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战无名川》第三章 老电影激战无名川

激战无名川(郑直著1972年)

第三章 烈火红桥

果然,我抢修部队刚刚进入防区几个小时之后,敌人的“绞杀”战术又在全线开始了。它们采取夹击方式,自满浦线两头,依次轰炸重点大桥、要塞线路和枢纽车站,然后向“三角”咽喉区及其南沸流江、北无名川两座大桥,步步逼紧。敌人的全线破坏、死啃重点的把戏开场了。根据无名谷会议决定,我各防区部队早已作好全线抢修、重点保桥的准备。黄昏,各防区部队,立刻就进入快速抢修,自北向南逐点突击。

我军用列车紧跟在抢修部队后头,在上千里长的铁路上,冲破硝烟,一节钢轨一节钢轨地向南抢开。

入夜,顺江望去,朝北中部山岳地带的满浦线段,无名川大桥现场,天上地下对打,炮弹、炸弹开花,火光喷射。千里黑空,被中朝高射炮部队打出一道红线,绝似一条巨大的火龙翻滚。

田师长从现场一回来,就跟丁政委说:“好家伙!郭铁一出马,就叫敌人狠狠地给了他一顿排子弹。这一下子可够瞧的!五号墩子飞了,弹坑老大老大的,还烧毁了一部分木料。看来,美国将军范佛里特这个反面教员,是特意地要训练训练我们的郭铁呀!……”

丁政委笑笑道:“训练训练他也好。有些干部你不给他请个反面教员上上军事课,他哪里知道仗是怎样个打法。况且郭铁是头初生之犊,当了年把连长,让他喝几碗苦水子,进步就更快了。”

田师长道:“是呀!我们消灭了由美国武装起来的八百万蒋介石军队,对我们就是一次最好的训练嘛!十年土地革命战争,八年抗日战争,三年解放战争,打出了多少好干部。这次我们就是要叫美国将军当‘主考官’,让郭铁在无名川‘毕业’。”

“可是郭铁这张考卷难答呀!”丁政委关心地问道:“怎么样?得给他搞点把子材料,调几个兵吧?”

“要调的!你不给他调,他搁什么搭起二十五米高的枕木垛?”师长把烟戮灭说,“可他还跟我耍硬刚咧。我一提这个,你看他把脑袋晃个溜圆,说:‘我先不要!上来我们连个垛垛还没搭起来,就伸手?’你听听他这个逞强劲吧!……”

“好干部!”丁政委扶着额头边踱边说。“就凭他那股子强硬劲,你就不好培养哩。是个好同志!”

“他是一贯的咧。”田师长回顾说,“这人讨饭吃那时光,死也不登地主的门。硬,是他的特性。”

“也是党性!”丁政委补充着说。“那些一步迈不了四个指头,缺乏斗争性的,就不象个党员嘛!”

原来,九连一上桥,敌人的空军机队也就到了。迎头就给九连撂了上百颗炸弹。这次轰炸不同往常。敌空军各种不同类型轰炸机混合大编队,三临无名川,每间隔一小时左右轰炸一次。部队三次集结,三次被撤下桥来。似乎有意打九连的锐气,灭郭铁的威风。

郭铁是满肚子火气,因为明天夜里要抢通。他横下了心:“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抢不通,扛也得把火车扛过去!”

师指挥所调六连一个排增援,材料也调到现场了。郭铁心里头就更有底儿了。他对二排长王实贵说:“准备好!你们排包打基础。让战士们吃饱喝足,全把大衣穿上,把酒瓶子抱上。你们哪个班下水?”

“六班!”王实贵笑道,“你不让他们下水,那些老虎们还不吃了我?”

“行!‘老虎班’刀山敢上,火海敢下,别说是个冰窟窿!”

太阳一压山儿,部队就进入了战斗。

全桥最高最大的五号墩子被一组炸弹掘了根儿,探入地层老深老深,黑古隆冬活象一眼大井。炸翻起的几立方细沙,淤在坑底,这就给施工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困难。

十冬腊月,严寒刺骨。妙香山区的风雪,怒吼着扑向无名川,在峡谷口打滚,在江面上打滚,在战士们的脚前脚后打滚。现场上升起的一堆堆篝火,在冰天雪地里已失去热力,灯火苗儿似的摇摇晃晃,犹如一丛丛枯干的枫叶,被狂风一片片地卷走、撕碎。作业区的冰面上,燃起一束束的火把,迎风呼啸,顽强地和这漆黑的夜,争夺着光明。

谁都知道,在冰水里作业该有多冷。淤在坑里的泥水,表层冻结着一堆堆细碎的冰针,象是撒上的一把把碎玻璃碴儿,碰到身上就会割裂皮肤。二排长王实贵把四个班分派到清基础、下木笼、填基石、夯地面四道工序上去。“老虎班”担任第一道工序。班长吴兴良在他的班里挑出八个顶棒的战士,组成两个组。他带领第一组,李文带领第二组,轮番在水下作业三十分钟。其余的在坑上接运泥沙。

六班战士们个个象班长那样,把袖口绑了,把裤腿缠了,把腰扎了,把头包了,戴上手套,拿起小铁锹,准备下水。

指导员林杨说声:“拿酒来!”李成孝就把酒瓶子准备在手。指导员顺腰间解下祖国人民赴朝慰问团赠送的搪瓷杯子,把酒倒在里面,端在手中正待说什么,突然出现一位朝鲜老人。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青铜酒壶来,双手捧到林杨面前,说:“你们先喝我这酒,我是把它搂在心口窝里头贴热的。”

冷丁出现在这茫茫黑夜的漫天风雪里的老人家,使干部、战士们全楞住了。火光下,但见他浑身挂素,头戴一顶皮帽,银须白发,红光满面,手捧铜壶,笑盈盈地站在战士中间。这多么象是从天而降的神话里的老英雄呵!

“阿爸吉!”战士们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句。他们酒没沾唇,心早就热了。这位朝鲜老人的突如其来,打动了战士们的心,激发了战士们的深厚感情,唤起了战士们的无穷力量。他们谁个不知,美帝国主义强加在这个民族头上的战争,几乎毁坏了他们的一切:土地、粮食,等等。吉顺老人难得一杯浊酒下肚,谁还忍心喝他老人家的这壶酒?林杨一再婉言辞谢,而吉顺大爷却一味地拍胸叩心,表示他这壶酒是代表革命的朝鲜老人的心意的,非要中国亲人们喝了不行。

林杨领会到老人的心思了。当着中国战士们即将为中朝两国冲锋的时候,他们没有理由不接受这位朝鲜老人的勉励。林杨双手接过吉顺大爷的酒壶,把这壶朝鲜酒倒进自己的酒瓶里,用手晃荡晃荡,让它们混为一体,再倒出第一杯,高高举起,战前宣誓似的,高声说道:“同志们!这里面盛的是中朝两国的酒。但它又不是酒,它是亲人们的嘱托。这酒里有千言万语,有无限深情,有强大的热力。我们要喝下这一杯杯不寻常的酒!我相信这酒会使我们浑身是胆,无所畏惧,在任何艰难险阻中都可以压倒一切敌人!让我们和祖国人民、朝鲜人民一起战斗吧!同志们!我们喝下去!”林杨扫视着周围的战士们,眼睛盯住第一批下水的勇士们,端着酒走上前去,一个个地为他们送到嘴边。勇士们无限深情地望一眼漆印在杯上的五个红字——“最可爱的人”,便一饮而尽。吴兴良连饮两杯。他们还没来得及品品这混合酒的滋味,就早已精神抖擞,虽赴汤蹈火,也无所畏惧,何况眼前是个冰窟窿。

第一批下水的战士,站在坑沿上,浑身热力,满腔旺火,等待着班长发话。一切停当了。火把一照,勇士们一个个怒视着寒森森的冰坑。吴兴良的脸膛,黑红发亮,两眼闪闪发光,咄咄逼人。但见他把手一挥,说声:“下!”话没落音,他就第一个跳了下去。接着噗噗噗地又跳下三个战士。冰凉的泥水往上一溅,坑口上的人们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就听吴兴良瓮声瓮气地在坑里头喊:“筐!”上面就叭叭叭叭地扔下去四个拴着拉绳的柳条筐。火光下就见四个勇士在齐腰深的泥水里,挥动着铁锹干上了,发出敲碎玻璃般的清脆的响声。接着一筐筐出水的泥沙吊上来了。泥浆漏在战士的头上、脸上、肩上,蹭在他们的身上,酱糊糊地往下淌,冻成冰疙瘩。

时间,揪着人的心不放。守候在坑口上的战友们,焦急地暴起一身身冷疙瘩,打心眼里往外冒冷风。

林杨眼见这动人的情景,顺手拿过文化教员手中的喊话筒,一步登上枕木堆,把话筒对在嘴上,放声号召道:“同志们!六班第一批下水作业的英雄们,已经跳下去了,第二批正在准备行动。这些英雄们,在十冬腊月敢于向冰河开战,向严寒斗争,就因为他们都有一颗忠于无产阶级的火热的心。为了打倒那些吃尽我们血肉的毒蛇猛兽,为了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他们是无所畏惧的,一往无前的。他们是我们学习的榜祥!同志们!今夜的风雪再大,冰河再冷,条件再差,困难再多,我们也要完成任务!我们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连长郭铁紧接着振臂问道:“同志们!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指战员们有力地回应着:“打不烂,炸不断!”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打不烂,炸不断!”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打不烂,炸不断!”

一排、二排、三排、四排,桥上、桥下、桥左、桥右,口号声连成一片;一连三次,一次比一次有力,一次比一次响亮。

指导员林杨、连长郭铁的声音和全九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震荡在无名川上空。这巨大的声浪立即化成了一股暖流,它灌注了无名川,使寒风炽热,冰雪融化,使英雄们浑身热力,斗志昂扬。

鼓动过后,林杨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在冰凉透骨的泥水里作业的战士们,一个劲地嚷着:“酒!酒!”似乎只有这一个字才能表达一个指导员对这些英雄战士们的心情。

郭铁他是一眼也没有往坑里头看,只顾上盯着秒针一个格一个格地移动。

“时间到了!第一组上来!”郭铁提前五分钟就发出命令。

“下!”第一组刚刚被拉上来,李文一声喊,便领着第二组几名战士又噗噗噗地跳了下去。

林杨觉得是他指导员带头冲锋的时候了。他从李成孝手中夺过酒来,咕咕灌了几大口,紧跟着第二批下水的战士们,噗地跳了下去;这一跳,使战士们心头火热,浑身长劲。

“吴兴良呢?”郭铁发现第一组少了一个人,就嚷上了。

就听坑里有人答腔说:“俺再顶一班儿!”郭铁吵嚷一阵,人也没上来。浑浊的泥浆,越清理越少了。李文这一班,也快到出水的时间了。郭铁一见吴兴良时间过久了,便在上面三番五次地催叫。吴兴良装着没听见,郭铁恼了,面对坑下喊道:“铁牛,你快给我上来!你要是冻着,我就狠狠地整你。”

火光映着吴兴良的脸,那脸往上一扬,泥水交流,铁青铁青。他笑嘻嘻地对连长说:“连长!你递给俺一口酒,俺热乎热乎再顶一会儿。”

郭铁抓过一个空碗,左手作出递过去的样子。吴兴良伸手一接,一下子被连长的右手抓住腕子,猛力往上一拉,说:“你给我上来吧!别蘑菇了。”

吴兴良不好再违拗连长了,这才顺从地说:“连长,你撒手,俺上来就是。”

吴兴良一上来第一句话就问:“连长,怎么指导员这个胃病篓子也蹦下去了?”郭铁惊问道:“是吗?他咋也不告诉我一声?”吴兴良回望一眼六班战士们,责备道:“你们看着他要下时,咋不报告连长?……”

冷风吹来,吴兴良这团火种也有点顶不住了,立刻浑身发抖,上牙打下牙,哒哒直响。多冷!可他不能在战士们面前表示出冷来,于是喀喀巴巴地嚷叫着:“咦?这穿风衣还不如穿水衣暖和咧。”

郭铁关心地说:“别瞎咧咧了,快去烤火!”

吴兴良大嘴一咧,朝着连长傻笑两声,便甩开大步,摇荡着两支胳膊,朝火堆走去。就听他那身冻硬了的棉军装,喀嚓喀嚓地乱响,稀里哗啦地往地上直掉冰碴儿。李成孝一看,词儿上来了,就听他嚷道:“头戴钢盔,身穿梭子连环甲,手使黑虎铜锤,六班长黑铁牛来也!……”说罢,提起个柳条筐奔坑口接泥去了。人们越是取笑,吴兴良越是比比划划地迈起方步来。急得连长在后面喝道:“跑步!”他才紧着赶到火堆旁。刚要蹲下烤火,二排长王实贵一把抓住他的腕子,二话没说,拉起他就跑,搞得吴兴良莫名其妙。他眼见排长身上也满是冰凌和泥沙,于是便不忍地说:“老班长,你别管俺,你快去烤火。”

王实贵一个劲地拉着吴兴良跑,越跑越快,并且偏把他往卵石地上拉。在卵石上跑步,跌跌绊绊的好不得劲儿,把个吴兴良跑得喘着气嚷:“老班长!你这不是成心让俺活受洋罪吗?唉哟!你这叫哪国的刑法?……”

二排长还是没吭声。就这样拉着吴兴良在卵石地上跑了足有十分钟,累得老吴一身透汗,这才稍微放慢脚步,气喘吁吁地问吴兴良:“怎么样?见汗没有?没见汗再跟我跑。”

吴兴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班长啊!你饶了俺行不行?再跑下去,俺这一身骨肉,都快化成泥浆喽。”

二排长也是满身的汗。他嘱咐道:“你不跑哪行?大冷的天钻冰窟窿,往水里一泡,冰得脊梁拧劲,大腿抽筋,这可不是玩的。”他指指正在集体跑步的战士们说:“不是他们也在跑?谁不跑也不行!不跑,我牵着他的鼻子头跑。去吧,烤火去吧!”

吴兴良嘻嘻笑着说:“这一跑呵,可真顶事呀!一身热汗一腔火,再也不觉得冷了。”

王实贵说:“不冷也得烤火。跑热了你的身子,可跑不干你这身冰衣裳。快去烤烤干。”

吉顺大爷最关心的好象就是这堆篝火。他一面一把把地往烈火上加于柴;一面在叨叨咕咕,似乎在对着风雪天气生气。

火堆周围挤着出水的战士,他们又唱又跳又闹。烤一阵胸又烤一阵背,烤得浑身冒热气。但是风雪一吹打,还是冰凉透骨。四宝拿来班长的大衣,脱下自个的大衣,一古脑都给班长裹包上了。吴兴良嚷嚷着:“四宝呵!你干脆把俺扔到火堆里烧吧。”说着,把四宝的大衣披回四宝身上。四宝又扔给班长,跑了。

烤了一阵,吴兴良又要下去。指导员在泥水里泡着,战士们在泥水里泡着,他不能在上边烤火,班长应该和战士们在一起干。二排长不同意,连长也制止他。谁知就在二排长和连长双双跳下泥坑的时候,吴兴良跟着又蹦了下去。

夜越深,寒气越重。“老虎班”的战士们,就这样一身汗一身泥,一身冰的上来;又一口冷风,一口热酒,一身鸡皮疙瘩地再跳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清基础,下木笼,填基石,夯地面的工程好容易结束了。战士们在现场上吃了夜餐,烤干了衣服,刚刚里外热乎些了,又紧接着抢搭枕木垛。除了加固、组构排架的两个排外,其余三个排集中兵力,突击二十五公尺高的大垛子。新的战斗又火热地展开了。

“同志们!抢这座垛子就是攻敌人的一座大碉堡,我们要攻下它!”指导员一声喊,整个现场火把摆开,红了半拉天。桥上桥下,桥左桥右,人欢马叫,直奋战到天明。

天明了,大家伪装好工地,撤出现场。队伍撤离了现场,但滚热的空气好象仍然在笼罩着半截大垛子,久久不散。

第二个黄昏,西半天紫红紫红的。照老话说是“早烧阴,晚烧晴”。今夜明晨,准是个响晴的天。这种天气对抢修部队来说,是没有战略价值的,这仿佛是把他们摆在了弹雨倾盆的火力网下面。战士们的头顶上直冒冷风。

今夜不比昨夜。由于敌机空袭频繁,指挥所通知,任何现场都必须严格防空,不准照明。林杨在桥上大喊:“同志们!为了安全,为了保证通车时间,我们要严格执行防空规定,要创造奇迹,摸着干!同志们,能不能完成任务?”满现场的战士一个声音:“能!”

黑模糊影里,郭铁朝着指导员笑,并兴奋地自语着:“好家伙!还整得挺带劲呢!你完不成任务还得行!”

夜,伸手不见掌。现场上没有一点点火星,一点点光亮,只有垛子上头有两个排长用手电筒给战士们指着亮儿摆枕木。下面扛枕木的战士彼此呼应着,摸索前进。这种情况给施工造成了极端严重的困难。而且由于伙食上长期缺少油、菜,营养不良,在各班排里头有不少战士,患有严重的夜盲症。日头一落,走起路来就扑蚂蚱;越到深夜战士们的行动就越艰难,他们两眼闭黑,手在漆黑的空间里摸索着,心里没边、脚下没底地走着。也不知有多少战士一失脚就掉在弹坑里了,有几个人已经被枕木砸伤。

“光打斤斗不点灯的《三岔口》,很难唱呵!”

黑暗中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郭铁心里翻腾起来了,他真想下令点起火把,痛痛快快地干一场。可是他不能这样做,他必须想办法从黑暗中冲出一条光明的路来,把时间抢到手。他望着垛子,望着漆黑的现场,苦苦思索。他觉着在这种情况下抢修,非得把部队重新组织一下不行。他找战士们商量之后决定以班为单位,分成几条路线行动。为了避开弹坑,用石灰在地皮儿上洒几条白线,通往五号垛子;每路都由眼力好的同志领头,沿着白线顺序前进。班长、排长都同意连长的办法。这样扛枕木的战士秩序好些了,行动也快些了。但是不可克服的夜盲症苦恼着他们。他们听得见声音,看不太清楚五尺多高的大活人,领头的稍一放开步子,后面的就抓不到影了。郭铁又要求战士们之间保持一定的近距离,紧盯梢儿行动。这样一来,工效马上提高了。

六班领头的是班长吴兴良。他的眼力是全班最好的一个。他把六班拉开一路纵队,自己在前头甩开大步,战士们跟在他后头小跑步。他把十几名战士带飞了。眼力差的李文说话了:“我说班长你慢点行不行?你眼力好点就不管别人,这叫啥群众观点?”吴兴良得意地说:“慢点?这又不是逛马路,这是闹革命呀!你嫌快,你来领头呀!”其实吴兴良的夜盲症,只不过是轻一些罢了。他的脚步又何尝是十拿九稳的呢?战士们谁都不敢不跟紧班长,因为你要是跟不上他,弄不好就兴许掉到弹坑里,歪了脚脖子。

没有照明的现场,敌机也是不断地空袭骚扰。不到三个小时,部队三次待避。黑暗、敌机两大敌人,阻击着九连前进。垛子干瞪眼起不来。人们心里头油煎火燎的,郭铁硬往下压火气,硬是不允许自己急躁,他不能给部队再点火。

一架敌机刚到头顶上,刷拉摆开五六颗照明弹。无名川现场登时雪亮雪亮。

战士们高兴极了。刘喜拍着手嚷嚷:“照明弹,照明弹,光亮不炸真好看。早知你来点天灯,咱们何必洒白线!……”

郭铁命令部队:“桥上桥下,就地卧倒!”

