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雪传奇时未寒 山河 时未寒大结局

避雪传奇

时未寒

楔子黑色的砾石。赭黄的沙丘。盘旋的苍鹰。触目的枯土。放眼望去,一盘猩红浑圆的落日紧贴着曝火沙漠,将沉未沉。地表上腾起一片灰蒙蒙的沙雾,空气也仿佛被这巨大的沙罩所密封,不再流动。

砂粒总在不耐烦地荡动、翻滚、汇集、结聚,似是预示着将有一阵狂风呼啸而起,却忽又压抑、肃然、平息、静默了下去……这片将一切都会生生凝固的曝火沙漠,似是满怀着将要沸腾的热情,却固执而矜持地保持着沉默。除了单调而干枯的风声,便只有偶尔的几声尖锐的鹰唳,将无尽的热浪从苍炽的大地中唤出。暮色中惟有托着落日的沙浪在地平线上缓缓起伏着。此刻的曝火沙漠就像是一片欲要沉睡的死海,经过最后几次深深呼吸后,一切都将归于静止。

围在曝火沙漠西边的便是盼青山脉,它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隔断了曝火沙漠漫无止境的延伸。山脉的东面是连绵五百里的曝火沙漠,而西面却是一望无际的喀云大草原。一边是碧绿盎然,另一边却是赤血骄阳。

相传几百年前,有商队穿越曝火沙漠,苦行数日后人员折损近半,饥渴交加,终来到盼青山脉。却见其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更有怪石嶙峋,尚以为是绝路。攀后才见其另一面竟是广袤的喀云大草原,水源丰沛,禽鸣兽踪,别有天地,故此方得名为"盼青"。而此刻,当四合的暮色将青黑色一笔笔画入,当欲落的夕阳把一片艳红点缀,当整个曝火沙漠即将陷入黑夜无边沉寂的时候,在沙漠边缘的盼青山脉上,却出现了一道缓缓而动的黑线。

那是一群驼马混杂的队伍,却意外地没有"丁冬丁冬"的驼铃声,似是惟恐扰乱了这黄昏的平静。十匹骆驼背上负着一卷卷的羊皮,还有十匹骆驼背上负着清水与食物,另有三十余个青衣长刀的草原战士骑在战马上跟随左右。

他们缓缓行下山来,走入曝火沙漠中。曝火沙漠就像是一个沉默的怪兽,不动声色地等待将那驼队静静地吞噬。

是什么人,来到了这人迹罕至的大沙漠?是什么人,要在快入夜的时候轻叩这死城的心房?

呼无染短襟长氅,铜带束腰,立马横刀,独自一人留在盼青山脉的峰顶上。满是虬髯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锐利的眼睛正炯炯环视着大漠的四周。

一阵温和的微风从背后袭来,挟着一股淡淡的野草香味。他不由回望来路,但见雪松丛丛,暖雾娇风,满目青葱。金色的霞彩在白云背后燃烧,瓦蓝的天穹下是一片宁静的澄碧,放眼眺望,似仍可见远方避雪城的影子;而前路上,草色越来越浅淡,天色越来越黯然,空气似也变得浓重而沉闷,目光处尽是一弯又一弯新月形的沙丘点缀在似无止境的茫茫沙漠上,透过迷蒙的沙雾,黄沙不见尽头。

他望着那群驼队小心翼翼地踏入沙漠,不由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二十匹骆驼,三十匹战马,三十个血气方刚的战士,三十个避雪城最优秀的剑手,三十个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在穿过这片人迹罕至、禽鸟无踪的曝火沙漠后,却不知还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淡青色驼队中最醒目的白马上,立刻变得温柔起来。马上人素黄罗衣,浅绿披肩,朱色长裙,锦花捆袖,头扎彩带,腰佩长剑,饶是在将暮的黄昏中,仍是能感觉到她那低颦浅笑间的绝代风华与举手投足间的飒爽英姿。

"红琴!红琴!"呼无染的心中低低呼唤着她的名字,"你可在怨我吗?"是的。是的。她一定是在埋怨自己,怨怪自己偏偏只能做送她出嫁的护卫,而不能像从前一样,在无数男人与女人艳羡的眼光与欢呼的掌声中将她抱入怀中,照顾她,呵护她……

他亦在狠狠地怪责着自己,身为避雪城最有名的勇士,不能拒敌于城外,却只能给敌人奉上族内最美丽的女子与最贵重的珍宝。这一切所带给他的,就只有一份沉重的屈辱!

也许,要怪只能怪她的过分美丽。避雪城美女红琴的名声就像夜莺的歌声一样传遍了草原的每个角落,终于惹来了敌人的垂涎。如果是以往,他当然可以用他手中那五尺弯刀来维护她的美丽与自己的尊严。可是这一次,点名要她的人是铁帅——那统领着三万铁血骑兵驰骋大草原纵横无敌的铁帅!

呼无染摇了摇头,竭力抛开这种想法。若铁帅要的不是红琴,不是他心爱的女子,他就能甘心奉上吗?不,他一定要让铁帅知道,避雪城有的是不怕死的勇士,他们要的不是一时苟安的区区性命,他们要的只是避雪城的远离战火、五万百姓臣民的和平安宁……

驼队渐渐没入黄昏中。呼无染从沉思中惊醒,急忙催马扬刀,赶了上去。时间紧迫,他们必须连夜赶抄近路,从曝火沙漠的边沿绕过。而这种行为,无疑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在这片死海一般的曝火沙漠中,不但有遮天蔽日的狂猛沙暴、变幻无常的恶劣气候、令人畜无声陷没的流沙沼泽、狡诈凶残的狼群……还有一群来去如风、劫财劫命的恶魔。那是草原各族谈之色变的一股神秘力量,亦是避雪城数世的死敌——狂风沙盗!

其实,红琴的心中对呼无染是没有任何怨意的!至少,当她看到他从盼青山脉上跃马扬刀、威风凛凛地直冲下来时,还是忍不住投以一种欣赏乃至崇拜的目光。在她的心目中,无论何时,他都是她的勇士,她的英雄,她的骄傲!只不过,现在还是有了一点点的不同。

他以往每次族内围猎归来后,就用狞恶的狼头惹她轻嗔薄怒,用清雅的雪莲逗她展颜开怀,向她炫耀他亲手剥下的豹皮与肩背上的伤口;他总是从容而略带着一丝扭捏地笑,抚弄她被风吹乱的黑发,再粗手粗脚地给她扎上丝巾。那时她是多么快乐啊,因为呼无染不但是避雪城的第一勇士,亦是她的心上人,她的未婚夫!

可是,现在的他已不是她的恋人呼无染了。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将自己送给那草原上纵横无敌的铁血骑兵统帅的护卫,一个为了避雪城而心甘情愿奉上自己女人的战士……

她仍清楚地记得十五天前的那个黎明,避雪城又迎来了一个清爽的秋晨。她和女伴阿妮一大早就走上热闹的小街。她要去买一些丝线,好给自己织一张新娘的红头巾。因为,昨夜呼无染正式向她的父母提亲,下一个月圆的日子,她就将是他的新娘!

她还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即使是最亲密的女伴阿妮,她也没有透露一丁点。她要独自享受这个天大的快乐,要让幸福从心底的最深处一点点满溢出来,再慢慢地撑红她的脸庞,点燃她的眼波,镀亮她的长发,浸润她的皮肤……

可是,她的脸上再也藏不住那微笑,一路上像只小鸟一样又说又唱,照例引来了旁人各式各样惊艳的目光。只要想起再有二十余天,她就可以做呼无染的妻子,环着他宽厚的肩腰,抚着他浓密的胡须,为他解下征甲,为他擦去汗渍,为他洗衣叠被,为他奉上烈酒热茶,为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一想到这里,欣喜与快乐就不可抑制地泛上她的眉目间。

是啊!一个是避雪城最果敢的勇士,一个是大草原最美丽的少女。他们是如此令人羡慕的一对情侣,又有什么理由不让别人感觉到她的幸福呢?

碧绿的丝瓜、鲜红的辣椒、闪亮的马鞍、七彩的绸缎、唱曲的艺人、游方的郎中、祭祀的香烛、算命的灵符、清越的笛音、悠扬的弦琴……此刻的避雪城是如此温馨祥和。红琴双目顾盼间,见到的一切也变得如此悦目,就连一只小猫也在城墙角落可笑又可爱地打着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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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一切在突然间却有了一种不协调的停顿,所有的人似乎在一刹那中了什么魔法,统统放下手边的事,望向城门。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一面正昂然飘入避雪城的大旗,上面是一个大大的"铁"字。而城门边,沙尘散尽后,望见的不过是一匹快马,一个青年,一衣风尘,一脸肃穆。一支断箭将一张短笺深深钉在城墙上,"铁帅近卫柯都传信避雪城!"灿烂明媚的阳光、安详流淌的微风、逐渐喧嚣的集市、肆意浮现的微笑……这一切全因为那一句话而定格。

红琴当然知道铁帅。

在这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生活着几十个风俗各异的部族,每个民族都有许多美丽的传说。比如攀天峡可以直达天宫的步云梯,比如天山顶峰可以起死回生的雪莲花,比如避雪城可以让风雪永不涉足的凝露珠,甚至连红琴的美丽也似乎成了一种传说。可也许还是有人没有听说过步云梯、雪莲花、凝露珠与美女红琴,但没有人不知道铁帅!

在草原的西方,在盼青山脉与曝火沙漠的那一边,不知何时崛起了一支百战百胜所向披靡的不败雄师,征战于大草原的各处,以战养战,抢掠纳贡为生,所到之处,如遇抵抗,必是城破灭族之祸。这就是铁帅与他的三万铁血骑兵!也许,永远不败的铁帅已成了传说中的传说!

而这个貌不惊人一脸倦意名叫柯都的青年人竟然就是铁帅的亲卫,想必他马鞍上插的那面绣着"铁"字的大旗就是铁帅征战千里的帅旗。

起初红琴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的心中除了她与呼无染的婚事便再也盛不下其它的事。虽然她从旁人的纷纷议论中知道,铁帅的传信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征纳贡品,要么就是宣战!

但是,避雪城离铁帅的势力那么远,要是不想从那人迹难至寸草不生的曝火沙漠边缘穿过,就得沿着盼青山脉绕个大圈子,即使是骑着草原上最快的骏马,至少也有十余天的路程,铁帅根本犯不着远征来此吧?!

更何况,避雪城与曝火沙漠的沙盗世代为敌,无论男女,从小都是在马背刀剑中长大的,铁帅纵是威名远震,但在红琴的心中,那亦是全然不足为虑的。她只知道她心目中的英雄是快要做她丈夫的呼无染,她心目中的战士就是避雪城的一万将士。可她还是没有料到,铁帅信使柯都的出现,竟然会让她的生活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

柯都默然策马,走在驼队的最后面。

在他前面的避雪战士故意甩出一个个鞭花,击打在天然形成的小沙丘上,看似在催赶着骆驼,却扬起满天的尘砂,全都顺着风扑到他的脸上。有几次,鞭梢甚至差一点掠上他的身体。即使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与他五尺以上的距离,柯都仍能感觉得到他们目光中的那一丝永远不能化解的敌意。可这一切,都不能让他心浮气躁,平静的脸上仍是看不出一丝波动。

柯都并不是不在乎这样的轻蔑。做为铁帅手下最精锐的亲卫之一,他有着不容侵犯的骄傲与尊严。只是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带给避雪城的是怎样的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明珠凝露。美人红琴。千张羊皮。十株雪莲。十年平安。"半支箭,一张短笺,铁钩银划。五句话,二十个字,掷地有声。

避雪城没有人见过铁帅的笔迹,但谁也不怀疑这封信的真假。语意中的那份铿锵、那份冷峻、那份呼之欲出的狂烈、那份不容置疑的霸道,舍铁帅其谁?!

千张羊皮对于避雪城自然不成问题,对伤毒有奇效的雪莲虽然难得,却也不是什么稀世之物,可据说能让风雪再不侵犯的凝露珠却是避雪城的传世之宝,而芳名传遍草原的美女红琴更是避雪城的骄傲。

做为在铁帅身边的近卫,柯都当然知道铁帅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铁帅要的是铁血骑兵在大草原上至高无上的地位与尊严,纵使是千里之外的避雪城,亦要对铁帅俯首称臣!

十五天前,他只身孤骑走入避雪城,带着铁帅的大旗与亲笔信。那个时候,纵然他一脸风尘,纵然他身心俱疲,他的神色仍是高傲与自豪的。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这件使命的危险,草原上的民族都有着自己的血性与自尊,铁帅的要求无疑就是给避雪城下达了一封战书。若是避雪城违命不遵,一意与铁帅的铁血骑兵抗争到底,那么,首先就会拿他的项上人头来祭旗。这些天来,他已见识了贵族的蔑视,百姓的嘲笑。草原上怕的是铁帅毫不容情的铁腕、铁血骑兵所向无敌的豪勇,可是对于他,对于一个只身前来下战书的小卒,却可以尽情地发泄心中的不满与愤怒。

可是,这些都不能使他害怕。他只知道,能为铁帅尽心做事,能为铁帅出汗流血,对于每一个铁血骑士来说,都是一种无上的光荣。

他想像得出这十五天来避雪城是经过了怎样的争执,才终于下定决心,宁可奉上凝露珠与美女红琴,也不愿看到铁帅的三万铁骑席卷而至,吞噬避雪城,遭到灭族大祸。

他的心里在冷笑,他早早知道他们会在犹豫与恐惧中选择屈服,在大草原上,从来也没有人能抵挡铁帅,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不知为什么,就在此时,就在与飞雪城最有名望的勇士呼无染以及三十名战士一起护送财物与红琴去见铁帅的路上,他的心里竟然有一点点令自己都感到怀疑的内疚。

他尚清楚地记得十五天前,他经过整整十天的日夜兼程,风尘仆仆终于来到了避雪城。当看到那些栖恬守逸的人们在四季如春的避雪城中安居乐业,听到悠扬动听的琴声在热闹喧哗的集市中缓缓奏起,还有那个清纯俏丽的女子脸上荡漾的笑容时,那久经战阵被打磨得冷漠的心里亦产生了一丝久违的温馨……也许,过久了马背上南征北战东拼西杀的日子后,谁都愿意拥有这样一个充斥着笑容与安宁的故土吧!

那时,虽然他的表面上看不出一点变化,可他却清楚地感觉到了心底一份强烈的震撼。因为这安宁的一切,却只是缘于他的到来而终结。人们脸上坦荡的笑容在一刹那凝固,优美的琴声在一刹那停止……尤其知道那个俏丽的女子就是红琴后,他心中的内疚就更深了。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心中有种微微嗔怪铁帅的念头,热切地希望这一切从未发生。

他当然不会背叛铁帅,他只能力劝避雪城尽快接受铁帅的条件。他们嘲笑他的贪生怕死,他却并不分辩,他自己清楚地知道,只有这样,这片远离纷争的和平乐土才能完好地保留下来,永远这般地与世无争!

可是,许是避雪城的人们经历了太久的安逸生活,他们的优柔寡断浪费了宝贵的整整十二天……若是下一个月圆之夜,铁帅还见不到避雪城送上的宝物美女。那么,这样一个美丽的城市就会在绵延的战火中变成一片废墟!

一 惊变

天色已渐沉,落日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穹染得一片艳丽,着了火般的云彩如一锦飘曳的缎幅。尚未完全落下的太阳仅露一线,在起伏的沙丘交掩下,就像一弯红色的眉毛。

呼无染却无心欣赏这大漠中的落日美景。鞭马、放缰、飞驰,策骑冲到队伍的最前面,不紧不慢地默然前行。他的脸上却仍是一片沉静,看不出丝毫的激动与烦躁。

经过在避雪城高层会议上十二天的争执,主降派终于占了上风。毕竟铁帅与他的铁血骑兵已在草原上树起了不败的威名,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播下了恐惧的种子。纵使呼无染与手下的一万避雪战士立下了誓死抵抗的豪言壮语,可他亦无权将一城人的性命尽皆押在这一场强弱悬殊的对抗中。

竭力主战未果后,他只有一个要求,由他亲自护送凝露宝珠与红琴至铁帅帐前。当有人置疑呼无染会不会带着红琴远走高飞时,雪亮的刀光与一截血淋淋的左手小指让所有人闭了嘴。

他的心中没有屈辱,只有愤怒。他已暗暗下定了决心:他会为了避雪城将最爱的女人送给铁帅,但他亦要让铁帅知道,避雪城不但有宝珠凝露与美女红琴,还有一个勇士呼无染!

整个队伍默默地行走着,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骆驼与战马的蹄音,只有人畜沉重的喘息声与耳边呼呼的风响。

呼无染明白,虽然还没有人知道他对红琴提亲的事,但避雪城人人都知道红琴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可是,这一次他竟然要亲自把红琴送与那草原上既令人惊惧又令人尊敬的铁帅。做为避雪城最有名的勇士,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谁都能感觉得到他那刻骨的痛苦,那被践踏的自尊。是以,这三十个避雪战士只能用沉默来表达对他的尊重与同情。而此刻,他最怕见的人就是红琴。

当避雪城主与呼无染来到红琴家中告诉她族人的决定时,已经是不容她的拒绝了,城主当场认红琴为女,拜为避雪城的公主。同时,还带来几个避雪战士日夜看守在她的帐篷外,保护她,亦防她自尽。

他知道她一定很难过,他以为她会伏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可是从头到尾,他也没有见到她的一滴眼泪。只是,这一路行来,足足三天,他再也没有看到红琴的笑容,他也再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

也许她是明白自己这个抉择是如何痛苦而无奈吧?呼无染一厢情愿地想着,似乎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减轻一些歉疚。

一骑黄马从前方奔来,是派出探路的飞雪战士。在这片曝火沙漠的腹地,必须要时时掌握方向,一旦迷路,那将会是很可怕的后果。呼无染略一抬手,整个队伍立即停止下来,显示出了避雪战士的训练有素与呼无染的威望。在那一刹间,呼无染感觉到红琴的眼光从他的身上一闪而过。

探路的飞雪战士向呼无染禀报:"北面五里处是一片流沙沼泽,南面七里盼青山麓处有个绿洲,而前方十八里是一大片荆棘林,没有发现人迹。"呼无染望向前面了无止境的漫漫黄沙,思忖片刻:"去绿洲。"柯都从后面赶上来,沉声道:"还有七天就月圆了,我们还是连夜赶路吧。"呼无染冷笑一声:"你放心,避雪城的战士懂得怎么穿越沙漠,不会耽误时间。"柯都道:"我来的时候沿着盼青山脉,一路上马不停蹄也足足走了十天。"呼无染心中暗叹了一声:若是能早几日上路,何用冒险穿越这沙漠呢?嘴上却淡淡地道:"所以我们才要走曝火沙漠。"一个避雪战士接口道:"这样可以节省足足四天的路程。"柯都仍在犹豫:"可是这负重的骆驼,速度怎么可以和快马相比?"呼无染大笑,一指前方:"看看这脚下的莽莽黄沙吧!即使是纵横草原、人人尊敬的铁血骑士,也决不能只凭一马之力穿过曝火沙漠。"柯都似是没有感觉到呼无染话语中的嘲弄:"也许我并不明白这个曝火沙漠,但我却清楚地知道,再有七天,若是月圆之夜铁帅还不能见到我们,避雪城将不会完整地保存到明年春天!"一听柯都此言,已有几个避雪战士按捺不住出口大声喝骂。呼无染眼中精光一闪,扫向柯都,却见柯都凛然不惧,浑若无事地望向自己。这一路憋闷的怒火蠢蠢欲出,一字一句地冷然道:"你最好要记住,若不是为了避雪城的安宁,避雪战士绝不惜与铁帅一战!"柯都兀立马背上,一步不让地直视呼无染几可喷出火的目光,淡淡道:"你当然知道,那样的结果只能是避雪城的灭亡!"呼无染脸色铁青:"不错,铁帅手下有三万铁骑。可你也不要忘了,避雪城不但有风雪难侵的坚墙厚垒,亦有一万名为了保卫家园妻儿宁可抛洒一腔热血的战士,他们能以一当十,让任何侵略的敌人付出最大的代价!"柯都轻轻摇头:"只看避雪城耽误了整整十二天的优柔寡断,就知道你们根本不可能敌住我们。"他似是感觉到语气中苛责过重,歉然苦笑道,"没有见过铁帅的人永远不知道他的用兵如神,没有见过铁血骑兵的人永远不知道他们的英勇无敌。""呛!"呼无染出鞘一半的弯刀又重重送回,怒极反笑,"我会以避雪城第一勇士的资格挑战铁帅,如果他敢应战,我就会让你知道所谓英勇无敌的铁帅是怎样的不堪一击。"柯都刹那间在马背上坐直了身体,高高扬起头颅,手握刀柄:"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要侮辱铁帅!"呼无染不屑地一撇嘴角:"放开你握刀的手,我的刀不杀无名之辈,亦从不杀信使。"柯都的手纹丝不动,环扫周围虎视眈眈的避雪战士,放声大笑:"你面前只有不怕死的铁血战士柯都,没有信使。"一个避雪战士嘲笑道:"你若是不怕死,为何一再劝我们投降?"柯都淡淡道:"若不是为了避雪城的安宁,我绝不会与你们废话。"呼无染一呆,第一次正视这个避雪城人人痛恨的铁帅亲卫柯都。从柯都的眼中,他不仅看出了一份不屈不挠的斗志,亦看出了一份赤诚。在草原各族的想法中,铁血骑士无非是铁帅用来征讨各族的工具,冷酷而无情,谁曾想柯都竟会如此说?呼无染不由松开了握在刀柄的手,但见周围几个避雪战士虽是刀剑在手,脸上却俱是一份诧异与愕然,不知道如何收场。

