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无猜王可心 复星医药 王可心

王丽丽夹着教案正往教研室走,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儿子郝雷打来的。

妈,你到我们学校来一趟吧。

咋了?

昨晚我说的那事儿,出事儿了。

昨晚说的啥事儿?

大刚那事儿么。

那事儿跟你有关?

放下电话,王丽丽脑袋嗡嗡作响,儿子总共说了三句话,所以她一时还想不明白儿子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大刚的事儿究竟跟儿子有什么关系。

儿子所说的大刚的事是这样的:昨天是儿子期末考试的第一天,上午考两科,下午考一科,可以很早放学回家。因为这是儿子上高中以来的第一次期末考试,所以,王丽丽两口子十分重视,王丽丽是小学老师,又是班主任,不能早退,就让丈夫郝建业提前下班给儿子做饭。郝建业做好四菜一汤,三荤两素后,王丽丽也到了家。一家人在饭桌前落座,不等王丽丽两口子寻问考试情况,儿子郝雷先开口了。

儿子郝雷说:大刚打小抄让老师抓住了。

王丽丽两口子一齐看向儿子。大刚是他们邻居家的儿子,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俩孩子都就读同一所学校,几乎天天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两家大人虽然从不走动,两个孩子却经常彼此串门儿。所以,儿子的同龄人中,王丽丽最熟悉大刚了,大刚的事儿,他们两口子都不能不关心。

儿子的筷子在空中比划着:我们第一堂考地理,第二堂考历史,都没事儿,到了下午那科,英语,刚一开考,一个巡考老师走进来,直接走到大刚桌前,打开大刚的双层文具盒,从底下那层拿出几个纸团儿。这么小的。儿子用大拇手指甲比量着。

王丽丽不解:他外语不是挺好么,干嘛还打小抄?

儿子说:不是英语。是上午那堂历史的条儿。考完了,他没扔。

郝建业也不解:大刚学习挺认真,不像打小抄的孩子呀。

儿子喝了口汤:别的科,他是不抄,绝对不抄,想考出真水平,可地理和历史,我们将来都是学理的,这两科都不太当回事,做条,抄的人多了去了,不光是大刚。

王丽丽皱了下眉头,不管是哪科,打小抄的学生,都让身为老师的王丽丽反感,她问,那就驱逐出考场了呗?

儿子点头,那是啊。接着他又替大刚没扔掉纸条喊冤,同学都说他有病,考完历史就赶紧扔了呗。扔了就啥事没有了。大意了。

王丽丽不满意儿子的立场,大意了?这叫罪有应得。你呢?你抄了没?

没有。肯定没有。我全复习了,我用不着抄。儿子义正词严。

不是用得着用不着的问题,这种事一次就可能养成一种习惯,王丽丽再次把考试抄袭比喻成小偷偷东西,偷了一次成功了,就可能偷第二次,第三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再说那又是一种怎样的坏品德!

不过,即便儿子不说,王丽丽也相信儿子绝不可能打小抄,儿子的口头语是“我要做一个真实的自己”。这样的话出自一个“90后”的嘴,不让人笑掉大牙,也会被说成有病。可是儿子的确就是这么一个像纯净水一样没有杂质的孩子,要不上初二的时候同学怎么会喊他瓜哥,傻瓜的瓜。瓜哥郝雷在期末复习备考的时候,不仅认真复习了数理化那些大科,对史地这几个未来理科高考不考的科目也都绝对认真地准备,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要考出一个真实的成绩。

王丽丽看着比比划划的儿子,突然问:这事儿跟你没关吧?

没有。郝雷拨浪鼓似的摇头。

可是,儿子一口咬定没关的事儿,怎么突然又有关系了呢?王丽丽进了儿子学校的大门,被门卫告知已经开考半个多小时,就是说,儿子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别的同学正在考试,而他在考场外。王丽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拨通儿子的手机,你在哪儿?

