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作品集15《无爱一身轻》2 盛可以 手术

“娇子·未来大家top20”第6集盛可以作品集15

长篇小说《无爱一身轻》2

《无爱一身轻》第十一章(1)


那是一柄漂亮的藏刀。朱妙用擦眼镜的软布,小心将刀刃拭得更亮,那锋利,似乎一根头发碰上去,也会断成两截,要刺穿各种布料,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了。

朱妙试比划两下,但见刀下之肉,如被犁铧翻开之泥,冒出肥沃的养分,犁沟内的水汩汩浸出,不一会儿便淹没脚踝,把小腿节节吞噬,眼前一片鲜红。幻觉中用刀不乏美感与快意,朱妙竟有握笔书法的恍惚。书写时笔势圆润遒劲,外柔而内刚,论者以为如裙带飘扬,束身矩步,有不可犯之色,而握刀之人,也有不可犯之色。

除了屠夫和凶手,恐怕没几个人会惹刀。若不是方东树,朱妙也许只会握笔,不会握刀。这柄藏刀,以独特的外在吸引她,继而对它产生了神奇的诱惑,她总想朝什么东西小试一下。又或者是本性里有喜欢暴力的一面,比如小时候爱看杀猪、杀鱼、杀鸡,全过程一秒不落。当尖刀捅进嚎叫的猪喉咙,它的嗓子立刻哑了下来,血喷射而出,猪越用力,血喷得越远,迸溅到大澡盆以外,顺着地面的沟壑蛇行而去,见猪喘完最后一口气就不动了,她才肯离开。

好多年没见过杀猪了。朱妙微笑着合起刀,仔细看了一遍两把刀柄合成的佛像图。这柄刀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佛像图意慈悲为怀,刀却是杀生、行凶的工具,莫不是暗示需忍辱负重,万不得已时,方可兵刃相见?

她和方东树进入警备阶段,几乎不打电话,一方面静观事局的进展变化,另一方面避免节外生枝,“毒瘤”提前恶化,彻底灭了医治的希望。尽管如此,方东树也请朱妙千万小心,莫一个人走在夜里,莫去人少的地方,莫……总之,朱妙的自由废了大半。除了龙悦和古雪儿,她几乎没有可以上街和说话的人。龙悦忙重温旧梦,古雪儿带着孩子,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要经营,因此她除了上班,极少出门。肚子里构思小说,手上开始练毛笔书法,据说练这东西相当于练气功,既强身健体,又修神养性,排除杂念,使内心获得安宁。建筑设计原本就与绘画、书法紧密相关,朱妙基础牢固,很快上手。

在草书艺术史上,有个叫怀素的人,从唐代中叶开始,被人谈论了一千两百多年。他贫穷无纸墨,他为练字种了一万多棵芭蕉,用蕉叶代纸,又用漆盘、漆板代纸,勤学精研,盘、板都写穿了,写坏的笔头也埋成了“笔冢”。朱妙不想名传千古,倒愿学习他这种精神去追逐爱情,让时间成“冢”,早晚把方东树从冢里挖出来,见见天日。

程小奇的照片取到了,与程小奇本人描述的不相上下。朱妙感觉不咸不淡,如鸡肋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若偶尔啃啃练练嘴部神经,令口舌生津,于身体无害。因而照片并没有改变她原来的态度,既火不起来,也冷不下去,把程小奇吊得胃口十足。她越这样,程小奇越执著,想方设法感动她,不分黑夜白天地突然打电话,或者往邮箱里放情诗,FLASH动漫,还设置了一回国倒计时表。

不过,程小奇的热情受到了打击。这份打击来自父母。据程小奇说,他先是打电话告诉父亲,父亲的态度相对平和,他以一个大学教师的身份表示了对儿子的理解,他不会干涉儿子的婚恋问题,他说关键在于母亲。程小奇的母亲知道后,虽吃了一惊,但还是极力扮演开通、理解、宽容的母亲角色,对程小奇说自己的事情,自己抓主意。这么轻而易举的结果,出乎程小奇的意料之外,就好比一个人铆足了劲,要把无比沉重的东西搬起来,没想到沉重是一种错觉,轻得仿如踩空了脚。程小奇立即把这消息告诉朱妙,朱妙也愣了一下,她原本想借坡下驴,通过程小奇父母的反对而了却这事,这样责任和伤害,都与她无关,没想到反倒有了被赶鸭子上架的戏剧变化。

程小奇的兴奋自不待言,朱妙却在思考事情如何收场。嫁给程小奇这个处男,确信非她所愿。现在两个人的事情,竟然变成了大家的事情,把长辈牵扯进来后,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急剧变化,出于对老人家的尊重,她不得不认真对待。

“程小奇,你知道我不可能和你结婚。我老了,而且即将更老。”朱妙说。在电话里和一个不曾谋面的人谈婚论嫁,她再一次感觉荒谬,对方居然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简直是扯淡,太儿戏了。

“我说过我不在乎你的年龄,多老我都爱你。”程小奇毫不退缩。

“可是我在乎!我在乎你那么小!”朱妙急了。

“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程小奇挺把自己当回事。

“你不在乎那是你的事,我从来不觉得我老,而你太小,是事实。”朱妙的话慢慢接近内心。而程小奇还在强调他不在乎年龄,他怎么怎么样,听起来很不明智,朱妙终于忍不住捅出真心话:“我根本就没爱上你!只是喜欢,还是虚无飘渺的,靠幻想支撑,随时都会消失。”

“你会爱我的,我会等到你爱我的,我有这个自信。”天底下拥有程小奇这种脸皮厚度的恐怕不多,至少朱妙从没遇到过。程小奇信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爱情面前,自尊是多余的。

朱妙语塞。她的意志开始摇晃。此情此境,任何女人似乎都难以逃脱片刻的幻想:程小奇少年老成,英俊倜傥,涵养丰富,外加多情温柔体贴呵护专一忠诚,这样的男人,恐怕谁都不愿让他从手中滑走。朱妙对自己幻想的东西充满向往,比起人到中年官位不低却早已结婚生子的方东树,想象中的程小奇还是很具可比性,甚至威胁性。再加上方东树这边前路未卜,说不准竹篮打水,虚掷青春。

《无爱一身轻》第十一章(2)


“没有必要非得在方东树这棵树上吊死,我和程小奇的关系,并不影响我对你方东树的感情,正如你和你妻子的关系,并不影响你爱我。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就这么简单。凭什么只有孤独地坐着等待一个人,才叫爱情,边走边等,就不是爱呢?”朱妙对旧问题提出了崭新的疑问,并且得到了很完美的答案。

于是她比较含糊地把结不结婚的事告一段落,对于程小奇这样的少年,她几乎不用费什么脑筋,就把他哄得欢天喜地。她说等见面后再谈婚论嫁也不迟。她知道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任何事都没有定数,与其在此争执不下,不如把问题交给时间,以及偶然。

程小奇总是不肯放电话,朱妙没有兴致,配合呻吟。无私奉献,是一种美德。

“他青春的肉体大约憋坏了。”

朱妙一身运动装,轻捷地行走如猫,除了手上的那柄棍状藏刀,没带任何有碍行动的东西。深夜的车流稀少,偶尔划过的噪音更衬托黑夜的宁静。这个晚上,朱妙见到了月亮,它在树叶中隐隐约约。开始还以为是路灯,当月亮忽然跳到一片空白的地方,才知道它挂在天上,月光洒在地上,干净的街道如降了一层霜。

此刻,她往更阴暗的那条街道走去。不过,因为月亮,街道比平常夜晚要亮,出门后内心里一直打鼓,对于这明亮的夜晚仍有几分失望。

月亮躲起来,噩梦现身吧!她默默地咬牙。对不知名恐惧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今晚来主动去寻找它,捅穿它。她紧握藏刀,不急不缓地行走,街道里流淌着白日的世俗气息与声响,它们像一群煽风点火的幽灵,推搡着要看即将上演的戏。

没有遇见一个人。这条街上只有小卖铺、围墙、小食店,还有一个死气沉沉的戏院,在不远处的辉煌背景灯光中,如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戏曲在这座年轻的城市衰落,各式光碟繁荣起来,那些咿咿呀呀哼哼唧唧的东西,都跑到所谓的社区文化里去了。戏院仅仅作为一种象征存在,也许迟早会被某个开发商掀了,盖成豪华的酒店或者商场。

街忽然窄了。前面那段一百米左右的街,一片昏暗。月亮不知被哪栋楼挡住了,没有路灯,除了个别醒着的一窗亮光。朱妙并没有立刻走过去,她回首注视走过的路,相比眼前的通道,那条路显得相当宽敞明亮。她停在那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勇气,十分惊奇地发现,出门前胸腔内的鼓声消失了,惶恐也荡然无存,并且滋生一丝兴奋与快慰。

片刻的犹豫,反而使她的举止异常果断。她从容地走进昏暗里。没多久,听见背后异样的声音,一个人,有一个人模糊的影子,在左面的墙壁上往前移动。朱妙浑身肌肉一紧,但没有停脚,不想让对方知道她有所畏惧,只是放轻自己的脚步,希望听到那个人脚底的声音,那样的话,她可以掌握部分情况,甚至判断此人的性别年龄。那个人行走如飘,完全没有声音,她怀疑他的鞋底垫了棉花,很职业的对手。

她两只手紧紧握住刀柄,慢慢地走,也不回头。那个影子仍是贴着墙壁滑动。她几次想把刀子抽出来,亮出明晃晃的刀锋,她需要它们的力量。也不知是手软,还是觉得时候未到,她始终紧握刀柄,连手指头都没敢轻举妄动。

从没试过这么艰难的走路。可怜的月亮与那零星的灯光,被拥挤的高楼吞噬了,当她突然陷入更暗的阴影,就会碰到一丝冷风,拂动心里柔弱之处。她的神情在夜色里得到了很好的掩护。

这时候,她已经绕过了两个垃圾桶,三根电线杆,那一直飘荡的影子,变成非常清晰的脚步声跟了上来。她将原本垂着的双手抬高了。现在,藏刀结结实实地贴着她的小腹,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妙不可言,比任何男人更具安全感。她竖起耳朵,匀速前行,身后的脚步渐渐近了,她甚至听到了那个人的喘息。

脚步声始终保持距离,并没有她期望的那样冲上来。

紧张地对峙。

眼看就要走到宽敞的大街上去,已经能看见偶尔划过的车灯。

路在这时候向下倾斜,左右各出现一条更窄的胡同,除了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朱妙再也忍不住了,霍地扭转身体,刀还没抽,便见那影子刷地蹿进黑胡同里,留下单调慌乱的脚步声。

街上更静了,明亮得毫无隐私。

放眼一望,朱妙才发现自己转到了红云山公园的后门。衣服粘在身上,手心出汗,两腿发软,一时不知如何从那黑暗的道路走过来的。

她看着手中的刀,禁不住笑起来。

她继续走,发觉自己脚步的可爱,连树木花草都表示了一种敬意,她的内心也铺满了阳光,仿佛和方东树已经战胜了困难险恶,获得了一种与他并肩前行的幸福。

这一个晚上的冒险,她彻底把自己从一种紧张的精神状态中释放出来。她砸烂了某些东西,她进一步认为,人总是作茧自缚。她哼着歌,舞着手中的棍子,轻快地回到寓所。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想到方东树,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从后面抱着她,他们一同进门,一同脱鞋,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她替他套上拖鞋,自己光着脚踩在他的脚上,双手吊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什么也不说,一任他摇啊晃啊,然后随便倒向哪个地方。

《无爱一身轻》第十一章(3)


然而,朱妙的美妙幻想很快被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打破了。里面是一张照片,一具血肉模糊的长发死尸,照片背后写道:“婊子,悠着点,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无爱一身轻》第十二章(1)


对于“朱妙”这两个字,林芳菲已经耗尽不少脑细胞。这两个音节,已成为她的心理障碍,闻之就觉得压抑,血往头顶涌。原以为从龙悦那里顺藤摸瓜,可以轻易地得知真相,哪知龙悦对朱妙的私人生活也一无所知,她应该不是卖关子,是朱妙城府太深的缘故。这个女人,是个厉害角色。林芳菲填字游戏也不玩了,一笔一划地写“朱妙”,故意将字写得结构松散,七零八落,犹如将她大卸十八块,仍不泄愤,又打了一个巨大的叉。她反复琢磨那条三个字的短信。“很恐怖”,看似空洞,往细里一想,涵义丰富。人说爱到深处,无声胜有声;画里留白,想象空间更大;小说里留白,尽在不言中。这条三字短信,也是一个道理,越简短,留白处越多,信息量越大,证明两人心照不宣,心怀默契的东西更深。再往细里想,一个女人深更半夜给男人发短信,首先她脑海里想起他,想起他的脸,身材,音容笑貌;世界上,生活中,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她偏偏只想到了方东树?或者她刚做完恐怖噩梦,心里害怕,攀着小手寻求庇护,寻求抚慰,也就是撒娇,也就是作态,甚至可以看作是调情。其次,一个巴掌拍不响,方东树若没敞开胸怀,至少亦已心生杂念,朱妙这个厉害的女人,自然明察秋毫。任何一个噩梦初醒心灵脆弱的人,都不会毫无把握地给一个毫无意义的人发出那样柔弱无助的信息。像朱妙那样的女人,只会在她喜欢的男人面前流露脆弱;而方东树,恰恰是个喜欢女人流露脆弱的男人。总之,这条三字短信,绝不平常,至于不平常到何种程度,林芳菲心里也没底。林芳菲决定以约稿的名义,会见朱妙。她希望从那个女人的眼里证实自己的揣测。

朱妙原本状态慵懒,听到女人的陌生声音,立马警觉,潜意识里还是害怕方东树的老婆摸到这儿来了,一听对方说是《 东方新报》约稿,十分客气地推掉了。她对《 东方新报 》这几个字过敏。这时电话里的女人说《 东方新报》将要改版,希望能面谈栏目策划的事情,想特邀朱妙为重点作家坐镇。朱妙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这么一来,林芳菲反而紧张了。自己在干什么,干了什么,鬼推磨似的,想干就干了,完全没有深思熟虑。朱妙那么聪明的女人,是很难糊弄的,若反被她羞辱一番,老脸往哪搁。热血停止沸腾,思维开始理性,林芳菲不得不构思对白,她打定主意,这一次只谈专栏的事情,给朱妙培养一点信任感,表现出一个心智成熟的大姐形象,说不定某一天,朱妙的心事会向她和盘托出。林芳菲不知道,朱妙从来不需要知心大姐,对于男女情感纠葛,说不定比她更有见解与处理能力。

林芳菲废掉了N份腹稿,达不到不卑不亢,不即不离的效果,她不满意,她需要在精神上凌驾于朱妙之上,在气势上不动声色地将她笼罩,让朱妙的年轻漂亮黯淡无光。她已经假定朱妙是个对手,更何况,她在暗处,朱妙在明处,形势有利在先,最坏的结果不大可能出现。

下午六点在星巴克咖啡馆碰面。星巴克闹中取静,有两层,第二层像个阁楼,坐在上面,能看见落地玻璃大门和一楼大部分座位。每一套桌椅款式不同,颜色也各异,靠墙还有转角沙发,扶手靠背比正常沙发要高,人可以完全陷在里面,头顶毛发以下的器官要搞点偷摸的事情不易发现,当然仅止于接吻。别的稍大点的问题,还是不宜在此公众场合解决。说白了,这是为情调男女特别设置的,至于情不自禁的淫男荡女,终得另觅佳所。

五点十分,林芳菲就来了。她一连换了三次座位,才在二楼靠外的玻璃护栏边坐下来,一盆绿色君子兰将她半遮半掩。林芳菲要了一壶花旗参茶,从坐下的一刻起,她的目光便圈定了星巴克的大门。人进出的并不频繁,那扇门每开启一次,林芳菲的心就震荡一回。一男一女出去时,给正进门的大肚皮的鬼佬让路,鬼佬点头称谢。一个长发男人进来了,白T恤上印着两颗巨大的骰子,看起来是个酷爱赌博的家伙。服务员来添了一次水,花旗参茶没先前那般浓香。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飘然而至,林芳菲精神一振,有人向女孩招手,原来有约,自然不是朱妙。心跳如此紊乱,在单位大刀阔斧的自信,从进星巴克的门起,就一哄而散。林芳菲有点自我鄙视了。她另叫一杯浓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喝一口,再喝一口。几个小年轻出去后,进来一个纤瘦的女人。女人衣着黑白,有条纹或块状花饰,皮包也是黑白相间,很大,她进门就窗边坐定,十分安静,捏手机发短信。林芳菲看看表,五点五十分,手机有新短信,朱妙发来的:我已到星巴克,进门左转,黑白服饰长头发。林芳菲朝君子兰里躲了躲,没想到朱妙如此时尚,笔下关注的东西,与此种装扮相去甚远。林芳菲不回复短信,从君子兰的缝隙里,可望见朱妙的侧影,只见她皮肤干净,胸部不丰不瘦,鼻子小巧尖挺,手指缠绕杯子,细长,算个美女。因而又假想她做爱的神态,或者是躺在方东树身体下的情景,肯定是那类挺胸翘股收腹的骚货,可惜无法直接看到她的眼神。

临出办公室门,林芳菲便后悔约朱妙见面,在路上改变了主意。因此她坐着不动。朱妙接了两个电话,其余时间一直在发短信。她的手机是粉红色,十分小巧,一只手就能全部握住,看得见屏幕的荧光。那天凌晨,她朱妙就是这般给方东树发短信,就是这般朝方东树伸出小手,撒娇、作态、寻求抚慰。这条短信她看到了,还有更多她看不到的,被方东树及时删除的,会是些什么样的内容?林芳菲的心开始骚动,怎么看朱妙都是淫贱胚子。

《无爱一身轻》第十二章(2)


六点过五分,朱妙还沉得住气,面上没有一丝等人的焦躁。她一直在玩她的手机,独自作乐。偶尔朝外面街上张望,毫无目的地巡视咖啡厅。六点十八分,朱妙坐不住了,打林芳菲手机,林芳菲赶紧站起来,靠里墙,面壁,手捂成一个小包围圈,说:“对不起,我正在路上,车正多,你先喝点什么。”朱妙说没关系,不着急。林芳菲想了几种谎言,都觉得太过勉强,最后想到女儿,点子就有了。这回她躲到洗手间,预先酝酿了一位母亲的急虑与担心情绪,打通朱妙手机,狂轰滥炸般说:“实在对不起,刚接到电话,我女儿和人比赛玩暴走,腿摔得很厉害,已在医院了,我马上调头赶过去,下次我再赔罪。”林芳菲装得很像,朱妙心有不快,但无怀疑,只说:“你赶紧去吧,我们再找时间。”