敌机象是听到了刘喜在嘲讽它,贼脸一沉,嗥叫着扎了下来,迎头就给二排一梭子,接着就是咚咚咚几响机关炮,崩了刘喜满脸满脖颈子的土。他抖搂抖搂衣领说:“‘黑寡妇’还挺邪乎哩。摔几个破爆竹,还能吓唬住谁?”四宝说:“不是你瞎嚷嚷哪会呢?它准是听见咧。”刘喜把嘴一撇说:“没那事儿!这不比前方摸敌人的阵地,喘口气都得细着点。”心想:你比我晚参军一个月哩。四宝不服气地问道:“你去摸过?”刘喜没理他,他是听班长讲给他的。

这架敌机似乎是发现了目标,在照明弹下头嗡嗡地绕着,而且骄横已极,差不多是贴着桥面绕,擦着地皮飞,就是没扔炸弹。战士们趴在地上骂:“这准是只公鸡,光打鸣不下蛋。”吴兴良自己说:“管它有蛋没蛋,俺揍它几梭子再说。”他正往机枪工事里跑,一把被排长按住了。排长问:“你要干什么?”吴兴良说:“俺给它几串糖葫芦吃!”排长严肃地说:“没有命令,你不能乱来!”吴兴良这才趴下了。这个老战士一见敌人就恨从心起,又碰上这么个骄横的对头,就更气炸了肺管。郭连长也是忍气吞声地瞧着这架敌机在不可一世地横飞,他多么想揍下它,但他担心一旦打不中,暴露了目标,紧接着就可能有大型机队轰炸这个点;特别是今夜,指挥所已命令不许照明施工,不允许有任何轻举妄动,破坏全线通车时间。这种情况,吴兴良是知道的,所以一经二排长批评,他就服了,不再乱动了。他可也不再瞧那飞来飞去的敌机了,把头枕在枕木上,深深地呼口大气。

敌机还是赖着不走。郭铁心想:“可不能让它把大桥施工情况侦察清楚,必须打瞎它的眼睛。”他喊来刘喜,要来了那支小马枪,坐起身来,哗啦推上子弹,后托顶在锁子骨上,右眼一斜眯,瞄准照明弹,叭、叭、叭,一响一个,比用嘴吹灯还轻巧,接二连三地都打灭了,无名川又是一片漆黑。

指导员在那边鼓动上了:“同志们!照明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连长一枪一个!打得好不好?”战士们一声喊:“好!”指导员带头哗哗地鼓掌,整得连长不乐不行。他嘻嘻哈哈地说,“还好呢,那么显眼的目标,打中它有什么出奇!”部队愤怒急躁的情绪就这样一下子给喊的马上变了,连吴兴良都为连长叫好。

照明弹破灭了,敌机飞走了。部队马上分头集合起来,重新进入战斗。

枕木垛一层层地往高开着。上面作业的同志们急得直嚷嚷。有人往下喊:“二排!你们脚板底上抹点油,别象个骆驼队好不好?”二排同志们火辣辣的。有人去找排长反映:“排长,你告诉他们,别隔着门缝把咱们排给看扁喽,什么骆驼队?让他们来当当?”排长王实贵解释说:“也难怪呀,抢零点谁不急?咱们照着白线走道,乱扑蚂蚱,人没老眼神就花了,有啥办法?让他们嚷嚷几句吧,别计较这个。咱们跟他们是脚板底下争口气,肩膀头上比高低,都是为的革命。干吧!同志。”刘喜说:“准是一排三班那两张快嘴,没错儿!”王实贵说:“咱们别自由主义,这玩艺影响团结。”吴兴良一声没吭,抱起两根枕木,颠到肩上去,还让刘喜、四宝两人再给他搭上一根。四宝、刘喜坚决不干,怕累坏了班长。吴兴良扛着两根枕木不走,两个战士无法,只好又给他搁上一根。三根枕木一上肩,就是二百几十斤重。吴兴良丹田一叫劲,挺起腰杆,迈开大步,稳稳实实地向垛子快步走去。刘喜和四宝两个人合着扛起三根,也跟在班长后头撵。

时间逼人,转眼就是二十二点了。枕木垛一搭起来,组排架的三排,马上把排架拉上去,立了起来。跟着一、二、四排开始起梁了。敌人的小型机队,一批又一批的,接连不断地飞临无名川。郭铁的汗是一身才干,一身又湿。

工序进入了十分艰巨的阶段。在通常情况下,夜间移梁没有照明是不行的,但是,今黑夜必须突破这一难关。郭铁跟移梁的同志们商议。大家说:“摸!咱们的手上有眼睛,敌人治不倒咱们。”就得摸!不摸怎么办?于是他们把几名技术熟练的老战士调到一块儿,集中对付调正钢梁。老战士的心里头有准数,指头上有尺寸,多宽的缝隙,放得平不平,垫得实不实,全凭这双双劳动惯了的手说话。就这样用手摸索着调正梁位,品评高低,断定标准。大钢梁随着几十根大撬棍的撬动,在高昂的号子声中,在战士们的手和心的指点下,一寸寸地移正了。

铺压梁木的工序开始了,铺轨的工序跟上来了。紧接着就是上夹板,拧螺丝,打道钉。难题又接二连三地来了:铺轨要轨脊一条线,上夹板要三眼对正,打道钉要锤锤落帽儿,可是两眼闭黑怎么办?郭铁还是那一个字的话:“摸!”但是上夹板、拧螺丝摸行,打道钉怎么摸?二排长王实贵没有马上命令战士行动,他思索了好一阵,一手摸到口袋里头的粉笔头上了,便蹲下来在钢轨上划几划,去找连长了。他慢声慢语地说:“连长,我思谋,雀迷眼是认白不认黑。从钢轨、夹板、螺丝到道钉,咱们干的是一色黑的活儿。黑夜干黑活儿,就制了雀迷眼。这么长的一段桥面,这么多的钉眼,螺丝眼,夹板眼,啥年月才能摸到头儿?……”

“老班长呵!你说话加点马力嘛!就一句话,你说咋办?”郭铁心急脸笑的,嫌老班长说话慢。

“我们木工干活是凭墨斗线儿办事。今晚黑咱们给它划白线儿,标白点儿。咱们是见眼就划上白记号,见白就拧,见白就打,见……”

王实贵一向是三言两语的人,今黑夜他反而罗嗦起来。他觉得这是个大事儿,不交代个红籽儿白瓤,四脚落地,搞不好就得误了火车,不是闹笑话。没等王实贵的话说利索,郭铁全明白了。两手抓住他的肩膀,咧开大嘴笑着说:“算了!算了!你是诸葛亮我是张飞还不行?你这个老木匠呵,心巧嘴笨得慌。好!就这么办!”说完就喊来文化教员,要他通知文书,跑步拿两大盒粉笔来,越快越好。

问题一解决,无名川的黑夜好象不存在了。战士们在桥面上摆枕木,铺钢轨,上夹板,拧螺丝,打道钉,流水作业,分段突击开了。

冬天的午夜,滴水成冰。战士们伏在桥面上,眼睛盯着白标记,紧张地劳动着。手就是工具,手就是眼睛,手就是一切!滚热的手往冰凉的钢轨上一沾,就起一块皮,掌心沾破,指头流血,沾一下,连心地痛,可是他们硬要把钢轨摸热,把时间摸到手。

郭铁站在桥中心,驳壳枪的练子随风摆动着。他把帽子往后一推,满脸的汗,满脸的笑。随着卷起袖头子,两手抓在皮带上,两眼横扫现场,象是他正站在一个制高点上,指挥着一次阻击战斗,敌人几次的被他打下去了,他的这一仗打赢了,赢定了!

郭铁一下桥,迎头就碰上了丁政委。他领着作战科长和一位老工程师,从“三角”咽喉区回来,要看一看无名川的工程。一见面丁政委就兴冲冲地说:“好呵!郭铁,你们抢得不慢呀!”

郭铁嘻嘻两声,投敢表示态度。

“部队情绪高?”

“高!干得可楞咧!”郭铁立刻就回答了,并且望望正在作业的战士们。

“我不用看部队,就看看你也就够了。哼!你就是你们连的寒暑表。你现在是零上四十度,对不对?”丁政委笑笑说。

郭铁又是嘻嘻两声。他们来到垛子底下,仰脸往上一望,好高的一座桥墩,黑森森地直插夜空,望不见顶。就连郭铁也惊得岔了一口气。领着部队干了多半夜了,他还没顾得上着眼望一望这辉煌的战果。

“林杨呢?”丁政委问道。

“他在上头给铺轨的划粉笔道哩。”郭铁指着桥面说。并且把情况报告了首长。老工程师一听这话,感慨地说:“这真是奇迹呀!了不得,真是了不得!”丁政委说:“是了不得呀!没有战士们克服不了的困难呵!”又转脸提醒郭铁说:“从现在看,我可以说你们完成了任务,但是敌人眼红嘴馋着哩。今晚车一通过,明晨就要伪装好,不能麻痹呀,同志!这么艰巨的工程,好不容易哩。”丁政委又到桥上和战士们见了面,向他们道了辛苦,这才走了。

战斗进入了最后阶段。老班长在前头领着战士们紧张地劳动。吴兴良的大锤,紧跟腚地在桥上飞。锤声叮叮当当,似乎还可隐约听到,一滴滴冻成冰粒的汗珠打在钢轨上,当当地响。吴兴良打完最后一颗道钉,擦干一脸热汗,向北挑战似地喊道:“新兴洞你就开车吧!”

九连刚刚撤出现场进入工事,电话就自北向南传了过来:“今夜一百五十列重车,零点后追尾通过无名川!”满浦线这条运输大动脉又通了,军用列车载着战争的血液抢过来了。

抢时间急死人,等时间也急死个人呵!到零点只有半个小时了,火车连点动静也没有。只听得山风呼啸着,弹拨着电线杆子上的铜线嗡嗡地响。敌机自北向南又折向西海,一批一批飞过去,大概是返航了。

郭铁跟林杨说:“太慢太慢!扭扭搭搭的。有些军事代表时间观念就是不强!你要让那些耍火车头的司机们说了算,早闯过去了!”

说话工夫,就听北山弯方向呼啸一声。郭铁一拍林杨的肩头说:“你听!上来啦!”接着就跑出掩蔽所,顺着坑道喊:“同志们!大火车头冲过来啦!”

这一声把无名川喊炸了。战士们跃出工事,欢呼起来。郭铁假装把脸一撂,叫道:“回去,回去,麻痹思想!”战士们跟连长做鬼脸,没人听他的。

列车一列接一列,好不威风!隆隆的车轮声,象是几百门大炮,一齐开火了,从无名川射向开城。

郭铁穿着白背心,光着膀子,满腮帮子涂满皂泡沫,对看小圆镜子,刮起脸来。

忽听外面一声汽车喇叭叫,接着刘喜跳了进来。他压低嗓子在连长背后报告说:“连长,你快点鼓捣吧!师长来咧。”郭铁一怔,也顾不上细问什么,便使劲地刮起来。刮脸刀刃有些钝了,扯拉得肉皮子火烧火燎的,越着急越是刮不干净。一面刮一面咧着嘴嘀咕:”熊胡子,比二茬韭菜还难割!”

郭铁尽自嘀咕,林杨已陪着师长站在他身后了。郭铁觉得在首长面前这么不讲礼貌,是不应该的。于是就赶忙采取措施:抹掉脸上的泡沫。谁知一抹样子就更可笑了。师长指点着他的脸,边笑边说:“瞧你这三花脸!”

郭铁正要穿衣服,师长笑说:“忙什么?你快把韭菜割净嘛!我到伙房去看看。两根半茸胡子,费了牛劲!”郭铁这才又扯起刀子,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光了,追到到伙房去。

伙房里热气蒸腾,盆明碗亮,干干净净。炊事班长李成孝和炊事员们,正在细切细拌哩。李成孝一见连长、指导员陪着师长进来了,这才放下菜刀,两手往围裙上蹭蹭,笑迎着师长,并代表炊事班立正敬礼。郭铁很不满意炊事班长这一手。心想:“在伙房,你扎着个围裙,兵不兵,民不民,敬个礼很不象样子。”李成孝的眼睛是草刺不过的,他领会了连长的心思。嘴没说,心里话:“战士见到首长,谁不敬礼,哪不立正?上下级嘛!”

师长走到菜板子跟前,细瞧瞧上面的菜,问道:“这是什么名堂?”李成孝答道:“‘苦里红’,这菜营养挺大的。”连长瞪了他一眼,解释道:“啥‘苦里红’?这都是埋在雪地上的西瓜秧子、豆角蔓子、白菜叶子,都叫他给划搂来当菜吃了,干苦不甜。还费尽心思的,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堂,说是有教育意义。……”

“唔!‘苦里红’!好名堂,好名堂!是有教育意义呀!”师长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又认真地问道:“你是咋个调味法?”

李成孝讲开了:“做这种菜没大讲究。洗净架锅煮,半生不熟时捞出来,三寸长一截,甩上几捏辣椒面儿,洒上几粒老盐巴,一拌,当咸菜吃,你说脆它不怎么脆,你说糠它也不怎么糠,苦不苦,甜不甜,辣又不辣,咸又不咸,又省油又省钱,筋筋豆豆的好吃着哩。”他有根有梢地说:“听老一辈人说,有一年河南大旱,蝗虫满地,人们就吃过这玩艺……”说得师长哈哈大笑,李成孝才停止唠叨。

师长抓上一小撮”苦里红”填进嘴里嚼了嚼,品评道:“唔!好吃!有点象我们在草地上吃的水草根子。”又鼓励他说:“好办法!老同志!巧女难做无米饭,你比巧女还巧呵!鸭绿江北岸肉菜堆成山,鸡鸭鱼垛成垛,前方打得紧,子弹都运不赢哩,副食品供应得让让路。我们吃‘苦里红’,前方部队有的连这也吃不上哩。”师长转问两个干部道:“你们连一点油水底子也没啦?”郭铁道:“还有半头冻猪肉和几十筒罐头……”李成孝抢过去说:“那可不能动。那是祖国慰问团冒着炮火送到朝鲜的。说是代表毛主席、党中央的意思,那怎么能随随便便的就消费?我留着它过新年哩,让大伙儿吃在肚里,想在心上,要的就是那个劲头。……”

师长一听这话,快乐地笑起来,夸奖道:“还是你这个老炊事员呀!凡事不忘政治哩。说得好!做得对!”接着又问两个干部:“生活这么苦,战士们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林杨回答说。“我们经常讲,要同志们克服困难。……”

“是要多讲讲哩。问题一明,我们的战士什么苦都能吃。”师长说着走出伙房,并且嘱咐道:“要设法把部队的伙食搞好点。回头我告诉后勤,要他们拨点子咸鱼给你们。望头不大,顶多搞上百十几条。各部队都一样哩!没油少盐,又吃不上蔬菜,夜盲症很严重。你们连怎么样?”

“我们了解了一下,也比较严重。”林杨回答说。

“要注意哩!”师长关切地说,“你们自己跑跑,到卫生营搞点子鱼肝油丸子来。”

“这次抢修,不准照明,我们摸着黑儿干的!”郭铁加重气氛地说。

“是呀!这就是个困难嘛!”师长深思地说,又指着前面的房子问道:“那是几班?”

“六班!”郭铁回答道。

“去看看他们!”师长直奔了去。

老远就听到六班战士们嘻嘻哈哈的欢笑声,让人觉得眼前什么艰难困苦都没有。

六班的小院落干干净净的,真是连一根草刺也不见。正北房是房东的家,老少都外出了。六班住的是东偏房。门外的鞋子摆得整整齐齐的。门开处,师长第一眼就被一顺四棱八角的铺盖吸引住了。个个摆得都是那么远近,个头都是那么大小,真象尺量过,秤称过,线拉过。靠后墙上一顺挂着步枪、冲锋枪和子弹袋。最例外的武器是:一把大虎头钳子,一把十八磅大钉锤,一根八棱大撬棍,乌黑铮亮,摆在后末梢。它们跟枪支弹药摆在一起,显得格外特殊,格外惹人注目。在一字排开的武器上头,横贯后墙面贴着六个大红字:“打不烂,炸不断!”就象是六只小老虎,威威势势地排着横队。师长心里挺喜欢这一切。抢修这么紧,无名川的黑夜变成了白天,部队生活又如此艰苦,可是战士们却如此乐观、豪迈,他们的环境又整理得如此井然有序。他从这个班看到了整个连队,看到了部队斗志。这使他欣慰,使他信心倍增。

战士们正在有的谈笑,有的擦拭武器,有的趴在炕上写什么,也有的看书报。一个战士坐在炕梢儿,正在穿针飞线地缝补衬衣。一眼看上去,那哪象个做针线活的样子?笨手笨脚的,指头粗,拿不住针;手劲大,扯断了线。看样子比他耍根钢丝绳还要费力气。让人一见就好笑。

师长在门外脱下皮靴,笑微微地走进六班。那个正在做针线活的战士,赶忙丢下手上的活,霍地站起来喊声:“立正!”全班战士都站起来。那个战士报告道:“九连二排六班长吴兴良报告:全班十七名战士全在!……”

师长微笑着数了数!问道:“呃?怎么多一名?十八?”并且挑出一名小战士问道:“这小鬼不是连部通讯员吗?叫什么来着?唔!刘喜!是不是?”

“是!”刘喜应了声,精神着哩。

师长问道:“你下班啦?”

“没!”刘喜可不那么精神了,咕哝道:“是见习来的。”

“见习?见习什么呀?”

“见习战士。”刘喜不得不回答首长。

田师长一听刘喜这话,便边笑边说:“见习战士?我咋没当过?我活了大半辈子,当了二十几年的兵,头一回听说有个见习战士哩。你这刘喜呀,可真是个欢欢喜喜的刘喜呀!”

郭铁好不满意刘喜这个放肆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刘喜低下头去,脸绯红,心里嘀咕连长:“答应下班又不让下班,还不是见习是啥子?”

郭铁笑向师长解释说:“他总是蘑菇着要下班,没批准他,就私自在六班落了户口。经常跟六班一块儿上现场劳动,有点工夫就往班里跑。身子在连部,脑袋在六班,干一半六班的活,吃一半连部的饭,自称见习战士。就这么个鬼名堂!”

“唔!是这个名堂!通讯员兼战士。通讯员也是战士嘛!”师长拍下刘喜的肩说。

“他巴不得这一兼呢!”指导员接过去说,“他说过:‘通讯员不算战士。凡是带员字的都不算战士。要说带员字的也算战士,那为啥子炊事员不叫炊事战士,理发员不叫理发战士,司号员不叫司号战士,司令员不叫司令战士呢?’就拿这套破理儿跟我们蘑菇。”

师长一听又笑起来。全班也跟着笑。师长说:“唔呀!这小鬼还挺不好对付哩,没两下子还兴许叫他难住哩。”又转向刘喜:“参军几年啦?”

刘喜没立即回答。他只顾拿眼睛瞟着连长、指导员,似乎请他们代答。连长、指导员偏没吱声。刘喜无奈,才吞吞吐吐地低着头小声说:“快到一年!”

郭铁道:“谁要是问他参军几年,他就象是做了八辈子丢脸的事,可不好开口哩。他恨自个不如别人。他跟二排长嘀咕:‘听说红军长征,在我们四川路过过。嗐!我要是跟上他们一块上延安,这会我早就是老战士了。’这不是瞎作梦?那时节他刘喜还没个影呢,就想当红军!……”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师长笑得胀红着脸,又问道:“今年多大呀?”

刘喜紫红着脸,顾虑重重的,望望连长,低声答道:“十八!”

“什么十八?”连长笑瞪一眼刘喜,又揭底了,“刚到我们连他报十九。查查军人登记表才搞清楚,到今年年底才十七岁零仨月。就这么五吹六哨的。好象比人家大几岁,比人家早参军几年才够意思。”

老底都叫连长给揭了,刘喜好不乐意。心想:我就那么点小缺点,都让连长、指导员给亮出来了。本来嘛,今年眼见我往十八数嘛!那有啥子呀?

师长踉刘喜说笑了一阵之后,回手抓起班长吴兴良没做完的针线活儿瞧了瞧。但见那件衬衣窟窿连窟窿,补丁落补丁,大针小线,横七竖八,没个格局。师长禁不住笑地指点着衬衣上的针线,对吴兴良说道:“衬衣是一件好衬衣,硬是让你这个拙媳妇搞个一塌糊涂哇!缝密点嘛!凭你这身板子,它能架得住你几扯扒?”说着,师长就穿针引线,替他缝补起来了。

师长这一动手,不仅吴兴良满脸绯红,全班的脸都红了。战士们眼望着师长那支负过伤的左胳臂,艰难地拿着衬衣,一针一线地缝着。他们脸上欢笑心里难受。这位老红军在多少个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为自己为同志们缝补过多少件破军装!而今又为他们缝补起来,叫人不忍心呵!吴兴良急着跟师长要衬衣,一再地说:“首长!俺自个缝吧,俺学会了。”

说也真是老手,眨眼之间,碗口大小一块补丁,贴贴服服、平平展展地缝好了。师长指点着说:“就这样!你指头动就行了,不要把耍枕木耍钢轨的劲儿,都使出来嘛!”师长忽然发觉这件衬衣上的针线活,手法不一,工拙各自不同,好象不是一个人缝的。他从中挑出一块补丁问道:“这块补丁缝得象样,也是你缝的?”

“不是!这是俺们排长给缝的。”吴兴良红着脸说,“俺这衬衣谁都伸过手。有连长、指导员缝的,排长缝的,我们班里同志缝的,朝鲜大娘、嫂子都伸过手,谁都比俺缝的强。俺连长的手艺也不咋样!”他挑剔着一处说:“首长你瞧,这一块补丁就是俺连长缝的。疙疙瘩瘩,活象贴块牛粪饼子。照首长缝的要差十万八千里。”

连长在旁绷住一脸笑,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凭你这破衬衣,绣花闺女她也没治!窟窿、口子多得象筛子眼儿,扯扒得象一张破鱼网,都快没魂咧。身上象是长着刺,睡觉翻身牛打滚,有多少衬衣架得住你折腾!……”

吴兴良不好意思地说:“得了吧,连长!你这是扩大事实!”

“可不是嘛!我们连长就是有一尺说一丈。当着首长的面,安心要我们下不来楼!”刘喜抓住这个机会,赶紧接过去说,算是出了刚才的气。

郭铁在旁只顾得嘿嘿地乐。师长问问这个战士的家乡住处,又问问那个战士的出身成份。问到四宝身上了,刘喜代答道:“他叫四宝,小名‘狗剩’。他妈领他讨饭吃那时节,差不点叫地主老财的狗给吃了,所以……”

师长问道:“你怎么知道人家的根底?”

刘喜脸一红说:“我们俩是同乡。”

六班的欢笑声,一阵又一阵。战士们跟师长啥话都敢说,一点也不拘束。师长从这一番亲密无间的谈笑声中,看到了部队坚强的团结,乐观的情绪,任什么艰苦斗争也挫不败的斗志。

师长又亲自检查了每一床铺盖,摸一摸被子、褥子的厚薄,问问战士们晚上睡觉冷不冷,是不是天天洗脚,有没有病号,吃饭香不香。战士们说:“这比首长长征那时节好得多哩!”

战士们提到长征,师长立刻陷入了深沉的回忆和激动的感触之中。等战士们安静下来之后,便给他们讲长征的故事。用他亲身的经历,生动地讲述了我军光荣的革命传统。

田师长第一句话就说:“长征,这是因为错误路线毁坏了我们党的大部分力量,使红军被迫转移,不得不走上这条路的呀!是毛主席的正确路线领着我们走向胜利的呀!这一点你们可别忘记哟!”一讲起长征来,师长人是那么严肃,话是那么精神。战士们一下子就跟着师长的故事,走上了长征的道路。

从瑞金到遵义,经过乌江天险,强渡大渡河,爬上雪山,走过草地,拿下腊子口,到达陕北延安。一路上,经风雨霜雪,冒枪林弹雨,跋涉那怒涛翻滚、慑人魂魄的江河,寒光闪闪、望不见顶峰的雪山,和那沼泽纵横、泥泞没膝、无边无垠的草地。忽而飞沙走石,忽而烈日喷火,忽而又风雪迷人,一天之内历尽炎凉寒暑。他们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睡不上觉。这是多艰险多饥渴的路呵,在这条路上,毛主席在前头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红军在后头一步一个脚印地跟,终于到达了陕北。

战士们一听说红军好不容易地到达陕北了,无法控制自己喜悦兴奋的心情,禁不住要欢呼:“毛主席万岁!”师长继续提高嗓音说:“同志们!红军到达陕北,只不过是走完了革命途程中的一段路呵,革命的道路还远得很哩哟!”这响钟似的一声,把战士们引入了深沉的思索。他们想到了当前的斗争生活,想到了今后还可能出现的更激烈的斗争。但是他们暗下决心不管以后的道路多么漫长,多么艰险,他们都将象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那样,紧跟毛主席,一步一个脚印地干到底,胜利到底!

一向不爱说话的王实贵,禁不住感触地说:“不易呀!翻身解放的果实得来不易呀!跟着毛主席走没错呀!”