尽管心里有准备,可推开教务处的门,见到儿子的一瞬间,王丽丽的心还是咯噔一下,儿子在办公桌前垂手而立,头低得恨不得插进胸膛,办公桌后是教务主任,王丽丽曾在开学的家长会上见过他,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王丽丽生儿子养儿子十六年了,还第一次看到儿子这种形象。郝雷算不上出类拔萃,可也从来没犯过大错,没给父母闯过大祸。那么,这次一定是出大事了。

你儿子,郝雷,考试作弊。教务主任待王丽丽落座后开门见山。

虽然这个结果在王丽丽刚才的猜测中,可她还是震惊地看向儿子,郝雷却不敢迎接这份目光。教务主任接着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刘泽刚,也就是大刚,在考英语时,被监考老师搜出其在历史考试时的作弊纸条,纸条共四个,其中三个是他自己考前所作;另一个上书:第五,六题答案,快。背面则是第五六题的答案,是几个比苍蝇还小的英文字母。当时,老师让大刚说出为他传纸条的人的名字,大刚拒不交待。但是,老师们考后对全班,特别是大刚周围同学的考卷进行笔迹核对,很快就锁定了郝雷,而今天早晨,与郝雷对质时,郝雷也当即承认。

就是这个纸条。教务主任把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推到王丽丽跟前,王丽丽扫了一眼,哪有心思看这么个罪证?

教务主任又继续说,郝雷认罪态度恶劣,不但纠缠他这个教务主任,还企图动武,把他拦在门里不让出门。

不是的,主任,郝雷猛地抬起头申辩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让您给我一次机会,您要走,我就拉了您一把,我不是想动手,真不是。求求您了,您就让我把剩下这几科也考了吧。这次考试我准备得很充分,我要证明一下我自己。我想从四楼升到五楼。郝雷的声音有些抖。

升五楼?教务主任厌恶地瞥了眼郝雷:你不是升不升楼的问题,下次考试,你,你们,只能上一楼的小教室,你们八个,当然,也许今天考完还会增加人数,总之是你们这些作弊的学生一间屋,三个老师同时监考。听明白没?他是问郝雷,也是在告诉王丽丽。

求您了,已经开考五十分钟了,您就让我回到考场吧。郝雷已经带了哭腔。

郝雷和教务主任探讨的楼层问题,是这所学校所特有的,每次的月考和期中期末考试,学校都按上一次考试的排名,将学生分成五等,五楼是每个年级里最好的学生,依次往下。郝雷刚入学的时候是在三楼考试,期中考试之后就上四楼了,最后的这次月考,他在四楼的高一年级第一个教室,考号12,按郝雷的话说,他只要再追过十二个同学,他就能上五楼了。这是他的理想,更是王丽丽两口子的愿望。考试前,郝雷还拍着胸脯说:放心吧,肯定上五楼。

你先出去。这是王丽丽进屋以来除了寒暄之外说的第一句话,见儿子不动,她又狠狠地说了一句,出去。

王丽丽此时恨儿子恨得咬牙切齿,但她相信,无论如何儿子不会动粗,儿子是一个性子温和的孩子,有时候她跟别人吵几句嘴,事后儿子都会笑嘻嘻地来一句“小王今天心情又不好啊”。她知道儿子的确就想要一次机会,她也想要。

可是教务主任不给。屋里只剩王丽丽和主任了,王丽丽试图说服主任,毕竟儿子作弊的性质不同,可主任说,配合作弊更恶劣,更容易让学校形成歪风邪气,王丽丽又以母亲的身份苦求,主任索性丢下她摔门而去。王丽丽竟一时没有力气站起身,就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瘫坐着。半天,门开了,郝雷低着头蹭进来,见王丽丽没反应,又往前蹭了几步,一直到王丽丽跟前,他的羽绒服前襟碰到了王丽丽的肩膀,王丽丽还是傻愣地没反应。

妈。郝雷叫了一声妈就哭开了,哭得稀里哗啦,一发不可收,一直哭到走廊的铃声响起,本来已经抽抽搭搭微弱的哭声,让这铃声一刺激又大了起来。王丽丽没有安慰儿子,她也想哭,谁又来安慰她呢?