红琴像歌声一样悦耳的声音及时响了起来,冲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尊敬的铁血骑士,并不是呼将军不愿意连夜赶路。你可知道在曝火沙漠不但有吞掉整个骆驼的流沙沼泽、覆盖整个山头的沙漠风暴、吃掉整个驼队的狼群,还有我们避雪城的世仇狂风沙盗?"她竟然叫自己"呼将军"?!呼无染心中暗叹一声,趁机对柯都缓和了语气:"公主殿下说得对,最令我担心的就是遇上沙盗。"他竟然叫自己"公主殿下"?!红琴心中亦是一痛,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只对着柯都说话:"沙盗从不落单,向来都是啸聚而来,呼喝而去。凭借着对地利的熟悉,来去如风,再加上心狠手辣,财命均收,是大草原上人人痛恨的部族。更是专与我避雪城做对,一旦遇到避雪城人,宁可追杀千里,亦从不放过……"柯都这一路上尝尽了白眼,而此刻队伍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对他细心解释,且语意中不无歉然,不禁有些受宠若惊,讪讪松开握刀的手,嘴上却兀自喃喃争辩道:"可是我们已经进入了曝火沙漠,为何看不到沙盗的踪迹?这么大的沙漠,要刚巧碰上沙盗只怕亦与大海捞针相差无几。"红琴解释道:"沙盗的主人叫酷烈王子,人如其名,为人残忍嗜杀,反复无常,心意难测。有时他可以视而不见一个千驼的商队,有时却不会放过一个流浪的过客……"呼无染的目光投向沙漠深处,缓缓道:"我只知道,酷烈王子若得知有避雪城的人经过曝火沙漠,就绝不会坐视不理。"柯都道:"我亦听说过酷烈王子的名声。不过草原上的信息比风还快,避雪城投靠铁帅的事早就传遍。我就不信沙盗连铁帅也敢惹,难道他们就不怕灭族之祸么?"呼无染冷冷一笑:"据说沙盗总共也不过二三千人,实力并不足惧。但他们最可怕、最令人不可捉摸的地方乃是神出鬼没,来去如风。两年前我避雪城曾尽起一万大军征讨沙盗,却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他用手一指茫茫黄沙,"就算是铁帅亲至,在这片足可吞噬一切的曝火沙漠里,若是酷烈王子避战,任凭三万铁骑逐寸搜寻,也不会发现半个沙盗的影子。"柯都哼了一声:"若是铁帅决意以沙盗为敌,只怕十个酷烈王子也敌不住!""不错,沙盗也知道铁帅的可怕。"呼无染意外地没有反驳柯都,而是一脸忧色,沉声道,"所以,他们只需要阻止我们几天,就可以借助铁帅的力量来亡我避雪城。"柯都恍然大悟,脱口道:"既然酷烈王子是避雪城的死敌,只怕他会尽一切力量不让我们赶上铁帅的月圆之期。"听到"月圆之期"四个字,想到若是没有这一切的变故,那就本是自己出嫁的日子。红琴心中一酸,险险掉下泪来。她不想让旁人看出自己的失态,一提缰绳,径直往前冲去。

呼无染亦是浑身一震,一错愕间,红琴的白马已冲出几丈外,连忙招手让几个避雪战士追了上去,自己则陷入沉思中。

红琴放马疾驰,刹那间只闻两耳风声阵阵,只觉身体在马背上颠簸起伏,再也顾不得去管什么避雪城的存亡、不去想自己的如梦佳期,不去见什么铁帅。一时她只想就此奔驰在茫茫沙海,消没于莽莽大漠,似是如此这般才能将这些天来的满心凄苦尽皆驱走。可是,她深心里却又清楚地明白,这一切已经成了她不容回避的责任,是她必须要为族人做出的牺牲。可她娇弱的肩头如何能承载起这满负的责任与牺牲?这些日子里蓄下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而溃决,畅快地流了下来……

红琴的白马是避雪城主亲赐,极为神骏,一时已将身后追赶的避雪战士丢下足有半里路。她回头望去,但见负重的驼队越拉越长,才知道自己这一放骑奔驰,迫得全队不得不紧跟在后面,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此刻的驼队已深入沙漠,西边的太阳在地平线上跳了一下,终于完全落了下去。繁星在黑沉沉的天空上闪烁着,月光照映下,沙雾腾然而起,整个大沙漠就像披上了一件银灰色的外衣。

"那是什么?"柯都用手一指前面。

众人运足目力,透过迷蒙的沙雾定睛看去,但见前方三四里外,有一道沉沉的灰线,在夜幕的掩映下,就像是一道围猎的栅栏。

探路的避雪战士接口道:"应是那片荆棘林吧。"呼无染犹豫了一下,方才传令道:"圈好马匹和骆驼,派人四处放哨,今晚我们在此扎营。"众人齐声答应,各自领命。

他的犹豫大有道理,在沙漠中驻营的地方很有讲究,一要靠近水源,以便供给人畜的食用;二要有树林,防备突如其来的沙暴。但若是沙盗亦在找他们,便肯定会先去这些地方搜索。

夜色朦胧中,隐约看着数十丈外的红琴停马不语,再看着左右的避雪战士忙忙碌碌地呼喝着骆驼,阵形已然散乱。呼无染的心中突然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仿佛已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做为避雪城最有名的勇士,呼无染不但有高超的武艺、过人的胆识、坚强的斗志、快速的应变,而且还有一种天生的敏锐。

他定睛看向前面那片荆棘林,却见得那道灰线蓦然模糊起来,踽踽而动,沉稳至极地慢慢朝他们这方向挤来,看那势道,就似一道沉重的磨盘般要把他们这三十余骑磨得粉碎……

"准备战斗!"呼无染大喝一声,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叫起来,"红琴,快回来……"呼无染的话音未落,"砰"地一声,大地仿佛亦抖动了一下。就在他们南侧二三里处,从靠近盼青山脉一侧的沙丘后突地腾起漫天的灰雾,惊起冲天的尘砂。灼热的气流将这弥漫的沙雾裹卷着带上高空,像一朵蓄势已久的乌云,铺天盖地般朝着众人压来。来得更快的是一道黑压压的马队,就像是在追赶着那朵乌云,呈一道弧状的扇面从左首圈到后路围堵过来,嘶吼的喊杀声摇撼着大地,刀枪的锐芒刺痛了双目……

"是沙盗啊……"一个避雪战士忍不住呻吟出声,"狂风沙盗!"二反击从南侧延向后方的敌人足有五百余骑,来势极快,一眨眼的工夫就已逼近里许,马背上的沙盗均是一身黄衣,在夜幕的掩护下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就如同一阵扑面而来的沙尘暴。

冲来的沙盗人人双腿夹住马鞍,两手张弓搭箭,一任马速迅疾,身子却稳若磐石,显示了极为精深的骑术与久经战阵的悍勇,看来只要迫入射程,箭矢便会雨点般袭来。

而避雪战士的前方才是沙盗的主力,约有一千余骑,人人手执利于马战的重兵器,并不急于杀来,依然保持着稳定的阵型,不偏不倚地拦住避雪战士的前进方向,静待援兵收拢包围圈。

呼无染心头一沉。看此情形,沙盗分明是有备而来,算准了己方的行军路线,早早设下了埋伏。本来自己打算在前方的绿洲扎营,虽未必避得开敌人,但总好过现在被迫入包围中。可是红琴刚才的负气而走,令得自己也失了镇静,导致陷入被动。如今情势危险至极,幸好他及时发现了埋伏,尚不致于被敌人严严实实地包围,还有北面一侧退路。不过看敌人并不急于冲锋,莫非就是想把己方迫入沙漠深处后,再慢慢吃掉。

柯都亦料不到沙盗出现的声势如此惊人,饶是他久经战阵,此刻也不由脸色发白。己方三十名战士面对足有上千的敌人,自是毫无胜望。眼望呼无染:"快下令往北方撤退!"呼无染见得红琴已然回到阵中,心中稍定,擎刀在手,立下决断,眼望自己的副手艾穆:"你带领兄弟排开驼阵,尽力阻敌。"柯都大惊:"你不是要硬拼吧?!"呼无染冷然道:"你和我,护着红琴走。"柯都凛然道:"铁血战士绝不会抛开同伴先走……""你要想死就留下吧!"艾穆打断柯都的话,与呼无染的双手重重一握,转身号令避雪战士将骆驼跪围成一排,再卸下羊皮厚厚地铺在骆驼身上,不几时已建成一个简单的小型堡垒。

呼无染已来到红琴身边,也不多说话,牵起她的白马缰绳,往北方无敌人的一侧驰去。百忙中还不忘转头招呼柯都:"走!"柯都愣了一下,立在原地不动,对着避雪战士大吼一声:"快逃吧,留下来只能送死!"艾穆转头冷冷看了柯都一眼,反转刀背重重拍在柯都的马臀上,战马一声长嘶,带着柯都追着呼无染与红琴的方向去了。柯都心头大震,从艾穆的那一眼中,他不但看出了必死的决心,亦看出了一份无怨无悔。

"嗖"得一声,来自敌方阵营的第一支弩箭已然射了过来……

柯都追上了呼无染,三人并骑往沙漠腹地走去,起初犹听得身后杀声震天,不一会终归平静。"现在只有雪莲与宝珠了。"呼无染反手拍拍背上的包袱,再看一眼红琴的背影,对柯都淡淡道,"希望见到铁帅的时候,你能说明羊皮的去向。""为什么要他们白白送死?"柯都心中不忿,对着呼无染大叫。

呼无染长吐了一口气:"他们不是白白送死,他们的死是有价值的。" "什么价值?""你、我、红琴的安全!"呼无染一字一句地道。

柯都不解:"可我们完全可以一起走。"红琴咬紧嘴唇:"在沙漠上,没有人可以比沙盗的速度更快,他们有一套独特的驭马之术,若是我们一起走,那就谁也走不掉。"柯都痛声道:"可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就算碰见小股的沙盗也难有胜算……"呼无染淡淡道:"我们还有选择吗?"柯都呆了一下。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亦只有呼无染才能及时痛下这样的决断吧。可是,他的心里总是有种逃离战友的感觉,无法释怀。

红琴黯然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呼无染眼望前路,似解释又似在自言自语:"每一个战士出发的时候,就已做好了随时为避雪城牺牲的准备。"柯都亦劝道:"公主殿下不用自责,狂风沙盗一出现就是上千人,显然是早就得知了情报,要置我们于死地。"不知不觉中,他已俨然以"我们"来称呼了。

呼无染长吸一口气:"他们不会白白牺牲的……"红琴眼中闪过一道与她的骄弱截然不同的坚定之色:"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呼无染的眼中亦闪过一丝沉痛:"是的,为了兄弟们的信任,我们一定要活下去!"信任!!!柯都心中猛然一震,他忽就知道了刚才艾穆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为何有着他所不解的无悔无怨。

因为,那些用自己的血肉阻止敌人的避雪战士都坚信,他们是在做出应该的牺牲!他们亦都知道,自己不会白白牺牲,他们相信呼无染一定会把红琴与凝露宝珠按时送给铁帅,来换取避雪城的安宁。

而呼无染与红琴,大概亦是在做出他们的牺牲吧!

走出半里,呼无染翻身下马,贴地伏听,脸色一变,喃喃道:"奇怪!"柯都问道:"沙盗追来了吗?""不!"呼无染重新上马,望着眼前一道道起伏不定的沙丘,"他们竟然列队缓进,而不派快马追赶我们。这是什么缘故?"柯都思索片刻:"如你所说,也许沙盗的目的就只是阻止我们,不让我们及时见到铁帅……"呼无染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敌人设下如此声势浩大的埋伏,显然是侦察清楚我们的行迹方谋定后动,意欲全歼。"他轻轻摇头,若有所思,"你不明白我们与沙盗间的恩怨,就连酷烈王子的亲兄弟亦是死在我手上,他不可能就这般轻易放过我!"柯都傲然道:"沙盗既然查清楚了我们的情况,自是知道我的存在。不管酷烈如何强横,对铁帅总是有所顾忌的,恐怕他也不愿意背上杀害铁帅近卫的罪名吧?"呼无染耸耸肩膀:"在这片沙漠上,酷烈王子不会怕任何人。"柯都注意到呼无染每次提及酷烈时总会加上"王子",他心想,这或许就是一种对敌人的尊敬吧,即便是如避雪城与沙盗这样的世仇。

红琴亦陷入思考中:"沙盗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避雪城的人,不管是什么原因。"三人口中说话,马速却不放慢。

柯都对呼无染问道:"好吧,我们暂且认定沙盗不可能为了任何原因放过避雪城的人。那么为何沙盗北侧不设埋伏,要给我们留下一条逃路?"红琴道:"毕竟事起仓促,也许他们根本来不及布置人手将我们团团围住。"柯都想了想,沉声道:"所谓知已知彼,避雪城想来对沙盗的藏匿之道应该很有体会吧!"呼无染与柯都双目互望,刹时灵犀相通,心有所悟:"对!若是沙盗没有早早设好埋伏,探路的战士断不会发现不了沙盗的踪迹!"柯都心中不由发冷:"那么,敌人是故意给我们留下北侧的路了?"话音未落,红琴座下的白马一声长鸣,双足已然陷入沙中。

呼无染惊呼一声:"流沙!"他立刻明白了一切,沙盗是绝不会对他们心慈手软的,之所以留下一条路给他们,那是因为这里是曝火沙漠中的可以吞噬一切的流沙!呼无染对着红琴大喝一声:"不要停下,加速绕回来……"手中紧握马鞭,只要红琴陷入沙中,便立刻冒险上前相救。

红琴应声奋力鞭马,那白马极是通灵,觉得足下酥软,晓得不妙,当下长嘶数声,尽力一跃,带起大蓬的沙土,总算从流沙中脱身而起。足不沾地、风驰电掣般拼力飞奔,在红琴的驾驭下绕了一个大圈子转了回来,直至脚踏实地,方才缓步踱到呼、柯二人的身边。

沙漠中的流沙与草原上的沼泽是不同的。草原上的沼泽都处在水洼中,极好辨认,而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看似处处都是一样的漫漫黄沙,其下却是大有分别。一旦人畜踏入流沙区域,起初尚不觉得,走几步便会陷足其中。且流沙吸力极大,稍一挣扎便会越陷越深,直至没顶。再吹过几阵风后,外表看来又是一如平常,是以在沙漠中时常会有无缘无故的离奇失踪……而此刻,横亘他们三人面前的正是这片险地。

流沙区域是沙漠中的禁地,就连纵横大漠的强悍沙盗亦不敢轻易涉足,所以没有派人设下埋伏。若是身处其中,纵然有良驹快马,可以趁尚未陷入流沙的时候急驰而过,可一旦力尽速缓,结局便只能是没顶之灾。

柯都虽是第一次来沙漠,却也听说过流沙的厉害,沉声问道:"能绕开么?"呼无染望向前方看似与来路无异的茫茫黄沙,缓缓摇头:"只怕我们已经进入了流沙区域,最好的方法就只有回头。"柯都想想身后的上千沙盗,深吸了一口气:"若是我们马不停蹄,全力往前,能不能冲过去?"红琴心有余悸,拍拍胸口道:"沙盗是最熟悉沙漠的人,只看他们不敢在此设伏,就可知道这片流沙范围极大。只怕是难以冲过去……"呼无染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恨色:"酷烈王子狡诈多计,既然把我们逼入此处,必是有把握让我们插翅难飞。就算是我们能冲过去,只怕亦是人困马乏,前方等着我们的怕也是狂风沙盗!"三人听得身后敌人的战马嘶声由远渐近,却是毫无主意。

呼无染一双虎目炯炯望向柯都:"若是你现在回去,酷烈王子也许不会杀你!"柯都一愣,随即放声大笑起来:"不错,他或许还会借此向铁帅示好……"红琴冷冷打断道:"也许酷烈王子与他的狂风沙盗还会做铁帅进攻避雪城的先锋。"呼无染抬手止住红琴的话,对柯都正色道:"避雪城与狂风沙盗不共戴天,我们自知落在沙盗手上绝对无可幸免,你不必陪我们一起送死。"柯都收住笑声,面容一沉,拔刀在手:"铁帅手下没有投降的士兵,只有战死的勇士。呼大哥若再这样侮辱我,我便先与你大战一场。"呼无染先看到柯都一脸肃容,浑不以生死为念,再听得他以"大哥"相称,心中明白他决意已定,重重拍了一下柯都的肩膀:"好!不管日后我们是否会对战疆场,这一刻我们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兄弟!柯都心中猛地一热,一腔血也似燃烧起来。何曾想自己奉命来下战书,此刻竟会与避雪城的人并肩抗敌,真真是造化弄人!当下豪笑一声:"只可惜此处无酒,不然定当痛饮几杯,再与呼大哥并肩杀敌。"呼无染按不住对柯都的欣赏之情,大笑起来:"且让我们以沙盗的血为酒,比一比谁杀得沙盗更多吧!"这个铁血骑士虽然是自己的敌人,言行间却是极为入眼,若非在这样微妙的情形,当真便会放下恩怨,与他痛饮一番,一醉方休。

红琴亦执刀在手:"我虽不懂武功,但你们战死的一刻,就是我的血洒在这片大漠的时候。"呼无染却按住红琴的手,将她的刀缓缓送入鞘间。"不!我们宁可在流沙中被沼泽吞噬,也不要死在沙盗的面前,让他们侮辱我们的尸身。"转过头望着柯都,"记住,杀十个人就回来,若是他们敢追上来,就陪我们一起来闯闯这片流沙吧!"红琴轻轻笑道:"还有我呢,所以你们最少要各杀十五个沙盗,我们才算够本。"呼无染大掌一拍,大笑道:"好!我们死了三十个兄弟,就要杀三十个沙盗!"柯都眼见红琴这样一个弱女子都有如此豪勇,心中血气上涌,亦重重拍了一下呼无染的肩膀,放声大笑起来:"避雪城的勇士果然名不虚传,酷烈想必是下了重赏要你的人头,我们这岂不是帮他省了一大笔银子……"三人计议已定,反而不再担心追兵渐近。为了减轻战马的负重,将鞍镫食物都卸下,只各留下了一袋清水。红琴留在原地,依着呼无染的吩咐,用小刀将马鞍上的硬木割划成巴掌大的木片,缚扎在马蹄上。呼无染与柯都则至前面里许外寻得一沙丘掩蔽住身形,均将长刀挂于腰间,手执弓箭,静待沙盗的到来。迎着星光,就如二尊屹立千年的雕像。

不几时,但见黑沉沉的前方沙尘飞扬,人喊马嘶声越来越近。呼无染笑道:"酷烈万万料不到我们竟会回头反击,这一刻正是志得意满之际。我定要他知道避雪城第一勇士的厉害!"柯都初时听到避雪城第一勇士之名,尚是不以为然,而这一路眼见呼无染处变不惊,行事沉稳,谋略决断,悍勇无匹,心中由衷地佩服,沉声道:"能与呼大哥并肩御敌,真是痛快。"呼无染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但见他脸色坚毅,双目如电,前手如拒,后手如撕,将强弓拉至满张。冷冷望着行在最前的一个沙盗已来到百步内的射程中,冷喝一声,羽箭若流星般直往黑夜中射去。

三 穷途

一声惨叫从暗夜的大漠中远远传开,走在最前面的沙盗应声中箭,手抚咽喉落地,羽箭透身而过,余劲不衰,再从行在后面的第二名沙盗的右肩上穿过,血雨飞起,在星光下就若开了一朵凄艳的红花。只一箭,沙盗便是一死一伤。

酷烈王子骑在最雄壮的一匹黄膘马上,走在沙盗队伍的中间。一面接受着手下的祝贺恭维,一面想着如何能擒住避雪城有名的美女红琴,尽情蹂躏一番。

他刚刚领着狂风沙盗成功伏击,杀死了三十名避雪战士,还缴获了大批羊皮,正是踌躇满志之时,料想如今追赶区区三人,前方又有流沙阻路,自是手到擒来,一路上根本没有派出侦骑。何曾想对方竟然会主动转过头来伏击,猝不及防间,前面已倒下两个兄弟,己方阵形大乱。大惊之下,才刚刚认清二人的方向,柯都的箭又已袭至,另一个沙盗面门中箭,落下马来,沙盗的呼喝叱骂声这才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狂风沙盗均是久经战阵之士,粗狂骠悍,应变奇快。虽是见了呼无染的一箭之威,却凛然无惧,在酷烈王子的命令下,队伍最前面的二十余骑已策马执刀杀了过来,其余的沙盗重整队形,却不急于随后冲来,而是四下散开挡住二人左右的退路,显是训练有素。一时整个曝火沙漠上喊声震天,杀声遍野。