不断有干部被“双规”了。有的公开在报纸上,小道消息在圈子的暗道里流淌。某某官员落网的话题一时间成了街谈巷议,老百姓围观打过街老鼠般,吆喝叫好;无权无势的小职员则幸灾乐祸,平日里怨时运不济,这时候便有些夜半敲门心不惊的快慰。

方东树多少有点担忧。

“中午做清蒸鲈鱼,还有咸菜和猪肚。”经过沙发上的方东树时,林芳菲抛下这句话。她总比方东树高,他总被她的影子覆盖。

“随便。没有特别喜欢或者特别不喜欢吃的菜。”方东树盯着她干瘪的屁股,猜不透她葫芦里卖啥药,觉得她更应该把自己的屁股弄起来,然后再找个爱她的男人,再把他舒舒服服地甩了,去过她的幸福生活。而不是现在做什么鱼,什么咸菜猪肚。

“我知道你有特别喜欢的和特别不喜欢的。哪里能清心寡欲。”她把菜从塑料袋里拎出来。鲈鱼在案板上活蹦乱跳,她抓起它,手起鱼落,只听见“叭”地一声脆响,几滴鱼血溅上玻璃隔门,鱼在地板上抽搐,眼睛突起,嘴巴大张,几缕血溢出来粘在地板上。

方东树觉得不妙,以为闭上嘴就万事大吉,但是已经迟了。

她把鱼捡起来,剔鳞,开膛剖肚。她的速度很快,她的手晃得人眼花缭乱,刀片闪烁的寒光使人莫名紧张。她几乎是哆嗦着手指头掏出了一堆血糊糊的东西。与此同时,她开始抽鼻子,流眼泪,嘴唇发抖。接下来她的手和刀都乱了章法。方东树没醒过神来,她已经把段剁成了块,然后砧板上响起一阵兵荒马乱的马蹄声,人仰马翻,林芳菲这匹母马暴发出一声嘶鸣。

方东树从沙发上弹跳起来,似乎是要接住这一声嘶鸣不至于掉落地上,他迅速地朝她走过去。迅速只是他想象的速度,实际上他的屁股粘在沙发上,起来得极为缓慢。兵荒马乱的声音仍在继续,刀落到木质砧板上,比雨还密。他感觉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厨房。这也是他的错觉,其实他走过去的速度正常。他一眼看见砧板上鱼已经成了一堆血酱,白色墙壁血迹斑斑,刀还在剁,刀已经和手长在一起,刀就是手,手就是刀,全都鲜血模糊。

巨大的腥味让方东树一阵恶心。他不得不抱住她,勒住她的手臂,她嚎叫着要挣脱,他使出了男人的力气。这么紧密地抱她,是怕刀伤了她。他拼尽全力打算开始一场生死争夺,突然降临的体温迅速平复了她的颤抖,她的手松开了刀,停止了对那堆肉酱的仇恨。她一下子变得柔弱无助,如婴儿般对世界丧失了爱与恨的能力。他在她脸上看见过早失去父母的孤零凄苦。霎时自责填满了他的内心。他把她扶到洗手间,放开热水,替她把手洗了,擦干净脸,犹豫在给她换衣服之前,是否帮她冲个凉。实际上他并没有犹豫,只是一个闪念,很快就否决了。他站她的背后,脱去她的上衣。她穿的是黑色T恤,她极为配合地举起了双手,从镜子里能看见她眼神涣散,同时看见——其实他并不想看——她裸露的上半身,她还算白,垂头丧气的乳房,因下岗已久,绝无东山再起,再就业发挥余热的奢望,乳头灰暗无光,如失神的眼。

他从背后给她套另一件T恤,白的,她的头先钻出来,她的手没有脱衣服的时候顺从,似乎不愿往袖子里套。他使了点力,才算完成了整个过程。他把她牵到客厅,给她泡了一杯花旗参茶,打开全世界最轻柔舒缓的音乐CD,然后去厨房清理那血腥战场。

他心里浮起一丝愧疚。

他泡了一杯花旗参茶给她。

全省“十佳创意建筑设计”颁奖晚会在本市音乐厅举行。音乐演出将会有国内知名的艺术家表演献艺,门票几乎是半卖半送,所以连红云山脚下也比平时热闹,车到处爬,从音乐厅到山脚下的路,能停的地方全停满了。七点钟的时候,天虽黑了,蓝天白云还在头顶,窗口星星点点地亮了,车灯飘浮于马路之河面,行人好似荡漾出来的波纹。

政府官员安排就座剧院正中间,但不到时间,全在贵宾厅里候着,边喝茶聊天边吃水果。若有人进门或出门,里面的笑声就会从门缝里挤出来,但由于外面人多嘈杂,也只有附近的座位能听到。媒体记者自由穿梭,扛摄像机的,横冲直撞,机关枪似的东扫西瞄。离颁奖晚会还差三分钟的时候,领导们从贵宾厅按等级秩序鱼贯而出。

方东树从朱妙面前走过,他只看了她一眼,他想迅速地完成看的动作,朱妙却感觉到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粘在一起,他不得已移开的时候,如“地瓜拔丝”,隐秘不舍的情丝被拉得很长,缠上别人的头顶、肩膀,拐弯时座椅的靠背。

《无爱一身轻》第十二章(3)


通常在餐桌上吃“地瓜拔丝”这道菜的时候,需要准备一碗凉水,夹起地瓜块往凉水里一探,牵扯不断的黏丝立即断了。对于方东树眼中的“地瓜拔丝”,公众场合本身就是凉水,在不断的微笑招呼中,转移到心里抽丝。

喜欢露脸的人不少,上台发言的一个接一个,报幕的主持人上上下下。组委会的秘书长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十分想利用几分钟舞台时间让自己全身的光彩都放射出来,涂得刷白的老脸眉飞色舞,红唇翻飞,把评奖活动的辛苦努力美好结局统统刷了一遍,紧握话筒不肯撒手,亲热得想和它永远厮守。大家都在担心她刹不住车时,她却出乎意料地道谢鞠躬,因为她的结束,台上响起热烈的掌声。

十个获奖者,五位颁奖领导,分成两轮才能颁完。朱妙第二轮上台领奖,正如她激动盼望的那样,方东树排到了她的面前。众目睽睽之下,无法“地瓜拔丝”,他祝贺她,递奖杯、对视、握手,然后转身离去。只一眼,她看见他又瘦了,他总给她不断消瘦的感觉,他笔挺的西服装扮,也不能抹掉只有她才看得见的痛苦无望。

一束追光灯打在主持人身上。

第一个节目开演了。

每个人都投入看演出这回事里。

朱妙像模像样地端坐,心里却乱七八糟,实在坐不下,躬身溜了出来。

方东树关机。朱妙在音乐厅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二十分钟。顺便把模样艺术的藏刀摸出来,在手里玩弄。她不知道坐在那里干什么,即便方东树出来,她和他也不能多说一句话。她无所谓等,也无所谓不等,坐在那里是心理需要,如个无家可归的浪人。刚才与方东树的碰面,对于流浪而又饥饿的她来说,只是一块廉价的面包,即便如此,也是一次果腹,她需要消化,尤其是鼻子里尚有面包余香的现在。

“婊子,悠着点,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朱妙抚摸刀壳,扫视四周,连一只廉价的面包也不能安心品味,又恰逢一对情侣搂搂抱抱地打她面前经过,触景生情,本来想哭,却生出一股怨恨。人说无缘对面不相识,和方东树却是相识面对苦难言,到底是谁在给他制造不能解决的问题,竟然有生死之危。

她不打算再坐下去了,直接回到三米六公寓。

钥匙刚插进锁孔,屋子里电话响了起来。朱妙扑过去拿起电话,连喂三声没人应,刚放下,又响了。如此反复几次后,她听到程小奇的声音。

“喂?”程小奇很娘娘腔地模仿她。

“刚才怎么不说话?”朱妙没好气。

“那肯定不是我打的,别冤枉我啊姐姐。”

“严肃点,到底是不是你打的?”

“不是我,我刚起床,想着给你打个电话再去洗脸。”

“我现在有事,晚点再打。”朱妙说完便挂了。程小奇紧接着打过来,她把电话线拔了。

“莫非是匿名电话来了?”朱妙把线插上,迅速查看来电显示,非常陌生的手机号。紧张从空气里向她逼过来,她考虑一会儿,开始拨那个手机号码,打了三遍都无人接听,最后提示关机。晚上十一点多,她把线重新接上,程小奇似乎压根儿没停止拨号,他的电话立刻就来了。

“你怎么了?我打半天了,不是占线,就是不接。”

“有事,赶稿子。”

“那你跟我说一声,我等你写完再打呀。”

“你干吗打半天啊?我今天不接你就一直打下去?”

“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要和男人睡觉,你担心也没用。”

“好了好了,我心情也不好,你别恼火了。”

“你怎么了?”

“我爸给我打电话了,说我妈反悔了,她坚决反对。这些天她几乎没睡好过,我爸说她快疯了。”

“可以理解,要是我的儿子,我也不会同意。”

“我给你说这个,不是要你理解我妈,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她反不反对,我都要和你好。我会做好思想工作的,给我一点时间。”

“你省点心吧,我是谁?还需要做工作让别人来接受我?我处理品啊?”朱妙的奖杯还是热的,说话有点趾高气扬。

“我知道这让你委屈,但你多想想咱们,将来是咱们一起生活。只要我认准了是你,她也没有办法。”

程小奇喋喋不休,朱妙沮丧的心情变本加厉。

不过,朱妙的心情很快如纸般翻到另一页,有了崭新的内容,她恢复温和的心境,以柔软的声音告知程小奇:“我不在乎你妈妈反不反对,她什么时候点头,你就什么时候带我回家见她,五年、十年,都没有关系。说不定那时候,她的孙子都很大了呢。”这只不过是朱妙设想的一种结局,她压根儿就没这样的打算。

“朱妙,我真高兴,更坚定了娶你的决心了。我妈妈迟早会接受你,喜欢你的。”浪漫爱情就是唱双簧,越和谐便越精彩。程小奇激动得不知所措,比演戏还夸张,满嘴语无伦次的甜言蜜语。

“不是纯情,是傻帽儿。”对于程小奇,朱妙作如是想。

外面的繁华灯光,挤进落地窗,房间里如一汪静水,隐约可闻的车声,在水里涌动。朱妙仰躺在床,恍惚觉没开始睡,天就要亮了。她毫无睡意,索性想了想和程小奇的可能性,半天也没捞着丁点真实感。惟一的好结局是,必须十分热烈地爱上他,少一分都可能成为致命障碍。朱妙知道,“十分”与“热烈”这样饱满的词汇,早就不适合她,即便程小奇真是一剂迷魂药,对她也难以生效。

《无爱一身轻》第十二章(4)


她翻身向里,没想到仿如翻了船似的,又掉进方东树的海里。

《无爱一身轻》第十三章(1)


裸露在外的手臂忽冒出一阵鸡皮疙瘩,早起的清洁工率先知道秋天来了,然后满街的人,都熨帖地给自己套上了长袖,城市里浮躁的气氛霎时削减不少,仿佛一个步入成熟的少年,添了几分稳重和对往事的惆怅。

一年当中,最舒服的秋天具体来临了,风凉飕飕的,空气很爽。这个季节最适于搂搂抱抱,或者说这是个搂搂抱抱的季节。夏天在街上牵手的男女,开始密不透风地相互箍紧了,步调一致,提前练习御冬的方法,说不清是季节的秩序,还是恋爱的发展。

从清洁工的扫把底下逃跑的落叶,已经疲于奔波;而树上缺乏耐力的叶子,对新鲜的大地充满好奇,迫不及待地挣脱了枝干,追到了地面,跑跑停停,东嗅西嗅。只有一种四季开放的花,在它那儿看不出任何关于季节的变化,宛如得道之仙,超于凡俗之上。

秋天不愧是收获的季节,才凉快一点,龙悦就开始吆喝吃火锅了。凡吃,总得有个讲究,或者得讲个理由。在本城吃饭聚堆,通常由发起人埋单,所以被邀请者自然要吃个明白,糊里糊涂地蹭饭,终究有些失礼。

“和余作人结婚?你离了没有?他办了没有?”朱妙难以想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废掉两个旧巢营建一个新窝,真是奇迹,捅个鸟窝还得爬树,要是这窝筑得高且险,也是困难重重。而如今两个人建立的家庭,灵肉相混,相濡以沫日复一日,居然比捅鸟窝还容易,朱妙惊诧。

“木已成舟,办手续只是几分钟的事。我这边早已是离弦之箭,不可挽回。他妻子也另有相好的,所以皆大欢喜。”龙悦一连用了几个成语,似乎比从前稳重了许多,仿佛几年的生活,在那几分钟里灰飞烟灭后,伤了元气。但很快她又活泼了,说和余作人打算旅行结婚,二婚低调处理,只请了各自的好朋友聚一起吃餐饭,喝点酒,宣布结为夫妇,然后趁秋高气爽去丽江,去香格里拉,“在那种地方做爱,才叫欲仙欲死。”

“不结婚也可以去那里做,你结婚就为了这个?”朱妙发现龙悦贼性未改。

“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你不觉得床上做与地上做感觉大不一样吗,你要是结婚,会去哪里旅行?”

“我想去西藏。在进行天葬的地方举行婚礼,在那里搭一张婚床,然后等待秃鹫。”

“我看你是没见过天葬。网上找找,残缺的血淋淋的尸体,恶心死你。你是真浪漫,和你比较,我是伪浪漫了。晚上见,记住啊,谭鱼头‘峨眉山’厅。我还有电话要打。”

“谭鱼头”国内连锁,生意十分兴隆。大厅里小桥流水,古筝和弦,桌椅古朴典雅,餐具洁白精致。厅内空间之大,出乎想象,放眼望去,竟似个大剧院,屋顶距离地面约三四层楼高,所以绝无嘈杂喧哗,耳朵里听到的,只是些温和人声。

二楼全是包房。环形走廊上任何一处都能见到大厅景致。

朱妙在走廊欣赏一圈才进“峨眉山”厅,推门便被一股川香火锅味包裹,房间里热火朝天,所有的脸,所有的目光一齐朝她甩过来,她眼花缭乱,一个也看不清,以为走错房间了,正尴尬地要退幕,龙悦两手湿漉漉地进来了。

“你迟到了,来坐下,自觉地喝了这杯酒。”龙悦用纸巾擦手。

“朱妙,坐这儿。”原来古雪儿也在,她气色不错,剪了个齐耳短发,头发每一根都拉得笔直,居然还有几分少女的娇羞,这景致让朱妙新鲜。又见古雪儿波大无边,领儿低、乳沟深、皮肤白,男人们的目光总是轻易地掉进去,十分吃力地拔出来,让旁观者捏汗,让她为自己羞愧。

余作人也许是装蒜,也许真不记得电梯里那回事,十分自如地和朱妙握手客套,鸟巢样的络腮胡子剃了,留下一块刚收割过的稻田。人逢喜事精神爽,余作人风度翩翩,与抱一捆东倒西歪的玫瑰时截然不同,原还是颇具观赏性的。朱妙不由多看了两眼。朱妙见龙悦与他已冰释前嫌,又欲成百年好合,人装蒜,她装葱,也懒得戳穿他。

龙悦向大伙隆重介绍了朱妙、古雪儿等五六个朋友,彼此隔着冒着热气的火锅对号入座,行注目礼。余作人对朋友的介绍有板有眼,基本上都是大学同学,外号绰号一并引进,搞得笑声一浪一浪。一个高个青年惟恐天下不乱,举起数码相机,不断捕捉大伙原形毕露的嘴脸。余作人把他拉住,对大伙说:“剩下的这位摇滚青年,许知元,今年二十八,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四十八,三围尺寸不详,‘百年好合’影楼的大牌摄影师。”余作人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被叫做许知元的青年始终被摄像机挡住半边脸,没有停止摄像,但咧嘴偷笑,露出一口好牙。

朱妙感觉许知元镜头正对着她,不好意思装痴,更羞于卖俏,心里有点慌张。假如许知元样子平庸,他的鬓角不是那么鬈曲迷人,在两侧划上那么优雅的线条,朱妙根本不会在意是否有人拍照。朱妙的心理活动折射在行为举止上,立即被敏感的许知元捕捉。他挪开摄像机,露出真容朝朱妙竖起拇指。

这时大家已经疯狂开吃,频频举杯,用啤酒的凉爽消解火锅的热辣。桌上食物堆积如山,除了著名的鱼头招牌菜以外,还有血肠、黄鳝、田鸡、牛百叶、九节虾、金针菇、大白菜、土豆片、番薯丝……一张桌子两口锅,透露浓郁的社会主义好的气氛。龙悦是主角,大伙轮番敬她酒,忙得她兴奋的屁股忽起忽落。

《无爱一身轻》第十三章(2)


因为都是年轻人,余作人的朋友单身占多数,气氛调得很是热烈,房间里如火锅一样翻滚。

朱妙要吃米饭,于是另叫了一碟泡菜,被许知元瓜分了一半。先前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许知元的鬓角上,甚至忽视了他的长相,这会儿才看清楚,许知元脑后绑着一条马尾巴,头发比她的不短。幸亏许知元的脸雄性特征绝对明显,否则会被误为女人。他肤色黝黑,剃干净胡子根须异常茂盛,显示极强的性欲和生命力,带帽子的黑色T恤使他显得顽皮多动。

酒在兴头时,许知元开始派发名片,名片数量不够,到朱妙这儿就中断了,他优雅一笑,说:“看来你不是外人。”朱妙喜欢许知元,回道:“也不是内人。”许知元打了个哈哈:“你的专栏充满智趣,人也挺机敏嘛。”他本想说长得“也很理想”,怕恭维太多适得其反,便咽了回去,喉结滑动。这点风吹草动逃不过朱妙的眼睛,她嘴角挑起笑意:“你人长得不错,话说得也动听,真是人间尤物啊。”

有人被呛得大声咳嗽。

龙悦道:“你们两个挺投缘嘛,互拍马屁到了这种境界,真是水乳交融啊。”许知元说:“龙悦大嫂,我可是肺腑之言呢,没有朱妙小姐的专栏,你们《东方新报》起码就没有我这么优秀的读者!我再忙,每天也得买份报纸看完才安心。你们报社每个月给我慰问津贴也医治不了我现在的忧伤,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朱妙小姐的专栏继续开下去。”

龙悦哈哈一乐,说:“许知元你这是变相要挟,你这胳膊拧转得真快,好歹我也是你大嫂,你到底是喜欢朱妙呢,还是喜欢朱妙的文章?”许知元道:“文章与人浑然一体,你非要切割是吗?你到底是爱余作人的身体,还是爱他的灵魂?”龙悦说:“我都爱呀。”并且探过一只手揽住余作人的脖子。

许知元笑着摆头认输,他知道,即便是当众亲吻余作人,也不在龙悦话下。

吃的速度慢了下来,喝酒的面红耳赤,不喝酒的,也在这烟熏火燎的非常温度中,两颊绯红。古雪儿因为家里有孩子,率先告辞,朱妙及龙悦两口将她送至门外。朱妙与古雪儿作别几句,说了些贴心话,重新回到“峨眉山”厅,彼时许知元正喧宾夺主,眉飞色舞地讲段子。

“两口子吧,因为孩子大了,对‘做爱’这个词只能打暗语,他们称之为‘洗衣服’。有一天孩他爸想做了,让孩子去叫她妈洗衣服。孩他妈那天特疲惫,不想做,让孩子告诉他爸,洗衣机坏了。两天后,孩他妈很想要,让孩子去问他爸洗不洗衣服,孩他爸相当恼火,说,昨天已经手洗了!”