田师长入神地望望这名老战士,再望望别的战士那一张张严肃的面孔,想到他们那一颗颗激动的心,觉得此时此刻正是对他们进行教育的极好时机。于是就接着王实贵的话说下去。

“二排长这话说得对!说得好!这个来得不易的胜利果实,从根本上说是斗出来的哩!是毛主席跟什么陈独秀、张国焘那些******野心家们斗出来的。他们执行的是一条机会主义路线。他们有的只要国民党,不要农民;有的另立中央,分裂红军。到头来都当了叛徒卖国贼。这些错误的路线使中国革命遭受的损失可真大呀!不是在遵义会议上确立毛主席对全党的统一领导,能有长征的胜利吗?能有红军吗?我这个师长还能跟你们一起抗美援朝,在一起讲长征?没得那回事哟!”田师长感慨很深地笑笑,继续说:“远的不说,就说解放战争吧。你们有些同志都参加过几大战役嘛!什么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淮海战役,这个战役,那个大捷,个个都是毛主席制定好作战方针,亲自指挥取得伟大胜利的。再说朝鲜战争,如果不是毛主席决定派出志愿军打过江来,和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那怎么能够保家卫国呢?不照毛主席的方针和路线办事,中国革命就不能取得这样伟大的胜利。一句话:毛主席的领导和毛主席的路线,是中国共产党发展壮大和中国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根本保证。同志们,毛主席的路线是我们的生命呵!只要我们跟着毛主席走,任什么敌人也打不败我们,任什么困难也吓不倒我们。这就是我当了二十几年兵的最深体会呀!……”师长讲得战士们心血沸腾起来。他们听得那么入神,想得那么远。谈到毛主席,战士们感到那个亲呵!讲到陈独秀、张国焘等人,他们又是那么恨呵!就听吴兴良一拳打在铺上,愤愤地说:“往后谁敢再反对毛主席,我就跟他拼了!”战士们一个声地接上说:“跟他拼!”

师长眼见战士们那种热爱领袖的感情,更加深深体会到:什么是力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就是力量!什么是胜利的保证?毛主席的路线就是胜利的保证!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会使部队产生坚不可摧的力量。

师长刚出六班,就听到刘喜在班里嚷嚷开了:“别管见习不见习,反正我是战士!这是首长说的。总有一天我会见到毛主席的。”师长微微一笑:“你们听!见习战士喳呼上了。”郭铁说:“首长这一课上得可真好啊!把我讲得心里头好亮!”田师长提醒着两个干部,说:“你们就是要经常给战士们讲说党的历史,讲说党的路线,讲说毛主席的英明、伟大!就是要靠这个教育部队,把部队调理得好好的。你们要好好巩固部队,艰苦的斗争还在后头哩。”

接着,师长又问:“连队有病号没有?”林杨答道了:“还没有发现病号,只有几名工伤同志。卫生员牺牲后,救护上有点困难。”

师长象是想起了什么,说:“嗯!回头我给你们派个刚毕业的学生来,到你们连锻炼锻炼,尝尝你们的‘苦里红’是个啥滋味。”

说罢,师长又到别的班排去了。

午晌一过,指挥所饭来的卫生人员就到了连部。

指导员林杨正在跟那位同志谈话。郭铁一听到风声,就满嘴话满脸笑地闯了进来。人还没进门就嚷上了:“好呵!我们欢迎!”一见面就楞住了:“女同志?能抗得住炸?”

女同志笑眯眯地赶紧站起来。

林杨介绍道:“你们认识认识吧。”指指女同志,“这位是卢卿同志!”又指指连长,“这位是郭连长!”

郭铁把大手伸过去和卢卿同志握了握,说:“欢迎你来我们连!我姓郭。”

卢卿那只手,感到被钳子夹了一下似的痛。指导员已经介绍过他是郭连长,又听到连长自我介绍说他姓郭,逗得她差点没笑出声来。

郭铁抓过一只搪瓷缸子,一步迈到水桶跟前,咕咚舀出一缸子冷水,正要喝,就听卢卿笑嚷着:“连长!不能喝冷水,里面有细菌。”说着,上去一把抢过那缸子,哗啦把水倒回水桶里去;好象她是胜利了,一个劲地格格笑。

郭铁被卢卿这一夺夺楞了。接着也玩笑起来:“喂呀!这细菌到底有多细呀?难怪谁也看不见哩!”这才打量卢卿一眼。

从风度上看,卢卿是个干脆利落的同志,好象还带点野劲。怪不得刚才一进门就管事,管到连长头上来了。郭铁在想:“看这势头,兴许能行!”

卢卿刚从护士学校毕业不久,是一位老工人的女儿,青年团员。抗美援朝一开始,她就报名参加了志愿军,毅然地离开了繁华的上海和温暖的家,跟上部队过江,来到了战火纷飞的朝鲜。战争把一个天性倔强的姑娘,锻炼得越发强硬了。为了要求下连队工作,不知写了多少次报告,态度一次比一次坚决。卫生营首长不批准,她悄悄地去找师长了。唯一的理由是学生出身的青年,应该锻炼,应该改造!师长一看这个性格倔强的姑娘,要求到艰苦的环境中去锻炼,就挺喜欢地跟她说,“卢卿!你别急嘛!有机会放你下去就是。话可说在头里,连队生活可是苦的呀!受点子委屈可别抹泪水子哟!”卢卿乐坏了,好象真的批准了她下连队。回去以后,工作更勤快了,有说有笑的。九连缺卫生人员,师长跟卫生营领导说:“把那个上海黄毛丫头,放下去试试!”听到点风声,她早就把背包捆了起来。领导上跟她一谈,她乐得蹦回屋去背起背包就要走,忙得连个介绍信也顾不上带了。同志们取笑她说:“你就这么一去,人家怎敢收下你这个大姑娘?”卢卿说:“阿拉鼻头下头有只嘴巴!阿拉讲,‘阿拉姓卢名卿,中国上海人’。”

卢卿怀着一顺火热的心,来到了九连。她常听到首长们说无名川是一个不平常的地方,一年到头空气都是热的。可是当她一走进连队驻地,觉得这儿一切都很好。除了看到战士们穿着烧成洞洞的棉军装外,别的都给了她一种正常的毫不感到紧张艰苦的印象。她开始怀疑这儿的生活和斗争,是不是那么艰苦呢?

“让卢卿同志住在哪儿?”指导员征求连长的意见。

“是呀!”郭铁抓了抓头皮故作为难的样子说,“后山沟里有间房,背静倒是背静,就是……不行呵!”

卢卿抢着说:“行!哪儿都行!冷热我都不怕。”说着就去抓背包。

“不行!不行!”郭铁说,“冷点热点倒是小事,后山沟里狼多,半夜三更狼去敲门……”

“狼?卢卿心里噗咚一跳。狼,是个什么样的野兽,她从来没见过。小时候听爸妈讲过关于狼外婆的故事,想象中那是一种非常丑恶、非常残忍无情的动物,而且都是长住深山老林里。不是连长提起,她根本就没想到过狼。她有点犹豫了,可是她不能在连长、指导员眼前示弱,不能表示出恐惧来。卢卿大眼睛滴溜一转,一甩头发,提起背包,说:“狼有什么可怕的?连长,我到那儿去住!”

连长没吭声。他一见这个年青女战士很有胆量,很有一股强硬劲,心里很佩服。

指导员大笑着对卢卿说:“你别听他瞎编嘛!在这战火纷飞的山区,狼虫虎豹早巳不见踪影了,哪来的狼半夜敲门?”

“行!行!卢卿同志胆量挺大哩!”郭铁也哈哈大笑着说,“是呀!狼有什么可怕的?”

卢卿红着脸,把背包往地上一扔,也胜利似的格格格地笑起来。

“狼敲门的事,算是我瞎编的。可是无名川飞机多,这可是事实。”郭铁故意夸大其词,比比划划地说上了:“飞机一来,专门串山沟。飞的那个低呀!擦着房盖儿,贴着地皮儿,要是一不小心,它就刷拉一声把帽子抓走。你没见有些战士戴着开花帽?那就是跟飞机抢帽子撕掠的。这我可不是说假话……”

敌机不比狼,这可吓不住卢卿。她明白连长是在开玩笑。她尖笑着说:“我不信,我才不信哩。连长有点看不起女同志!”

郭铁笑笑说:“嗐!怎么看不起?不过一般地说……”

卢卿没吭声,摆了摆头发,算是抗议。心想:“什么一般二般?我就不信你们男同志是一般,我们女同志就是二般。……”

他们说笑了一阵,指导员向卢卿提出了两点任务。要求她除了负责卫生救护工作以外,还要教唱教唱歌子,帮助文教工作。卢卿都一一答应下来。不知连长什么时候出去了,回来进门就说:“住吉顺大娘家。走!我送你去住下。”说着就帮卢卿提起了背包。

卢卿上去就往下抢背包,可是连长早已拿走了。指导员帮她拿起救护箱,也跟了出来。卢卿在后面紧着嚷:“连长,我自己拿吧!”

说话间,来到了六班院内。房东一家早已迎出门来。正赶上康实嫂也在家,吉顺大爷也没出去。阿妈妮张开两手从屋里扑了出来,抓住卢卿就往屋里拖,亲热得不得了。一时火盆、热水都端上来了。阿妈妮回身从活计篓子里,抓出一大把红枣,塞进卢卿手里。婆媳俩紧挨肩地坐在卢卿左右,心里有多少话不知从何说起。婆婆说:“孩子,你吃枣。”媳妇说:“妹妹,你烤火。”阿妈妮还搬着卢卿的脸,左看右看,嘴里直劲啧啧。笑一阵,说一阵,好不热闹。只有吉顺大爷抱着小东淑,独坐在墙特角自个儿乐。小东淑眨着眼睛呆望着新来的客人。

连队里来了一名女同志,消息不翼而飞。当卢卿刚进吉顺大娘院子的时候,六班战士们都感到新奇地在议论着。卢卿回头一望,其中一个黑大个战士最显眼,看来象是班长。这使她感到必须熟悉战士们,和他们打成一片,以便顺利地开展工作。

晚饭时候,卢卿早已安顿好了自己,又回到连部。见刘喜正在提起家伙要去打饭,卢卿抢过一件来,说:“咱俩去!”便欢欢笑笑地跟刘喜一阵风跑出连部,直奔伙房。炊事班长正在忙忙呼呼地掌勺,刘喜把打饭的家伙往锅台上一撂,说:“多加一个人的饭菜!”李成孝吼地一声:“少说废话!”刘喜说:“真的!你看,人都来了。”李成孝回过脸一瞧,楞住了:“可不是嘛!哪来这么个黄毛丫头?我咋没听说?”因问刘喜:“是客人?咋没告诉我炒个菜?”刘喜说:“人家是卢医生,到咱们连工作的。谁稀罕吃你那手破菜!”卢卿笑笑。李成孝照例加了一个人的饭菜。

把饭打回连部,卢卿给每人盛一碗稀饭,跟连长、指导员一块吃起来。指导员咬一口馒头,问卢卿:“你这上海人吃不习惯白面吧?”卢卿说:“早习惯了!”说是白面馒头,实际上是麦面、玉米面加黑豆面的“三合面”,味道虽甜,颜色青灰。指导员指着一方报纸上的咸菜,对卢卿说:“这菜叫‘苦里红’,你尝尝看,味道挺美的。”郭连长噗哧一声乐了,说:“咱们连吃的是‘苦里红’,干的是‘夜里红’。”

卢卿原也看着这种菜新鲜:青、红、紫、绿、黄五色俱全。她夹起一筷头,放进嘴里去一嚼。天呐!这叫什么菜?怎么酸、甜、苦、辣、咸,还有点腥?她第一次尝到这种混合味道,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不得不皱一皱眉头,但又立即舒展开,并恨不得快着把嚼在嘴里的菜咽下去,生怕连长、指导员看出她的表情来。那菜象是有意跟她为难,在嘴里团团转,越嚼越苦,越苦越难咽。她又咬一大口馒头,企图把它带下,可是馒头偏不帮她的忙,咕噜一声先钻进食道中去了。卢卿眼望着连长。指导员毫不在乎地大口大口吃着,如同吃肉那样香,也好象是吃个样子给她看看。卢卿象是受到了启发:“只要不寻思这苦味,大概就不苦了吧!”她端起饭碗喝口稀粥,象病人服药那样,把苦菜滓咽了下去。跟着又填一口苦菜,不知为什么,这一口并不那么难咽了。

指导员边吃边问道:“头一回吃‘苦里红’吧?”卢卿说:“不!小时候跟爸妈吃过苦菜。可没这个菜苦。”郭铁吃罢饭,把碗筷一撂,站起身接过去说:“别看菜不咋样,可这名字值钱!‘苦里红’,又苦又红。贵就贵在这‘苦’字儿上头,万两黄金买不到哩!”指导员也接过去说:“难也就难在这苦字儿上了。苦、辣、酸、甜几味,就苦难明!苦是穷人的根子,不经常嚼嚼这个味道,连老根子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卢卿完全了解到连长、指导员这话的意思了。她认真地嚼着苦菜认真地听着,认真地思索着。她觉得自己太脆弱了,太娇贵了。为什么她就不能象连长、指导员那样,苦在嘴里甜在心里呢?难道他们不懂什么是苦吗?她明白了:不是菜苦,是自己忍不了苦。卢卿的心情是乱的,她胡乱地吃完了这顿晚饭。

指导员、连长有事都出去了。

几口“苦里红”菜,吃得卢卿长了十岁。这菜使她想起三年前的情景。那时上海还在国民党手里,她跟爸爸妈妈住在上海一条里弄里,和所有工人家庭一样,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她在垃圾堆里拾过破烂,在铁路工区拣过煤渣。全家忍着饿,送她上小学。解放后才翻了身,学了护士。她是喝稀粥、吃苦菜长大的。三年前吃着苦菜不觉苦,三年后怎就苦得这么难忍呢?她凝思着,久久没离开连部。

清脆的号声起了,把她从沉思中唤醒过来。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赶紧跑到吉顺大娘家,略加准备一下救护器械和医药,提起救护箱,跑回连部;可是已经晚了,部队行动是快的,早就没影了。她正在不知所措,文书迎上来对她说:“卢同志!连长、指导员让你休息休息。今晚是加加固,没大抢修。”

“那不行!我什么也没干。我不歇。”卢卿又急又慌地问:“同志!你告诉我,上现场从哪儿走?”

文书再三说,她也不肯留下,只好指给她路向,并且说:“一出沟口就望见了。”

卢卿一直朝那个方向走下去了。

月亮跳上东山,红着脸看着她笑。十八年来,她第一次单人走这种路。她怀着恐惧的心情,走上了松林小道。冰雪冻道,又滑又不平坦。晚风不大,吹滚着干枯了的落叶,哗啦哗啦地响,仿佛是有什么野兽向她走来。“别是狼吧?!”她不敢乱想,可又偏这么想,心里咚咚地跳。松林小道很长,好半天走不到头。她又想:“别是走错路了吧?”一块脱离岩层的碎石,从陡坡上滚落下来。这在卢卿听来象是山崩了,吓得她惊叫一声,松林里空荡荡地回响着。过会儿一切又平静下来了。平静好象比什么都可怕,她便放开脚步跑起来。一口气跑出松林,这才回头望一眼黑乎乎的松林,心里猛跳几下。她掏出手绢擦擦鬓角下、鼻尖上的虚汗,展望一下四野:现场在哪里?

偏左方向隐约传来了号子声,卢卿微微地笑了。她扶了扶帽子,撩了撩头发,迈开步子,踏着松软的但是坎坷不平的河滩,迎着高昂的号子声,朝着那个火热的地方,走向第一次战斗。

卢卿一望见现场区,就激动得心里头怦怦地跳。她第一声听到的是火车头震天的吼叫,第一眼望到的是大桥底下通红的火把群。这是多么壮丽的图景,多么吸引人的所在!她恨不得一步迈进现场,投身到战斗的火海里去。她一时顾不得脚底下深浅,小跑起来,几次被卵石绊倒,几次扑进弹坑里去,没有叫一声苦。跑到大桥底下了,她的心越发激动了,火热的斗争马上吸引了她。浪涛滚动般的号子声、欢笑声、锤斧叮当声,人来人往,使得她眼睛看不过来,耳朵听不过来,心里想不过来。过惯了病房肃静生活的卢卿,立刻感到眼界宽阔,两耳聪灵。这里有多好啊!她就是要到这里来。她感到骄傲!她的同伴们都还在肃静得掉一根针在地上都会听见响动的病房里,小心地工作着,而她已经飞向辽阔的海洋,投身在惊心动魄的暴风雨中了!可是哪里需要她?第一步她该怎样行动?这新的一课该怎样开篇?卢卿木然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过了不知多久,忽然想到应该去找连长、指导员,请示他们分配工作。“对!”她决定了。可是大桥上下,人山人海,到哪里去找呢?问问战士吗?包围着大桥的战士们,正在加固桥墩和基础,满排架、满枕木垛、满桥面都是紧张的人群,陌生的面孔,她应该问谁?连长、指导员明明都在现场,而她却找不到他们。战士们不会笑她吗?她觉得不好开口。火光中,忽然她的眼睛和一对熟悉的眼睛相遇了。“他?”卢卿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正是那个象是班长的黑大个战士。人家在忙着,她怎好开口。她立在这儿干什么?全现场没有一个人是站着看热闹的。她急忙转过脸去,回避了那个战士的目光。正待走开,另一个战士嚷上了:“喂!你们瞧!九连夜战无名川,女将也出马了。”卢卿脸上一阵发烧。这是多么顽皮的战士!这不是叫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难堪!可是,她不能再走开了。她应该上前问问连长、指导员的下落。于是两手往嘴上一套,正要开口,就听从三个山头上传来呼、呼、呼三声枪响。大桥上下的火把登时熄灭了,人们立刻都迷在了黑暗里。大桥象是压在了卢卿的身上,她动也不敢动。

“待避!”桥上一声令下,接着是急剧的号声震耳地响起来。部队呼呼地往坑道工事里撤。战士们的行动真快,眨眼之间,狂风过境似的,声影皆无。一时卢卿没有想到这是一种什么行动,正在准备离开大桥区,可是晚了,连个人影也摸不到了。她应该往哪里去?一个战士向她跑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粗声粗气地说:“快跟俺走!”卢卿一下子就听出又是那个黑大个战士的声音,只好随他去了。

后边一箭远的地方,有人喊了一声:“六班长!你们还蘑菇啥?跑步!”吴兴良心想:“俺跑步,她怎么办?新来乍到的。”卢卿回头望着,站了站脚。吴兴良催促道:“快走!别管他。他总是最后一个撤出现场!”说话间,那人大步流星地跟上了他们。卢卿仔细一瞧,正是连长。

郭铁惊问道:“卢卿?谁领你来的?”

“我自己!”卢卿低声说,脸上有点发烧,眼里也有点潮湿。她觉得自己给九连添了累赘。

吴兴良说:“连长!把这位女同志交给你吧!”说罢,翻身跑回六班工事中去了。

郭铁指指眼前一处不远的半地下室,对卢卿说:“那是掩蔽所,你进去待避一下,快!”

卢卿望望连长,顺从地向掩蔽所走去。

一队敌机咬着一列火车的尾巴追上来了,哗哗哗扬几梭子子弹,咚咚咚打几响机关炮。一颗汽油弹,噗咚一声撂在墩子底下的材料堆上,接着一组炸弹在大桥左右爆炸了,火星子一溅,材料堆立刻红光一闪,烈焰升腾,大火柱天。英勇的列车,呼啸一声,风驰电掣般的,从滚滚的烟火里闯了出来,飞过桥去。

“马上停止发车!无名川被炸!”郭铁闯进掩蔽所对着电话喊。他立即把情况通知了新兴洞车站,翻身又跑了出来。

卢卿在掩蔽所里也呆不住了。敌机的怪叫,炸弹的轰鸣,耀眼的火光,连长的神情,对卢卿都是惊心动魄的,好象无名川就要山崩地裂。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作为护士,不能呆在地下室里。她抓起救护箱,甩着短发跑出了掩蔽所,跑向战士堆中去,跑得比连长还快。

郭铁望望卢卿的背影心想:“行!”

一色油松枕木的材料堆,在烈火中噼啪作响。这一大堆枕木,足有几百根,是部队运进工地的预备料,准备随炸随修。对于抢修部队来说,材料就是重型武器。轰炸反轰炸斗争如此紧张激烈,敌人炸断了料源,焚毁了山林,部队只能就地取材。一钻几十里大山,砍伐运输,又要加工成材,多么艰巨!战士们爱护材料,就象爱护眼珠一般。烧坏一根枕木,比烧他们的心还痛。眼目前的大火,是在战士们的心上烧呵!

水火无情。眨眼工夫,火,象一条条紫红色的毒蛇,从材料堆上又贪婪地扑向大桥,吐着鲜红的信子,贪婪地舔着木基础,忽而又卷上了枕木垛,直奔木排架烧上去了。这可真能活活地急死人!战士们再也忍耐不住了,恨不能扑进烈火中去,象腰斩怪蟒那样,把通向桥身的火路打断,把材料抢出来。

敌机象是有意要烧桥,狂叫着在烈火上飞,在战士头顶上飞,不投弹也不扫射,死死搜寻地面上的目标。没有命令,战士们是敢怒而不敢动的。眼睁睁大桥危急了。

敌机一飞走,郭铁一声“抢!”待避在工事里的连队,登时如万箭齐发,刷刷刷射向火堆。狡猾的敌机,又串着山沟飞了回来。当郭铁发出“卧倒”的口令时,敌人的子弹已经劈头盖脑地扫了下来。接着一串照明弹,当空摆开,映照着满地绿军装。发现了目标的敌机,疯狂地顺着战士们的背扫射、投弹、打机关炮。

战士们愤愤地骂着。

“你瞧!这些飞贼们有多欺侮人?”

“要是有高射炮,准揍它个龟孙子的腚朝天,嘴啃地!”

吴兴良实在忍不住了。这火,挠得他的心在乱蹦。就见他几乎是站了起来,向前猛蹿几步。另几个战士也跟着班长往前窜。“不准动!”郭连长严厉地喝住他们。他们的两条腿不得不被迫地平放在地面上。吴兴良还是照样半蹲着,两手拄在冰凉的雪地上,做出百米赛跑起步的姿式,等待着命令,被火光映红了的那对大眼晴愤怒地在滚动,看上去象是一只发了怒的狮子,全身抖动着,猎视着目标。就听他瓮声瓮气地一声喊:“连长,火都上了桥啦!”

在这种情况下,一声草动,都可能成为冲锋的号角。吴兴良这霹雳般的一声呐喊,登时把部队喊得在地上往前一阵滚动。战士们恨不得随着这一声呐喊,扑向大火。

郭铁不能责备这个战士,但是他也不能下令前进。他爬行到六班长跟前,既亲切又严厉地低声说:“听命令!”说罢,又爬回原地。

火越烧越旺,越高。木排架被烈火包围了。吴兴良的牙咬得格嘣格嘣的响;脸上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滚。他那几乎能捏碎铁块的五个指头一抓,把一块冻土疙瘩攥得粉碎。二排长王实贵耽心他会暴露目标,误了大事,便扯一下他的袄袖子,温和地说:“老吴呀!你倒是趴下呀!”吴兴良一甩袖子,话没说出口。心想:“趴下?要不是有命令,俺豁出去一百多斤,也不在这儿烙肚皮!”