二人意在诱敌,边射边退,呼无染连珠发出九箭,箭不虚发,九个沙盗倒在血泊中,却见柯都毫不逊色,业已射杀了七名沙盗,对他的箭术亦不由刮目相看。沙盗的大漠驭马术果然名符其实,几个呼吸间,沙盗二十余人的先锋小队已然逼近至五十步内。呼无染眼见已将退至流沙边缘,而酷烈王子的帅旗尚在一里外,要想诱敌大兵杀来,必须先解决眼前的十余骑,对柯都长笑一声:"你退后用弓箭,我去阻住敌人。"言毕反手挂住长弓,拔刀跃马,迎向最先冲来的沙盗。

柯都见呼无染不要自己去近身缠斗,知道他对自己的武功极有信心,也不争辩,手中弓箭不停,座下战马却往后缓缓退去,口中犹道:"呼大哥记住,杀够十五人就走,可别杀红了眼。"呼无染策马冲上一个小沙丘,挡开一支箭矢,却见最前面的沙盗口吐秽言,目露凶光,发枯齿裂,怒容眦眉,手执狼牙棒,恶狠狠地当头砸下。骑兵作战不同寻常争斗,讲究的不是小巧灵动,而是务求势沉力重,这一棒挟着战马的冲力,只怕有千斤之力。

呼无染心知不能力斗,就算能挡住这泰山压顶的一棒,只恐战马也吃不消。这一刻他充分显露了避雪城第一勇士的武功与骑术,双脚一紧,腰腹用力,座下战马灵巧地一个转身,堪堪避过狼牙棒,从来敌侧身掠过,灿烂的刀光一闪而没,再与第二个敌人的长枪硬撞了一记,火星四溅而起。

执狼牙棒的沙盗一式击空,与呼无染错身而过,心知不妙,却再也收不住势,一棒重重砸在地上,战马长嘶声中,漫天激起的沙土中血光如迷梦般爆起,竟已被呼无染一刀拦腰斩过。

其余沙盗眼见呼无染骁勇无匹,一刀毙敌,依旧全然无惧,更是激起了凶性,一时也不去管退后的柯都,长枪、弯刀、重戟、大槊、流星锤、斩马钩等重型兵器尽皆朝呼无染袭来。

"当当"几声大震,惨叫从火星中迸出,嘶吼在血雾间充斥。呼无染左拒右挡,仗着精妙的招式与灵动的骑术从沙盗群中穿过,带着肩背上的二处血淋淋的伤口,留下了五具沙盗的尸体。三个是呼无染所杀,另二个却是中了柯都的箭。

呼无染拨转马头,五尺长刀遥指剩余的七名沙盗,也顾不得包扎伤口,刀交左手,一面回气,一面让震得酸麻的右手恢复。在群战中,他根本不可能躲开所有袭来的兵器,只能在一刹那间做出判断,用身体去捱杀伤力最小的兵刃。那一道刀口与枪伤虽不致命,但若是不能速战速决,流血过多后亦足以让他失去战斗力。

而他的身后半里处,是上千沙盗齐整划一的吼叫与杂乱的蹄声。鲜血与痛楚激发起呼无染高昂的战志,长啸一声,跃马扬刀,重又投入惨烈的厮杀中。"十四、十五、十六……"呼无染奋力劈断一杆长枪,待要一刀解决敌人,最后一个沙盗却手捂后颈倒撞落马,已被柯都一箭射杀。

呼无染纵马环视四周,时间虽短,战况却烈。他的前后左右一并留下了十二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几匹战马尚在散落的兵器与血泊中抽搐,鲜血已被黄沙吸干,只遗下一片赤红。沙盗的大兵已在二百步外,零星的箭矢不断袭来,只是距离过远,到身边时已是强弩之末,轻易就被他用刀格落。

呼无染一身青衣沾满了血水,也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流下的血,匆匆撕下衣襟,略略包扎一下辣辣作痛的几处伤口,对柯都一竖大拇指:"兄弟,我杀了十六个。"柯都却是一脸肃容:"我只杀了十二个,还有三个才够本。"呼无染傲视前方,他长笑一声:"要杀沙盗,还怕没有机会么?"柯都抬首望去,如水月色下,沙盗大军浑不为此处的厮杀所惑,仍是缓缓行来,显是知道已在流沙区域中,所以小心行军,虽没有万马奔腾的壮阔,却在一步步的沉稳间给了他们强大的压力。

在刚才的冲杀中,呼无染尽力留意不让座骑受到损伤,是以自己反而受伤多处。他喘息几口,长吸一口气,对着沙盗大军叫道:"酷烈王子,可敢与避雪勇士呼无染决一死战吗?"柯都眼见呼无染面对敌人上千之众毫无惧色,孤身搦战,豪气尽现,纵马上前,与呼无染并骑而立,一反平日谦和,扬声大笑道:"酷烈,你若能与我走上百招,铁帅亲卫柯都立刻自刎于阵前!"呼无染心知柯都放言激怒敌人,好让对方全力冲上,陷入流沙中。当下再走前几步,一面挡住几支飞箭,一面大笑道,"酷烈王子武功低微、胆小如鼠,如何敢与铁帅亲卫决战,不若兄弟只守不攻先让他十招,也免得几招间就斩了他的狗头,污了宝刀……"他二人谈笑自若,就若全然没有将上千沙盗放在眼中。

众沙盗大哗,酷烈的声音从战阵中遥遥传来:"留下宝珠美女,可保你全尸。"听他语气平静,丝毫不理会二人的挑战与辱骂,更是全然不为手下的进攻受挫所动。

呼无染傲立阵前,大笑道:"宝珠就在我身上,有本事就来取吧。"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他觑得真切,甩臂拧腰,刀入鞘、手张弓、箭上弦、怀揽月,"嗖嗖嗖嗖",连珠四箭朝沙盗的帅旗射去。那帅旗虽有碗口粗细,但被连珠四箭射在同一个地方,如何抗得往,"喀喇喇"一声脆响,帅旗竟被他的强弓疾箭生生震断。呼无染掌中弓乃是避雪城特制,铁胎牛筋,配上他强劲的臂力,射程极远,敌人虽是在百步开外,却仍是在他强弓笼罩的范围之内。加上他攻其不备,射旗不射人,竟然一击奏功。

纵横大漠的狂风沙盗再也受不住如此侮辱与藐视,顾不得听酷烈王子的指挥,齐声呼喝,放缰驰马,如潮水般向二人逼来。

呼无染厮杀良久,几近脱力,这四箭已是竭其所能,身上伤口尽数迸裂,心知再不可留。眼见诱敌之计已成,更不迟疑,与柯都招呼一声,掉头就走。来到红琴处,三人互望一眼,各明心意,不顾座骑的踌躇,扬鞭奋马,红琴在前,呼、柯二人殿后,毅然朝流沙的深处驰去。

乱箭如雨般袭来,却尽皆被呼无染与柯都用刀磕开。冲出几十步,但听得身后人喊马嘶,先前冲至的沙盗已踏入流沙中,待要停步收足,却被后面潮涌上的人马挤迫住,乱成一团。呼无染长吸一口气,回头大笑:"酷烈王子你要是有种,就到流沙中来取宝珠与美女吧!"酷烈王子在流沙边停下马,望着面前的茫茫流沙,也不由佩服他三人的视死如归,恨声叫道:"黄泉路远,本王就不远送了。"柯都的声音遥遥传来:"今日总算见识到了狂风沙盗的本事,却也不过如此,哈哈……"饶是以酷烈王子的冷漠阴沉,面对此刻的损兵折将而徒劳无功,也再按捺不住心头燃起的怒火,低低闷哼一声,转身而去,一任身边的沙盗忙于救护已陷入流沙中的同伴。

这里是一片灼烫滚热的死亡地带,黄沙将白日里吸取的热量在此刻尽皆吐出。一切都已凝滞,只有热浪和热风,在地面上升腾奔突。沉闷的空气不但令人如处蒸笼般难忍,更是耗去了人马的大量体力。而此刻天边更是涌起层层密云,沙石缓缓翻滚盘旋,狂风时断时续地刮来,看来有一场沙暴。

三人挥缰放马驰入流沙中已有二三个时辰,足足奔出八九十里,犹觉得战马足下发软。放眼苍黄无际的沙海,似是没有穷尽。而座下战马的速度已然缓了下来,若非刚才红琴已在马蹄上裹缚了宽木,只怕早就陷入流沙中了。

经过适才的一番苦斗,呼无染的座骑首先支撑不住,悲鸣一声,前蹄一软,一个趔趄,将呼无染掀落在地。呼无染措手不及,心知不妙,半空中一个跟斗,及时调整身形,头上脚下落于地上,但从高处落下冲力太大,方才站稳身形,细细的流沙已然没过脚踝。他心中一冷,欲要发力挣出,足下却软荡荡的毫无借力之处,才一迟疑间,流沙已然吸住双足,就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坠力欲将自己扯入地心深处……

红琴一声惊呼,虽是抱着必死之志,却如何能亲见恋人惨遭沙陷之灾,正要不顾一切来救,却见柯都及时挥出马鞭,缠在呼无染的腰间,手上发劲,再借着奔腾的马力,将呼无染硬生生从沙中拔起。

呼无染双脚脱困,感激地望了柯都一眼,他自知大限即至,柯都此举虽可救一时之急,但却亦是搭上了自己的半条命。他心高气傲,拔出长刀,欲要断缰。柯都回头冷然道:"你若是一刀劈下,我便从此不认你是兄弟。"身后数十步外,呼无染的那匹红马已陷入了大半个身子,哀嘶不止。

呼无染心头一热,再鼓余勇,奋起求生之念,发力狂奔,尽力减轻柯都的拉扯之力:"好兄弟,我们就与老天赌一赌。"在这片流沙中,也许再行几十步就是实地,也许再走数里也依然是流沙,当真便只能赌一把天意。但人力有限,况且刚才的拼斗已消耗呼无染极大的体力,身上的伤口尚在流血不止,如此损耗真元的狂奔,只怕过不多时就会力竭。

红琴惊叫一声,手指左侧,"有沙暴……"却见左侧尘沙骤起,狂风席卷着黄沙,涌起三尺余高的沙浪,朝三人扑压而来,如同一道重厚的沙墙。

呼无染大叫道:"顺着风的方向走……"才一开口,已是灌了满口的黄沙。

马儿识得沙暴的厉害,不待主人挥鞭,已转向而行。一时满眼间都是沙土,耳边只余猎猎风声,天地亦为之一黯。虽是眼不能视物,口难以呼吸,浑身上下都被沙粒击打得疼痛无比,但顺风而行,却也省了不少的力气。

那沙漠中的沙暴来去无由,风向多变,三人被这一阵狂风吹得晕头转向,早是不辨东西,只晓得顺着风向左奔右突,幸好这阵沙暴来得猛烈去得迅疾,不一会终于消散无踪。

再行得数里,柯都的座骑亦支撑不住,口吐白沫,眼见倒毙在即。倒是红琴的白马最是神骏,还能勉力再挺一阵。

红琴扬起长鞭,亦套住柯都的身子:"坚持下去,我们一定能走出去……"柯都的马一声长嘶,终于不支倒地,柯都早有准备,飞身下地,一手抓住红琴的马尾,一手挽住呼无染。

一马三人在和老天做最后的争斗。

只是红琴的白马终也吃不住三人的重量,额汗若雨,口喷白气,渐已不支。见此情形,呼无染心中痛下决断,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拿出装有凝露宝珠和雪莲的玉匣,递与柯都。待要说话,却只能拼力喘息,哪里说得出来。柯都明白呼无染的意思,却是不接匣子,只是手上用劲,再推呼无染一把,其意明显,绝不容呼无染独自放弃。

红琴一张娇面早被风沙吹得干裂枯黑,连泪亦流不出来,只是嘶声叫道:"要死就一起死,我绝不独活。"忽听白马一声欢叫,朝右侧奔去。三人抬头望去,不由大喜,却见右方半里处,隐约可见一片黑影,似是一片林地。求生之欲一生,身体最后的潜能激发,拼起残力,跌跌撞撞再狂奔数步,脚下终踏上实地,白马亦终于力竭,双蹄一软,跪伏于地,将红琴抛下地来。

三人绝处逢生,逃得大难,心头一松,就这样扎手扎脚地躺在地上,这时方觉得四肢百骸似要散架,嗓子干哑,咽喉如吞了火炭般燃烧起来,直欲就此长睡不起。呼无染更是体力消耗殆尽,几乎虚脱。

柯都体能尚存,忽觉有异,抬头一望,却见黎明前的黑暗中,在那片荆棘林间闪过几簇绿莹莹的光亮。那几点光亮移动极快,似暗夜流萤,似坟地鬼火,却是带着一丝森然之气。柯都待要起身查看,却是浑身酸软挣扎不起,只得勉力叫道:"那是什么?"呼无染仰面朝天,望也不望一眼,喃喃叹道:"是沙盗么?那我可就真是服了酷烈王子……""不!不是沙盗。"红琴是三人中惟一可以站起身来的人,将短刀执在手上,颤声道,"是狼群!"

四 困兽

铅帐低空中,夜幕在眼中层层翻涌,热风在耳边呜呜轰鸣。这片不过十几丛的低矮荆棘林中,却有数点幽幽绿火忽左忽右闪动着,那正是狼群慑人的眼光。

红琴听人说起过,沙漠中的狼群极有耐性,后力绵长,若是在开阔地带遇见猎物,绝不贸然扑上,而是呼集同伴,四处围堵,直至猎物精疲力竭后方才群起噬之;一旦扑上,便是顽强凶猛,纠缠不休,绝不半途而废。看当前情景,那狼群果然并不急于冲来,而是绕着三人转着圈子,越转越近。看来似要将三人团团围住后再群起而攻之。

红琴心中发毛,强自镇静,细细数来,共有十几点忽闪忽灭的绿光,狼数不足十头。若是平日,以呼无染与柯都的武功,自是不会将这区区几匹狼放在眼中,但此际三人刚刚从流沙中脱身,体力耗尽。呼、柯二人连站起身都困难,自己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如何敌得住这群沙漠中的食人恶魔?

狼群越围越近,就着星光,几可看见那群狼的森森白牙。红琴壮起胆子,挥舞短刀,大声叱喝几声,刀光耀动下,狼群略微犹疑一下,却仍是丝毫不退。

跪伏于地的白马挣扎而起,浑身鬃毛竖立,喷着粗气,低低哀鸣。最前面的那头黑狼蓦然立定,眼中绿意更甚,前爪张扬而起,足有人高,抬首望月,鼓唇长嗥,众狼俱效其状,一时群狼齐嗥,其音凄历,声激长空,慑人心魄。

红琴胆子再大,此时精疲力竭周身酸软,乍听这有若幽冥鬼哭的声音,也不禁惊得花容失色,心寒手抖。斜目间却看到柯都左肘支地,右手执刀,半跪而起,对红琴沉声道:"到我身后来!点火!"红琴亦知狼惧火光,伸手入怀却取了个空,想是在流沙中奔驰几个时辰,火石早已丢落。

柯都深吸一口气,想要站起身来,却是浑身乏力,只得保持跪姿,勉强执刀与狼群对峙,眼见面前一个个狼头嘴角垂涎、狰狞欲噬,围着三人一马缓缓转着圈子,心中叫苦,只盼自己先能支撑一会,好待呼无染缓回气来。可眼角瞥处,呼无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半睁半闭,气息又急又促,竟像是已脱力昏迷了。

那头黑狼尤为雄壮,显是狼群的首领,立于柯都面前五尺,冷冷盯着三人,端然不动,扬首低啸处,众狼咬尾衔臀,越转越快。柯都纵然知道先应制服头狼,却如何能由得其余狼进攻红琴与生死不知的呼无染?不敢贸然进击,只得先挥刀护住三人。蓦然那领头黑狼龇牙瞪目长嗥一声,红琴轻声低呼,一头狼已从柯都身后张牙舞爪直扑过来……

柯都大喝一声,反手出刀斩向狼颈。却不料力乏人困之下,准头虽然不差,速度却慢了一线,被那只狼于半空中拧首一口咬在刀锋上,白牙与钢刀间发出嘶哑难听的磨擦声。柯都执刀右手用劲左右晃动,但那头扑来的恶狼极是凶残悍勇,嘴角已被长刀割破,黑红的血沿刀滴落,利齿却仍是锁紧刀锋不肯松口,整个狼身都被柯都带得凌空飞起,滴滴狼血随之向四面抛洒而出,那狼吃痛之下牙关咬得更紧,一张丑陋的狼脸愈显狞恶……

一时群狼嗥声大起,又有数匹狼从四面飞扑而上。红琴大叫,柯都怒吼,白马长嘶,只一眨眼的功夫,二人一马的身上都被狼爪抓伤数处。

柯都大急之下拼出最后一丝狠劲,左手一拳击在挂于刀尖上的狼头上,这一拳含忿出手,劲力奇大。却不知狼是铜头铁背豆腐腰,这足可开石裂金的一拳竟然不能击碎狼头,恰好一只狼爪划在柯都的右腕上,柯都一痛松手,这一拳虽是连刀带狼足足击出五六丈开外,但失去了利刃,却如何凭血肉之躯再抵挡狼群的尖牙利爪……

领头黑狼嘶叫着,似在发号施令,众狼被激起凶性,从四面八方纷纷扑上,一时只见利爪飞舞,白齿张扬,柯都左支右绌,渐已不敌,眼见他们就将被群狼撕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华彩绚烂的红光突从地上蓦然暴起,狼群天性怕火,见状大乱而退。原来呼无染早已清醒,却不动声色地躺于地上默然集力,窥准时机,先从怀中掏出凝露宝珠,借着明珠的光亮惑狼眼目,再从地上一跃而起,一道雪亮的刀光顺着狼群退势划过暗夜,直劈向那端立不动的头狼。

那头黑狼性极凶恶,不退反进,腾空直冲上来,恶狠狠地扑在呼无染身上。四周顿然又暗,却是呼无染四肢酸软之下竟给那黑狼扑倒在地,遮住了明珠之光。一声暗哑凄惨的狼嚎传入耳中,如一把尖刀般直刺入每个人的心底,一只血淋淋的狼爪这才从半空落下。

"先别管我,用弓箭射狼群……"呼无染大叫道。

柯都看得真切,那黑狼的右爪已被斩断,但左爪却是牢牢地抓住呼无染的执刀右手,张开大嘴,泛着青光的利齿直往呼无染的咽喉咬去,却被呼无染的左手撑在颚下,一人一狼在地上翻滚着。

宝珠红光已暗,周围的狼群重又扑来。柯都顾不得呼无染,咬牙从背后取下弓箭,一箭将冲来的二只狼射个对穿。欲再引弓却已是不及,手上的箭径直刺入另一只狼的咽喉中……

"砰"的一声响,却是白马蹬蹄将一只扑来的恶狼蹬了出去。

狼群似是知道最有威胁的人便是柯都,也不去攻击红琴,尚余的五六匹狼一齐向柯都扑来,柯都身无利刃,只得靠长弓与狼群周旋,身上又添几道抓痕。幸好那白马经过训练,丝毫不惧,翻蹄亮掌,与柯都合力同那几只恶狼缠斗在一起。

呼无染与那只黑狼在地上翻翻滚滚,红琴手执短刀,数度要扎下去,却是认不精准,惟恐误伤了呼无染。呼无染终是体力不支,被黑狼压在身下,左手渐渐撑不住狼头巨力,眼见一张喷着腥气的大嘴慢慢往自己的咽喉噬来……

"啪"的一声,红琴急中生智,甩起马鞭,她用鞭倒是比用刀娴熟得多,不偏不倚地卷住黑狼的长嘴,再用力一拉,马鞭绷得笔直,竟是强行将黑狼的嘴牢牢收紧。那黑狼的嘴巴虽是再也张启不开,但尚余的三只利爪犹在呼无染身上不停乱抓。红琴怕狼咬伤呼无染,亦不敢松手,二人一狼竟就此僵持住了。

那黑狼失去了最犀利的右前爪,此刻连嘴亦难以张开,渐渐不支,再被呼无染拼力几拳打在腰上弱处,终瘫软成一团。狼群数量本就不多,加之头狼已被制服,锐劲顿失,终于四下散开,逃入荆棘林中,又被柯都再射杀几只,终于消散不见。

三人气喘吁吁,身上衣衫破裂,到处都是狼爪的抓痕。呼无染与那头黑狼一场恶斗,伤得最重,鲜血从身上的数道伤痕中汩汩流出,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腕上一道七寸余长的伤口,深可见骨,若非他手腕上套着鹿皮,只怕早被抓断脉搏,就此残废了。

红琴气力不继,软倒在地。呼、柯二人盘膝而坐,闭上眼睛慢慢调息,心中犹有余悸,但觉生平经过不少大大小小的拼斗,惊险惨烈处却是以此次最甚。倒是那白马威风凛凛地于旁踱步长鸣,便如给三人护法一般。

也不知过了时候,柯都调息良久,体力渐已恢复,缓缓站起身来。但见满地狼尸,一地血红,风声萧萧,白马咴咴。红琴躺在地上沉沉睡去,呼无染却执刀立于几步外,望向前方无垠的茫茫黄沙。

东天泛彩,一轮红日终于破云而出,此刻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柯都只觉口舌间似着了火般干渴欲裂,想到白马背上尚有个水囊,一转眼间却见那断了一只前爪的黑狼被马鞭缚得结结实实,爪上的伤口却不知已被谁粗略包扎起来,犹在不断挣扎嚎叫,一对望向自己的恶眼中尽是凶残阴毒。

想到这一夜的险死还生,还差点成了狼群口中的美餐,柯都心头大怒,欲要抽刀,却拔了个空,这才想起来长刀已随着那头恶狼被自己一拳击飞,正要上前狠狠给黑狼几拳,却听得呼无染沉声道:"不要和畜生见识,留着它还有用。"柯都听得一头雾水,茫然道:"有什么用?是你给它包扎伤口的?"呼无染缓缓颌首:"你可记得你的刀失落在什么地方吗?"柯都模糊记得那狼掉落的方向,抬目寻找却只见茫茫黄沙,哪里还有长刀与狼的影子。自言自语道:"可是被狼叼走了么?"呼无染也不回头,淡淡道:"不用找了,那刀与狼都已沉入沙下。"他顿了顿,长叹一声,"我们还在流沙区域中!"红琴亦已醒转,听到呼无染的话,不由一愣,喃喃道:"我就奇怪这群狼的数量为何这么少,想来也只是无意间窜到这片流沙中被困住了。"柯都心里一沉,原来这片荆棘林地仅只是一隅实地而已,外面仍是落足即陷的流沙。而此时三人都是精疲力竭,且只余一匹马,更何况为了减轻马儿的负重,只带了一些清水,没有青草与食物补充体力,却如何再能冲出这片流沙!

