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库珀:一切源于痛

因为一些机缘,我有四位年长的美国朋友,她们的平均年龄已经超过75岁。2006年12月31日晚上,在曼哈顿,我与四位美国老人一起度过元旦前夜,喝香槟,吃大餐,看焰火,数着新年倒计时的钟声。当我们一起观看时代广场的新年直播时,我发现,我身边的朋友们,她们仰慕的目光,居然全部眨也不眨地落在一个39岁的银发男人身上。他就是CNN的新闻主播安德森·库珀。

我好奇极了:“为什么啊,那么多主播、主持人,你们为什么就喜欢他啊?”

她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

“他很真实,不像有的主持人在表演。”

“他就像邻家男孩,就像你在电梯里随意可以碰到的一个人。”

安德森·库珀从2002年开始,开始主持CNN在时代广场的新年直播。他有着令人心跳的家世,以及令人心动的外表。他出生于1967年,身高1.78米,深邃的眼睛,灰白色的头发,美国最畅销的一本明星杂志《人物》将他评为最性感的男人之一。

库珀的母亲葛洛丽亚·范德比尔特(GloriaVanderbilt)是美国铁路大王的继承人,纽约社交名媛,从小就是报纸头条追逐的对象。她的家族开创了纽约中央铁路——20世纪美国最庞大的铁路系统之一。纽约大中央火车站附近的一条大道就以Vanderbilt命名,那里还有库珀一位太祖父的雕像。他的母亲多才多艺,是著名设计师、畅销书作家。牛仔裤曾经只是工装裤,为工人以及嬉皮士们穿着,而她设计的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牛仔裤,糅合时尚与高贵的元素,使牛仔裤从此开始风行于美国各个阶层。那时,库珀正在上中学,他和哥哥经常站在街道上,数一数多少人的裤子后袋上缝有妈妈的名字。

库珀三岁的时候,就和妈妈一起在NBC的《今晚秀》中担任嘉宾。2007年4月的一天,库珀在位于曼哈顿52街的佩利新媒体中心演讲,我亲眼看见他的母亲就站在外面等他,仿佛美国19世纪电影中的一位精雕细琢的贵妇人。而在演讲厅里,库珀正说道:“作为一个主播很幸运。因为妈妈可以天天在电视上看到我,所以永远不会冲我埋怨,为什么老也不去看她。”

显赫的家世,英俊的长相,成长于曼哈顿的高尚地带,被《财富》杂志评选为“世界上最让人嫉妒的25个人”之一。他似乎拥有一切,然而却深深地笼罩在家庭悲剧的阴影中。

1978年,身为著名作家的父亲在接受心脏迂回手术时去世。那时,库珀11岁。从那一刻起,那个在温暖的天蓝色泳池里游泳的、曾经倍受父母宠爱的孩子消失了。他变得没有安全感,为了存钱,他为拉尔夫·劳伦和卡文·克莱恩等时装品牌做模特。他在学校参加生存训练的课程:爬山、航海。他甚至在17岁时,坐卡车穿越南非和中非。父亲去世后,他把父亲所有的遗物放在一起,准备有一天分类整理。然而,他告诉我,直到今天,他仍然没有勇气去触碰那些东西。

哥哥一直是他童年的领袖,库珀幻想着有一天他们能够成为朋友,放声大笑,分享儿时的回忆。然而,23岁的哥哥,在和女友分手后搬回家中居住,并且在妈妈的面前从阳台上跳楼自杀。库珀感受到的不仅是悲哀,更是愤怒:你怎么可以当着妈妈的面,一言不发从楼上跳下去?你怎么可以留下这个可怕的局面让我应付?

哥哥去世后,库珀去哥哥的公寓里为他取出殡的套装。当他坐在出租车里,把衣服放在膝盖上时,正听到收音机里主持人说道:“看看那个富有的Vanderbilt家的孩子。他所拥有的股份的利息,可能比我一生赚得都多,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从楼上跳下去。为什么?”

为什么?库珀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一直试图思考:是一种怎样的绝望情绪,导致哥哥作出那样的选择,而那种情绪是不是也潜伏在黑暗中等待着自己。从耶鲁大学毕业后,他想去一种地方,学会在险恶中生存,让外在的疼痛抵消内在的痛苦。战场成为最好的选择。

要成为战地记者,必须从最初级做起。库珀申请了ABC新闻部门的最低级职位,主要是复印、接电话。然而,在等待几个月之后,连面试的机会都没得到。最后,库珀终于在一个叫做“第一频道”的电视台得到一份校对的工作。在做了几个月之后,他决定带着摄像机,单枪匹马到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去。这样他就没有什么竞争,如果他的故事足够有趣,又便宜,就可以卖给电视台播出。

这段艰苦卓绝的经历,从此埋葬了那个在家庭悲剧中无法解脱的富家男孩。当库珀在战地医院里,第一次看到医生用一把锯,切掉一个十几岁男孩的腿时,几乎昏了过去。24岁时,他独自呆在肯尼亚内罗毕的一家黑暗肮脏的小旅馆里,带着一台家用摄像机和一张假通行证,等待新闻,等待工作,等待被雇用。穿过街道,就是希尔顿大酒店,各大电视网的记者都住在那里。然而,一街之隔,却隔开了两个世界。