本来,这仅仅是一次期末考试,又不是高考,被逐出考场终止考试,按说也不至如此悲痛欲绝,仿佛天塌下来,可是对王丽丽来说,或者说对王丽丽这类的家庭来说,真的就是天塌了,因为他们三口之家的天就是郝雷一次又一次的考试成绩,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在他们的视野里。两口子对儿子的重视程度从他们家的住房可见一斑。他们家至今还住在西山,西山是什么,那是吉林市的贫民窟啊,是吉林市最贫穷的人居住的地方啊。在吉林,没人不知道西山,它横在市中心,却因为一条火车线从山脚下穿过,活生生地把它和繁华的城市割裂开来,火车线的这头高楼林立,火车线的那头西山之上是密密麻麻的破旧平房。从前在山上居住的是吉林本地的穷人,现在都是外来的打工者,王丽丽两口子成了山上残存的唯————一知识分子。他们的房子是郝建业父母留下的。其实,以他们的收入,贷款买套楼房还是不成问题的,十几年前他们刚结婚的时候,虽然公积金制度还没有完全铺开,可已经有了按揭贷款一说,他们完全有资格也有能力换房,可是郝雷的出生打乱了他们的计划。郝雷是意外出生的,虽然避了孕,可郝雷还是出生了。郝雷一出生,王丽丽两口子的心思就不能放在任何事情上了,从奶粉到后来的幼儿园到学校甚至到课后班的选择,郝雷都是一流的。再加上后来“一建”黄了,郝建业也当不成他的工程师了,只能辗转各开发公司打零工,王丽丽也一直没能离开那所越来越萎缩的郊区小学,俩人还想什么房子呢?现在,家里的存折也不是一点存款没有,多的没有,三四十万付个首付装修的钱还是能拿得出,但不能动啊,那都是给郝雷留着用的。上大学,万一分不够,得用钱,进了大学,系不好想转系,得用钱,考研分不够要摆平导师,得用钱,还有考博找工作,再万一郝雷想出国呢——都得用钱去堆。所以,王丽丽和郝建业真的不能想房子。市政府倒是经常给王丽丽希望,西山正在一寸寸地改造,王丽丽偶尔也会展望一下哪天推土机把她的家也推了,她就能住上楼房了,但也仅仅是偶尔想想而已,大多数的时间和大多数的精力,王丽丽还是放在儿子郝雷身上,郝建业也是如此。一家三口每天的主题都是总结以前的学习问题,以及制定以后的学习计划和学习目标。好在,他们有郝雷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一步一个脚印地配合着父母的理想。总之,就是这么一个视学习成绩为全部的家庭,考试的重要环节出了问题,能不是天塌了么?一家三口,王丽丽,郝建业,郝雷谁都受不了。

晚饭的气氛可想而知,仨人都只埋头吃饭,谁也不理谁,全凭筷子碰到碗发出的一点声音,空气才没凝固。王丽丽扒了几口,实在觉得如梗在喉,便叭地撂下筷子,郝雷,她说,郝雷你什么意思啊,昨晚你不把事情说清楚,你要是说了这事跟你有关,我们不睡觉也能去活动啊,怎么着也得让你继续考试啊。你昨晚为什么不说清楚?为什么?

郝雷不敢再吃饭,放下筷子,当然也不敢看王丽丽,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俩字:害怕。

王丽丽:害怕?害怕你还比比划划地说了那么多?

郝雷不吭声,王丽丽拍着桌子,我问你话呢。

郝雷又挤出几个字:也是害怕。

事后,郝建业分析,郝雷所以头一天晚上把大刚的事露出来,的确就是因为害怕,对他这个胆小的孩子来说,说出来是一种解脱和释放,同时也是在试探爸妈的态度,昨夜对郝雷来说应该是胆战心惊的一晚,不过,这些都是郝建业后来才意识到的,当时,他想不了这么多,他跟王丽丽一样,只想探出个究竟。

郝建业问儿子:考历史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郝雷低着头:大刚坐我前面,考历史的时候,他扔给我一张纸条,问两个选择题的答案,我就给他了。