吴兴良心如火燎般的急。要说急,老班长何尝不急呢?但是,木匠出身的王实贵,对任何事物,总是表现出瞄墨斗线那样的耐性;就是敌人抛过来一颗手榴弹,在他脚底下冒烟儿了,他也得看准了才伸手反抛回去。他脑子里头有个党。在任何风险中,只要党命令他前进,他就会象是射出去的一发炮弹,坚定地冲向目标,无情地把它毁灭;如果党需要他就地卧倒,哪怕是烈火焚身,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动不动。

这会儿,二排长稍微放严肃点说:“老吴呀!你这样就不大对路,咱们的腿可不是炸弹炸弯的呀!”

吴兴良可不能让老班长再说话了,他顺从地伏下身去。可是就在这时,一梭子子弹,擦着他的膀梢儿打在他的眼前。他又半立起来。

这仅仅是五分钟的时间,战士们象是过了五年,吴兴良象是过了五十年。

郭铁面对敌机这种骄横劲儿,早就气炸了肺。他对指导员说声:“老林!你掌握一下队伍,我去揍他几梭子!”林杨也觉得敌机太欺侮人了,又飞得那么低,表示赞同地嘱咐着:“注意隐蔽!”郭铁喊声:“六班长!走!”就沿着坑道跑向射击工事里去。随后,吴兴良也滚了进来,好象还有谁也跟着爬进来了。

射击组的三挺机枪,正在对空移动着。没有命令,射击手是不敢勾火的。郭铁、吴兴良从两名射手的手里,每人抓过一挺来。就听郭铁吼的一声:“打!”吴兴良手中的机枪应声说话了,嘎嘎嘎地一串串火流子,追逐着敌机点射。

这一打,可惹恼了敌机。它们根本就没有把这小小的地面火力放在眼里,嚎叫着扎了下来。咯咯咯对着射击组就是几响连发机关炮,接着就是哗哗哗几排子弹,暴雨似地洒了下来。吴兴良冲着敌机喊道:“好,你敢对着俺来,你就别想活了!”郭铁和吴兴良把身子紧贴在沟墙上,火流子跟着视线死盯住敌机,子弹喷泉似地往天上飞扬起火花。敌人太傲慢了,也太放肆了。飞的那个低!公然在火力网里飞来飞去,显示威风。活该那个领头的家伙活到头了。吴兴良死扣住扳机,哒哒哒射中了它的肚子。它马上起火了,山崩似地在天空爆炸了。另外两架,正要逃命,郭铁哪里容得,紧跟腚地打了上去,但没打中。吴兴良打得兴起,哪里肯放,敌机虽已钻上天空,他还在端着机枪嘎嘎嘎地点射。一旁,有人尖着嗓子笑嚷着:“我的妈呀!打得可叫好呀!”原来是卢卿。对她来说,这场激战是多么新鲜,多么使她激动呵!她第一次真正认识了战士。

现场上爆发了愤怒的嘲骂,接着是一阵解恨的欢笑。郭铁眼见吴兴良拿机枪打中了敌机,眼珠子一转,深情地呵了一声,象是有什么大喜事涌上心头,可是没工夫想它。他放下机枪,挥手喊道:“同志们,跟我来!”跟着就跃出工事。这时,战士们的肚子底下,都象是安装了弹簧,噔噔噔,一个个从地上蹦了起来。一霎时无名川伏兵四起,杀声震天。二百来名战士,跟在连长后头,象一队英勇的轻骑兵,纵马抡刀,向红光柱天的目标,冲杀过去,分头钻进三堆大火。

为了迅速地隔断材料堆和桥基础间的火路,二排长带着战士们,猛虎跳涧似地扑向基础下的枕木堆。火舌无情地舔着他们的脸,燎着他们的眉毛、头发。火红的枕木被他们一根根甩了下来,象是扬翻的一堆篝火,火棍横飞。桥下的十几名战士,一个个跟着二排长在火路上滚,把自己的身体当做灭火工具,抢救着大桥。其余的人抢救枕木,扛的扛,拉的拉。火,在战士的军装上烧,在帽子上烧。他们几乎个个变成了火人。夜黑头,这些火人象一颗颗流星,拖着火尾巴,噌噌噌地飞来飞去。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儿,在大桥区飘散着。

郭铁忽见一个满身着火的战士从他身边跑过。火苗子在这战士的肩上、袖上、裤脚上迎风乱跳。火光一闪,郭铁看清是刘喜。他便连声呼唤着:“火!火!火!”只见刘喜噗地跳下一个弹坑里去,在雪窝子里头打了两个滚儿,又蹦出来钻进火堆里去了。连长急得直嚷叫:“注意点!你们咋这样马虎?”

风在呼啸火在叫,战士们的血在沸腾心在跳!谁也没顾上听连长的呼喊。

吴兴良拖着一根着火的枕木,从火焰里闯出来,正和四宝撞上了。他一把把四宝头上着火的帽子抓下来,甩在地上,咕噜着说:“看你象支蜡烛!”四宝也一把从班长背上撕下一块着火的棉絮,扔在夜风里;二话没说,抱起那根枕木,掉头就跑。吴兴良跟在四宝后头撵:“袖子上有火!袖子上有火!”

战士们心中想的是桥,谁还顾得上火?

三堆大火登时被扑灭了,通往桥墩的火路也被打断了。谁料到溅上汽油的木基础,沾点火星子就着。一阵风过,又起火了。火,顺着枕术垛呼呼地往桥上爬。王实贵命令二排:“二排脱下棉袄,打!”自己早已抡起棉袄扑打上去了。战士们急着解钮扣。吴兴良用力一撕,哧的一声,钮扣全飞。几名战士跟着排长攀上枕木垛,又在火里扑打起来。王实贵抬头一望,忽见火烧上了木排架中间立拄,象条火龙正往上爬。他想:“这可了不得!”他知道,要是烧毁三、两根立柱,木桥墩就会坍倒,桥梁就会扎下来,后续列车就要堵在无名川,问题就更严重了。但是高大的油松立柱,满身是火,是无法扑灭的,唯一的办法是马上隔断这根火柱与整个排架的联系。

王实贵对桥下高声喊道:“锯!”锯应声传上来了。他攀上几层枕木垛子,把身子伏在升腾的火焰里,唰唰唰地把着火的立柱下头锯断。紧接着,顺另一根立往攀了上去,两手挂在横木上,一下下地悠动着身子,迅速地靠近了那根着火的立柱,再锯上头。火一上松木,如同着火的汽油,眨眼间火势炽烈,水泼不进。王实贵哪顾这些,左手勾住横木,人挂在火舌上头,右手抓过锯来,忍着火燎,用力地锯起来。火从这根立柱下面呼呼地往上侥,一霎时烈火飞腾,青烟滚滚。松油烟子,猛往他眼里、鼻孔里、喉咙里钻。熏得他睁不开眼;呛得他喘不出气,大口大口地咽。他的眉毛燎焦了,皮肤烫红了,悬在半空的两只脚,已经踏在火舌上了。火,渐渐地烧上他的裤脚,烧上他的棉袄,扑上他的脸。桥下的同志们,眼睁睁地看到成团的烟火把二排长吞没了。人们只能看到火舌乱卷,只能听到锯齿刷刷地干响。无情的烟雾蒙住了人们的眼睛,谁知道二排长是一种什么处境?!

战友们在桥下急得直跺脚,破着嗓子喊:“排长!快跳下来!快跳下来!”

王实贵什么也没听见,就是烈火呼呼的吼叫声,他也没听见。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用生命打断火路!保住大桥!”他不能让这火烧毁垛子,烧毁大桥,烧毁全线的运输计划。为了这,哪怕是烈火焚身,他也不能罢手。他闭起眼睛,闭起嘴,刷刷地锯着。他那只勾住横木的腕子,象是伸进熔炉里炼,燎得焦痛;棉军衣全着火了;他意识到生命危险了。但是他王实贵不能当一名逃兵!从丢下锛子,拿起枪杆当战士那天起,十年来,没一次灰溜溜地见过党见过上级,见过同志们。每一次战斗中他都想过,要是他一个人的生命能够换来一点点胜利,他宁愿牺牲。他珍惜着自己作为战士的过去,战士的荣誉,他随时都在准备着用生命保卫它。这光景,他的肉体在烈火中炼着,不!是他的党性在烈火中炼着。他不能叫钢梁从他的头顶上栽下来。王实贵象根螺丝钉,牢牢地拧在无名川大桥最关键的地方!

最后几锯了,又一口浓烟钻进了王实贵的喉咙。他觉得心里一翻腾,两眼金花乱爆,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大桥立刻翻了个身,腕子一软,人从上面摔了下来。

连长、指导员和战士们一路扑上去,卢卿也惊叫着跑了过来,一齐抱起这位满身火焰的老战士,赶紧把他的棉衣撕扯得精光。就着火光仔细一瞧,老班长的两肋、两腿、两支胳膊上,燎起几处白亮亮的泡泡。两道燎焦了的眉毛,不时地往一块挤动着。汗珠顺着他的脸、脖子、前胸和后背刷刷地流着,渍着火伤。郭铁急着把自己和几个战士的棉大衣,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老班长裹了起来。他呼唤了几声,老班长没答应,这才急转身抓起一把冰凉的雪花,撒在老班长的脸上。老班长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皮望望大家,人算是清醒过来了。指导员赶忙把棉裤脱给了二排长。事不宜迟,郭铁立即派人帮卢卿背起老班长,送到掩蔽所,要卢卿紧急处置。

一旁,早有一个战士,捋起袖子,从老班长身旁抬起手锯,闭住一口大气,象老班长那样,顺着火路,嗖嗖嗖又攀上了烈火飞腾的木排架。他就在老班长摔下来的地方,忍受着火烧火燎的巨痛,急匆匆地拉动着手锯。不一会,那战士向桥下大喊:“跑开!”接着蹬出右脚,就听“喀叭”一声,那根火红的立柱,拖着火舌,一头栽了下来。那战士待往下跳,忽见身后的立柱又起火了。他情急智生,急忙甩下手锯,两手轮换着挂住身子,脱下着火的棉袄,勾着横木的那只腕子用力一翻,滴溜身子转了过来,然后悠到那根立柱跟前,便把棉袄往火柱上一裹,再两臂一抱,刷——人从那根火柱上滑下来,那根立柱上的火,随着就被棉衣擦灭了。

这人滑落下来,稳稳实实地站在枕木垛上。人们这才看清楚,他就是吴兴良。

吴兴良把着火的棉袄,呼地甩下枕木垛来。这时木桥墩上下烟消火灭,只有吴兴良的这件棉军装,在地上燃烧。

大桥保住了。

吴兴良跳下枕木垛,第一句话就问:“排长呢?”

郭铁眼见吴兴良穿着件汗渍得象浸了水的破衬衣,光露着半个膀子,就赶紧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递给他,说:“给你,快穿上!”

吴兴良直楞傻眼地盯着连长的棉衣,再望望他身上那件黄衬衫,伸不出手去,说不出话来。

“傻瞧什么?你不认得我呀?”郭铁边说边往吴兴良手里塞棉衣。“俺不冷!”吴兴良拒绝了。

“别讲价钱!我叫你穿上你就得穿上!”郭铁一边抓过吴兴良的一支胳膊,硬是往袖筒里头套,一边关心地说:“我不准你光膀子!我不准你光膀子!”

吴兴良低声说:“那……连长你呢?”

郭铁笑道:“你别管我!我比你知道冷热。”

吴兴良还是吱吱扭扭地不肯穿。郭铁强制着把他的两支胳膊硬塞进袖子里去了,甩开手笑笑说:“你是三岁小孩子?还等人家系钮扣?”

为了保证继续通车,郭铁把几个排分开,分别检验桥梁,加固垛子,补立木柱。他们一直战斗到天快亮了,直到后续列车又飞过桥去了,才把队伍往回带。

黎明了,晨风飘散着辣滋滋的生烟。战士们的棉军衣都是七焦八烂的,散发着一股焦糊味儿。卢卿挨个给烧伤的战士们敷药膏,做包扎。有多少战士的手上,肩上,腮上,隆起一堆堆小白泡泡,直冒黄水儿;有多少战士燎光了眉毛,烧卷了头发,他们不叫一声苦,不皱一下眉。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互相发笑,互相打趣:

“喂!我说同志,你真爱打扮呀!没有胡子可刮,倒把眉毛剃啦。”

“嗐!你还说人家!拿镜子照照你那小脸吧!俊着哩。”

一个战士手指卢卿,嚷嚷着说:“喂呀!九连的女将,炸弹烫发咯!……”

卢卿摸了摸发梢,这才发觉它弯弯曲曲地卷成了团团。郭铁对她笑笑说:“怎么样?小卢同志!看见‘夜里红’了吧?”卢卿红着脸笑笑,再望望战士们,望望披裹着大衣的连长和指导员,而他俩是一个穿件衬衣,一个穿条线裤呵,她的眼睛有点儿潮湿了。

一大早,敌人又在无名川大桥点起大火。

郭铁叫醒了正在甜睡着的连队,紧急拉上桥,又一次投入到烈火中去。火是扑灭了,可是两个中型木垛子,全部烧毁了。还有一部分备用的枕木、圆木,也烧得七焦八糊的。

昨夜今晨的两次大火,把郭铁的心烧得直蹦。他早饭也没顾上吃,一口气就跑到指挥所,去找作战科黄科长。

黄科长不在办公室,他正在师长房子里汇报各区情况。郭铁只好死等。他跟参谋们说,今晚黑就是他郭铁的关卡。一个参谋逗他:“是呀!哪来的料?现在是全线告急,参谋长都没办法,我们作战科……”郭铁抢过去认真地说:“你作战科总比我郭铁有办法吧!?”他拍拍驳壳枪匣子说:“我没子弹,这玩艺还不是炮仗筒子?在前线,没子弹我可以拼刺刀,在无名川,没材料叫我扛桥梁?……”那个参谋见他急的那个劲儿,便笑笑说:“我说老郭,你是吃炸药长大的?实告诉你吧:参谋长说给你两车皮,晚上八点运到现场。”郭铁一听,满脸是笑地上去给了那参谋一掌,说:“你是个油参谋!往我这火上加油,故意整我郭铁一家伙!”可是郭铁还是老大地不放心,他必须跟黄科长当面把话说死。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他等得不耐烦了,一头闯进师长办公室。

师长正跟指挥局首长通电话。

“……是呀!无名川真的成了火海喽!”师长笑笑说。“嗯!……对!就是要撑木船过火海!要闯的!……对!通车小时总可以抢到手。第一批二十五列重车我不能误点!”师长严肃地说,忽然笑又飞上了脸,“呃?……哦!那好哇!他们的眼都盼红咯!……对!我们要主动和人民军联系。好!唔!要抓紧郭铁!……好!我们执行!……”

郭铁是句句听在耳里,刻在心上了。特别是“二十五列重车我不能误点”这句话,又在他心火上烧了一勺油。

“你来干什么?师长撂下电话转身问郭铁。

郭铁立正答道:“找黄科长,请示……”

“料的问题。”黄科长笑望着郭铁,抢过去说:“料,晚上才能到你无名川。你们先刮刮锅底子,把油水全刮出来,一点埋伏也别打!”

“黄科长!除了上山,我们连是再也没别的指望了。”郭铁摊开手说。

师长问黄科长:“九连的料没落实?”

黄科长答道:“新兴洞以北要是不炸,就算是落实了。”他擦根火柴点燃了烟卷,把火柴杆儿插进烟灰缸里,说:“烧得凶呵!全线点火,敌人这一手干得可真绝户!”

“敌人嘛!不狠叫什么敌人?”师长顺口说道。

黄科长笑了笑,有事急着出去了。郭铁本想走,但又不想走,他想在师长这里摸摸形势的底。师长把手一点,示意要郭铁坐下,又对门外喊道:“警卫员!给我们搞点子茶喝嘛!”

小杨一手提壶,一手拿杯进来;给每人泡了杯茶,又出去了。

师长故意问道:“除了材料,你们还有什么困难?”

郭铁说:“没有!”

师长接着说:“敌人往你头上倒汽油,这不是困难?”

郭铁笑笑,说:“这呀!这算不了个困难。帝国主义天生就是个败家子。让它倒吧!它请来美国‘汽油大王’也白搭。”

师长进一层问道:“那么,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要求?”郭铁犹豫地笑笑,但终于试探地说:“有些要求,眼下不提了吧!?上次会上,……”

“郭铁呀!你的小六九哇,我早就……哼!你跟我打掩护?师长轻轻呷口茶,揭穿着说:“你是跟我要高射炮来了!是不是?”

底子一揭开,郭铁反倒不大自然起来。有心思自来就瞒不过师长的眼睛。

听师长的口簧,好象没大希望,又好象有点门道。心里掂算着,该怎么回答呢?

“不!我……”郭铁终于摇摇头,没认账。

“不!‘不’字儿怎么写?现在正是需要高射炮支援你们、掩护你们的时候嘛!你还在我这儿一口一个‘不’字呢!”师长说,“要高射炮嘛,这不光是你的意思,是全九连,是整个满浦线。这是正当的要求嘛,你还不敢认账干啥嘛!”

郭铁嘿嘿儿乐,但心想:“说也白搭。”

“战士们怎么反映的?”

“让战士们一说,可就花花啦。说敌人硬是霸占了无名川的半个天。要我给他们反映反映:调不来高射炮,添几架高射机关枪,打打美帝‘老鸹’的威风,也可解解恨!”郭铁有意加重气氛,说得绘声绘色。

“这情绪不好哟!要说服同志们哩。”师长关切地说。“回去告诉同志们,朝鲜人民军高射炮部队一个小队,黄昏前进入阵地。咱们要把无名川半个天夺回来!”

这个消息可非同小可,乐得郭铁情不自禁地叫着:“这可太好啦!我就估摸着揍敌人屁股的家伙该来了嘛!”多年来,郭铁在师长面前,特别是和师长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表现出一股放肆劲。

师长知道,自反“绞杀”战以来,九连确实吃了不少苦头。无名川天上是美国飞机,地上是美国钢铁。从装备上说,他们只有三挺机枪算是胳膊最长的家伙。而他们不得不在敌机膀子底下战斗,在钢铁上架桥,炸了修,修了炸;施工中不敢彻夜照明,有时不敢随便划根火柴,甚至抽口烟还得捂着火头。战士们气炸了肺,恨入了骨。他们就这么顶住了上万吨钢铁,保证了通车。可这是多艰难呵!他们多么需要对空作战的武器呀!难怪郭铁是那么高兴。本来就喝不惯茶水的郭铁,这会儿竟然觉得摆在眼前的茶是甜的,一仰脖儿喝干了。多解渴呀!接着又提起水壶先给师长倒上一杯,而后又往自己杯子里倒。

“来是来咯,可就是高射炮不能修桥。他们管天,你们管地,给你们这条沟沟调高射炮来,说明斗争更艰苦了。要跟战士们讲清楚,不能麻痹哟!”师长提醒着嘱咐道。

郭铁眼望着师长,口里连连地应着。他是满肚子的笑。几个月来,他就如同没吃饱饭一般,心里老是觉得缺点什么东西。高射炮一来,凭你把形势说得再严重十倍,也叫人浑身长劲。他暗自欢喜:“这回呀,长胳膊老大哥一来,它一手遮天,我一手盖地,好好地跟老美干一家伙,教训教训它们?”

由于兴奋,郭铁又往杯子里倒水。杯子的水本来是满的,水从杯口淌了出来。他发觉后,慌忙用手往地上划搂。又是一个不留神,碰翻了杯子,洒了满桌子的水。郭铁越发慌起来;越慌越划搂,划搂得桌上桌下都是水,弄得个一塌糊涂。

“这……这是咋搞的?……”郭铁的脸绯红,咕咕噜噜地自语着,用自责的口吻,掩盖着难堪。

“乐的嘛!”师长帮着扶起杯子,半玩笑半责备道:“让高射炮搞得你眼花缭乱了吧。嗯?乱弹琴!”

师长望望郭铁的窘态,用研究的眼光盯视一阵,微笑着说:“没什么嘛!正在被包围的时候需要援兵。可是援兵到了,也不能坐着等救,不能有丝毫的依赖思想!”

郭铁的情绪逐渐稳定些了,默默地坐在那里倾听着首长的指示。

“比方说,”师长顺手抓过一只棋子儿,往桌面上啪地一摆,严正地说:“无名川是一盘棋。李奇微正在跟我们下棋。我们怎样?要赢他!不能叫敌人老将我们的军!”师长站起身,迈出一大步,回转身继续说:“你要赢这盘棋,就要把这盘棋的‘车马炮’调配好。否则,就要失败!这就必须头脑冷静,非常冷静才行!”

郭铁手里掂量着一个棋子儿,认真地思考着“车马炮”这三个字的含义。它鼓舞人,但分量重。这也使他想起了指挥局首长的话:“你要坚决地守住!”

不知为什么,郭铁渴望抽支烟。他悄悄地从师长烟盒里拣出一支来,划根火柴点燃,笨拙地夹在指头间,吸一口象吃辣椒面那么难受。田师长抬起脸探索着他的心情,望着他喷出第一口烟雾,问道:“郭铁,你不是不会吸烟嘛!”

“有时侯也打打游击!”郭铁不好意思地说。

“什么时侯?是高射炮部队来了的时候?”师长了解到郭铁的心情,他正在考虑未来的形势,所以把话岔开,玩笑着说。

郭铁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笑了笑。

“你回去要公开动员,跟战士们讲老实话。告诉他们,无名川是合成兵种作战了。朝鲜人民军的作战能力很强,又很勇敢,他们能够把无名川的天顶住!可是高炮部队只能管天嘛!所以,你们必须树立地面单独作战的决心,也要提防战士们高兴得撞翻了水碗!”师长含蓄地笑笑,继续说:“帝国主义跟我们比钢铁,比汽油,我们跟他们比思想,比正义!我们用革命的思想,革命的意志,打败钢铁大王,汽油大王。一定能够打败它们!它们愿意在哪里打,我们就跟它们在哪里打;愿意打多久就打多久,随它的便!只要它们侵犯我们,我们这一辈子打不倒它们,子子孙孙也要干!……”

一时,师长办公室里肃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声音。忽听门外一阵笑语寒喧,接着黄科长引进了一位朝鲜人民军军官。这位同志向师长立正敬礼后,报告说他是朝鲜人民军高炮一中队联络参谋,奉他们中队长指示前来联系,接着递上一封信来。田师长热烈地握着那位人民军参谋的手,表示热情的欢迎,并请他坐下。小杨送上茶来。那位参谋一边喝茶,一边把高炮一中队情况向师长概略地作了介绍,并转达了中队长向中国人民志愿军铁道师的慰问和感谢。田师长也问候了他们,接着阅读了那封信。信上说,根据朝鲜人民军防空指挥部的指示,一中队派出一个小队,正在向无名川快速移防,保证黄昏前进入阵地。待一切就绪之后,再来专程拜访师长,等情。师长看过信后,要黄科长立刻复信,把无名川情况告诉他们,并表示感谢和慰问。师长笑对那位参谋道:“回去和你们中队长说,部队进入防区之后,有什么困难,缺什么东西,尽管来要。中朝一家,不必客气!明天我派人去看望你们。”那位参谋点头答应着,然后告别师长跟黄科长出去了。

师长又捧起那封信,仔细读了一遍,放在桌子上。郭铁一眼瞥见下面署名是“中队长崔兴”五个字,便惊叫起来:“是他?”