尽管这段子听过,朱妙还是笑着捧场。余作人也装模作样地说自己第一次听,只有龙悦和许知元抬杠:“有没有新鲜点儿的?三年前就听过了。”许知元便一口一声大嫂,似乎要将龙悦叫出满脸皱纹来。

大伙又喝了一阵,要散,许知元说去陆羽茶馆喝茶聊天打牌,他请客。见龙悦和余作人犹豫不决,许知元又道:“你俩回去度蜜夜吧,莫辜负了良辰美景。”

火锅已经不滚了,碟碗都空了,偃旗息鼓,酒足饭饱的人们红光满面。朱妙喝得不多,结婚的是龙悦,她没有道理灌醉自己。许知元也是一个因素。她总觉得和他之间没完,还会有故事和纠葛。她的预感一向准确,在这一点上,她近乎女巫。虽然很想和许知元再磨蹭一阵,但欲速则不达,她并不急于要和许知元喝茶打牌,短暂的分离有助于消化这第一次的聚会。女人猴急的结果是负面的,那会让男人认为你淫荡,开放,不看重感情,因此男人的态度就很明显;男人猴急完全是另外一个概念,比如说让你觉得激情、热烈,为你意乱情迷,让你觉得自己魅力十足。

“许知元,给你一个任务,帮我把朱妙安全送到家,要看着她走进房间门,不许有闪失。”龙悦挤眉弄眼,然后吊着余作人的胳膊,留下一对美好的背影。其他人见龙悦用意明显,也就知趣而退。

这时许知元倒不坦然了,似乎丢了魂,显出他腼腆的一面。

“许先生,不麻烦你了,我走回去,也就两站路。”

“你还没给我留电话,要是把你丢了怎么办?”

朱妙从电话本上撕下一页纸,把所有电话以及电子邮箱都写了上去。

“不行,我大嫂吩咐的事,办不好就麻烦了,必须送你到家,看着你打开房间的门。”许知元把纸片儿收好了,装出一副怕挨骂的样子。

“我还从没试过和一个男的这么走在大街上,更何况是一个人长得不错,说话也动听的男人。”朱妙默许,因为高兴,话有点多。

“是吗?那我太荣幸了。我倒是陪女人逛过街,不过不是女朋友。”许知元不知道自己干吗要强调一下。

“没想到,今天晚上会和一个男人走这么一段路。”朱妙若有所思。她尽量放慢脚步,尽量靠近许知元,尽量做出情侣的样子。

“我来帮你背。哇,女孩子的包这么重,放炸弹啦?”许知元原以为包里就是些卫生巾化妆品之类的东西,很是诧异。

“不是炸弹,是刀。”朱妙平静地说。

许知元露出狐疑的眼神,也没有多问,小心地把包贴在胸前,两手宝贝似的揽着。朱妙笑了,说道:“你这样,人家会以为里面一袋子钱,别引火上身哟,红云山公园又发生抢劫案呢,被抢者受了伤,差点小命不保。”许知元抡起手臂,搞出一个健美动作:“有我这样牛高马大的保镖,谁敢上?人家还怕我抢他呢!”

《无爱一身轻》第十三章(3)


“你没女朋友?”

“没有。”

“你这么出色,怎么会呢?”

“你有男朋友?”

“没有。”

“你这么出色,怎么会呢?”

朱妙乐了,挥拳相向,画面十分和谐。说说笑笑,转眼就到了三米六公寓,许知元十分敬业,愣是跟着上了电梯,眼看朱妙开了门,这才说“晚安”,摆摆手转身就走了。

《无爱一身轻》第十四章(1)


哪个人愿往低处走,与自己做对呢?稍明白点的人都不会人到四十,将手中的一切丢了,从零开始。除了那一次外遇,林芳菲没有犯过大的错误,而方东树就紧跟着与一个女人好过一小段时间,按理说也算扯平,该好好过日子了。但感情不是做加减法,方东树始终觉得不是个滋味。人到中年,早已不是莽撞少年,顾虑太多,这个时候谈爱情,既奢侈,又不合时宜。况且林芳菲一直在尽力赎罪,任何一个女人恐怕都无法像她那样忍气吞声。这样的一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必要和她离婚?方东树最近在想这样的问题。外面再怎么乱,家中红旗不能倒,几乎成了某些事情的潜规则。

秋天穿透杳无音讯的日子,慢慢地往骨子里深入。方东树并没有叫朱妙等她,也没有叫她不等,他弃她这叶扁舟上了岸,留下含混不清的背影。她自横江中,于等中不等,于不等中等。严格来说,失去做方东树妻子的机会,挺遗憾;也许做了他的妻子,也就那么回事。朱妙愿意让那根线扯着,不断,她潜意识里仍是盼望某种转机的。她和方东树就是这根线上的蚂蚱,他那头动,她也动,表明没从这世界消失;他不动,她便动其他线上的蚂蚱。比如程小奇,一只永远生龙活虎的蚂蚱,不断地在那线弦上跳舞。他每天都能端出一满碗感情,从来不出现欠亏,他朝她献上时,她仍是不温不火。她已经厌倦每天电话里没话找话,充满伪激情地呻吟配合,把一个毫无内容的电话拉扯得很长,来证实某种热度。她的忍受隐含了对程小奇的某种同情,没想到正是因为善良误了少年,后来的事情弄得一团糟。

许知元开始策略性进攻。半个月内,给朱妙打了两次电话,平均每周一次,分得十分均匀。但是每次玩的项目不一样,一次是看电影,一次是逛书店,朱妙都觉得可乐。许知元是个安徽人,生就一副温和性情,有娓娓道来的耐心,长就一对迷人的鬓角,修长的十指就是天生的艺术棍子,它们能把男人女人拍得无比恩爱,一对对天造地设,才子佳人,唐装西服,过足现代古典的夫妻瘾。朱妙作为一个单身女人,和专拍婚纱摄影的单身男人一起,总觉得两人是替新娘提婚纱的男女小童。

看电影和逛书店这两件事没有发生质变。即便是极其残忍,充斥无声暴力的韩国片《 漂流欲室》,也没能使朱妙往许知元那边靠一丁点。当女主角痛苦地将钓鱼钩儿塞进下体,咬紧牙关把身体扯得鲜血淋漓,朱妙也没有闭上眼睛,倒是游客从海里钓上一条古怪的鱼时,倒抽冷气。那条鱼一尺来长,两侧各被削去一大片肉,裸露血色与骸骨,鱼眼巨大,活蹦乱跳,朱妙想起来都倒胃。接下来,许知元静观其变,故意大段地空白沉默,也不给朱妙电话,仿佛人间蒸发了。

对于许知元采取的新战术,朱妙心领神会,也按兵不动。现在,爱情满大街,正如那天南海北的餐馆,什么口味的都有,怀揣稍许银子,就可饱了口福,解了馋。来得太快,目的太容易达到,也就少了咀嚼的艺术感,好好培育培育,方能有意想不到的感觉,到时候,干柴烈火一相逢,定胜却人间无数。朱妙心中窃笑,动手写长篇,开了十几个头,终于定下一个,以每天八百到两千字的速度前进,闲练书法作为调节。

书法如古人言,随感情去写,在写的过程中,不考虑字怎样写才美,但有原来的基础,字便写得随情感而变化。如“风行水上,自然成纹”,风是情感,水是纸面,字如波纹,自然流露。写字忌讳刻意安排,越是刻意去做,越不可能表达一种天趣。书法中的节奏和自然造化的节奏、人的情感的节奏融为一体,便与道相通。写字有写字的境界,恋爱有恋爱的道理。朱妙心里多了几分豁达,心境还算安稳。

龙悦回来后,朱妙和她吃过一餐百无聊赖的饭。主要吃德国咸猪手,扎扎实实的肘子肉,味道相当不错,且瘦多肥少,目称一下起码有两斤重,堆满了超大的碟子。

龙悦大谈蜜年风光,大有第二春压倒第一春之势。她总是拼死拼活地想留长发,每次都是功亏一篑,蓄了大半年的头发咔嚓剪了,百分之百模仿梁咏琪。

“食肉是为了补充体力填饱肚子,而做爱则是要把肚子搞空,把身体搞空,把意识搞空的缓慢享受。嗯,一刀一刀切下来,一瓣一瓣送进嘴,是不是相当于正常做爱的运动次数,嗯,真是美妙。十佳创意建筑设计大师,你认为呢?”龙悦十分精神,左右开弓,刀叉瓷碟脆生生地响。

“没你那么多研究。”朱妙练字太多手发软,半天锯不下一块肉。

“你都在家研究啥?赶紧找个男人吧,女人不做爱,会枯死的。”龙悦身体十分圆润。

“那你们主编的枯瘦,也是不做爱的原因了?”朱妙又把林芳菲引出来。

“估计是,至少是得不到满足。”

“你怎么知道?”

“她靠读《 金瓶梅 》过干瘾。方东树要休她,还真得掂量着办。毕竟林芳菲的父亲有恩于他。方东树忍受她这么多年,可以理解。”

“这么说,方东树靠老婆吃饭啊?”

“不完全是。他是有能力的。林芳菲常常自虐。”

“如果不是靠老婆吃饭,方东树应该离婚。”

“林芳菲才不会离。”

《无爱一身轻》第十四章(2)


“他应该有个温柔女人疼他。”

“你动恻隐之心了?我支持你挖墙角。”

“前天你们报道有个女人把自己的男人杀了,是真是假?”朱妙移开话题,把黑椒汁浇上去,盘子里咝咝咝直冒热气。

“那对夫妻,患难与共十年,一朝发迹,男人就变心了,且行为何其过分,就该千刀万剐。”

“你准备在报道里也这么写?”

“不敢。”

“男人既已变心,那具臭皮囊,又何足挂齿。”

“你说得轻巧。男的都和女孩同居了。”

“婚外恋当中也有真爱情。不一定都是狗男女。”

“把浪漫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人道。”

“放人一马,海阔天空。”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龙悦,你叫床怎么样?”

“嘻,比较艺术。我比较喜欢听男人叫。”

“小淫妇!”

“女人不叫床的多了。有的怕老公怀疑她曾经淫荡或者本质淫荡;有的职业的服装裹得太紧;有的被生活的疲惫堵住了嗓门;有的被孩子吸干了她的乳汁,失去了敏感,乳房变成育人的工具。”

“龙悦,我们太不正经了。”

“你受不了吧?远水难解近渴啊。不过,我跟你讲,你那位毛头小子就是廉价乳罩,不定性,易变形,且穿起来,毫无水乳交融之感。我那位就不一样啦,他是名牌乳罩,可矫正乳房,还有塑形效果,贴心呵护呢。”

“听说名牌的乳罩要注意保护,不能用洗衣机洗,最好不放洗衣粉……我看你能穿几年。”

“好歹得穿一件,许知元怎么样?”

“没怎么样。”朱妙懒得细说。

“把自己敞开,像一只光洁的痰盂,面对所有的不洁,这只优美的容器哪,喜欢这样,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一个诗人写道。朱妙正感觉自己是那只光洁的痰盂,就听到一阵狗吠。当然不是真的狗吠,而是她设置的手机呼叫声音。接通后狗吠声停止,只听得方东树温婉地说:“我在公用电话亭给你打电话。你有空?”朱妙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说话时听起来柔肠寸断:“你……我在想你。”方东树鼻子里冲出一股气,不知是叹还是笑:“你打的出来,去江边花街酒吧,我在那里等你。”

试过的衣服扔了一床,笔墨纸砚满桌子乱,朱妙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弄妥当了,匆忙出门,门刚锁上,发现刀还在另一个包里,又开门取了,拿在手里,下楼招了的士,往江边花街酒吧驶去。

花街酒吧设在一幢旧楼的楼顶,楼高三层,人在上面,越过树木的障碍,江边的风景一览无余。但见江水平静幽暗,两岸路灯如串珠,每一颗都发着昏黄的幽光,在江边潜伏蜿蜒而去。江对面的建筑物高低不一,万家灯火闪烁的暧昧光芒却十分一致。夜晚的江边,是全市最美的景点。不过,人们的生活,尚无法确定是否夜晚最美。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喝酒的人们,只关心眼前的杯子,那些亮着的,黑着的窗口,只是下酒的点缀。

偶有一艘货船,风情万种地驶过,招惹花街酒吧的男女,酒兴更浓。

秋天的缘故,人都缩房子里去了,花街酒吧失去了它的优势,再加上这里原本地偏,只是些在江边拍拖的走累了的年轻人进来,稀稀拉拉地散布,酒吧如几乎落光了叶子的树丫,夜里十二点过后,余下的叶子也会毅然飘零,那时酒吧就真的光秃秃的了。

最美的景色多看两眼也腻味。在江边溜达是一个道理。朱妙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渴望每天沿着江边走一回。扎扎实实地走了几回后,就觉得乏味。原来这种地方适合心情极度郁闷或者快乐的时候来,而极度郁闷与快乐的概率很低,正如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一样,平淡而无起伏。再加上后来找到其他排遣方式,甚至忘了江边这条道。

酒吧门口的树底下有烟火明灭,烟火明亮的时间很长,犹如一次漫长的深呼吸。那种吸法,一支烟大约几下就可以抽完。朱妙本能地吓了一跳,感觉那吸烟者正怀着深仇大恨,或者正在作一个生死决定,自从和方东树好上以后,她总觉得黑暗中的这些东西,都与自己有关。

“小猪!”朱妙正警惕地握紧藏刀,听见那烟火喊他,她随之看清了已经直立的方东树,或许是树影摇曳,又或许是方东树过于消瘦,她见他颤微微地晃了几下才站稳。

“我刚抽半支烟。”方东树接着说。

朱妙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如把鸡蛋放进篮子里那样,她轻轻贴近他,再慢慢抱紧了,四只手狠抠着对方的衣服——其实是三只手,朱妙一只手里还握着刀,但并不影响。他们脖子相交,并左右调换两次,足可见拥抱使用的暗劲与内心情感的巨大喷发。他们并没有接吻,然后相拥着向江边走去,肃穆如一对即将殉情的恋人。很寒冷地走了一段,方东树才发现朱妙手上那硬邦邦的东西,问她拿的什么,朱妙说是与佛有关的棍子,拿着玩儿。方东树接过手,说什么棍子这么重。朱妙说是精挑细选的特殊木质做成,放几百年都不会腐烂。

说这话时风弄皱了江面,扬起了单薄的外衣。

方东树的脸上荡起了波纹。

她发现他正在老去。

他们的腿累了,不约而同地走到树底下,在树影里坐下来。又不约而同地扭动脖子四面环顾了,再不约而同地抱紧了,像医生虔诚地倾听病人的心跳,耳朵贴在心口上。良久,如春暖花开,冰河解冻,方东树说话了,如哗哗流淌的水声。

《无爱一身轻》第十四章(3)


“她去法国考察,一周后回来。我只是想看看你,我的车还在政府大院。车的目标太明显,没敢开。让你为我担惊受怕,真对不起你。我必须告诉你一点真相。”

“哦?没关系,你不说没关系的,我害怕被真相压垮。”她如冰河中的浮物,因水沉浮。

“我不知道,你听了会作何感想,或许会骂我。我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那个女人还会回来。”哗哗的声音越过障碍物,继续流淌。

“你说谁?你在说什么?”河水似乎是突然间就干了,冰河中的浮物搁在河床上。

“她,一个女孩子。哎,我和她相处了一段,认识你之前,我们说好了分手,她离开这里,说好了不再回来。都说好了,但现在全变了,全变了。”

“你?原本有情人?”朱妙醋意大发。

一艘船正在滑行。

“我以为都结束了。”声音滑过方东树的喉咙。

“你还爱着她?她也是?”过了好久,她才说出一句话。

“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就别说。反正,我习惯了被人放弃。”

“小猪,你又要误解我了。这都是你之前的事情。现在,现在我完全没有退路,她要回来,不会再走了。不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她不是图钱。”

“我知道,她是图你这个人。姑娘们对百万富翁都这么说。”

“小猪,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是十分想结束,你不知道有多么复杂!”

“你哄我?你们还在相互爱着是不是?因为你妻子不肯离婚,你没法娶她是不是?你们原本就藕断丝连,你只不过是拿我消遣一下是不是?”

