩、阿桂都開始咬起蘋果來了。房子裡一點聲音都沒有,只聽到咬蘋果的清脆聲,帶著怯怕的一下一下此起彼落。咬到蘋果的人,一時也說不出什麼,總覺得沒有想像那麼甜美,酸酸澀澀,嚼起來泡泡的有點假的感覺。但是一想到爸爸的話,說一隻蘋果可以買四斤米,突然味道又變好了似的,大家咬第二口的時候,就變得起勁而又大口的嚼起來,噗喳噗喳的聲音馬上充塞了整個病房。原來不想吃的阿發,也禁不起誘惑說:『阿珠,也給我一個。』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aihuau.com/a/25101015/241660.html

更多阅读

怎么样才能生儿子 如何生儿子的秘诀 如何生双胞胎的秘诀

怎么样才能生儿子 如何生儿子的秘诀——简介 严格来说,生男生女是一件随机性很强的事情,受精卵最终发育成男胎或者女胎,是由性染色体来决定的。自然受孕过程中,最终是父亲的X染色体还是由Y染色体与母亲的卵子结合,这是没有办法人为控制的

写给儿子的一封安全家书 写给父母的一封家书

写给儿子的一封安全家书浙江华东光电仪器有限公司周明生亲爱的儿子:你好!经过我的努力和勤奋好学,今年的安全家书我可以在电脑上应用拼音输入法打字并通过163邮箱给你在网上发送这份家书了,我的心里十分温暖。因为我和你妈妈每天通过

唐太宗十四个儿子的悲惨结局 水浒传结局悲惨的原因

唐太宗十四个儿子的悲惨结局凉月轻风唐太宗李世民可谓是千古英帝,在战场上,他能挥师杀敌;夺得天下后,又是治世之能君。可惜,无情最是帝王家,他共有十四个儿子,其中三个被杀,三个自杀,三个早夭;一个被“幽闭”,两个被废为“庶人”,尔后又被流放

资料:全国各大城市苹果授权经销商汇总

哪里买iPad 2?全国各大城市苹果授权经销商汇总发布时间:2011-05-06 16:25:58 来源: 网友评论 0 条北京 | 上海 | 广东(广州) | 黑龙江 |内蒙古 | 广西 | 新疆 | 江西 | 贵州 | 安徽 | 陕西 | 重庆 | 辽宁 | 福建 | 湖南 | 湖北 | 浙江

秦始皇第18个儿子的那些坏事儿 秦始皇极乐净土r18

秦始皇第18个儿子的那些坏事儿李恒昌秦始皇的第十八个儿子是谁?秦二世胡亥是也。秦始皇咋那么多孩子?过去不实行计划生育,即便实行也落实不到皇帝头上。皇帝们想生多少生多少,根本没有任何限制。因此,秦始皇孩子多,也就不足为怪。不过,

声明:《黄春明——儿子的大玩偶/苹果的滋味 黄春明》为网友给力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