师长一时不解地盯视着郭铁,问道:“怎么!……”

郭铁乐得一拿打在那封信上,笑得眉飞色舞的,一迭连声地叫嚷着:“准是他!准是他!要真的是他老崔,可就太好了,也太巧了!”

师长楞了一下,一时让郭铁搞得莫名其妙。他正待问个究竟,郭铁讲说上了。

《激战无名川》(第三章) 老电影激战无名川
原来,一过鸭绿江,郭铁那个团就参加了一次硬仗。那是有名的长津湖战斗。一天,中朝两国部队跟美军陆战队第一师在那里打响了。郭铁他们连和崔兴所在部队是一条战壕。那一仗把号称“美国王牌军”的陆一师打得狼狈不堪,一下子就歼灭了它大部人马,勉强逃命的残部,只顾上越过黄草岭向南溃窜了。可是在一次冲锋中,崔兴负了重伤。郭铁冒着密集的炮火,从火力点中把这位朝鲜战友抢出火线,交给人民军卫生人员。

“当时我一看,原来他正是那位朝鲜抗日英雄。”郭铁激动地说。

“你怎么认识他的?”田师长急切地问道。

“长津湖战斗打响之前,为了向人民军学习,我们团请人民军英雄作报告,作报告的人就是他。报告之后,我和林杨同志专门去拜访过他一次。崔兴同志曾经给我们团讲过他刀劈山本的战斗故事。”

“刀劈山本?”

“是呀!就是这个崔兴同志呀!他那一刀,可真是杀出了朝鲜英雄的本色呵!看他对日本鬼子那个狠劲!……”

还是在抗日时期,金日成将军领导下的朝鲜人民抗日游击队,在长白山一带,狠狠地打击着日本侵略者。崔兴在这个队伍里,曾经跟日本侵略者打过一次恶仗。八个鬼子兵一齐向他扑来。这位朝鲜民族的优秀子孙,一见日本鬼子就怒火万丈。心想:“给朝鲜人民、中国人民报仇立功的时机到了!”他刷拉一声亮出了刺刀迎上去了。鬼子是八杆“三八大盖”枪,崔兴是一杆“三八大盖”枪,日本造对日本造杀上了。仇恨产生力量,产生勇敢,崔兴一把刺刀就杀了个风雨不遇,一气就捅倒了七个鬼子,第八个虚晃一枪逃了。崔兴一个箭步追杀上去,刀刀逼近。那家伙退到一棵大树下头,再也没路可退了。崔兴上去打飞了那家伙的枪,一刀刺穿他的胸膛。不料用力过猛,那刺刀杀进树身三寸多探,就在抽刀这工夫,脑后一股冷风袭来。崔兴回头一看,一个鼻下蓄着小胡子的鬼子军官,扬起一把战刀正待对他劈将下来。崔兴急闪身子,就听喀叭一声响,夹在树身里的那把刺刀断了,眼见那鬼子的刀也快劈下来了。崔兴挥起枪杆,猛地向那刀锋打去,当的一声把鬼子的刀打飞了。接着两人都斜刺里噌噌噌几个箭步,直奔那把战刀飞去。战刀夺在崔兴手中,那鬼子军官扑了个空,登时吓破了贼胆。崔兴沉着地背上他那杆枪,双手握刀对着那家伙骂道:“我要向你们这些加滕清正的孽根,讨还血债!”那家伙正待转身逃跑,崔兴哪里容得!只见他两眼圆睁双眉倒立,大叫一声:“还我朝鲜!”战刀应声而落,那家伙也便翻身栽倒。用日本刀活劈日本军官,在崔兴看来该是多么的快意呀!当他仔细欣赏那把战刀的时候,才发现刀上刻有“山本”二字。

“好个刀劈山本的朝鲜英雄!在金日成将军的领导下,有多少这样的英雄为中国人民流过血,立过功呵!”师长感触地说。接着又嘱咐郭铁:“你们要好好联系哟!要向人民军学习。这上千列重车的硬仗,就靠你们配合好,才能打赢哩。现在是‘车、马、炮’俱全,你还跟我要什么呀?”

郭铁什么也不要了。他一脸欢笑、浑身是劲地回到了连队。

一回到连队,郭铁就传达了调来高射炮的好消息和师长的指示。他三言五语,就把干部、战士们鼓舞得搓拳磨掌的。

高射炮部队进入阵地的第一个黄昏,无名川地区的形势立刻变了。人们好象是看到有一群长着翅膀的猛虎,闯进峡谷。立刻山高崖峭,陡长威风。一门门大炮在妙香山根下的一块敞地上,在一带矮松林的掩护中,个个抬起头,伸长脖子,张开大嘴,恨不得把这块狭窄的空间,一口吞下去。探照灯光柱雪亮雪亮的,直插夜空,时而集中一点,时而交叉游动。就象是地面上有一位无形的多臂巨人,挥动着无数把通天宝剑,寒光闪闪,在深不可测的星空里劈杀。

好一块肃静的天空!好一派振奋人心的战斗景象!

队伍正在从山弯里往桥下运料。这部分料是九连的老底子。郭铁曾经把它们堆码在山弯里,拥上干草,抹上黄泥,遮风避雨,一放半年。他严格约束连队和自己,不到砸锅的时候,任什么情况也不准动用一根。这下子可真的砸了锅了,他下狠心地把这部分“底子料”拿了出来,估计可以搭起半截垛子。

运完枕木,郭铁站在桥上,望望天空的探照灯光,冲着队伍喊道:“把火把点起来!抢!先突击三号!”

一霎时,大桥上下,火把通明,照耀得如同白昼。

天上地下阵势一摆,把个部队乐得闭不上嘴儿笑。一面作业,一面哼呀唱的,说说笑笑,欢欢喜喜,热热闹闹。乐得刘喜冲着夜空喳喳呼呼地嚷嚷:“飞贼们!杜鲁门的子孙,你们来呀!你们敢来!”吴兴良拢不住欢喜,也跟着嚷嚷,指点着探照灯光唱唱咧咧地喊:“人民军在天上杀呀!俺们在地上杀呀!上下一齐杀呀!老美回不了家呀!”

“这算啥子?等会儿敌机一来,我们那些个火球子一上去,你就看热闹吧?”刘喜扛着枕木撵上班长说。

这时,郭铁的心情是不平静的。他早已从现场跑进掩蔽所,把着个电话机子,一会儿摇一次,紧着跟指挥所催枕木,打听参谋长发车了没有,二十点是不是一准儿到。他说垛底子已经打起来,眼看就要拱起来大半截子,剩不到几根枕木了,情况十分火急。

二十点过了,枕木还是没运到。郭铁可出了汗。他是手抓电话耳机子,眼朝着指挥所盼。有时竟不自觉地把耳机子扣在耳朵上听听动静,用嘴吹吹。他哪里知道,秃鲁江桥又被炸了,烧了好大一批料,材料车堵在江北了。江南的几个桥区都在告急。

电话把作战科长催得火窜窜的,屁股坐不住凳子。

“催催老马!二十二点前要他们二团拼死拼活地抢通第一江!”田师长指示作战科长说。

“眼下无名川怎么办?时间一误,全线改点……”作战科长忧虑地说。

师长没太留意作战科长的话。他背起右手,蜷着左臂,在房间里慢步踱着。他已预感到问题严重了。

敌人几天几夜沿线倒汽油,专门烧桥,烧材料场,烧山。烧不同炸,炸是炸桥不炸料,烧是桥料一火光。战士们把凝固汽油弹叫“绝户弹”。它甩下来就是一片,象是一滩滩鸡蛋黄子,粘糊糊的,噗哧一声,油一蹦,蹦得满排架满木垛,满桥梁帮子都是。这东西沾上丁点火星子就燃烧,接着炸弹一落地,大桥就烈火焚烧,把全线指战员气得要炸。根据这一情况判断,敌人是决心要把几个大桥炸断,妄图把要塞桥梁从军事地图上勾掉。

田师长很清楚,敌人的这种行动,是他们在前方失利的一种明显的象征。最近我战报表明敌人正在从进攻转入防御,处于全线总崩溃的局面;面我军正在从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在主要战线上,已冲垮了敌军阵地,迫使敌人节节败退,战线南移。现在是敌我争夺时间、争夺空间的生死关头。

在此关头,中朝部队兵员调换频繁,军用物资、重型武器前运紧迫。指挥局特急电报、电话和书面指示,星火般地催来,要满浦线拼命打赢这一仗。田师长知道,眼下燕川、球场、秃鲁江、二十五公里等几个大山洞里,堵的都是重型武器、炮兵和坦克部队。早上指挥局首长又一次电话指示,说这是一支决定胜败的打击力量,黎明前抢过满浦线,这是死命令,一个小时也不能误点,一定要按原计划三天以内到达前沿!

目前,其他几个要塞区情况还比较好点。“三角”地区也因丁政委在指挥,局面已见好转。就数无名川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小小据点最严重:桥高难修,材料和工程量大,现场窄,摆不开许多人马;不到二十四小时,两把大火,烧了几百根枕木,加之秃鲁江被炸,材料调运不赢。看来二十二点前突不上来。

田师长抬起手腕看看表,已是二十点三十分了。再延点下去,要九连在零点前搭起两座桥墩,势比登天还难。师长猛一转身对作战科长说:“把六连也拉上去,跟桥南一营要个线路连,配合九连,归郭铁指挥,搞车轮战,硬抢!”

作战科长说:“我看,把桥南那个连的料全调给无名川!”师长把手一挥说:“要得!”

郭铁一直坐在掩蔽所等电话。宁静的天空,连个敌机影子也不见,这反倒给郭铁带来了非常重的压力。表针在他眼前喀喀地响,嗖嗖地飞。人到渴极了的时候,多么需要水呀!哪怕是一滴浊水润润唇舌也是好的;郭铁这时的心情就是如此。时间,一秒秒地折磨着他,好象有一群群小虫子,爬过他的知觉器官,爬进他的心房,咬着他的心。要是没有这部电话,要不是期待着的好消息将从电话中传来,他哪里会有这大的耐性,在这紧急关头等待呵!对郭铁来说,等待是一种无声的折磨呀!郭铁耐不住了,对正在整理救护箱的卢卿说:“小卢,你给我看着点电话。铃一响你就火急告诉我。可别大意呀!我出去凉快凉快,这里头能闷死个人。”卢卿应了一声。

郭铁一出去就更火急了。因枕木未来,现场上已经撤下了两个排。指导员林杨正在稳定情绪,活跃队伍。材料不到,全连都急,队伍难得活跃起来。一排长一见连长,就跑过来问料的情况。郭铁说:“部队没火,你倒冒了烟,照顾点影响嘛!”一排长吐吐舌头,自己咕噜自己听:“新鲜!今黑夜连长咋这稳当?”

等到时候了。电话铃一响,小卢就喊。郭铁一阵紧张。他抓起耳机子话就出口了:“黄科长吗……”作战科长告诉他六连、线路连调给他指挥。参谋长拨的料,至早也得二十二点以后。郭铁急得心往下沉,可是又说从桥南一营线路连给调一部分料,使他乐得不行。热汗冷汗混着往下淌。料是个大问题呀!

“嘿!”郭铁把耳机子一撂,跑出掩蔽所,往现场奔去。心想:“管它多少,来一根枕木我摆一根,我一根一根地抢!”

人马齐备了。线路连的材料已到,两个连也进入了工地。郭铁精神抖擞。他把两个连的干部找来,把部队组织了一下,立即又进入抢搭四号垛子的战斗。两个垛子由九、六连各以三个排的兵力,分头突击,另外两个排机动待命,实行车轮战术。线路连因桥梁技术不熟,担任填平基础附近弹坑和运料任务。无名川这个狭窄的战场,立刻显得人马奔腾,刀枪林立,黑压压一片。林杨望望天空,不安地说:“挤了一胡同子人马,真叫人头发根子发炸呀!”郭铁看看表说:“干吧!有崔兴同志掩护咱们。无名川是咱们的天下了!”

林杨对郭铁说:“为了安全,需要开个干部会,交代一下情况。”

郭铁说:“好!你准备防空。我带他们冲锋。”说罢,直奔四号墩子而去。可是眼下的枕木,不够搭起两个垛子,参谋长的料二十二点准到吗?他不敢往坏处想。

林杨把三个连的连排干部们召集到一块,交代一下在敌机空袭情况下如何撤离现场,某连某排向某方向行动等等,并且领着他们实地观察了地形和待避点,规定了严格的纪律:枪响准备,号响行动;没有号令,任何班排都不得把队伍带出现场,不准撤离工地一步。然后,他又亲自通知了南北东三个山头的了望哨兵,要求他们严格执勤。

正当三个连队大摆战场火热突击的时候,眼见高射炮阵地,一串串绚丽多彩的曳光弹,成堆地升起,绝似节日的焰火,花开花谢的。接着三个山头报警的枪声也接连地响起来。山音未落,火把全灭。这时就听到从西南方向传来旱雷般的马达声,向无名川大桥滚过来。号声一起,部队立刻进入待避工事和山根下。敌机群压顶了,高射炮阵地鸦雀无声。郭铁一时莫解地跟林杨嘀咕:“老崔他怎么还不打?”话犹未了,天空掣起闪电,刷地一亮。探照灯射出的雪亮光柱,在天空急速地扫射着,又急速地密集在一点,就见光圈里四架战斗机掩护着一架B-29型重轰炸机,正向投弹水平下降着。敌机一进入光点,就慌张起来,准备脱身。英雄的炮兵战士,哪里容得它逃。说时迟那时快,高射炮集中火力开火了。一颗颗炮弹,拖着火红的流子,彗星群般地飞上天去,开锅似的在天空爆炸开来,一下子把敌机包围了。漆黑的夜空,一霎时红光闪闪,霹雷滚动,把这群强盗打得懵头转向,阵脚全乱了。显然敌人没有估计到,在一向横行无忌的小小无名川,竟遭到如此猛烈的打击。顺白亮的光柱望上去,看它们多狼狈灰溜溜的象小偷,刷青的脸儿,摇晃着身子,正在拼命地往高空钻着逃命。

这种地对空的战斗场面,是九连进驻无名川以来的第一次。一顿高射炮弹打的使战士们心花怒放。他们吐出憋了几十天的闷气,乐呀!笑呀!闹呀!跳呀!一个个劲头绷绷足,腰干棒棒硬。他们眼看着敌机那种狼狈相,乐得哗哗地鼓掌。四宝拍红了手心。李文打麻了大腿。吴兴良把刘喜抱得腾了空,咕咚往下一墩,说:“我说小喜子你咋这轻巧?象个鸡蛋壳?”刘喜没理他,乐得东窜西蹦,追着这个说,撵着那个嚷,逢人只说一句话:“我早就知道咱们的高射炮邪乎嘛!”好象他原就是一名高射炮兵。

第一批敌机进攻被打退了,一时无名川上空平静下来。战后留下的一团团白烟,象一群群小白鸽子,在探照灯光里飞翔。

郭铁心里头美滋滋的,但也颇有感触地想:“自打反‘绞杀’战九十天来,敌人在无名川是第一次一枪没放就败下阵去。还是崔兴厉害哟!”

部队刚刚上去不到三十分钟,又一批敌机来袭了。这次空袭不比寻常,分别组成三个战斗队形的敌机群共十五架,“品”字形当空摆开。照明弹挂满上空,明亮耀眼。一队敌机,专门对付高射炮阵地。显然这是为了竭尽全力打击地面火力,以掩护空中攻击力量,下死心要把大桥炸断,烧毁。

刘喜喊:“连长!给你枪,把几个天灯给它吹了!”郭铁一甩手说:“别瞎忙啦!那么老远,你那枪能够得上?”

从待避坑道里望上去,高射炮阵地的作战行动井然有序。高射炮打高,高射机枪打低,一齐开火,分层射击。打得敌机不容接近投弹水平,迫使它们几下几上,稳不住阵脚。一组组炸弹误投进妙香山里去,投进清川江里去。炸得山林起火,江水四溅,一部分炸弹在大桥左右开花。高射炮火力猛,敌人只顾挨揍腚炮,哪顾得上去捕捉目标!

这一仗打得真激烈,真热闹。无名川天上地下火光闪闪。妙香山区回音四起,象一锅滚开的水。

突然高空里一架敌机中弹,立刻起了火,哀鸣着划下长空,栽到什么地方去了。又一架也跟着摔下来。接着高射炮阵地上空一声爆响,一团浓烟滚火斜刺里劈头盖顶地砸了下来,噗咚一声,撞在山壁上,火花四截,撞得粉碎。多解恨!郭铁一拍大腿,朝高射炮阵地喊叫:“我的朝鲜战友老崔同志,你可真行呀!”

待在射击工事里的吴兴良,手把机枪,指靠扳机,圆睁豹子眼,盯视着敌机。可是今晚这批飞贼和他无缘,它们光是在高射炮阵地上上下下,左飞右绕,就是不到大桥工地上来,连它的边也没沾,真是馋得他眼红,急得他心跳,恨得他咬牙。眼看人家打得那么热闹,他恨不得抱上那挺轻机枪跑上高炮阵地,撵着飞机扬它几梭子,过过老瘾,解解心头恨。刘喜逗他:“班长!你一枪没放,可出的哪路子汗?”吴兴良抹抹脸,咕咕噜噜地说:“哪知道?这熊汗可真多,瓢泼似的。”

敌机一批批被打退了,士气很高,工效成倍增长。不到两小时工夫,两座墩子平地升起大半截子。可是枕木问题越来越严重了。

林杨说:“撤出一个连吧!玩艺不多,人手用不上啦。”

郭铁拍拍前额苦恼地说:“撤吧!把线路连撤回去。”然后对一排长说,“把四号停下来,尽着三号往上摆。”

眼看二十二点了,距零点还有两个小时。材料车连个影儿也没见。郭铁的心象是扔在油锅里炸。

指挥所电话说,秃鲁江通了,材料车过来了。可是郭铁一点也不高兴。他知道时机已失了,就算是材料车长个翅膀,眨眼飞到无名川,时间也晚了。零点前他们连队将承受多严重的考验,将以怎样快的速度才能搭起四号垛子!

九连干部、战士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皮不眨地盯着北方。

等呵,等呵!

盼呀,盼呀!

盼来了。火车头顶着材料车从新兴洞向无名川飞驶而来。队伍一下子就乐炸了,呼啦扑上桥北,包围了材料车,二话没说,好一阵抢卸。

天大的问题又出现了。据押运材料的干部说,中途火车被秃鲁江拦在北岸,说是火急用料,硬卸了一车皮枕木,架通了江桥。这样,九连的材料车才开过来了。

这一情况,把九连急冒了烟。有一个干部炸了。“连长!”那人飞快地从桥北迎着连长跑过来,一路一迭连声地嚷:“秃鲁江半路拦车,硬卸了我们的枕木,这还有点纪律性没有?”

来人是一排长。这一消息象是一颗炸弹投在了郭铁的眼前,把他震得浑身发麻。郭铁急着问道:“怎么?你说什么?”一排长一脸激怒地又重复一遍。严重呵!好不容易盼来了材料车,怎么又出现了这等意外情况!无名川大桥拿什么架呀?郭铁的心火又烧了起来。

“连长!这不行!我们要找参谋长!”一排长眼睛瞪得滴溜圆,撸起袖子,手往北一指,气堵脖地提议道:“死活要跟第一江说个明白!问问他们凭什么硬卸?……”

郭铁没吱声,低着头,两手叉腰,搅心地沉思着。该怎么办呢?他在反复地问自己:“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拣重担子挑才是好同志吗?重担子就摆在我的眼前。”

一排长一见连长这神情,更加火了。眼看九连砸了锅,连长反倒一声不吭。一时又嚷叫起来:“不说别的,我们就问问他们:凭什么要卸我们的枕木?凭……”

郭铁一脸严肃地批评一排长道:“他们火急用料,不卸无名川的卸谁的?你一口一个凭什么,什么态度嘛!”

一排长万没想到连长会对着他来,也万没料到连长会这么心甘情愿。一时楞怔住,张张嘴喊不出来了。

“我说他们,”一排长火气还是不小。“我说他们是本位主义!不管别人,只顾……”

“不!秃鲁江是马克思主义!他们卸得好!干得对!因为他们是从全线着眼的是顾全大局的。”郭铁批驳他说,并且指问一排长:“我问你,开城前线在无名川南还是北?秃鲁江在无名川北还是南?支前火车是从南往北开还是从北往南开?秃鲁江不通,无名川就是把垛子搭起来,你当西洋景看着它玩?再说,要不是秃鲁江卸了我们那车料,把垛子搭起来,就连这一车料你也别指望了。”

一下子把一排长问得哑口无言,对答不上了,只顾咕咕噜噜地说:“大道理我讲不出来。少卸点倒可以,硬掐脖子给卸去个垛子,我服不了。哼!这不是死逼梁山?”

郭铁说:“逼就逼吧,革命就得逼!”

郭铁批评了一排长以后,反问起自己来了:道理是好讲呵!可是无名川一贫如洗,敌人几把火,烧得光光的,九连拿什么把垛子搭起来?问题明摆着眼下全线紧急,秃鲁江一准是料调不上去,难得他们拦起枕木来。难,大家都难,不是无名川一家。既然如此,那就让无名川一家难吧!从时间上看,再找参谋长要枕木已经来不及了。他郭铁和他们九连要把这个“难”字挑起来。他找到指导员把情况一说,林杨立刻高兴地表示:“好呵!老郭呀,你做得对呀!”两个干部一合谋,觉得既无处伸手,也不能再等待,必须立即采取措施,依靠自己,千方百计地夺取零点。于是决定召集干部会,紧急商讨对策。干部们很快就到了。

会上郭铁横下了心说:“同志们!桥是架起来要架,架不起来也要架!穷就穷干!我们一定要闯过这一关!我就不信……”

几个排长一见连长决心这么大,劲头都上来了。一排长的火气也消了,还当众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检讨,把自己整了几句,接着他提出把射击工事护弹墙拆掉。郭铁眉头没皱就同意了。三排长说,压梁木有多余的,规格大点,可以削砍削砍利用上。郭铁一口八个“行”,并且把手一扬说:“四排派人去,把掩蔽所的枕木盖子也揭了它!”