朱妙语调低沉,嘴唇哆嗦,积怨冲上脑门,刀在手里的感觉变得清晰。

“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我真的没想到,已经完全失去翻牌的资格了。”

只要方东树不说真相,朱妙打定主意曲解并仇恨他,他肯定架不住这个冤情,就算他五官拧成一团,她也不想心软。她越来越投入到这回事里,认为表现得越愤怒,对他的爱便越深刻。

两个人沉默。

朱妙手中的刀,慢腾腾地蜕出刀鞘。

她是无意识的。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也许死了更干净。”方东树并不惊恐,他取过其中一把刀,反复端详。另一把刀的刃,已被朱妙搁上肌肤。不过,她并不是一刀见血,而是如检测刀的锋利那般,在手背上拖动。刀有双刃,她用的是稍钝的一面。她就好样反复玩儿。

“小猪,我死一千遍也不足为惜,可是你,为我伤心,都是不值得的。我把实话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那会使我死得更快,并且很不光彩。”方东树还有一点顾虑。

“你应该相信我,我死也不会做出卖你的事情。如果你用得着我,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你。”

“她回来,将不止她一个人。”

“啊?她怀孕了?”

“唉,麻烦。”

“抛开我们的事情不谈,你打算和她结婚?”

“能结的话,也不至于这么复杂。”

“不要把我和你的事情当作问题好吗?你为什么不能和她结婚?她愿意把小孩作掉吗?”

方东树摇了摇头,如被秋风摆弄的树叶。他把两柄刀合好,握在手里。

“那只有结婚了。”朱妙十分沮丧。

“她母亲有精神病,已经彻底疯了,锁都锁不住。她们家,有精神病遗传史,她根本不能受刺激。”

“有精神病遗传史的人不能结婚,更不能生孩子,你不知道吗?这样感情用事,终是害人害己。”

“走一步看一步吧,可能会死得很难堪。我妻子是不会放手的。她情愿整死我,鱼死网破在所不惜。”

“太荒谬了,我想把爱给一个人,却给不出去;你被人爱得死去活来,却有苦难言,比我更值得同情。我保证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或压力,如果你需要我做点什么,我一定全力以赴。”

“小猪,很对不起你,我欠你的,这辈子可能是还不清了。”

“她具体哪一天回来?”

“噩梦就要开始了。”

“我和你从此杳无音信?”

“只能争取白天偶尔见面。你也可以来我办公室。”

“我更担心给你添麻烦。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吧。”

朱妙说完,瞄了一眼手机,时间还早,很想问方东树是否愿意去三米六公寓。但见他五官拧成一团,在没有舒展开之前,显然是毫无兴致做其他事情。于是接下来,她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都有点浪费,她应该和他回三米六公寓,这样见面才会变得完美。否则,仍如这头顶的一弦冷月,空缺太大。

她拉他在江边溜达,他这才问起她,怎么带刀出门。她还没回答,他接着说,都怪我连累了你,其实我们在这里,也不一定安全。她说下次再换地方。他说远的地方没法去,他要是走了,家里会闹翻天,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江边风景继续美丽,一轮上弦月挂在楼尖。

《无爱一身轻》第十五章(1)


还是那些人,有滋有味地拥挤,在车与车的空隙里蛇行。开车的骂走路的,走路的骂开车的,骑自行车的大摇大摆,既没人眼红,也没人谩骂,倒生出些许寂寞,所以闷头踏车,一声不吭。邮政报刊亭浑身发绿,屋顶更似绿色大盖帽,大大小小的报纸期刊陈列有序,从不混乱。摊主那张黝黑的脸,已经从苦难中升华出某种乐观,殷勤的笑容没有一丝职业味道。《东方新报》总在最显眼处,通常十点钟以前,就宣告售磬。摊主说“卖完啦”,带几分炫耀,证明自己生意兴隆。买主带着懊丧,十分无奈地挑份本地的晚报,好比上饭馆点菜,想吃的菜没货,只得随便点一个凑合了。

朱妙站在自家阳台,看物欲横流,繁华闹市,也觉一览重山小,心态与平时挤在人群中大不一样。平日里那些事都落到脚下去了,看起来较为清楚。比如方东树,他或者开车经过,从这个会场转到另一个会场,也许朝三米六公寓瞄了一眼,也许压根儿没有闲心,正在捣腾一肚子的苦水。他开车从来不急,从不辱骂霸道的行人和抢行的车,又正值夹缝求生的时间,更是没有脾气。朱妙对方东树从抱希望到抱侥幸,再从抱侥幸到抱失落,现在满心满怀的都是对命运的怨。从前还能确保情人位置,如今连个情人的位置都赶不上了,这种大幅度的下滑,对朱妙是一种极限挑战。当方东树的情人,原本已与她当初的不再找中年男人,尤其是已婚中年男人的宏愿相悖,说服自己再搞一次地下情,不料已是座无虚席,且周遭荷枪实弹,戒备森严,冒着生命危险也抢不到有利地形。若是正常人,还有道理可讲,偏偏是个神精病的后代,一个随时失常在大街上裸奔的女人,在她虎口夺食,小命难保不说,若毁方东树一生,就很难逃良心谴责。当然方东树他自毁人生,别人也爱莫能助。

人不过是一棵稗子,男人和女人都是稗类。

江边最后见面的那晚,方东树终究没来三米六公寓。他的欲望奇迹般地消失了,朱妙紧贴着他,也不能感到他身体有丝毫的动静。她忽觉他骨瘦如柴,稍用力就能听到噼里啪啦折断的声音。当时她的欲望也没了,灌满了同情、怜惜、悲壮的情绪,她奇怪他还能把身体支起来。她对方东树说,你就当我是兄弟,为兄弟我两肋插刀。乍一听,似乎她在一瞬间便将伟大的爱情升华成了阶段情谊,由红颜知己变成了歃血为盟的拜把子兄弟。方东树默默无语,两眼发潮,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已是情不自禁了。让市国土局局长情到真处轻弹泪,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这极大地满足了朱妙的情感。她想过,即便将来和日渐枯瘦的方东树厮守,未必不厌倦,未必从一而终。趁早给自己立个响亮的牌坊,远比鸡飞蛋打,分道扬镳的狼狈结果理想。

朱妙从来不是一条道上走到黑的人。她迅速地清理了一条情感通道,进退两可,四通八达,如古树的无数枝丫,每一枝都与根相连。或许与方东树成兄弟,比做他的女人强。如此这般之后,朱妙这颗向日葵大幅度地偏向程小奇生长。程小奇十分欢喜,他早就习惯了朱妙的时冷时热,认为情绪受经期或者工作影响,是正常现象。他盘算着回国的日期,不厌其烦地安排吃喝玩乐。性幻想的刺激远远抛开了现实,男女见面,大抵都奔实现这幻想而来。

朱妙倒不是十分看重见面。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发生点什么。

应该说,朱妙是很有预见的,在感情方面尤其是。当她再次接到许知元的邀请时,她已经确信和许知元玩完太极,到了山水相逢的时刻了。只是没有料到,场面会那样出人意料,一个女人,一生中恐怕也难经历那样一次骇人的浪漫。

话说朱妙接到许知元的电话,欣喜之情暂不言表,这颗正向着程小奇生长的向日葵猛地拧转了方向,也不怕伤了脖子,把朝气蓬勃的脸对着许知元。毫无疑问,这张脸还很青春,正如向日葵还在绽放灿烂,而不是被饱满的灰色瓜粒挤满了脸,压弯了腰。这张脸轻易不抒情,一旦抒情,就有些不小的魔力。比如方东树,不容分说就掉了进来,可以说他性格弱点,也可以说他处于非常时期,但感情的事,就是一个偶然。朱妙偶尔会怀疑方东树的故事是谎言,是为摆脱她而设计的圈套。

其实许知元在电话里没说多余的话。他说《 狗神》上演了,票也买了,电影院旁边有海鲜、西餐、川菜、湘菜,随便吃了,还有时间逛书店,七点五十进场,八点开演,丝毫不浪费时间。许知元精打细算,处处显示一个安徽人的细心周到,似乎生来就是为了疼女人的。一个男人,如果不和他有肌肤接触,是很难有具体的记忆的。所以,朱妙都有点记不清他的模样,倒是他的鬓角与胡子非常清晰。从这一点来看,朱妙对许知元,主要在性取向上。她不太承认,正如大多数女人不承认自己喜欢和陌生男人发生性关系,她连自己也要欺骗一下。

许知元脾气十分好,一路摸朱妙的顺毛,无论吃喝,把朱妙摸得十分熨帖。许知元的脾性不是装的,应该不是因为追女孩才变十分温和有耐心。这一点可以从他的眉毛长相略窥一二:平躺的一字眉,仿如散淡高人,与世无争,心平气和。幸亏鬓角和胡子长了些烟火气与雄性味,似乎是柔中带刚的典范。

饭并没有像许知元说的那样“随便吃了”,而是很不随便地进了颇为高档的渔港,领位小姐的旗袍衩开到极限,娴熟地运用职业的步伐和微笑。用餐时,筷子和刀叉一并用上了,海里的、地上的、带壳的、素的、荤的,大大小小摆了大半桌。吃生鱼片时,朱妙被芥茉辣出眼泪,她对许知元说:“我是太感动了。”许知元说:“吃生鱼片就感动,呆会儿岂不是会以身相许?”朱妙道:“还有比吃芥茉更让人淌眼泪的东西?”许知元笑而不答。

《无爱一身轻》第十五章(2)


由于这餐饭吃得比较正经,把逛书店的时间给吃掉了,埋完单直接去电影院。很显然吃饭看电影都是种铺垫,最后的结果是许知元请朱妙去他住所,他说有朋友刚送他一只德国黑狗和一只白色博美,得想法处理一只。朱妙狂喜。很难讲狗与许知元,谁的魅力更大。没有狗,朱妙是否会随许知元回去,只有朱妙知道。

许知元似乎颇有积蓄,能在市中心买了一套二居室。刷了电子卡,进了住宅区,椰树参天,石块铺在草地上,花在脚下盛开,灯光洒在身上,十分干净。随电梯上了十六楼,到左转第二个门前,许知元说声到了,哐哐几下开了门。

灯是开着的。最先听到动静的狗已经在阳台闹腾了,这一对黑白双煞,立起来,前腿搭在玻璃上,满面笑容,狠命地摆尾弹耳朵,舌头乱舔。朱妙也来不及参观,直奔阳台,把玻璃门推开,好不容易捉住了欢蹦乱跳的黑白双煞,她和它们一样乐得合不拢嘴。它们对她的手十分热情,又啃又舔,弄得满手黏糊。玩了好一阵,她才把它们放了,去洗手间洗手。

洗完手出来,朱妙感觉客厅里挂的大幅侧影面熟,走近了细看,正是自己。大约是在龙悦请客的那天拍的,隐约可见杯盏狼藉,还有火锅冒出的白雾。她愣了半天,说道:“许知元,你还讲不讲版权啊,我自己都没见呢,你却整这么大一幅挂上了。”朱妙心里挺高兴,主要是拍得很美,皮肤白里透红,眼睛流光溢彩。许知元胸有成竹,说:“刚挂上,今天就是带你来看的,喜欢吗?”朱妙瞟他一眼,道:“不喜欢,我打算拿回家去。”许知元不怕她巧取豪夺,底片在他手上,他想洗多少就洗多少。末了他把她拉到房间,许知元的卧室里,挂满了她的照片,且都一一裱好了;桌面的小照片,也用了镜框,斜支了些新鲜的红玫瑰。这一次朱妙震愕了,她有点发蒙。许知元的心迹已经很明显,她也没法再装糊涂,加上对许知元本有好感,空气里便有些发黏的东西。

“什么时候拍的?在哪里拍的?我怎么不知道?”朱妙发现一个问题,心里略有不安。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许知元大话搪塞,内心得意。

“神不知鬼不觉。你可以去干私家侦探了。”

“说不定我就是呢!”许知元眼里闪过一丝怪异,旋即傻笑两声,捏住了朱妙的一小绺头发,十分小心地摸索着前进。也许是他扯得过紧,朱妙的头朝他这边偏了过来,慢慢落在他的肩膀。许知元探出一只手摸到开关,左旋右拧,灯忽地柔和煽情,只觉满屋里淫风飘荡,色欲泛滥。

“你不生气吧?我可没有非礼你,只是睡前醒后多看了两眼。”两只屁股嵌进席梦思里,雄性屁股小心翼翼地对雌性屁股说,屁股比脸蛋害羞,脸蛋比屁股厚皮。

“没关系,被你这模样的人儿意淫,不以为荣,也不以为耻。荣辱不惊。”雌性屁股多肉,它笑,席梦思也笑。

“这也躲不过你的眼睛,那我不如老老实实承认了。我长这么大只意淫过两个人,一个是张曼玉,一个是你。”雄性屁股很会抛砖引玉。

“别巧舌如簧了。你以为给我排在张曼玉后面,我就算了?我给你算算,从情窦初开到现在年老色衰,你至少意淫过两打女的。这还是初步估算,还有些打擦边球的,先不算数。”

“啊,姐姐,你这不是把我剥光了吗?人家还是处男,好难为情呢。”雄性屁股故作羞涩,快把雌性屁股挤成瘪球。

“我看你是个阅人无数的处男。”雌性屁股也不伪装。或许是两人年龄相近,贫起嘴来十分默契,他们把气氛调得非常轻松。在嘴唇相接时,忽地敛了嘻嘻哈哈,神情肃穆,只听咂巴声与喘息声。他们尽量把接吻时间拖得很长,并不急于剥除对方的衣物,身体在紧绷的状态下,吻得更显贪婪。许知元双手托起朱妙的脸,一如捧着一颗新鲜的椰子,拼命啜吸她的汁液解渴。直到椰汁发出被吸干了的声响,他才放开她,舔她别的地方。他在她的脸上搜索一圈,从下巴滑下,吸血鬼似的停在她脖子左侧,又舔又咬,舔咬够了,又一路过关斩将,往下面挺进。事实上许知元是试探性的,他随时作好遇到拒绝而停止探索的准备。没想到势如破竹,朱妙顺从配合得出乎意料,只差没嗷嗷叫出声来。许知元正准备翻身上马,扬鞭疾驰,朱妙忽然喊了一声:“不要。”许知元笑道:“你的拒绝就是赞同,你推开我,实际上是期待我把你搂得更紧。”朱妙身体往下一滑,拉下脸,说:“我并不是和你玩半推半就的游戏,是真的不想做。”许知元问:“为什么?”朱妙答:“我讨厌做后的空虚。”许知元说:“不会空虚的,我保证。”朱妙还是说不,并且已经站起来,许知元手一搭,又把她压到床上。

“让你的身体来作决定。”许知元光动作不说话,很快又令朱妙酥软无力。

“我生气了!你这是强奸。”

“算顺奸吧。宝贝。”

此时,黑白双煞在床底下奔跑哼叫,似乎在抗议大人贪玩,却不管它们。见哼叫不管用,黑白双煞相互撕咬游戏,巨大的呻吟声打断了它们。黑狗十分警觉,坐稳了观战,眼里充满迷惑;白狗很不服气,我行我素,对着床上纠缠不清的男女汪汪狂吠起来。

《无爱一身轻》第十五章(3)


方东树晚上总被噩梦吓醒。类似于三米六公寓那样的高楼,忽地燃起熊熊大火,向他所在的位置倾斜,立即就要砸在他的头上。他跑。要爬过一个嶙峋山坡,再跑上五十到一百米,才有可能不死。他一面紧张地回望,一边奋力地爬越。但是,脚底打滑,两腿灌铅,完全失去正常的奔跑速度,眼见那楼压下来,火的热气逼近了,毕毕剥剥炸裂的火星如烟花一样飞散,浓烟向天空滚卷,焦味呛鼻。除了燃烧的大楼与树木花草以外,就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逃命,没有任何人来搀他一把。

林芳菲去法国考察。走的前夜,她进了方东树的房间。她穿件棉质睡衣,根本不像是找他谈话,倒像是来进行威胁。她竖起中指,另一只手朝上面轻轻一抹,便开了一道血口。她望着鲜血涌出,血球越滚越大,漫延开来,流向手指根,她改变手掌的方向,顺从地让血从指缝间滚向手心,然后翻过去,让血流向手背。她仔细地引导这一脉血流,在她的手上缠来绕去。

她要方东树心疼,也要他恐惧。但这两点方东树都没有在她的面前表现出来。对她越心疼,她的自残就越厉害。他平静地看着那缕血在她手上爬来爬去,说,你有病,该看心理医生。林芳菲不回答,把手举起来,血顺着手臂,钻进她的睡衣里。她已经幻想自己坐在血泊中,下身,屁股,大腿,全是血,血如潮水一般把她浸透。

林芳菲进房间时,方东树一眼就看出来她想做爱。她的睡衣色彩宁静温馨,头发梳得很齐整,边分线从来没有划得那样直。她刚洗完澡,身上散发干净的香味,她的表情里没有过去与将来,只有现在。

方东树只是低头斜瞟了一眼,一时温情不起来,于是她立即抹了自己一刀。假若在她指头涌血的时候,方东树再进入她的身体,也不会太迟,或者她就要那血染的风采。血使方东树萎缩,她不断地采用这样的方式刺激他,他十分反感。但不能煽动她的怒火,以免她把刀片抹向喉管。

方东树平静地替她包扎手指头,平静地说:“不要再伤自己了,我们都健康地生活,明天的行李准备好了吗,要不要我帮你。”她说:“我憎恨你。”她手里还捏着刀片,仿佛随时会朝哪里划一下。他说:“我知道。你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我。”她说:“你葬送了我的一生。”他觉得她话说得过了一点,也不打算反驳她,想尽量顺着她,说:“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生活。没有必要和阳萎患者守在一起。”她说:“谁也别想重新开始生活,要把日子过到底。”他说:“那就过到底,让自己流血,疼的是你自己。我不想死,不是我怕死。”她冷笑:“你想寿终正寝,不一定有那个福气。”他说:“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她真的逼过来。方东树的皮肤感觉刀片的冰凉,直冒冷汗,说:“把刀片扔了。”她不理会,剥除了他的上衣,开始吃他。她舔他的乳房,左边,右边,舌头温柔湿润,方东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又不敢闭眼,不想毫无准备地被她袭击,最十分紧张的是他的命根子,它勃不勃起来,都是凶多吉少。