这回好了,你们两个全完蛋了,不对,是你陪着他完蛋,王丽丽几乎已经怒发冲冠,郝雷,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本来下次考试你就有可能上五楼,五楼是什么?全年级一千人,你就是前二百呀,全地区,你就是前三百呀。学习成绩只有直线上升,才能有最后的好果子。

眼泪从郝雷的眼里再次奔涌而出。

王丽丽:最重要是,你现在是什么成绩,你在一千人里到底能排多少,我们都不知道。

这的确是王丽丽两口子包括郝雷在内最纠结的问题,上午跟教务主任谈话的时候,王丽丽甚至要求可否给他们一套余下那些科的卷子,让郝雷回家答,他们只想知道郝雷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也得让郝雷自己心中有数,可就是这个要求让教务主任拂袖而去。

郝雷抹了把鼻涕,对不起,妈,他又看了眼郝建业,对不起,爸。

郝建业叹了口气,抻过一条毛巾递给儿子。

王丽丽却停不下来:哭有什么用?你干这种事的时候,想想前想想后,你长长脑子行不行?

郝雷擦了把脸,可眼泪还是往下淌:我们关系那么好,我要是不回他的条,下了考场,我不知道怎么面对。

王丽丽:怎么面对,有什么不知道怎么面对的?

王丽丽反问也是在质问儿子,却把自己也问住了,她跟郝建业对视了瞬间,草草结束了可能升级的谈话。

晚上,两口子躺在被窝里也反复琢磨儿子的这句话,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又会怎么做?比方职称考试时,关系特别好的同事扔你一张纸条,你能视而不见么?何况大刚是儿子从小玩到大十几年的伙伴。王丽丽又想起暑期时的一件事儿。那天他和儿子去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买票的时候,儿子小声跟她说,大刚就在那边,请两个女同学看电影呢,其中一个是他正追求的对象,但是钱没带够,想让郝雷的妈也就是王丽丽借他点。虽然被叫做瓜哥的儿子不搞对象,但是王丽丽还是很讨厌早恋的,她说,不行。母子俩进了影厅,电影徐徐开幕,可是母子俩人谁也没法把心思放在荧幕上,王丽丽心里觉得不是滋味,被拦在外的毕竟是儿子最亲密的同学,儿子也突然转头看着妈,说,你是不是过意不去?借他又觉得助纣为虐?王丽丽白了眼儿子,最终还是拿了钱让儿子送出影厅。她得让儿子第二天面对他的同学啊。她至今还记得儿子举着钱离去的背影,一蹦一跳的。

但是,买电影票毕竟跟考试不是一码子事儿,职称考试跟儿子的考试也不是一码子事儿,王丽丽在跟郝建业的谈话中渐渐明晰了思路,她跟郝建业表明态度,这件事情暴露出来的问题,一定得跟儿子掰扯清楚,否则以后碰到类似情况怎么办?他们必须让儿子成熟起来。郝建业安慰王丽丽说,也算是坏事变好事吧。同时他也警告媳妇,想让郝雷接受一定要先把火气降下来,态度要温和。

第二天早晨,王丽丽走进儿子的房间,郝雷两眼红肿,像是用水泡过一样,眼睑也发黑,一夜之间人瘦了一圈。

王丽丽没有直奔主题,而是先提了个小问题:你想过为什么老师,而且是巡考老师会直接走到大刚坐位,又那么准确地翻出纸条么?王丽丽记得郝建业的忠告,尽可能地心平气和。

郝雷:同学说肯定有人告密。我想也是吧。

王丽丽话锋一转:那你想没想过,大刚就排你前面一个座位,你12,他11,你想上五楼,可能也包括要超过他,你告诉他答案,他就有可能比你分高,你就有可能差他一个上不了楼,这你想过么?