红琴这才看到那缚着的黑狼,惊呼道:"留着它做什么?"呼无染苦笑道:"你要是不想吃了你的白马,就只好吃狼肉了……"红琴一呆不语,柯都按住心头泛起的恶心:"狼群既然能到这里,想必已是流沙的边缘,我们应该能冲得出去。"红琴茫然道:"可是我们应该往什么方向走呢?"柯都大是头痛,昨夜的沙暴让三人早迷失了方向。这四处的景色又都是一般无二,若是不辨清方向贸然冲出,或许又会行入到流沙沼泽的深处。

呼无染淡然道:"让这头狼给我们带路吧。"柯都这才恍然大悟,不由佩服呼无染的急智。在这片无穷无尽的曝火沙漠中,狼自是比人更识途。

红琴叹道:"只怕这狼亦不知道如何能出得去流沙,不然怎会留在这片荆棘林中。"呼无染毅然道:"事到如今,也只好赌一赌了。"柯都被呼无染强大的信心感染,朗声道:"那最好马上出发,我们尚可以吃些狼肉补充体力,马儿却无食物,若是呆得时间久了,只怕再也无力越过流沙。"红琴面上掠过一丝惘然,声音几不可闻:"我倒宁可留在此处。"柯都闻言一怔,抬头往红琴望去,但见那曾似是七彩宝石一样的晶莹双眸再无昔日光泽,那曾似温柔绸缎一般的光滑肌肤再无往时细嫩。这一路来,颠簸与焦灼竟已将那个美丽的女子煎熬至此,心头蓦然便是一阵恍惚,眼前浮现的似仍是那初见时的俏丽容颜,盈盈浅笑。也许,对于红琴与呼无染来说,与其拼力走出这沙漠去见铁帅,还不若留在这里,做几天只求相处、不闻世事的情侣……

呼无染却是眉头紧蹙,沉思不语。

柯都暗叹一声,本想提议由他带着宝珠一人一骑试着去寻找出路,但对二人的心意又不甚明了,怎好开口让二人留在这荒芜绝地。

呼无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再休息一会就行动!"顿了一下,似是给自己一个解释般道,"铁帅若是只见宝珠,未必肯放过避雪城。"柯都念及铁帅的铁腕作风,心头亦是一震:"铁帅向来言出必行。我只怕我们不能及时赶到……"红琴强笑道:"说真的,我对铁帅也很好奇,真想早点看到人们口中的无敌统帅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呼无染冷哼一声:"如果我们不死在沙漠中,总会见到他的。"柯都惟恐言语失和,不愿与他们说起铁帅,转过话题:"不知沙盗是不是还在四处找寻我们。"呼无染道:"狂风沙盗虽然行动诡秘,行迹难料。但在这渺无人烟的大沙漠中也不是万能的,难以四出侦骑搜寻我们,何况酷烈王子定是以为我们已死在流沙沼泽中,此刻只怕早已返回老巢了。"柯都恨恨道:"总有一天我要让沙盗从这里消失。"

呼无染用刀将那黑狼长长的指甲削去,又用束腰铜带将狼嘴紧紧缚住,放于一边,等其逃生。那头黑狼用剩余的三爪勉强立住,竖起双耳,却不肯逃,只是用一双怨毒的眸子望定三人,呼无染连抽它几鞭,仍是纹丝不动。这黑狼失去了利爪与尖牙,其状看起来可怜,其意却甚是顽固……

柯都忍不住叹道:"契丹人最尊崇狼,认为狼是一种骄傲而勇悍的生物。"他扬起头,声音沉浑,"铁帅便是契丹人!"呼无染不为所动,又是一鞭挥下,那黑狼似是知道已无还击之力,索性半躺于地,打着滚,口中呜呜低叫,三人倒是拿它无计可施。

红琴心有余悸,轻声道:"会不会引来狼群?"呼无染沉声道:"我宁可碰上狼群,也不想困死在这流沙中。"柯都眼利,一指右方:"这里还有一只狼。"呼无染与红琴循指看去,果见一只灰狼从荆棘丛中探出半个身子,想是听到了黑狼的嗥叫,不断往这边偷望。

柯都取下弓箭,呼无染按住他的手,"多个探路的也好。"柯都理会意思,收起弓箭,却不知应如何生擒它。

呼无染将红琴拉到身后,甩出一个鞭花,将地上的黑狼紧紧绑起,再牵着白马退后几步:"看它会不会过来。"给柯都使个眼色,柯都心领神会,慢慢移往那狼的侧面,伺机断其退路。二人纵是艺高胆大,但如今精疲力竭之余,要凭赤手空拳活擒一只恶狼,还是没有半分把握。

那灰狼望了一会,见三人并不理会,果真小心翼翼地朝那黑狼行来。黑狼见到同类,挣扎几下,但浑身被缚牢了,如何站得起来,只是叫声更急,似哀鸣似悲嗥。灰狼来到黑狼身边,张嘴就要去咬缚在黑狼身上的鞭子。却见那黑狼抬嘴拱了灰狼几下,再低叫几声,那灰狼竟是坐下了,与那黑狼交头缠耳,又用生满倒刺的长舌不断舔黑狼前爪的伤口,口中更是呜呜有声,其音暗哑,仿若哭声。

三人见状有异,却是不明所以。柯都只怕放走了黑狼,正待要上前去,那灰狼却蓦然张开大口,狠狠咬在黑狼的颈上,狼毛乱飞,黑血四溅……

三人哪料会如此,一时全都惊得呆住了。却见那灰狼仰天怆然一声长嗥,抬首望着三人,目光中竟满是一种悲凉,随即掉头往东奔去,再不回望一眼。

三人面面相觑,瞠目无言。那黑狼虽是凶残,却是死得如此壮烈,动人心魄,直可令人汗颜!呼无染沉默半晌,方才缓步上前,郑重其事地将那头黑狼用沙掩埋了,眼中俱还是刚才那震撼人心的一幕!

——连一区区兽类都是如此不屈,何况人乎?!

良久,柯都才呆呆说了一句:"是那黑狼让同伴咬死自己的吧!?"红琴的声线中竟带着一丝哽咽:"这定是一对夫妻……"呼无染长长吐出一口气,故作轻松道:"往东去吧,希望那狼还不会聪明得故意引我们陷入流沙来报仇……"

五 舞月

柯都割下几大块狼肉,割下荆棘引火烤好。狼肉虽是粗糙韧涩,三人却只觉得天下美味莫过于此。三人饱餐一顿,养足精神,毅然往东行去。经历了这一夜半天,死亡似乎已然不足为惧,再也没有初踏入流沙沼泽中那种赌命一博的心情了。

果然奔出几里后,双足便踏上实地,终于走出了这片方圆足有百里的流沙区域,只是面前仍是望不到边际的茫茫黄沙。初离险境,三人心情大畅,尚是有说有笑。但行不数里终悄然无声,单调而冗长的漫漫旅程已足以令人默然,更何况在沙漠中行动困难,步履维艰,再加上日挂中天,炎热难挡,根本找不到遮蔽纳凉之处,只得认准方向,一步步地往前挪去,浑不知还有几日方能走出这片透着死寂荒凉的曝火沙漠……

第二天,清水告罄。烈日高悬,天气燥热。呼无染与柯都倒还罢了,红琴身无武功,最是难忍,但这一路来的种种变故早将她锻炼得坚强,虽是跌跌撞撞,却是不叫一声苦,强自支撑……

第三天,狼肉亦吃完。却仍是找不到一个绿洲补充食物饮水,三人苦忍喉间干渴,继续行路,嘴唇上全都干裂成一道道血口。呼无染身上受伤最重,又无药物治疗,滴滴脓水不断从伤口中渗出,红琴终放下一路上的刻意的矜持,细心照料。三人跌跌撞撞地相携而行,速度更缓。伴着他们的,只有苍茫的天空上偶尔飞过的鸟群……

第四天,白马终于不支倒毙。红琴亦是无泪,木然地见着呼柯二人将马肉割下,只是沙漠中连引火之物都找寻不到,只得强忍腥气生食……

第五天,呼无染伤重不支,数次提出让柯都带着红琴弃下自己而去,柯都坚拒不从,呼无染只得一叹作罢,强自支撑。红琴不顾呼无染的反对,毅然取出雪莲,一人吃了一朵,虽然仍是干渴难耐,但总算恢复了一丝元气。身体上的煎熬也还罢了,更可怕的是这片似乎根本走不到尽头的沙漠一寸寸拖垮了他们残存的求生之志。难道,在逃出狂风沙盗的追杀,拼力走出流沙后,他们还要被这炎旱的沙漠吞噬么?

直到第六天的傍晚时分,他们才总算找到一个绿洲,先饱饮清水,再烧烤马肉,大吃一顿后,才觉油尽灯枯的体力终于慢慢恢复。三人并排躺在一棵大树下,望着高悬明月的一丝冷辉,感受着微拂轻风中的一点湿意,几乎动也不想动一下。

呼无染体质健硕,洗净伤口再吃下一些食物后,伤势已略显好转,斗志重又渐渐恢复。不料一抬首,却见头顶上的一轮明月,心中不由就是一凉——此刻,已是月圆之夜!

"铁帅是什么样的人?"呼无染若有所思,缓缓问道。

柯都一愣,想了半晌:"不知道。每个铁血骑士只知道他们的统帅力可拔山、武功盖世,只要跟着他就会得到数不清的胜利与荣誉。但却从来没有人知道铁帅的想法……"红琴亦有了兴趣:"我记得你说过铁帅是契丹人,可只凭他一人之力,又如何能集结起三万铁骑?"柯都道:"没有人知道铁帅的来历,也没有人敢去问他。像我从小懂事起就被告之,要好好练习武功,以后做一名铁血骑士。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样一个人物,我倒真是想早些见到了。"呼无染叹了一声。

红琴好奇地问:"他有多大年纪?"柯都摇摇头:"不知道。铁帅出现在铁血骑士面前的时候都是身穿刀枪难入的金甲,头带仅露一双眼睛的铁盔,只有他最亲近的几个人才见过他的相貌。"又补充道,"不过看他身手矫健,气派逼人,应该尚在壮年吧……"呼无染与红琴对视一眼,心中都充满了惊讶。在草原上,铁帅无疑是个谜一样的传奇人物,可万万料不到其神秘至此,连柯都这样的铁帅近卫也没有见过铁帅的真面目。

红琴偷望一眼呼无染,忍不住问道:"铁帅的女人总能见到他吧?"柯都干咳了一声:"这……虽然铁帅有二个儿子,可我却从没有见过他有过女人。"呼无染冷笑一声:"那他为何要我避雪城送上最美的女子?"柯都大是尴尬,吞吞吐吐地说:"以我的看法,他只不过是要避雪城臣服罢了。"红琴甩手而起,手扶旁边一棵矮树,心头涌起阵阵酸楚。原以为是铁帅看中了自己的美色,如今才知道那不过是铁帅用来挑畔避雪城的借口,却令自己与呼无染好梦难圆,奔波于大沙漠中。

呼无染听柯都如此说,勃然大怒,勉力按住心头之气,嘲讽道:"原来草原上最令人尊敬的铁血骑士只不过是听命于这样一个疯子。"要知塞外各族最重武风,铁帅与其三万铁血骑士虽是穷兵黩武,四处挑起战火,但其不败的威名植根于每个人的心里,纵是令人恐惧,亦是令人尊崇。

柯都长吸一口气:"你错了,每个铁血骑士都是心甘情愿服从铁帅,他不是疯子。"呼无染冷哼一声:"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自己是多么愚蠢。"柯都脸色铁青,一字一句对呼无染凛然道:"你并不了解铁帅!"语意平静,语气却是高扬。在他的心中,铁帅是绝对不允许被他人所辱的,若非是这一路与呼无染生死相交,只怕就要当场翻脸。

呼无染强忍起伏难平的心潮,毕竟做为一个勇士,是不屑于在人背后挑唆的。却听得柯都继续道,"铁帅曾经说起过,我们这些游牧民族是不同于中原汉族的,在中原大地,有明山秀水,有桑林田园,人们习惯于安逸,爱好和平。而在塞外,虽然有辽阔草原上的牛羊成群,雄伟雪山上的垂挂冰川,亦有戈壁沙漠中的穷山恶水、狼群苍鹰。所以塞外各族时时要面对各种各样恶劣的环境,不肯安于现状,他们只有不断在挑战中激励自身,才能在这缺少资源与享乐的地方生存下去……"呼无染与红琴都听呆了,虽是觉得道理未必如此,但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柯都眼中闪过一丝尊敬与狂热:"你看这数百年来,我们塞外各族何时能长久地和平相处,不是为了一块牧场拼得你死我活,就是为了一时意气而拔刀相向。这一切都是因为生活在大草原上的人本性就是那么顽强不屈,那么不肯容让。"呼无染犹是不服:"所以铁帅就将你们集结在一起,满足本性中的好斗嗜杀吗?这又算什么?"柯都长叹一声:"铁帅虽没有告诉过我,但据我想来,他的理想便是要在这片大草原上建立一个统一的王国!"他停顿一下,加重语气,"也许只有统一,才能带来草原上永世的和平。"呼无染心中一震,从古到今,塞外各族有多少不世英雄想要一统这片辽阔的土地,却从没有人能做到。因为正如柯都所说,草原各民族体内流淌着的就是顽强不屈、不甘臣服的血液!而铁帅若是真有如此大志,却不知还要再流多少血,经过多少年的蔓延战火……铁帅或许是一代枭雄,或许是一个疯子!可无论如何,他亦不能漠视避雪城几万百姓的生死。他要尽一切的力量阻止铁帅的大军兵临避雪城!

但是,今晚已是月圆之夜,没有见到避雪城奉上的宝珠美女,铁帅会怎么做?他会再给避雪城几天的时间吗?

呼无染心有所思,柯都垂首不语,而红琴却是仰望着天边如轮明月、点点繁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三人各怀心事,缄默无言。寂静的夜里就只有沙漠风响。

"月圆了!"隔了许久,呼无染方才长叹一声。这一路来,历经这许多的艰辛,却还是不能如约见到铁帅,虽已尽力,心头却仍是挥不去那份浓浓的无力感。

柯都努力安慰呼无染:"放心吧,我会力劝铁帅……"他的声音越说越轻,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铁帅军令如山,言出必行,三万铁血骑士定已开拔,直往避雪城而来,而他们,却还在这曝火沙漠中挣扎。

呼无染一脸肃容:"希望我们能在半路截住铁帅的大军。"柯都淡淡一笑,黯然点点头。他的心里却比任何人都明白:也许,再也没有人能阻止避雪城的灭亡!

——可是,经过这几日的同生共死,他的心中早把呼无染看做朋友、兄弟,又如何对他说起这些残酷的现实?

红琴转头看了呼无染一眼,漠然一笑:"呼将军现在还不忘去截住铁帅么?"呼无染心中一酸,心知红琴定是想到了与自己的婚约,痛声道:"我曾在族神前立誓,定要将宝珠与公主送到铁帅帐前。"红琴却对呼无染的话置若罔闻,呆呆望着天边浑圆的一弯冷月,悠悠的语声似是充满着无尽的怨怼:"多美的月亮啊!"

柯都看着红琴,怔然无语。洗净了一路沙尘的她重又恢复了旧日容光,映着月夜清辉,更增娇艳。只是,那紧蹙的烟眉中有多少幽怨,那强自的笑容中又有多少无奈?在此刻,面对避雪城注定的结局,面对这二人徒劳的努力,他真想将真相告诉他们。可是,那是否就是对铁帅的背叛?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紧紧咬住嘴唇,保持沉默。经过了无数残酷训练,经历了无数浴血厮杀的他,在这一刻,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红琴轻轻地笑了。启香唇、开檀口、挥衣袖、转腰肢,在盈盈月辉、如水夜凉中曼歌起舞。

呼无染故做轻松,对柯都笑道:"你眼福不浅呢,红琴的歌舞可是我避雪城最有名的。"只听红琴唱道:"世上的草儿和花朵,离不开天上的雨水,举起银杯的奶酒,敬给碧玉的蓝天吧!世上的青松根根相连,永远也不能分开,举起银杯的奶酒,敬给青色的大山吧!自己挑选的情人呀,要相亲相爱活到老,出嫁的姑娘呀,让我们祝福你们吧!……"柯都听得红琴语音低回百转,再见她身姿俏丽清纯,裙褶摆动,如萍溺水、如絮晃柳、如御长风、如踏云裳。心思一片恍然,仿若就见到在那风光旖旎的草原上,和风低拂,碧草连天,一对情人靠坐在茵茵芳草上,细诉衷肠……

呼无染亦渐渐沉醉在红琴的歌舞中,不由回忆初见她时,正是他带领兄弟围猎而归的日子,女孩子都把丝巾丢给凯旋的英雄,她却不投,只是在成百上千个欢呼的女孩子中遗世独立般那么清妍,那么妩媚的浅浅一笑……若乍见大山的雄奇,如初逢冰雪的晶莹,眼前就是那惊艳莫名的灿然一亮。

红琴已忘我!舞落天光、舞落风晓、舞落哀思、舞落愁绪!这一刻她不再是避雪城的公主,她只是一个平凡女子。就让她在心爱情郎面前做一回那初试单衣、鸣瑟传杯、婉转莺啼、妙姿娉婷的待嫁女子吧!就让清怨绕梁而飞,情思缠绵暗夜吧!就让她在这悠远长路上踽踽独行,让所有的柔情都摩挲在掌指间,消融于肩腰中吧……

"我的英雄!"红琴一舞倾情,娇弱乏力,跌坐于地,柔情自胸中层层涌上,一腔哀怨再也止不住,望向呼无染,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在这月圆之夜,让我做你的新娘吧……"柯都仿若从梦中惊醒,"我去那边看看。"不敢再望呼无染与红琴一眼,跳起身来,也不辨方向,往前跑去,只将这一方凄迷天地留给这一对波折重重的痴情怨侣。一口气奔出数百步,方才驻足,长叹,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了出来,堵了良久的一口闷气,终于畅快地宣泄。

——这算不算背叛铁帅呢?柯都暗暗责备着自己。生平第一次,他开始动摇了对铁帅的忠诚。

呼无染紧紧拥抱着红琴,呢喃着拭去她面上的泪水。他的耳边仿佛还回荡着自己在殿堂神像前立下的豪言壮语,眼前似又浮现起自己举刀断指的痛烈激昂。可是,那又何妨?整个身心里,苍茫天地中,便只有她,便只充注着这个心中至深至爱的女子。

或许人生并不只必须紧紧恪守那份誓言,或许人生亦需要某一刹的放胆纵情。索性不管不顾,反正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撑满着一份无悔的叹息,他的手中只紧握着一拳坚守的慨然,他的脸上只淋漓着一种快意,他的眼中只流淌着两行潸下的清泪……

呼无染闭上眼睛,夺过怀中人纤细的腰肢,吻住她温软的唇……

而他们的头上,若无其事的一轮明月,正高傲而清冽地贴着悠远的蓝天,倾泻着如霜似雪的粼粼流光。

六 夺志

再过了两天,三人终于走出了曝火沙漠,重又来到久违的大草原。但见万里晴空,云山苍茫。绿草在暖暖的风中摇摆,四处弥漫着草原特有的清香。极目眺望,远方是秀隽的山峰,昂然刺破苍穹,白鸟舒翅缓缓掠过草尖,苍鹰唳叫徐徐曳过长空。经过了整整十天的沙漠之旅,这一切恍如隔世。

温柔的风息一如从前的滋润,高远的天空一如从前的纯净。可是目光到处,空旷的原野上再不见怡然的羊群,听不到清越的牧歌,远方尚有林林落落的牧人帐篷,却看不见一丝炊烟,就似是有一种突如其来的魔法将人们都拘禁起来。在他们的眼中,这片熟悉的草原上却有着一种陌生的寂静。三人来到空无一人的帐篷前,面面相觑,心头满是疑惑。

红琴喃喃道:"铁帅的大兵已来过了么?"呼无染眼见帐中摆设混乱,灶下水渍斑斑,杯中羊奶尚温,显是事发突然,主人泼水灭火,仓惶出走。呼无染默然地望向柯都。

"不。"柯都长舒了一口气,"铁帅最重法纪,严令手下将士不许惊扰百姓。若是大兵已过,牧民自会回来,这里就应该仍是人迹如常。"呼无染一想也有道理,铁帅纵横草原数年,的确从未听说过铁血骑兵滥杀无辜之传闻。庆幸总算能及时截住铁帅,口中却犹是不服:"铁帅若真是仁义之师,百姓何需避若蛇蝎?"柯都暗叹一声,不愿分辩。呼无染分析道:"必是百姓得知铁帅大兵将至的消息,这才一散而尽。"想了想,毅然道,"我们便留在这里静等铁帅。"柯都一呆,这一路上呼无染急着赶路,只为了早些拦住铁帅大军,却不料他会主动留下来等候。再望见呼无染虽是胡须虬结,满脸憔悴,一双锐目却锋利若刀,心头暗惊:莫不是他想要以武力阻止铁帅?