与死亡擦肩而过,不过是寻常事。1993年,波黑内战爆发,库珀来到萨拉热窝,刚刚架起三角架,正准备对着摄像机说话,一串子弹袭来。库珀抓过摄像机,冲进最近的建筑,一边拍摄,一边解说。当时的萨拉热窝,战争进入白热化,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刚到萨拉热窝时,库珀一直穿着防弹衣,即使睡觉时也把它放在枕头旁边。然而,几天后,库珀再也不穿它了。在一群没有保护措施的波西维亚人中,他觉得把自己安全地包裹起来是不合适的。他希望人们讲出自己的故事,而这对他们意味着一定的风险。库珀说:“如果我自己不冒风险,我没有资格要求别人去这样做。没有防弹背心,我感到微风吹过我的胸脯,我感到与别人的亲近,我感到了与他们同样的恐惧。”

25岁时,库珀在越南呆了6个月,一边寻找故事,一边在河内大学学习越南语。有时,他会忘记哥哥的自杀,然而有时,当他走在大街上,墙上的一个污迹让他想到了血,他会立即冲到附近的餐馆,在卫生间里呕吐。有时人群中的一个人影闪过,也会让他恍惚间想到哥哥。哥哥的自杀,让库珀选择了自我放逐,到未知的、遥远的世界角落去。他想通过冒险走出过去的生活,通过死亡的威胁逐渐忘记曾经的伤痛。波黑内战、卢旺达种族大屠杀、斯里兰卡海啸、伊拉克战争、尼日尔饥荒,新奥尔良和密西西比的“卡特里娜”飓风,他亲历危机,看到数不清的尸体,看到了太多的恐惧与仇恨。他以出生入死的报道改写了电视新闻的同时,自己也一步步被战争、灾难所改变。他不再是听着楼下父母开的party中传来的钢琴声,与哥哥一边打闹一边进入梦乡的男孩;不再是深夜纠缠于噩梦间的少年,荧屏上的他,目光坚定,充满魅力,赢得无数观众的热爱。

这种时空的迅速更迭与转换,有时甚至使库珀无法在都市生活中安顿下来。

在天的那一边,生与死变得一线之隔。人们想的是:现在如何活下去,你不能梦想明天。而他回到家中,却是成堆的帐单与空空的冰箱。来到超市,这里比战场更令他惶惑:那么多走道,那么多选择——这种生活让他找不到自己。于是,他决定:片刻的安顿,只为出发;

在人群中,他更感到迷失:女孩们在讨论化妆品,讨论电影,他看见她们嘴唇的嚅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想着自己的路-----

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比库珀看到更多的冲突与混乱。以往的主播偶尔会去前线,然而,库珀永远出现在最艰难的时刻,最艰苦的地方,带回了这个世界上不可回避的尖锐对立与深刻痛苦,同时在无意间实现了电视传播双重意义上的转变。

第一是展现了全新的新闻主播形象。

在美国电视史上,著名的新闻主播不仅是资讯的传播者,更有着全知全能的精神领袖的作用,他们在新闻中渗透着自己的人格力量。近年来,一些仅会播报的主播也逐渐开始出现,正如沃尔特·克朗凯特曾经批评的,现在的新闻主播只会表演,只会把新闻稿读得动听。

库珀绝不是只会读稿子的主播。当然,他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传统主播。他认为:“那种传统意义上的主播概念已经逐渐消失。那种全知全能的主持人形象,观众不再接受。因为我知道,我作为观众,已不再接受。我认为你必须做你自己,你必须是真实的,承认有些是你不知道的,讨论你所知道的。”作为主播的安德森·库珀是一个另类。他改写了主播的概念。他带着好奇心与同情心,深入第一线,去探询、挖掘,然后与观众一起分享,从而改变了人们观看新闻的方式。

其次,他改变了CNN传播新闻的方式。

从上个世纪40年代开始,电视新闻就注重用明星主播吸引观众。然而CNN自初创以来,就不以打造明星主播为特色。创始人特德·特纳坚持“新闻就是我们的明星”。从前,CNN的优势在于它流动的摄像机,24小时内横跨地球,主播的主要任务是联结不同的录像报告。它的重点在于戏剧性的新闻报道,而不是发展明星主播。然而,福克斯新闻频道、MSNBC的兴起,使新闻领域的竞争越来越激烈,CNN的垄断优势不再,它开始由爆炸性新闻、突发性新闻报道转向新闻分析和述评,由重点“说什么”,转变为“怎么说”和“谁在说”。

库珀于2001年正式加盟CNN,2003年有了自己的新闻栏目《安德森·库珀360º》,以360度视角报道、分析全球事件。他是CNN第一个着力包装的明星主播,为他的栏目所制作的宣传片在时代华纳旗下电视台的黄金时段滚动播放(CNN已被时代华纳收购),CNN为他制作的形象广告在《新闻周刊》、《时代》等杂志上随处可见。