儿子愣愣地看着王丽丽:没有,没想过。显然这个逻辑没在郝雷的脑子里存在过。

那你就好好想想吧。这件事跟你的个人利益有关,这就跟上次买电影票不是一回事了,懂不懂?王丽丽等着儿子表态。

可郝雷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王丽丽继续:告密那个人就比你懂这个道理。把你和大刚全告下去了,他的竞争对手就自然减了俩。

儿子愣愣地看着妈,看了半天,可还是没态度,王丽丽有点急:你不会听不懂吧?你倒是说句话呀。

郝雷低下头:能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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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雷能听懂,可就是不说对这事是咋想的。

王丽丽:一句话,在这种你上我下,你好我坏的事情面前,你得咬着牙,六亲不认。你好好想想吧。

王丽丽扔下这句话去了单位,隔一天,她们小学也放假了,王丽丽就整天跟儿子待在家中,冷静下来的郝建业劝王丽丽别再拿着考试的事当话把敲打儿子,前两天有个中学的孩子就因为父母多说了几句跳松花江了,王丽丽虽然知道儿子没那么脆弱,可郝建业这么一说,她心里也犯忌讳,又因为除了考试的事,王丽丽也没心思说其他的事情,所以就整日沉默着看书,上网,看电视。郝雷则从早到晚待在他的房间里,只有吃饭时到厅里坐坐,脸色憔悴,打不起精神,可能因为自责,他比平时还用功,整日捧着书本,可又明显看出心思游离在书本之外,倒是郝建业回来主动跟儿子聊聊天,说说国内国际新闻,说说NBA,只是说话归说话,三个人谁都没个笑模样,也都回避着考试这个敏感话题。郝雷的手机几天里响过很多次,都被郝雷掐断了,又不断有短信进来,王丽丽不用问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大刚,她想儿子此时肯定跟她是一样的,满腔怒火,满肚子委屈,或许跟大刚的友谊就此了断,起码冷却了,这样也好,王丽丽一直不太喜欢儿子结交西山家庭的孩子,不是瞧不起没文化的体力劳动者,他们的素质的确不敢恭维,就说眼前的这件事儿,大刚的父母一定也被叫到了学校,一定已经知道自己的儿子伤害了别家的儿子,可是,他们什么动静也没有,王丽丽想,如果,这件事调换一下,她会带着孩子登门道歉。

大人没来,孩子却出现了。当时王丽丽正问郝雷,我那天说的话,你想得怎么样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下次考试大刚又扔你一张纸条,你还回么?

郝雷在厅里的沙发上做笔记,他放下纸笔,措了半天的词儿:我,我说不好。

窗外北风呼啸,王丽丽感觉心里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冷,郝雷就是这么个不会撒谎不会伪装的孩子,连半点安慰都不给父母。忽然院外一个人影闪过,王丽丽认出是大刚,接着儿子房间的手机响了,郝雷走进去,再次掐了电话,再次有短信进来。

隔了几分钟,郝雷穿戴整齐地转出来跟王丽丽请假:妈,我出去一趟。

干啥去。

没事,转转,换换空气。

儿子竟然撒谎?王丽丽想制止,但转念一想,我倒要看看你们干啥。儿子出了院门,王丽丽就跑出去趴在大铁门上往外看。大刚和儿子并肩走出胡同,北风打着耳朵,王丽丽听不见他们是沉默着还是说着话,快到胡同尽头时,大刚停下脚步拍了拍儿子的脸,儿子也拍了拍大刚的脸,两人相视一笑,跟着儿子从地下抓起一把雪塞进大刚的脖领,大刚也抓起一把雪,两人扭成一团,穿过这么长的胡同,王丽丽听见他们的尖叫,两人在雪地上滚了半天,站起身搂抱着彻底从王丽丽的视野中消失。

等待总是漫长的,王丽丽坐在沙发上气得就快坐不住的时候,儿子推门进了屋。王丽丽一眼看见儿子羽绒服里鼓鼓的,就问,怀里是什么?

巧克力。儿子不看妈,解开衣服,掏出两个铁盒,王丽丽扫了一眼,是儿子平时最爱吃的德芙。

哪来的钱?王丽丽问。

碰上大刚,他给我的。儿子的声音像蚊子。

王丽丽腾地站起身,举起儿子放在桌上的铁盒,这么两盒破玩意就打发了你?郝雷,你窝不窝囊?他害了你,害了咱们全家。

郝雷低着头:妈,他也知道错了。他跟我道了歉,也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你就原谅他吧。

王丽丽没想到这么快儿子就站到了大刚那边:这么说,你已经原谅他了?