“把刀片扔了。”他又说。

她越来越陶醉了。她已经开始脱他的裤子。

“林芳菲,把刀片扔了。”他全身肌肉都绷紧了。

她捏刀片的手指头已经松了,他轻易地取下了它,丢到角落里。他的屁股在她手心里,她的舌头在扫荡两侧。她的牙齿锋利,咬针线的时候,简直比剪刀还利索。

在裤子滑过小弟弟的刹那,方东树翻身而起,把林芳菲压在身体下。他真的打算和她温柔一次。她根本用不着采取这样的方式。他根本没有硬起来,但他的努力,换取了她的平静。

他心怀歉疚地抚摸她。他的心里已经原谅她了,而他的身体,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调整过来。

《无爱一身轻》第十六章(1)


对于原本轻浮成性的女人,男人和她上床,基本上不抱任何心理压力,一旦女人是个痴情专一的种,他们的伪善就把自己演绎得有情有义。而事实上,男人无论已婚与否,他们的求欢准则,总在水性杨花与痴情专一间摇摆。方东树对朱妙的叹息、惋惜、内疚,很难说有几分真实,几分表演。他同样需要把朱妙稳住,她朱妙掀起桌子来,碗碟全碎,没哪个会侥幸完好。他是吐了一点真相,他不吐不行,朱妙不是好哄骗的主,关于他说的那个女人,只是冰山一角,纠缠在人背后的,是更为巨大的麻烦。那个麻烦,天砸下来他也不会吐一个字。但吐这一点足够获取朱妙的信任,一向善于自我开解的朱妙,会把自己理顺。

方东树迅速成为一首伤感的背景音乐,在朱妙与许知元的感情世界舒缓悠扬。

许知元不知有晋(方东树),无论魏汉(程小奇等),与朱妙游山玩水,逢床做爱,还会下厨,弄出美味菊花鱼、糖醋排骨、板栗烧鸡、清炖王八等。饭后给朱妙泡杯茶,说你歇会写小说去,碗我来洗,简直是个全职男保姆。按道理这许知元人品长相厨艺无可挑剔,对朱妙是欣赏喜欢外加点崇拜因素,做老公一定是贴心贴肉贴骨头。可是天意弄人,许知元徒有其表,弱点致命,他鞋要四十二码以上,穿大号T恤,却戴小号避孕套。好在他善于后天努力,弥补先天不足,事后安抚工作到位,倒也凑合。

战斗场所一般是在许知元家里,一段时间后转到三米六公寓。许知元是个食客,对全城的饭馆了如指掌,把朱妙的肚子安排得十分舒服,这进一步弥补了戴小号套子的遗憾。这一次他们吃的是韩国烧烤。地点是市郊的游乐场。桌子摆在落光了叶子的树林里。白炭炉火很旺,铁丝网扣在上面,火珠子从网孔里迸出来,发出细脆的声响。他们点了冷面,还有鱿鱼片、土豆丝、鸡胗、腰花、肥牛,涂好油以后,放上铁丝网,一股明火喷起来,骤起骤灭,白烟顺着风的方向飘。吃烧烤配冻啤酒才算完美,既下火,又解热,不知不觉两瓶空了。许知元几乎没怎么吃,忙着翻天覆地地烤,然后夹到朱妙的碗里。他的周到呵护比炉火还暖和,令朱妙面色红润,嘴唇油光可鉴。

“朱妙,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要带你吃遍每一个角落。做我女朋友是最幸福的,当然,做老婆就更不用说了。”许知元热情涨起来了,自信涨起来了,温情涨起来了,昵称从他嘴里蹦出来,如豌豆那般脆。紧接着他话题一转,说:“我跟我爸妈讲了你,他们都挺高兴,说找机会见你。”

“噢?这么快?”朱妙似被那脆豌豆硌了牙,十分意外。她几乎没考虑过和许知元的关系,只是由于他的鬓角与胡子,由于身体的欲望,和他滚到了一起。这同时,悬而未决的还有方东树,还有程小奇,还有许多无法死心踏地的浪荡情怀。

“我觉得你挺好,和你在一起很幸福。他们比较尊重我的意思,不会干涉。”许知元这时候表现得有些粗糙,他没意识到自己有点一厢情愿。

“我暂不想跟家里讲,结了婚,我才会告诉他们。”朱妙深知男女关系的变化莫测,她不想成天向家里汇报自己的感情动态,带上最终锁定的那个就足够了。她不愿把长辈扯进来,将原本两个人的事,变成大伙的事,这不符合她的性格。

许知元有点扫兴,自己埋头狂吃。朱妙觉得打击了他,又好言相进,作了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许知元说:“没关系,我们是需要时间。”接着又说他总是失恋,被女人抛弃惯了。恋了三年的大学同学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一年前却被一个呆博士拐了。紧接着又恋了一个,没多久无缘无故地分了手。最后一个追了整整两个月,连手都没拉过,只见过一次面,那女的让他守身如玉地等她三个月,他却在离三个月还差二十八天的时候,和一个杭州女孩子上了床,没有得到原谅。

“你第一次给了谁?”朱妙对许知元后来所交的女人不感兴趣。

“不说这个吧?”

“怎么,不堪回首吗?”

“五年前刚毕业,来南方没多久。被一个老女人拿走了。”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几乎忘了。”

“多老的女人?职业?漂亮度?”

“唔……她当时是个记者……一般……已婚。”

“通奸过多少回?”

“不多,就几回。”

“就几回是多少回。”

“其实只见过四五回。”

“我问的是做过多少回。”

“记不清了。”

“数不清吧。可以理解。”

“你有完没完啊。”

“仍有联系?”

“偶尔通个电话什么的。”

“她是谁,我认识吗?”

“难说。这个问题,打死我也不会招。”

毕竟是初试云雨,许知元哪有不记得的道理。那一年,许知元帮某公司拍广告产品,在一个旅游山庄停留了半个月之久。林芳菲作为广告词的撰写者,也一直跟队拍摄。林芳菲说不上漂亮,气质尚可,初看普通,再看仍是普通,但不会坏人心情。许知元接触后才知道她是《东方新报》的头牌时政记者,觉得她很牛,又对他分外照顾,心里很感谢。许知元刚从学校出来,英姿勃发,单纯阳光,只当林芳菲是个大姐,对他关心,未往其他方面想。第二天晚上,她请他在山庄的简易咖啡厅里聊天,话语颇为投机,送她回房间时,他又应她的邀请进来“看一看她以前的作品”。他糊里糊涂,或者内心里也渴望发生点什么,活了二十三年,不知女人啥滋味,如今有一个女人在面前晃动,引诱,自然而然地闻香而进。对于许知元来说,孤男寡女,在那样荒芜的深山里,酒店那一室橙色的灯光分外惑人。连续这样聊了三次,第四次,林芳菲被许知元很在意她的那种眼神意外地心颤,那样地被他注视,使她觉得自己很美。方东树从不曾那样注视她,她和他一开始就好比一对老夫妻。

《无爱一身轻》第十六章(2)


许知元想起在山庄里的时光,对林芳菲心怀怜悯。

“嗨,在咂巴咂巴回忆吧。日如月梭噢。”朱妙用烂俗的话刺激他。

“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是很认真地和你交往。”许知元吞咽一下。

在朱妙看来,过去被抛弃的经历在许知元心里刻下了伤痕,而这些伤痕又亟待朱妙来抹平,一服药医治N种病,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应是价值的某种体现。她产生了心理压力,她若雪上加霜,显然不太人道。女人们最终没成为许知元的妻子,原因恐怕多数在许知元身上,除了戴小号避孕套以外,朱妙目前还没发现他更大的缺陷。当然这个缺陷对朱妙来说,就是最大的缺陷,她从来把性看得很重,男人的缺陷不应成为女人的遗憾或痛苦,那是违背人性的。

两人吃饱了,酒喝上了头,三分清醒七分醉,打了车回三米六公寓。借着酒劲动手动脚,互相嘲笑对方满嘴的烤肉味,掀裙子解皮带,很不按流程地办了一次,酒劲耗得差不多,洗头洗澡完毕,已是十分精神。许知元光着屁股摊开身体摆在床上,对自己的“小号”不以为然,一边翻着新买的书,一边用脚指头划弄朱妙同样光溜的屁股。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朱妙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她选择了一种不咸不淡的说话方式,让程小奇那边听着过得去,许知元这边也不起疑心。但是很难两全,程小奇在那头要缠绵,说动情的话,她回应不行,不回应也不行,低笑几声道:“刚吃完饭回来,有空再说吧。”许知元脚指头划到她的背上,从腋下抵住她的乳房,故意弄她。程小奇很警觉,说:“你身边有人吧?不方便说话?”朱妙道:“胡说八道,忙你的去,下次再说。”强硬挂了电话,顺手把线也拔了,免得他再打。

回过头看看赤身裸体的许知元,想一想程小奇,朱妙觉得自己真是淫荡。正好比电视里那些男人,光着身子搂着女人,给老婆打电话,说正跟哥们儿喝酒或打牌,无耻地撒谎。她最鄙薄那类男人,而今自己没什么两样。类似于这样的情景出现三次后,朱妙决定告诉许知元真实情况,她十分了解自己打电话,许知元在一边不能出声的屈辱,她在别的男人身边试过。这些经验对于她充分理解许知元的心情很有帮助,甚至可以说,就是为了了解今天的许知元,她才经历了那些贼一样的恋情。

“知元,有些事情,我应该告诉你。实际上,不知道他算不算男朋友,没有见过面,只是电话和写信。”朱妙决定说出来。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断了就行了。”许知元吐出一口郁闷之气。

“我说不出口,很早前就约定见面了。现在跟他说断了,他会疯掉。你不知道这个人。而且他最近考试,关系到毕业。”朱妙内心还有更隐秘的想法。

“你自己看着处理,我的意思是没有必要见面,慢慢淡了他就可以。”许知元光溜溜地抱起了同样光溜溜的她,说光溜溜的话。

“嗯。这样最好。”

“要不就告诉他你有男朋友了,快要结婚了,这样干净彻底。”

“那太残忍了,他辛辛苦苦打了几个月电话,眼巴巴地盼望放假回国,闹这样的结果,太不近人情了。”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什么人都引诱,连学生也不放过,真是毁人不倦。”他逗她。他说的是事实,她承认当时太寂寞,只要能拨动她心里一根弦的,她都会觉得动心。饿汉见馊饭,也会张口就吃,情感饿了,一个道理。许知元表示理解,又检讨了一下自己没及时出现,让一个学生娃钻了空子,都是他的错。不过,现在他总算来了,就得把位子坐正,学生娃就得靠边站。朱妙嘴里答应着,心里盘算程小奇回国的日期。还有两个月,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月和许知元会发生什么变化,过早切断程小奇,实在是不明智。以后把战场重新挪到许知元那边,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近些日子,《 东方新报 》发行量逐步回落,其他媒体有打落水狗的卑鄙劲,散发风言风语,说《 东方新报》管理出现漏洞,新闻多是捏造,是一份欺骗读者的泡沫报纸。作为主编的林芳菲心情大受影响,万一《 东方新报》停办,众人作鸟兽散,她极有可能重回政府机关当公务员,与方东树同一个大门进出,她不太情愿。自从到法国转了一圈后,林芳菲似乎沾染了那里的浪漫气息,回来后身段柔韧了,穿着打扮开始掐出小腰。不过,由于身上原本没肉,腰虽细了,臀部没起来,竟不能婀娜多姿。看上去像个绽放了第二春的少妇,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只能把春天捂死怀里,所以欠灵活,举手投足,不及年轻时的妩媚燃情。

林芳菲从抽屉里取出法国带回来的烟,她给自己留了一包,其他全部给了方东树,连同一个古铜色的烟斗。恋爱的时候,方东树说,到四十岁抽烟,他要用烟斗,她不动声色地圆了他年轻时的梦想。不过,方东树报她以浅笑,只用过一次,烟斗就陈列在壁柜上。林芳菲又亲自下了三次厨,次次丰盛,费尽心机,由女儿或父亲电话方东树享用,但方东树都是下不了别的饭桌。

林芳菲鼻孔里轻哼一声,拆散了烟盒,原先的怨恨覆盖了新掐小腰。她转身看窗外大道车流如蚁,沸腾不歇,俯身朝下,发现脚下的高楼也像一种植物,往斜刺里冲长,倾斜得惊人,仿佛将随时倒塌。这种视觉效果十分刺激,她险些陷进那种景象拔不出来,敲门声暗助了她一把。龙悦推门进来,林芳菲手里的烟落在地上。

《无爱一身轻》第十六章(3)


“林主编,别想不开啊!这是我们回敬其他媒体的檄文,你看看要怎么修改。”龙悦前半句玩笑,后半句严肃。正如她的穿着,上松下紧,粉色毛衣宽散短促,牛仔裤把屁股裹得紧实泛白。

“我认为,没有必要与他们展开争论,这正中他们的圈套。我们目前要做的就是把发行量重新搞上去,让他们不击自败。《 东方新报》一向是靠事实说话,靠质量说话的。”林芳菲一脚踩中香烟。她的穿着与龙悦正好相反,咖啡色与黑色搭配,上紧下松,既弥补了屁股消瘦的不足,也泄露了胸部无肉的秘密。

“他们还认为,报社指使财务人员做假账,来对上级和同事进行份额上相应的奖励,构成‘贪污’和‘行贿’,这样看来,那报社的整个奖惩制度都是错误的了。”

“从历史的长河来说,正义永远不会失败。你要相信。”林芳菲尽说些与其职位相符的话。她那两片张开闭口马列主义的薄唇,永远说着无关痛痒的大道理。

龙悦知道,林芳菲心里还是挺担忧的,于是索性问道,万一《 东方新报》停办,你打算干什么去?林芳菲说公务员的铁饭碗砸不碎,上面自然有所安排,又问龙悦的想法。龙悦说我打算改行搞服装设计。龙悦对于奇装异服一直情有独钟,搞服装设计是她潜在的梦想,再加上有余作人背后撑经济的腰,准备创一个服装品牌,连商标名称都想好了。林芳菲赞龙悦有想法,紧接着虚晃一枪后,问起朱妙来。

自那次偷眼见了朱妙,林芳菲一直没和她联系,对朱妙的怀疑时有时无,这影响她的积极性。

女人终究是女人,聊起女人来立马就分外融洽。龙悦说:“朱妙正和一个摄影师拍拖,身高一米八,头发比你我的都要长。”林芳菲诧异,说:“摄影师?一米八?”龙悦道:“是啊,摄影师一米八,有什么奇怪的?”林芳菲沉默半晌,说:“男人留长头发让人起鸡皮疙瘩。”龙悦很不严肃:“那倒不至于,凡长的都是性感美好的。”林芳菲没领会龙悦话里的色情,继续问道:“哪里的摄影师啊,她的第几任男友?”龙悦说:“捏不准,得翻一翻朱妙的历史纪念册,就这次,还是我火眼金睛,从摄影师嘴里拷打出来的,朱妙的嘴很严密,不到结婚绝不会公开恋爱关系。”龙悦把林芳菲的主要问题忽略掉了,她觉得这属于朱妙与许知元的秘密,在未得到他俩的同意下,不宜公开。林芳菲不再追问,玩起手中那盒烟,几个手指头已经把某支烟轮奸得萎靡,两片薄唇欲言又止。龙悦看见林芳菲有心事,不便问,只得开玩笑说:“林姐想给她做媒?”林芳菲诡秘地说:“这年头的媒婆,都是在幕后的。”

是自己使许知元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事隔几年,林芳菲还记得那些场景,尤其是许知元那很在意她的眼神。当时,对许知元的开采与培育曾影响到她的家庭生活,她后悔不够谨慎,天知地知的事情,还是入了方东树的耳朵。到如今,方东树对这顶绿帽子一直耿耿于怀,且得理不饶人,做得十分过分。她试过给他机会,让他在外面成就一回,以便彼此扯平,和睦相处。方东树在外面成就几回,只有他自己知道,按道理,他早就吃回老本了,仍不肯罢休,还说什么“你能用装过屎的碗盛饭吗”。圣经里说,“爱是宽容,爱是恒久忍耐”,方东树不是宽容,而是难容,对忏悔不屑一顾,他,对我还有爱吗?

许知元初尝云雨滋味,慢慢品几次后,觉得享受,离开山庄后,再找林芳菲时,林芳菲已失去兴趣,一心为保全自己的家庭,断然结束了和许知元的关系。许知元似个突然断奶的孩子,找不着奶头,饿得心慌意乱,当即在电话里骂了林芳菲一句“无情无义的老女人”,林芳菲笑纳了。没多久,许知元又来电道歉,说实际上很理解林芳菲的做法,她是对的,彼此做朋友总可以吧。林芳菲再次笑纳。

林芳菲决定给许知元打个电话。由于忙碌,直到晚上才有空闲。那会儿,许知元刚责怪朱妙引诱学生,毁人不倦,打情骂俏告一段落,正驶入和平宁静之港湾。许知元接到电话有点意外。朱妙正躺在他的大腿上,自然听得见手机里林芳菲那女声。许知元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林姐”,力装纯洁男女关系,朱妙眼睛望着墙角,满含笑意,似乎暗示他手法太小儿科,谁没有个把旧情人?毫无必要装腔作势。

电话不长,许知元使的短句,比如“是”,“嗯”,“还行”,“没有”,“你怎么样”,“再见”,然后挂了。

“是谁呀,彼此挺关心的啊。”朱妙拖长声音,不怕许知元不坦白。

“一个写广告词的老朋友,以前合作过。”许知元知道藏不住。

“合作,肉体合作吧?没关系,以前的事情,我不会生气啊。说说,什么林姐?”

“你看你,又没完没了。”

“我还真跟你没完,要么自己说,要么把手机给我。”

许知元选择了后者。手机里的存号是“林小姐”,他料定朱妙看不出名堂来。

“林芳菲?!”朱妙弹了起来。

“是。我给一家公司拍广告,她撰写广告词。”许知元蔫了。

“破你处的老女人,就是她?”