人们正在分头行动,刘喜甩手往东一指,惊喜交集地对连长嚷道:“连长!你看!朝鲜老乡们送枕木来了。”人们甩眼一望,又是康实嫂带头,顶的顶,扛的扛,一溜一行的姑娘、小伙子们,直摆到大桥现场。多么动人的场面呵!连长、指导员带领战士们笑迎上去了。这是多么紧急的时刻,多么关键的枕木!在朝鲜战场上,朝鲜人民支援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事情千千万,而这又是多么不平常的一次呀!感动得郭铁、林杨和同志们的眼睛有点潮湿了。而朝鲜同志们却又不以为然,反而向志愿军道辛苦。中朝两国同志们的感情交融在一起了,他们围着那堆枕木,互相欢呼着:“毛泽东主席万岁!”“金日成将军万岁!”人们正在欢呼,吉顺大爷扛着枕木随后也到了。老人家扛的是最后一根了。七、八名中国战士一拥而上,赶忙从老人家肩上接下枕木,连声道谢。吉顺大爷指指大桥笑道:“你们扛了上几万根枕木,我只扛一根还值得道谢!?”中朝父老兄弟姊妹们欢笑了一阵子,才握手告别。

原来,九连正在为枕木犯愁,吉顺大爷拿着把斧子下山来到现场。老人家一见这情景,回身便走,直奔里委员会面去。正好康实在召集民青会议,听到公公一说,她就立即去找里委员长商量。商量定了,她便率领民青同志们一行人,带上锹镐,火速奔后山去了。山根下有一个洞子,是去年美国鬼子搞的一个什么库库,一色的枕木搭里。如今里委员会把它作为小仓库,堆满了粮食袋子。人们到得洞子跟前,康实说声:“搬!”一百多名青年人齐动手,不消十分钟,就把粮食袋子扛出洞外,堆放一旁,再说声:“掀!”一顿大镐铁锹把顶棚上的土全揭了。接着是拆下一根枕木扛走一根,脚跟脚地扛到桥下。就这样,在战斗关键时刻,无名里人民为九连送来了“炮弹”。

但是,问题没全部解决,还差百十根枕木没着落。在这紧急时刻,就是缺一根枕木,也会彭响全局,更何况是一百!郭铁的心、脑子、眼睛、一切器官,都用在枕木上了。只为这一百根枕木,急得他团团转。忽然,他一拍大腿喊道:“一不作二不休!”他指指桥下面一堆堆被烧伤的枕木,对二排说:“二排,你们下手,矮子里拔将军,好好拣巴拣巴,能用的都往上扛!可是,你们要注意,必须保证不翻车!”

不这样又怎么办呢?郭铁把二排老战士们集中起来,着老木工出身的排长王实贵负责组织。这位老战士最稳重、最细心、又最负责。让他主持这事,郭铁最放心。本来王实贵身上还带着伤,连长几次阻止他上现场,但在此关键时刻,也就顾不得了。老班长挂着支伤胳膊,包裹着半边头脸,领着二排的木工战士们,精心细意地一根根鉴定着烧伤的枕木,一根根往外选拔。就这么东一把西一把地七拼八凑,凑了百十几根。好呵!问题总算解决了。郭铁说声“扛!”四号垛子眼看就向水平线往高升着。

又一批敌机来袭了,半天空又是一阵爆豆般的炮响,高射炮火严密地封锁着天空,火网层层,把大桥上空打得象一块烧红的钢板,敌机几次都没冲动。一排长请示部队撤不撤,站在四号垛顶上的郭铁坚定地说:“顶住!抢!”

郭铁知道,接近零点的敌机,急于返航,一般是不恋战的。果然,几个回合就被高射炮打跑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飞逝!垛子,一寸一寸地高升!

忽听师长的警卫员小杨在下面喊道:“郭连长!师长来啦。”郭铁这才急忙攀下垛子,去见师长。

田师长带领老工程师和技术员,刚从二十五公里大桥现场赶来无名川。他将把工程师和技术员留在无名川验收工程,而自己要马上赶回指挥所处理紧急军务。田师长来到无名川现场一看,工程接近收尾了,略微放了点心。他想:“无名川一通,这一仗就赢定了。”他站在灯笼火把的垛子底下,等待见上连干部一面,问问情况,便要火急赶回去。

师长正在四下洒觅着火热的现场,在战士的行动中搜索着什么,忽然回身一望,郭铁站在他跟前了。师长笑望着他问道:“怎么样?有把握吗?”

“没问题啦!”郭铁自信地笑笑,补充道:“要不叫第一江卡我们一车料,我们能提前一小时。……”

“秃鲁江卡了你?……”师长不解地问道。

“可不是!硬给卸了一车皮枕木……”

“噢!”师长恍悟似的说道:“卸得好!穷急了造反哪!郭铁呀,秃鲁江比你困难得多呀!”

郭铁笑笑说:“我要是还有一点办法,就连这一车料,我也要转送给他们。”

师长说:“应该有这个风格!北先南后嘛。”

接着郭铁把工程情况向师长汇报了,并保证零点抢通。师长指指老工程师对郭铁说:“我把这位‘老标尺’给你留下,工程上的问题,你们商量着解决。今夜的零点是个关键,非通不可!不能出丁点向题。”说罢,这才坐上吉普车匆匆赶回指挥所。

为了克服枕木质量低劣的困难,郭铁亲自上垛子,向战士们交代操作程序,提出规格要求,不许有任何大意。他请老工程师随指导员、一排长先检验三号垛子,因为三号已突击完毕。剩下的只有四号垛子了。他攀上四号顶上去,亲自在上头盯着干。战士们小心地把一根根枕木摆平放正,纹丝不动。王实贵领着几名老木工出身的战士和排长们,围着连长一层层地商量着决定。郭铁为了克服枕木质量不好的缺点,使垛子能够承担压力,万无一失地通车,便跟王实贵几个人商量,确定在垛子的次枕木层两旁各帮贴一排立枕木。老班长吁口气说:“这就有把握多了。要不,真叫人耽心呵!”他们费尽了心思,一切为了安全通车。

老工程师同意三号垛子质量,又来到了四号底下。他举起火把从上到下一照,可把他吓呆了。这个垛子的枕木,品种够多复杂!为了使大小规格不同的枕木搭配得当,有多少处是战士们创造性的劳动呵。螺丝拧,巴锯子钉,楔子加,木片垫。特别是在中上层掺杂了不少根表皮腐朽和焦糊发黑了的枕木,要用上这些废料,看得出来,是费尽了心思才设计出来的。可是这种闺女绣花般的工程,老工程师是不能同意的。他要立即制止这种危险施工。

“怎么样?老同志!”指导员林杨从老工程师的神态里已经看出了问题,试探地问了一句。

老工程师没有立即回答他。他摘下老花眼镜,掏出手绢拭了拭糊在镜片上的寒气,又慢慢地戴上,这才又几次地仔细观察着垛子周围上下,终于呆楞楞地立在那里不动了。好一阵子,老工程师才轻轻地三摇头,困难地吐出三个字:“不合格!”

好个“不合格”把个林杨的心说得冰凉。难道这激战半夜、流于汗水、绞尽脑汁、苦心经营起来的四号垛子,就这么轻易地一口否定了吗?在拼掉一切争夺来的时间面前,老工程师这三个字的话,多象是三颗重磅炸弹,在无名川的关键时刻爆炸了!而且一下子把四号垛子连根拔掉,把好不容易争夺到手的零点彻底粉碎。这怎么得了?可是要真的冒险通车,万一出了大事故,他们将要对朝鲜战争造成怎样的后果,这又怎么得了?十分尖锐的矛盾就摆在他们的面前。

郭铁刚从垛子上下来,一个人紧紧盯视着那架落地的大钢梁,似乎在苦苦地思索着什么。最后他踹了那梁一脚,正待说什么时,一个战士扛着一根火烧过的枕木,找连长来了。他一见面就嚷嚷:“连长!那位技术员说,这样的枕木不能用,不准往垛子上扛。”

“什么?”郭铁火急地说,“经我们严格鉴定过的枕木,咋就不能用?扛!”

“可是……”那战士为难地咕噜着,“他说这不合乎标准呀!”

“标准!零点就是标准!”接着郭铁命令道:“扛上去!”

那战士得令便走。老工程师迎上郭铁,有点不悦地说:“问题不是一根枕木,而是你们这四号垛子需要全部返工!”

“返工?”谁个不知今夜的零点,不同寻常。开城前线敌我两军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战斗。满浦本线能不能把部队、装备和弹药给养,按时突运到前线,保证我中朝作战部队彻底粉碎范佛里特的“冬季有限目标攻势”,关系到革命的全局,战争的整体。因此,在郭铁看来,保证零点通车,是党的命令,是九连压倒一切的任务。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迫使无名川改点。按时通车,这就是一切!这时,郭铁仿佛又听到了指挥局首长的指示:“无名川这块阵地不能丢呵!”又仿佛听到田师长在向上级保证:“第一批二十五列重车我不能误点!”正是这种高度的政治责任感,使得郭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可是,没料到老工程师出来说话了。但是,他不能顶撞老工程师。在如此关键时刻,如果这话是出自别人之口,他会马上火起的。当前,他要说服老工程师。

他把老工程师拉到离垛子不远的地方,控制着自己微笑着说:“老同志呀!时间逼人呐!你这大年纪了,咋跟我在这种情况下开玩笑?”

“不!”老工程师一本正经地说:“郭连长!我这不是开玩笑。我……”

郭铁一见老工程师当真起来,便也严肃地抢着问道:“老同志呀!你根据什么提出这个问题?”

“就根据你这个垛子!”老工程师甩手指指垛子,有点沉不住气了。“你们的这种干法,已经是史无前例的错误!你应该马上下令停工!”

“我不能下这种命令呵!这些枕木是我们精心挑选出来的。这个垛子是经过我们特别加工的。为了革命战争的胜利,战士们付出了很大的智慧和劳动,我这个连长怎能轻易地一口把四号否了呢?否了四号,岂不是否了群众?”郭铁细语商量,但是心情激动地说。

“那么,你是不能接受我的意见啦?”老工程师逼问道。

郭铁没答话。

“战士的劳动我也是要尊重的。可是,我是个工程师,桥梁工程学我也要尊重!……”老工程师试图说服连长。

“在这种时刻,不能光是考虑桥梁工程学,也得考虑考虑革命战争学嘛!老同志,我们这是在战场上。……”郭铁也在试图说服老工程师。

老工程师真的生气了,便斩钉截铁地说:“不合标准的工程,就得返工!田师长派我来验收,我有权提出异议!……”

郭铁这时再也控制不住了,毫不退让地嚷:“谁给我时间?你有权利否了四号,我没权利改变满浦线的作战计划!”

老工程师苦笑一声,泰然自若地反问道:“假设火车从无名川大桥翻下来,请问你跟谁要时间?”

反问得很厉害!象劈头泼来一瓢冷水,一下子把郭铁浑身火气扑灭了一半。为争取时间不顾一切的郭铁,虽然也意识到工程质量差些,但他不相信问题会这么严重,因为四号垛子是经过大家细心设计的,认可的。况且在决定战争胜败的时刻,怎么可以假设呢?于是,他也跟着反问道:“假设?假设要是翻不下去呢?那本桥梁工程学,是不是还得修改?”

在质量如此低劣的工程面前,老工程师不能回答郭铁的问题。他把手一扬,说:“请你去请示田师长来回答吧,我相信他不会同意你的这种假设的。”

郭铁的心情非常矛盾,心乱如麻,头要爆炸。老工程师的恼怒,分明是他一问再问的态度引起的。但这不重要!为了保证战争时间,如果是他郭铁错了,他可以在老工程师面前痛痛快快地承认错误,也甘心接受党的批评和处分。重要的是党在战争关键时刻所赋予他的重大责任。他了解到一个工程师对质量低劣工程所应持的严肃态度,可是谁能了解到一个连长,在可能是决定战争胜败的严峻时刻,所应持的态度呢?他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一口一口地往心肺里咽火。冷静使得他能够开始认真思考问题了:在战争时间和工程质量这样事关紧要的问题上,难道是可以争论的吗?那么同意返工吗?这样岂不是在敌人一顺炸弹都不浪费的情祝下,白白给敌人送礼了吗?不!不能返工!他坚决地相信群众。他必须争取老工程师合作,提高他的信心,解除他的疑虑。只能把车通过去,此外没有第二种选择。郭铁这才又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语调很软,看得出来他是怎样地在忍耐着。

“老同志呀!我不知道一位工程师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样做。我是连长,无名川材料调不上来,满浦线等着按时通车,我不用这些枕木怎么办?难道我向师长提出:上级不给调足枕木,我不能保证通车吗?所以——”他考虑一下字眼儿的分量,深怕话说重了,态度硬了,不好收拾,于是便笑笑说:“我只能依靠群众,相信群众这门科学了。科学就是群众创造的嘛!我相信他们这不是冒险。要说桥梁学上没有四号这种标准,那是写这本书的老先生,他没遇到过无名川这种情况,也许他根本就没参加过战争!……”

郭铁的这种所谓说服,实际上还是一种尖锐的论战。老工程师根本就没听进去,一言未发。郭铁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心火可真是憋不住了,误认为老工程师不肯与他合作,便冷冷地说:“看来,我们是整不到一块堆了?好吧!你研究你的桥梁学,我考虑我的战争学!”说丢,扭头便走。

老工程师略感意外地望望九连长,是话没说。

连长的这种态度,使林杨大感惊讶。这是什么时刻?作为指导员,党的支部书记,他再也不能沉默了。他了解到,连长的火气,是出于对战争时间的政治责任感,无可非议,可是作为全师工程权威的“老标尺”,一向受人尊重的老工程师,怎能忍得了连长这一走?因此,唯一的办法是,要从连长这个环节上扭转局面,以便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刻,团结对敌。郭铁一走,林杨立刻朝他的背影喊声:“老郭!”但是老郭已经一溜烟地走远了。林杨说了句:“岂有此理!”便跟着撵上去。

这时垛子上一排长喊问一声:“连长!垛子够水平了,架梁吗?”

郭铁大喊:“架!”

林杨接着也大喊:“不要架!”

郭铁一时楞住了。万没想到一向跟他没红过脸的老林,也竟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不能理解他,竟然跟老工程师站在一起,两把火对着他一人烧。

林杨一把拦住连长,严正地说:“郭铁同志!为了对战争的胜利负责,你必须冷静下来!问题没解决,你就甩手走开,这是不对的。”

郭铁站在那里。他要好好地想一想,他是不是错了。好一阵才忍住气说:“老林!你是了解我的。你说我有什么错误?他光拿‘老标尺’卡我们,啃住个枕木问题不放了。”他用指头敲打着腕上的表玻璃,红头胀脸地嚷嚷:“现在是几点?我们还通不通车?难道我跟他辩论到天亮,把时间白白浪费掉?我们就是两条:相信群众相信党。我再去问问战士们,只要他们敢点头,我就敢通!……”

林杨把态度放缓和点说:“老郭呀!我们相信、依靠群众是对的。垛子我们也是有相当把握的。可是老工程师是代表指挥所来验收的,你也不能不争取他同意呀!师首长是怎样嘱咐我们的?不错!眼下压倒一切的任务是通车,但要万无一失地通。做不到这点,我们就无法向党交代,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所以,必须经过‘老标尺’点头。……”

郭铁心如火燎地摊开两手问道:“事情已经搞僵了,你说该咋办吧?”

林杨指指站在那边的老工程师,直截了当地将了连长一军,说:“向他作检讨!承认态度问题,请他合作。”

“行!行!为了团结,我找他检讨!”郭铁眉都没皱,陡转身来,说话就往回走。边走边看表,又是激动又是笑地咕噜着:“眼下,只要为党拿下零点,要我郭铁牺牲都行,别说检讨!”

黑模糊里,还没等看清老工程师的身影,郭铁老远就嘈嘈嚷嚷地招呼上了:“老同志呀!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向你作检讨来了。”说着就赶过来握住老工程师的手。“你看我这份脾气,有多糟糕!一到火头上,多大的事儿都不顾了,唉呀!我不对!我不对!老同志呀!我伤害了你。你这大年纪了,不能生我的气呀!我向你作检讨。为了零点,希望你原谅。这个学,那个学,咱们把它放在一边。咱们在‘时间学’上做做文章,赶快考虑补救四号的办法吧!”

几句话把老工程师说得心里难过透了。他甩眼一望,在他们的周围密密麻麻地有多少战士!他们的连长就站在他们堆中,当着他们的面,向一个曾经对他盛怒过的人,毫不计较别人的态度,公开做自我批评,并且请求帮助,怎能使他不受感动!而且这个连长多么忠于职责,浑身都挥发着革命激情。他的这种要战争时间甚于要一切的精神,难道是可以计较态度问题的吗?老工程师胀红着脸,把眼镜又摘了下来,下意识地望望这位膀大腰圆、性格粗放的年轻人,禁不住揉了揉昏花的老眼,戴上眼镜,嘴唇有点颤抖地说:“小同志呀!谁怪谁呀?首先是我不对嘛!不过在战场上争论,这叫战斗感情呵!”

“对!对!这叫战斗感情,这叫战斗感情,一点也不错啊!”郭铁欢喜若狂地说。并且赶忙问道:“老同志,四号问题就摆在这儿,你看该怎么办?是否了它,还是改造它,我听你的就是!”

林杨趁势插嘴说:“我想,任何错误都有补救的办法,任何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老同志,无名川问题,就摆在你和我们面前。通车,这是板上钉钉了。我们不能创造个奇迹吗?”

老工程师慨叹一声没言语,只是呆望着垛子,皱起老眉,苦苦思索着。这是多么特殊的工程,又多么紧迫的时间!好一阵子,才对两个干部说:“我再上去看看!”

郭铁和林杨高兴地把老工程师扶上了垛子。老工程师几次把头伸进垛子的枕木空档里头去探望,捻亮手电筒到处探照,着木棍到处敲打,好一阵子才下得垛来,一脸严肃地问道:“我先问问你们,四号的基础牢不牢?”

“牢靠,牢靠!火烧不象弹炸。没问题!”郭铁抢先保证着说。

老工程师凝思着,眼睛盯在外加的立枕木上了。郭铁从旁插道:“立木顶千斤哪!”老工程师这才说声:“好!那就试试看!”

“我的老同志呀!这可不能试试看哟!要是把火车试翻了,我跟谁去要时间?”郭铁乐坏了,高兴得反倒小心起来了,跟老工程师开起玩笑来。

“你不试试看怎么办?我一搬桥梁学,你就搬战争学!要不是你的战争学,我连试也不敢试哩!……”老工程师快乐地说。

三个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老工程师一面笑一面又说:“我说试试看,就因为你们这种干法,超乎力学范围咯。照我的计算,四号垛子的质量,仅仅可以顶住那架大钢梁,如果加上帮木,再加加固,也只能可以试试看咯。”

“钢梁太重?”郭铁一听老工程师这话,便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道:“老同志呀!原来你跟我争的是这个呀!?你看,咱两个死咬着枕木问题争个脸红脖子粗的,闹了半天还是个梁的问题。你要是早点把力学问题亮出来,岂不是没有分歧了?”

老工程师一时摸不着头脑,直楞楞地瞧着九连长。

“梁,它早就不成个问题了。摆在我们眼前的天大问题是缺枕木,而不是钢梁。”郭铁指着脚下的梁,说:“明摆着的事嘛:这么大这么重的梁,再加上那么大那么重的火车头,凭这个垛子怎能禁得住压?梁是有法想的。可是枕木,在当前情况下,就是这一点料,就是这样的料,非可着身子裁衣不行。我们没有好枕木,难道车不通咧?所以,我们这个特制的大垛子是万万不能否的呀!当前,它是主要矛盾,它是保证战争胜利的一个重大因素啊!否了垛子怎么得了?要不,我咋能跟你死争垛子呢?……”

“你打算怎么办?”老工程师急于要知道郭连长是个什么打算,所以抢过话去问道。

“咳!钢梁太重我们就不用钢梁嘛!”郭铁胸有成竹地答道。“我们架工字梁呀!那家伙比钢梁轻巧得多嘛!”

“你这里有工字梁?”老工程师意外地惊问道。

“有!有!”郭铁往南一指道:“就在桥南头江边上。那原是准备替换炸坏了的钢梁的。”

郭铁这番话,把个老工程师说得眉开眼笑的。原来连长早有这个打算,怪不得他一口一个“架”呀!老工程师这才如释重负,一块石头落地了。

老工程师可高兴了,又摘下眼镜,楞目乍眼地盯视着桥南,连说:“走!咱们瞧瞧去。”

一瞧,把大家又难住了。那片工字梁原本放在桥南江岸上的,冬初的一次大轰炸给抛到江里去了,江岸连个梁影儿也不见了。可是郭铁说:“这有啥难头!”

郭铁立即回来召集队伍,一声令下:“开江!”各排的钉锤、大镐、钎子、撬棍集中起来,开始了攻坚战。登时打碎了冰层,开了个直径十几来大的冰窟窿。冰窟窿冷气袭人。往下一望,江水!哗哗地在冰层下面流。谁下水去往梁上拴钢丝绳?还没等连长、指导员说话,冰上拳头林立:“我下去!”“我下去!”“我下去!”……大家都争着下水。忽听脆脆地一声喊:“让我去!”人们一望,原来是四宝。连长惊视着这位小战士,好象是在问:“你?”四宝立正着站在连长、指导员跟前,面向大家说话了。四宝说:“同志们!你们都是久经锻炼的老战士了,你们为人民立了不少功劳。我四宝来到朝鲜快一年了,大事没干,寸功未立。你们总说我小,凡有苦累活就把我从名单上抹去。这次你们就让给我吧!”刘喜站出来争道:“连长、指导员!我比四宝大仨月,他小我大该我下水。”那些身强力壮的老战士们,谁也不同意两个小战士下水,都争着自己去。连长向指导员瞥了一眼,指导员会意地点点头。连长说:“好!这次四宝下去!下次刘喜去。”四宝高兴极了,刘喜窝火透了。他把嘴一撅,嘟哝道:“下次,还能天天捞梁?”说罢,一旁生气去了。指导员手扶着四宝的肩头叮嘱道:“四宝同志,你说得对!现在是你为人民立功的时候了。十冬腊月钻冰窟窿,对你这个年轻小战士来说,是一次很严重的考验呐!我相信你能经得住,一定会完成任务的。”四宝什么也没说,毫不犹豫地脱下了棉衣,只穿着短褂短裤头迎风而立。同志们禁不住为四宝打个冷战。由于事先没料到打捞工字梁,所以也没备酒,都为这感到遗憾。四宝笑说:“不用酒。我心里头有个太阳,要多热有多热!你们放心吧!”二排长王实贵早把绳子拴在四宝的腰上了,又把钢丝绳拴在绳子上,然后给四宝指点着方向说:“梁,就在这一带,顺着这条线照直摸。”吴兴良眼看着四宝就要去执行很艰巨的任务,经受很严重的考验了,是既喜欢又心疼。他两手做个喇叭扣在四宝耳朵上,小声叮嘱道:“四宝,挺不住就吱声,俺替换你。”四宝没吱声,噗咚一声跳下水去。水花溅处,人早就没个影儿了。

谁也无法看到四宝在冰下的情形,但谁都会意识到四宝是以怎样的意志和冰水斗争着。一分、二分钟过去了,四宝冒出水面换口大气,又沉下去了,再没见动静。五分钟了,手拉着绳子的王实贵突然感到绳子被扯了几下,知道梁已拴好,这才一面向大家喊声“拉梁!”一面急着往岸上拉四宝。

四宝被拉出水来,可是人一出水就不会说话了。吴兴良敞开胸襟,上去就把四宝搂在怀里。滚热的胸膛往四宝身上一贴,就象是抱上一个大冰块,透心地凉。紧接着卢卿给四宝打了针强心剂。随后人们用大衣把四宝和吴兴良裹上了。同志们多么希望象吴兴良那样,都把热输送给四宝呵!