郝雷:嗯。妈,下次考试我会考好的。

王丽丽实在无话可说了,几天来,她苦口婆心,掰开饽饽说到馅全是白费唾沫,还不抵大刚的两盒巧克力,不抵大刚往儿子衣领塞的雪团子,她还能说啥呢?

好在郝建业晚上回来说,几经周折从教委那边找到附中的副校长,学校答应此事可以不记录档案,王丽丽也算松了口气。

第二天傍晚时分,王丽丽买菜回来碰上出门归来的郝雷。郝雷脱掉外衣进了自己的房间,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放在写字台上,好像故意想让厅里的王丽丽看到,王丽丽定眼看过去,是个乒乓球拍,王丽丽走近儿子,掂起球拍,日本的蝴蝶牌,她认得。

这又哪来的?王丽丽问。

郝雷说:大刚给买的。

王丽丽吓了一跳,这个档次的“蝴蝶”少说一千多块,郝雷一直向往,王丽丽却一直没舍得给他买。

郝雷的目光指着球拍:妈,大刚也说巧克力是太轻了,不足以表达他的歉意。

王丽丽的火噌地蹿到脑门儿,想不到儿子竟如此歪曲她的意思,更想不到他竟把她的话说给大刚,蹦出个球拍来对付她,王丽丽举着球拍:你告诉他,这还不够,咱家还缺套房子。

妈,有句话叫杀人不过头点地么,郝雷小心翼翼地说。

大刚给你吃了什么迷幻药?王丽丽难以置信,告诉你,明天你立马把这东西给我送回去。

晚上,郝雷的鼾声刚一响起,王丽丽例行地去拿他的手机,这是王丽丽两口子几年来的秘密,从郝雷有手机那天开始便如此。王丽丽翻看着短信,再次火冒三丈。儿子和大刚来来回回发了十几条短信,王丽丽看明白了,那“蝴蝶”儿子掏了大半的钱,他卖掉了去年郝建业用年终奖为他买的那副冰刀。王丽丽气得直哆嗦,但是她不能发作,这是她跟郝建业定下的规矩,无论在手机里发现多么让人爆炸的情况,他们都不能爆炸,否则,他们就失去唯一一个了解儿子的途径。可是王丽丽实在是想不通,咋会这样呢?在王丽丽纠结不解的日子里,郝雷的气色倒是日渐好起来。

转眼就到了年根儿,这期间学校开了一次家长会,郝雷等十三人被通报批评,这个情况是王丽丽事先就能想像的,所以她没去,而是让郝建业去开的会。郝建业回来什么也没说,王丽丽也不愿意问,倒是郝雷试探地问爸会上有没有提及此事,不等郝建业开口,王丽丽一句话挡了回去,你说呢?接下来,一家三口就再次心照不宣地不再碰这个话题。郝雷很快把这事忘在了脑后,有滋有味儿地过起了他的寒假生活。王丽丽照旧天天查看儿子的手机,儿子还要天天跟大刚发几条短信,他们曾经说到一起努力争取考到同一所大学。王丽丽就不明白了,天天见面的俩人为啥还要发短信呢?别别扭扭忙忙活活地过完了年,就到了快开学的时候,一天郝建业跟郝雷说,咱重打锣鼓另开张,话是冲儿子说的,可王丽丽知道更是给她听的。王丽丽也意识到,作为大人,自己应该振作起来,让这个家有个好的精神面貌,以便迎接新学期的到来。

可是,就在这一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要开学了,王丽丽还像往常一样检查儿子的寒假作业,检查到英语的时候,王丽丽看到了一串串一页页的英文单词,又在其他科的作业里也看到了一些选择题填的ABC,翻着翻着,一个念头突然闪了出来,那些单个写出的英文字母,看上去差不多,每次又都不一样,有何笔迹可谈?王丽丽想到了那堂历史考试,就是说,学校称通过核对笔迹断定那张纸条上的另一人是郝雷,不免牵强,加上纸条上的字比芝麻大不多少,在大刚周围十几份卷子中核对芝麻般的字迹,学校的说法现在看也太荒谬,简直是胡扯。王丽丽不由打了个激灵。