“叫你别问,你偏问。”许知元无话可说,脸红得厉害。

《无爱一身轻》第十六章(4)


“以后别跟我提起这个人。让我的生活干净点。”

许知元并不能正确理解朱妙的恼怒。

方东树的父亲突然死了。

父亲好几天拉不出大便,林芳菲便去给他买了几斤香蕉,说香蕉比药还管用。父亲吃香蕉的时候,是中午,方东树正在酒楼的饭桌上谈工作。林芳菲给他打电话,说父亲住院了。方东树风风火火赶过来,父亲已经断了最后一口气,在满屋子臭香蕉味中,微张着嘴。医生说父亲是吃香蕉噎死的,父亲的毛衣领有点紧,也是一个因素。

父亲的身体在慢慢变冷。

方东树想起小时候常看着父亲的腿发呆。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腿,因为常年被蚊叮、虫咬、蚂蟥钻,新疤旧痂,已无一处好肌肤,颜色褐里带黑,粗糙如生病的牛皮。父亲卷起的裤管一高一低,不爱穿鞋,赤脚来去,脚板丫如鸭掌般巨大,在旱地也给人划动的感觉。父亲几乎不让方东树下田,总是说,念书去,念书去。他早出晚归,把田里收拾得利利落落。方东树总是盼着秋收完毕,大段的农闲时间来了,父亲就可以好好休息休息,养好他腿上的伤疤。虽然,明年春插开始,他的腿又会开始发烂,除非他永远不再下田,受农药、蚊子、虫子等东西的毒害。他和父亲下象棋、军棋时,父亲抽着烟,十分满足。方东树上大学后,母亲去世,父亲不愿意住进大哥家里,一个人守着旧房子,舍不得那几亩薄田。

父亲的死打开了方东树所有的记忆,过去的声响纷乱地朝他袭来。他很清楚地想起故乡。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堵断墙。断墙上面爬满了野藤,墙底下长了一层苔藓,逢下雨,它们就更加油绿。断墙边有小棵的杨柳,杨柳边上一口水塘,他曾躺在捣衣的石板桥上晒过太阳。

方东树把父亲的骨灰带回家乡,与母亲合葬在一起。

方东树瞅准一个时机,详细询问父亲住院前的事情。林芳菲的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没有从她说话的表情中,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倒是林芳菲回答完后,声音忽然大了,她指着方东树的鼻子说,难道你认为是我谋害了父亲?方东树身子不动,嘴动,说你做什么我都不觉得奇怪。她说那你报案呀,父亲已成骨灰,你只管焚香去问。

方东树很快闭了嘴。理智告诉他,林芳菲不至于疯狂到丧失人性的地步。而父亲的死又找不到他心服的解释。于是强迫自己回想童年,暂时从眼下的苦恼中解脱出来。从前的那栋老房子,架了竹篙晒着衣服的天井,墙角幽长的青苔野草。那些飘着浮萍的小塘,石头做的拱桥,桥洞里进出的乌篷船,李寡妇门前的枯井,堤边爬满野麻叶和青藤的坟,几片菜畦与几棵老树,老树上的鸟巢与飞雀……方东树止不住涌起另一种忧伤,如青瓦屋背后的那一抹斜阳,投射在人生的罅隙里。人世茫茫,沧海一粟,渺小虚弱的人,如一只小蝌蚪,眨眼间长成一只老蛙,不知还能见几回春水,还能几回在夏夜鸣叫。来到那灯火通明的城市后,就卷入了滚滚红尘。他自忖自己对女人是不是太过善良,因而才会有这么多分解不清的麻烦。要是当时心稍微硬一点,不和林芳菲结婚,在知道林芳菲外遇之后,理所当然和她分开,且握着道德与舆论的有利武器。要是像别的逢场作戏的男人那样,抛开责任二字,也不至于将自己逼进死胡同。

现在他相信,他是天下最倒霉的蛋。

《无爱一身轻》第十七章(1)


在程小奇将要到达的几天时间里,朱妙悔不该搭上他。由于当初的无聊心情,诞生了一连串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无聊,那些天的电话粥,比手淫还要苍白。程小奇正在准备行装,电话仍是密集,说话仍是亢奋,即便是假装,日以继日,也值得钦佩。朱妙对程小奇说,你别过来了,肯定没有好结果。程小奇问,好结果是什么,坏结果是什么。朱妙说,总之不会有好结果。程小奇答,不管好结果坏结果,死活来一趟。朱妙说,那你便作好最坏的打算。程小奇说就算是你有别的男人了,我也要把你夺回来重新开始。朱妙心想你凭什么,真是少年痴狂,不知天高地厚。过一阵,程小奇又说,我不在乎你有别的男人,我们的开始从见面以后开始算起。朱妙说这样可以,后果自负,如觉伤痛,各自承担,不要有任何抱怨。程小奇笑道,我肯定你会在我怀里乖乖的。起飞前,程小奇又给朱妙打了一次电话,说,穿上你最漂亮的衣服,等我。朱妙偷乐,想起一个中年男人曾经说,“你把衣服脱光了,在床上等我”。少年要穿,中年要脱,年龄差异的微妙,尽在截然不同的话语中体现出来了。

“如觉得他很帅,发个短信告诉我,我不会对你胡搅蛮缠。”许知元显得很有气量,他还没看清自己对朱妙的感情。他用一根手指替她梳理额前的头发,揪着她的鼻子轻摇两下,然后默不作声。朱妙翻了一下眼白,说:“你是不是想急于脱手呢?这就要将我拱手送人。”许知元道:“少年要是确实不错,你见了以后舍不得,我也只有目送。”朱妙发誓,少年最优秀,她也不会动心,睡在少年的怀里,远不如许知元的温暖宽广踏实。

两人一个钉子一个眼,推来捏去套了半天,套得彼此心里暖意融融。少年是窗外盛开的花朵,在他俩调情的时候悄然萎谢,春天就在心里,谁也无暇伤春感怀,他们甚至嘲笑少年有恋母癖。

在程小奇将要过来的日子里,朱妙的月经没按时来,她慌了。她没想过要和许知元结婚,她肯定不能和他的“小号”长久,婚后红杏出墙在所难免。若真是对许知元爱入骨髓,或还能忠贞相守。她更不想和他生孩子,和深爱的人生孩子,才有快乐,否则生育是件没完没了的苦差。朱妙慌,没曾想许知元比她更慌。他立即搜肠刮肚找妇产科的熟人,说有个朋友的姐夫的妹妹的小姑子正是妇产科的主刀,技术一流,弄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并且由她弄过的女人身体并无两样,子宫也不受创,听起来像喝了补药一样,有益无损。许知元说了一大通后,发现朱妙气色不对,又和颜悦色地说,你要是真想生,就生下来,我只是还没有作好当爹的思想准备。许知元敢说这话,也是摸准了朱妙热爱自由与独立的本性,否则她不会这么慌神。女人通常会通过男人是否叫她堕胎,来判断男人是否爱自己,在性与爱难以分辨的时候,也不失为一个荒谬的准则。于是未来等待月经或者确认怀孕的日子里,朱妙上了刑似的,她的例假一向准时,这会儿她十分确信有了,而程小奇一周后就要抵达,和程小奇的可能,又减到了最低。

在程小奇飞行的时间里,朱妙与许知元在一起耗干了身体。

程小奇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时候,街灯冒出来了,霓虹灯醒了,街上的人浪漫了,薄毛衣裹的生活冷热适中,人和植物都是花枝招展。朱妙在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徘徊,眼睛盯着停靠的的士,拉开的车门,以及车门里走出的男女老幼,搜寻一个符合程小奇形象的少年。的士停了,走了,走了,停了,朱妙的心随之一紧一松,一松一紧,肺活量突然加大,把自己搞得很累。于是后悔之情又来了。她心知肚明,要十分喜欢程小奇这个人,是不太可能的。假若瞅着程小奇感觉一般,她至少也得请他吃饭,安排住处,圆满处理所谓的感情;假若他面目可憎,她打算转身消失,管他东南西北风。

心松一阵紧一阵的频率正减弱,目标终于出现了。十分平常的少年,丢人群里立马找不出来,背个巨大的背囊,仿如探险家,满塞帐篷、干粮、衣物、水杯等物什,驮在背上,腰不弯,腿不曲,步履异常矫健,驼鸟般昂首挺胸,眼睛东啄西啄,寻找朱妙这个目标。朱妙当时便傻了,觉得自己和自己开了一个大玩笑,也和程小奇把玩笑开大了,她几乎想不起来,这个现实是怎么一步步造就的。打情骂俏也好,电话淫荡也罢,生于虚拟,死于虚拟也就算了,居然扯成面对面。若程小奇真是人中之俊,也就算了,偏是其貌不扬,气质平庸。

朱妙无比丧气,略作斗争,仍是十分人道地跨出几步,和程小奇相认了,并带他回了住处,安放行李洗了澡,然后找了间川菜馆,相对而坐。彼时,朱妙只打算尽一尽一般朋友之责。吃饭间言谈中代沟十分明显,程小奇那懵懂几近无知,却又力装成熟历练的表情,朱妙不喜欢。菜点得不好,加上又是这种尴尬心境,吃了平生最无趣的一餐饭。回想从前的那些搔首弄姿,更觉得恶心羞愧。然而心中想法又不能马上说出来,破坏少年长途飞行之后的胃口,伤人心窝,也是缺人情味的。朱妙不咸不淡地劝菜,自顾自吃饱了,抹完嘴喝茶。程小奇其实没吃什么,眼神是空的,又若有所思,说还没倒过时间差,又小心地谈了几句美国的生活,朱妙兴趣不大,敷衍,剔牙,然后收到许知元的短信息,问谈得怎么样,实话实说了没有。朱妙回复说在吃饭,还没来得及说。许知元说不趁吃饭时谈,难道还要回家谈吗?朱妙回复说,你不要担心,我能处理好。许知元又问帅不帅,朱妙说帅呆了。

《无爱一身轻》第十七章(2)


朱妙不想对程小奇说,已经有男朋友了,没有必要这么刺激他,远不如直接说出客观原因,比如年龄、代沟、差异等等,既保全了她贞节的名声,又避免给少年意外打击。

埋单完毕,又闷头喝了一壶茶水,然后离开。朱妙一路琢磨怎么讲的问题。期间不断收到许知元的体贴短信,尤觉幸福。回到住处,在沙发坐定,中间隔着茶几,又倒了茶水,继续往肚子灌。程小奇东西吃得少,肚里茶水多,沉不住气,去了一趟厕所,再坐定时,便开始大量吐词。他说他喜欢她,见面后喜欢得更厉害。他要和她结婚,立刻,随时。

朱妙逐一枚举不能和他结婚的理由,年龄、现实情况,但程小奇见招拆招,只一句“我都不在乎”便将她的理由全灭了。朱妙心想,说好听点,你是少年痴狂,说得不好听,就是白日做梦。朱妙理亏在先,这番话未敢轻易脱口,只是反驳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你凭什么娶我?我凭什么和你结婚?程小奇回答,凭我的爱!又是一句话,解了N个为什么。朱妙顿感秀才遇到兵,没词了。

干耗了一阵,许知元的短信又来了,问谈好了没有。朱妙说正在谈。

“在哪里谈?”

“在家里。”

“都带回家了?”

“当礼貌待客。”

“那你好好‘招待’。”

许知元不快,朱妙更烦。摆事实,说道理的路被程小奇堵死,朱妙心想只有摊牌,实话实说了。她抽空儿察言观色,见程小奇眉松一阵,紧一阵,煞有介事,朱妙捏不准他的心思,更摸不准他的脾性。他玩弄自己的手指,忽曲忽直,屁股牢牢地卡在沙发里,看起来比较能平和接受任何一种结果。朱妙重复了一下先前的理由,程小奇照旧把她挡了回去,两人毫无意义地拉锯,便耗到了夜里十点钟。朱妙的耐心没了,程小奇的执著,在她看来,就是死皮赖脸,无耻、无聊、无趣。她越来越疲劳,腿上凉意越来越重,开始咳嗽,脑子受凉也清醒了,知道对付程小奇,该狠辣与果断。

“还是说真话吧,我是有男朋友了,算我对不起你。”朱妙换了另一种坐姿,把右腿架在左腿上。程小奇腾地站起来,不信,待确认朱妙不是说谎后,又坐了下来,十分无力地质问她对他太残忍,不甘心几个月的深情白费,他正喋喋不休,朱妙的手机响了。许知元显然也失去了耐心,说:“还没谈妥?”朱妙说已经说了,差不多了。程小奇盯着朱妙的手机,脸绞成一团,“你男朋友打的?你一直在给他发短信?你不能叫他安静一会儿?”程小奇夺过朱妙的手机狠狠地看了一阵,将许知元的电话号码念了一遍,然后觉得自己失态,恢复谦谦君子貌,平静地说:“你把手机关了,就关一会儿。”朱妙不听,她不想许知元误会。程小奇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继续说:“你有男朋友也没有关系,我们重新开始。”程小奇没完没了,朱妙更烦,恨不能就地轰他出门。她果断地说:“不行,就算我没有男朋友,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程小奇问道:“那你曾经说过的话呢?”朱妙毫不客气地说:“那是在特定情境下说的,没有见过面,说什么都虚!”程小奇说:“我每一句都是真实的,并且我都在努力地做。”朱妙说:“不要再提了,真不真实是你的事,我不是二十岁,这就是差异。”

又是一阵僵持,比先前更无聊,更无趣。

程小奇不知从哪里摸出朱妙那把刀,朱妙吓坏了。幸好他的眼睛围着那根棍子团团转了半天,也没发现是一把刀。否则,在这个时候亮出刀刃,气氛更坏。

程小奇对这根棍子有了兴趣,握在手里。一直握在手里。

“我十分累了,你先在这儿歇着,明天我给你买机票。”朱妙尽力弥补,缓和气氛。

“你去哪里?”

“男朋友家。”

“不行,你在这里陪我到明天。”

“对不起,我不能熬夜。我生病,咳嗽,需要休息。”

“那你睡,我坐这里。”

“不行。”朱妙起身要走,程小奇把她拦住,十分霸道,几乎是把朱妙推落沙发上。见朱妙受了惊吓,程小奇摆摆手,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求你呆在这里。”朱妙冷冷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说过,我和你不可能,绝不可能,永不可能!”程小奇淡笑一声:“话别说早了,我有信心,你一定会嫁给我。”

朱妙没有力气继续纠缠,她咳嗽。许知元的短信又来了,朱妙回复说他不让走,许知元问要不要我过来?朱妙说不要。

许知元的短信激怒了程小奇。他把茶几上的一本书扔到角落里,呼吸近乎抽搐,手仍是紧握棍子。

朱妙赶紧给许知元补发短信,说,你过来吧,你快过来,我脱不了身。

朱妙紧闭了嘴,一声不吭,坐等许知元。程小奇见朱妙男朋友要来,开始六神无主,检讨自己的行为,并说他这么做都是因为爱,他要留住千辛万苦的爱情。朱妙任他叨唠,一言不发。半小时后许知元与余作人进了门。朱妙一愣,心想许知元真是个胆小鬼,居然把余作人叫了过来,家丑不可外扬,让余作人知道自己引诱少年,多没脸面。她先是羞愧,继而委屈,好比在外面挨了欺负的孩子见到亲人,红了眼圈,因为羞愧而低了头。在场人的脸上流露无尽的荒谬,场面立即显得滑稽。

《无爱一身轻》第十七章(3)


程小奇把体形完全摊开在沙发上,两腿叉开,占据有利地形,许知元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发虚。

朱妙不出声了,把这事交给许知元来处理。许知元见少年痴情,大约是看到了自己的从前,因此温和相劝,比如说感情的事,不可勉强,你还年轻,天涯处处是芳草……

事情变得可笑,朱妙望余作人一眼,正碰上余作人看过来,朱妙赶紧躲开。她曾经撞到他的秘密,如今自己也有把柄落他手里,真是天意。

十分钟后,程小奇背起登山包灰溜溜地住进酒店,手里仍握着那根棍子。

“没想到有人如此牛皮糖,粘上难甩。”朱妙对程小奇的背影感慨。程小奇对朱妙最后的一瞥,令朱妙心生内疚,她不但辜负了程小奇的一番痴情,似乎还与人合伙将他欺负。她的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怪味。

许知元凯旋而归。朱妙却心神不定,自程小奇灰溜溜住进酒店,她的屁股就欠了债,心情十分不爽。不过,许知元因英雄救美,赶走了侵略者,心里有些得意,得意起来便有些粗心大意,没发现朱妙蠢动的心思,两人仍一起干该干的事,只是干起来添了些许异样甜蜜,好比战事纷飞重获和平的老百姓,对生活格外珍爱,粗茶淡饭也十分合胃口。

又一日,两人正合看一部进口大片,朱妙收到一条暧昧短信,许知元一看,说:“不会是少年发来的吧?”朱妙道:“哪会这么厚脸皮?”许知元说:“不一定,心没死,就会骚扰骚扰。”朱妙觉得不可能,经历了那个夜晚,任何男人都该死心。过一阵,短信又来了,这回有落款,果然是程小奇。程小奇在短信里煽情,说是到了朱妙的家乡,正在那一路张望,看见满大街的姑娘都是朱妙。朱妙不知道程小奇耍小聪明博她柔情,觉得自己有罪,把一个没经历过爱情的处男,折磨得满大街瞎转,这辈子总算有人轰轰烈烈地爱自己,而结局悲壮,当即眼圈一红。好在灯光甚暗,许知元不曾察觉。于是,那个晚上的程小奇模糊起来,惟余健壮的躯体,通电话时的幻想,重新将朱妙缠绕,而内心里对程小奇的歉疚,又在推波助澜。程小奇那个晚上令人厌恶的表现,在事隔几天以后,她重新把它理解成爱。

例假已经推迟好几天了。这个事实令她沮丧。而许知元积极联系医生准备堕胎的举措又使她心怀怨恨。她并不想要孩子,堕胎的决定应该由她来下,她希望听见他说把孩子生下来,她再心甘情愿地去承受一切。

《无爱一身轻》第十八章(1)


盛可以作品集15《无爱一身轻》2 盛可以 手术
许知元忽地忙了起来,白天晃一眼不见了,晚上整个不见影儿。有时会抽空请朱妙吃一餐饭,或者逛街挑几件衣服。朱妙问他忙什么,他说新年开始,结婚的多了,都要拍外景,有些景点,需要他提前去预订场地,有钱的男女,要求更多,跑得更远,花的时间成双成倍。他说他累得全身发软,端不起摄影机,只有过分依赖三角架,好比和朱妙连干了三天。朱妙笑了,信了,十分满意许知元的忙碌状态,她想,这样慢慢从许知元的世界里抽身出来,也许更好。可是,一待见着许知元,瞧他小脸苍白,营养不良;细腿哆嗦,似是熬夜太多;“小号”疲惫,疑是纵欲过度,并且连接电话,也转到僻静处,且十分谨慎,朱妙就怒了。她不对他嘘寒问暖,温柔问询,贴心话儿半句不讲,被心底的火推着,只顾尖酸刻薄冷嘲热讽。

“有新情人,老相好,可以直说,何苦躲躲藏藏。我会给你留个方便。”朱妙的火一般是只有热度不见火焰,潜在巨大暴发的可能性,因而比大嗓门的明火更具杀伤力。这并不表示她多在乎许知元。假若许知元脚踏两只船,便是对她的侮辱。她在乎这侮辱。许知元面对这盆暗火,感觉烫手,不得不集中精力对付。

“不是,是工作,真的是工作。”

“我听见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是女的,哎哎,我怎么跟你讲?”