呼无染也不多说,寻了一张还算干净的床,倒头便睡。无论是为了避雪城或是为了红琴,只要有机会,他均是有意与铁帅一战,是以才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恢复体力。

柯都素知呼无染坚毅,多劝无益,心想事到如今只有见机行事,尽力调解。当下先安顿好红琴休息,自己也找个地方躺了下来,眼望帐顶,沉吟长思。他虽是亲见了呼无染的英勇无敌,但对呼无染挑战他心目中敬若天人的铁帅,却是不抱任何胜望。再想到红琴与呼无染这一对恋人即将的离别,避雪城面临的战火……辗转数次后,心头涌起的百思千虑,终敌不过这一路的疲倦劳累,亦沉沉睡去。

红琴却是思忆如潮,再也不能入睡。索性悄悄爬起身来,走到帐篷外,望着草原的暮色,细细回想这些天的变故。

以她天生足令人屏息静气的秀丽,从小至大,都是于旁人的呵护与羡慕中度过的。而经了这一路的跌宕起伏,惊险万状,既觉得刺激无比,又有着满心的委屈。直到此刻,她方才有时间与心境逐一思量。

即便是有着惊艳的美貌,可在她的心中,并不觉得自己与寻常女子有什么不同,一样会生老病死,一样会多愁善感。甚至她还隐隐担心自己的美丽不能让她遂心觅得如意郎君,嫁与寻常百姓家中,相夫教子,侍奉双亲……与避雪城的勇士呼无染相恋后,她更是有着说不出的快乐,命运待她如此宽容,更有何求!反而自觉上天赐与她过多的眷爱,所以更是虔心信奉族神,吃斋向善。

本以为这一生再无起伏。然而,铁帅亲卫柯都的到来,一下子就改变了一切。她不再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必须要为自己的亲人、朋友、整个避雪城做出她的牺牲。她甚至分不清楚,这种牺牲是委屈的,抑或是悲壮的?

如韶华年终会萎落尘泥,百年身后亦不过一抔黄土;若无悦己者眼目流情的那一眼,若无描眉者笔酣墨润的那一笔,美丽又有何用?!

可这一切,全然不由她的选择。

此刻她的心中,既有一份对前途的茫然,也存着一份侥幸。听柯都所说,铁帅亦非蛮横霸道不通情理之人,也许经她苦苦相求,或能放过避雪城,也可与呼无染重聚。在一刹的恍惚间,她忽地很想早些见到铁帅。看一看这个传闻中名动四方的男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否真如人们所说的那么残忍好战,却又不乏风范与气度……

她就这般呆呆地想着,思绪奔腾天外,眼光游离虚无,浑不觉夕阳已沉,月兔东升。直至星火已然轻缀天穹,清芬的晚风晃动淡薄灯影,她才突兀地发现,竟然有一道淡淡的人影,如一缕几不可查的轻烟,俯仰于迷离星光下,迓迎于婆娑月色中,就映在自己身下。心头一惊,一声轻呼从喉间吐出……

呼无染听到红琴的呼声,蓦然惊醒,一跃而起,右手抓起放于枕边的长刀,冲出帐外。却见红琴立于帐前,一手掩唇一手抚胸,眼眉间尽是一种令人心痛的惊悸。而在她身后五尺外,一人身披金甲,面罩铁盔,脸目全然不见,只有一双眼睛闪着慑人的光芒,正正锁定红琴。

呼无染一把将红琴拉到身后,举刀喝问:"来者何人?"话才一出口,心头就是猛然一震。但见来人身材高大,肩宽臂厚,负手端然而立,虽是手无兵器,但身形沉稳,如岳临渊,巍然不动,便浑若是一方存了千百年的大石。只看其君临天下不可一世的泱泱气派,再加上金甲铁盔的样貌,来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这时柯都从帐中急急冲出,看清来人形貌,亦是陡然一震:"大帅!"纵是呼无染与红琴事先有过千般设想,亦从未预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铁帅!

铁帅的声音令人意外地平和:"我本是来察看地形,初时还以为你们是当地的牧民,却不料其中竟有铁血近卫,倒是令我吃惊。"柯都翻身拜倒在地:"属下办事不力,请铁帅责惩。"铁帅呵呵一笑:"我知道给你的任务是如何艰难,无需自责。"随即一道冷峻锐利的目光从铁盔中射出,扫过呼无染,在红琴的身上略微停留一下,最后定在柯都的面上,语气转为冰冷,"不过我还以为避雪城无惧我三万铁骑,不惜一战。却不料你们竟然逗留在此,如此悠闲。"柯都头都不敢抬起,小声道:"属下与避雪城使团历经千辛万苦方始走出曝火沙漠,于此等候铁血大兵,尚请铁帅明鉴。""哦!"铁帅点头沉吟。一双游移不定的眼神却上下打量着红琴,"这便是红琴姑娘么?果然是……"铁帅的语音忽止,似是觉出了自己的一丝失态,抬眼漠然望向天空,喃喃道,"为何只见美人,其它财物何在?"柯都恭声道:"我们在曝火沙漠中遭遇狂风沙盗,随行三十名避雪战士俱都阵亡,千张羊皮亦全失去了,明珠与雪莲尚存。"呼无染眼见铁帅的目光只扫过柯都与红琴,对自己视若不见,强忍怒气,双手捧上凝露宝珠与剩余的七朵雪莲,沉声道:"明珠与雪莲在此。"铁帅却不接,眼望东天的一轮明月:"今天是什么日期?"红琴仔细打量着铁帅,但见他从头到脚甲胄加身,只余一双眼睛在外,却是神光凛凛,令人不敢逼视。当下轻声道:"我们在沙漠为了逃脱狂风沙盗的追杀,走入了流沙中,迷失了方向……"铁帅打断红琴的话:"两国相交,全凭诚意。莫非我还应该派人护送对方使者么?"呼无染明知与铁帅翻脸不智,却也再按捺不住一腔忿气:"铁帅如此对待避雪城的来使,可有半分诚意么?"铁帅一愣:"你待要如何?"呼无染迎上铁帅如刀似枪的凛然目光:"柯都入我避雪城时,上至国君,下至群臣,莫不出城相迎。绝不似大帅这般孤身来访,摆明拒我千里之外。"铁帅哈哈大笑:"若是我率铁骑来迎,只怕尔等闻风而逃,再也不敢见我了。"呼无染面色不改,语音铿锵,掷地有声:"就算是铁帅挥军城下,我避雪城也不会有一个逃兵!"铁帅定睛望向呼无染:"既不惧我铁骑,你且速回,我们不妨避雪城下再见!"呼无染浑然不觉铁帅话中隐含的威胁:"为了数万子民的平安,避雪城宁可奉上宝珠美女,已足见诚意,铁帅若是无心议和,又何必徒争口齿之利?"柯都暗扯呼无染衣角,却是不敢说话。红琴见呼无染与铁帅四目相望,互不退让,心中又惊又喜,既恐惹怒铁帅,又爱煞了呼无染威武不屈的凛傲风骨。想到避雪城的族人亲友,权衡再三,终垂首道:"铁帅要知道我们是如何九死一生方才到达此处,当知我们的诚意。"铁帅冷笑一声:"只看避雪城使团等到此时方才赶到我面前,就可知你们意见不合,难以决断。看来亦只有当三万铁骑兵临城下时,你们才知道应该做什么选择!"呼无染躬身一礼,态度恭谨,语气却是不卑不亢:"避雪城只有站着的降将,却没有跪下的懦夫。铁帅亦是深明大义之人,应知若强攻避雪城所要付出的代价。"铁帅仰天大笑:"上一个对我这般大言不惭的人是鄂泌国的国君忽怒,你不妨问问柯都,现在可还找得见他的尸首?你不怕我将你碎尸万段么?"两年前鄂泌国国王忽怒自诩手下四万骑兵,与铁帅于黑山峡一战,却是全军尽没,那一战奠定了铁帅在大草原上的霸主地位。

呼无染一笑:"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铁帅自是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在下才敢放言无忌,请铁帅三思。""好大胆子!欺我不敢杀你么?"铁帅大喝一声,声若磬钟,震得三人耳中嗡嗡作响,"你大可逞一时之勇,却可曾想过以避雪城久疏战阵的区区一万兵力,十日之内我必可破城。你凭什么实力可以这般对我说话?!"呼无染毫不动容:"避雪城墙坚垒固,将士为保家园更是万众一心。铁帅若是不信,尽可挥师直下,看看攻下避雪城后,尚能剩余多少铁血骑兵。"柯都与红琴面面相觑,均不知呼无染为何如此顶撞铁帅,却见铁帅若有所思,不敢多言。

"好!好!好!"铁帅长思半晌,连道三个好字,双掌互击三下,轻声道,"想不到避雪城亦有如此人物!"柯都见铁帅态度和缓,似是事有转机,忙续道:"若不是避雪城世仇狂风沙盗伏击,我们应能在月圆之时如期赶到。"铁帅对柯都的话犹若未闻,望定呼无染:"你叫什么名字?"呼无染沉声道:"在下呼无染。避雪城中一区区小卒。""原来竟是避雪城的第一勇士……"铁帅朗声道,"呼将军太谦了,若你这样的人亦只是避雪城小卒,我安敢贸然挑战?"呼无染心中却是暗惊,只看铁帅对避雪城的情况如此熟悉,当知铁帅必是早有攻打避雪城的准备。自己惟有痛陈利害关系,刚柔并用,令铁帅收兵。心中盘算一番后,计议已定,先是放声铿然道:"避雪战士人人均若我这般不畏生死,铁帅如果真兵发避雪城,可知此言不虚!"然后深施一礼,语气诚恳,"铁帅是要成大事的人,自然明白应当保存实力,又何苦在避雪城损兵折将!"铁帅一双锐目如针,冷然注视呼无染,呼无染面无惧色,淡定自若。他忽地大笑起来,随即移开凝视呼无染的目光,负手望天。三人见铁帅若有所思的样子,谁也不敢打扰,静待这草原上的一代枭雄决定避雪城的存亡。良久后,铁帅方收住笑,叹道:"有呼将军这样的人才镇守避雪城,何惧千万大军!"三人心头俱是一喜,呼无染忙谦然道:"铁帅身边能人无数,才有今日威名。"铁帅缓缓道:"呼将军既知我欲成大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呼无染一呆,尚未想好应如何回答。铁帅不由分说厉声道:"避雪城的存亡由你此刻一言而决,不然就算我不杀你,铁血大兵到处,你亦只有随着避雪城一并灭亡。"红琴却是深知呼无染的性子,对铁帅如此的威胁未必能从,生恐二人反目。当下对着铁帅盈盈一礼:"不瞒大帅,小女子本欲嫁呼将军为妻,若能玉成婚事,我二人必将追随大帅左右,绝无二心。"呼无染与铁帅齐齐一震,均料不到红琴会在此关头说出这番话来。铁帅目光锁紧红琴:"你可是在与我讲条件吗?"红琴一咬嘴唇:"铁帅自然不屑于夺人妻……"铁帅冷笑:"嫁与我也不见得委屈了你。"红琴道:"大帅威名远震,是每个女子心中最崇拜的大英雄。可大帅知道么,做为一个女子,她要的并不仅仅是荣耀……""你还要什么?""快乐!"红琴眼望呼无染,昂首道,"我只知道他给过我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人能给我的东西,让我的心中再也容不下其它。别人纵是豪气盖世,富可敌国,亦抵不上他给我的快乐!"红琴这番话掷地有声,摆明态度纵是嫁与铁帅亦只是迫于形势,而心中自始至终便只有呼无染一人。直令柯都耸然动容,呼无染心怀激荡,而铁帅却不言语,默立半晌,转身便走。

"大帅?!"柯都急忙叫住。

"且莫多言,我自有主意。"铁帅头也不回,摆手止住柯都的话,"稍候片刻,精锐无敌的铁血骑士将列队以迎避雪使团。"三人望着铁帅沉稳的身影缓缓走远,却仍是不明其心意如何。红琴问柯都:"你看铁帅可会收兵吗?"柯都缓缓摇头:"没有人能懂铁帅的心意。"呼无染长叹一声,却是不语。惟见草原远方,在一轮落日的映照下,泛着火红色的尘土漫漫飘扬。顷刻间,大地开始微微地颤抖,蹄声如雷鸣般由小至大响起——那就是铁帅麾下纵横不败的三万铁骑!

三人登上一个小土丘,张目望去,隐约可见铁血骑兵以不同的颜色排成五个方阵,各有数千人。所过之处,草断木折,鸟惊兽避,烟尘弥漫,遮云蔽日,就若是刮起了一道漫卷而至的飓风。红琴与呼无染虽是久闻铁血骑兵之名,此刻方才亲见,登高远望,但见阵容有序,人强马壮,刀枪晃目,甲胄鲜明,声势委实惊人。

柯都眼中闪过一丝狂热:"铁帅军纪森明,用兵如神。更是深晓兵法,这五色战阵所向披靡,无坚不摧,所以我铁血骑兵方能称雄草原,常盛不衰。"红琴按住心头震撼,问道:"这个阵有什么妙用?"柯都道:"先锋是六千黄骑,手执强弓硬弩,排兵布阵时压住两翼,名为橙弓师;左队八千长兵,以枪、矛、斧、戟等长兵器为主,两军对垒时用以冲锋陷阵,旗色为青,名为蓝枪军……"呼无染肃容道:"右边红色骑队人人短刀坚盾,身手敏捷,想必是用以在战局僵持不下时短兵相接。"柯都赞道:"呼大哥眼光极准,那是八千赤刀兵,亦用于破城后街头巷战。"呼无染听到柯都说起破城,心中不快,冷哼一声:"你不怕泄露军情吗?"柯都一呆,讪讪一笑:"我见适才铁帅态度和缓,或许事有转机,就此放过避雪城。"红琴不虞二人此刻争辩,忙打断道:"后面的紫骑是做什么的?"柯都道:"后面六千辎重兵,负责修桥筑路布防攻城,亦负责粮草供给,以紫色为旗,名为紫木营。而中间二千黑衣骑士便是铁血卫队,人人身手高强,小弟亦是其中一名。"大军势头不缓,朝三人的方向直奔而来。虽尚在半里之外,但眼见这许多的人马冲至,再伴随着愈来愈近的隆隆蹄声,便似要压碎三人一般。就连呼无染这饱经战阵之人亦不由生出一种欲后退以避其锋芒的感觉。

最前的橙弓师已在二百步外。号角响起,数千人蓦然一齐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吼叫,人人取下背上弯弓长箭,分向左右分开列队,虽是人多马杂,却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号角再响,左右蓝赤二军朝中央合拢过来,排成战阵,长枪指天,利刃出鞘,左蓝右红,泾渭分明。

如此军容,如此法度!呼无染心中长叹,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体会为何铁血骑兵会威震草原,屡战屡胜。相较之下,只怕铁帅扬言十日内攻破避雪城,虽有所夸张,亦绝非是痴人妄语。

号角三响,在大刀与长枪耀眼的寒光中,飘扬的旌旗从中分开,蓝红二军各向左右缓缓移动,中间却留下一条可容五骑并过的通道。其后就是黑色的铁卫中军,人人手执长枪,鞍置利刀,背负弓箭,杀气腾腾。缓缓移动到蓝红二军围成的通道前,定住不前。

蹄音蓦止,时空似也静了下来,一时间只闻马嘶,不闻人言。衬着周围静穆的军容,肃杀的气氛,那条蓝红间长长的通道就像是一张怪物的大嘴,阴沉幽暗,深邃难测。

一匹纯白若雪的骏马蓦然从通道中冲出,披垂到膝下长长的鬃毛随着身体的起落上下翻飞着,激扬着,在夕阳下闪耀着美丽的光泽。就若一道从寂静中划过的白色电光,将沉沉的暮色从中劈开。

铁帅金甲铁盔,身披纯白战袍,手执金色长枪,端然坐于白马上,威风凛凛来到阵前,勒住马头,抬眼望向百步外呼无染三人,略微挥手示意,一名传令兵放声大喝道:"有请避雪城使团献上美女宝珠。"如像是约好的一般,三万铁骑手中兵刃同时向天高举,齐声狂喝,声震千里!直令人气为之屏,神为之夺!

七 烈斗

呼无染心知铁帅有意示威,但见对方军容整齐,人高马大,如若就此与红琴徒步上前,气势上必是处于下风。当下示意红琴与柯都留在原地,一整衣衫,大步向前迎去。柯都犹豫一下,终于没有反对,陪着红琴站于原地。呆呆望向那广阔的草原上,呼无染只身独对黑压压的三万大军。

呼无染迎风孤身前行,一步步走向三万铁骑,却是神色平和,面无惧色。铁帅静静立马于军阵前,在铁盔的遮掩下,看不见其神情,惟有一双眼中的炯炯目光从铁盔后射向呼无染。

离铁帅二十步外,呼无染立住身形:"只为避雪城区区二人,铁帅三万精锐尽出,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铁帅淡然道:"三万铁骑为的是避雪城,却不是你们二人。"呼无染从怀中取出匣子:"凝露宝珠与雪莲在此,美女红琴铁帅业已见了,千张羊皮隔日定能奉上。尚请铁帅依言退兵!"铁帅缓缓摇头,冷然道:"你们晚了二天!"呼无染道:"我们为狂风沙盗所阻,沿路追杀,还请铁帅见谅。"铁帅断然道:"那是你避雪城的事,与我何干?"呼无染心中蓦然一紧,面前霸气迫人的铁帅与刚才的泰定平和相比浑若变了一个人,听其语气决绝,语意冰冷,似是已决意攻打避雪城。急辩道:"狂风沙盗与我避雪城是世仇,一心阻拦,其意就在借铁血骑兵之手亡我避雪城……"铁帅截住呼无染的话:"我铁血大军无往不利,如今仅听凭你一面之词就让我退兵,岂不为天下人所笑?"呼无染沉声道:"在下绝无虚言。铁帅帐下亲卫柯都与我们一起,其中详情一问可知……"铁帅再次截断呼无染:"就算你言属实。但领军之道,在于赏罚分明,令出必行。三万铁骑既出,怎可轻言收兵?"铁帅傲然扬头,"更何况是避雪城失信在前,于情于理我都没有理由撤军!"呼无染怎料到方才尚和颜悦色的铁帅突变得如此不通情理,几句话便说僵,这才方知柯都所说无人能懂铁帅之言不虚。若是以素日的桀骜不驯,定然早就发作,此刻念及避雪城的几万族人,终于强忍下一口怨气,低声道:"如若铁帅退兵,呼无染愿效力鞍前。"铁帅的目光冷冷扫过数丈外的红琴与柯都,蓦然大笑起来,反手一指身后的三万铁骑:"我手下有的是精兵强将,呼将军有何本领能令本帅动心?"呼无染怎料铁帅突出此言,适才对铁帅稍存的好感立时荡然无存,凛然道:"看来铁帅非要挥师避雪城了?"铁帅一双如针锐目像是要钉入呼无染的身体中:"呼将军既然身为避雪城第一勇士,何不让本帅试试你的刀法,看有没有资格做我手下。"他语音转厉,一字一句道,"念你新伤初愈,若是能十招内不死在我枪下,我即刻退兵。"身后铁骑眼见主帅如此豪气,言明能毙敌于十招内,俱是大喝助威,声激数里,气势慑人。

红琴与柯都听得分明,均是大吃一惊,同声惊呼。柯都这一路本是担心呼无染会挑战铁帅,何曾想到竟是铁帅率先搦战。

呼无染心高气傲,何堪铁帅如此羞辱。默察身体状况,虽是远不及平日状态,但无论如何也不信铁帅能十招内杀了自己,当下冷笑一声,退开三步,拔刀在手,朗声道:"铁帅既然划下道来,敢不从命。若是呼无染技不如人,十招毙命,那就是天亡我避雪城。"铁帅却是好整以暇:"马战或是步战请呼将军选择。"呼无染犹豫一下,若是马战自是每招间均可回气,但交手时却无缓冲余地,全凭力量与骑术技巧,而自己的体力未必占优;若是步战则全靠刹那间的应变与招式的精巧,一旦落于下风则很难扳回局势……