王丽丽一刻没耽搁,跑到附中,找到一个高三年级的化学老师,那是她教的一个小学生的妈妈,对方自不敢怠慢,到了黄昏时分,就给王丽丽回了电话。电话内容应了王丽丽的判断,具体内容是这样的:刘泽刚,就是大刚在被搜出纸条后一度拒不供出另一人,即便学校称要记录档案,他也始终沉默,到了七点多,学校只好放他回家,可转身他就回到教务处,他说可以说出名字,不过有两个条件,一是此事不能记入他的档案,二是绝不能将真相公布于众。按照化学老师的说法,校方当然不会公布真相,核对笔迹显得多高明多有力度啊。

王丽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好在进了家门,那爷俩儿还没回来,王丽丽不用掩示自己。她进了儿子的房间,一个多月来对儿子的气愤和不满全都烟消云散,她坐到儿子的床上,轻轻地抚摸着写字台上那些课本和文具,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十几年里,她还是第一次因为儿子有这种刀割一样的疼,她记得小学的时候,儿子让人打得鼻孔串血,她都没这样疼过。一抬头,她又看见被儿子举到书架上的那副球拍,更是感觉有人往她刀割的心头上撒着盐。儿子的各种笑脸在她的眼前浮现,从襁褓中的微笑一直到今天早晨出门时回头冲她眨眼时的坏笑,王丽丽越想越难受。晚上,王丽丽一直想把这事说给郝建业,可一直磨蹭到郝建业睡着,也没找个合适的开场白开口,她怕他也受不了,直到后半夜,王丽丽听着儿子房间传来的鼾声,觉得实在无法再独自承受,才推醒已经熟睡的丈夫,把这件事和盘托出,郝建业的震惊也是王丽丽从未见过的。

我该怎么跟儿子说?不好说啊。王丽丽躺在郝建业伸过来的胳膊里。

此时的郝建业已经恢复了冷静:不能说。

为啥?

那你为啥觉得不好说?

怕伤着他呗。

这不结了。

总不能永远不说吧。

再大大吧,长大了再告诉他。

可是,王丽丽没听郝建业的。开学前的一天,王丽丽把儿子带到必胜客,这一个假期都没给儿子一个笑脸,她要安慰一下儿子。整个就餐的过程,王丽丽都听见自己的胸膛在咚咚地跳,每一次话到嘴边,她又都觉得喉头发紧,她就只好不停地吃东西喝饮料。最后一口匹萨吃完了,王丽丽看着已经站起来的儿子,说,你坐下。儿子笑嘻嘻地问,你发财了?还要点啥?

王丽丽没点啥,她说起了大刚和那张纸条。

一个礼拜后的一天,西山爆出一个令人伤心的新闻,说一个叫大刚的孩子在他的学校从楼上摔了下来,当时气断身亡。因为没有任何征兆和遗书,警方已经介入调查。

这个结局当然发生在王丽丽的臆想之中,而事实是,开学了,王丽丽每天仍然像从前一样看着两个孩子骑着车冲下西山,看着他们即使在自行车上,也搂脖抱腰打闹不止。王丽丽几乎每天都能想起郝建业的那句话,再大大,长大了再告诉他。可王丽丽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不告诉他,他又啥时能长大呢?

不过,倒是有一件事让王丽丽多少有些意外,王丽丽怕考试时再次出现类似问题,特别发生在高考时那将是灾难性的。她就琢磨怎么跟学校老师处好关系,以便关键时刻给儿子调换座位远离大刚。可有一天,郝建业偶尔问起儿子,高考时,再有人给你传条,你咋办?儿子说,谁给我传条我都当看不见,即便这个人是大刚。王丽丽想,她不用忙活儿子的座位问题了,她的瓜哥儿子不会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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