“摸了睡了搞了,不就那点事吗?即便是和林芳菲重温身体,也没什么不能讲的。”

“胡说八道。尊重别人行不行?不要总拿过去的事情做文章。”

“挺遵守游戏规则的,品质不错。”

“我在兼职,我保证,有合适的机会,一定全部告诉你。”

“全部告诉牧师去,江边有个教堂。”

“你嫌我无权无钱,我拼了老命去赚,你又嫌我没时间陪你,女人,你让我如何是好?”

“你爱和别人怎么着,便怎么着去。”

“不是过了生理周期了吗?又抓狂?”

朱妙心里痒,挠不着,本来对许知元不是那么在乎,又要弄得十分在意,结果内里一片混乱。又要克制,表现修养,不似街边泼妇,于是咬了牙齿,压了声音,抹了表情,像片玻璃光滑,无论风雨,都会挡在外面,顺着玻璃流开去。想想许知元的“小号”,想想那个女人不太满足,佯装满足,朱妙心里便有点快意恩仇。上帝把他造成一米八,看上去货真价实,用起来方知假冒伪劣,力不从心。许知元再细心周到,也无法弥补“小号”的忧伤。

朱妙与程小奇,又搭上线了。程小奇锲而不舍,任朱妙冰冷绝情,他都是一腔柔情与热爱,终又软化了朱妙,她回短信,称她对他心还很软,一直心怀愧疚,希望他不要怪她。她处处表现自己的善良多情,知书识礼,似乎踩死一只蚂蚁都会心疼落泪。程小奇获得点勇气,内心里并没熄灭的火焰又毕毕剥剥地烧了起来。他给朱妙打电话,说他离开朱妙后,辗转到朱妙的家乡,呆了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只想到她生活过的地方走一走,感觉她。回到家后,仍是闷闷不乐。他的母亲见他为爱情衣带渐宽人憔悴,心痛死了,已经答应他和朱妙的婚事,前提是不影响学习,婚事需等毕业后再作打算。

“可是,一切都晚了,你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你不能回来吗?我们重新开始,我保证给你想要的生活。”程小奇带着哭腔,唧唧歪歪,朱妙烦,说:“你知我要什么生活?别张嘴不知天高地厚。”程小奇说:“绝对不是信口胡说,你要移民,我父亲下属有跨国公司,立即可以帮你办。”朱妙笑道:“我是幼稚园的吗,你拿糖果哄人?”

“你不信,我让我爸和你说。”

“不不不,没有必要。跟我没关系。”

“你答应我吧,现在就来我家里吧,我爸妈一定会好好待你。”

“我和你不可能的,差距太大。”

“连我父母都同意了,就不存在任何问题了。”

“我知道我欠你的。元旦去沈阳办事,你或者过来,我们在沈阳碰头。”

程小奇对于见面的理解,与朱妙的意思截然相反。在程小奇看来,见面意味着希望,意味着重新开始。朱妙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约程小奇再见面,体面与高尚的理由是,那个晚上太过绝情,她对他心怀歉疚,不弥补,良心上永不得安宁。

“我见你 不是想做爱,做不做爱不重要。我一定要娶你。”程小奇强调,他要她的心。

朱妙想象程小奇的家庭环境。程小奇说过他们家的房子特别宽,父亲有腐败的资本,大约是摆满了各种雕塑,古玩;屋子木地板应是黑桃木的,柜子也是,沙发是黑的,围成一圈,茶几下面铺了大花地毯,由于主妇的不善打理,摆设略显凌乱。玻璃窗外蒙着轻雾,隐约见晃动的衣物。

“是不是这样?”朱妙按想象的描述一番。

“完全不是。主要色调是木黄色的。我妈特爱干净,家里很整齐。你来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

“我这几天不吃不睡,光想你了,掉了五斤肉,你肯定会更喜欢。”

“你长肉掉肉和我没关系。要是愿意,就在沈阳见面,我会在那里呆一周。”

朱妙心里想象相思减肥后的程小奇,约会的事脱口而出。程小奇并没有立马答应,还是在求证爱的问题。朱妙很干脆地将谈话结束,不愿听程小奇磨蹭琐碎。

《无爱一身轻》第十八章(2)


还没等来例假。例假不来,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朱妙除了烦躁,不再充满恐惧,她早就懂得如何收拾怀孕的后果,打算索性在这个安全的时间段和程小奇再次见面。

《无爱一身轻》第十九章(1)


林芳菲已经知道方东树上机场接了一个女人回来,女人是何人,接了又送到了哪里,暂未了解详细,相信很快会水落石出。然而,她嫌这“很快”太慢,她想立即知道一切。几件事撞到一起了,她心里麻麻乱。报社存亡与否,不重要,林芳菲最担心的是,她所吃的广告回扣,会是致命问题。她知道有关部门的作风,要么没事,要查,陈年旧事,鸡毛蒜皮,都将一一记录在案,那可真有点“秋后算账”的恐怖。方东树是否和她过性生活,也不重要,她最担心的是,他瞒天过海养小老婆,开小灶,大隐隐于市,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前些天圈子里传出消息,本区副区长与结发妻子生活已有十年,十年来只零散地回过旧家,纯是遮人耳目,其实早在别处另筑佳园,与一更年轻的女孩子,早过起了比正常家庭更正常的日子。

她喝点水,平静了呼吸,用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转到窗边,问有什么新情况。聆听了一分钟,然后说跟紧点,一定要拿到证据。挂了电话,她又拨过去,说:“还是见面聊吧,红云山后背,半坡亭。”

穿了毛衣毛裤,林芳菲由细葱变成大葱,不过因为要挺冬,失了新鲜水分,白处不白,嫩处不嫩,绿和白都在朝米黄里赶。脸上倒还光滑,脖子上的箍一个接一个,一圈深一圈,目光总是越人肩头,落在别处。心上搁着大事,又似是无债一身轻。方东树在别的女人面前,再骁勇异常,也终会落到她这个精明猎人的网里。

下午五点钟,林芳菲出了办公室,戴上墨镜,驱车至红云山,把车开到半山腰停好,过荔枝林,爬碎石阶梯,也无心欣赏脚边美景,林中鸟鸣,一口气到了山顶的雕塑公园。由于天冷,且是上班时间,山顶没几个闲人。她张望一周,摸出手机打,便看见许知元身穿红色运动服,边接电话边走过来,也戴一副墨镜。树林里没有其他人。连鸟也没有。两人点个头,在一棵榕树下的石桌边坐好。榕树的须幕帘般垂在空中。许知元的头发很长,远看如榕树须披在身后,身体如枝干挺拔。

“辛苦你了,这是十分重要的信息。继续讲。”林芳菲带了两支矿泉水,递过去一支。

“那姑娘应是北方人。眉清目秀,身段也好。”

“他们见面,情景如何?”

“看不见,方东树一直在车里,那姑娘径直走到停车场,上了他的车。”

“一丁点都没看见?你觉得两人关系是否正常?”

“那姑娘面色安静,有回家的感觉。对了,她上车门的时候,手护了一下肚子,似是怀有身孕。”

“怀孕?明显?”

“看不太出来,感觉是。”

“后来呢?”

“我跟丢了。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

“我看你熬了不少夜,黑眼圈都出来了。这一万算本月薪水,提前支付给你。记住,水涨船高,你的酬劳与所获消息的重要程度成正比,它会是薪水的双倍,甚至更多。”

“林姐,你不吝金钱,只为得到真相。若真是那样……坏的结果,你怎么办?”

“没有答案给你。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的生活变得糟糕,你还是根源。”

“和我有关系?”

“他早就知道了。不肯宽容。如果是你,如果你爱你的妻子,是否会原谅她?”

“我想……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会怎么处理。”

林芳菲真想听许知元果断地说:“会!”他吞吞吐吐,令她大为受挫。

“对了,你一定要搞清楚,他与这么一个女人的关系。”林芳菲将朱妙的特征十分仔细地描述了一番,许知元点头称是,觉得那是个漂亮女人。

“她叫朱妙。”林芳菲突然说出一个名字,目光紧咬许知元。

“朱妙?!”两个音节从许知元嘴里滚出来,他根本控制不住。

“你认识?”林芳菲的眼睛突然眯成一条缝。

“噢……不,不认识,名字太熟了,不是给你们报纸写专栏的吗?”许知元不是处男,应变能力也早不一样了。

“是她。”

暝色入侵,渐渐朦胧的四周,隐含倾诉的欲望与秘密。

“我要你搞清楚,这个女人,现在和哪个男人来往。”厌倦感与疲惫感这两只百足虫子在林芳菲的心里头爬。

“你……怀疑她与方局长?”许知元稳住自己。

“我缺的是证据。”

“林姐,你很累。不如算了,由他去。”

“不,我得求个明白。”

“明白了又怎么样?折腾自己。”

“你还没结婚吧,当然不会懂。”

“是。不懂。”许知元本想说结了婚都和你们一样搞斗争,也太恐怖了。

“在谈恋爱了吗?她肯定很不错。”

“还行,走一步看一步。”

“本市的吧?哪个行业的?我看看和你般不般配?”

“外地人。”许知元回答谨慎,不愿透露朱妙的半点信息。朱妙已经知道他和林芳菲的那点烂事,没有必要让林芳菲也知道他和朱妙的关系,于是含糊过去。林芳菲也不好多问,毕竟与许知元主要是“工作”关系,先前的男女关系已经过期,再拿来用,只会丢尽老脸。于是起身道别,原路返回。许知元则在山上晃悠一圈,朱妙是否与方东树有一腿,想半天,没法下一个可能的结论;想到未来的钞票,心里有点激动。林芳菲似乎不是一般的富有,出手非常大方,他暗中期待接下来所获的“消息”会十分“重要”,最好是那姑娘就是方东树的情人,并怀了他的孩子,事情复杂的超出任何人的估算。许知元摸摸兜里硬硬的一沓钞票,简直比自己硬起来还要爽心。不过,朱妙若真与方东树有一腿,就不妙不爽了。暂且按着不提,且秘密观察她。许知元迅速变作一个红球滚下山坡,消失在荔林中,随后又从荔林中滚出来,一直滚到马路上,滚进一辆的士,往三米六公寓方向开过去。

《无爱一身轻》第十九章(2)


许知元心里七上八下,感觉十分别扭。朱妙与林芳菲的老公是不是有一腿,林芳菲想知道,许知元更想知道。他把林芳菲的疑团吞进肚子里,打算不动声色地揭开这个谜底。

朱妙收拾东西正要去机场,见许知元风风火火,如烈焰般腾地在她面前燃烧,恍惚间以为发生火警,吓一大跳。

“你来干什么!”朱妙以夸张的气愤掩盖自己内心的龌龊,事实上她是见到许知元后,才记起正和他赌气那码事。许知元道:“我送你去机场,你疑心病太重了,自我闹腾不说,也折腾我。”朱妙一听,气消了一点,不过仍是不愿松嘴,说:“不用了,你又没开车。”许知元笑道:“你看,还是嫌我穷吧?不用多久我会赚一笔,买辆车当你的司机,或者你当我的司机。”朱妙翻了他一个白眼,心里受用,觉得他不像是搭了别的女人,倒是自己想暗度陈仓,便假装心软气消,接受了他的拥抱,同意他打的送她去机场。许知元要就地弄她一次,说一个星期会熬坏人。朱妙没心情,且想着搞程小奇这个处男的可能性,不说沐浴熏香,至少也得净身几日。许知元憋得难受,不好发作,说你好好玩,不许乱搞艳遇。朱妙说我跟谁乱搞,没有感情的爱我做不来,不像某些人。许知元道,你看看,又胡乱猜疑,没有感情的爱,我也做不来。朱妙笑道,要让我逮着,立马和你分手!

经过楼下超市,许知元拐进去,一会儿拎个袋子出来,递给朱妙,说:“别和陌生人说话,嘴闲不住了就嚼话梅,渴了喝鲜橙多,饿了吃萨其马。”朱妙心里一热,当下消除了和程小奇暗度陈仓的想法,抛给许知元一汪温柔秋水。许知元轻轻拍了拍朱妙的小腹,说,“注意身体。”

朱妙到沈阳主要是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婚礼完毕,她假装回南方,作别同窗,自己找一个酒店悄悄住了下来。沈阳的雪铺得很厚,树叶都落光了,银枝伸展,既觉得萧瑟,又显生机勃勃,使她想起远去的北京恋人写的那首诗。朱妙有一股落泪的冲动。不过,给远去的北京恋人打电话的冲动赶在落泪以前,她在接通他的电话后,便把落泪的事忘了。

北京恋人原本在北京,大约是为了与在沈阳的妻子死心踏地地过完余生,又回了沈阳。当埋藏了一年的情人朱妙突然出现在他的城市里,这个写诗的中年男人怔了怔,用零下二十五度的环境下冷得发抖的声音说道:“朱妙,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我不敢见你。”朱妙当即打了一个喷嚏。她很奇怪到沈阳以前,她压根儿没想到这个人,而只是由于那些落光了叶子,镀满了白银的树枝才想起他,无法说明她把他埋在心底,还是压根儿没把他当回事。

朱妙能感觉诗人捧着一块粘贴的破镜,分外小心,对他产生同情,轻笑道:“你当然给不了我要的东西,你怎么知道,一个漫长的冬天过去后,新生小草是新草还是旧草?人生苦短啊,你好好享受生活。”朱妙挂了电话,动作十分潇洒,心里还是疙瘩。她越来越感觉到婚姻其实是牢不可破的东西,尤其是那些爱情早转化为亲情,习惯早成为自然的夫妻,要在他们的墙上捅点漏洞可以,想拆墙砸院夷为平地重筑高墙实在太难。这是她这辈子悟到的最宝贵的人生道理之一,值得大声疾呼,推而广之。

程小奇下午的飞机。朱妙在街上溜达。雪厚,踩在脚下咯吱作响,放眼四望,景致大异于南方,毛主席说“银妆素裹,分外妖娆”,大约就是眼前这般。朱妙因为心里欢快而不觉累,对程小奇的热情随之散发开来,她确信这次幽会,会令人神魂颠倒。

雪地里走久了,又觉腻味,再加上两腿发沉,朱妙决定回酒店休息,或者做个面膜,她有必要养精蓄锐,希望一张面膜让她年轻十岁。贴了面膜躺在床上,翻一本在机场买的小说《万物生长》,作者在扉页上写道:“给我的初恋BP,阴差阳错,我当时真没想到一辈子会这么短。”仅一句,就把朱妙噎住了。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爱情,嫌一辈子太短,即便是用来思念也嫌太短,还要撰文,明说为了忘记,暗是躲避现实,通过时空的隧道与过去缠绵。

朱妙正暗自思忖,手机响了,僵硬着嘴接通,一听是方东树,也顾不得表情皱了面膜,惊呼一声,欢喜间不忘添上忧伤的佐料。这是一个高难度,要在瞬间将两种情素与声音糅合得恰到好处,毫无破绽,能者恐怕不多,朱妙轻松地做到了。

“小猪,我在北京开会,一周。你,还好吗?”方东树如放风的囚犯,既喜也忧。

“我在沈阳,参加同学明天的婚礼,刚到。你还好吗?”朱妙撒谎,语调越发幽怨。方东树居然在北京,她暗自欢喜。

“噢,你也离开南方了?北京下大雪呢,交通堵塞,但人人都是满脸笑容。”方东树欲进还退,拍马归营,扯些天气交通方面的琐事。

“沈阳也是。好久没见过下雪了,真想把这个洁白的世界带回南方去。你怎么样?有什么麻烦吗?又瘦了吗?”

“苟且偷生。”

“我愿意跟你到天涯海角。不如我们都到北京来。”

“我如何能一走了之?”

“唔……”朱妙无言以对。

“我只是惦记你,你要快乐地生活。”

“我参加完婚礼去北京看你!”