库珀说:我看得越多,我越需要看。他曾经试图在洛杉矶停留一段时间,但是依旧思念那种行色匆匆、如履薄冰的感觉。他去看医生,医生建议他放缓脚步,休息一段时间。然而,当天,库珀就买了机票踏上另一个征途。停止,是不可能的。

2005年7月的一天,库珀在卢旺达度假,很快感到烦闷。这时,他在旅馆里听到BBC播出一则简短的新闻:

“根据联合国的一则报告,350万尼日尔人民正在忍受饥荒,其中许多是儿童。”

他立即给CNN打电话,询问自己是否可以前往报道。

“你为什么想去尼日尔?”一名CNN的管理层问他。

“为什么你不想去?”库珀反问。

“噢,因为我是个正常人。”对方笑了。

库珀希望去尼日尔,因为他想亲眼目睹饥荒。他想提醒自己什么是现实。他担心如果他太舒服,太自满,将会失去感觉,失去同情。

他出去得越多,回来的感觉越差。从天涯海角回到红尘闹世,会在瞬间丧失说话与思考的能力。在那里,疼痛与死亡可触可感,你甚至可以在空气中嗅到。然而回来后,没有人讨论生与死,没有人能够理解。库珀说:“我可以去看电影,会朋友,然而几天后,我必须看航班时刻表,寻找一些事情,一些地方,比如阿富汗的炸弹,海地的洪水。”这种对战地新闻、灾难新闻的热爱,几乎成为库珀的一种本能。他就像一个捕食者,在深海里目光闪烁,寻找血液的气息。

2005年8月,“卡特里娜”飓风横扫路易斯安那州和密西西比州,新奥尔良的防洪大堤被冲垮,整个城市几乎被洪水淹没。当10米高的巨浪涌来,人们根本无法逃脱。库珀一直在飓风的现场全程报道。当他看到总统的飞机飞过密西西比河时,当地一名居民问他:“你认为他从那么高的地方能看到这些尸体吗?”风暴已经过去48小时了,依然没有人来处理这些尸体。库珀怒火中烧:在斯里兰卡、尼日尔,人们承认政府是无能为力的,他们只能靠自己。然而,在美国,人们对着政府有着更高的期望。他们总以为,这儿是一张安全的网,政府知道如何保护人民。然而,“卡特里娜”证实了:事实并非如此。即使已经在国土安全上花费巨额经费,即使已经声称做了缜密的准备,依然无法对抗灾难,他们的后院也会轰然倒塌。

对路易斯安那州参议员玛丽·兰德鲁(MaryLandrieu)的采访完全是一次即兴式的,没有稿本,没有提示器,在节目直播前几分钟库珀才知道。

库珀抛出第一个问题:“联邦政府是否应该对现在发生的一切负全责并且道歉?”

兰德鲁在环顾左右而言他之后说:“谢谢布什总统以及前总统克林顿的强有力的支持。感谢所有来到路易斯安那州的领导者-----”

就在兰德鲁继续没完没了地感谢各方时,库珀再也忍不住了:“去听政治家们互相感谢,互相恭维——我必须告诉你,这里许多人都非常不安,非常愤怒,非常沮丧。有个死人昨天就真真切切地躺在这城中的街上,被耗子啃咬。这个女人已经在街上躺了48个小时,仍然没有足够的工具给她收尸。对此你不生气吗?”

在采访中,库珀鲜明地亮出自己的观点:政府应该对现在的局势负责。结束后,他担心自己越过了界限。新闻人的第一要务,便是时刻保持客观和冷静,不要让自己外露的感情冲击或误导公众对事实的判断。但他当置身于悲剧事件的现场,当眼中是硝烟,耳边是哭号,闻到的是尸臭时,他的内心在忍受煎熬,难以压抑悲情与激情的迸发。出乎意料的是,这一事件使他声名大振,受到公众的欢迎以及同行的赞誉。CNN借此声势,将他的节目《安德森·库珀360º》从一个小时延长到两个小时。至今,这档节目已经获得了三项艾美奖。2007年1月,CNN与库珀签下400万年薪的合同。同时,他还被CBS《60分钟》的制片人杰夫瑞·费格选中,每年担任《60分钟》的出镜记者4—5次。

安德森·库珀:一切源于痛

生活中的库珀,与他果敢、尖锐的电视形象迥然不同,行事低调,声音温柔。在我与他交谈的过程中,那种贵族式的内敛令人叹服。随着晚间新闻大战的升级,福克斯新闻频道的发言人公然讥讽他是新闻界的“帕里斯·希尔顿”,将库珀与这位豪门浪女相提并论以羞辱他。此外,福克斯新闻还为自己每天与《安德森·库珀360º》同时在22:00时播出的一档节目《Onthe record with Greta VanSusteren》特意作了一则广告,配以安德森·库珀的背影,声称这位电视新闻的“帕里斯·希尔顿”被自己的节目打败了。库珀没有做任何回应与辩解。的确,从风风雨雨生生死死中走出后,这对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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