铁帅哈哈大笑:"你这一路旅途劳累,若是没有休息好,我们亦可改日再战,不过多休息一日便离避雪城更近数里,还要多接我十招,不知呼将军意下如何?"他话语中虽依是霸气逼人,但那份风范却不得不令人心折。

呼无染长吸一口气,眼见铁帅咄咄逼人,心知若不速战,只怕连自己的信心也会动摇。当下再退开一步,脚步不丁不八,左手捏拳,右手刀提胸前,摆出守势:"请赐招!""喀嚓"一声,铁帅手中长枪一分为二,却是化做一长一短的两支短枪。铁帅亦不多言,大喝一声,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左手短枪划圆,右手长枪直刺,就若一只搏兔苍鹰般由高处俯冲下来。嘴里犹喝道:"第一招!""当、当"两声大震,呼无染的长刀先后与铁帅的双枪相交,接连退开七八步,方才化去这借着马力从天而降威猛绝伦的一招,三万铁骑齐声喝彩,更增铁帅的威势。

呼无染原以为铁帅直刺的右枪为主,划圆左枪为辅,一接手方知右枪力柔,左枪力刚,判断失误下力道用错,被右枪引去大半劲力后再与铁帅全力使出的左枪相交,被震得气血翻腾。更令他心惊的是铁帅劲力变幻莫测,显是已臻武学化境,靠的绝非一味斗力,而是深悉对方后着挟强击弱。好在未曾提议马战,不然这绝无缓冲的对拼已足让自己落下马来。

铁帅脚一沾地,似是一滑,全身倒下,却借此一倒之力拉近二人的距离,双枪似出水毒龙般挑向呼无染双腿。呼无染知道铁帅力量极大,不敢硬接,长刀贴着大腿滑下,使出一个卸字诀与旋字诀,刀刃卷动不停,欲以巧破招。眼见双枪已快碰上长刀,铁帅右手一沉,长枪枪尖点地借力,已快落地的身体像是装了弹簧般腾然而起,左手短枪亦随之扬起,急挑呼无染的咽喉。

呼无染头一偏,让开枪尖,长刀从下往上直撩而起,亦是反袭铁帅面门,却见铁帅左枪虚招连点,幻出数朵枪花,仍是挑向咽喉要害。呼无染不料铁帅变招如此迅捷,不及回刀格挡,大喝一声,原本垂于腰间的左拳击出,正正击在铁帅左枪枪杆上……

铁帅出手三招,却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虽是每一招都清清楚楚,却均是力未用老立刻变招,绝不拖泥带水,而呼无染见式破招,亦是不给铁帅任何可趁之机。一个攻得锐利,一个守得沉稳,几万人都看得心旷神怡,似呆住了一般,全然忘了喝彩,整个草原上便只有猎猎风声。

"好!"铁帅口中称赞,身法却是丝毫不停,看似被呼无染一拳击偏的身形借势拧腰摆臂,反身一旋,右枪枪尖划地,带着一大蓬沙土扫向呼无染的腰间。

呼无染在漫天扑来的沙土中窥得真切,一足飞出,撑在铁帅右枪枪尖上,不但化开这一击,而且借力腾空跃起。出人意料之外,破去铁帅一招后他竟不继续取守势,而是纵身下扑,以攻对攻,雪亮的长刀划着一道弧线劈向铁帅面门……

铁帅亦料不到呼无染如此悍勇,枪长刀短,如此凌空扑击全身空门外露自是凶险至极。但看其刀势凛烈,虽是不乏破绽,但挟着从空而降的威势,摆明不顾自身安全,惟求两败俱伤。纵是以铁帅之能,亦不得不退开一步,避其锋芒,右枪复又缠住呼无染的长刀,左枪却是凝于胸前不发。

只听得刀枪相碰之声不断,呼无染连续九刀均被铁帅长枪挡住,借着兵刃相交的余力在半空中起落不休。他身体悬空,越荡越高,一刀重似一刀,但铁帅脚踏实地,就若钉于大地般不动分毫,右手一只长枪上下飞舞,滴水不漏,不让呼无染近身三尺之内。

呼无染心中暗叹,他深知这一战关系重大,涉及了避雪城数万百姓的安危,自己避雪城第一勇士的声望已在其次,是以一开始他故意示弱,纯取守势,本欲苦守十招。但甫一交手便知道铁帅的武功走至刚至烈的威猛之道,其中所蕴含的巨力尚且罢了,更可怖是其水银泄地般无所不至的枪法。右手八尺长枪用于守御,左手四尺短枪才是真正致命的杀着。若是一心求守,任其在最佳攻击距离展开枪势,自己在新伤初愈的情况下,能否接十招实是难以预料,是以才不得不冒险出击,希望以近身缠斗令其枪法不能施展开。

却不料铁帅的枪法攻时若狂风暴雨般猛烈,守时亦固若金汤。加上其后劲绵长,自己这一阵发力猛攻,浑身伤口已开裂,对方却不见气竭的迹象,枪法更是丝毫不见空隙。虽是长枪越压越低,却分明是诱自己身体逐渐下降,一旦到左手短枪的攻击距离,便是一决胜负生死之时……

柯都旁观战局,有会于心。眼见铁帅右手长枪守得毫无破绽,更是左接右格,前拒后挡,攻袭处挥洒自如,收放处转折行意,竟是不容呼无染落地回气。而呼无染身体悬空,虽看似是占尽上风,但势不能久,而只要攻势稍弱,铁帅那收于胸前的左枪一旦寻隙刺出,就必将是惊天一击。

而到现在为止,铁帅只不过出手四招而已。

呼无染一阵疾攻,终是气力不济,刀势渐缓。心知待得铁帅左枪出招必无幸理,索性寻险一博。眼见右枪挑向长刀,大喝一声,突然右手一松放开长刀,掌沿在枪杆上一拨,将铁帅右枪拨至外门,身体再无借力之处,直落下来。铁帅不虞呼无染弃去兵刃,右枪挑空,却是不慌不乱,沉腰坐马,气沉丹田,横于胸前的左枪终于击出,刺向呼无染胸口,口中犹朗声大喝:"第五招!"而此时呼无染身体下落,手无兵器,再无可借力变招,分明已将自己迫入绝境。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方见呼无染武功的机变之处。似是早料及铁帅的出招方向般一掌抓住枪头,先送再收,往怀里回夺,竟欲一举夺下铁帅最具威胁的左枪。

铁帅道了一声"好",亦不变招,劲力集于左臂,仍是刺向呼无染的胸口,料想就算呼无染能夺下左枪,脚步虚浮下也绝抵不住自己全力一击。

好个呼无染,再度拧腰发力,身体一侧,竟用腋下夹住左枪,右手接住落下的长刀,沿着枪杆直削过来,若是铁帅不松手弃枪,只怕握枪手指亦要被削下来。

帛裂之声响起,铁帅那一枪实在太快,已划破呼无染胸前衣襟,落下一道血痕,但亦被呼无染冲入近身,不得不放开左枪,顺势一拳击向呼无染的面门。右枪回收,从右向左扫向呼无染的腰间。他右手长枪本不擅于此短距离内发力,但铁帅这超出常规的一招却使得浑若天成,不见半分勉强。

柯都看得心惊胆战,铁帅招沉力重,每一枪均是攻敌必救,却又招招留有余力,变化灵动,无有定法;而呼无染却是应对快捷,机变百出,更是挟着一股不惜同归于尽的气势。先见呼无染夺下左枪,心中一喜,却又见铁帅当机立断,弃枪出拳,回扫的右枪更是暗含风雷之声,轰然击出,心中又是一悸,料想若是换自己在场,此刻惟一应对之法便只有向左方退让,而一旦铁帅摆脱贴身缠斗,右枪便可直迫对方陷入绝地……

眼见呼无染落败在即,柯都大急,一动念间方才醒悟自己竟是盼着呼无染取胜,这才强忍着没有喊出声来。

谁知呼无染面临铁帅的拳头与长枪,却只是偏头一避,身形不动分毫,反手一刀向上撩出,拼得腰间硬受一枪,亦要令铁帅断一臂。虽然枪长刀短,仅差一线,铁帅情急下全力一击只怕会令自己当场丧命,但他赌得就是铁帅不会拼着两败俱伤。在如此近距离的贴身缠斗中,一方若是稍有退让,必然再难占得上风,只要铁帅收招后退,这十招之约便定可稳接下来。

却见铁帅冷冷一眼望来,左臂一沉,竟然以血肉之躯挡向呼无染的长刀,右枪再无阻滞,直扫而至。呼无染心中一凉,然而双方已势成骑虎,已无变招可能,眼见自己全力一刀劈中铁帅的左臂,而铁帅的右手长枪亦重重撞在腰间。"砰"然一声大震,呼无染被这一枪直扫出去,翻翻滚滚二丈多远方才停下,手中长刀却嵌在铁帅的左臂臂弯中。

铁帅垂目望着左臂破裂的衣袖:"这许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能逼得我左枪脱手之人,呼将军你虽败犹荣!"呼无染伏在地上,勉强抬头望去,却见铁帅左臂全无伤痕,自己那全力的一刀竟然不能破开其护身金甲!

铁帅放声长笑:"还有三招,呼将军可有余力再战吗?"他一扬手将刀掷在呼无染身前三步处,刀尖入土,刀身兀自不停晃动。呼无染浑身欲裂,已被铁帅这一枪震散元气,眼见铁帅目射异光,如一尊煞神般向自己缓缓行来,挣扎几下,竟是无法起身,想要说话,一张嘴却喷出几大口鲜血。

三万铁骑这才蓦然惊醒般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在他们的心目中,铁帅就是一个永远不败的神话!铁帅言明十招内取呼无染的性命,现在呼无染虽伤不至死,但尚余三招,稍通武功的人都看得出呼无染已是身负重伤,难有再战之力。

红琴与柯都同声惊呼,柯都默然,红琴却不顾一切向呼无染直奔而来,用身体将呼无染挡住。一双清亮的眸子漠然望着铁帅:"你连我一起杀了吧!"铁帅停住脚步,冷然道:"避雪城的勇士需要女子来保护住自己的生命么?"呼无染的目光凝在红琴脸上:"帮我把刀捡回来好吗?"红琴望着呼无染,重重点头,将长刀拔出,递与呼无染。在她的心目中,纵使呼无染伤得再重,也永远是她的英雄,永远会重新执刀在手,狠狠回击敌人!她却不知道,呼无染此刻连握刀的力气亦没有了。

呼无染却不接刀,扶着红琴的肩头缓缓站起,轻声道:"记得那只黑狼么?"红琴一呆,却从几万人的呼吼中清楚地听得呼无染坚定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你记住,重要的不是我们自己的安危,而是牵涉着避雪城几万人的性命……"红琴刹那间明白了呼无染的用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任凭眼中再也止不住的泪水狂流而出,木立半晌,再重重点了一下头。

铁帅傲然举手,似已是沸腾的三万铁骑立时鸦然无言。望向呼无染与红琴:"你可是认输了吗?"呼无染迎向铁帅冰冷的目光:"避雪城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服输的懦夫!"他再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输的是你!"红琴收住泪,眼中泛起一丝刚毅:"不错,铁帅你输了。"铁帅愕然、不解。"也许呼无染无法接住你十招,"红琴脸上犹挂着几滴泪珠,语音却是平静得近于漠然,"但他绝不会死在你手里!"话音未落,红琴手中的长刀已狠狠地、没有一丝犹豫地,刺入呼无染的胸膛……

八 寄傲

震撼,从在场的所有人心底泛起。整个草原上静闻针落,几万人呆呆地看着呼无染手抚胸膛,仰面倒下,脸上犹挂着一丝平静的笑容。

红琴此举大出意料。以铁帅先前的提议,若是不能十招内杀死呼无染便做负论。而现在呼无染虽是死了,却非是铁帅所杀……

红琴一双漠然的眼光望着铁帅,想开口说话却只是唇角一动。亲手杀了自己挚爱的人,她的心似已随着呼无染一并死去。

铁帅定定地看着红琴与呼无染的尸身,突地仰天大笑起来:"我在大草原上纵横数年,岂能让尔等区区奸计所逞。"他眼中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将双枪合一,朝天一指,大喝道,"铁血将士听令,全速进军,十日内攻下避雪城!"红琴浑身一震,不能置信地望着铁帅冷然投来的目光。耳中听得三万铁血大军同声狂喝,马蹄声再度隆隆响起,卷起冲天烟尘,直往避雪城的方向袭去。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倒在呼无染尚温热的身体上……

蓝天、草原、大漠、沙盗、流沙、狼群、铁帅、大军……脑中一幕幕地闪现出这些天发生的变故,一切都如梦境般显得那么不真实……最后,脑中的画面定格在那刺向呼无染的一刀。红琴大叫一声,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柯都饱含关切的眼睛。红琴一把抓住柯都的胳膊:"无染呢?"柯都一脸黯然,再也没有初见时的神采飞扬,听到红琴的问话,却只是嘴唇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红琴缓缓放开手,喃喃道:"原来这不是梦……"柯都长叹一声,垂下头去。红琴木然,渐渐清明的神智更难以抵挡那份直插心肺的沉痛,"避雪城已破了吗?"柯都道:"明日大军就将抵达避雪城下了。我劝过铁帅,可是……""铁帅,铁帅。"红琴念着这个名字,冷笑,"谁能劝得了那个疯子……"柯都无言,想及呼无染的音容笑貌,他再也无力去为铁帅分辩。红琴眼望四周,却是在一个帐篷中,帐中点着明晃晃的十余支大蜡烛,映着软榻温香,云被轻丝,十分的华贵。"这是什么地方?"柯都道:"这是铁帅的卧帐。你昏迷了整整四天,一直都在这里……"红琴大怒,奋力起身,却是浑身酸软,挣扎几下终又摔入榻中,凄声叫道:"你杀了我吧,我永不会嫁与铁帅的。"柯都低声道:"你先养好身子……"红琴死死盯着柯都,眼光随即变得冰冷:"原来你是做铁帅的说客……""不!"柯都分辩道,"我只是来照顾你……" "你滚,你给我滚。"红琴凛然道,"我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与铁帅有关的人。""你冤枉柯都了。"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帐外传来。铁帅仍是铁盔金甲,大步踏入帐中,"我不会勉强任何女子嫁给我。"红琴恨恨地盯了铁帅一眼,重又虚弱地闭上双眼,一阵疲倦沉沉袭来,她已心丧若死,再也懒得与铁帅多说一个字。

"你去端一碗粥来。"铁帅对柯都命令道,在榻前坐下,从怀中取出凝露宝珠放在红琴枕边,柔声道,"明珠配美人,就算是我对你的一点补偿。待你身子好了你可以拿着宝珠离开,没有人敢留住你。"红琴不为所动,仍是紧闭着眼睛,一脸木然。"我已令人看管好呼无染的遗体,待得攻下避雪城,也会一并交与你在家乡安葬。"铁帅轻描淡写地道,似乎避雪城已是囊中之物。

听到呼无染的名字,红琴浑身一震,缓缓张开眼睛,盯紧铁帅:"你还希望我嫁你么?"铁帅眼望帐顶,沉吟不语。红琴胸口起伏良久,轻轻叹息一声:"你故做大度,无非是要我求你放过避雪城。"铁帅双目如箭般炯炯视来,红琴昂首对望,毫不退让。终又惨然一笑,"只要你现在收兵,我便嫁你又何妨……"铁帅截断红琴的话冷笑道:"你的美丽未必能让我动心!""铁帅也说谎么?"红琴一笑,"男人永远不会懂得女人天生的直觉。从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喜欢我……"铁帅一时语塞。却见红琴再度闭上眼睛,声音里满是一种倦意:"他既然死了,我嫁给任何人又有什么分别?"铁帅望着红琴,一字一句地道:"明日,三万铁血骑兵将征服避雪城。"他长身而起,朝帐外走去,口中犹道,"任何东西,只要是我想要的,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我。"红琴咯咯地笑:"我知道,你希望我求你。那么,我便求你娶我好了。只不过……"她长吁一口气,肃然道,"为了避雪城,我的人可以给你,但我的心你永远也得不到!"铁帅在帐门顿住脚步,回头望向红琴,淡淡地道:"可惜我并不是非要你不可。""你想要的是什么?"红琴再也按捺不住,愤声喝问,"似你这般四处征杀,弄得国破家亡,人人自危,到底有何意义?"铁帅冷笑一声:"只看我三万铁骑纵横草原,百姓臣服,这份不世功业你一个小女子如何能明白?""记得你初见我时,四处都是空无一人的帐篷。"红琴大声道,"本是安居乐业的百姓,风闻铁血骑兵将至,人人避之惟恐不及,这也算是不世功业吗?"铁帅一愣,不语。红琴叹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如此害怕你吗?"铁帅大笑,傲然扬头:"他们只知道信奉真神的上苍,而我却傲视着这片大地……"转眼却见到柯都端着一碗粥站在帐门口,一脸茫然。铁帅冷哼一声,转身离去,抛下一句话,"他们害怕我,就因为我是铁帅!"

铁帅于军中巡视一番后,已是深夜时分。他独自一人立于一土丘上,仰首望着天边点点繁星与一轮苍黄的圆月。整个草原都沉浸在这静夜中,惟有夜风在空荡的大地上悲怆地呜咽。柯都匆匆赶来,跪在铁帅面前,颤声道:"大帅!"铁帅似是早料到柯都的出现,仍是仰首望天,头也不曾动一下:"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柯都低声道:"红琴拒不进食,言明要与避雪城共存亡。""哦!"铁帅姿势不变,仍是凝视天穹,"你见过避雪城的城防,以你的观察,我几日可破城?"柯都良久不语,毅然抬头:"属下不知道,请大帅治罪。"铁帅一震,低头望着柯都:"你不是不知道,是不想说!"柯都不语,竟似默认。铁帅冷然看着柯都,"铁血骑士从不会怜悯敌人。"柯都将心一横:"在柯都心中,避雪城不是敌人。"铁帅眼中怒意渐盛,大喝道:"扰乱军心,你可要我军法从事?"柯都垂首道:"柯都任凭铁帅处置。"铁帅怒极反笑,手按佩剑:"好!铁血近卫应该死在战场上。我便要你做第一个冲入避雪城中的先锋!""不!"柯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属下难以从命!""呛"的一声,铁帅剑出半鞘,厉声喝道:"你敢抗命?!"柯都跪伏于地,嘶声道:"属下请战狂风沙盗,不死不归!"铁帅愕然半晌,按剑的手终于慢慢松开,长叹一声:"你以为若不是沙盗阻碍,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么?"柯都如此冲撞铁帅,心中自知必死,却不料铁帅语音忽又平缓,但细品语意,心中更惊,豁出来问道:"若是我们在月圆之期赶到,铁帅仍不会放过避雪城吗?""我言出必行,不然何以服众?"铁帅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若是避雪使团能如约赶到,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又拍拍柯都的肩膀,"你很有胆色,我没有看错你。"柯都受铁帅一拍,更破天荒得铁帅夸赞,心头一暖:"大帅……"铁帅微笑着柔声道:"起来吧。我平日虽然严厉,在心目中却当你们就是自己的孩子一般……"柯都几时见过铁帅如此?他自幼便长于军中,对铁帅敬若天人,心中实也是当他如自己的父亲。此刻听得铁帅如此温言细语,但觉得满心委屈,鼻尖一酸。几欲哭出声来。索性耍起赖,将心一横:"大帅若不答应我的请求,柯都宁可长跪于此……"铁帅又好气又好笑:"你的请求是什么?是去杀狂风沙盗还是让我不要攻打避雪城?"柯都一愣,却听得铁帅哈哈大笑:"你是为了红琴吧,不若我将红琴赐与你……"柯都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摇首:"万万不可,我敬重呼无染……"他脱口说出呼无染的名字,连忙止声。

铁帅却是良久不语,只是轻轻用手一扯。柯都心中忐忑,悻悻站起身来,不敢再说,只恐又激怒铁帅。过了半晌,方听到铁帅叹道:"你无需顾忌。呼无染是个真正的汉子,我亦很敬重他。"柯都借机道:"若是铁帅就此退兵,以慰呼无染在天之灵,红琴亦会甘心下嫁,岂不是两全其美。"铁帅淡淡道:"你错了,无论如何红琴亦不会甘心嫁我。"柯都试探地问:"大帅可中意红琴姑娘吗?"铁帅沉思:"第一眼见到她时,我只当是普普通通一个女子,无非是有着上苍赐予的美貌。待得那一刀刺入呼无染的胸膛,我才明白她是怎样一个人……"他长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般道,"有此红颜知己,呼无染足可含笑九泉。"柯都细辨语意。铁帅虽是没有直接回答,但神态间无疑已是承认红琴已足以使铁帅动心。当下小心翼翼地道:"如若大帅放过避雪城,纵使不能娶得红琴,亦必会得到她的尊重。"铁帅肃然道:"我与她之间,要么会成为最真诚的朋友,要么就是最仇视的敌人,没有第三条路。"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会赢得她的尊重。不过是以我的方式!"一个传令兵匆匆赶来,单膝跪地:"橙弓、蓝枪、赤刀、紫木、黑卫各营首领已在中军帐集合,请铁帅指示攻城策略。""好!我随后就来。"铁帅颌首,挥手让传令兵先离去。转头对柯都道,"你不必参与攻城,专门负责看护红琴,务要劝她停止绝食。攻下避雪城后你便是进军曝火沙漠的开路先锋。"言罢朝中军帐方向行去。