《无爱一身轻》第十九章(3)


“别,小猪,我已经欠你太多。”

“不,我要去看你,要见你。”

朱妙执著,方东树歉疚一番,张开了双臂。朱妙计划与程小奇呆一晚,若与他十分愉快,就多睡一夜再走;若不十分愉快,明天早上就开溜,不顾当初与程小奇相聚一周的约定。

方东树的电话减少了她与程小奇幽会的兴奋,目的更为明显,仍是可以简单地说成两点,冠冕堂皇敷衍灵魂的说法是,心里愧疚,想弥补程小奇;若要一针见血,那便是享受与处男的交欢。她坐在的士里,公路两边的雪白得晃眼,车速不快,时间还早,她也不急,还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司机聊起来。司机中年,车里却播放时下最流行的歌曲,与司机年纪不和谐,与雪地景致很相衬,如果朱妙此番是去见方东树,那么这歌曲与她的心境也很和谐。司机说:“去机场接人啊?”朱妙说:“你怎么知道?”司机笑道:“没见你带行李呀,再说,我开了十年的士呢!”朱妙说:“那你猜猜我接什么人?”司机看朱妙一眼,看看路面,再看朱妙一眼,说:“那我就瞎猜了啊?你接的是个男人。”朱妙道:“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不猜也对了百分之五十。”司机又说:“是见面不多的情人儿。”朱妙笑道:“见面不多也能猜到?”司机神秘一笑,说:“瞎猜呗。”

朱妙调整好心情,在机场里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在机场出口处一个稍微隐蔽的地方等程小奇。程小奇划动两条坚实的处男的腿,从人流中分裂出来,向朱妙走过来的时候,朱妙立即失望了——程小奇不但没有为她消瘦,反倒长了一身膘,先前健壮的体形,明显肥胖——实在难以令人相信,那个一说到爱她就失声哭泣的男人,在痛苦中,肉体竟然发了酵似的膨胀,想象中的翩翩少年,忽地腰粗脖子短,局面滑稽。

程小奇的手流畅地搭上朱妙的肩。朱妙暗藏不快,忍了半晌,还是问道:“你不是说你瘦了,帅了吗?”程小奇正色道:“我一痛苦就狂吃狂睡,很久没吃过家里的饭菜,所以胖成这样。”朱妙哑然失笑,因无科学依据推翻程小奇,只得沉默。

在回酒店的车上,程小奇握住朱妙一只手反复摩挲,不断贴到他的脸上,手感觉脸滚烫。朱妙肯定,只有处男的脸才有这种温度,因而也暂时忘记胖瘦的事情,心里开始蠢动。程小奇瘫软在座位上,不堪重负般两腿叉开,大腿的肉将牛仔裤填得十分饱满,一眼就能感觉它们的弹性与温度。

天色渐渐黄昏,车过五里河体育场时,朱妙对程小奇说起曾经的世界杯,中国对乌滋别克的那场精彩赛事。中国胜了,狂欢游行的人把机动车挤出了青年大街,烟花和鞭炮响了一个晚上。因为中国队的胜利,酒吧的老板慷慨了,酒水一律五折;吵架的夫妇和好了,手拉手下了馆子;陌生人男女抱在一起狂吻,但下身并不勃起;大排档互不相识的人喝同一种酒,共同举起了杯子;许多人睡觉时也舍不得撕下脸上和身上的五星红旗。那时天气很热,现时体育场门前的冰雕银光闪烁,透明的马儿前蹄腾空,朱妙听见高潮的嘶鸣。

终于站在酒店的大床面前。四只手缠在一起。吻。朱妙没吻出感觉来,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未解冻似的,有点失望,天昏地暗及死去活来的经验恐怕难以呈现。程小奇迫不及待,朱妙却按流程办事,草草接吻,要仔细洗澡,再上床卖力。程小奇等了五分钟,浴室的莲花喷头仍是冷水,身体原封不动地折回来。朱妙道,先前我洗都是有热水的,什么破酒店。

现在叫服务员来处理水的问题,显然不合时宜。于是四只手重新交缠,有点拼死拼活找感觉的意味。程小奇十分卖力,接吻水平不差,甚至乎可以用上娴熟二字,但又会突然变得笨拙,好比新手开车上路,路好走时,车开得不错,稍有情况,处理起来就失去流畅。

朱妙觉得程小奇在装,注意力更不集中。

这时程小奇脱了外衣,剥了毛衣与内衣,开始扯朱妙的衣物,脱了她的外衣,剥了她的毛衣与内衣,如湍急的水流,在解胸罩时遇到障碍,两只手捏、扯、抠、挤,折腾半晌气喘吁吁,说,怎么解,我不会解,你来解。朱妙不知道所有的处男面对胸罩时,是否都需要帮助,她也记不起十八岁那次,身体是如何光溜的。

解胸罩总不至于比解高等数学还难。

朱妙又觉得程小奇在装。

朱妙更清醒了。但见程小奇脖子短,脂肪厚,也有乳房如小山,会颤会抖。他上半身与她的上半身形成四十五度角,下身连体,先前那堆鼓鼓囊囊的物什的位置不甚明显。她感觉自己如汽车修理工,仰卧车底,面对汽车的庞大底盘,有点压抑。她伸出舌头工具,舔一下底盘,尝到一股咸味。她判断他至少三天没洗澡,兴趣又减了几分。

程小奇等不及她解扣,活生生将胸罩往上赶了三寸,好比渴极的人,掠去水面的漂浮物,伸嘴便痛饮起来。这时朱妙解了胸罩松了绑,有如好心人给饥渴者端来用碗盛好的茶,他若一口气喝光,便是对好心人的报答。程小奇接过大碗茶,由于感恩而难以痛饮,双手抖动,只用舌头舔了舔碗边,勉强喝了几口,却不知如何下咽。

婴儿出生就有吃的本能,一个二十岁的少年却不懂?

《无爱一身轻》第十九章(4)


朱妙觉得程小奇在装。

她的身体被撩起来,十分渴望他大口地喝,大口地吞。他的不得要领使她略有愠怒,便掰了他一根指头放进嘴里,用力吸吮示范,他领会了,卖力模仿,仍是不着边际。她推开他,说:“你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他两眼惶恐,连声说:“对不起,我真的是第一次。”并且又努力地试了试。有几回她感觉到他嘴很娴熟,就如接吻那样,时而又变得十分生疏。于是她解他的皮带,她解不开他的皮带,她对于解皮带一向没有经验,这个问题通常都是男人自己解决。这次也不例外。他蜕剩一条白色底裤,她非常利索地将它扒掉,愣了。眼前分明是一根温室里的豆芽菜,在无比宽广的土壤里娇羞地生长,勉强往高处挺立。

她有点反胃,仍未彻底死心,或说骑虎难下,对历史时刻的验证多于期待。他握好自己,打手电筒照明似的胡乱晃几圈,问道:“在哪里,是这里吗?”

他装得太卖力了,弄巧成拙。

她彻底恼了。

无论如何得洗个澡。外面零下二十多度,水冷得磕牙,也不管。虽然豆芽菜只在岩洞里生长了两分钟,朱妙仍觉受了污染,冷水洗澡,低温杀菌,冻得直哆嗦,在洗手间洗涮半天,心里还是有些倒胃。冷水是个好东西,她简略回忆与程小奇的交往过程,立马恍然大悟,当下断定他欺骗手段高明,不惜伪造处男之身来作诱饵,也算是把朱妙那点心思揣摸透了,投其所好。她暗骂自己愚蠢,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要真是一把米,身外之物也就罢了,蚀的是自己的肉身,无法挽回。她骂完自己骂程小奇。他知道三十岁的女人渴望专注热情的爱情,是三十岁女人的软肋,他身在局内,又在局外,大盘在握,操控着这场情事。她对着镜子抹干身体,觉得镜子里的女人是个真正的蠢货。

她极为缓慢地梳头,盘算着如何不动声色地离开。她不能在这里住了,再和他多呆一分钟都觉得肮脏,受罪。她不能激怒他,他若死皮赖脸,寻死觅活,她就无法脱身,继而失去见方东树的机会。她已经领教过一次,他早就把脸皮抛了。她出了洗手间,满脸柔和微笑,胸口发堵,仍是俯下身亲了亲还在床上躺着的额头,一边套乳罩,穿衣服,一边说我先去一下同学的新家,今天晚上同学聚会,少一个都不行。穿好裤子,又说,你先到楼下吃点东西,我不会太晚,回来再陪你正式吃饭。他颇不情愿,丝毫未起疑心,这个时候才显得有点处男样。当他的面,她不好收拾桌上的化妆品,便对他说,你也去洗一下。他听话地去了。她飞快地把东西塞进包里,飞快地离开了房间。

她直接去了火车站。火车十点半开,第二天六点钟左右到北京。拿到票她就给方东树打电话。方东树惊讶她这么快,她说婚礼完了,呆不住了,恨不得插了翅膀飞过去。方东树说我给你订王府井边上的酒店,我这里开会的熟人太多,不方便,你到酒店给我电话。朱妙说,好。看看时间还差两三个小时到点,便找了一个网吧。网吧线路极差,刷新一下要等好几分钟,外头极冷,冻得鼻青脸肿,明天不好见人,只有干耗着。

上火车前,她彷徨一阵,给程小奇发了一个短信,说,你还可以在酒店住两个晚上,走时把押金取了,当吃饭的钱。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以后不会再见你了,你不必再找我,我们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朱妙发完把手机关了。

凌晨到北京,刚打开手机,几十条短信响了半天,是程小奇发来的,全是爱呀,不放弃啊,一定要和你结婚之类的誓言,朱妙仅看了前几条,刚刚全部删除,清理干净,程小奇的电话进来了。朱妙活生生地掐掉来电,再次关机。

《无爱一身轻》第二十章(1)


龙悦的新家安在稍偏的郊区,郊区的房子比市中心便宜一半,他们把省下的钱买了一辆银色POLO,每日驱车往返。一路上风景不错,每天都有郊游的感觉。龙悦保持面色新鲜,和余作人双栖双飞,看起来过得十分滋润。

古雪儿的车里香气袭人,音乐总是满的,公仔五花八门,一段时间不见,发型变了,烫得一头大波浪,汹涌澎湃,太阳镜也由天蓝色变成浅紫色。换老公尚且不慢,何况太阳镜之类的装饰品。所以龙悦也不惊诧,只说:“漂亮啊,漂亮的人都喜新厌旧。”古雪儿纠正道:“喜新厌旧了才会漂亮。”又问龙悦新老公新生活如何。龙悦说:“还过得去。”开过一段郊野荒路,尘土飞扬,细石子被轮子碾得喳喳作响,啪啪乱蹦。

“你又要离婚,是不是老公微软了?”龙悦随车摇摆身体,与车内的公仔晃荡一致。

“他的钞票使他坚挺,即便微软,也丝毫不影响别的女人对他春心荡漾。龙悦,我跟你说啊,男人就那么回事。昨天半夜三更,我给一个旧情人发短信,他第二天才回复我,说当时正在交公粮呢,好在老婆没留意,否则那袋公粮就在肚子里糜烂了。我觉得还是做情人好,老婆是一个十分可笑可耻的角色。我再也不会结婚了。”古雪儿的大奶子一抖一抖,几乎挺到方向盘上了。

“男人太有钱太有权,也就越没安全感。我倒怀念上大学时的男女关系,多纯情啊,对爱的女孩子,都宝贝似的捧着,心无旁骛。一根冰激凌也比现在的鱼翅燕窝更让人幸福。有几次去夜总会卡拉OK包房,小姐们站成一排,我当时坐在男人当中,看男人挑选,觉得很不是滋味。毫无疑问,我会有轻薄的优越感,更多的是身为女性的悲哀。小姐们都会瞟我一眼,我能感觉,在她们眼里,我是可怜的,因为她们伺候的男人,都是我这样的良家女子的丈夫或情人。”龙悦感慨万千,流露对当小姐的渴望。

“她们应该是最了解男人的一群人。男人一般在酒与色面前,就会原形毕露。高潮时脸扭曲得应比平常厉害。”

“我后来才知道为什么男人洽谈生意,或招待朋友,都要往东莞那地方跑,昨天有个男性朋友说,那里确实能把人弄舒服,能招待好朋友,谈起生意来更润滑。交情或生意这东西,越来越依赖体液的辅助了。”龙悦遥看景色。

“什么时候咱们去混混,说不准能碰到熟人。”

“轻者会吓出屎尿,重者将从此萎靡不振。哈。”

“余作人去过东莞?”

“他应该没去过吧,这两天开车去中山了,明后天回来。”

“女人遍地开花,要采,哪里都能采。担心是没有用的。”

“新婚呢,他还是很眷恋我的,估计他暂没那个心思。”

车驶进“青山世界”的彩虹拱门,青山绿水层层翠叠鲜花烂漫纵情遍地,两个女人同时住了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古雪儿收了停车卡,继续往山里头开去,空气越发清爽。古雪儿说:“大自然比男人赏心悦目多了。”龙悦笑道:“各有各的舒服。”古雪儿说:“男人有不舒服的地方,大自然没有。大自然真实,我觉得一切真实的都是舒服的。真实的男人太少了。”龙悦嚷道:“男人男人的,把空气都说浊了,如此良辰美景,说点轻松的吧。”

南方没有冬天。草儿不见苍老,鲜花不减春色,木棉挺拔,托着红手掌,生机勃勃。远处红屋白墙的别墅躲藏浓郁青翠中,犹抱琵琶半遮面,别致迷人;近处的酒楼和娱乐场所都高不过三层,有一种内敛的辉煌,停车场里的高档轿车,将这种辉煌释放;休闲处有几个人在打网球,也不喧哗,只听得啪啪的击球声。

古雪儿是带龙悦来吃烤全羊的。她说味道十分不错,蒙古人烤的蒙古羊,还唱蒙古歌。有一个年轻的蒙古歌手,马头琴弹得绝棒,长发面慈,耳朵可比如来。龙悦认为两个人吃烤全羊,太浪费了。古雪儿道:“两个美女喝点啤酒,点几首蒙古歌,慢慢吃一只烤全羊,意境十分牛B。”又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声唱歌,不只是男人的专利。”龙悦觉得古雪儿越来越财大气粗了,而她那些钱,都是从男人身上剥削或者掠夺来的,当然以婚姻为代价。古雪儿说离婚后将马上注册一个公司。龙悦问什么公司。古雪儿说私家侦探公司,专为女人服务,比妇联机构有意义。龙悦愣了,猛然觉得古雪儿的胸小了,脑袋聪明能转了,露出景仰表情。

泊好车,下池游泳,喝冰水聊天,磨到天黑,到酒店洗澡换衣,淡抹脂粉,轻扫娥眉,浑身上下新鲜清爽,进了蒙古包。古雪儿事先就预定好了座位,里面空间如天穹广阔,厅极大,看上去座无虚席。在小姐的带领下,在紧靠雕刻图纹的廊柱边坐下来。位置不错,放眼大厅,能看见一桌一桌,如巨大的蘑菇盛开。烤全羊摆上桌面,身着蒙古装的男服务生,手指蘸了杯中酒,朝上弹洒,朝下弹洒,又在古雪儿与龙悦的额头各抹一下,唱着祝福的歌,然后切了一片羊肉往空中一抛,再唱了几句,才说可以吃了。龙悦对这些表现浓厚兴致,与古雪儿啤酒一杯接一杯。古雪儿点了一首《蒙古人》,让那个长发面慈的蒙古歌手边拉边唱。唱毕古雪儿又与歌手聊天,歌手说他当过马倌,放过五年的马,要管五六百匹马。龙悦说放马与拉琴唱歌,你更衷情哪样?歌手说都喜欢,以前他在草原拉琴唱歌放马,马儿都为他的歌声所陶醉。龙悦说,你就当我们是马,这整个蒙古包里的人都是你的马匹。龙悦环指四周,突然一惊,似被点了穴位。

《无爱一身轻》第二十章(2)


在另一个廊柱边上,一个男人背靠廊柱,凭半个背影,龙悦也能看出那人正是余作人,他身上的天蓝色高档羊毛衫,还是她新买的。余作人对面的女人,她只能看见一半,清汤寡面的直发,模样清纯,似乎立马会冒出一股清泉来。

龙悦的手当即抖了起来。

“古雪儿,怎么办?怎么办?我看见余作人了!”龙悦身体往里躲。

古雪儿顺着龙悦的目光望过去,嘴角一撇,说:“看样子关系不一般。你给他打个电话,问他在哪里?看看他怎么回答。”

“他说他在中山。”龙悦到僻静处打完电话回来,彻底蔫了,要立即去戳穿他的谎言。

“龙悦,捉奸需在床,别打草惊蛇。那些外面的女人,都是十分懂得配合的,绝不会出卖男人。所以这种情况下,你要是莽撞,反而使自己处于被动地位。”古雪儿捉奸很有经验,劝龙悦按兵不动。

龙悦浑身颤栗。她看见那清汤寡面的女孩不时波光潋滟,映着蒙古包里的特殊灯光,把余作人反衬得暖洋洋的,粗糙大手添茶、夹菜、递纸巾,殷勤不断。过一阵,大手一挥埋单,与清汤寡面相随而出。龙悦要立即尾随,古雪儿制止了,说:“别慌,他们今晚肯定住这儿,现在他们需要花前月下散步消化,不像老情人,活动范围基本只在床上。”

半个钟头后,龙悦与古雪儿也出了门,鬼头鬼脑,溜进树影暗处,寻找余作人的那辆银色POLO。见车如见人,龙悦咬牙切齿踹了车轮几脚,车厉声鸣叫,古雪儿扯着她闪到一堆灌木丛后。一个全副武装的保安走过来,转一圈后漠然离开。余作人牵着清汤寡面和保安说了几句话,再牵着清汤寡面进了酒店。龙悦看见他两条腿撇得厉害,不堪重负,一股恶从心里升起。想起小个子前夫的忠心及其他种种,不明白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余作人。如今有关报社的事情风言风语,众说不一,说不定哪一天就关门大吉,树倒猢狲散,原来并不放在心上,还野心勃勃搞服装品牌,现在似乎都灰飞烟灭了。龙悦顿觉两腿发软,失去支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她想一声不吭地离开,回去把账上的钱都划到自己名下,购房用的是自己的名字,车也不给他,让他光着屁股去泡,爱泡谁泡谁。

草地的湿气从屁股一路浸透上来,龙悦浑身都凉了。古雪儿捏着她的手,去了咖啡厅,给她要了一份西餐。龙悦摆弄刀叉,盘子里食物原封不动。她右手捏着刀,站起来,对古雪儿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古雪儿见她神色阴郁,不放心,与她一起前往。龙悦走到服务总台,笑问:“请问余作人先生住几号房?”一位面色红润的小姐,低头一查,抬头说3012。

龙悦按门铃时,用手将猫眼堵了。

“谁呀?”里头一女声问道。

“服务员,送开水。”龙悦说得很地道。

门刚开条缝,龙悦就十分粗暴地挤了进去,反手锁了门,把古雪儿关在门外。

清汤寡面身围大白浴巾,裸着手臂,手护胸口,本能地退了几步,说不出话。

他们似乎已经干完了第一场。

龙悦见余作人从洗手间出来,手握毛巾在腰间乱擦,确认他们已经干完第一场。

正值余作人愣神间,龙悦挥手一划,清汤寡面尖叫,一直隐握在龙悦右手的餐刀,在清汤寡面脸上写下一条红线。余作人因身体赤裸,手不够用,保护不了红粉佳人,用毛巾捂住了私处,急急地寻找衣物。龙悦眼尖,发现床头柜上的车钥匙,一把攥在手里,十分鄙薄地瞄了余作人一眼,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比预想的顺利,一切都合乎她进门前的设想。

龙悦想保持柔和脸色,却更显出一股苍白狠劲。

古雪儿吓坏了,连声问她干什么。

龙悦没说话,顺手把餐刀扔进垃圾桶。

当时夜色迷蒙,清凉的风使龙悦精神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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