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末日乐章
发表于《科幻世界》
朗亘
“嘭……嘭、嘭……”
几盏大功率的射灯在漆黑的空间中骤然亮起，放射出的耀眼光线照亮了位于舞台中心的一具庞大乐器。
台下，坐满观众，若隐若现，鸦雀无声……
金姆优雅的鸟形身体出现在主射灯形成的椭圆形区域内。
光线在它光滑的金属身体表面映射出点点星光。悄无声息的，它向台下暗影里的观众们深深地鞠下一躬，就像它每一次出场时所做的那样。
台下，依然一片寂静……
金姆有着智能机械人所共有的优点，谨慎、谦恭、精确、优雅。除此之外它还是一名高超的音乐演奏家——这是来自于它特殊的程序设定的结果。在它海量的电子记忆库中，存储着人类有史以来的每一部恢弘巨作。
此时，它依然保持着一名乐器演奏家所特有的高雅气质。
庞大的电子钢琴卧在它的身旁，默默地等待着，期待那清脆婉转的音符被轻轻燃亮的一刻……
金姆直起身体，向观众席注视片刻后，转身向钢琴走去。
纤细、颀长的金属手指轻轻按在琴键末端，而音符在这一瞬间便活动起来了，像一群久未出游的精灵，在沉寂良久之后，终于被浸满魔力的手指解放出来，随着金姆舞动的纤指，苏醒了，活跃起来，带着重获新生的喜悦，由缓至急的飞散开来，飞向深沉、静谧的空气中。在那里，它们排成队列，忽而紧密，忽而疏松，忽高忽低的旋转着、跳动着，逐渐充满了整个音乐大厅。
这是一首钢琴名曲——《秋日的私语》。
金姆，似乎也被这些重获新生的音符们所感动、陶醉了。它深情地注视着深邃的虚空，倾听着婉转的旋律，将所有的激情尽数倾泻在手指的末端——那金色的粗大琴键上。
谱板悄无声息地滑入光线中，在金姆面前的空中悬停。像往常一样，每当乐曲进入高潮的时候，谱板就会随机放映一些与曲子相协调的立体影像。此时，谱板中展现的正是一派深秋的景色。
山谷中，金黄与橘红相间，伴着碧绿沉静的湖水，明朗的蓝天，阳光在嵯峨的岩壁上勾勒出丰富的层次。
一阵微风拂过，湖面泛起粼粼波光，嫩黄色的白杨树叶也似乎被这至美的音乐旋律感动了，欢快的舞动着，离开树梢，相互追逐着，旋转着，穿过透明的空气，飞向纯净的天空；投向大地母亲的怀抱；落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飘落在金姆忘情舞动着的纤指旁……
这是自然的造化，是至美的偶合。充满了对爱的渴望，对生命的颂扬。金姆不能微笑，但是，在它透明的深色玻璃面罩下，有淡紫色的弧光在闪烁，在颤动，那是它喜悦的反应。
多少年了，在它随机挑选的所有曲目中，这首曲子，是它最常演奏的，在它精确的判断下，它可以确信，听众们早已被这首优美的、和着淡淡的怀旧情绪的钢琴曲所感动、陶醉了。于是它就一遍又一遍的演奏它，每天一次，在灯光亮起的时候。直到它察觉到听众们又有了新的意向，那是它改变曲目的时刻。
然而，一切仍在继续，或许，人们对过去的时光真的感到了痴狂、迷醉了吧……
“滋……滋……”舞台射灯的光线忽然闪烁起来。
电力不足。
金姆似乎早有所料，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暗暗启动了自己体内的备用电源。随着几次痛苦的挣扎，射灯的光线渐渐暗淡下去……
乐曲并未因此而停止，音符的精灵们依然在金姆的身边飞旋、舞动着，并且散发出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察觉到的金色光彩。
——那，正是秋日的颜色。
音乐再一次掀起新的高潮，密集的金色光点轰然膨胀，充满了整个大厅，占据了每一处尚有的角落，宣泄着对秋日的热恋。似乎在呐喊，在诉说，诉说久积心底的爱与渴望。
一首经典名曲，之所以能够感动听众，正是由于那是心灵的呼唤，是至深的情感，是不掺半点杂念的、纯粹的爱恋。最美的，莫过于大自然的美，那是未曾经过人工雕琢的美，具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曾几何时，人类竟然忽视了自然的神圣，忘却了自身作为自然之子理应秉承的责任，为了些许眼前的利益，肆意践踏、毁坏着这神圣的美，这历经亿万年演化出来的美好。
大地失去了植被的保护，山峦裸露出易碎的肌体。曾经奔涌澎湃的江河只剩下裂隙满布的河床，曾经纯净的天空业已风沙密布、尘土飞扬……
也许，这正是人们喜爱这首乐曲的原因。从这往日的意境中获得短暂的陶醉……
旋律，再次舒缓下来，金色的精灵们变得透明，若隐若现，乐曲正在接近尾声。然而，金姆的应急电源并不是为演奏大型乐器而设计的。在有限的电力支撑下，谱板映出的仿真画面也正在渐渐消散，逐渐消逝在浓重的黑暗中，只留下几片枯黄的杨树叶，依然躺在电子钢琴宽大的弧形板面上……
金姆也似乎疲倦了，指尖的舞动慢慢变得迟缓，面罩下的弧光缩成了一个微小的光斑，然后便熄灭了。音符的精灵们早已不知了去向。
静下来，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了……
金姆，依然坐在那里，坐在它为之奉献一生的钢琴旁，手指保持着演奏的姿势，没能击出最后一个音符……
寂静……
黑暗……
“呼……咣！！！”
随着一阵巨大的撞击声，位于大厅后方的大门被狂风吹开了，早已锈蚀的钢制铰链发出恐惧的“吱呀”声。惨白的 光线骤然投射进来，映出了金姆金属雕塑一般的轮廓。
沙砾，在狂风地唆使下，无情地击打着金姆的合金外壳，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风，在狂笑着，像一个久已失去了治愈希望的精神病人，在大厅内，上下冲撞，狂奔。
钢琴台板上的枯叶，被风卷向空中，飘向听众席，如果它们也拥有感知的话，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震慑，而化为齑粉。
是的，那里坐满了听众……
但是，那是早已死去了的一群干硬的尸体。
枯干的头发拂在早已被蛀空了的眼眶前面，干瘪的皮肤包裹着枯瘦的肢体，朽碎了的衣料空落落地搭在扭曲变形的骨架上。在一位女性听众的面孔上，依然保留着很久以前的那一丝微笑，在她的唇边拧成了一个奇怪的纹路。棉絮一般的蛛网纠缠在一起，在一具具干尸的缝隙间飘摇、飞舞，象是一群快乐的魔鬼，尽情嘲笑着往日的统治者——那个曾经强大的物种。
枯叶擦着它们的头顶飞过，匆匆地跃入空中，从一扇破碎了的圆形窗棱间穿过，最终飘落在一片荒芜、干裂的土地上……
天空，布满了铅灰色的尘云。由数据聚合而成的仿真树叶，在达到了它们的现实极限以后，再次分解了，逐渐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一个光秃、干燥的世界。
与狂风、碎砾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