工字梁被拉上岸来,四宝也被吴兴良温醒过来了。吴兴良这团火种,硬是把四宝这块冰烤化了。四宝满脸的汗星子。他醒过来第一句就问:“梁上来没有?”吴兴良回答道:“上来啦!你怎么样?”四宝这才发觉他正躺在班长的怀里,象蒸在锅炉里,闷热闷热的。四宝情不自禁地把心往班长的心上一贴,叫声:“班长!”咬着嘴唇,忽闪忽闪眼皮,低声说:“我要穿上衣服。”吴兴良急忙帮四宝把衣服披上肩,拎起袖子要四宝伸胳膊。四宝笑笑说:“我又不是小孩,必得照顾!”说着就脱光了湿淋淋的短褂短裤,穿上了棉军装,站起身来又给班长系上钮扣,说:“走吧!你领着我上桥。”吴兴良边走边笑说:“四宝呀!清川江这个澡可把你洗大了。你不愧是俺六班的小老虎呵!……”四宝笑了。

问题一解决,无名川形势马上变了。距离通车还有几十分钟。排架一立,几层枕木一摆,跟着螺丝拧,巴锯子咬。垛子一竣工,工字梁就平平稳稳地落实了。郭铁欢蹦着对老工程师说:“我的老同志呀,你瞧这回力学不力学?又轻又稳又平又严实哩!好家伙!”

老工程师两手端着老花眼镜,只顾上呵呵乐了。接着又戴上眼镜,这才又左瞧右瞧,上下端详,最后给了工字梁一脚,连叫三声“好!”兴奋地喊道:“压梁木!”

压梁木方方正正、整齐匀称地一顺摆了过来。接着钢轨一铺开,无名川大桥竣工了。

干部们在欢笑,战士们在欢呼。林杨看得很清楚,人们被这来之不易的胜利陶醉了。就连曾经因为争吵而激动过的老工程师,也高兴得有点迷惑了。林杨觉得,在这时有必要提醒大家:零点可能是个危险时刻,不能一高兴就忘其所以;在通车之前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把注意力集中到四号垛子上去,要做好战胜可能失败的思想准备和组织准备。事不宜迟,他马上在四号垛子前开了个支委扩大紧急会议,并请老工程师列席。会上,林杨一再强调:九连党的力量要绝对保证安全通车,大敌当前,不能麻痹。郭铁提出要立即组织以木工战士为骨干的小股兵力,分兵把守四号垛子的个别薄弱环节;第一列火车一上桥,就要严密观察结构变化,发现危险征候,立即加固,严重危险征候,要紧急报告,以便采取紧急措施;这一兵力由一排长负责组织,老工程师提出:请指挥所马上通知熙川军运总代表,所有今夜通过无名川的列车,不分轻重车,最高时速不得超过十公里。林杨提出:以连长为主、老工程师和他本人并请几名老战士参加,组成现场临时指挥组,集体决定对策和行动。

会议统共不到十分钟,但一切安排就绪。

郭铁将会议及一切情况报告了指挥所。指挥所立即批准。部队便马上分头行动起来。

林杨对老工程师关心地说:“老同志!请你到掩蔽所去看电话,桥下有我们。”意思是让他歇歇腿脚。

“我应该跟小股部队在垛子上活动,否则我不大放心!”老工程师争着说。

“不!你应该离开危险区,保不定有敌机空袭。”郭铁把老工程师硬拉到掩蔽所里去,并且把大衣脱给他,说:“你别看这里破廊破户的,它比桥底下安全得多。你放心休息一下,一切有我!”

“不行!”老工程师自负地坚持着,“我头发白了一大半,生下来五十多年,第一次到朝鲜这样的战场,你不让我上前线还行?我去试试!”

“这可不能试试!”郭铁阻止着说,“就因为你头发白了一大半,我才不让你去试试呀!”说着转身出了掩蔽所,又回头补充说:“你放心!一有紧急情况我马上向你报告就是。”硬把老工程师留在掩蔽所了。

老工程师自己有大衣,哪里肯要连长的大衣,没追上连长,也只好留下了。他望望这间掩蔽所:枕木盖子揭了,揭得彻底呵!他点头自语着:“难哪!他们急得日子都不过咯。”

零点过十分,新兴洞车站通知:第一批十列火车追尾开过来了。排长们各自带领着小股部队,各自一套工具,早已登上垛子,攀上排架。郭铁在上,林杨在下,分别掌握。火把一照,看得见连长、指导员、排长和战士们,个个象螺丝钉、巴锯子般地钉满四号垛子。他们一个信念一条心地坚守着这个制高点,大瞪着两眼,警惕地监视着每一层枕木和每一根立柱的变化,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重大事故。

探照灯光柱,满空划动着,给无名川大抢运增添了盖世的威风。火车司机们一进无名川地区,就感到情景和往常不同。一个个探出头来,仰脸朝天,咧开嘴直乐。

第一列火车到了。司机跟司炉说:“黑大块!”司炉应声飞起大锨哗哗往炉里加煤。司机把闸杆一拉,加了档。火车头噗噗喷几口黑烟,吼一声上了桥。沉重高大的火车头,拖着长长的第一列重车,爬上了桥头,从三号垛子飞上四号垛顶。司机一时兴起,不自觉地因加速而加强了对桥的冲击。一瞬间,就听到大概是垛子中层处,“吱”的一声叫。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有一点点响动,也会使人惊心动魄。郭铁登时冒出一头冷汗。四宝在那里惊叫道:“连长!这儿直响!……”郭铁在车轮隆隆声中大喊:“不怕!划上记号!”他抱定信念,下定决心,决不动摇。

一个接一个的巨大的车轮,卷着疾风,发出咆哮,象是一排排炸弹,投在四号垛子顶上,投在英雄们的头顶上,一颗颗无情地爆炸了。每一个人的身子,都在巨响的车轮声中,随着枕木垛起伏动荡着。但是上了阵的英雄们,面不改色心不跳。

“老郭!怎么样?”指导员在基础下而向上呐喊。

“不怕!顶得住!”

疾风从车轮底下卷来了连长的声音。这一声把整个垛子上的人,都稳住了。战士们一向就是这样,不论在多么艰险多么危急的情况下,哪怕是一座大山崩了下来,只要连长说声:“不怕!顶得住!”他们就立刻浑身是胆,力大无穷。

当第一列车还没上桥的时候,老工程师就在掩蔽所里坐不住了。他早就跑到桥下来,和这群英雄在一起,经受着平生第一次最严重的考验。他眼望这惊人的景象,心里怦怦直跳,嘴里不断地发出啧啧声。

第一批重车的最后一列车声还没消逝,老工程师就冲连长喊道:“加固!把所有记上号的地方都加固!”

郭铁蹦下来,亲热地抱住老工程师,好一阵子高兴。一迭连声地说:“老同志呀!你说这叫啥学?你说这叫啥学?”

老工程师拍拍郭铁的肩膀,眉开眼笑地说:“年轻人,这叫冒险学。你这个革命的冒险家呀,可真是喜欢人呐!走!咱们去报告师长。”

电话里,老工程师用尽一切赞美的字眼儿,报告师长说:“……不得了哇!无名川有二百来名世界上第一流的革命的冒险家呀!他们浑身是胆,他们最聪明,他们重新编写了桥梁工程学。奇哉,奇哉!我建议,给他们每人都立一大功!……我?我什么也没干呀,还差点没挡道呵!他们把我关了‘禁闭’,锁在掩蔽所里,怕火车头砸坏我这老脑袋呀!……哈哈哈哈!……”大概师长在电话里夸奖了他,老工程师一边笑一边说:“别提我啦!我应该受处分。首长呀!我得好好总结一下无名川的奇迹呕,彻底洗一洗我这老脑瓜壳咯!……”

正当老工程师和师长快乐地谈着,郭铁把嘴凑上送话器喊道:“首长!我们九连建议,给老工程师立功!他支持了我们。”师长说了什么,他没听清。老工程师继续把垛子情况谈了谈,提出了自己的维修意见。师长表示同意。通话完了以后,郭铁把帽子往后脑勺一推,急着问老工程师道:“怎么祥?师长同意继续通车吧?”

“同意呀!我的小同志。看你这头汗,活活是急出来的呀!”老工程师快乐极了,接着说,“师长要我们马上加固。”

“早就动手啦!”郭铁快乐地擦着汗水,笑望老工程师一眼道:“不用说我,看!你那脸热汗呀!”

老工程师这才感到浑身热气蒸腾。他掏出手绢在冒着汗珠的鼻子头、眼窝和鬓角上,轻轻地沾了沾,然后笑道:“谁要是经受这场实惊,不信他不出一身冷汗!”他把手一扬又说:“走!我也上去!”

紧张快乐的战斗。眨眼就是黎明前四点多了。

二十五列重车分批闯过去二十三列了。第二十四列一开上桥,四号垛子上下又有几处响动。老工程师象是有一种预感似的,再也稳不住了。他把耳朵和眼睛贴上垛子,听呵!听呵!看呵!看呵!越听越怕,越看越急,越怕就越要听,越急就越要看。他觉察到危险临头了,不能再犹豫了。列车一过四号垛子,他立即对郭铁喊道:“要马上通知新兴洞,停止发车!马上!”

郭铁一楞,急忙问道:“怎么啦?”

老工程师指指那里的枕木说:“中层危险!”

郭铁满怀火热的希望问道:“最后一列车了。再加固加固!……”

“不行咯!过不去咯!”老工程师绝望地摇摇头,说:“枕木太复杂,基础也太差呀!禁不住机车压啦!与其让火车翻在无名川,还不如把它堵在新兴洞好哩!”

怎么办?大江大海都闯过来了,难道就这样罢了不成?完不成任务,郭铁是死不甘心哪!他喃喃自语地说:“新兴洞车站是一片敞地,白天不能待避列车,与其叫敌机炸毁列车,还不如大胆试着过桥!”

这是郭铁和老工程师的又一个分歧。可是他转念一想:这可不是试着玩的!于是他硬着头皮通知了新兴洞车站,可没报告指挥所。他围着垛子直转游,眼望着战士们,念念叨叨:“同志们,想办法呀!咱们还有一列火车堵在新兴洞呀!”

战士们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吴兴良手指着垛子问连长:“连长!俺们四十八拜都拜啦,就剩这么一搭手就不整啦?”并且表示不服气地说,“他说禁不住火车头压,这垛子也不是纸糊的!唉呀!……”郭铁怕伤害了老工程师,连忙喝住吴兴良。老工程师听得清清楚楚的,可是他一点也不生气。他是拿不出什么办法了,让大家去议论吧。

大家都在议论,只有王实贵一声不吭,挂着只伤手,靠在垛子上沉思着。

指导员竖着两只耳朵,这里听听,那里听听,在战士堆中绕来绕去的。绕到二排长王实贵身边,一见这位老同志一言不发,只顾沉思默想,便贴上去说:“二排长,说说你的想法。”王实贵抬起头看看指导员笑了。接着把连长也拉到一块堆,低声说:“看眼目下的情况,垛子是指望不上了。我倒有个想法,可不知中不中!……”

“你快腾点说吧!”郭铁急着要听一听老班长的意见。好象他是一个智囊,有满肚子妙计。

“禁不住火车头压,咱们就不用火车头还不中?”王实贵的眼珠闪闪转动,在黎明前显得特别光亮有神。他又沉思了一下,这才说:“咱们拿人推……”

“推?”郭铁一问到底地说:“你咋个推法?”

“咱们一节节地推,把车皮推到桥南山洞子里头去。再……”

郭铁眼珠子一转一亮,欢快地喊了声:“唉呀!我的老班长呀!你这个老实巴脚的人,真有一肚子货呀!”他两手抓住王实贵的肩头,使劲地摇晃着,笑得嘴巴子都快咧到耳恨子上去了,接着说:“算了!算了!往下你别说了,你听我说。咱们把车皮一节节推进山洞子,再组成列车,请指挥所从价川火速调机车来,把这列重车接走!你是这个点子吧?是不是?”

王实贵乐了。

郭铁一手抓住王实贵,一手抓住指导员,说:“走!咱们去找老工程师。快走!”

老工程师一听王实贵的建议,连连地说:“高!高!”

研究的结果,决定把二排长的建议,报告指挥所,请求速调机车来桥南山洞,并要新兴洞车站采取机车顶运的办法,把列车顶到桥北头,再用人推车过桥。指挥所马上批准了。

接着郭铁把队伍分成四个突击队,为了减少推车次数,把列车分成若干联结组,每组两节车皮;每个突击队再分成两个突击小组,每一小组推两节车皮,循环突运。要求争取一切时间,抢在黎明前头,把这列车推过桥去。

布置停当以后,老工程师和指导员赶到掩蔽所通知新兴洞车站去了郭铁站在北桥头,放声号召道:“同志们!到天亮只有两个小时了。我们要用特殊的方式,把最后一列车抢过无名川!我们九连有二百头人民的牛,要是把牛劲一加起来呀,那呀比机车头还机车头。我就不信……”

连长把队伍逗得呱呱呱一阵暴笑。然后,四名排长分头把自己的战士集结起来,组织完毕。

说话间,机车顶着长长的列车,向无名川大桥驶过来了。战士们浑身是劲地笑迎着列车。列车在指定地点一停下来,战士们就动手摘钩。登时两节车皮一组,组组分开。八个突击小组唱起劳动号子,一组组车皮随着号子的节奏,滚上无名川大桥,向着桥南山洞口,慢悠悠地滑行开去。

黎明前的严寒,强烈她袭击着战士们。小北风刮鼻子刮脸的。铁车皮凉得象一垛垛冰墙,战士们的热手不能往上沾。他们把手缩进袄袖子里去,用肩膀头和胳膊肘子顶。偶一不慎,手掌沾上铁车皮,立刻就沾掉一层皮。

战士们哈哈地乐,说着俏皮话,喊着劳动号子。号子雄壮畅快,此起彼落。

这列车哟,嗨!

啥子没车头哟,嗨!

要问车头哪里去哦?嗨!

车头就在车后头哩哟,嗨!

要问车头啥子样噢?嗨!

两条腿的大铁牛呕,嗨!

…………

一听就知道,这喊号子的刘喜,又在取笑六班长了。大家一面跟着喊,一面哄哄地笑。

吴兴良一听笑的是他,便假装把脸儿一撂,吼道:“小喜子,等着我擂扁你吧,我让你到处轰炸?”

刘喜又唱起号子来:

自动化不如人动化呀,嗨!

肩膀头代餐机车头咯!嗨!

同志们呀,嗨!

快加油呀!嗨!

咱九连当个活车头呀!嗨!

咱九连当个活车头呀!嗨!

…………

刘喜刚出六班,正要回连部,耳边就听一阵咴儿咴儿的马叫声。抬眼一望,果见有一匹铁青战马,驮着一个人,烟尘滚滚,飞进无名里村口,直奔他眼前而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位朝鲜军官。那人到得门前,勒住嚼环,便滚鞍下马。他顾不上拴马,甩掉缰绳,就一步迈进院子,直奔上房。

“这是谁呢?”刘喜一怔之间,就听那人响快地向屋内招呼一声。随后,吉顺大娘光着袜底儿,从屋里扑了出来。那军官一见面就情不自禁地抱住老人家,激动亲热地叫了声“妈”。吉顺大娘退了一步,上眼仔细一认,楞怔好一阵,这才老泪和话一齐进了出来,“崔兴!是你?”往下没话,抱住儿子就掉眼泪。这会儿康实嫂也在家中。她原本不熟识崔兴的,可是一见这情景,便全然明白了。只有东淑不解。她站在奶奶跟前,抬着小脸望着奶奶和新来的陌生人。直到奶奶含着泪儿笑了,她才无来由地也跟着笑。崔兴笑眯眯地抱起东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东淑清脆地回答了他。接着反问道:“你是谁?”崔兴鼓着嘴逗她说:“人民军呀!你不认识人民军?”东淑摸着崔兴的黄肩章,说:“我知道了!你是一杠四星的人民军!”崔兴亲了东淑一下,对她笑笑,说:“小东西,多乖!”

吉顺大爷眼圈儿没红。听说他活了六十多岁,历尽辛酸,受尽折磨,有多少回从他心上往下撕肉的事,老人家没流过一滴泪水,别说这还是桩喜事儿。这会儿,老人家好好地瞧上儿子几眼,便拉过那匹铁青战马,拴在桩上,摸刷摸刷马儿,只顾上乐了。好一阵才转过身,一脸笑地往屋里轰儿子轰老伴:“屋去!屋去!大冷的天儿,有话屋里说去!”

刘喜看在眼里,全明白了。便赶快飞报连长。郭铁正在看书,刘喜进门就嚷嚷:“连长!阿妈妮的儿子回来啦,阿妈妮的儿子回来啦!快去看看吧,一家子都笑成一个团儿啦!”

郭铁一听,惊喜交集:有这等事?谁不知阿妈妮的儿子十几年前,就钻山了,直到一九四五年祖国解放才有了信息,可是一直没有回过家。他多么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喜描绘着说:“人民军军官。个头跟你一般高。好俊个首长。黄肩章,大马靴。精神着哩。”接着挠挠腮帮,想了想说:“你看,叫什么来着?噢!好象叫什么兴……”

刘喜的话早叫连长抢过去了。郭铁瞪大眼睛问道:“什么?是不是叫崔兴?”

刘喜肯定地说:“对对!叫崔兴,我听阿妈妮喊他崔兴。你啥时认得他?”

郭铁二话没说,戴上帽子就朝吉顺大娘家跑,搞得刘喜莫名其妙:“这是啥子回事呀?连长他可急个啥子呢?”

这会儿,吉顺大娘家里早就笑炸了。大娘哭哭笑笑、出出进进,正在厨房里厨房外张罗东张罗西的,忙着给儿子收拾饭菜。康实嫂笑眯眯地抡起木棍在院子里打米糕。吉顺大爷捧着竹筒老烟袋,一口烟一口笑地跟儿子唠往事。小东淑爬上伯伯的肩头,摸弄着肩章玩。郭铁因不确知是不是崔兴,没敢楞往屋里闯,便站在院里用中国话高声问:“阿妈妮!你家来了客人吗?”还没等吉顺大娘答话,就见从屋里蹦出一个人来。

这人中等身材,墩墩实实,穿一套合身可体的绿军装。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脸膛黑亮黑亮的,一表英俊。他不是崔兴是谁?

只见崔兴楞怔一下,忽然手指郭铁:“喂!郭铁同志!你好!”说罢直扑郭铁。

这意外的重逢,真使郭铁喜出望外。他一把抓住崔兴的手,嚷说上了:“喂呀!老崔,真是你呀!我这不是做梦吧?!呃?你快给我站好,叫我好好看看你!”崔兴哪顾上站好,一把抱住了郭铁。

这一对曾经在一起战斗过的中朝兄弟,紧紧地抱在一起了。两个人不知该怎样是好,连蹦带跳,连说带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他们就是这样行见面礼,就是这样对待这意外的重逢,就是这样抒发感情。闹腾得那个欢哪!生把崔氏一家闹得楞目乍眼的,胡里胡涂的。吉顺大爷哪里明白他们的底细,忙喝住儿子,道:“你还不快给我规矩点儿!人家郭连长是志愿军,你能这么没礼貌?”崔兴赶紧对老人家解释道:“爸爸,你猜这郭连长是谁?他是我的老战友呀!我们俩在一条战壕里打过美国鬼子,打过李承晚;现在又在一个阵地上配合作战,保卫钢铁运输线。爸爸!我们真是亲兄弟呀!我负伤还是他把我从炮火中抢出来的哩。”老人家赶忙向前抱住郭铁,银须抖动着说不出话来。九死一生的儿子十几年后回家,老人家没哭也没抱啊!在中朝这血肉关系面前,这位倔强的吉顺老人,居然眼圈儿也红了,湿了两滴泪水亮晶晶地滚了下来。厨房里的老大娘,听到儿子一解释,也早跑出来,一手抹泪一手往屋里拉郭铁。好亲啊!是话说不出来。

进了崔家,崔兴、郭铁两个人还是随便地说笑。他们尽兴地畅谈两国人民的抗日斗争,反美斗争。全家老小谁也抽不上嘴,只是跟着他们笑。吉顺大爷见他们这样情感交融,亲如兄弟,又好几次热泪盈眶。忽然他象是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一样,起身出去了。

康实嫂手托红漆小方盘,从厨房里端来两大铜碗开水,恭恭敬敬地送到客人面前。崔兴连忙接过来,先一碗端给郭铁,后一碗放在自己跟前。郭铁推给崔兴说:“老战友,你不知道,我一向不喝‘古董木耳’。”

崔兴听郭铁说着五音不正的朝鲜话,哧地一声乐了,说道:“你这个老兄呀!到我们朝鲜一年啦,连喝水吃饭都不会说,什么木耳蘑菇?我这朝鲜人就听不懂你这朝鲜话。”

郭铁笑道:“咱们这叫朝鲜人说中国话,中国人说朝鲜话,不分彼此。你说得辛苦,我听得够呛。中国人朝鲜沙拉米(人),夯格吉(一样)都一样。”

闲谈了一会,崔兴又问道:“林杨同志呢?你们是不是还在一块儿呢?”

郭铁道:“在一块儿。他正和一个战士谈话,还不知你来。我们的仗,让你们的高射炮抢过去了。我这人不走‘红字”,老美跟我没缘分,热闹事儿我摊不上。一连溜两天没炸了,闲得我手指瓣儿直刺痒。老崔呀,前天晚上你们打得可真好!老英雄名不虚传!一顿高射炮弹就给我们顶住了。要不,那晚上兴许砸锅喽!”