柯都听闻此言,满腹希冀登时又化做一腔冰冷,知道自己劝说无效,铁帅终是不肯放弃进军避雪城,纵是日后荡平狂风沙盗,又于事何补!心中气苦,仍是抱着万一的侥幸,勉强再叫一声:"大帅!"铁帅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道:"你说要是红琴不刺出那一刀,我会不会真的杀了呼无染?"柯都心中如被铁锤狠狠一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呆呆地望着铁帅雄浑的背影消没在夜色的层层黑幕中……

九 破城

避雪城下,一片火海。

箭枝如雨点般的在空中飞舞,浇上油点着火的滚木从城墙上抛下,压过几个攻城的士兵后,又重重地撞在城外临时搭建起的箭塔上,巨大的石块从城内的掷石机中弹射向高空,砸落在城下黑压压的人群中。一个又一个士兵从高高的城墙上落下,可又有更多的士兵爬上云梯,毫无畏惧地冲上城墙,绞入长枪与利刃的冷光寒芒中。

云梯、擂木、炸雷、弩车、发石机、攻城车……紫木营的辎重源源不断地向避雪城下运去。在攻城战中,驰骋草原的铁血骑兵无从发挥灵动快速的特性,只有以蓝枪军与赤刀兵为主力,橙弓师为掩护,凭借着优胜对方三倍以上的兵力轮番冲击。

依靠着高墙坚垒,军民同心,避雪城已坚守了整整六天。可纵然粮草齐备,在如今人困马乏、弹绝矢尽的情况下,亦是难以再多坚持几天。

喊杀声直冲云霄,人人都红了眼,杀人与被杀都是一刹那的事情,生命在这样的大战中已变得无足轻重,攻守双方都只有一个单纯的信念:机械地在这场博斗中杀死更多的敌人……

铁帅手持长枪,一身白袍,与几名传令兵立马于避雪城二里外的山坡上,注视着这场残酷的厮杀。传令兵不断地在战场间往来穿梭,将铁帅的指示传达给战局中的将领。

在铁帅的身后,是二千名铁血骑兵中最精锐的黑衣近卫,人人披挂整齐,手持长矛大槊等重型兵器,士气高昂,整装待发。他们眼见着二里外的浴血拼杀,听着震天的喊杀声,面上却俱都是一副冷静的表情,只等铁帅一声令下,就将冲入战场用长枪与战刀为死去的兄弟复仇。

"传令蓝枪军与赤刀兵退后!"铁帅一声令下,几个传令兵立时策马朝城下冲去,随着帅旗迎风摆动,攻城的蓝枪军与赤刀兵若潮水般井然有序地退下,带走伤亡的战士。橙弓师万箭在弦指向城门,引而不发,防备对方出城反扑。

战场上沉静下来,只有伤兵的呻吟不时地传来,被血水染红的避雪城墙上已是千疮百孔。

一名虬髯大汉策骑奔来,正是蓝枪军大将蒙博,到铁帅骑马前翻身下马:"蓝枪军损失五百五十人,赤刀兵伤亡七百人,敌人也已精疲力竭,损失惨重,而且守城物资已用尽……

铁帅颔首:"下去休息吧,好生抚慰伤员。""请铁帅允我继续战斗,我有把握在两个时辰内破城。"蒙博垂下的眼睑中掩不住燃烧的怒火,"我定要屠城三日,杀尽避雪城人。""退下。"铁帅语音蓦然严厉起来,"你是战士,不是屠夫!"蒙博还想再说,接触到铁帅冷然的目光,终不敢言,一跺脚,领令下去。

铁帅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却没有继续下令。没有人知道铁帅在想什么,只有当他那像淬火利刃般的目光从避雪城上飘扬的大旗上投射到城下数百具伏尸时,才觉出一丝难言的忧伤。

黑衣近卫肃穆的战阵中静无人言,只有战马不安地喷着粗气。气氛霎时如风雨欲来的凝重,一旦这二千生力精锐战士发动,强弩之末的避雪城还能抵挡住么?

铁帅外表如常,远望着避雪城残破不堪的城墙,心头却泛起一丝烦燥。避雪城的顽强大出他的意料,本以为不出三日便可破城,谁知直到现在第六天仍未能攻入城中。如今虽然城陷在即,但铁血骑兵伤亡惨重,与避雪城的仇怨更深,一旦破城必会屠城泄忿,这只会在他与红琴之间留下永难弥补的仇恨,但这一切却并非他所愿。

现在,只要一声令下,避雪城垂手可破,铁帅的心底却突然涌起一份难言的悔意。他身为熟谙兵法的铁血统帅,深知人才难求,当日一见呼无染,见其胸怀坦荡,磊落不凡,不由大起好感,一心将其收于帐下。若果真是那般,即得强助,又慑服避雪城,比起如今的情形来自是好上百倍。只是,红琴那番只愿嫁呼无染的话却激起了他心中傲气,所以才于三军阵前搦战呼无染,用意无非是让红琴知道:纵使呼无染如何英勇,也难敌铁帅的双枪。而他立下十招杀呼无染的约定,却是打定主意在最后关头饶呼无染不死,既可威震众将,亦可让呼无染死心归服。

却不料阴差阳错下红琴一刀杀死呼无染,反迫得自己如弦上之箭,不得不立时兵发避雪城,从而在三军面前维护一个统帅的尊严。

而尽管收服避雪城是铁帅早就制订好的战略,但如此以武力强攻损兵折将却绝非他的本意。

"抬巨木。"良久,铁帅终于发令。

黑衣近卫让开一条开阔的通道,现出一条粗有丈许长有三丈的大木来,大木前端削尖,包着铁皮,其状便仿若一巨型长矛。六十名铁血骑兵身披铁甲,头罩铁盔,就若铁帅般只余双目露在外面,连马匹上亦披着软甲。每个人均是一手持盾,一手握住马背上悬带的铁链,铁链尽皆缚在巨木上。

铁帅眼望苍天,深吸一口气,长枪端然指向避雪城。二千人同声大喝,声震旷野,一齐催马向前行去。

六十骑抬着这天下难见的巨木缓缓行于前,铁帅与二千黑衣近卫跟在其后,逐渐加速,越行越快,到得避雪城前半里处,六十人发一声喊,合力拉起巨木,直冲而去。六十名大力士再借助六十匹战马的冲力,任何坚垒亦经不起这样大力的冲撞,何况是已千疮百孔的避雪城门。

这便是铁帅用于攻城的巨木阵。在草原上作战全凭机动灵便,亦只有铁血骑兵的实力,方能制造出如此既可攻坚也不至太过笨重的器械。

避雪城人见到这阵势,晓得厉害,箭枝、石块雨点般袭来。那六十骑盾牌护身,偶有一两个人被箭枝、石块打落,其余人却是毫不理会,将马力提至极速,如离弦之箭般一往无前地朝城门直撞而去。城下橙弓师亦同时发动,万箭齐发,朝城头射去,以掩护巨木阵的冲击。

避雪城头上人喊马嘶,一片混乱。铁血骑兵悍勇盖世,却在避雪城下受到如此重大伤亡,一旦破城必将是屠城惨祸。是以避雪城人人奋勇,不顾城下橙弓师的如雨箭枝,将沙包、滚油、大石以及身边的重物尽数抛下,只求能阻住这巨木的冲撞。

六十铁骑已冲至城下,避雪城的存亡尽皆悬在这惊震天地的一撞中……

"轰"然一声巨响。大地也似颤抖了一下,烟尘冲天而起,砖石木瓦空中乱飞,巨木终于结结实实地撞击在避雪城引以为傲的坚固城门上。

弥漫的烟雾中,喊叫不断,这一撞到底有没有奏功?

铁帅大喝一声:"冲!"手中长枪高举,一催跨下战马,身先士卒带领二千黑衣近卫往烟尘漫漫的避雪城门直扑而来。他早已算准这一撞定会撞毁城门,若不然二千人尽数暴露在敌人的射程下,必是损失惨重。

黑衣近卫见主帅如此信心,士气高涨至极点,齐声高呼,手中长兵刃横举护住面门脸腹要害,保持好队形,以长蛇之阵紧随铁帅。

铁帅素袍白马冲在最前,身后黑压压的二千近卫就若是一条势不可挡的黑龙,一并冲向城门。

漫天的烟尘终于缓缓散退,避雪城城门被硬生生撞开一条阔达二丈的缺口,六十名铁骑亦经不起这大力撞击,血肉模糊的马尸四处零落,尚有数十名徒步带伤的铁血骑士执刀与城中守军对战,见得铁帅状若天神般带黑衣近卫冲来,守军心志涣散,纷纷四奔而逃。

城外的三万铁骑亦同时发出震荡天地的狂呼,在各将领的率领下直往避雪城冲来。城门一破,避雪城再无可抵挡铁血骑兵的防御,已沦为刀下鱼肉……

铁帅一马当先,最先冲入避雪城中。城内军民均知大祸将至,一片混乱,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逃,尚有部份军队退入内城。但内城守御薄弱,根本不堪一击,整个避雪城已完全暴露在铁血骑兵的控制之下。

铁帅一人一马立在城门口,长枪横举,挑开几支毫无准头的长箭。身边的铁血骑兵源源不绝地涌拥入避雪城,一面放声高呼,一面将那些还来不及退入内城的士卒与百姓一一围歼。

避雪内城上仍有零星的箭枝袭来,但已构不成太大的威胁,铁血骑兵以十人为一小队,四处围堵追杀逃窜的避雪城人。来不及退入内城的避雪军民尚有数千,虽仍是在街巷间不屈应敌,但群龙无首下各自为战,不几下便被精锐的铁血骑兵冲散,逐一消灭。一时城中火光冲天,狼烟四起,人呼哀号,马嘶悲鸣,血流成河,便若一修罗屠场。

铁帅木然地看着这人间惨剧,听着周围的哀呼声,突然想到了红琴:似这般将她的族人杀戮殆尽后,又该如何面对她那仇恨的目光呢?一念至此,心中全无一丝往日破城的自豪,只传来一种隐隐的疼痛。他可以在十招间击败呼无染,可以在六日内攻入避雪城,却始终无法征服她的心!

铁帅微微摆头,抛开杂念,在这战斗的紧要时刻,他怎么会想到这个女子呢?

四周喊杀声稍弱,赤刀兵大将伯伦古、紫木营大将窦健、橙弓师大将博乾跃马而来,俱是满脸兴奋,对他们无敌的统帅恭敬行礼,再各自报上营中伤亡情况。城内的铁血骑兵亦重整队形,在城内各占高地要点,只待铁帅一声令下,便将攻入避雪内城。

铁帅暂时放下心事,转头对一传令兵吩咐几句,传令兵来到避雪内城下,放声高呼:"铁血大帅请避雪城主对话。"避雪内城上传来一个悲愤的声音:"城主已殉城,我等与铁帅无话可说,铁血骑士尽可用长枪战刀来对话。"铁帅抬手止住伯伦古的破口大骂,策马至内城下,扬声道:"若你们现在投降,尚可保避雪城一脉不绝。"城上人哈哈大笑:"铁帅你休想用阴谋诡计,只管带兵攻来,看我避雪城可会有一个降卒?""忽"地一声,一块足有百斤的大石对着铁帅当头砸下,铁帅夷然无惧,长枪一挥一扫,将大石磕开,铁血骑兵齐声喝彩。群情激沸下,便要一拥而上攻入内城。

铁帅眼中精光暴闪,正要率兵冲上,伯伦古催马上前二步道:"大帅不必亲身涉险,八千赤刀兵已准备就绪,伯伦古愿做先锋。"窦健沉吟:"避雪内城虽不似外城坚固,但巷窄人多,不利骑兵马战,若是强行攻入只怕伤亡很重,不若缓攻。"铁帅不置可否。伯伦古一脸不屑:"避雪城人早已吓破了胆,我可立下军令状,半个时辰内提避雪城主的头来见大帅。"博乾却道:"观那日避雪使节的行为,已可见避雪城人的烈性,他们必是拼死顽抗。我赞成窦将军的提议。"想到呼无染宁死不屈的风骨,纵是矜傲若伯伦古也不由愣了一下,垂手不语。铁帅亦是略略一怔,想不到连手下对呼无染亦不无褒赞之意,一时心里沉吟难决。忽听身后有人大叫:"铁血近卫柯都请见大帅。"众人回头一看,柯都一人一骑从残破的城门外如飞驰来,看他一脸仓惶,几员大将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惟有铁帅仍是保持着淡然自定:"传柯都上来。""大帅……"柯都跌跌撞撞地冲到铁帅面前,一口气几乎没缓过来,"属下失职,红琴姑娘于被中暗藏利器,闻得避雪城破,割脉自尽,现正在抢救中……"铁帅身躯难以觉察地微颤一下,脱口道:"现在情况如何?"柯都翻身下马,眼中蕴泪:"幸好属下发现得早,但她几日不进水米,失血过多,现已昏迷。"铁帅似是舒了一口气,语气重归冷淡:"三军阵前,为一个女子如此失态,你还算是铁血近卫么?"柯都跪伏于地:"避雪城已在大帅掌控之中,属下斗胆请大帅收兵……""你说什么?"铁帅一声怒喝,一把将柯都从地上提了起来。那一刻,柯都只觉得铁帅欲将自己摔下去,却终又止在半空中。柯都从未见过铁帅暴怒至此,一时心胆俱裂,但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人在半空口中犹道,"若是此刻与避雪城化敌为友,再将其做为铁血骑兵的大本营,以之为根据一统草原,后人必将盛誉大帅的当机立断,仁义无敌……""仁义!在大草原上只讲武力不讲仁义。"铁帅冷笑一声,抓起柯都的头发,指着城内四横的残尸让他看,"避雪城伤我上千战士,若不能将其灭族,我如何对手下交待?"柯都脸色惨白,不顾一切地喊道:"若是当日呼无染愿为大帅效力,红琴亦愿甘心下嫁,又会如何?"铁帅轻哼一声:"即便如此,我亦随时可灭避雪城。"柯都嘶声道:"得到一座死城,对我们又有何用?"铁帅心中一动,将柯都放在地上。在这一刹那,他脑中灵光一闪,眼中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也许,他还有一个机会,一个征服红琴的机会。铁帅转头望向众将士,见众将神色各异,似均为柯都言语所动。紫木营大将窦健欲言又止,铁帅沉声道:"窦健你最是多智,有什么话尽管直说。"窦健略一犹豫:"大帅明鉴,柯都所言不无道理。铁血骑兵虽是纵横草原数年,但从来没有一个根据地,完全是以战养战,避雪城不同我们以往攻占的草原游牧部族,而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城池,若如柯都所言,将物资丰富的避雪城收于麾下,进可攻退可守,声势上自是大不相同。"铁帅点点头,事实上当初他下书挑战避雪城也是做如此打算,强行攻打避雪城虽不无与红琴斗气的原因,但亦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要想建立一番不世功业,不但需要英勇无敌的手下,也需要一座能供给粮草的大本营。只是当初设想是强行将避雪城灭族,再由铁血骑兵接管避雪城,但如果能令避雪城民臣服,不损战力自是最上策。更何况三万铁血将士随自己驰骋多年,若能在避雪城安家立室也算是略有补偿。

铁帅缓缓问众将:"若是避雪城现在投降,你们可愿收兵么?"言罢又加上一句,"我只是敬重呼无染,实不想就此将他族人赶尽杀绝。"窦健与博乾对视一眼,齐声道:"愿听从大帅将令。"铁帅望向伯伦古,攻入避雪城以赤刀兵的损失最重,自然亦最看重他的意见。伯伦古半晌不语,终伸出大拇指:"好汉子!"他虽没有明确表态,但显然亦是不愿当面否定铁帅的意见。

"好!"铁帅主意既定,更不迟疑,对众将下令道,"你们先安抚士卒,以稳定军心为重,没有我的号令不许攻入内城。违令者,斩无赦!"转脸对柯都道,"带我去见红琴。"柯都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冒死一谏竟收奇效,脸上的泪尚未干,却已露出孩子式的笑容,大声领令,上马往城外驰去。铁帅一路沉默,似有心事,柯都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帅可担心避雪城人不愿投降么?"铁帅摇摇头,淡淡道:"避雪城人只是以为必死无疑才会如此顽抗,若是有一线生机自会降我。"顿了顿又道,"只是铁血骑兵损伤严重,我只怕接受避雪城投降会让手下将士不服,若是军心一失,以后怎成大业。何况双方仇恨极深,日后如何和平相处亦是一道大难题。"经历了这许多变故,不知不觉中他已对柯都表露了心里的想法。

柯都想了想:"大帅多虑了,铁血将士随大帅转战四方无非便是为了有一日能封妻荫子,过上和平安定的生活,自当明白大帅的苦心。"铁帅一叹不语,眼望中军帐已在几十步外,心头突然泛起一个念头:若不是因为红琴,自己会放过避雪城么?

十 凋芳

这几日红琴粒米未进,说也奇怪,当初在曝火沙漠中几日不食是那么的难熬,而现在一心求死,却觉得死亡离自己仍是那么遥远。这些天柯都尽心服侍她,她却不肯原谅他,话也不多说一句,柯都亦只好整日守在帐外,不忍看她那充满着敌视的目光。

红琴对送来的清水食物看也不看一眼,还故意打碎了几只碗,趁柯都不备偷偷藏起了一块最锋利的碎片。她一直将碎片捏在手中,捏得发烫,将掌心都割破了。亲手杀死呼无染后,死亡对她来说就再也不可怕了。她之所以迟迟没有自尽,只是还抱着万一的侥幸,她在等铁帅久攻避雪城不下,她要亲眼看到铁帅沮丧的样子……

可是,她惟一的希望终于落空了。听到几万铁血骑兵的欢呼声,她知道避雪城终于被攻破了,她的亲人朋友族人都将在铁蹄下一一被杀,她怎么能再苟活于世!那一刻,她很平静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用尚余下的最后一丝力气……若不是柯都及时发现,也许她就将很平静地走向死亡。

她记得有许多人忙于给自己止血,她想挣扎,但浑身没有一点气力,然后就是一阵晕眩,即使是现在,她仍热切地盼望自己的生命可以一点点地逝去。在昏然欲睡中,她不停地做梦,只有在梦里,一切还是如过去那般美丽,她可以再陪伴在亲朋和族人的身边,当然,还有那最爱的人。

"都给我出去!"她忽然听到了铁帅的声音,身边的人统统退下,然后她感觉到一个身影缓缓伏下,正凝视着自己那已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你现在还愿意做我的妻子么?"铁帅的声音仍是那么冷静,没有一丝情绪上的波动。

红琴游荡的思绪慢慢平复:铁帅果在十日内攻下了避雪城,他是来向自己炫耀的吧!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她要用自己生命的尊严来嘲笑他的"成就"。要她嫁给他,除非他愿意娶一个死人为妻!

"你放心,避雪内城现在安然无恙。"铁帅的声音就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我可以让你去做避雪城主,你也可以只做我名义上的妻子……"红琴吃了一惊:"为什么?""为了避雪城,也为了呼无染。"铁帅淡淡道,"铁血骑兵将驻扎在避雪城,你需要负责安抚避雪城人与铁血骑兵,让他们和平相处,助我一成大业。"红琴一下子明白了:一开始她就是铁帅进兵的借口,现在也只是他的一枚棋子。这个男人关心的只是他的"大业",所谓为了避雪城和呼无染等等都不过是给她一个安慰,而娶她为妻也不过是一个适逢其时的理由而已。

一种嘲讽的笑意挂在红琴苍白的脸上,应该是她还击他的时候了:"我可以做你的助手,可我并不想嫁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铁帅身子似是一震:"你没有选择,你的决定关系着你族人的生命。"红琴格格一笑:"想不到铁帅娶妻竟然也需要威逼利诱。"铁帅不语,只是头盔下射出的目光更为凌厉。红琴当然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心中已有了决断,正色道,"我答应你。""好!"铁帅长身而起,似是不想再与红琴多说一句话,"你吃点东西,休息一个时辰后便随我去劝降避雪城。"他似是觉出自己语气太过冰冷,又解释道,"双方死伤惨重,迟恐有变。"红琴亦知道事不宜迟,挣扎着起身去拿放于榻边的干粮清水,却终于软倒。铁帅重又伏下身子,将一张饼子撕成小块,送到红琴的嘴边。当望见红琴腕上包扎的纱布时,他的目光似乎温柔了一些。红琴吞下饼子,缓缓道:"你想过没有,就算完成了你的大业,又有什么好处呢?"铁帅默然半晌,取下头盔。那是一张英俊沉稳的脸,眉飞入鬓,灿目若星,方面隆鼻,下颌宽广,只是一道足有七寸长的刀痕从左至右划过整个面庞,那道刀痕似是年代已久,深陷于面容中,便若长在脸上一般,既平添一份坚毅,却也给人一种邪异的感觉。

铁帅望也不望红琴惊诧的神色,自顾自地道:"这是我才出生的时候留下的伤,已经陪了我几十年了。"红琴呆了一会,下意识地问:"怎么留下的?"铁帅叹了一口气,眼望帐顶,"那时的草原上战火连绵,我新婚的母亲被另一个部落的人抢去,做了别人的妻子,九个月后生下了我,抢他的男人要杀我,说我是别人的杂种,要不是母亲护了一下,只怕这一刀已把我割成两半了。"他的语气平缓,就似在说别人的事,"只怕连我母亲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的孩子。但我七岁时便离家出走,只为了……不叫那个人父亲。"红琴微微一颤,抢人妻子,残杀幼子,这在草原上本是平常无奇的事,但真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在面前,却还是让人禁不住寒心。想到铁帅幼年时定也是吃了不少苦,心头浮上一丝恻隐之情:"后来你再见过你母亲吗?"铁帅摇摇头,重又戴上头盔,霎时似乎又恢复为那漠然的千军统帅,淡淡道:"过了两年,那个部落早就被消灭了。"红琴不语,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杀戮与被杀戮之间甚至都不需要任何理由,胜者为王,所有人的命运似乎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一刻,她忽然不恨铁帅了,甚至觉得这个男子很可怜,他只知道用征服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或许,只有在血与火之间,他的生命才能找到一丝平衡。

红琴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你今日可以灭了避雪城,或许有朝一日你也会是别人铁蹄下的失败者。""不,我不会失败!"铁帅昂然道,"我要一统大草原,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才不会有部落间的厮杀,才不会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低啸一声,"一个时代若是没有强者,才是最大的悲哀!"铁帅俯下头,第一次用一种真诚的目光望向红琴,"所以,我才要你帮我。"红琴心中一震,她无法了解这个男人,或许,也不会有人了解他。

避雪城中精壮男子多数战死,活下来的大多是老人妇孺。一切均如铁帅所料,当一线生机出现时,纵是以避雪族人的血性,亦不得不接受投降的屈辱。毕竟,面对寒光闪闪的刀枪、勇悍无匹的铁血骑兵,反抗是无益的。

第二日晨,铁血大军正式接受避雪城人的投降。

铁帅背负着双手,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避雪城楼上,初升的朝阳将他的影子扩映成一个巨大的轮廓,无可抗拒地覆照在城楼下两万多铁血骑兵与避雪城残余的两万军民的头顶,就像避雪城人无可抗拒的命运!

长长的绿草在风中摇摆,空气中弥漫着草原特有的清香,远处的原野空旷而宁静,盼青山脉千年不变地高高耸立着,河流还是一如既往地奔流在喀云大草原上,苍茫的天空中如往常一样飞过了黑色的鸟群。城楼上流淌的血液已被风吹干,城内燃烧的火光早已扑灭,残破损坏的城墙依然以沉静的姿态守护着,避雪城又恢复了它的安详宁和,只有城墙上那一片片暗褐色的斑痕和城内硝烟浓烈的味道提醒着人们曾经发生的激战。

两万手无寸铁的避雪城人被全副武装的两万多铁血骑兵围在城外的空地上。在红琴的要求下,铁帅允许避雪城人不用跪着投降。

两万避雪城人寂然无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愤与屈辱。铁帅金甲映日,白袍迎风,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切,征服后的满足让他忍不住放声长啸起来。他有意没有换去染了一身征尘的战袍,似乎衣袍上沾满斑斑血迹才更能衬托出胜利者在浴血拼杀后的激昂豪情。

听到铁帅的长啸声,两万多铁血骑兵亦俱是高舞手中兵器,齐声呐喊,用崇敬的眼神与狂热的欢呼与他们至高无上的统帅一同分享胜利的喜悦。

铁帅啸声良久方歇,抬起手止住铁血骑兵的欢呼,沉声道:"避雪城主优柔寡断,不按时交上贡物,力抗铁血大军六日,终招至城破之祸。本应将避雪城尽数灭族给死去的铁血战士报仇,但本帅不愿残杀无辜,念在避雪城主已死,对余下避雪族人既往不咎,避雪城从此便做为我铁血大军的基地,以便征服草原上其余部族。日后避雪族人与铁血战士和平相处,不得再有争端,若违军纪,定不轻饶……"避雪城人早已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略示不满后便平息下去。两万多铁血骑兵却是一阵骚动,正如铁帅所料,且不说战争导致双方的仇恨升级,单是停止屠城也就意味着不能掠夺财物美女,对于习惯在战斗后尽情发泄的铁血战士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只是铁血骑兵严奉军令不敢大声喧哗,惟有把不满表现在脸上。

铁帅扬声大喝,声音传入每一个铁血战士的耳中:"在这片大草原上,是谁战无不胜所向无敌?是谁让敌人闻风丧胆望风而逃?谁才是威名远震的无敌之师?谁才是征服一切的的英勇战士?……"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一种令人豪情激涌的蛊惑力,将两万多铁骑的情绪尽皆重新调动起来,浑忘了适才的不满。铁帅每问一句,城下的两万多铁血骑兵就一齐回答道:"是铁血战士!""对!正是英勇无敌的铁血战士。我们要征服的并不仅是避雪城,而是整个大草原,我们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要让人们世代传诵我们的威名!"铁帅的语音铿锵有力,怀着一份坚定无比的信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先要立稳根基,加强力量。所以,从现在起,我们要在避雪城立足,要将避雪城从战火中重建起来,让它成为我们休养生息的家园。"铁帅再长吸一口气,振臂高呼,"等到平定草原的那一天,这里就不再是避雪城,而是我们铁血帝国的都城!"这番话字字有力,冲击着每一个人,奋迅高亢的群情一发不可收拾,终化做两万多人的放声狂呼:"铁血帝国!铁血帝国!"铁帅的目光扫过两万将士,心中亦充斥着不能自抑的激涌豪情。他已成功地将那份创建不世功业的信念植根在每一个铁血战士的心里,从现在起,铁血大军才真正开始他们对草原的征服大业。

一个哭声从肃然的避雪城人中响了起来,像是受到了传染一般,更多的避雪城人开始哭泣。也许从此他们就将生活在铁血骑兵的阴影中,他们无力反抗,他们只能做别人的奴隶,一切都掌握在别人手中,生不如死!

对未来的茫然,对命运的无助,让越来越多的避雪城人放声痛哭,哭音夹杂在铁血骑兵的高呼声中,更衬出一种末世般的彷徨恐惑。

铁帅略带不屑地望着避雪城人,"你们尽可放心,铁血战士只会对敌人毫不容情,而对自己的朋友只有尊敬与爱护。日后铁血战士与避雪一族相互通婚联姻,都是一国之民,何悲之有?"他提高声音,"为使尔等安心,我将娶避雪城女子红琴为妻,并立红琴公主为避雪城主,以化解双方仇怨;然后我会亲率铁血大军荡平避雪城的世仇狂风沙盗,以示诚意。"城下的传令兵早得了铁帅的吩咐,不失时机地大声喊道:"有请红琴公主。"铁血骑兵依言让开一条通道,红琴不施脂粉,一衣缟素,长发披肩,身骑白马,控辔徐行。柯都牵着白马,带着红琴从铁血战士刀枪剑阵中缓缓穿过,往城门驰来。

红琴虚弱的脸上只有大量失血后的苍白,初晓的阳光镀亮她高昂的面容,在几近透明的肌肤上,仿佛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那似是因为愤怒而不断起伏的脉络。白衣迎风,青丝淡舞,裙裾飞扬,纤弱的身子在马上摇摇欲坠,似是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下来,每个人都忍不住想去扶住她,却又怕手中的刀枪会惊吓到这浑不似人间应有的精灵,怕自己的双手会沾污这纯洁无瑕的躯体……

铁血大军的众将士那日虽见到了红琴,但一来距离较远,二来心神全被铁帅与呼无染惊天一战所吸引,是以直到今日方才领略到草原第一美女那难以言说的魔力。

那绝世的美丽,反衬在刀枪的寒芒中,是如此的不和谐,每个刚刚经历过浴血厮杀的人都似觉到一股清芬之气沁入心脾,心头只有一片详和宁静。万军肃然无声,不能置信地呆呆望着这好像是从最晶莹的雪山里出尘下凡的仙子缓缓从身边掠过。铁帅的目光锁在红琴身上,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讶地发现红琴的如斯美丽,竟然比世间任何宝剑利刃都更能刺穿他的心!

红琴缓缓望着拥挤在一起的族人身上,眼中无泪,眼神是空洞的: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美丽,她要么已死在战场中,要么亦是其中的一员。她感觉得到避雪城人看着自己的眼光是复杂的,既有感激,亦有一份怨憎。或许,他们会以为:她用整个族人的代价换取了自己的富贵荣华。

"尊敬的铁血战士,我知道你们有许多兄弟死在了战火中,倒在了避雪城坚固的城墙下,你们宁可杀尽避雪城人也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投降……"红琴的语声在战阵中轻轻响起,"可你们知道么?避雪城人也和你们一样,会为族人的死去而哭泣。妻子为丈夫悲伤,孩子为父亲流泪,老人为儿子痛不欲生……"士兵们静静地听着红琴的话,高举的刀枪在一寸寸地放低。

"要是没有这场战争,避雪城本可以给你们奉上最醇厚的美酒、最动人的歌喉,与你们一同在这片宁静的大地上做最真诚的朋友,一起饮酒歌唱。"红琴没有哭,可她的声音却在啜泣,"可现在,当战争已经结束,当那么多人已经死去,我们为什么还不肯宽恕对方?为什么还要彼此仇视?我相信,死去的人们都有着高贵的灵魂,会虔诚地乞求上苍饶恕我们曾经的罪恶,会因为你们的宽容而在天堂微笑。所以,我请求大家,为了死去的人们,让我们放下刀枪,重新在这片战火燃烧过的大地上和平相处吧!"士兵们垂下了头,没有人出声,红琴的话如潺潺的流水冲洗过每个人的心灵,驱走了仇恨,引去了战意,再无丝毫杀戮之念。

红琴在城门下了马,拒绝了柯都的搀扶,一步步往城头走去。

铁帅木然地看着几不敢相认的红琴静静地来到自己面前,望着自己的眼睛,语气中有一种孩子式的坚定,"尊敬的铁帅,请你在几万铁血战士与避雪城民的面前、在这纯净的天空与白云下答应我,铁血战士永远不会再对避雪城动武。""我答应你。只要避雪城人不主动挑畔,铁血将士永远是避雪城人的兄弟朋友!"铁帅大声道,又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将头转向城下的避雪城人,"你们记住,挽救你们的,不是避雪城的坚固城墙,不是这两三万避雪战士,而是两个人:一个是避雪城第一勇士呼无染,他让我看到了避雪城人顽强不屈的血性;一个便是红琴公主,是她宁可牺牲自己换来族人的平安。"红琴略微扬起头,用清澈的目光扫了一眼铁帅,似是不满他的话。

铁帅满意地笑了,他就是要让避雪城人感觉到是红琴拯救了他们,而红琴心里当然明白,这一切亦全是出于自己的赐予。

是的,他要用他霸道的方式征服她,并且不容她的拒绝!他的右手不由分说地搭在红琴的肩上,将她娇弱的身子揽在怀里,红琴身体微微一震,终于没有推开铁帅。

城下的铁血战士又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这美丽得犹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才配得上无敌的铁帅。

红琴低声道:"你觉得你从呼无染的手中赢得了我么?"铁帅浑身一震。那一刻,他竟突然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愧疚,如果没有这几万避雪城人的生命做赌,他是否还能征服她?垂下的眼睑望见她的赤足踏在被鲜血染红的城砖上,有一种妖异的美。

铁帅的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红琴肩上落下,亦是压低声音:"我说过,你可以只做我名义上的妻子,我并不需要得到你。"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倨傲,"你放心,我既然当众答应了你不再与避雪城为难,甚至无论你是否嫁与我都不重要了。""你是人们口中的无敌统帅,盖世英雄!但你知道么?在我的心目中,却永远只有一个英雄。"一颗泪水滴在铁帅冰冷的手掌上,铁帅巍然不动,一任泪水在阳光下慢慢蒸干。

铁帅沉声道:"在你心中,我算什么?"红琴凄然地一笑,似一朵暗夜悄然盛放的蔷薇:"你还是个孩子,那个为了不叫仇人父亲而宁可流浪漂泊的孩子……"铁帅的心脏第一次如此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份难以述怀的情绪在胸口蓦然流淌。他突然有种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的冲动,却强自压抑住,只是手指轻轻一动。

红琴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城下的避雪城人,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光彩。她并不是避雪城的公主,他们也不是她的子民,她只是避雪城平平常常的一位小女子,他们亦只是她的族人、亲朋、兄弟、姐妹……直到现在,呼无染、三十个避雪战士和她自己的牺牲才有了真正的价值。

红琴猛然踏前两步,站在城墙的边缘,回头对铁帅决绝而坚定地一笑,然后从高高的城墙上跳了下去。

也许,也许铁帅本有机会拉住红琴,但他没有,他的心神还沉浸在红琴的话语与那绝世风情中,只是怔怔地望着她纯白的身影如一朵洁白的流云般从城墙上飘过,消失不见。

铁帅的耳边响起了几万人的惊呼声,他这才如梦乍醒般亦从城头一跃而下,足尖在城墙上连点,化去下坠的冲力,落在红琴的身边,将那沾满殷红、似是不再有一点重量的身体重又抱在怀里……

柯都就在城墙边,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几疑是在梦中。先是见红琴从城头落下,如一朵从枝头拂落的鲜花,然后便第一次听到从来都是镇静自若的铁帅发出了一声悲痛的怒吼:"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铁帅重又问了一遍,这一次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一丝阻于喉头的凝噎。

鲜血从红琴的五官中不断涌出,那张适才还秀丽无双的面庞已因疼痛而扭曲,她的意识已然模糊,根本听不清铁帅的话,断续的话语随着喷涌的鲜血从口中轻轻吐出:"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自由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你亦永远不会知道……"铁帅的语音蓦然中止,缓缓缓缓地站起身来,手中却仍是握着红琴那双已经冰冷的手。

任何解释都已无用。这个女子,这个多年来第一个让他动心的女子,已然死在了他的面前,带着她的骄傲与尊严!

避雪城人一阵混乱,却被铁血骑兵强自围在中间。铁血大军的几员大将冲到城下,围在铁帅身边,谁也不敢先开口,心头俱仍是刚才那幅永生难忘的画面。

"柯都听令!"铁帅大喝一声,"从现在起,立你为避雪城主,接替红琴公主遗志,重建避雪城。"柯都重重点头,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垂下头不让别人看到他汹涌而出的泪水。

几员大将面面相觑,伯伦古嗫嚅道:"大帅无需悲伤……"才说了一句便大觉不妥,慌忙住口。

铁帅漠然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情绪:"全军列阵,我将亲自挑选三千铁血战士,三日后进军曝火沙漠,消灭狂风沙盗!"他的语气一如往日的寒冷生硬,他的眼光一如从前的锋锐凌厉,但谁也不知道,在那遮掩了一切喜怒哀乐的头盔后面,是怎样的一张表情!

盼青山脉上,曝火沙漠边,铁帅与柯都策马并肩而行。他们身后二十步外,是从蓝枪赤刀二军中精选出的三千铁血骑士。在大漠行军不便,贵在神速,是以铁帅只率三千人,余下二万多人均留于避雪城中。

铁帅一路沉思不语,眼见大军就将进入曝火沙漠,终于开口:"当初我答应你做进攻沙盗的先锋,可权衡轻重,还是觉得让你留下安抚避雪城更好,毕竟你与避雪城人接触的最久,最能懂他们的心理。你可有不服么?"柯都在马上一欠身,恭谨答道,"大帅拿得起放得下,属下心服口服。""你知道我为何不带黑衣近卫进军大漠么?"铁帅问道。

柯都想了一下:"我见大帅选兵时尽量挑阵亡将士的亲属好友,而黑衣近卫没有参与攻城战,与避雪城的仇怨小得多。柯都自然明白大帅的深意。"铁帅点点头。"少则一月,多则一年,我必回来带着你们征服草原。你在此期间务必要尽力化解避雪城与铁血大军的仇怨,安稳军心。"他顿了顿又道,"若有愿意留入避雪城中者,尽可让其在此生根,传宗接代,无需阻拦。"柯都无言,事实上眼见呼无染与红琴的惨死,他对这拼拼杀杀早已感到厌倦。若非身负要责,他宁可做避雪城内的寻常百姓。

铁帅有意无意地淡淡道:"凝露宝珠可保尸身千年不坏,留与呼无染与红琴二人合穴而葬。并在避雪城建立一座勇士殿与公主殿,以供后人瞻仰。"柯都点头应承,壮着胆子问道:"大帅可忘得了红琴姑娘么?"铁帅眼望广阔的喀云大草原,言语中似是隐含悔意:"若她那时甘心愿陪我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大概亦不会非要攻下避雪城……"柯都长叹一声,脱口道:"红琴当日已愿嫁你,纵是迫于形势,但日久天长,以后亦定会为大帅动心……"铁帅扫了一眼柯都,知道那日柯都已听到自己与红琴在帅帐内的对话。柯都自知失言,不敢再说。

铁帅却是无意追究,陷入沉思中,轻声道:"她临终前说起一句话,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永远不会懂得自由是多么美丽的一件事情……"柯都思及那日红琴自尽的情形,心中沉郁:"我听到大帅本要答她,却中途而止?"铁帅望着面前的莽莽荒漠,怅然良久:"因为她再也听不到我的回答了。"随即大喝一声,一催座下战马,率着三千铁骑直朝沙漠中心驰去。

柯都暗叹一声,望着滚滚烟尘渐渐远去。经过这种种的变故,他似是突然懂得了许多,却仍有许多东西哽在心头,无法释怀。铁帅的声音悠悠传来,"在红琴的墓前代我告诉她——"铁帅原本平静无波的声音似是略带忧伤,又一下子变得倨傲凛然,"她永远亦不会知道,征服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柯都细品语意,心神震撼,翻身下马,拜倒在地!

那是柯都最后一次见到铁帅!

尾声

光阴如电,日月如梭。转眼已是数十年后。

盼青山脉的小道上缓缓行来祖孙三人,到得山顶,老人靠树盘膝而坐,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在一边嬉闹玩耍。

那老人皱纹满面,白发苍然,怕是已有百岁高龄。一双老眼却仍是炯然有神,望着那无边无际的曝火沙漠,良久不语,似已在沉湎在如烟往事中。"祖爷爷,你在看什么?"那圆脸的孩子见老人就如呆住了一般,不由发声询问。

老人长长叹了一声,抬手指着山下的茫茫黄沙:"你们可知道么,当初铁帅便是从这里进入曝火沙漠的。"圆脸小孩问道:"铁帅是什么?"旁边的瘦脸小孩抢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铁帅是一个人……"圆脸小孩大是好奇:"是什么样的人?"瘦脸小孩摇头晃脑,犹如背书般道:"我听爹爹说起过,在好多好多年以前,铁帅为了消灭沙漠中的强盗,带领手下进入了这片沙漠,再也没有回来……"圆脸小孩见兄弟一脸得色,心中不忿:"那又怎么样,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长什么样?有什么本事?有多大力气?……"瘦脸小孩为之语塞,正要争辩,老人拍拍二人的小脑袋,缓缓道:"铁帅的武功天下无敌,他的力量比草原上最雄壮的骆驼还要大,他的枪法比草原上最猛烈的风暴还要强。他带领着三万铁血战士在大草原上纵横无敌,所向披靡……"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心生向往:"为什么铁帅没有回来呢?"老人再叹了一声:"有人说铁帅与沙盗同归于尽了,有人说铁帅在沙漠中迷了路,再也走不出来,也有人说铁帅去了沙漠的另一边,重建了一个强大的国家……至于真相如何,却是谁也不知道了。"圆脸小孩怔怔想了一会,大声道:"我一定要好好练马术与刀法,以后也去打强盗!"瘦脸小孩撇撇嘴:"哪有这么多的强盗呀,打完了怎么办?""嗯,那我就去建立一个国家,做一个安邦定国的好君王……""当国王一点也不自由,我才不要做呢。"瘦脸小孩振振有词,"我要做一个草原上的勇士,到处行侠仗义,保护好人不被欺负……"圆脸小孩不屑道:"做勇士有什么意思,要做就应该做铁帅那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英雄,英雄……"老人苦笑一声,品味着孩子的无心稚语,喃喃念着,声音越来越低,竟似已痴了。

圆脸小孩只当老人赞同,对着兄弟拍手笑道:"你看,连祖爷爷都说铁帅是英雄,才不要做游侠呢……"瘦脸小孩心中不服:"那为什么避雪城中只有勇士殿与公主殿,而没有英雄殿?""那些都是传说而已……""不是传说,我听爹爹说起过勇士呼无染与红琴公主的故事……"两个孩子打闹着,争辩着,越去越远,老人却像是浑若未觉,那些多年前的往事似是已远,却又历历在目,犹若昨天。

他抬起头,望着这大好江山,山风像一张沉重的幕布般扑面而来。他的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哀:可以流传于世的,便只有那一段峥嵘岁月。传奇如是,美丽如是,凡事亦不过如是!纵使铁帅那样的绝代豪杰,盖世枭雄,留给后人的亦不过是于言说吟唱中渐渐淡忘的一段传奇。而那些在雄雄战火被埋葬、滚滚硝烟中被湮没的故事——或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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