崔兴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高射炮没来以前,你们还不是靠的自己?先别提这个了,走!咱们去看老林。”

说话间,林杨正得到信息赶来,在外面喊上了:“老崔呀!能在这里再次见到你,真是凑巧,作梦也没想到呀!……”

崔兴赶忙迎出去。一见面又是一番亲热,一番欢喜。他们正唠得兴起,就听吉顺大娘在厨房里跟崔兴说上了,好象在交代什么。说了一些啥,郭铁、林杨是丁点儿不懂。不过林杨猜着几分了,便戳戳郭铁,往门外呶呶嘴。郭铁会意。两人站起来正要走,只听崔兴喊道:“喂!哪里走?”谁知他早已埋下“伏兵”。迎门而立的是吉顺大爷,抱着酒罐子。随后小东淑一手拖住个叔叔的一只大腿。吉顺大娘从厨房里赶进屋来,和儿子左右一站,一人架住一支胳膊。崔氏一家把郭铁和林杨包围了,一时动弹不得。他们哈哈大笑,郭铁、林杨左右为难。康实嫂早已飞快地放上三张四四方方的小炕桌:分明是一张给公公,一张给婆婆她们,一张给大伯和客人的。一时铜勺、铜碟、铜碗、铜筷子、铜酒壶、铜酒盅全摆上来。狗肉、酸白菜、“豆拉吉”(一种野菜)、清蒸鱼,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了。

郭铁道:“老崔呀!你这是搞的什么呀?你不是有意要我们犯纪律吗?”

崔兴长出口气说:“老郭老林哪!我考虑过这个的。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我父母的一片心意啊!日本人逼走了我,美国人杀害了我的弟弟,炸伤我小小的侄儿。今天我回家团聚,两位老人家该有多高兴;而且救了我生命的人又在我家里相遇,他们更高兴了。你们怎能忍心不吃这顿酒饭,硬要伤老人家的心呢?何况,今儿并不纯粹是军民关系。不要走,坐下来和我一家吃一顿团圆饭吧!然后咱们向党组织汇报,说明情况,也就完了。”

怎么办?看崔氏一家围着他们两个,他们个个眼睛里都闪着泪光;再听崔兴这一番语重情长的话,一下子把郭铁和林杨都难住了。看来,盛情难却了。郭铁沉思一下,对崔兴说:“我们不走了。这样吧!我回连部把两瓶子二锅头拿来,那是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的慰问品,拿它招待招待朝鲜战友吧。咱们来它个一杯酒里两国心,中国酒朝鲜酒倒在一块喝,岂不更好?”

崔兴一掌拍在郭铁的肩头上,兴奋地说:“好主意!一言为定,你快去快回。”接着崔兴把话翻译给全家,吉顺大爷这才让开门,把郭铁放了出去。吉顺大娘撵出来说:“你可给我快回来!”

郭铁出了崔家,先奔连部拿酒,后奔伙房,把情况跟李成孝一摆。老李一听这倒是桩喜事儿,也算个巧事儿。但到哪里去弄下酒菜儿?老李挠了挠脑袋,慨叹两声,表现非常为难,叨叨咕咕地说:“咱九连一无油二无肉,连一根干骨头棒子都不存,搁啥做菜?再说,你们那点把子酒,还不够好汉子掌两口喇叭的,要的哪路下酒菜儿?吃两筷子‘苦里红’算了。”

郭铁笑道:“我们拿‘苦里红’待客?搞点凉莱也可以嘛!”

李成孝还要罗嗦,郭铁绷住笑脸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说八车穷,也说不出一碟下酒菜,反正我已经跟客人说了大话,你看着办吧!”

李成孝眼看连长扬长而去,又是笑又是咕噜地自问自答:“偏巧没滴嗒油的趟头来客。公鸡下蛋,死逼梁山。你连长可说的哪路大话?嗐!……”

油是没指望了。老李一眼望到锅台后头有几只大马哈鱼头。他乐了。那还是师后勤给病号的几条鱼,吃剩下没割舍得扔掉哩。心想:“好歹这也是个荤腥。”他把几只鱼头架在灰火上烤起来。烤得直冒黄油,香滋辣味的。顺手劈棵白菜心儿,片成薄薄的片儿,切成细细的丝儿,捏上一撮盐粒儿,酒上些辣椒面儿,拌上几块四川榨菜,把鱼头上的肉撕下,有模有样地往凉菜上一摆,端详了端详,蛮是看得上眼。统共筹谋了两大碗。可他觉得不够味儿,这才又另烧上半碗酸白菜汤,加上两筷子“苦里红”。他虽然没有尝,可也觉得差不离儿咧。两菜一汤,有荤有素,又酸咸辣几味都有,红红绿绿,还怪好看的。他自个儿说:“这虽说不能算上菜,可也不能算下菜!总算看得过眼,说得过嘴,好歹给连长圆了脸。”李成孝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之后,心说:“有凉菜还得搞上个热的嘛!人家是朝鲜客人,不能慢待啊。”便小菜刀一抄,钻了防空洞,从慰问团送的那块冻肉上片下了半斤,拿回炒了。这才两手一托,端到崔家。

好新鲜的菜!崔家老小一口称赞。郭铁、林杨也觉惊奇别说好吃赖吃,就看老李搞得多象!崔兴夹起一筷子“苦里红”,填进嘴里嚼了嚼,顺顺嘴儿问道:“老同志!这酸掉下巴,辣冒眼珠子的菜,叫个什么名堂呀?”

李成孝一听这话,心里犯疑了,看这位首长穿一身朝鲜人民军军官制服,说一口好中国话呀!再说,有多亲!一点也不外道。他也就不隔心了,立正着笑吟吟地回答说:“这叫凉拌穷杂烩。不瞒首长说,这几天我们连穷得一滴嗒油也没有,……”

郭铁逗趣地批驳着说:“你咋走是穷字儿不离嘴?怎么没油?这鱼头上不是油?”

崔兴咽下口酒说:“人家老同志说的是真话。战争年月,支前任务那么重,你们还能摊着多少油水!志愿军同志艰苦呵!”

崔兴见这位老炊事员这样风趣而又憨厚,心里着实敬佩,便斟满一大杯酒,双手捧到李成孝嘴边上,说:“来!老同志。为了感谢你,干一杯!”

李成孝先是谦辞道谢,看连长点头示意,这才不客气地一仰脖儿干了。咂咂嘴,品品滋味,就笑吟吟地走了。李成孝酒量很小,顶脖儿二两,但是爱喝,酒兴蛮大。这一大杯下肚,可把他喝乐和了。回到厨房,他就自编自唱起河南梆子调来:“今日这杯酒,意思不一般,中朝兄弟相会呀,崔家大团圆!帝国主义欠的血债呀!要它用血来还哪呵哟……”

无名里的乡亲们,听到吉顺老人家的儿子回家了,一时云集到崔家。男女老少满院子地来贺喜,好不热闹。朝鲜人民是欢乐的民族,勇敢活泼是他们的天性,兴起必歌,有歌必舞。崔兴一时兴起,顺手从炕上抱起小侄儿,便高亢地唱起来了。吉顺大爷把长鼓也拿了出来,一旁伴奏着。这一唱,唱得满院子的男女老少翩翩起舞。他们曳裙掠袖,两足蹈风。若俯若仰,若前若后。一忽儿雁阵成行,一忽儿穿梭织锦。有的高兴得脚跟直跺地,浑身乱动弹,又甩裙子又抖腕子。《桔梗谣》《春耕谣》,左一个右一个地唱慢一阵紧一阵地舞。崔兴一手拉郭铁,一手拉林杨,索兴跳进院子当央舞群里去,姑娘嫂子围起了他们,憋得郭、林二人舞又不会,逃又不得,只好跟着乱比划了一阵。这时吉顺大爷和大娘两位老人,满脸欢笑,两眼潮湿的也对舞起来。康实嫂一见卢卿在墙背影偷看热闹,从院外把她拉了进来,两人手拉手地舞。小东淑跟在妈妈阿姨们身边,正在学着大人舞姿,冷不防也被新来的伯伯举起来,搂在怀里舞进人群里去了。李成孝没有露面,他歪着个红堂堂的脸远远地站在伙房门口,美滋滋地笑,手里头拿着个洋铁桶,搁饭勺子敲着鼓点,没板没眼的,为歌舞伴奏着。

在这舞群里,有失去了儿子的母亲,有失去了丈夫的阿嫂。但是,战争无法强迫她们悲伤,无法强制她们不歌不舞。它永远也征服不了这民族特有的勇敢而欢乐的天性!革命的乐观主义,是任何敌人也摧不垮的!

一批敌机从天空飞来,歌声淹没了马达声。炸弹在什么地方爆炸了,欢笑压过了轰鸣。

崔兴面对着自己的家园,面对着家园里的父老兄弟姊妹,感慨很深。他一头仰在炕上,皱起眉头,想了很多很多。这是多壮丽的河山,多动听的歌声,多美妙的舞蹈!在战争年月,每当他唱完了歌,跳罢了舞,总是要激起一种悲愤的心情。也总是在这种时刻,越是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朝鲜儿女们正在经受着严峻的考验,正在金日成将军的领导下,保卫这几千年古老民族的锦绣山河和绚丽多彩的文化,为子孙万代创造着未来。但是,帝国主义把战争强加在他们的头上,妄图要征服朝鲜民族。这是万万不能允许的!

郭铁问他为什么怏怏不快?崔兴笑笑没作回答。他不愿意让中国同志分担痛苦。只是说因多喝了几杯,腰眼上伤疤有点痛。

郭铁感到奇怪地问:“怎么?长津湖那伤,不是在锁子骨下头吗?”

崔兴指点着说:“肩上这块是小日本鬼子的账,这是在长白山的纪念。腰上这块是炸弹崩的,不到半年,再加上锁子骨这块,是美国佬和李承晚的账。我这个人成了账本子啦!”

林杨在一旁感叹地说:“是一本帐,也是一本功劳簿子呀!你为了我们中国人民流过血呀!”

崔兴说:“你们过江来抗美援朝,不也是支援我们,为我们朝鲜流过血吗?”

郭铁忙接过去说:“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是我们的共同任务。要说支援,是互相支援。而且战争是在朝鲜土地上打的呀!你们在金日成将军的领导下,战斗在第一线,首先是你们援助了我们。我们两国唇齿相依,休戚与共。我们过去是并肩战斗,现在是并肩战斗,将来……”

“将来也要并肩战斗!”崔兴坐起来,激动地说。接着又愤愤地一击掌说:“要是谁敢侵犯中国,金日成将军一个号召,我崔兴头发白了也要过江去尽自已一分力量!中朝兄弟就是要永远肩并肩战斗!”

郭铁更是兴奋,忙接过去说:“对呀,中朝就是一家,就是兄弟!全世界穷兄弟都是一个苦娘生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把旧世界打它个落花流水!革命就要革旧世界的命!等着瞧吧!总有那么一天,天下五大洲都姓共!”

郭铁的几句话,一下子就把个崔兴说得活跃起来。鸭绿江呵!你虽是中朝两国的界河,但你紧紧地把中朝革命的兄弟联系在一起!你隔不住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感情,他们的来往。他们是兄弟,是亲戚,是唇齿相依的邻邦。任何邪恶势力,也休想把他们分开!

两国战友谈了过去谈了未来,痛痛快快地抒发了内心的革命感情。

崔兴的战马,在槽头咴儿咴儿直叫。他这才想起应该归队了,便急忙拜别父母,告别战友,跃身上马。

郭铁撵着这位英姿勃勃的朝鲜战友,在马后放声高喊:“老崔!你要顶住!你们能一手遮天,我们就能一手盖地!”

崔兴马上回头扬手,应道:“你放心吧!你头上那块天塌不下来就是!……”

马蹄声中,烟尘滚滚,那匹铁青战马驮着朝鲜英雄,迎着远山白雪,落日红霞,飞奔而去。

吃了枕木的苦头,郭铁长了见识。他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一不能光靠上级,二不能穷对付。九连要储备一批木料,要藏它一条回马枪,一旦敌人逼得紧的时候,便亮出这条枪来,置敌人于死地。他抓紧军运空隙的时机,通过朝鲜地方政府,把部队拉到二十里开外,钻了两天两夜大山,猛往手里抓枕木,下决心依靠自己,就地取材,把自己武装起来。

为了保护朝鲜的山林,部队一进山,烟火全收了。战士们自觉地遵守着纪律,严格地约束着自己。但是,就在他们头顶上的峦层里,正在燃烧着熊熊大火,滚滚黑烟柱天。近来,敌机象疯狗一样,到处扫射,到处轰炸,到处放火。它们竟然把战火点到深山老峪里来了。入夜,甩眼望去,数十里烈焰飞腾,火龙翻滚,映照得满天红,满山红,满江红。朝鲜人民的自然财富,正在横遭破坏。

战士们望着大火愤愤地说:“有朝一日把这些纵火犯抓到手,非把他们当作蜡烛点不可!”仇恨变成了力量,这一天工效非常之高。

一天中午,四宝因病从现场上回来,小东淑就扑了上去,缠着四宝不放。回回是这样:四宝从现场一回连,小东淑一准在墙根下晒阳地上迎着他。小东淑一点也不解四宝叔叔累了饿了,只是打小心眼儿里往外喜欢这叔叔,摸着点影儿,必得跟上他,恐怕他不定哪天跑了。一天见不到四宝叔叔的面,她就显得孤零零的,好不可怜的慌。

四宝养病没事,便用四片红红的枫叶,给小东淑做了个手风轮。迎风一晃或是顶风跑起来,小风轮就滴溜溜地转,哗嘟嘟地响。东淑喜欢得接住四宝叔叔的脖颈,一口一个“谢谢!”手拿小风轮在场地上跑一阵笑一阵的。四宝在旁为她拍手叫好,追着她笑。

东淑的手风轮忽然不转了,因为有一片枫叶掉了。东淑望着望着咧嘴想哭,四宝赶快跑上去,替她重新夹在棍上,用线给她缠结实,教她顶着风跑。果然,小风轮又灵了,飞快地转,爱的小东淑眼睛、鼻子、嘴和耳朵都笑。四宝问道:“东淑!我给你做玩艺,你该怎样谢我呀?”

东淑抬着个小脸,眨巴眨巴小眼睛,遗憾地摇摇头,表示很为难,没好东西赠给叔叔。

四宝作出舞蹈的姿势,脸对脸地商量道:“你给我跳个舞好吗?”

小东淑的小圆眼睛滴溜一转,清脆地说:“好呀!好呀!”跟着就唱起《春耕谣》,快乐地舞了起来。孩子的眼睛凝望着中国叔叔的眼睛,慢闪着腰肢,轻移着脚步,耸动着肩膀,摇抖着手腕,小小人儿滴溜转,粉红色的小裙子,飘飘摆摆的,活象是水面上刮起阵小旋风,浮动着的一朵欲开的荷花。口中唱着歌儿,手上的小风轮哗啷哗啷地响着,似乎特意地为她伴舞。

四宝浑身发烧,四肢疲软,头象钻子钻着那样痛,痛得睁不开眼。他需要休息了。于是便哄着小东淑说:“好啦!你回家去!叔叔休息去。待会儿再玩!”东淑说:“嗯!弟弟在睡觉。奶奶让我看着,不让他哭。”她这才欢蹦着跑回家去,小风轮飞快地转,哗啷哗啷地响。四宝呆楞楞地望着。

东淑刚刚到家,四宝刚刚躺在床上,一架敌机顺无名谷的大山顶上扎下来,窜进了无名里。东淑的爷爷、妈妈都没在家。奶奶也上后山拾柴禾去了。这时,敌机直扑崔家,顺草房盖来回扫射。只见浓烟一滚,噗的一声闷响,草房里喷出了大火。干透了的屋梁木和门窗,沾火就着,登时烈火飞卷,黑烟冲天。

四宝挣扎着往防空洞跑,一见崔家火红一片,立刻想到了阿妈妮的孙子和孙女儿。登时忘了病痛,陡地一转身,直朝崔家飞跑过去。既朱甸甸,也没有爬行,象是一支弓满弦足射出去的箭。四宝,这个为朝鲜人民利益不惜牺牲的战士,顶着敌机,迎着弹雨,钻进大火里去。

四宝刚刚钻进烈火,阿妈妮也从后山坡上跑回家来,面对大火惊叫了一声,接着就扑进火中去了。这时,四宝正把东淑抢救出来,安置在防空洞里,嘱咐她:“不要动:听话。”这才又闯进大火中去。就见吉顺大娘在烟火中呼唤着孙子,滚烟熏花了她的老眼,烈火燎卷了她的白发。火封住了里外间过门。透过火帘可以看到,孙子正在里间屋哭喊着。奶奶扑几扑均被火舌打了回来,再扑再打了回来;在奶奶的周围,是东西都烧起来了,眼睁睁老人家就要被烈火焚身。而孙子的里间屋里,除了被子垛在燃烧,别的还没有着火。四宝决定先救出吉顺大娘。吉顺大娘哪里肯先顾自己,死活不走地在呼唤孙子。四宝大声说:“阿妈妮!你放心!有我就有他!”一时老人家被浓烟烈火,被这临头的灾难折磨得昏了过去,扑倒在地。四宝顾不上呼唤,伸手救人要紧,便从烈火飞腾的房子里冒着敌机洒下的弹雨,背着吉顺大娘,跑了出来。他把老人家往防空洞一放,又翻身入火。

当他刚跨进门槛,就感到头重脚轻,眼冒金星,脑子一嗡,便扑倒在地。四宝已经晕过去了。蔓延的火舌燎着他的脸颊,这才苏醒过来。他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里间直扑。就在四宝跑出跑进这眨眼工夫,烈火已烧进里间屋去。四宝揉揉浓烟熏迷了的眼睛,再往里间一看,但见红堂堂的火舌,好象无数条毒蛇,爬上了屋顶,中间梁烧成了一根火棍,喀叭喀叭地爆响。烟火封门,把阿妈妮的小孙子遮没了。四宝冲着喷火的过门,咬咬牙闯了进去。

屋里烟迷人,火烤人,人象是在熔炉里,在烟筒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四宝知道人在烈火中连一口滚热空气也呼吸不得,但是,他顾不了这些。他只有一个信念:要救出崔家这根幼苗,救出朝鲜英雄的后代,一定要救出阿妈妮的小孙子!他象是在真空里一祥,跌跌撞撞的,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他索性就在地上爬,就在地上滚。爬呀!滚呀!摸呀!火舌一卷,四宝一眼望见孩子已瘫在那里了。那对小圆眼睛闭着,那双柔嫩的小手不动了,听不到他一声哭喊。焚烧在孩子头顶上的那根屋梁,眼看快烧断了,就要掉在孩子的头上。四宝大叫一声:“不好!”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他一个箭步蹿了上去,全身扑在了孩子的身上。只听喀叭一声怪叫,大梁掉了下来。四宝人事不省了。

就在四宝第三次钻进屋里去的时候,在附近备料的部队见无名里起火了,便紧急地赶了回来,正见四宝在救人。

吴兴良抱着那挺机枪,从防空洞口喷泉般地往天上哗哗地扬子弹。顺顺子弹都带着仇恨的火,迫击着敌机。

敌机窜到村子那头去了。好半天没见四宝出来,战友们心里乱蹦。二排长王实贵大喊:“再跟我去一个!”说时迟那时快,嗖嗖,两个战士先后飞奔过去,钻进大火。前头的是刘喜,后头的是李文,比排长先一步上去了。敌机又窜回来了,吴兴良那挺机枪又点射起来。

牛棚也起了火。王实贵正待动手去救,就见顺院门口闯进一个人来,直奔牛棚跑去。王实贵喊道:“老李,你影着点身子,别暴露目标!”

老黄牛圆睁怪眼,四蹄蹬地,挣紧着缰绳,哞哞呼救。炊事班长李成孝一进牛棚,就动手解缰绳。谁知老牛眼生不跟他走,累了他一身汗,也没拉动它。李成孝恼了,顺手抓过料棍子,照老牛的胯骨上,狠狠地一棍。老牛吼的一声,挣脱缓绳窜出火网,把李成孝拉了个趟起。他这才又上去抓住缰绳,一手舞棍地喊着:“你往哪里去?还不快跟我上山!”李成孝好不容易把老牛拉进后山荆棵里去了。

敌机逃走了。村子那头有两户人家的房子,也起了火。连长、指导员指着那个方向下令:“一、三排,抢!”“跑步!”几个排正在分头救火,从河边和井里,飞快地运水。

一件件衣物,从火堆里抛了出来,一件件铜铁家具,从火堆里抛了出来。……

忙乱中,刘喜抱着四宝,李文抱着阿妈妮的小孙子,并着肩走出了火堆。四宝的一只手,死死地攥着孩子的一只手不放。

孩子昏迷了,四宝牺牲了!

郭铁双手接过烈士,好一阵看哪!这才平平地放在地上。林杨揪着心亲自掰开了四宝那只冰凉而又结实的手,把孩子那只滚热的小手解脱出来。

从三排跑回来的卢卿,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她赶忙从李文手中接过了孩子。摸摸小胸脯,她完全放心了。

刚刚苏醒过来的吉顺大娘,蓬乱着那头燎焦了的白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拨开战士们,一眼看到躺在地上的闭目合眼满脸血污的中国战士,老泪刷刷地落。她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四宝,早已哭得不成声了。恨不得把他拉起来,把他哭活。老人家一边小心地揩干净烈士额头上的血污,一边手指高射炮阵地的方向,哭喊着:“崔兴呀!崔兴呀!今儿咋听不见你一声炮响?你要给中国兄弟报仇啊!……”

炮响了。高射炮火正在迎击着一队轰炸机群。一时无名川满空仇恨在爆炸,烟团滚滚,高射炮弹格外地响。敌机死也冲不下来。

吉顺大娘站了起来,停止了哭泣,怒望着谷口上空的那群飞贼,半口捣不烂米饭的牙齿,硬把嘴唇咬出血来。

眼看着一架架敌机,喷着烟火,哀叫着破空而下,栽下山来,落进江去。老人家这才暴笑一声,喃喃地自语道:“打得好!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这时,阿妈妮的小孙子,在卢卿的怀里,也哇的一声啼哭起来。

战士们一腔仇恨,默默地告别着战友。小东淑在噙着泪,盯着四宝叔叔。

吉顺大娘从怀里掏出一方白丝头巾,蹲在烈士四宝身旁,轻轻地那么不忍心地盖上了中国儿子的脸。

仇恨,重新弥合了老人家破碎的心,她又坚强地站立起来。

林杨安慰着老人家说,孩子没有危险,请她老人家放心。老人家噙着泪,什么也没说,痴呆呆地盯视着躺在脚下的中国儿子,几次地蹲下身去,揭开那方白丝巾左瞧右看。她是多么舍不得这张脸儿,她要把他看活,把他刻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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